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風玫瑰 作者:滄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7:18:5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7 11319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8
八〇

  “阿黛爾,我把我的劍留給你。從此,你要自己守護自己了。”

  又一陣風從雪谷裡捲來,無數花朵紛紛飛舞,宛如盛大的煙火的海洋,將純白無罪的靈魂捲上了蒼茫的天宇——那個她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她抱著冰冷的屍體在雪地上慟哭,無邊落花飄落,彷彿心裡滴出的血。

  那個勝利者在林間深處默默凝望著一切,沒有走上前去。公子楚站在落花裡,握著劍劇烈咳嗽,每一次咳嗽都從肺裡帶出了大口的血。雪谷寂靜如死,在風起花落的時候,他將劍插入面前的雪中,單膝下跪,對著那個逝去的亡者深深行禮。

  舒駿,直到今日,你我之間,終於是做了個了斷。

  生於不同的國度,不同的王室,無論怎樣惺惺相惜,我們這一生注定了只能成為你死我活的對手。如今,你已經做完了你應該做的事,為國為民竭盡了全部的力量,也算是得以無憾無悔。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不妨讓那束縛了你一生的“公子昭”的枷鎖從身上脫去,作為簡單純粹的“羿”,好好的在她的懷裡安眠吧!

  ——然後,讓我把你埋葬在龍首原上的英雄冢。

  公子楚垂下眼睛,默默為亡者祝誦,然後從腰際摘下玉簫,緩緩吹起——那是他在金谷台上曾經吹奏過的曲子。當日是為自己送行,而今日,卻是為他。

  清冷淒烈的曲聲從空洞的腔子裡吐出,響徹了這個灰冷的雪空。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熙寧帝十三年的冬季分外酷寒。

  在大胤和衛國大軍的聯合包圍下,房陵關內的越國遺民長久得不到外來的援助,瀕臨彈儘量絕的局面,已有易子而食的慘劇發生。而城外大胤從西域借來威力無比的火炮,數百門密集發射,晝夜轟擊不休,固若金湯的房陵關出現了多處缺口,破城便在旦夕之間。

  為求脫困,越軍統領公子昭竟孤注一擲,在危急的時離開房陵關,親自帶領三十位死士單刀直入奔赴九秋崖,試圖在宴席之上刺殺大胤攝政王公子楚。事出突然,刺殺幾乎成功,幸虧公子身側有能人異士相助,才堪堪逃過了一劫,並將刺客一行全數擊斃在桫欏林中。

  然而,阿黛爾皇后受到了驚嚇,卻因此病倒。

  在冬季過去、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沒有起色。然而不等病體康復,病榻上皇后卻又聽到了一個噩耗:她的丈夫、大胤的熙寧帝,因為中毒太深,纏綿病榻數月後,在三月十五日駕崩於養心殿,享年僅二十歲——

  她第二次成了一個孀婦。

  在大喪之日,年輕美麗的皇后披著嫁紗在靈堂前,無聲地為第二任丈夫守靈,同時接受群臣的跪拜。那些穿著各色官服的東陸貴族一撥一撥地進來,嚴格按照東陸的禮儀跪拜哭號,又按照官位高低列隊離開。

  皇后靜靜地跪在火盆前,火光一明一滅映著她蒼白的臉,便如最美麗的冰雕,毫無生氣。甚至在攝政王上前跪拜上香的時候,她都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盛大的弔唁結束後,新喪的皇后依然不肯離去,斥退了左右侍女。獨自默默地跪在黑暗深處,彷彿魂魄都出了殼,又彷彿是在等待著什麼。

  深夜靈堂一片寂靜,沙漏在簌簌作響——就在此刻,身側那把羿留下的天霆劍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忽然在鞘中發出了低低地呼嘯。

  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聽到了簫聲。

  那個簫聲響起在頤音園,幽幽隨風飄來,散佈了整個靈堂,不染絲毫煙火氣。阿黛爾默不作聲的吐出一口氣。知道是那個人來了。午夜,在清冷的簫聲裡。彷彿有一個極輕的腳步在飄近,環珮叮噹,幽香襲人而來,最後停在她的身邊。

  “阿黛爾。”一個少女的聲音輕輕道,一隻冰冷的小手按在她肩上。

  “弄玉公主。”她並無驚奇,抬頭看著那一張虛幻的臉——弄玉公主站在靈堂裡。臉色還是一樣的蒼白,用一塊羅帕圍著咽喉,臉色悲傷而寧靜,隱約有一種解脫的釋然。

  阿黛爾低聲問:“你……終於也要走了麼?”

  “是的,我等了三年,終於是等到了一個結局。”弄玉公主眼神哀傷地望著靈樞,嘆息,“我一生受的苦,終於是結束了。”幽靈轉過頭看著她,眼裡露出奇特的表情:“可是。可憐的阿黛爾,魔鬼的孩子,你的苦難卻尚未結束。”

  阿黛爾還要再問,然而時間似乎已經用完,弄玉公主的語聲微弱下去。身形在夜色中漸漸淡薄,最終隨著一陣清風,在天地間如煙霧一樣的消失。

  她跪在火盆旁,木然看著在火中漸漸焚化地紙張,彷彿自己的魂魄也出了殼。

  四周寂無人聲,只有慘白的月光映照著一堂慘白的紙人紙馬,詭異森冷。她跪著,聽著遙遙的更漏聲,冰藍色的眼眸映照著跳躍的火焰。死寂的眼神彷彿活了一樣不停的變幻,不知道心裡掠過了多少的念頭。

  在子夜交替的時分,她終於看到了那一縷魂魄。

  天霆厲嘯起來,劇烈地震動,幾乎要自動躍出劍鞘。那新生的魂魄離開了軀殼,從蟠龍金絲楠木巨棺下無聲無息升起,穿著帝王的冠冕,在無數的白衣素馬之中飄蕩,發出一聲聲的嗚咽,手指用力摳著咽喉。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第二任丈夫的臉——原來他是這樣清秀文弱的少年,蒼白而抑鬱。

  那張蒼白的臉表面毫無異常,然而舌頭卻微微吐出,口唇裡有著詭異的赤色,彷彿咽喉裡燃燒著不息的火。新的魂魄在華麗的靈堂裡凝聚,嗚嚥著四處逡巡,眼裡露出不甘和憎恨的光。

  直到看到那個跪在靈前守夜的素衣女子,才微微一怔。

  “是的,我是你的皇后。”她凝視著靈堂上的虛空,輕聲開口,“不用詫異,我能看到你——你有什麼要說,是不是?我在等著你。”

  “你……為什麼沒有死?啊啊……你竟然沒有死!”皇帝的鬼魂已經飄近她的身側,抓住了她的手腕,嗚咽地模糊道:“毒……”似是極痛苦,它不停的用手捂著咽喉,彷彿那種毒在死後還侵蝕著他,令他不能說話:“哥哥!哥哥!好狠毒!”

  那幾個字彷彿是最鋒利的刺刀,一下子插入了她的心臟,令她全身顫慄。

  “你說什麼?”阿黛爾全身一震,“難道不是越國遺民下的毒?”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9
八一

  “哈,哈哈……”鬼魂忽然大笑起來,那種聲音尖銳得刺破耳膜,在空曠華麗的大殿裡迴蕩,“阿黛爾·博爾吉亞!為什麼你沒有死?我們是同喝了一杯酒的,為什麼你沒事?——因為,真正的毒,並不是下在那杯酒裡啊!”

  鬼魂徘徊在虛空裡,撫摩著自己的咽喉:“那是博爾吉亞家族的毒藥……哥哥早就對我和阿嘉下了手——他用來殺我的毒藥,正出自於你那個被稱為‘毒藥公爵’的哥哥之手!哈哈……他們是同謀!是同謀!”

  阿黛爾驀然張大了眼睛,彷彿有匕首洞穿了她的心臟。

  博爾吉亞家族的毒藥!

  那是西域最神秘的毒,一直是他們家族的不傳之秘。傳說這是一種慢性的藥物,喝了這種毒藥的人在外表看起來不會有絲毫異常,也不會當場死去,只是會出現一些類似風寒低熱、或者心力衰竭的症狀,緩慢地侵蝕人的生命。有時候中毒者能活長達一年,而死去的時候毫無異樣——有人說。他們的父親、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其實就是靠著這種毒藥肅清了政敵,從而當上了教皇。而她的哥哥,被稱為“毒藥公爵”的西澤爾精通諸多劇毒的配置,當然包括這種家傳的毒藥。

  “玫瑰送過來了,接著過來的就是毒藥和刀——不愧是魔鬼的孩子。”鬼魂大笑起來,“我還沒有看到我的新娘子,他就把她奪去了——就在婚典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狠毒!狠毒!”

  “好難受……好難受!”鬼魂抓著自己的咽喉,模糊地嘶喊。煩躁而絕望,“毒!毒!毒!它腐濁了朕的喉嚨!有火……有火在燒!”

  它猙獰地掙扎。忽然用手撕裂了咽喉!虛幻地血洶湧而出,彷彿霧氣一樣瀰漫。

  然而鬼魂用破碎的喉嚨喘息著,終於說出話來。

  “好狠毒……哥哥!我賜給你鴆酒,你卻用這種毒來回敬我!”鬼魂在靈堂裡呼嘯,帶著雖死不散的怨氣,“還非要我像屍體一樣躺上幾個月,生不如死,直到越國遺民被你鎮壓完畢,才讓我死去!狠毒!狠毒啊!哥哥!”

  “不……”阿黛爾失神地看著虛空中的厲鬼,喃喃——怎麼會是這樣……這件事難道從一開始就是一場計畫好的局?從頭到尾,這只是一場博弈,而她不過是一顆棋子!

  “好難受……好難受!博爾吉亞家族的毒藥!”鬼魂碎裂的喉嚨裡發出呼嘯,“你們這一對毒藥兄妹!亂倫的家族!好狠毒……好狠毒!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新死的丈夫在虛空裡大笑,咽喉破碎,觸目驚心。

  靈堂燈火搖曳。魅影重重。無數白馬素車、童男童女在無風自動,彷彿有邪靈附身,就要活過來一般。鬼魂在厲呼,撕裂的咽喉裡流著血,猙獰地逼過來——彷彿感覺到了邪魅的逼近。她身側的那把天霆厲嘯著,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摧動,錚然彈出劍鞘一寸!

  “啊……天霆劍?!”鬼魂被凜冽的劍氣所逼,一時間畏縮了一下。然後,似乎看到了什麼,它忽然發出了一聲尖利地嘶喊,撇開了阿黛爾,直衝靈堂窗口而去!

  “是你!是你!”鬼魂厲聲道,衝向那個在窗口悄然出現的男子。“可恨啊!”

  阿黛爾模模糊糊的看到了那個白衣的影子,脫口低呼,“楚!”

  已經遲了,那個惡靈已經衝了上去,纏上了進來的人,伸出尖利的十指去扼住對方的咽喉,眼裡放出惡毒和狂喜的光芒。

  然而,就在鬼魂即將下手的一瞬,靈堂內忽然盛放了極大的光華!

  那是從來人身上放出的靈光,凌厲強大,一瞬之間照徹了整個大殿——阿黛爾無法直視,側過頭去,耳邊卻聽到了亡靈痛苦而仇恨的吶喊:“你居然……狠毒!好狠毒!”

  但是,那聲音卻在光芒裡漸漸微弱消失。

  等光芒稍斂,阿黛爾睜開眼睛,看到了窗下默立的男子——公子楚出現在子夜的靈堂內,臉色蒼白而疲憊,似是連日的操勞令他精力憔悴。然而令人震驚的是,他的身側卻環繞著一道奇特的奪目光華。

  那光,來自於一條巨大的、有著雙角和四爪的東西。

  虛空中的奇獸金鱗滿身,有點像蛇,卻沒有龍首原上那條蛇的陰氣和怨毒。它凌駕於虛空,盤繞在來人身側,放出了不容逼視的盛大光芒,令任何邪魔都無法靠近。

  那一瞬,她恍然大悟。

  那,就是東陸傳說裡的龍麼?

  三百年必有王者興。在東陸諸國分裂後的幾十年裡,象徵著天命所歸的上古神獸終於再度出現在人世,選擇了新的主人!

  “你怎麼了?”夜裡潛行而來的人看著委頓於空殿中的年輕皇后,疾步走過來。然而,她看著他從黑夜裡走來,彷彿被那種光芒耀住了眼睛,竟然不自覺的往後畏縮了一下。

  不,不能靠近……根本不能靠近!

  縈繞在他身側的龍緊緊盯著她,發出了厲嘯,彷彿警告著什麼。那種光芒是如此凌厲強大,足以扼殺一切黑暗和邪惡——而她卻在那種光中顫慄。那一刻,她發現了一個自己迴避已久的事實:原來,黑暗裡誕生的孩子,無法靠近真正的光芒。

  看到她下意識的退避,他微微怔了一下。顯然是誤解了她的意思,臉上表情一冷,便也停住了腳步,只是輕聲:“你沒事麼?為什麼不肯回去休息?”

  “不要靠近我。”她微弱的說,覺得心頭一片空白——方才皇帝鬼魂的話還在耳邊縈繞。一聲一聲,震得她的魂魄彷彿四分五裂。

  博爾吉亞家族的毒藥!原來如此……說什麼相互安慰、說什麼相互溫暖。原來都是假的!原來,她之於他,只不過一個交易!

  “不要靠近我。”阿黛爾喃喃說著,在冰冷的地上努力往後挪去,“走開。”

  他終於沒有再上前,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她步步後退。

  “結束了,楚。”避開了那種光芒,她終於開口,竭力讓自己安靜下來,“不必再故作姿態的安慰我,我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不要這樣,阿黛爾。”他怔了怔,望著她輕聲嘆息,“我也想讓你留下來,作為我唯一的伴侶在我身邊渡過餘生——但,我沒有選擇。我必須送你走。”

  她默默地看著他——那雙眼睛裡,第一次流露出這樣軟弱的表情。

  那種表情讓她更加的冷靜下來。

  “我看不到是什麼限制了你,”她冷冷道,“在大胤,沒有誰能命令你。”

  “限制我的東西,和限制你哥哥的東西是一樣的。”他苦笑起來,用希伯萊語回答,話語沉靜卻尖銳,“我為什麼必須將你送回去的原因,和西澤爾為什麼不得不將你嫁出的原因也是一樣——你應該明白。”

  那就話就像是利箭,讓阿黛爾頹然摀住了臉,發出了一聲痛徹心肺的啜泣。

  是的。是的!他總算是承認了——他們是一樣的!她是如此深愛著他們,把他們放在了一切之上。為了他們可以忍受一切——但是,他們呢?他們原來卻都是這樣的人!或許弄玉說的對,她不該愛任何人,那會讓她送命。

  他定定站在那裡,看著她慟哭,臉上忽然露出了苦痛的表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9
八二

  “雖然東陸所有皇室自幼都被教導必須要隱藏自己的心,我也非常擅長於此。但是……”他嘆息著上前,嘗試著將手放在她純金般的長發上,用希伯萊語低聲,“阿黛爾,你救了我的命,也安慰了我的靈魂。我愛你。”

  然而“愛”這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竟全無絲毫戀人之間親密溫暖,只有絕望和灰冷。

  在他靠近的時候,他身上的那種光芒令她無法睜開眼睛。然而她沒有退避,忍受著身上灼烤一樣的劇痛,任憑他將她抱緊。

  因為她心裡明白,這可能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個擁抱了。

  “哦,原來,你就是這樣去‘愛’一個人的啊……”她譏誚地說著,終於止不住落下淚來,低聲,“原來你是這樣的人。”

  “是,我就是這樣的人,”他將她的臉捧在掌心,凝視,“要記住你是答應過的,阿黛爾。無論我是怎樣的人,都會原諒我並愛我——不是麼?”

  她沒有回答,默默地看著他,那種目光令他漸漸不再說話。

  “女神在上,我原諒你——但,不會再愛你了。”許久,她開口,“自從你在我面前殺了羿,自從我明白這不過是哥哥和你之間的一場交易,我就不能再愛你了。”她在月光裡站起,退開了一步,看著他,聲音冰冷而平靜:“楚,就是把自己的心剖出來,扔到火裡燒成灰,我也不會再愛你了。”

  她那種絕決而絕望地態度震驚了他,公子楚的眼神終於有了變動,半晌無語。

  “你都知道了?”許久,他低聲問。

  “是的,博爾吉亞的毒藥。”她眼裡含著悲哀的笑,望著他,“我的用處不過如此,是麼?——就和蕙風一樣,在過了一定的階段就失去了作用,然後被捨棄。”

  他的臉蒼白得厲害,彷彿她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迎面刺來的一刀。

  “不要說這樣的話。你在懲罰我,阿黛爾。”他喃喃,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虛弱,“我是愛你的。但是,我必須將你送回去——這是我和西澤爾之間的協議,破壞它就等於撕毀了和教皇國的合作。”

  “我哥哥用什麼和你做的交易?”阿黛爾冷笑,“除了博爾吉亞的毒藥和我?”

  “還有火炮和火槍團——房陵關實在是難以攻克。此外,他也承諾了不會趁大胤內部動盪時入侵,以及我繼位後教皇國對我的支持。”彷彿事到如今也無需隱瞞,他低聲道,聲音平靜而坦然,“而我向西澤爾保證你在大胤的安全。在即位後送你歸國,以及——不干涉他在遠東晉國所做的一切。”

  “……”阿黛爾沒有說話,許久才笑了一笑,“那麼,楚,如今你已經如願以償地得到了想要的一切——難道,還指望能從我身上得到額外的什麼嗎?”

  她站在月光裡,穿著素白的孝衣,背後是新喪丈夫的靈樞。月光照射在她雪一樣的容顏上,煥發出凜冽的美,彷彿刀劍的鋒芒。

  公子楚忽然覺得無法直視,下意識的避開了視線。他發現她原來已經不一樣了——經歷了東陸深宮種種權謀傾軋,愛恨大劫,這朵黑暗裡玫瑰彷彿忽然長出了刺,尖銳而鋒利,似是已經將那顆柔軟的心披上了鎧甲。

  她關閉了她的心,再也不給予任何人傷害她的機會。

  他極力平靜地回答:“我不會奢望別的什麼。只是希望你不至於恨我。”

  “哦,我並不恨你,楚。”她微笑著,語音淡漠,“要知道恨一個人。首先要對他有足夠的愛——而對我來說,你不過是西澤爾哥哥的替身罷了,就如我之於你不過是弄玉的替身。”

  “……”他默默握緊了手,竭力不讓自己動搖,深深呼吸。

  是的,她是在試圖擊潰他。她正在用一種極其堅定的方式拒絕著、懲罰著。不給予一絲一毫的憐憫和慰藉。更不會讓他心安理得,留下一點點可以自我安慰自我欺騙的機會。她要以她的決絕和尖銳,給他的餘生打上永遠難以消弭的烙印。

  這是最後的交鋒——這一場無聲的戰爭,甚至比他出生以來經歷的所有血戰都可怕。

  在這樣冷冷的對峙裡,他甚至可以聽得到內心深處碎裂的聲音。有什麼東西正在掙扎而出,想要控制他的理智。他努力地震懾自己的心神,扶住身側的柱子。

  “懲罰吧,”他低聲笑起來,喃喃,“你有這個權力,阿黛爾。”

  “不,我沒有能力懲罰你,就像你那個可憐的結髮妻子一樣。”她低聲笑起來,“蕙風——她叫蕙風是麼?那個可憐的女人和我一樣,一生的命運都掌握在別人手裡。就如一片浮萍,被急流送到你身邊,旋即又身不由己地被巨浪捲走。”

  他愕然抬起頭看她,不明白她忽然提起自己的前妻是為了什麼——他幾乎從未對她提起過那個柔弱可悲的女人,而阿黛爾卻一直記著她的遭遇?

  “可是,楚,你對她沒有絲毫憐憫。”阿黛爾喃喃,“你看不起那個可憐的女人是吧?——是的,你看不起她!你這樣的人,是根本看不起、也無法理解那些弱者的。所以蕙風死了……你不會明白為什麼,但是我明白。”阿黛爾喃喃,眼裡有淚:“她是在用最後的力量,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反抗了命運,拒絕了你所謂的‘仁慈’。”

  公子楚震驚地看著她,第一次在她的話語裡顫抖。

  “楚,我寧可死,也不要被你看不起。”阿黛爾低聲,彷彿是說給他聽,也彷彿是說給自己聽,“所以,我要離開你。”

  那句話彷彿一支利箭刺穿了他花崗岩一樣堅硬的心,久違的痛令靈魂都微微顫慄,彷彿回到了數年前弄玉橫屍就地的那一瞬。

  她霍然抬頭看他,聲音輕而冷,彷彿一個幽靈在說話,透著刻骨的寒氣——

  “請盡快送我回翡冷翠吧,皇叔攝政王閣下!”

  “我明白了。”許久,他低聲回答。

  他笑了笑,臉色非常蒼白,甚至也沒有和她客氣的道別,就這樣踉蹌著倒退,走入黑夜——那一瞬他臉上的表情、令她堅硬的鎧甲出現了一條裂縫。

  阿黛爾站在初春清冷的月色裡看著他的離開,蒼白的臉上驀然滑落了晶瑩的淚水,彷彿被抽去了全部的力氣一般,踉蹌跪倒在月色裡,摀住了臉。

  “……”黑暗裡的人無聲地鬆了一口氣,放下了手裡的銀刀,注視著靈堂裡的公主。

  終究是明白過來了麼?可憐的孩子。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9
八三

  這幾年來,經過了那麼多的風雨坎珂,你終於是成長了啊……變得讓我這個旁觀者都如此欽佩和景慕。真是了不起。說不定,你能從父兄的陰影裡逃出來也未可知。

  他在黑暗裡寫完了那封給翡冷翠的信,摺疊好放入懷裡,銀刀無聲的旋轉,微微一揚手,一支玫瑰,唰的一聲落下,無聲無息地直插入靈前的供桌上。

  玫瑰在落滿了灰燼的香爐裡搖曳著,散發出幽幽的清香。

  明年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阿黛爾公主,我們就能回到故鄉去了。到那個時候,把你交到西澤爾手上,我就可以從黑暗裡脫身了——

  可惜,你卻還不能。

  (下)

  聖格里高利歷30年3月,熙寧帝駕崩,大胤宣佈國喪。同年六月,胤國大軍攻破房陵關,長達兩年的越國遺民起義終告失敗,城破後被殺者達十五萬餘,血染龍首原。

  九月,攝政王公子楚即位,改元承久,是為東陸後世傳說的昭德皇帝。

  次年三月,在東陸季候風吹向西域之時,應教皇的再三請求,昭德皇帝下詔將守孝滿一年的寡嫂、翡冷翠的阿黛爾公主以最高的禮儀送歸西域,封號端懿明慧皇后,附上了當初陪嫁的所有禮物。為了讓公主在回去的路途上有人服侍,皇帝同時將頤景園裡的所有侍女都賜與了她——其中,就包括了一直照顧她的蕭女史。

  那個在大胤深宮服侍了三十年的老婦聽得詔書,不易覺察的鬆了一口氣。當日下午,當一行即將離開東陸去往翡冷翠的宮人在偏殿向皇帝跪拜完之後,蕭女史出人意料的屈膝上前,低聲對皇帝稟告了一句什麼。

  不知道她說了什麼,昭德皇帝臉上出現了略帶吃驚的表情,但立刻被掩飾過去。他並沒有當場多詰問,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轉頭望著前來辭行的皇后,微笑:“如今是四月,陌上花開,皇后可緩緩而歸。”

  “謝聖上隆恩。”阿黛爾公主也是淡淡的回答,“願皇上善待越國遺民。”

  金座上的皇帝點頭承諾,然後在她起身時候,他忽然微微欠身,臉色凝重地說了一句什麼。阿黛爾公主身子猛然一震,卻沒有再說一句話,只是轉身站起,抱著天霆劍離開了這座囚禁了她兩年的城市。

  在出帝都的時候,她甚至沒有回顧一次。雖然知道那個人就在高樓上默默目送。

  一切都結束了。

  華麗的車隊穿出了玄武門,向著龍首原深處奔去,聲勢浩大。

  和兩年前來時一樣,初春的原野上開滿了赤膽花,一簇又一簇,彷彿鮮血潑地。然而她坐在馬車裡,遠遠看著,眼睛卻彷彿蒙上了一層白色的霧氣——這一切,彷彿和她來的時候一模一樣。只是身側陪伴她來的人,都已經永遠的長眠在了這裡。

  她把幾乎所有的感情都留在了這片土地上。只帶回了兩樣東西:放著蘇婭嬤嬤骨灰的黑色玉盒,以及羿留下的佩劍天霆。

  蕭女史凝望著她蒼白秀麗的側臉,嘆息:“公主,你瘦了很多。”

  “難免的,曼姨,”阿黛爾淡淡回答,此時她的華語已經說的非常流利,“要知道我自從來了東陸就一直生病,幾乎把命都送了。”

  “公子好像也瘦了很多,”馬車裡沒有其他人,蕭女史喃喃,“想必當皇帝很辛苦。”

  “是麼?”阿黛爾微微笑了一笑,漠然回答:“那是他夢寐以求的,又怎麼會覺得辛苦?”

  “……”蕭女史沉默了一剎,彷彿有埋藏已久某種話到了舌尖,卻又被吞下。

  馬車沿著官道飛奔,馳騁在龍首原深處。挑簾看去,赤膽如血潑地。道旁還散落著一些輜重戰車,白骨纍纍,卻是數月前那場戰爭的殘骸。阿黛爾靜靜凝望著那些死去的鬼魂遊蕩在原野上,眼神平靜,再也不復初見時的乍驚乍喜。

  身側的天霆陡然低吟。阿黛爾一驚: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又看到碧草深處微微一動,似有一條巨大蛇蜿蜒著消失,和來時看到的一模一樣。

  旁邊的人沒有絲毫覺察,只有駕車的駿馬彷彿察覺到了突如其來的邪氣,忽然間驚嘶一聲,人立而起。驚動了所有人。侍從上來驚呼萬死。公主卻並未責怪,只吩咐先檢驗了馬匹是否無事再繼續上路。

  當侍從們停下檢查時。公主挑簾往外看,臉色卻微微變了一下道路地不遠處,在夕照裡,佇立著一座巨大的墳冢,上面開滿了血紅色的花朵。密密麻麻,彷彿從地獄裡怒放出來,浸染在血色的夕陽裡,顯得慘烈而不祥。

  方才那一條巨蛇,似乎就是鑽入了這座“英雄冢”。

  那是無數越國戰士的葬骨之地。

  然而公主並未有絲毫的畏懼,只是發出了長長的嘆息。不顧女官的阻攔,逕自挑簾從車內走出,緩步來到那一座開滿了血紅色花朵的墳冢前。她站在原野深處,默默的佇立了許久,彷彿和土下長眠的某個人喃喃作別。

  和煦的風吹來,原野上無數花朵簌簌搖擺,殷紅如血,彷彿在和她無聲告別。忽然一抬頭,她竟看到那條巨大的蛇就盤繞在墳上,吞吐著黑色的信子!

  那條巨大的蛇盤繞在墳上,一雙眼睛冷冷地注視著墓前祭拜的少女,然而彷彿畏懼著什麼,幾次吞吐信子,卻終究不敢上前。夕陽的光線穿過了它的身子,虛無若霧,每一片鱗片上都浮凸出一張苦痛呼號的人臉。

  阿黛爾並不害怕——她抱著羿遺留下的那把劍,長久地站在巨大的墳冢前,任青色的風吹起她的金發。那一瞬,她想起了許多年前他們在大競技場裡的初次相逢,想起命運是這樣把他們帶到了一起,相依為命,最終卻又被命運潮流捲著,身不由己的各奔東西。

  羿……我要回去了。這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你曾經發誓永遠守護我,而如今卻獨自回到了故國泥土下,和你的族人親人團聚,留下了我一個人。

  你終究還是把我丟下了。

  青色的風在原野上吹拂,輕柔和煦,風裡有濛濛細雨灑下。她抬頭望著東陸的方向,將蒼白的臉仰起在天地之間,任憑雨水濡濕臉頰,喃喃自語。

  在準備轉身離開的一剎,阿黛爾眼角一亮,忽然定住了身,不敢相信的回頭。是的,墳冢的青青碧草之間竟然斜插著一支玫瑰!

  尤自沾著露水,在滿眼的赤膽之中怒放。

  “雷?是你麼?”她驚喜萬分,對著天空低聲:“感謝神。雪谷那一戰,你居然沒有死?”

  風掠過天宇,沒有人回答。

  “不過等回到了翡冷翠,連你也要離開我了。是不是?”她輕聲嘆息。

  風吹過龍首原,發出一縷悠長的聲音,碧草如浪起伏,點點赤膽殷紅如血。

  “走吧,公主。”年老的女官低聲,“這裡很陰邪,日落後不能久留。”

  看到老婦到來。那條巨蛇忽然捲起了身子,口中發出噝噝聲。露出一個猙獰的笑,閃電般的伸直了身子,猛撲過來。蕭女史看不到這一切,阿黛爾卻大吃一驚,下意識的上前一步擋在蕭女史的身前,抬起了手。

  虛無之蛇撲到了她身上。忽然間彷彿被燙傷一樣,發出了可怖的叫聲,整個身子蜷縮起來!蛇在猛烈滾動,身上的鱗片一片片掉落在地,露出血紅色的內臟——掉落的每一片鱗片都化成了一個灰色的魂魄,在風中嘶叫著,痛苦萬分。

  那些散開的魂魄睜大眼睛盯著她,發出苦痛而恐懼的叫聲,漸漸在夕陽下灰飛煙滅。蛇在翻滾,絕望而痛苦,血紅色的肌膚越露越多——在那一剎,不知道是不是出於絕望,掙扎的巨蛇忽然張開了嘴,一下子咬住了自己的尾部!

  “啊!”阿黛爾終於忍不住驚呼出來,倒退了一步。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9
八四

  那條蛇在墳墓頂上掙扎翻滾。鱗一片片掉落,那些死靈從它身上四散逃逸。它絕望的吞噬著自己的尾部,居然把自己的身體從末端開始一分分地吃了下去!

  “公主,怎麼了?”蕭女史看到她直視著墳墓頂端,臉色驟然蒼白,不由自主的上前扶住了她,順著她的視線看去——卻什麼也沒有看到。

  高大的墳冢頂端。密密麻麻地開著殷紅色的赤膽,彷彿從地獄裡溢出的血。然而,阿黛爾卻看到那條巨蛇掙紮著,狂烈地吞噬著自己正在潰散的身體,捲成了一個環狀,竟然一分分的將自己從尾部開始吞噬下去!

  咬尾蛇。

  那一瞬,她想起了那個神秘的符號——紋在母親燒焦軀體上的符號。

  彷彿隱約明白了某種奇特的關聯,阿黛爾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看著那一條因為吞噬了自己而重新獲得生命的邪靈,忽然在漸漸重新凝聚蛇頭的正中,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臉。

  那張臉浮凸在鱗片上,從兩點熒熒碧色的眼睛中間盯著。

  ——凰羽夫人!

  那一條重新凝聚起來的巨蛇,居然融入了凰羽夫人的怨恨!那個可怕的女人,居然死了之後都不肯散去魂魄,憑著不滅的一念,回到龍首原成為了冤魂的首領麼?

  那條幽冥巨蛇盤繞在英雄冢頂端,咧開了嘴,似乎正在對著她微笑。

  “原來你是魔鬼的孩子……”她聽到凰羽夫人喃喃,“難怪我無法吞噬你。”

  那樣的話彷彿雷霆一樣擊中了阿黛爾,讓她全身顫慄。

  “你說什麼?”她不由自主地看著盤繞墳頭地巨蛇,“你說什麼!”

  “嘿,原來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巨蛇蠕動著,身上無數鱗片彷彿擴張了一下,每一片上的亡靈都在凝視著她,露出某種嘲諷的表情,重複地開合著嘴唇,“真是可憐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忽然覺得頭顱劇痛,眼前一片模糊,無助地摀住了自己的耳朵。

  “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她低聲嘶啞的喊。

  “可憐的孩子,難道你的母親在造出你們時,沒有告訴你這一切麼?”凰羽夫人的臉在微笑,那個笑容出現在巨蛇的雙目之間,顯得猙獰冰冷,“多麼可笑啊……暗之羔羊誕生了,她卻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母親她……被父親燒死了。”阿黛爾虛弱地喃喃。

  “燒死了?不,不會的!”凰羽夫人大笑起來,“巫女不會那麼容易死……何況是可以操縱幽冥巨蛇的暗巫女?”

  阿黛爾的臉色蒼白,緊緊盯著墳頭,希望那巨大而醜陋的蛇頭能說出更多。然而此刻夕陽已經漸漸西斜,最後猛地一跳,從龍首原盡頭的地平線上落下。

  日光一消失,龍首原上忽然見籠罩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氣息。巨蛇在英雄冢上盤桓著身子,脫落的鱗片漸漸恢復。死靈重新凝結。凰羽夫人似乎對追溯她的身世已經沒有太多興趣,閃電般地昂起頭,看了一眼天極城方向,碧色的眼睛裡忽然掠過了憤怒和殺意

  “啊……公子楚……公子楚!”

  巨蛇張開嘴,吐出了一聲呼嘯,成千上萬附在它鱗片上的冤魂同時發出了吶喊,彷彿被烈烈的地獄火催逼著,箭一般掠了過來!阿黛爾猝及不妨,還來不及退開,那條巨大的蛇便已經穿過了她的身體。然後毫不停頓地繼續向著東方呼嘯而去。

  巨蛇虛無的身體穿越她的瞬間,阿黛爾忽然感覺到了某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呼應,竟然只覺眼前一黑,幾乎委頓於地。

  “公主,你怎麼了?”白髮女官走上來扶住她,“我們回去吧!不要再哭了。”

  “我沒有哭。”阿黛爾終於強迫自己挪開了視線,不再看那一條消失在龍首原盡頭的巨蛇,將濕潤的臉轉過來。“那是雨。”

  蕭女史嘆息了一聲,抬手擦去她頰上流下的水滴,眼神憐惜。

  “真的是雨,曼姨。”阿黛爾輕聲,卻是執拗的,“我沒有哭——我再也不會哭了。”

  蕭女史的手指停在她眼角,發現那裡真的是干涸的。她怔怔地看著,發覺只不過短短的兩年,這個西域來的小公主已經悄然發生了深遠的改變——籠罩在她藍色眸子裡的那種幽怨已經悄然褪去,露出了堅如玉石的底子。

  來的時候,她是純白順從的羔羊,回去的時候卻已經是迥然不同。

  蕭女史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東方盡頭,空曠的原野上只有赤膽點點,殷紅如血——天極城佇立在天地盡頭,濃重的雲朵壓著它。投下斑駁變幻的影子,在極遠處看去彷彿帶著某種慘烈不祥的氣息。

  “真奇怪,”蕭女史喃喃,“好像有一種妖氣在逼近帝都。”

  “不過,不用擔心,”蕭女史凝視了片刻,又道,“天極城有龍氣在。”

  阿黛爾沒有回答,臉色蒼白——原來,凰羽夫人和越國遺民的怨念是如此強烈,竟然在死亡後還不肯消解!

  “曼姨,我們走吧。”佇立了片刻,阿黛爾抱劍轉身,“可不要耽誤了你的時間。”

  重新上車,行出了三百里,帝都已經不見蹤影,視線所及只是一片碧草青青,赤膽如血。

  阿黛爾捲簾一路看去,忽地看到了遠處一個人影,頰上不由露出了一些些的笑意,低呼:“曼姨,你看,華先生他已經在那裡等了!”

  白髮蕭蕭的老婦一驚,探首看出去,臉上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去吧,曼姨。”阿黛爾輕聲與陪伴了自己兩年的東陸女官告別,停頓了片刻,彷彿終於按捺不住好奇心,忽然輕聲問,“可是……方才離開時,你在大殿上和皇上低聲說的,究竟又是什麼?”

  “哦……那個啊。”蕭女史微笑起來,仿似下了什麼決心,坦然回答,“我只是告訴他,等我們離開之後,他可以去養心殿南牆書櫃的頂上找到一個暗格——那裡面,有一道十幾年前的遺詔原件。”

  “遺詔原件?”阿黛爾吃了一驚。

  “其實那個傳言是真的,”蕭女史凝望著天極城地方向,忽地笑了一笑,“十幾年前,當先帝駕崩的時候,留下的遺詔,的確是立公子為儲君的!”

  “啊?”阿黛爾不由自主地低呼了一聲:“難道……”

  她抬頭看著女官枯槁的臉,恍然明白了這個驚人的秘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9
八五

  “是啊,是我做的——”蕭女史望著一望無際的龍首原,聲音恍惚而冰冷:“幾年前,是我接受了慕貴妃的拉攏,替她打開金櫃,摹仿先帝的字跡篡改了遺詔——呵,我是皇上最信任的人,上書房的掌書史,做這種事有什麼難?”

  “為什麼?”阿黛爾不可思議地看著她。

  “當然是為了給我的孩子報仇!”蕭女史冷笑起來,眼神森冷鋒利,“那個該死的甄後,為了保住自己和皇子的地位殺了後宮所有妃嬪生的皇子,包括我那個可憐的孩子——那麼,我就要她的兒子也無法登上王位!”

  “……”阿黛爾恍然大悟,一時無法說出一句話來。

  “不過。我可沒那麼傻,”蕭女史冷笑,“我在改動遺詔的同時也另外加了一筆,把那個慕貴妃一併賜死殉了葬——呵,反正如果我不先下手,她在成事後必然要殺我滅口。誰讓那個女人低估了我?哈哈哈……”

  在內宮中慘烈爭鬥中耗盡了一生的老婦人望著遠處青黛色的驪山,忽然大笑了起來。

  “曼姨……”阿黛爾拉住了她枯槁的手,眼睜睜地看著兩行淚水從她眼角落下。

  那是兩行忍了十幾年的淚——一個母親為自己死去的兒子做了那樣顛覆天下的事情,平白令無數生靈塗炭,雖然瘋狂,卻能博得另一個女性的原諒和同情。

  “是的,我報了仇——不過,這一來的確委屈了公子。”蕭女史喃喃,語氣裡居然也有惋惜之意,“但是天意昭昭,十幾年後,他終於還是成了這場漫長的王冕之戰的勝利者。看來,他就是大胤注定的帝王,所謂真龍天子。”

  “……”阿黛爾想起離開天極城時那個坐在金鑾殿上的帝王,沉默。

  “說完了這個秘密,真是輕鬆多了。”蕭女史微微嘆息,看著官道上那個越來越近的身影,眼神忽然轉為柔軟,笑了笑,“十幾年前,若不是想著留下來給孩子報仇,我早就和遠安一起離開這個該死的魔窟了。”

  阿黛爾從震驚裡回過神,頓了頓:“曼姨。還有一件事你瞞了我。”

  “什麼?”蕭女史有些吃驚。

  阿黛爾低聲:“為什麼你警告我不能和任何人說起我的母親?我母親身上的花紋——那個蛇一樣的紋身——你其實知道那是什麼,對不對?”

  蕭女史臉色忽然蒼白,身子一顫,沒有回答。

  “曼姨,請最後回答我這個問題。”阿黛爾拉住了她的衣襟。“請告訴我吧。”

  “唉……”蕭女史長長嘆息了一聲,撫摩著她的金發,“知道了又如何呢?無論如何她都是你的母親,而且她已經去世了,那些事,已經永遠沒有人證實了。”

  “不。我想知道。”阿黛爾卻執著地注視著對方。“請告訴我吧!”

  蕭女史再度沉默了片刻,終於低聲道:“咬尾蛇的圖騰。在東陸,是亡者的象徵。”

  “亡者?”她失聲。

  “是的,在東陸的傳說裡,亡者的魂魄如果不能去往彼岸,就會被吸入陰暗裡,凝聚成一種像蛇的惡靈。那種邪魅被稱之為‘魘’——當真龍天子不曾出現時,天下便會有魘蛇橫行。”蕭女史低聲道,“而侍奉魘蛇的巫女掌握了殺戮和詛咒的力量,在東陸被稱為‘暗之巫女’,和侍奉龍、鳳、麒麟、闢邪四大神獸的光之巫女相對——她們的圖騰,就是咬尾蛇——象徵著自己吞噬自己的無止境黑暗。”

  “……”阿黛爾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說話。

  “不過,東陸曾經對侍奉魘魔的巫女進行過一次大清掃——最後一個暗之巫女夢姬也早在五十年前消失了。”蕭女史輕輕撫摩她的長發,嘆息,“更何況,要知道所有巫女都是神魔的妻子,她們並不能生育,無論暗之巫女還是光之巫女。”

  “所以,阿黛爾,你的母親不可能是巫女。”

  阿黛爾心亂如麻地聽著,心事重重。

  “這件事忘了吧——公主,你不可能是巫女的孩子。”蕭女史嘆息,最後輕撫了一下她純金的長發,“我要走了,多保重。”

  馬車已經在驛站旁停下,蕭女史拿起早就準備好的包裹步下馬車,露出了多年難得一見的笑意,迎向那個等待已久的老者。深宮如海,將這一對少年情侶阻隔了幾十年。如今滄桑過盡,終於執手相看,卻已是白發飄蕭如雪。

  兩人相視一笑,兩騎並轡而去,消失在龍首原深處的青青碧草中。

  獨自坐在馬車裡,阿黛撫摩著羿遺留的佩劍和嬤嬤的骨灰盒,心懷複雜。

  挑簾遠望,夕陽即將從龍首原的西方盡頭落下。天際晚霞如血,雲朵堆積在地平線上。彷彿她的故鄉就隱藏在那一扇血色的大門之後。

  那座白色大理石城堡坐落在西域地心臟,透著聖潔的氣息。巨大的黑色城門上裝飾著黃金的聖十字,日光下玫瑰,盛開,無數的教士和修女在女神像前唱誦著讚美詩,聲音擴散在風裡,如同濛濛的霧氣籠罩了天宇。

  一群群灰白色的鴿子在天空裡溫馴地咕咕叫著,似被無形的線牽引著,繞著教堂的尖頂上迴翔,一圈又一圈,從終點再回到起點。重複著宿命的軌跡,永無停止。

  聖特古斯大教堂地門在緩緩打開,彷彿一隻睜開的幽暗眼睛。

  那一瞬,看著地平線地盡頭,阿黛爾陡然打了一個寒顫。

  然而就在此刻,忽然聽到了龍首原的另一側傳來了一種喜慶的樂聲。阿黛爾微微一驚,挑簾卻看到了一行迤邐而來的浩大車隊——金車白馬,侍從如雲,均是東陸貴族的打扮,金壁輝煌,竟似看不到盡頭。

  “稟公主,”侍衛長跑過來,在車外稟告,“前方遇到了衛國的送親車隊。”

  “衛國?”她忽然明白過來——是婉羅公主入京和親了麼?一個恍惚,只覺有一把刀在胸臆裡絞著,痛得她眼前一陣陣地發白。最終,她穩住了神,只是低聲吩咐:“我們避一下,讓他們先過去吧。”

  侍衛長退去。她獨自坐在車中,想起兩年前自己來到這裡時的情景,淚水不知不覺就落滿了衣襟。耳邊喜慶的鑼鼓吹奏聲漸漸近了,她挑起簾,看見了那一隊浩大的送嫁隊伍——宛如兩年前自己到來時的模樣。

  她忽然微微苦笑起來。看著眼前流水一樣過去的車隊。

  喜慶的鑼鼓聲瀰漫在曾經有無數戰士倒下的古戰場上,彷彿宿命般的,東陸和西域的兩支隊伍在短暫地交錯後各奔東西:向著西方的,是一支送歸前皇后的車隊;而向著東方的,是另一支迎娶新皇后的隊伍——宿命在這一地點時間令人震驚地再度交錯,恍如夢寐。

  她們這些天皇貴胄,王室之女,看起來是多麼風光顯赫,但卻是如此無依無助。就像是被命運洪流捲著的浮萍。在黑暗的大海之上偶然相聚,而又轉瞬分離。

  “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阿黛爾看著車隊過去,耳畔迴響著金鑾殿上他最後低聲說出的話,沉默了許久,最終只是用華語輕聲回答了一句

  “但願生生世世,永不相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9
八六

  一個月之後,從大胤歸國的車隊穿越了龍首原,在晉國與胤國的國界上停下。

  在原野的盡頭靜靜佇立著一支多達數千人的隊伍——聲勢之浩大,令東陸來的車隊一時有些無措,不知道前方是軍隊還是迎接的隊伍。

  然而,看到金色的馬車從東方駛來,很快對方的隊伍裡就吹響了歡迎的號角。一列駿馬甩著花步上前迎接,馬上的騎士穿著銀色的鎧甲,劍和盾上裝飾著博爾吉亞家族玫瑰徽章,美麗的侍女魚貫而出,獻上了一束束的紅玫瑰,鋪滿了一路。

  東陸歸來的車隊爆發出了一陣歡呼,兩支隊伍迅速的靠近。坐在車中的公主聽到了某個熟悉的聲音,不等侍女放好錦墩,便自己打開門跳下了馬車:“哥哥!”

  那個站在獅子旗下的青年抬起頭來,默默地看著她,眼裡彷彿燃燒著不息的火。

  “你為什麼在這裡?”她不敢相信。

  “因為這個國家已經屬於我。”西澤爾平靜地開口,帶著一點少見的淡淡笑意,“阿黛爾,我的岳父已經去世了——我接管了他的一切:他的女兒,他的軍隊,還有他的國家。所以,我可以把紅毯一直鋪到遠東國境線上,迎接你的歸來。”

  “……”她倒抽了一口冷氣,彷彿看著陌生人一樣的看著他。

  只是短短的幾句話,她卻可以感覺到背後發生的無數陰謀和戰爭——在她遠嫁東陸的兩年裡,留在西域的哥哥到底又做了多少驚天動地的事情?為何每一次在重逢時,都覺得他更加的陌生而陰沉了呢?

  “阿黛爾,”他對著她伸出手來,微笑,“歡迎回家。”

  碧空如洗,玫瑰盛開,他站在烈烈飛揚的旗幟下,對她張開了雙臂——就如童年時候一模一樣。只要她奔過去,等待著迎接她的便永遠是擁抱和親吻,以及大簇殷紅玫瑰。

  如此夢幻而完美,宛如童話。

  是的,她的哥哥實踐了曾經的諾言,在兩年之後令她回到了故土。然而在他的懷抱收緊的一瞬,彷彿想起了什麼,阿黛爾觸電般地抬起頭來,忽然往後退了一步。

  西澤爾敏銳地覺出了妹妹的異常反應,黑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詫異。

  阿黛爾望著他,視線卻彷彿又穿過了他,看到了遙遠的地方。

  那一瞬,她甚至可以聽到梵蒂岡的大門緩緩打開的聲音,彷彿冥冥中的命運之神伸出了冰冷的雙臂,要將她再度擁入門後那個森冷黑暗的世界——是的,她又要回到那裡了!彷彿那一群環繞著教堂尖頂不斷迴翔的白鴿一樣,一圈又一圈,重複著宿命的痕跡,溫馴而沉默,從終點又回到起點。

  永遠不能擺脫。

  “不。”她彷彿被地獄之火燙了一下,忽然推開了西澤爾的手。西澤爾一怔,彷彿心有靈犀,預感到了妹妹驟然間堆積起來的冷漠和敵意,微微一驚。

  “是的,哥哥。”阿黛爾抬起頭,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他,輕聲開口,“交易結束了,你珍貴的交易品也安全回來了。只是——它已經不再是完好無損的了。”

  “什麼都不一樣了。”

  十六、沙龍貴婦

  聖格里高利歷31年4月,遠嫁東陸的阿黛爾公主回到了翡冷翠。

  這個消息在西域的貴族裡引起了巨大的轟動。不過短短五年,這個美麗的教皇私生女已經是兩度出嫁又兩度守寡。兩任丈夫都是一方霸主,但卻先後以不同的方式暴斃,她最終被哥哥接回翡冷翠——這樣的事實,讓這個女子籠上了更多的不祥色彩。

  因為公主自幼便居住在深宮裡,不僅沒有和別的貴族少女一樣出來交際,甚至從未出現在任何一次舞會或者沙龍上。所以上流社會雖然議論紛紛,對這朵翡冷翠的玫瑰好奇無比,卻一直無人有榮幸結識這位傳說中的第一美人。

  直到這一次她從東陸歸來。

  第二次守寡的阿黛爾公主回國後受到了教皇更多的關愛,她那位至高無上的父親不僅重新將聖泉殿騰出來給她居住,更是把相連的鏡宮都打掃一新,重新裝扮得金壁輝煌,作為她的夏季苑團和會客廳。

  教皇對這個唯一女兒的寵愛還不止於此。為了令公主重展歡顏,聖格里高利二世決定整個夏季在鏡宮連續舉辦五場盛大舞會,令她成為翡冷翠社交圈的女王。而阿黛爾公主從東陸歸來後,似乎也變得比以前活躍許多,不再一個人孤守在深宮裡,竟然親自發貼邀請了翡冷翠所有有爵位的貴族和著名的藝術家。

  這個消息令整個翡冷翠社交界為之沸騰,所有貴族都滿懷著激動和好奇拆開了邀請信,凝視著落款處那個秀麗的簽名——“阿黛爾·博爾吉亞”。

  那個幽居多年的神秘公主,終於第一次在社交界拋頭露面。

  九月正是秋末最美好的日子,翡冷翠的風裡到處都是香味。太陽還沒落山,聖泉殿和鏡宮外便已經停滿了馬車,西域幾乎一半的貴族都雲集在了這裡。

  當聖特古斯大教堂的鐘聲敲響九下時。鏡宮裡傳出了樂聲,高大的玫瑰窗裡透出燦爛的光,巨大的水晶燈被吊了上去,每一尊水晶燈上都點著六十支蠟燭,熊熊燭火照耀得鏡宮明亮如同水晶。溫室裡花影扶疏,衣香鬢影,到處都是一對對受邀而來的紳士淑女。

  晚宴即將開始,草坪上有一百位僕人在慇勤準備著晚餐,在聖泉殿新管家愛瑪夫人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工作,將牛排放在烤架上。將酒和雪茄放置在鋪了雪白桌布的長桌上,紅白兩色玫瑰做成的花束佈滿了整個會場。

  秋暮的天空分外安寧。星星閃耀。花園的樹木和花草之間都點綴滿了蠟燭,那些蠟燭被罩在金色地琉璃燈盞裡,襯托得鏡宮宛如女神的宮殿。

  然而,這一切的光輝,在女主人出現的剎那都黯然失色。

  “歡迎各位今夜賞臉光臨。”在鐘聲裡,阿黛爾·博而吉亞公主從鏡宮二樓走下來。鬆開了身側男伴的手,站在螺旋樓梯上對著所有來賓微笑致意,然後提起裙裾行微微行了一個屈膝禮。她身側那個穿著小夜禮服的男士也同時微微躬身,蒼白的臉上帶著淡淡笑意。

  大廳裡忽然沉默了一瞬。那種沉默是奇特的,帶著一種心臟都停止地凝滯。彷彿是被某種看不見的魔力震懾,當那個美麗女子輕啟嘴唇,說出那幾個普通的字時,所有人的魂魄似乎隨著視線而被抽離了兩三秒的時間。

  在短短的一剎後,男賓們不加掩飾地發出了一聲低嘆,而女賓們則用羽毛扇掩住了嘴。相互之間紛紛低語,用複雜的表情看著從樓梯上走下的美麗女子。

  阿黛爾挽著身側男子的手款款走下樓,來到一群高貴的客人中間,輕聲與周圍的人招呼。她穿著一襲白色的拖地長裙,彷彿是為了標明孀居的身份。在領口上裝飾著素馨花和白玫瑰,襯托得她的額頭更加光潔高貴,就連唇上塗著的玫瑰色胭脂也彷彿被賦予了特殊的魔法。

  在她出現那一瞬,所有人都忘記了眼前是一個兩度守寡的女子,也忘記了那些不祥的謠言,只覺眼前的女子宛如含苞的玫瑰。

  是最美最純潔的女神化身。

  在她走過之處。人群紛紛自動分開,所有人都側身讓路行禮。恭謹而慇勤。在她走過之後,賓客們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從絲綢帳幕底下的潔白餐桌上拿起一杯杯紅酒,一邊品嚐著美食,一邊低聲議論,視線隨著那個最美麗的女子一起移動。

  不遠處,兩位藝術家也停止了話題,一起注視著公主。其中一個留著長鬢角的男子脫口而出:“這真的是阿黛爾公主麼?太美了,真是名不虛傳!”

  “千真萬確。”另一個叫做英格拉姆的年輕鋼琴家回答:“拉菲爾,無疑的,這就是翡冷翠的玫瑰——因為她令滿園的花朵都失色了。”

  他同伴注視著那一對璧人,用妒忌的語調低聲:“那麼,她身邊的那一位幸運兒又是誰呀?——神啊,我發誓我願意用十年的壽命來換取像他那樣挽著她的手臂一個晚上!”

  英格拉姆勛爵看了一眼,回答:“那是卡斯提亞公國的費迪南伯爵,一個神秘的人物,有傳言說他是一個流亡的皇子——誰知道?或許這是他為了抬高自己而編造的謊言。”

  “哦!原來他就是那個‘吸血鬼伯爵’麼?如今社交圈裡最吃香的男人!”那個叫拉菲爾的藝術家低呼,“聽說他只在夜裡出現,留連舞會和沙龍,皮膚蒼白得像個吸血鬼——如今看來,他英俊得也像個吸血鬼。”說著說著,他一拍腦袋:“啊,英格拉姆,我明白了!怪不得最近一週他都沒有出現在H伯爵夫人的府邸裡,原來是去採摘更美的玫瑰,了!——真該死,怎麼又被他搶先一步?”

  英格拉姆有點疑慮地看了看周圍:“奇怪,你知道西澤爾殿下哪裡去了麼?”

  “英格拉姆,你是今晚第九十九個問這個問題的人了!”旁邊的拉菲爾大笑起來,“所有人都在詫異呢——因為門外沒有二皇子的馬車,而偏偏大皇子蘇薩爾和三皇子普林尼卻反而都到齊了。女神在上,的確沒有比這個更令人驚奇地事了。”

  “或許他是有什麼急事吧……誰知道?如今二皇子深受教皇重用,繁忙得很。”

  拉菲爾冷笑起來:“怎麼可能?就是再忙,西澤爾也一定會來參加妹妹的舞會——難道他會把阿黛爾留給別的男人?不,不會的——就算是上議院的議長、東陸的皇帝,在他眼裡也不會比自己的妹妹更重要,不是麼?”

  “噓……”英格拉姆變了臉色,低聲:“拉菲爾,要知道教皇不喜歡別人議論這對兄妹的事情——何況我們這些平民出身的藝術家,今晚不過是受邀來點綴貴族們的宴會罷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20
八七

  “唉,英格拉姆。你為什麼總是這麼悲觀呢?對嫁過兩任國王的公主來說,那些貴族無論出身多高貴古老。其實都不過如此吧?”拉菲爾聳了聳肩,“反而是我們這些人,才有可能靠著天賦和熱情來博得她的青睞呢!——你看,上次的舞會裡弗蘭克就有幸和她跳了兩支舞,而且還被邀請去她的府邸度過了一個難忘的夜晚。”

  “我勸你少打這個主意。”英格拉姆肅然道。

  “對,今晚怎麼不見弗蘭克那個傢伙?”拉菲爾詫異的四顧。在人群裡找不到熟悉的臉,“難道他因為上次的豔遇而害怕了?生怕遇到西澤爾殿下,就躲起來了麼?膽小鬼!”

  他露出輕蔑地表情,卻難掩輕鬆——弗蘭克康斯坦丁是一個英俊的詩人,也是社交界最著名的花花公子之一,如果他今晚出現在舞會上,那麼自己不啻於多了一個勁敵。

  “如果弗蘭克適可而止,倒說不定是件幸運的事。”英格拉姆道。

  交談忽然暫停了一剎,因為執著紅酒在窗邊閒談的兩個人同時都看到了阿黛爾公主走到了兩個兄長面前,然後停下來開始交談。

  “天哪!她居然主動和蘇薩爾普林尼說話了!”拉菲爾低呼起來。差點把架在鼻樑上的單片眼鏡跌碎,“英格拉姆,我是不是眼花了?阿黛爾公主居然和大皇子有說有笑!”

  “你沒看錯,拉菲爾,他們是在愉快的交談。”

  “可是。神啊,我聽說他們幾個兄妹從小就非常不合,阿黛爾公主甚至一聽到蘇薩爾皇子的名字就會厭惡得昏過去——聽說那是因為這位哥哥也試圖如同另一位一樣和她‘親密無間’,所以遭到了強烈的反抗和憎惡。”

  “拉菲爾,你說的太多了。”英格拉姆勛爵淡淡道,並未搭話。

  “可是你看。如今他們居然有說有笑!”拉菲爾叫了起來。扯著同伴讓他也看過去,“天啦。公主居然笑了,居然把手伸過去讓蘇薩爾殿下親吻!她居然還挽起了他的手臂!——快看快看,他們沿著花徑朝這裡走過來了!”

  “好了,拉菲爾,舞會就要開始了,快去換裝吧,別浪費了你辛苦準備的夜禮服。”英格拉姆勛爵制止了同伴的大驚小怪,雖然他心裡的詫異也完全不下於對方。

  當舞曲響起的時候,花園裡坐在帳幕底下享用紅酒和美食的貴族發出了一聲歡快的喊聲,紛紛站起。那些玩牌的、談話的、調情的客人們都放下了手邊的事情,湧向了垂下素馨花和九重葛的大廳門口,迎接今晚的最高潮。

  燭火照耀著鏡宮的一樓,金壁輝煌,有一種令人迷醉的氣氛。所有貴族都三五結隊的簇擁在大廳四周,輕輕鼓掌,等待著女主人領頭跳第一支舞,揭開今晚舞會序幕。

  “我最親愛妹妹,能榮幸成為你今夜的舞伴麼?”蘇薩爾皇子微笑著,低頭去親吻臂彎裡那隻戴著白色蕾絲手套的小手。

  “當然。”阿黛爾的手指不易覺察的顫抖了一下,卻甜美歡快地回答。

  當拉菲爾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對兄妹挽手走向舞池時,門外忽然響起了一陣低低的喧鬧,彷彿是一輛馬車沒有經過允許便急馳而入,又在門外嘎然而止。四匹駿馬猛烈地張大鼻翼喘息,筋疲力盡。

  馬車的門迅速被拉開,一個穿著黑色軍裝的年輕人從車上一躍而下。

  他穿著筆挺的黑色長衣。純銀排扣一直扣到下頷,領口露出白色蕾絲領巾,袖口有金色的玫瑰十字花紋——那是翡冷翠南十字軍團的軍裝。

  “西澤爾殿下!”花園的侍從驀然認出了來人,驚呼退開。

  那個面色蒼白的年輕人沒有理會,逕自走向了舞廳,推開了門,毫不客氣的闖了進去。當這個被眾人議論了許久的不速之客出現在水晶燈下時,鏡宮裡忽然出現了片刻的沉默,所有貴族被這樣的意外情況震驚,一時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發出聲音。

  西澤爾徑直走到了那一對正準備挽手走下舞池的兄妹面前,冷冷凝視著,卻沒有說話。

  翡冷翠的貴族們都說二皇子小時候是個病弱不起眼的孩子,長大後卻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陰沉到令人心生冷意。

  此刻,那雙黑色的眼睛裡正帶著可怕的光芒,彷彿一柄軍刀沉默地壓迫過來,抵在人的咽喉上。令蘇薩爾下意識的鬆開了挽著阿黛爾的手。

  然而出乎意料的,那雙纖細的小手卻反過來挽住了他,阿黛爾臉上的表情沒有絲毫異樣,只是挽著蘇薩爾的手臂對來客微笑,聲音輕快:“喲,哥哥,你也來了麼?”

  西澤爾沉默地點了一下頭,眼睛投注在妹妹臉上,帶著某種責問的表情。

  “西澤爾哥哥,我聽說你今天要去瓦倫要塞。所以就沒發請貼給你。”阿黛爾微笑著,語氣親切而甜美,“因為我深深地知道我親愛的哥哥是多麼的繁忙——好像上次舞會的時候,你也正巧不在梵蒂岡呢。”

  西澤爾沒有說話,只是用一種探究和詢問的表情看著她,卻很難從那雙藍色的美麗眼睛裡看出什麼。她似乎變得令人陌生了。

  她這是在做什麼?是在諷刺他麼?

  “跳一支舞的時間總是有的。”他終於開口了,語氣平穩而克制,褪下了手上的白手套,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完全無視於她身側的蘇薩爾。

  “那可不行,”阿黛爾略帶吃驚地笑起來。“我已經答應了蘇薩爾哥哥呢。”

  在三兄妹交談的短短時間裡。大廳裡所有貴族都保持了沉默,各種視線投注過來。帶著不同的隱秘表情。普林尼幾次想要上前,卻又出於某種奇怪的心態而停了下來,唇角反而浮起一絲笑,看著兩個哥哥之間劍拔弩張。

  “呦,這樣美麗的夜晚,可一分一秒都不能虛耗呢。”僵持不過出現了片刻,旁邊忽然響起了一個優雅的聲音,一隻手伸過來,不容分說挽住了阿黛爾,“既然這朵美麗的玫瑰至今歸屬未定,那是否可以讓在下為舞會的皇后效勞呢?”

  眾人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的回過頭——倜儻的貴族男子手握一支玫瑰,蒼白的臉上帶著優雅的微笑,居然在此刻插身而入,站到了教皇的幾個孩子之間。

  “費迪南伯爵!”舞會中的貴族相互交換了一個眼神,發出低語。

  又是這位最近在翡冷翠社交界大出風頭的風流人物?

  阿黛爾顯然並不反感,也並未將手從他手裡抽出。身邊的蘇薩爾雖然沒有說話,但卻已經鬆開了妹妹的手臂,顯然也是很樂意有人來解了這個圍——然而,最令人驚奇的是西澤爾的態度。那個陰沉蒼白的青年居然也沒有表示怒意和反對,反而退了一步,沉默的看著對方將阿黛爾領向了舞池。

  女主人開始領舞,所有貴族紛紛鬆了口氣,便紛紛加入了舞會。一時間衣香鬢影,華麗的衣裾紛飛旋舞,映照著四壁的明鏡,整個宮殿彷彿沉浸在華麗的海洋裡。

  西澤爾並未立刻離去,卻也沒有加入歡樂的人群——事實上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有女伴敢於與他共舞。他只是挑了一個靠近壁爐的位置靜靜坐了下去,從身側侍從的托盤上拿起一杯波爾多葡萄酒,舉杯慢慢啜了一小口。爐火的光從他背後投來,巧妙的將他的臉藏在了陰影裡,令人無法看清楚這一刻他的表情。

  “呦,公主殿下,您的哥哥正在看著我們。”雖然沒有回頭。舞池裡那位吸血鬼伯爵卻帶著一點點笑意開口,“那目光真令人覺得脊背發寒呢。”

  “呵……你的膽子真大,伯爵。”阿黛爾將手搭在他肩頭,甜美的微笑,“要知道西澤爾和蘇薩爾都是可怕的人——說不定今晚回去的路上,你的馬車就會掉入台伯河裡呢。”

  “是麼?”倜儻貴公子笑了起來,眨眼,“沒關係,我游泳很好。”

  阿黛爾抬眼凝視了他一剎,彷彿也在暗自揣測著什麼,嗤的笑了:“難怪伯爵會是翡冷翠社交界裡最受歡迎的人——H伯爵夫人為您傾心,看來並不是沒有緣由的。”

  “不敢。”費迪南伯爵在旋舞中輕吻了一下那隻搭在他肩頭的小手,微笑,“我只是不願看到美麗的公主如此為難——我對女神發誓,只要您一皺眉,對我來說就抵得上死刑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20
八八

  此刻舞曲換了一曲,他們彷彿心有默契,卻並未回到座位,而是繼續跳了下去。

  “伯爵是來自卡斯提亞公國麼?”她抬起美麗的眼睛問。

  “是的,那個蔚藍海岸彼端的美麗國家。”費迪南伯爵微笑,“如果公主有機會可以去看看,那裡的玫瑰定會因為公主的到來而變得如同翡冷翠一樣的芬芳。”

  “那似乎是個很遠的國度,”阿黛爾在旋舞中問,聲音矜持優雅,“伯爵又是為什麼來到翡冷翠呢?難道也是對梵蒂岡有所請求?”

  “是的,公主。您真聰明——”費迪南伯爵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即爽朗的笑了出來。“十幾年前,當我父親在一場戰爭裡猝然去世時,年少的我被叔父卑鄙的剝奪了繼承權,驅逐出了屬於我的城堡。我被迫流亡,再不能返回祖國。”

  舞曲在進行。他將她迴旋著推出去,然後在雙方手臂伸直的瞬間再度將她拉回懷裡,趁機耳語:“如今我一無所有,只能不遠千里來到翡冷翠,請求您父親的仁慈恩賜——因為教皇是神在人間的化身,只有他可以恢復我應得的王位和封地。”

  阿黛爾輕盈的旋舞,雪白裙襬完全展開了,宛如一朵白玫瑰在他的臂彎之間開放。

  “是麼?”聽到對方那樣坦率的承認,她反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在他懷裡微微一笑,“那麼,伯爵——接近我,對您來說有多大的幫助呢?”

  “這取決於公主殿下。”他微笑起來,露出雪白整齊的牙齒,“我相信公主是個天使。”

  “天使?”阿黛爾輕聲微笑,若有深意,“不,我只是一件禮物。父親只會把我嫁給王侯。即使對方不是王侯,也有力量令他成為王侯——你也想獲得這件禮物吧,伯爵?”

  費迪南伯爵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吻了吻她的手。

  “可是,難道你不害怕麼?”阿黛爾輕聲在他耳邊笑,甜美的聲音裡透著微微的寒意,“那些當了我丈夫的國王,都不會活太久。”

  費迪南伯爵也是微笑,“如果我在今夜之後就立刻死去,也沒有什麼遺憾——請放一束翡冷翠的玫瑰在我的墓碑上吧,我的天使。”

  阿黛爾抬起藍色的眼睛凝視了他片刻,忽然又微笑起來。

  “伯爵真是一個有趣的人。”她說,側頭示意他去注視那個躲在陰影裡的人,“你得罪了我的兩位哥哥,只怕天使也救不了你啦。”

  此刻樂曲停歇,舞過兩輪的人終於停了下來,雙雙走向舞池旁邊的座椅。

  “已經是九月了,為什麼還是如此的熱呢?”阿黛爾從侍從手裡取過一杯加滿了冰塊的番石榴汁,靠在窗檯上吹著微風,喃喃抱怨,“難道我離開翡冷翠不過兩年,這裡的天氣就變了?”

  費迪南伯爵笑著取過一杯白葡萄酒:“公主,原諒我並不如此覺得——托您哥哥的福,至今為止我背後還是冷颼颼的呢。”

  阿黛爾握杯的手不易覺察的微微一動,視線和那個火爐旁的人相接。

  “西澤爾殿下似乎有什麼話想和您說。”費迪南伯爵側臉看著那個坐在角落裡的年輕人,低聲提議,“或許您該過去向他問聲好。”

  “不必了。哥哥他向來喜歡一個人呆著。”阿黛爾淡淡道。

  然而,彷彿為了反駁她這句話似的,那個一直坐著的人忽然站了起來。

  沉默的西澤爾皇子在第三支舞曲響起的時候逕自走到了正在交談的這一對面前,也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阿黛爾,靜靜的把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阿黛爾一怔,彷彿是出於某種根深蒂固的習慣,下意識把手順從地伸了過去。然而那一瞬之後她迅速回過神來,帶著一種憤恨的表情將手猛力地往回抽,不過西澤爾顯然不準備給妹妹這個機會,他緊緊握住阿黛爾的手,在曲聲裡將她一把拖下了舞池。

  費迪南伯爵只是冷眼看著這一切,唇角浮現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

  “真是奇怪的兄妹。”他低聲自語,喝了一杯葡萄酒。

  波爾卡舞曲響起。舞池中的貴族男女們大都已經更換了新的舞伴。然而這一次許多人卻跳地心不在焉,視線不斷的穿過人群。看似漫不經心卻好奇探究地投注在那一對兄妹身上,帶著某種深藏的曖昧和惡意。

  拉菲爾坐在一群藝術家裡,卻對關於教堂穹頂壁畫流派的話題完全不感興趣,不時偷空看著舞池,忽然間側過頭,低聲對旁邊的英格拉姆勛爵開口:“好像不對頭——阿黛爾公主和二皇子吵架了麼?”

  英格拉姆勛爵正在研究鏡宮裡的那台頂級鋼琴地音色。被他那麼一說也不由自主抬起頭,卻正看到那一對兄妹從大廳正中的水晶燈下旋舞而過。

  “真是諸神的傑作——”他忍不住的讚歎,用一種詠歎調似的口吻道,“能在翡冷翠玫瑰身邊還能不被掩蓋住光芒的,也就只有西澤爾殿下了。”

  “也有人說那是魔鬼的傑作。”拉菲爾不耐煩低聲,“我覺得他們像是在吵架。”

  “是麼?”英格拉姆勛爵推了推夾鼻眼鏡,“嗯……不像。”

  這一對兄妹只是沉默地跳著舞,外表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讓所有窺測的視線都落了個空。但是細細看去,他們彼此的臉色都有點蒼白。在一整支舞曲裡,雖然相互配合得嫻熟優雅,但眼神卻根本不曾接觸。他們默默地隨著樂曲旋舞,手緊緊地扣在一起,神色裡有一種緊繃著的張力,彷彿一根快要拉斷的弦。

  “你沒看到——剛才阿黛爾公主說了一句什麼,二皇子的臉就忽然死了一樣白。”拉菲爾低聲,“啊!她只要一蹙眉頭,我的心就像被絞緊了一樣!女神啊……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20
八九

  “拉菲爾,你要干嗎?”英格拉姆勛爵吃驚地看著忽然站起的同伴。

  “下一支舞,一定要走上去邀請公主。”拉菲爾喃喃。“哪怕被拒絕也好。”

  “你瘋了麼?”英格拉姆勛爵想要阻攔他。然而那個熱情的畫家已經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走向了舞池。順手從旁邊的花瓶裡拔下了一朵玫瑰。

  舞曲已經接近尾聲,那一對皇室兄妹正好跳到了這邊。拉菲爾還沒有來得及鼓起勇氣上前,卻看到阿黛爾不易覺察地蹙了一下眉,樂曲還沒有結束就從西澤爾的手裡迅速抽出自己的手來,然而她的哥哥只是攬住她的腰,微微用力,就阻止了她逃脫的企圖。

  西澤爾聲音很低地說了一句什麼,拉菲爾聽不到他說的是什麼,卻看到阿黛爾轉瞬露出了憤怒和苦痛的表情,彷彿已經無法克制自己的情緒,忽然低聲回答了一句:“不……你只是為了你自己,哥哥,和楚一模一樣!”

  拉菲爾一時沒有明白過來他們爭論的是什麼,不由自主停下了腳步。西澤爾一直陰沉的臉在聽到那個東方的名字時微微動了一下,彷彿一道烏雲中的閃電。

  波爾卡舞曲在此時已經進入了最後一句,鋼琴師用飽滿的情緒敲擊著琴鍵,小提琴的和弦高亢亮麗,將舞會的氣氛推到了高潮。無數對舞者在華彩的樂章中迴旋,裙裾徐徐展開,如同一朵朵繽紛怒放的玫瑰。

  阿黛爾公主隨著眾人來了一個漂亮的回身,跳完了最後一步。就在這盛大的華彩樂章結束時,她推開了哥哥的手,不著痕跡地提起裙裾微微一禮:“再見,我親愛的哥哥。”

  拉菲爾等候了許久。終於在她轉身的瞬間恰到好處地迎了上去。他的出現阻斷了西澤爾繼續和妹妹交談的可能,後者只是默默看了他們一眼,便再度退回到了壁爐旁坐下。

  “今夜我是多麼的榮幸,能見到翡冷翠的玫瑰。”拉菲爾風度優雅地遞給她一支紅玫瑰,屈膝吻她的手,誠懇地讚美她方才的舞姿。阿黛爾微笑地站在那裡,帶著某種靦腆卻愉快的表情接受了那支玫瑰。

  “我聽說過你,博多·拉菲爾先生,”她用一種音樂般美妙的聲音說,“天才的畫家、虔誠的教徒,為教廷服務了十二年,是聖特古斯大教堂晝夜之門的創作者——我的父親一直很讚賞閣下的才華。”

  “是麼?榮幸之至!”拉菲爾竭力壓抑住心中的激動,彬彬有禮的回答。頓了頓,還是忍不住誇耀般的補充:“的確,在下有幸為教皇一家畫過像。不僅十年前曾覲見過教皇和夫人,在三年前還曾來到太陽宮為諸位皇子畫過肖像——可惜公主當時遠嫁,未能一見。”

  “是麼?”阿黛爾眼神微微變了一下。她微笑著打開了胸口的一個掛墜:“真是巧合——這張畫。原來就是閣下的大作?”

  純金的暗盒打開了,一張蒼白的臉在凝視著他——那個藏在陰影裡的少年不過十六七歲,雙眼裡卻彷彿有某種陰沉的魔力,讓拉菲爾驟然打了個寒顫,清醒下來。

  “啊,西澤爾殿下……”拉菲爾失神地喃喃,“是的,是他。”

  阿黛爾微笑著扣上了暗盒:“看來我真的應該感謝你呢——正是閣下的妙筆,讓我那些在異鄉的日子不至於因為孤獨而絕望。”

  就在這個時候,第三支舞曲聲又響起來了。這次是奔放浪漫的佛朗明戈舞。

  “那麼,閣下,為了感謝你的功勞,今晚請陪我跳整夜的舞吧。”阿黛爾公主居然主動牽起了他的手,微笑著將他領向了舞池。那一瞬他目眩神迷,彷彿一頭栽進了五彩斑斕的海洋,在漩渦中不由自主旋舞。

  “哦,天哪,”旁邊一直和人談論著藝術的英格拉姆勛爵忽然停住了,看著舞池裡翩翩起舞的一對年輕人,“拉菲爾真的在和公主共舞!”

  所有藝術家們側頭看去,都發出了一陣低低的驚呼,夾雜著豔羨和鄙夷。

  “真美啊……不愧是翡冷翠的玫瑰!”

  “是啊。我在公主第一次出嫁時候看過她,那時候感覺她只是一個孩子,像沉默的羔羊,聖潔得背後幾乎要長出翅膀來了。雖然美麗非凡、卻讓男人沒有想去擁抱的衝動呢,哈——想不到如今居然成了不折不扣的舞會皇后了!”

  “是啊,畢竟都嫁過兩任丈夫了嘛。真是羨慕那些能採摘到這朵玫瑰的人呢——弗蘭克今晚怎麼沒來?真是的,白白便宜了拉菲爾這個傢伙。”

  “呀!你們看,他們一邊跳一邊說悄悄話,都快臉貼著臉了!”

  “那個自命風流的傢伙。”歌唱家第多喃喃,“小心殿下會要了他的命。”

  彷彿為了驗證這句話似的,遠處那個坐在壁爐邊的人忽然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的將手中的紅酒猛然放到邊上,眼神一瞬間亮的可怕。

  沙龍裡的藝術家們忽然間鴉雀無聲,彷彿一群鴿子在鷹隼的注視下屏息。

  然而,西澤爾皇子並未走向那一對親密共舞的人,在舞池旁呆了片刻,便默不作聲地掉頭離去。費迪南伯爵離開H伯爵夫人向他走去,似乎想要獻個慇勤和這位當權的皇子攀談。然而西澤爾沒有理會他,只是短短的說了幾句,便跳上了門外停著的馬車。

  “哎喲,你們看,”第多幸災樂禍的笑了起來,“殿下的臉色多麼不好!那個奪去他妹妹的人為什麼不會覺得自己背後涼颼颼的呢?”

  此時第三支舞曲也已經結束,拉菲爾暫時離開了公主,到這邊來拿一杯冰水,迎著同伴們的目光,抹著額頭的汗,彷彿誇耀一般的自語:“哎呀,百葉窗不是都已經開了麼?鏡宮裡為什麼還這麼熱?——公主還要我陪她跳上一個整個晚上呢,真要命。”

  “喲,”英格拉姆忍不住笑了起來,“毫無疑問,你不惜為公主熱死。”

  “親愛的英格拉姆兄弟,你英明如神。”拉菲爾將冰水一飲而盡,得意,“公主剛才說要跟隨我學習繪畫,讓我明天帶著以前的畫稿去聖泉殿給她欣賞——嘿嘿!去聖泉殿!各位,我即將要成為公主的入幕之賓啦。”

  他喜氣洋洋地擱下酒杯,在第四支舞曲沒有響起之前回身走向了舞池。

  沙龍裡暫時沒有人說話,各位藝術家們暫時把繆斯拋到了九霄雲外,只是對著那個幸運的同伴投去了各種複雜的眼神。

  “來,”英格拉姆第一個打破了沉默,舉起酒杯,低聲,“為幸運的拉菲爾乾杯!”

  “乾杯!”眾人嘩然笑了出來,紛紛舉杯,“為翡冷翠的玫瑰乾杯!”

  “為偉大的教皇陛下乾杯!”

  “不知死活的傢伙。”

  不遠處,一隻藍色的眼睛透過蕩漾著紅酒的高腳杯,靜靜注視著水晶燈下擁著公主旋舞的畫家,眼裡透出冷淡的笑意。牛排被整齊地切了一小塊,銀色的餐刀擱在手邊,和他的袖口的銀扣輕微地碰撞著,發出冰冷的聲音。

  “乾杯,”費迪南伯爵舉起杯子,對著遠處的人遙遙低語,“翡冷翠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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