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〇
“阿黛爾,我把我的劍留給你。從此,你要自己守護自己了。”
又一陣風從雪谷裡捲來,無數花朵紛紛飛舞,宛如盛大的煙火的海洋,將純白無罪的靈魂捲上了蒼茫的天宇——那個她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著冰冷的屍體在雪地上慟哭,無邊落花飄落,彷彿心裡滴出的血。
那個勝利者在林間深處默默凝望著一切,沒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裡,握著劍劇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從肺裡帶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靜如死,在風起花落的時候,他將劍插入面前的雪中,單膝下跪,對著那個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禮。
舒駿,直到今日,你我之間,終於是做了個了斷。
生於不同的國度,不同的王室,無論怎樣惺惺相惜,我們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為你死我活的對手。如今,你已經做完了你應該做的事,為國為民竭盡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無憾無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不妨讓那束縛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鎖從身上脫去,作為簡單純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懷裡安眠吧!
——然後,讓我把你埋葬在龍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為亡者祝誦,然後從腰際摘下玉簫,緩緩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經吹奏過的曲子。當日是為自己送行,而今日,卻是為他。
清冷淒烈的曲聲從空洞的腔子裡吐出,響徹了這個灰冷的雪空。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熙寧帝十三年的冬季分外酷寒。
在大胤和衛國大軍的聯合包圍下,房陵關內的越國遺民長久得不到外來的援助,瀕臨彈儘量絕的局面,已有易子而食的慘劇發生。而城外大胤從西域借來威力無比的火炮,數百門密集發射,晝夜轟擊不休,固若金湯的房陵關出現了多處缺口,破城便在旦夕之間。
為求脫困,越軍統領公子昭竟孤注一擲,在危急的時離開房陵關,親自帶領三十位死士單刀直入奔赴九秋崖,試圖在宴席之上刺殺大胤攝政王公子楚。事出突然,刺殺幾乎成功,幸虧公子身側有能人異士相助,才堪堪逃過了一劫,並將刺客一行全數擊斃在桫欏林中。
然而,阿黛爾皇后受到了驚嚇,卻因此病倒。
在冬季過去、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沒有起色。然而不等病體康復,病榻上皇后卻又聽到了一個噩耗:她的丈夫、大胤的熙寧帝,因為中毒太深,纏綿病榻數月後,在三月十五日駕崩於養心殿,享年僅二十歲——
她第二次成了一個孀婦。
在大喪之日,年輕美麗的皇后披著嫁紗在靈堂前,無聲地為第二任丈夫守靈,同時接受群臣的跪拜。那些穿著各色官服的東陸貴族一撥一撥地進來,嚴格按照東陸的禮儀跪拜哭號,又按照官位高低列隊離開。
皇后靜靜地跪在火盆前,火光一明一滅映著她蒼白的臉,便如最美麗的冰雕,毫無生氣。甚至在攝政王上前跪拜上香的時候,她都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盛大的弔唁結束後,新喪的皇后依然不肯離去,斥退了左右侍女。獨自默默地跪在黑暗深處,彷彿魂魄都出了殼,又彷彿是在等待著什麼。
深夜靈堂一片寂靜,沙漏在簌簌作響——就在此刻,身側那把羿留下的天霆劍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忽然在鞘中發出了低低地呼嘯。
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聽到了簫聲。
那個簫聲響起在頤音園,幽幽隨風飄來,散佈了整個靈堂,不染絲毫煙火氣。阿黛爾默不作聲的吐出一口氣。知道是那個人來了。午夜,在清冷的簫聲裡。彷彿有一個極輕的腳步在飄近,環珮叮噹,幽香襲人而來,最後停在她的身邊。
“阿黛爾。”一個少女的聲音輕輕道,一隻冰冷的小手按在她肩上。
“弄玉公主。”她並無驚奇,抬頭看著那一張虛幻的臉——弄玉公主站在靈堂裡。臉色還是一樣的蒼白,用一塊羅帕圍著咽喉,臉色悲傷而寧靜,隱約有一種解脫的釋然。
阿黛爾低聲問:“你……終於也要走了麼?”
“是的,我等了三年,終於是等到了一個結局。”弄玉公主眼神哀傷地望著靈樞,嘆息,“我一生受的苦,終於是結束了。”幽靈轉過頭看著她,眼裡露出奇特的表情:“可是。可憐的阿黛爾,魔鬼的孩子,你的苦難卻尚未結束。”
阿黛爾還要再問,然而時間似乎已經用完,弄玉公主的語聲微弱下去。身形在夜色中漸漸淡薄,最終隨著一陣清風,在天地間如煙霧一樣的消失。
她跪在火盆旁,木然看著在火中漸漸焚化地紙張,彷彿自己的魂魄也出了殼。
四周寂無人聲,只有慘白的月光映照著一堂慘白的紙人紙馬,詭異森冷。她跪著,聽著遙遙的更漏聲,冰藍色的眼眸映照著跳躍的火焰。死寂的眼神彷彿活了一樣不停的變幻,不知道心裡掠過了多少的念頭。
在子夜交替的時分,她終於看到了那一縷魂魄。
天霆厲嘯起來,劇烈地震動,幾乎要自動躍出劍鞘。那新生的魂魄離開了軀殼,從蟠龍金絲楠木巨棺下無聲無息升起,穿著帝王的冠冕,在無數的白衣素馬之中飄蕩,發出一聲聲的嗚咽,手指用力摳著咽喉。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第二任丈夫的臉——原來他是這樣清秀文弱的少年,蒼白而抑鬱。
那張蒼白的臉表面毫無異常,然而舌頭卻微微吐出,口唇裡有著詭異的赤色,彷彿咽喉裡燃燒著不息的火。新的魂魄在華麗的靈堂裡凝聚,嗚嚥著四處逡巡,眼裡露出不甘和憎恨的光。
直到看到那個跪在靈前守夜的素衣女子,才微微一怔。
“是的,我是你的皇后。”她凝視著靈堂上的虛空,輕聲開口,“不用詫異,我能看到你——你有什麼要說,是不是?我在等著你。”
“你……為什麼沒有死?啊啊……你竟然沒有死!”皇帝的鬼魂已經飄近她的身側,抓住了她的手腕,嗚咽地模糊道:“毒……”似是極痛苦,它不停的用手捂著咽喉,彷彿那種毒在死後還侵蝕著他,令他不能說話:“哥哥!哥哥!好狠毒!”
那幾個字彷彿是最鋒利的刺刀,一下子插入了她的心臟,令她全身顫慄。
“你說什麼?”阿黛爾全身一震,“難道不是越國遺民下的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