【異術超能】風玫瑰 作者:滄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7:18:5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7 11314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7
一〇

  “出來,阿黛爾!”他再也無法忍受,一個箭步上前扣住了她的手腕,將妹妹粗暴地從櫃子裡拖了出來,“出來!”

  她低呼了一聲,踉蹌著被拖到地上,頭上珠冠散落一地。

  “不要唱了!”西澤爾煩躁地厲聲,“該死的,別把我弄得和你一樣瘋!”

  感覺到哥哥的聲音與平日明顯不同,阿黛爾一驚,忽然想起西澤爾的痼疾隨時可能發作,不敢再刺激他,終於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緊緊咬住嘴唇。

  “別唱了,他們會聽見,”顯然也知道方才的失控,西澤爾隨即克制住自己,低聲。

  “聽見又怎樣?”阿黛爾卻是漠然,“我知道他們從來不曾忘記!”

  “阿黛爾,”西澤爾閉了一下眼睛,控制自己的情緒,“都過去了……不要再提。求求你不要再提。”頓了頓,他眼裡出現一種狠厲的神情:“否則我明天就派人處死莉卡。”

  “不!不要殺莉卡!”她卻叫起來了,“她已經瘋了,不要和她計較……哥哥,別殺她!她是母親留下的唯一侍女,她帶大過我們!”

  “好吧,”他嘆了口氣,冷酷地威脅,“那麼你安靜一些。”

  阿黛爾咬緊下唇,不再說話。外面有風吹進來,拂起紗帳,被無數面鏡子反射,整個房間裡登時宛如白雲湧動。她靜靜走到黃金的梳妝台前,開始卸下那些珠寶。

  西澤爾走過去,替她解開脖子後項鏈的搭鉤。

  這條價值連城的項鏈顯然出自於著名的珠寶大師之手,純金的項鏈上鑲嵌滿了車矢菊藍的珍珠,一共二十七顆,每一顆都有拇指大,產自大洋彼岸的塔希提深海,墜子是純金鏤空的,正面雕刻著神聖的蘇美女神,反面刻著博爾吉亞家族的玫瑰徽章。

  “真美。是瓦倫薩·昆汀親自設計的吧?”西澤爾的眼神在女神像上停留了剎那,手指略微觸摸,一碰到女神手裡紅寶石鑲嵌的那朵玫瑰,咔噠一聲,那個墜子忽地打開,露出了裡面的暗盒。他忽然怔了一下。

  盒子裡藏著一張小小的肖像,那個蒼白的貴族少年用絲帶束著烏黑的長發,臉藏在盒子的暗影裡,正用沉默陰鬱的眼神與他對望——那分明是他的肖像,但那一瞬,他幾乎被自己的眼睛嚇了一跳,彷彿第一次在鏡子裡直視了自己性格里隱藏著的另一面。

  “誰畫的?”他低聲,“祖瑪還是拉菲爾?”

  阿黛爾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伸過手來闔上,從他手裡拿走了那條項鏈,重新帶回到了頸上,闔起雙手,輕輕將女神像按在心口。

  “病好一些了麼?”看到妹妹沉默不答,西澤爾嘆了口氣,一邊從背後伸手探著她額頭的溫度,“眼睛還痛不痛?”

  “好了。”阿黛爾沒有閃避,冷淡的回答,“哥哥的藥總是很靈驗。”

  西澤爾收回手,苦笑了一下:“只可惜,就是治不好自己。”

  阿黛爾幽幽嘆了口氣:“那是因為我們被詛咒了吧。”

  西澤爾臉色一變,低喝:“別再說那樣的話,阿黛爾!”

  她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看到她沉默下來,西澤爾也緩和了語氣:“今天我陪大胤的使者狩獵,打聽到了很多胤國宮廷內的情況。”他轉開了話題,沉吟著:“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她愕然抬頭看著哥哥,發現他眼睛裡閃著嚴肅的光。

  “聽著,阿黛爾,我很擔心你……”西澤爾輕聲,語聲凝重,“胤國來的使者私下透露,他們的皇帝目下有一個最寵愛的貴妃,叫做凰羽夫人——許多年來,熙寧帝甚至不去其他的妃子寢宮過夜。”

  “是麼?”她反而鬆了一口氣,隱隱感到歡喜,“我不會介意。”

  “但是,她卻會介意。”西澤爾蹙起了眉頭,冷冷,“傳說中凰羽夫人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女人,後宮凡稍有爭寵之心的女子都會遭其毒手——甚至有人懷疑,連剛去世的孝端皇后也死得不明不白。”

  阿黛爾顫了一下:“那……大胤為什麼不乾脆讓她當皇后?”

  “怎麼可能?你以為皇帝就可以隨心所欲?”西澤爾無聲冷笑,眼裡有鄙夷的光:“聽說那個凰羽夫人出身卑微,是亡國再嫁之人——東陸有所謂的‘禮法’,就算熙寧帝再寵她,也無法違反祖先的意志將她封為皇后。”

  阿黛爾忽地輕聲反駁:“我也是亡國再嫁的不祥之人。”

  “不,你是教皇唯一的女兒、高黎的攝政女王,出身尊貴無比——那個女人又怎能和你相提並論?”西澤爾傲然道。

  “是麼?”阿黛爾微微冷笑,“原來所謂的禮法和皇室的尊嚴,都不過是放在天平上稱量的東西,因人而異。”

  “……”西澤爾無言以對,轉而嘆了口氣,“我擔心的是深宮爭鬥殘酷,對手厲害,以你的性格難免吃虧——而東陸遙遠,我無法及時顧上你。”

  “哥哥,”阿黛爾輕聲,“即使如此危險,你還是希望我去那裡——對麼?”

  西澤爾一震,默然。

  “阿黛爾,不要怕,羿和蘇婭嬤嬤都會隨你一起去。”沉默片刻,西澤爾小心翼翼的措辭,“另外,我也已經暗中委託了一位可靠的人,他將在胤國保護你的安全——一切我都已經安排妥當了,那個女人不能傷害到你。”

  阿黛爾嘆了口氣,卻沒有回答。

  “怎麼?”西澤爾覺得有些詫異,“你還有什麼顧慮,阿黛爾?”

  “我只是覺得……為什麼要這麼辛苦的保全自己性命呢?”她凝望著窗外的月色,聲音飄忽如夢,“活著是那麼累啊,哥哥……十幾年來,幾乎每天都在提心吊膽,到底又是為什麼非要這樣掙紮著活下去呢?”

  夜風吹來,飛揚的紗帳裹住她的軀體,彷彿她背後展開了一雙雪白的翅膀,臨風飛去。她回過頭看了自己的兄長一眼,那一眼幽深不見底,隱約含著某種絕望。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7
一一

  “因為,”西澤爾遲疑了一下,凝視著她,一字一句回答:“因為你要好好活著、等著我來接你回去!”

  她一顫,驀地抬起頭看著他。月光下,皇子的臉藏在光影中,竟然帶著某種預言般的意味,緊抿的嘴角露出一絲冷酷:“等著我,阿黛爾——不出三年,我一定會來接你。”

  “三年?我怕等不到你了……”她喃喃,“我很累了,哥哥。”

  “別說這樣洩氣的話,阿黛爾!”西澤爾輕聲追問,一字一句直接逼入她的心底,“剛才你躲在這個櫃子裡的時候,難道就沒想起什麼嗎?難道你忘記了那個時候我們發過什麼樣的誓?你要扔下我麼?”

  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誓言……是的,誓言。

  許多前的某一個夜裡,他們曾經躲在這個破舊櫃子裡,顫抖著,緊緊地互相擁抱,無聲啜泣。櫃子在劇烈地震動著,幾乎要四分五裂。隔著薄薄的一層木頭,那個瘋狂的女人正拿著鋒利的刀瘋狂的地砍著櫃子的門,一邊大笑,一邊發出尖利地詛咒——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你們逃不了!我要把你們送回地獄去!”

  ——那是他們的親生母親,試圖殺死自己的兩個孩子。

  一刀刀砍落,木櫃劇烈的震顫,驚惶失措的孩子緊抱在一起。彼此的肢體覆蓋著彼此,心跳、呼吸都近在耳側——那一刻的恐懼和依賴在孩子們的感官裡被無限放大了,短短的片刻,對他們而言卻彷彿是永無止境。

  就在侍從趕來的前一刻,櫃子門終於被砍破了!

  一隻蒼白的手從破洞裡伸進來,伸向了黑暗角落裡瑟瑟發抖的孩子。她拚命躲避,卻還是一把抓住了頭髮,尖利的指甲挖向了她的眼睛:“魔鬼的孩子!回到地獄裡去吧!”

  ……

  短短的一瞬,那些血腥黑暗的記憶撲面而來,令她窒息顫慄。

  “阿黛爾,你忘記了麼?——在這個櫃子裡,你說過什麼樣的話?”多年後,在即將第二次出嫁的前夜,西澤爾看著她,重新提醒,“你不要忘記你曾經許下的諾言。”

  諾言?阿黛爾茫然的看著那一口打開的櫃子——漆黑的櫃子裡,彷彿還可以看到那一對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孩子。是的,在那一刻,他們真心誠意的發誓:無論活著還是死了,都不會放開彼此。

  “阿黛爾,你知道麼?我經常做夢,夢見我們出生以前的情景,”西澤爾嘆息,聲音輕如夢寐,“夢見我們在胎衣裡手足相接,就如同根同源的孿生兒——不知道一起沉睡了多久,外面的世界都與我們無關。”

  她一顫,無言地抬頭看他——類似的景象,她竟也經常夢見。

  “是的,我也經常夢見你幼年時的模樣……”她喃喃顫慄,“太奇怪了!為什麼我會記得你小時候的模樣?那時候我的眼睛還沒治好……為什麼我能看到你的臉呢?”

  教皇的情婦,美茜·琳賽所生的一對兒女從小身體都不好:一個身患難以告人的痼疾,另一個則生下來就雙眼失明——童年時,侍女們經常能看到西澤爾皇子牽著眼上蒙著布巾的妹妹在花園裡散步,相互扶持著,踉踉蹌蹌的走過長廊。一直到他們的母親被燒死在火刑架上那一年之後,阿黛爾的眼睛才重見光明——那個時候西澤爾已經十歲。

  在她睜開眼的時候,看到的兄長,便已經是蒼白瘦弱的少年。

  然而詭異的是,她竟然會記得他童年時的模樣!

  “那只是你的幻覺罷了。”西澤爾深深吸了一口氣,“你當然沒見過我小時候的模樣。”

  “不!我能看見。太奇怪了……太奇怪了!”阿黛爾忍不住抗聲,“同樣,我應該從未見過母親的模樣——可為什麼我那樣清晰的記得她在火裡大笑的樣子?為什麼我總是能看到你們看不到的東西,聽到你們聽不到的聲音?——為什麼?我都要瘋了!”

  “阿黛爾!”眼看妹妹的聲音越來越淒厲,西澤爾連忙安慰,“不要想了……你是被女神眷顧的人,一定會平安的。”

  “不……不,”阿黛爾恍惚地喃喃,“或許眷顧我的不是女神,而是魔鬼。”

  “哥哥,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阿黛爾茫然在月光下抬頭,“是不是我真的是魔鬼的孩子?所以父親不願把這個禍害留在翡冷翠,要一次次的送走我?”

  “不,不是這樣的,父親只是為了自己的野心罷了。”西澤爾心疼地抱緊了妹妹,難得的吐露了實話,“阿黛爾,我們都只是他的工具而已——如果他要籠絡一個國家,就會讓你帶著玫瑰嫁過去;而當他要毀滅那個國家的時候,就會讓我帶著利劍和軍隊過去!”

  “這一切都和你無關,阿黛爾,”他喃喃,“只是我們有一個魔鬼的父親。”

  阿黛爾在他懷裡,漸漸安靜下來。

  “早知這樣,不如當日就被母親殺死。”忽然,她輕聲喃喃。

  “不要哭,阿黛爾。堅強些。”他的聲音忽然變得非常低沉,耳語,“你要記得:如今我們已經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我們什麼都沒有,只有彼此——知道麼?”

  她無聲點頭,只是靜靜將頭靠在他肩上,似是倦極。

  “阿黛爾。”西澤爾忽然低聲,“告訴我,你所夢想的東西是什麼。”

  她遲疑了一下,不明白哥哥為什麼問這個。然而西澤爾凝視著她,等待她的回答。

  “愛,自由,”阿黛爾想了想,輕聲回答,“還有安寧和潔淨——我想要這樣的生命,哥哥。我不希望陷入名利的泥潭,權勢的漩渦,讓靈魂變得骯髒不堪。”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7
一二

  “愛,自由,安寧和潔淨?”西澤爾微微頷首,低聲重複,唇角含著一絲笑,“不錯,那正是構成天使的幾個要素——阿黛爾,你本該是一個天使。”

  本該?這個字眼讓她吃驚地抬起頭看著他。然而西澤爾眼神深沉莫測。

  “相信我,阿黛爾,我一定會讓你實現這個夢想。只是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忍受分離。”西澤爾低聲喃喃,抬起頭看著遙遠的東方天際泛出一絲白光,眼裡的神色複雜而苦痛——很快,阿黛爾,你就要離開我、去日出那邊的遙遠國度了……這一次,我要用多久的時間、多大的代價,才能把你再帶回來呢?

  “戴著這條項鏈去東陸吧。不要害怕,阿黛爾。女神和哥哥都會與你同在。”

  阿黛爾闔起手掌,緊緊將它按在心口,輕輕點頭。

  (2)

  長夜慢慢的過去,鏡宮裡的西澤爾皇子和阿黛爾公主還是沒有出來。侍女們站在廊下,不敢隨便回去,都露出了睏倦的神色,個個靠著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蘇婭嬤嬤還是打起精神一直看著門內,等待著裡面的動靜,不敢怠慢。

  一直到日出,樓梯上才有人走下來的聲音。她連忙轉過身,低聲催促那些睡的七歪八倒的侍女們醒來迎接。

  “阿黛爾累了,”西澤爾將妹妹交到了蘇婭嬤嬤手裡,“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啊,公主,你看你又是一夜不睡,這可怎麼行呢?”蘇婭嬤嬤心疼的看著蒼白的少女,連忙抖開臂彎裡的孔雀金圍巾給她披上,“幾天後就要出嫁了,要好好養好身體才行啊!否則人家看到這樣憔悴的您,一定會對‘翡冷翠玫瑰’失望的。”

  阿黛爾沒有說話,只是任憑嬤嬤裝扮著她,把她送上侍女抬的軟轎。

  “嬤嬤,你留一下。”然而,西澤爾卻意外的開口,叫住了年長的侍女。

  蘇婭嬤嬤有些意外的停下了腳步,等待著二皇子的命令。西澤爾卻沒有立刻發話,她有些忐忑,看著少年蒼白嚴肅的臉,不明白西澤爾的意思——自從她跟著公主陪嫁到了高黎兩年,回來後卻驚訝的發現西澤爾殿下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那個因為要離開妹妹而當眾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經變得讓人無法捉摸。

  “我昨夜從聖泉殿過來的時候,聽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彷彿受了很大驚嚇。”西澤爾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著黎明的天空,終於開口了,“阿黛爾的侍女,似乎少了一個?”

  “是的,殿下,是我處置了她。”蘇婭嬤嬤吃了一驚,沒有想到看似二皇子居然是這樣敏銳的人,如此迅速的覺察了細微的不對勁。

  “我說過,在阿黛爾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隨便殺人。”西澤爾蹙眉,流露出不快——蘇婭嬤嬤從小帶大過他們兄妹,所以即使內心有怒意,他也盡力克制。

  然而蘇婭嬤嬤很快平靜下來,有條有理地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殺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頭。”她看到西澤爾愕然的表情,遲疑了一下,終於決定將話說完:“免得……免得她再到處傳播那種謠言,影響您和公主的聲譽。”

  西澤爾彷彿被燙了一下似地,霍地轉開了視線,臉色變得蒼白。

  “謠言?”他喃喃地重複。

  “是的。”蘇婭嬤嬤並不害怕,決定趁機將心裡的擔憂挑明,“公主回來快一年了,這一年來,殿下幾乎就沒去坎特博雷堡看過皇子妃了——這怎麼能不讓宮裡的人說長道短呢?”

  西澤爾聽著嬤嬤的話,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沒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認,薄薄的唇抿成一線,看著鏡宮前朝霞裡盛開的玫瑰,眼裡忽然閃過了某種可怕而狠厲的光。

  “讓他們去說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來,“那又如何?”

  “殿下!”蘇婭嬤嬤沒有料到他竟然會這樣回應,一時間倒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呵……的確,在我看來,把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爾的一根頭髮。”西澤爾冷笑起來,眼神卻是狠厲如狼,彷彿在向看不見的敵人宣戰,“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麼?要把我燒死在火刑架上麼?——他們本來就說我們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還能如何?”

  蘇婭嬤嬤驚駭的看著他,忽然間覺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已經完全陌生——這種咄咄逼人不顧一切的感覺,簡直令人喘不過氣來。

  “天啊,”她在胸口劃出一個祈禱的手勢,“殿下,您怎麼敢在神面前說這種話!”

  “神?”西澤爾一愣,抬頭就看到了廊柱頂端的女神神像。

  ——蘇美女神一手握著一束玫瑰、一手握著一把寶劍,背上伸展出潔白的九翼,正在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表情聖潔而嚴厲,彷彿審判著一切黑暗的靈魂。

  他與神像對視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絲笑:“沒關係,嬤嬤,神無法審判我。”

  “什麼?什麼!”可憐的蘇婭嬤嬤連番驚駭之下,只是喃喃,“您、您怎麼能說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你們是教皇的孩子,這種事傳出去的話……”

  “會如何?”西澤爾輕蔑地微笑,“他們不是早已容許了另一種瀆神的行為麼?”

  “我的父親身為教皇、最高的神職人員,本應全心全意的侍奉神靈,但是他卻窮奢極欲、擁有無數情婦——誰來宣判他的罪?!”西澤爾冷笑,轉頭看著金壁輝煌的聖特古斯大教堂,聲音尖刻而鋒利,“身為教皇的私生子女,我們的誕生本來就是一種笑話!難道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認了神,然後再否認了父親,唯一承認的竟是對自己妹妹的愛。如此大逆不道的話超出了一貫虔誠的信徒的承受力,蘇婭嬤嬤愕然看著這個少年——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她真的覺得那個孩子身後陡然展開了一雙巨大的黑色羽翼,將那個微笑著的蒼白少年包圍。

  “‘讓他們去說吧’?——願神寬恕你說出這種話!”嬤嬤回過神來,憤憤開口,“您難道希望謠言傳入各國王室耳中,讓公主被人瞧不起麼?殿下是個男人,手握軍隊大權,又得到教皇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別人看法。可是,阿黛爾公主卻是一個女人啊!女人的聲名如果壞了,一生也就毀了!您難道不為她考慮麼?”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7
一三

  西澤爾沒有回答,臉色卻漸漸蒼白,眼裡那種亮如妖鬼的光也開始削弱。

  “所以說,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愛阿黛爾公主。”蘇婭嬤嬤冷笑起來,提起裙角行了一個禮,準備告退,“您最愛的,還是您自己罷了……西澤爾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確是一個謠言——必須遏止。”

  不再想自己這番話會不會觸怒皇子,大膽進言的女官提起裙裾,頭也不回地沿著空蕩蕩的鏡廊離去,只留下了蒼白的少年獨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風在迴廊間舞動,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臉上。

  四月的露水還沒有降落,花已經開始枯萎了。

  (3)

  那個被割了舌頭的侍女發了瘋,為了避免公主發覺這件事受到驚嚇,露西婭很快被送去了墓園那邊的冷宮,從此再無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宮裡,一個平民宮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發一樣悄無聲息。

  聖泉殿裡的侍女們人人膽顫心驚,再也沒有人膽敢說長道短,在蘇婭嬤嬤的威嚴下忙碌地準備著婚禮。西澤爾皇子也來過幾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時間裡,他卻沒有陪伴即將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蘇婭嬤嬤和羿一直密談了一個下午。

  ——在這樣平靜的氣氛裡,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的女兒、阿黛爾·博爾吉亞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蘇美女神祭那天如期出嫁了。

  聖格里高利歷29年,大胤以東陸的最高禮節迎娶了教皇的女兒,為了表示誠意,帶來了驚人的、長達八十八頁的禮單,據說為了存放這一批龐大的禮物教皇還專門騰空了一座宮殿。為了顯示西域的力量,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也回以了豐盛的嫁奩,專門派出了三千聖殿騎士護衛,帶著綿延十里的嫁妝送她去往東陸。

  這一次的聯姻將加強教皇國翡冷翠和東陸霸主大胤的關係,進一步穩固彼此的地位。

  華麗而龐大的車隊經過翡冷翠繁華的街區,所到之處人山人海。連綿的鐘聲迴蕩在城市上空,無數的玫瑰花被從高處灑下來,伴隨著轟然的禮炮聲和滿城的歡呼。無數人湧上街頭觀看盛大的典禮——自從一年前二皇子西澤爾迎娶了晉國的原純公主後,翡冷翠還是第一次舉行如此隆重的婚慶典禮。

  聖特古斯大教堂的大門緩緩打開,盛裝的公主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凝望下面的民眾。

  狂歡裡,一卷朱紅色的毯子沿著台階鋪下來,一直滾到了金色的馬車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側,披著寬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聳立,權杖閃耀著光輝。

  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看著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帶著滿意的神色。萬眾歡呼裡,一切都進行的有條不紊:他按照教規舉行著儀式,大聲朗誦完祈禱文,將聖水灑在女兒的額上,親吻她的面頰,低聲祝福——然後,將象徵著教皇國無上權力和榮耀的權杖交到了女兒手裡,作為最珍貴的陪嫁。

  自始至終阿黛爾公主的臉上毫無表情,彷彿木偶一樣任人擺佈。直到蘇婭嬤嬤上前,按照東陸的風俗用一塊由珍珠串成的面紗罩住她的臉,牽著她走下台階。

  她的三位兄長站在台階兩側,按照禮節依次親吻她的臉頰,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筆好生意。”大皇子蘇薩爾牽了牽嘴角,吻了一下妹妹,對身側的弟弟低聲冷笑,“父王似乎很滿意——賣了一個好價錢呢。”

  然而三皇子卻還有點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紗下那樣驚人的美麗驚呆了。

  “那真的是我們的妹妹麼?”他喃喃,看著拾級而下的美麗少女——不過一兩年沒見,她卻變得更加美麗絕倫,“神啊……她漂亮得簡直不像屬於這個世界!難怪西澤爾那麼喜歡她!”

  “那是因為他們有個女巫的母親,”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萬眾的歡呼聲裡,阿黛爾被嬤嬤引導著,來到了金壁輝煌的馬車前。她的同胞兄長站在那裡,為她拉開了車門,送她最後一程。阿黛爾停下來看著西澤爾,手指微微顫抖,對方也在沉默——面紗上的珠簾在眼前不停搖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祝福你,”終於,他將花束送到她手裡,俯身過來,“我親愛的妹妹。”

  她將臉貼過去,按西域禮節做最後的告別。

  耳鬢斯磨的瞬間,有淚水終於無法控制的滑落。她帶著手套的手緊緊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幾乎穿透了絲綢掐入他的血肉,淚水從喉嚨裡倒灌而入,苦澀而熾熱。

  “等著我。”她聽到西澤爾在耳邊開口,壓低的聲音微微顫抖。

  “我一定會等著你的,哥哥。”阿黛爾輕聲回答,她看了一眼遠處默默佇立的東方公主,囑咐,“我走了後,你要對純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親嫁過來的公主,和我一模一樣。”

  西澤爾的臉色微微一變,最終卻是無言頷首。

  “願神保佑你,哥哥。”她緩緩鬆開了手,在蘇婭嬤嬤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馬車,最後一次從面紗後回顧他的臉,輕聲,“我永遠愛你。”

  最後那句話彷彿有某種魔力,讓西澤爾蒼白的臉上忽然泛起一種奇異的容光來。他不顧禮節地拉住了即將關閉的車門,探身進去,握著妹妹的手長久凝視,絲毫不顧周圍的侍從都露出了吃驚的表情。

  “等著我。”他再次低聲,聲音裡已經有了哽咽。

  她無言點頭,眼裡的淚水如同珍珠一樣連串落下,哽咽卻無聲。

  西澤爾沉默著,長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纏繞著她黃金一樣的長發——傳說無名指的血脈通向心臟,那一縷金發就在他手指上環繞,成為一個小小的純金指環。

  西澤爾低頭,親吻那一隻金色的指環,然後抬頭看她,眼神深沉:

  “等著我,阿黛爾。”

  “沒有人可以分開我們——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馬車,大步的離開,再也不回一次頭,手指上纏繞著那一縷割斷的金發。

  阿黛爾坐在馬車裡,看著他的背影沒入巍峨森冷的宮殿陰影裡,直到車門關上。蘇婭嬤嬤無聲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撥亂的面紗,讓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來遮住她的視線。她絞著手指,全身顫慄,竭力不讓自己在這樣喜慶歡樂的日子裡哭泣。

  “您可以哭出聲音來,公主,”嬤嬤低聲,輕輕撫mo她的肩膀,“按照東陸的風俗,女子離開親人出嫁的時候是應該哭泣的——哭吧,沒有人會因此指責你。”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8
一四

  阿黛爾一顫,再也無法克制地將臉埋在了掌心裡,失聲哭泣。

  馬車轔轔的走過街道,周圍的歡呼聲排山倒海而來,禮炮聲連綿轟鳴,禮堂敲響了十二響鐘聲,無數的玫瑰花瓣被灑落下來,在風中飛舞著,宛如織成了一件花的嫁紗。

  蘇婭嬤嬤輕輕拍著公主的後背,宛如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的低聲嘆息——她知道在又一次被迫分離的瞬間,這一對可憐的孩子的心都碎裂了。她轉頭,看著身後漸漸遠去的神廟——那裡依稀還有一個影子,正一路狂奔上了高樓,遠遠地望著這一駕即將去往異國他鄉的馬車,彷彿在風裡呼喚著某個名字。

  那個孤獨的剪影、在漫天飛揚的玫瑰花瓣裡,彷彿刀刻一樣的刺眼。

  “多麼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覺得眼角也有點濕潤,“為什麼在某些時候,我竟覺得西澤爾殿下也是真的愛公主的呢?——因為,他實在是太孤獨了。”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萬眾歡騰的喧囂裡,忽然傳來低低的咒罵聲。無數狂歡的人群追著華麗的車隊,不停地拋灑玫瑰花瓣和七色紙——其中混雜著一個潦倒痴呆的婦人,歪戴著睡帽,踉蹌地跟在馬車後,一路喃喃,不時仰頭看天,玻璃珠子一樣的藍色眼球滾動著。

  “神啊,魔鬼的孩子來了……大胤就要大禍臨頭了!”

  三、花之屍骸

  (1)

  從西域的翡冷翠到東西方交界處的晉國,用了接近一個月的時間。送親的車隊穿過了遠東晉國,再前行了三日,渡過奔騰的湄瀾江,眼前便是一望無際的龍首原。

  龍首原位於東陸通向西域的必經之地,戰略要沖,多年來發生過無數慘烈的惡戰。然而自從十年前胤國大敗越國大軍於此,越國王室遞上降表稱臣,龍首原以南三千里便納入了大胤的版圖,多年來再無戰爭。

  正是初春三月的時節,細雨濛濛地下著,平原寂靜,繁花盛開。遠處村莊掩映,整個天地間彷彿籠罩著縹緲不定的輕紗,一切都顯得綽約而輕盈,色彩明麗。

  道旁薺菜青青,苜蓿剛抽出嫩芽,赤膽花綻出花蕊,在雨中嬌嫩欲滴。

  帶著斗笠的女子成群結隊地在原野上遊蕩,彎腰採摘著鮮嫩的野菜,臂上竹編的小提籃裡已然青青一握。雨水濕潤了村婦們的發梢,烏黑的長發貼在紅潤的臉上,更加顯出春日欣欣向榮的氣息來。豐麗的女子們一邊採摘,一邊輕唱著東陸的歌謠,輕緩悠長,語調歡快: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然而,在她們剛剛采完了道路一側的野菜,正要移到另一側時繼續勞作時,得得的馬蹄忽然由遠及近。村婦們愕然抬頭,一列金壁輝煌的龐大車隊便出現了在細密的雨簾裡。

  那上百輛馬車組成的奢華車隊氣派驚人,每一輛都由八匹駿馬拉動,珠裝玉飾,在雨簾裡奕奕生輝,甚或連翻飛的馬蹄上都閃著點點金光。從被雨氣籠罩的官道另一頭遙遙奔來,彷彿從夢境裡出現,奔入這些平民村婦的眼簾裡。

  車馬轔轔,踏過路邊新長出來的薺菜和苜蓿,打破了這一刻圖畫般的安靜。

  純金的馬車內,絨制的厚重窗簾遮擋了光線,顯得黯淡而濕潤。

  十八歲的少女臉色蒼白如雪,唇上抹著嫣紅欲滴的胭脂,純金色的長發如同波浪一樣從肩頭流瀉,將她襯在了璀璨的光芒裡。她的一身裝束的華貴無比,頸上掛著純金的項鏈,純白色的長紗衣上點綴著不可計數的珍珠,連發網都用細碎鑽石串成,宛如星辰流轉。

  這樣的服裝,如果穿在其他女子身上,定然不是顯得奢侈便是顯得累贅,然而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卻有著超凡脫俗的氣質,容光照人,竟然令盛裝華服都黯然無光。

  阿黛爾低下頭去看著項鏈——盒蓋裡面少年的側臉高貴而蒼白,沉默地凝望著她。

  “哥哥,我真想回家。”她輕聲嘆息。

  然而,少年只是那樣地凝視著她,眼神依舊冰冷而溫柔。

  “羿。”她輕聲嘆息,偷偷撩開簾子,看到了雨簾中那一襲黑色的鎧甲——千里的路途中,那個影子般沉默的男子一直跟隨著馬車前進,不眠不休,不動聲色地解決了一切靠近的麻煩。只要他的身影出現在視野裡,一切就變得如此的安定。

  “啊,那些是什麼?”撩開簾子的瞬間,公主看到了青青碧草裡一望無際的殷紅花朵——濛濛的春雨裡,整個龍首原上都點綴著一簇簇的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點染層疊,豔麗無比,一望之下,壯觀輝煌無比,竟然不亞於翡冷翠的玫瑰花海。

  “稟告公主,這種花叫赤膽。”隨行的侍女戈雅懂得東陸的華語,是教皇專門給女兒配備的女官,此刻連忙上前恭謹的回答:“就是血紅色肝膽的意思。”

  “赤膽?”阿黛爾微微顫慄了一下,彷彿覺出了這個名字背後的血腥。

  “是的,”戈雅抓住機會在公主面前顯示自己對東陸風俗人情的瞭解,口齒伶俐的介紹著,“據說這種花只開在戰場上,血戰越是慘烈,便開得越是美豔——十年前大胤亡越,這裡爆發過一場大戰,據說一夕之間越國十萬戰士陣亡在此。之後,龍首原上便開滿了這種花。”

  十萬屍骨……阿黛爾臉色漸漸蒼白,從簾下往外看去。

  “公主看到遠處那個土丘了麼?”戈雅示意她往北邊看,“那個是越國人口中的‘英雄冢’——意思就是埋葬英雄的墳墓。聽說其實是當年大胤活埋了十萬越國戰俘的地方呢。”

  阿黛爾驀地顫慄了一下,咬緊了下唇。

  “戈雅!”蘇婭嬤嬤不快地低喝,阻止了女官再向公主說這些不祥的事情。

  阿黛爾出神地看著這一片原野。外面已經是薄暮時分,濛濛的春雨裡,青碧色的原野上開滿了殷紅色的小花,一簇一簇,彷彿滿地潑濺的鮮血——黑甲劍士策馬在其中緩行,竟然隱約有某種慘烈而不祥的氣息。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阿黛爾忽然看到紅花深處有什麼簌簌一動。再細細看去,暮色裡卻似乎有一條巨大的蛇,無聲無息地溜了出來,在碧草深處跟隨著他們的車隊前行,那種感覺極其陰森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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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然而,等她驚呼一聲再凝神去看時,卻又已經不見了。是錯覺麼?

  “嬤嬤,”阿黛爾隱隱覺得不安,“讓羿進來休息一下吧。”

  蘇婭嬤嬤吃了一驚:“不,公主,羿絕對不能和你同車。”

  “為什麼?”阿黛爾不解,感覺有些憤怒,“從九歲開始羿就跟我在一起,無論在翡冷翠還是高黎——為什麼到了東陸,我就不能見他了?”

  “稟公主,東陸和西域的風俗大有不同,”女官戈雅低聲回稟,小心翼翼,“在東陸,女子除了自己的丈夫,不可以和別的男人輕易見面和說話的——既是親如父兄,在成年後也不能隨便見到,更不用說是一個奴隸了。”

  “神啊……”阿黛爾驚嘆,“幸虧我不是東陸人。”

  “雖然東陸禮法苛刻,但公主既然和親過來,就要時時刻刻小心遵守。”蘇婭嬤嬤看著小公主,輕聲,“否則會被大胤王室笑話的……”

  “那就讓他們笑話好了。”阿黛爾有些煩躁,“我還覺得他們的禮法是個笑話呢!”

  蘇婭嬤嬤咳嗽了一聲,臉色嚴肅:“公主,請您千萬不要再說這種話!——要知道東陸不比西域,若是在這裡出了什麼差錯,天高路遠,教皇和皇子殿下一時也無法照顧到您。”

  阿黛爾怔了一下,沉默。

  “我知道了,嬤嬤,”她輕聲嘆氣,“我會小心的。”

  她不再堅持要求見自己的保護者,只能偷偷地從簾子後看著雨中策馬的黑色劍士,睫毛微微顫抖:“那麼說來……嬤嬤,我失去了哥哥後,如今又要失去羿了?”

  “不會的,”蘇婭嬤嬤溫和地笑,“羿到死都不會離開您——我也一樣。”

  阿黛爾輕聲嘆息,側過頭去,簾外已經不見了那條巨蛇的痕跡。

  車隊緩緩行進,外面有風吹過,兩側樹木發出簌簌的響聲,在雨中顯得輕微而疏朗。

  然而在風聲和雨聲裡,忽然傳來了一縷奇特的音樂——那聲音彷彿從某種空腔裡發出,宛轉低回,然後被吐出在風裡,帶著說不出的悲涼,縹緲淒婉,一唱三歎,迴蕩在初春龍首原的濛濛細雨中。

  “聽啊,那是什麼?”阿黛爾詫異。

  “那是……”戈雅又想搶先回答,然而遲疑了一下,最終緘口不答,臉色隱隱有些不安。整個車隊忽然停下來了,前方隱隱有爭論的聲音傳來——蘇婭嬤嬤撩開簾子看看外面的情況,探頭出去,忽然看到空中飛舞著無數白雪,不由嚇了一跳。

  如今已經是春暖花開,哪裡來的飛雪?

  然而定睛看去,嬤嬤才發現那只是漫天飛舞的白色紙片。

  “怎麼回事?”見多識廣的嬤嬤也覺得驚訝。正準備下車去詢問,卻看到大胤負責迎親的閔副使匆匆趕來,有些狼狽地在公主的馬車前下跪,用東陸華語低低稟告了一通什麼,顯得尷尬而不安。

  “稟公主,”戈雅聽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轉告,“閔大人說,車隊在前方遇到了一些阻礙,大胤的使臣正在和對方交涉中,還請公主不要驚慌,稍微等待。”

  “阻礙?”蘇婭嬤嬤愕然,“今日是公主和親入京的日子,誰敢阻礙?”

  阿黛爾卻彷彿沒有留意對方都說了一些什麼,只是靜靜地聽著風裡那異國不能懂的歌聲,忽然嘆了一口氣:“一定是有人去世了……這是哀歌啊,不是麼?”

  蘇婭嬤嬤一怔,卻聽女官戈雅低聲——

  “稟公主,大胤廢后孝端也正好在今日出殯。”

  什麼?!馬車裡的所有翡冷翠侍女都吃了一驚。

  在公主出嫁之前,便聽說大胤皇帝原先立有一位皇后司馬氏,乃是在太子時期就冊立的太子妃。那位孝端皇后雖然出身於武將世家,卻知書識禮,對太子順利即位也多有助益——然而太子即位後獨寵凰羽夫人,對其百般冷淡,最終以“欲行巫術詛咒皇帝”為由將其廢黜入冷宮,轉而向西域翡冷翠教皇請求和親。

  孝端皇后被廢不過是一年不到之前的事,之後一直沉寂,不知近況——卻不料在新後入京前,卻恰恰歸天。

  前方交涉多時,車隊尚不見有移動的跡象,顯然是對方不肯相讓——兩任皇后陌路相逢,生死殊途,新人笑舊人哭交織在一起,兩廂對比之下極為刺眼。想來廢后一家也是憤懣於心,此刻狹路相逢,悲憤之下斷斷不肯避讓。

  “偏偏此時送葬,豈不是為難公主麼?!”蘇婭嬤嬤低聲,隱有怒意。

  “這……想來是國中尚不知今日公主抵達,無意冒犯,萬望恕罪!”副使為這猝及不妨的變故惶恐不已,連連叩首,“安大人已經責成他們——”

  “算了,”車中的公主忽然嘆了口氣,“嬤嬤,讓我們的車隊讓一讓吧。”

  侍女們吃驚地回頭,戈雅不知道該不該傳這一句,遲疑著看著蘇婭嬤嬤。

  “女神在《聖言經》裡說過,活人要禮讓死者。”阿黛爾公主嘆息,彷彿還在聽著雨裡傳來的哀歌,“真悲哀啊……我能聽到她在那裡哭呢,你們聽到了麼?”

  戈雅怔在那裡,隨著公主的語聲看向簾外,卻只看到如雪的紙錢漫天而落,很快覆蓋了金色的馬車——新皇后居然是乘著白馬素車下嫁,實在是過於不吉利的兆頭。

  “公主仁慈。”大胤副使沒有料到新來的皇后居然如此通情達理,大大鬆了一口氣,連忙順水推舟,“公主一路風塵,想必也是累了——不遠便是一座驛館,若不嫌簡陋可暫做休息,晚上再入住前方行宮,如何?”

  “嗯。”阿黛爾支撐著額頭,“也不用再趕路了,就在這兒住一晚吧。”

  “這個恐怕不妥……”副使忐忑,進言:“此處的驛站年久失修,不堪為公主所用。而前方行宮已經修葺一新,專等——”

  “沒關係。”她疲倦地搖頭,“我很倦了,今日不想再走。”

  “是。”副使不敢多爭辯,退去。

  阿黛爾挑開了簾子,從一線縫隙裡看著外面的隊伍——在她的視線裡,清楚地看到楠木棺材上匍匐著一個女人。她在不斷的厲呼哀號,口唇裡殘留著血跡。不平不甘之氣充塞了胸臆,讓那個新死的魂魄漸漸蛻變為一個厲鬼。

  “司馬皇后……”她輕聲低呼,看著自己的前任正發生可怕的變異。

  彷彿是聽到了她的聲音,那個厲鬼忽然抬起頭來,直直盯著簾後的翡冷翠公主,舌頭吐了出來,眼裡露出怨毒的光,便要離開棺材直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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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啊!”阿黛爾吃了一驚,下意識的放下了簾子。然而簾幕剛垂落,便有一隻血紅色的手伸了進來。她來不及躲避,眼睜睜地看著它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然而就在那一瞬,簾子外的厲鬼忽然發出了一聲刺耳慘叫!

  那隻伸入的手在接觸到她皮膚的瞬間忽然冒出了白煙,彷彿被地獄之火灼烤著,瞬間裂開、蔓延,在她沒有回過神的一瞬就化成了灰燼。阿黛爾再也無法保持一貫的鎮定,踉蹌後退,靠坐在馬車上,臉色蒼白。

  “公主?!”旁邊的侍女驚呼著過來查看。

  “沒……沒事。”阿黛爾臉色青白,不想驚動旁人,只是低聲喃喃。

  重新挑開簾子。只是短短一剎,外面的棺木已經抬了過去,無數紙錢從空中飄落,然而已經不見了那個厲鬼的蹤影——她茫然的四顧,忽然又看到那一條巨蛇從不知何處冒了出來,彷彿剛吃飽了什麼,懶懶的逶迤著,潛入碧草深處。

  她凝神看去,忽然發現那條大蛇的身上出現了一片新的鱗甲,鱗甲上花紋斑駁,依稀凝固著一張蒼白怨毒的臉——卻赫然是那個新生厲鬼的模樣!

  阿黛爾怔怔看著這一片對她來說嶄新的大陸,不知道青青碧草之下到底隱藏著什麼可怕的事情。

  “女神,請保佑我。”她握著頸中的神像喃喃祈禱,“讓我平安回到哥哥身邊。”

  濛濛的春雨裡,黑甲劍士勒馬避在道旁,看著身側一行素衣白馬的送殯者號哭而過。

  這一支送葬隊伍聲勢不大,只不過寥寥數十人,其中多半是穿著素衣的族人和親友,竟無一位身穿官服的官員,和死者的顯赫身份頗不相稱——領頭的一對老人顯然是廢后孝端的父母、朝廷的前兵馬大元帥司馬彥和夫人徐氏。在濛濛春雨裡,這對曾位極人臣的夫婦捧著女兒的牌位,相攜而泣,顯得憔悴而淒苦。

  羿勒馬道旁遠遠地看著,頭盔下的眼睛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不過是十年不見,昔年威震東陸的一代名將便已經憔悴如斯?那個曾經和公子楚一起統領大軍縱橫天下,造就大胤霸業的司馬大將軍,竟然已經成了朽木一樣的白髮老人!

  他默默握緊了韁繩,感覺心潮如湧,難以抑制。黑色長劍忽然發出了一陣的鳴動,他暗自一驚,迅速地抬起手,按住了肩後的長劍。

  彷彿也感受到了什麼異常,悲痛中的老人霍然一驚,下意識地回首尋覓著背後忽然出現的洶湧殺機——然而那一列西域來的車隊佇立在雨裡,無數穿著盔甲的聖殿騎士靜靜守護著出嫁的公主,宛如一座座沉默的雕像,臉龐深陷在護頰後的陰影裡,竟是難分辯彼此。

  是錯覺麼?為什麼那一瞬背後彷彿有刀兵過體的冷意,讓他有回到了許多年前戰場上的感覺?難道是此地的十萬亡靈,一同在此刻發出了詛咒?

  白馬素衣的送殯隊伍漸漸遠去,送親的隊伍也已經開拔,而羿還站在那裡出神。

  哀婉淒涼的輓歌瀰漫在曾經有無數戰士倒下的古戰場上,東陸和西域的兩支隊伍在短暫的交錯後各奔東西:向著東方的是那一支送親的車隊;而向著落日方向的,是另一支送殯的隊伍——生死和哀榮在這一地點時間交錯,令人恍如夢寐。

  東陸的春雨是纏mian而迷濛的,絲絲拂面。龍首原的初春寂靜而蓬勃,大片淺淺的嫩綠之間點綴著無數細碎的嬌嫩野花——那些花是奇特的鮮紅色,一簇一簇的叢生著,遠看宛如血一樣鮮豔,四濺開來。

  十年不見,是否,地下埋藏著的那些白骨,都開出了如此豔麗的花?

  (2)

  濛濛春雨中,龍首原的深處佇立著一座小驛站。

  自從十年前越國和大胤一戰之後,原本處於交界處的龍首原已經納入大胤版圖,而這座原本位於兩國交界處的驛站也失去了本來的作用,已經有多年未曾修葺,破舊不堪,牆上的金粉和朱紅紛紛剝落。

  百無聊賴的老吏喝了酒,正在醺醺欲睡,卻聽到了門外忽然的喧囂聲。他不耐煩地嘟囔著,跌跌撞撞地出去開門。然而,一拉開門,他手裡的酒壺就落在了地上——

  “西域翡冷翠公主入京和親,在此處暫住一晚。”一個身穿大紅色官服的胤國官員大步上前,命令,“若有怠慢,百死莫辭。”

  “是,是!”老吏酒意醒了大半,磕頭如搗蒜。

  “退下吧。”副使打著官腔冷冷道。

  在退下去的瞬間,老吏瞥見了被侍女扶下車的西域貴族少女,面紗下露出秀麗的下頷,雙唇嬌豔欲滴,盈盈欲語——只是短短的一瞥,如驚鴻掠影,那絕世的容顏卻彷彿月光一樣奪去了人的心魂。

  然而,那個聲勢顯赫的西域公主卻是非常容易伺候,既沒有對驛站裡粗陋的晚膳表示不滿,也沒有嫌棄此處的冷清破敗,在內室簡單地用餐後即告休息。

  掌燭時分,蘇婭嬤嬤梳著她一頭長發,輕聲:“今日公主的舉動實在不是很妥當。”

  “唉,嬤嬤,你是責怪我太過軟弱,會被東陸人看不起麼?”阿黛爾嘆氣,“可是,你沒聽到麼?她在哭呀——那個皇后死得不甘心,所以靈魂一直不肯離開軀體,一路在哭呢。太可憐了。”

  “噓……公主!”蘇婭嬤嬤連忙抓住了她的胳膊,低聲,“別說這樣的話!”

  阿黛爾不甘:“我說的都是真的呀!”

  “是的,我知道公主從小就不同尋常,”蘇婭嬤嬤安慰著少女,神色凝重,“只是東陸對巫蠱之術深惡痛絕,孝端皇后便是以此罪名被趕出皇宮——公主要是再到處和人說看到了鬼魂,一定會被當作女巫引起大麻煩的。”

  阿黛爾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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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嬤嬤嘆了口氣,伸手抱住少女的肩膀:“所以,以後無論公主看到聽到什麼旁人見不到的,都請忍耐下來吧——收斂您的天賦,閉上您的眼睛,裝作最平常的樣子就可以了。”

  老侍女的懷抱溫暖而潔淨,帶著某種類似母親的氣息。阿黛爾沉默了許久:“嬤嬤,謝謝你,我會記住的——我一定要努力活下來,等到哥哥來接我回去。”

  “睡吧,公主。”嬤嬤輕聲囑咐。

  “嗯。”她最後側過頭,看了一眼窗外——一片黑暗中,春雨還在無聲無息地下著,帶著料峭的寒意,冰冷而黑暗,彷彿隱藏著無數不安。

  “放心,公主,羿會在外面守著您。”知道她心裡想著什麼,嬤嬤為她戴上睡帽,“雖然公主看不見羿,但羿一定時時刻刻都在看著公主——您只要這樣想,就會安心睡著了。”

  阿黛爾嘆了一口氣,無可奈何地穿著睡袍鑽入了被縟裡。

  “蘇美女神,請您保佑我和哥哥早日團聚。”纖細潔白的手握緊了頸上的項鏈,阿黛爾打開項鏈上鑲著藍寶石的盒蓋,看了一眼裡面鑲嵌著的小小畫像,按在了心口上。

  “神會保佑您的,阿黛爾公主,”嬤嬤輕輕道,“祈禱完了就睡吧。”

  四、夢沼

  (1)

  羿站在窗外的黑暗裡,注視著那間房裡的燈火熄滅。

  累了一天,公主終於入睡了。他在房間外的走廊下鋪開了那卷舊毯子,靠著門檻開始休息——這一個多月來護送公主遠赴東陸,片刻不敢懈怠。如今總算到了大胤境內,也可以鬆一口氣,好好睡一個安穩覺了。

  然而,儘管疲倦已極,闔上眼睛許久,卻始終無法睡去。

  ——自從踏上東陸的土地之後,他就彷彿行走在連綿不斷的噩夢裡,沒有一刻不在經受著劇烈的煎熬。特別是今日,在龍首原上又和那一個老人狹路相逢——所有癒合已久的傷疤,忽然間就又被血淋淋的揭起。

  舒駿……舒駿!

  夜裡,彷彿有人在喚著這個名字,無數的影子在眼前晃動。

  是誰?是誰在呼喚這個已經死去的名字?——有血的腥味瀰漫在四周,如此刺鼻而熟悉。一具具屍體不停在眼前倒下,血從斷裂的脖子上流出,急急沁入地下。黑色的土地吸飽了人血,顯得肥沃而濕潤。

  在黑色的沃土上,忽然有一簇簇的血紅色花朵破土而出,開得妖豔異常。

  無數的聲音在耳畔喧囂,無數的影像在眼前晃動,時間和空間如風掠過,而他提劍站在血流成河的地面中央,眼前只有無窮無盡的血色,只有無窮無盡的屍體——他瘋狂地揮劍,斬殺一切可以斬殺的人,彷彿一停下手、自己便會同樣化為屍體倒地腐爛。

  然而,有一把刀忽然從背後悄悄伸過來,一刀就割斷了他的咽喉!

  ——這、這是哪裡?是龍首原的那一個雨夜,還是翡冷翠的大競技場?

  …………

  “阿黛爾,我赦免這個角鬥士,作為給你的生日禮物——”遙遠的時空裡,彷彿還可以聽到一個威嚴的聲音,“過去,把手按在他頭頂,從此他就是你的奴隸。”

  有一隻溫軟的小手按在了他的頭頂,顫顫的,膽怯的,帶著馥郁的玫瑰香味。

  他低下頭去,腳下是血汗縱橫的競技場地面,無數角鬥士的屍體橫陳在場內,支離破碎——那個九歲的孩子站在血泊中,穿著鑲著碎鑽的露趾鏤金涼鞋,肌膚細膩潔白猶如綢緞,小小的指甲如同一朵朵粉紅色的桃花。

  他俯下身去,枯裂的唇輕觸她的腳面,留下了一個深紅色的血印。

  她彷彿有點害怕,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怯怯地看著眼前滿身是血野獸般的男人:“我……我叫阿黛爾——你叫什麼?”

  “咿……”他想要開口回答新主人的第一個問題,然而聲帶被那一刀嚴重毀損,喉嚨裡卻只能發出破碎的音節。

  “啊?怎麼,你不能說話麼?”那個小女孩歪著頭略顯失望的看他,遲疑了一下,忽地笑了:“那麼,我就叫你‘羿’吧!好不好?——聽嬤嬤說,這是東陸傳說裡的一個射落太陽的勇士的名字呢!”

  很多年以後,他依然堅信,那是上天的旨意。

  在那樣血腥的殺場上,在所有人都放棄了他,並且他也即將放棄自己生命的剎那,是神的旨意讓阿黛爾出現在了他的面前——宛如在黑白兩色的荒涼廢墟上,憑空驟然開出了一朵鮮豔美麗的花。

  只要遠遠的看著,便能讓他支離破碎的心感到平靜。

  ——原來,背負深重苦難的人,畢竟需要一個救贖。

  ―

  醒來的瞬間,回憶如潮水般捲來,他苦痛的闔上了眼,左頰上的刀傷微微抽搐。

  舒駿……舒駿……

  夜色深沉,露冷風寒。風裡彷彿遠遠傳來了無數呼喊,那些聲音是從地底下發出的,恍惚而慘烈,似乎不甘地吶喊,喚著一個魂魄的歸來。

  他再也無法忍受,霍然睜開眼睛。

  初春濛濛的細雨從廊下捲入,滲入了冰冷的頭盔,在他殘破的臉上縱橫交錯。羿靜靜凝望著夜幕下的龍首原,身子漸漸顫抖,忽然無聲躍起,離開了一直守著的門,握劍大踏步地走向了那一片黑暗的原野。

  是的,我來了……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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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看管驛站的老吏偷偷爬在後院的牆上,窺視著燈火憧憧的內室——

  “不愧是西域第一美人兒啊……”雖然是年紀大了,但多年來好窺美色的習慣根深蒂固,老吏看一眼美人,喝一口酒,嘆氣:這樣的美女到了那個險惡的帝都,不知又會怎樣?——好一點的,可能會像現在的凰羽娘娘那樣寵冠後宮;不過但看這個公主的模樣如此柔弱,更可能像今日出殯的孝端皇后一樣,落得一個慘死異鄉的下場吧?

  “唉……女人不守節,喪夫再嫁,活該沒好下場。”老吏搖頭嘆息,又灌了一口酒,學著戲裡的調子哼著,“忒這美嬌娃,入了九重門……我本當一馬一鞍守本分,悔不該喪夫別嫁。朝秦暮楚傳笑柄,空惹得千人唾罵萬人嗔……”

  然而酒剛到喉頭,卻嗆在了那裡。

  ——一雙眼睛在陰影裡盯著他,冰冷而鋒利,雪亮的彎刀已經抵在了喉嚨上。

  那一行人悄然無聲地從夜色裡潛行而來,外面守衛的大胤軍隊和西域騎士團居然都沒有發覺。來客個個用布巾包著頭髮,手裡握著亮閃閃的彎刀,衣飾奇特——看樣子,竟像是西域那邊來的,殺氣逼人。

  “我、我什麼也沒幹,只不過偷看了一眼……”老吏嚇得不知所措,身子一縮,漸漸坍回了牆後。然而不等他拔足逃離,只覺眼前彷彿有閃電落下,雪亮刀鋒狠狠劃了過來,一腔血便急噴而出。

  (2)

  這是阿黛爾在東陸胤國渡過的第一夜。

  驛站外面下著漆黑的雨,無聲無息。翡冷翠的小公主睡在黑暗破敗的驛站裡,長發在陰影裡閃著純金般的光芒,長長的睫毛不停顫動,在無休止的連綿夢境裡沉睡。

  感覺中,她已經在這個奇怪的地方睡了很多年。

  彷彿沉浸在一片深海裡。那片海是溫暖的,彷彿是無形的膜,粘膩而又柔軟,如東方最上乘的絲綢一樣將包圍成繭。於是她舒服的嘆了一口氣,輾轉身體,不想睜開眼睛。

  然而,她聽到身邊有細細的呼吸聲,似近實遠。於是,她止住了自己的呼吸,靜靜聆聽那個亙古以來聽到的唯一聲音——是誰……是誰在那裡?

  然而,睜開眼,看到的卻是滿目的紅色!

  她竟然睡在一片赤紅而溫暖的海裡,身側沉浮著無數蒼白的屍體,那些屍體彷彿被某種潛流控制,朝著一個方向排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圓環,彷彿一條咬著尾巴的蛇——紅色的血從他們身上無窮無盡的傾注出來,將令她的身體懸浮在血海上。

  在夢境裡,她竟然忘記了害怕。她看到有細細的紅線從每一具屍體的心口裡拖出來,最後糾結到一起,通向兩個彼端。,結成深紅色的繭。她自己在其中一個繭裡醒來,而不遠處的另一個繭裡,傳來了若有若無的呼吸和心跳。

  誰在那裡?她再也忍不住心裡的好奇,想要過去看一眼。

  然而一出去,血海裡卻浮現出一張張慘白的臉。那些臉依稀熟悉,每一張都被凝固在死亡襲來的剎那,恐懼而扭曲,直直的盯著她,拚命張大的嘴裡似乎要吐出什麼話。

  停頓了一剎,她終於聽清楚了——

  “魔鬼的孩子!”

  ——是的,那些人頭,都在咬牙切齒地說著同樣一句詛咒!

  “不!不!”她拚命摀住了耳朵,轉身奔逃,然而身後那些蒼白的頭顱還是緊緊追趕而來,彷彿一個個慘淡的白色氣球將她圍繞,不停地開闔著嘴唇,發出無聲而痛苦的詛咒。

  “不要看。”耳邊忽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一隻手從黑夜裡伸過來,摀住了她的眼睛。那一瞬,眼前一片黑暗。她看不清楚身側那個人是誰,然而卻覺得奇特的安心,絲毫沒有掙扎,只是跟著那個看不見的同伴一起奔跑——逃開那些人頭,逃入黑暗。

  不知道奔跑了多久,不知道到了哪裡,他忽然停了下來。

  “坐吧。”那個聲音溫和的說,卻沒有放開捂著她眼睛的手。

  她聽話的摸索著,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四周很靜很靜,不知置身何處。她不知所措的微微顫抖——就在那個時候,她聽到了一個腳步聲。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的走過來。迴蕩在空屋裡,令她毛骨悚然。

  是誰?是誰來了?當聽到門被緩慢推開的聲音時,她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懼,想站起來逃離——然而那隻捂著她眼睛的手卻忽然放開了。

  她下意識的睜開眼睛,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個空曠的大殿。裝飾華麗的殿堂裡空無一人,頭頂的穹隆上繪畫著祝聖圖,神龕前只有一支白色的蠟燭靜靜燃燒——而她正坐在一把鋪了紅色絲絨的椅子,看著一個白髮蒼蒼的貴族老人推開門,緩步走入。

  ——在睜開眼的剎那,她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張臉依稀眼熟。

  奇怪……這個人、這個闖入大殿的男人,似乎是……

  就在那個瞬間,她的視線與黑暗中的來人相對——那個男人怔了一怔,臉忽然變得恐怖而扭曲,彷彿看到了什麼最不可思議的景象。他退了一步,彷彿想要逃走,但已經來不及。她清楚的看到了死亡的灰色從那張臉上蔓延開來:臉上的肌肉變得僵硬,眼球開始凸出,所有的表情一瞬間被恐懼凝固成了雕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08
一九

  他直直看著她,忽然發出了最後撕心裂肺的驚呼:“魔鬼的孩子!!!”

  那個聲音響徹了黑暗的殿堂,在高高的穹頂內迴旋不已,彷彿地獄中惡鬼的吶喊。在喊聲裡教堂的彩色玻璃轟然碎裂,無數灰白色的人頭忽然間從四周的窗口裡衝了進來,向她飛來,發出猙獰的咒罵。

  視線迅速的模糊,眼裡充斥了血色,有什麼東西從眼眶內不受控制的長劃而落,熾熱而濕潤,劃過她整個面頰——她下意識的抬手抹去,入手的卻是滿手殷紅!

  血!她的眼睛裡,在流血!

  她驚叫著站起來,想要逃離,卻猛然跌入了一個懷抱。

  “沒事了,阿黛爾。”一隻手從背後伸過來,溫柔地擦去了她臉頰上的血淚,重新捂上了她的眼睛,耳語般的喃喃安慰:“沒事了。繼續睡吧。”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就是被燒成灰燼她也認得!

  “哥哥!”她失聲尖叫起來。

  * * *

  阿黛爾在噩夢裡醒來,冷汗濕透了被縟。她在黑暗裡睜開眼睛,急促而無聲的喘息,手指痙攣的抓著被單,身子在被子下瑟瑟發抖。

  房間裡有馥郁的甜香,窗外有真切的簌簌聲,黑影搖晃——那是夜中風雨搖動了枝條,刮擦著窗戶,發出了夢裡所見的那種可怖聲音——彷彿有無數鬼魂圍繞著這座房子,不停拍打著窗戶,試圖闖入室內。

  果然……只是做噩夢而已?

  她在黑暗裡將臉頰貼在了枕頭上面,全身微微發抖,輕聲的啜泣——然而,不知道哭了多久,她忽然聽到有人居然也在和她一起哭。那些哭泣的聲音剛開始是隱秘而低啞的,後來漸漸響亮,幾乎壓過了她的啜泣聲,彷彿有無數人在黑夜裡哭泣,聲音從四面八方匯聚起來。

  “誰?”她在夜裡霍然坐起,背上一陣寒冷。

  是的,有人在哭!——無數的、成千上萬的人,在夜裡的某處哭泣!那些哭聲從外面廣闊的原野上傳來,彷彿有千百萬人一起在雨中呼喊和哭泣,慘烈異常,宛如波濤洶湧而來,讓這一座小小的驛站彷彿變成了怒海上飄搖的一片葉子。

  “嬤嬤!蘇婭嬤嬤!”她顫聲呼喊。

  然而一路勞累,身邊的侍女們都已經睡的熟了。阿黛爾驚惶地坐起來,用力去推醒那些七歪八倒的侍女,然而那些人卻毫無反應。她越發的不安,終於忍不住低聲叫了起來,“羿!羿!你……你在哪裡?”

  ——然而,出乎意料地,門外竟然也沒有人回答她。

  “羿……羿!”小公主在黑暗裡微微顫慄,帶著哭音,“你在哪裡?”

  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恐懼,赤足踉蹌的奔下了床,一把拉開了門,大聲呼喚:“羿!”

  ——然而,門外空空蕩蕩,廊下只有風燈在雨中搖晃。

  那塊舊毯子還鋪在門檻外的地上,尤自帶著體溫,然而那個多年來只要一開口就會從黑暗裡向她走來的男子憑空消失了,就彷彿從來不曾存在過一樣——飄搖的燈下,赫然有兩行濕漉漉的足跡通向黑夜,消失在龍首原深處。

  窗外的風雨在繼續吹拂,帶來冰冷濕潤的異鄉氣息。阿黛爾看著那兩行離去的足跡,忽然微微顫抖起來。

  羿呢?羿去了哪裡?……他走了麼?

  “羿!”她微微遲疑了一下,忽然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濃郁的薰香味道瀰漫在黑暗的房間裡,所有人都在那種奇特的香味裡沉睡。在她離開後不到一刻鐘,驛站的地板下發出了簌簌的聲音,木板在輕輕震動,似乎有某種夜行動物潛行經過——

  一道銀光忽然從地板下透出,將公主的臥榻斷為兩截!

  * * *

  荒原空無一人,黑夜的雨無聲無息的下著,滋潤著一簇簇野花——彷彿鮮血一樣的花。

  羿久久地跪倒在黑暗的原野上,將臉頰緊貼著泥土,呼吸著大地的氣息,整個身體難以控制的顫慄——已經是十年過去了,但濕潤的泥土裡卻還隱隱有著血的味道。那一瞬,多年前那個夜晚彷彿又回來了,宛如鐵幕一樣將他籠罩。

  那些地底的呼聲彷彿要破土而出,呼喚著他體內熱血加速奔流。

  羿忽然狠狠用額頭撞擊著大地,全身顫慄得難以控制。他握緊了手,指節泛白,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呼喊,彷彿和泥土下的亡靈對話——鞘中長劍感知了他內心的激烈起伏,發出了呼應般的長嘯。

  他在雨裡嘶喊,彷彿一頭絕望而瘋狂的野獸在同類的墳場上咆哮,猙獰可怖。

  “羿?”忽然間,雨中傳來一個細細的聲音,膽怯而不安,“你……你怎麼了?”

  他一驚,霍然抬起了頭,瞪著赤紅的雙眼看向了雨幕。

  ——濃重的黑暗裡,少女不知何時悄然出現,站在荒原上定定看著他。

  阿黛爾公主應該是偷偷從睡房裡出來的,赤著一雙腳,白色睡袍垂落到腳面。她從噩夢裡醒來,跟隨著他的腳印來到了雨夜的龍首原,卻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怔怔看著他宛若瘋狂的模樣,一時不敢靠近。

  這……這還是羿麼?還是那個岩石一樣冷定可靠的羿麼?他怎麼了?為什麼忽然變了一個人——就像她第一次在大競技場上見到他時一樣!那個血肉橫飛的地獄裡,他跪倒在一堆屍體中,簡直就像一頭被逼到末路的可怕野獸。

  “呃……”彷彿認出了她是誰,地上那個人從喉嚨裡吐出了一聲呻吟般的嘆息。

  “羿,你怎麼啦?”阿黛爾終於哭出聲來,“別嚇我啊……你怎麼啦?”

  阿黛爾奔到他身側,看著他滿臉是血的猙獰模樣,又驚又急,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他掙紮了一下,試圖從她的手臂裡逃開,卻反而被抱得更緊——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強悍有力的劍士,在此刻竟然無力掙脫那雙柔軟稚嫩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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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