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序 言
神啊
請寬恕這無罪的羔羊
賜與她愛、潔淨、自由和安詳
以及
掙脫的力量
* * *
在她綿延不斷的夢境裡,這一場大火已經燃燒了整整十年。
十年前的火光映照著孩童的面龐,將火刑架上那具扭曲的人形烙印在了心底。
那是一個密閉的殿堂,黑暗而森嚴,壁上畫滿了天國諸神。無數雙眼睛也在同樣看著這一幕,帶著慈祥悲憫的表情——火刑架上捆綁著一個美麗的女人,頭上還帶著王后的冠冕,她的眼神甜蜜而蒼老,有著貓一樣神秘而慵懶的氣質,蜜似的肌膚上紋著令人目眩的圖案,濕漉漉的黑髮如蜿蜒的蛇類。
她的腳下燃起了一堆火。那彷彿地獄裡燃起的大火狂烈地吞噬著女人,從腳踝開始一寸寸的舔拭,火焰過處、有刺鼻的血肉焚燒的氣息。
然而,那個女人卻在火裡歌唱。
——揚著頭,直視著穹頂繪畫的諸神,用一種高亢而悠長的語調吐出莫名的音符,每一句的最後一個音節都陡然拔高上去,帶著神秘的顫音,在空曠的殿堂裡久久迴旋。
八歲的她站在火堆前,眼睛上蒙著布巾,怔怔面對那個在火裡歌唱的美麗女人,恍惚覺得這樣的歌聲似乎在前世依稀聽到過——她是誰?她在唱什麼?如此熟悉,又如此恐怖,彷彿出生前就縈繞在夢裡的不祥咒語。
火焰不停的向上竄,吞噬了那個美麗的女巫,將她的身軀一分分地變成黑色的焦炭。然而,那奇特的歌聲,卻始終沒有停止。
“母親!”終於,她記起了這是誰的聲音,忍不住大聲叫了出來,“母親!”
“我不是你母親!”歌聲嘎然而止,那個火裡的女人頓住了聲音,轉過被焚焦的身體,“你們是魔鬼的孩子!被放在火裡焚燒的應該是你們!——為什麼還不下地獄去?!”
美麗的軀體漸漸被焚燒殆盡,只餘下黑色的枯骨懸掛在火刑架上——然而令人驚駭的是,焦黑骨架上的那顆頭顱居然完好無損,還在火裡開闔著嘴唇,發出滔滔不絕的詛咒。
“你們不是我的孩子,而是魔鬼的孩子!
“聽著,這是你們畢生無法擺脫的詛咒:凡是你們身邊的人,都會遭到不幸;凡是你們經過的地方,都會流出無數的血;你們終身都不會得到你們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
燒焦的枯骨懸掛火刑架上,那顆頭顱在火裡吐出厲鬼一樣的詛咒——
“聽著,魔鬼的孩子終將被殺死在聖像旁!”
她抬手摀住耳朵,拚命搖著頭後退,然而那淒厲的聲音還是如錐子一樣,一個字一個字的刺入了耳中,被無限的放大、迴響在她的腦海裡,宛如來自地獄的滾滾雷霆。
她在恐懼中不停後退,全身發抖。那一瞬,彷彿是幻覺,她看到母親身上的紋身忽然動了起來!那條纏繞在母親頸部的藤蔓舒展開來,變成了一條咬著尾巴的蛇,蜿蜒而來,吞吐著信子,爬向她。
那個歌唱的頭顱凝視著她,嬌豔欲滴的唇翕動著,吐出溫柔的低語——
“阿黛爾……魔鬼的孩子。跟著我,一起去地獄吧……
“只有那裡才是我們一家的唯一容身之所!”
那條蛇從母親的肌膚上爬出來,一瞬間捲住了她的咽喉。她因為恐懼而拚命的掙扎——然而蛇纏繞著她,用大得可怕的力氣,將她拖向尤自燃燒的火刑架。濃烈的脂肪燃燒的味道令她窒息,烈火舔到了她的長發。有焚身而來的熾熱感,她漸漸無法呼吸。
“來……到這裡來。這裡才是你溫暖的家啊。”
“來吧……來吧……來吧……”
那顆頭顱在火裡對她溫柔地微笑,笑著笑著,彷彿燒焦的脊椎再也無法支撐,那顆美麗的頭顱咔噠一聲折斷,垂落在骨架上。然而那條蛇卻還是藤蔓一樣的爬過來,緊緊箍住了她的咽喉,把她往火裡拖去。
不——不!哥哥,哥哥!救救我!
她再也不能忍受這樣的恐怖,失聲尖叫起來。
一、風玫瑰
“阿黛爾!醒醒!”朦朧中,一隻手環住了她的腰,“醒醒。我在這裡,不要怕。”
聲音一入耳,彷彿是有清新的風吹入,血與火在一瞬間遠去。她在熟悉的聲音裡醒過來,睜開眼的瞬間就看到了榻前模糊的身影。
“哥哥?”她虛弱地喃喃著,對著那人伸出手去。
寢宮外面的鐘正敲響了十二下,她的兄長坐在床頭俯身看著她,燭光從背後投射過來,將他整個人鑲上了一圈柔和的金邊。
那個貴族少年比她大一兩歲,他穿著朱紅色的袍子,衣角繡有博爾吉亞家族的玫瑰徽章,烏黑柔軟的長發用朱色絲帶束成一束。除了髮色不同,他和她長得很像:蒼白而美麗,氣質文雅安靜。最像的是一雙眼睛,清澈幽深如古泉,上面隱約籠罩著一層薄霧——然而在薄霧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卻是誰也無法看清。
她的哥哥正在用冰袋敷著她的額頭,並不時用掌心試探溫度,他身側放著水盆和各種藥。似是一夜未曾休息,他的臉色蒼白而疲倦。
外面應該已經是深夜,壁上的燭台卻把房間照耀得如同白晝。她睡在一張寬大柔軟的床上,四壁是刻滿了圖案的潔白大理石,床上垂掛著雪白的紗幔,壁龕上供奉著一座純金的蘇美女神像。房間中心有一座小小的噴泉,水裡浸著一粒粒小指頭大的明珠,潔白而素雅。
是的……是的,這裡是她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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