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風玫瑰 作者:滄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7:18:5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7 11308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0
三〇

  (5)

  十五年前,大胤的神照帝在位時,東陸還處於諸國爭霸的時期。

  當時東陸共有大大小小十七個國家,而其中魏國、越國、衛國、吳國和胤國國力最為強盛,各據一方,被稱為“五霸”。而五霸之中,胤國和越國接壤,交戰頻繁,兩國之間的龍首原便成了一片幾十年不休的戰場。

  神照帝被稱為大胤中興的英主,在位的三十四年裡,採用了遠交近攻的方法,以聯姻的方式穩住了遠處的吳國和衛國,然後頻繁出兵,先後征服了周邊的多個小國,幾十年裡逐步將大胤的版圖拓展了一倍有餘。

  到最後,接壤的另一個大國越國,便成為大胤不可避免的最大敵人。

  當時神照帝三次率大軍親征,試圖越過龍首原擊敗宿敵,但每一次卻都被擊潰在房陵關外——三次出征,三次大敗,最後一次戰役結束後,神照帝於陣前折箭立誓:只要大胤不亡,世世代代、子子孫孫,必然要踏破房陵!

  當時,神照帝有後宮佳麗三千,一後四妃十二嬪三十六貴人,一共為他生下了十六個孩子。然而,其中卻只有皇后甄氏和寵妃慕氏生下的是皇子,其餘均是無法繼承王位的公主——宮裡私下有傳言,說是因為甄後刻毒善妒,所以受孕的妃子均不得善終,有僥倖生下男胎的,也都會因為各種原因夭折在襁褓中。

  而神照帝雖為一代雄主,卻偏偏是一個懼內之人,對妻子的驕橫毒辣束手無策。只有貴妃慕氏手段高超,多年苦心經營,小心謹慎,終得到甄後的信任,視其如姊妹,甚至允許其生下了第二個皇子。

  甄後病逝後,慕貴妃身為西宮娘娘,便順理成章的成了後宮之首。

  然而,慕氏雖費盡心機生下了皇子,其子卻羸弱無能。而甄後所生的皇長子舜華卻是驚才絕豔,弱冠之時便名動天下,門下有食客三千,能人異士不計其數,因其封在楚地,所以被世人稱為“公子楚”——在逍遙台上的聚會後,他和衛國的公子蘇、越國的公子昭、吳國的公子彥一起,被世人稱為“東陸四公子”。

  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當神照帝駕崩之後,遺詔裡冊立的卻非嫡皇子兼皇長子舜華,反而是慕氏所生的的皇二子徽之!

  當所有宮人都湧向了慕氏所在的回鸞殿,恭賀她成為新太后時,神照帝的第二道遺旨卻緊接著到達:因為皇二子年幼,為了避免西宮母憑子貴,垂簾干政,神照帝指定了四位閣老輔政,卻令後宮包括慕氏在內的嬪以上十六人殉葬!

  ——殘酷的旨意下達後,一時間,整個後宮為之顫慄不安。

  年幼的新帝即位時,大胤正處於風雨飄搖之中。半年不到,戰爭再一次爆發,越國大軍趁著胤國新喪,大舉越過了龍首原,在一個月之間推進了七百里,幾達天極城南郊。

  帝都岌岌可危,熙寧帝年紀尚幼,而國中亦無太后垂簾,朝廷上下一片慌亂。四位輔政大臣商議後,最後決定由老將霍起帶兵迎戰越國大軍,同時為了鼓舞士氣,極力遊說年幼的皇帝親臨前方撫慰將士。然而霍起尚未布完陣,便被公子昭率領的鐵騎旅迅速擊潰。那一支鐵騎甚至撕開了胤國戰線,孤軍深入,閃電般的飛馳一百多里,擄去了正在前方視察的熙寧帝!

  如果不是公子楚率門客追出八十里,連斬一百多鐵騎、硬生生將胞弟奪回的話,恐怕在位不到一個月的熙寧帝便要成了大胤史上最短命的皇帝。

  在那一戰後,皇長子的光芒再無法掩蓋。

  胞弟年幼,國內無人,公子楚在風雨飄搖之時挑起了重任,以弱冠之年代替霍起出任天下兵馬大元帥。在幾度艱難的相持後,胤國的軍隊終於逐漸扳回了劣勢,一步步將越國大軍逼回了龍首原另一側。在之後的數年內,公子楚更是馬不停蹄的南征北戰,合縱連橫,權謀刀兵齊舉,終於在十年前和司馬大將軍一起滅亡了宿敵越國,一雪昔日逼宮之仇。

  霸業成就後,公子繼續輔佐幼弟,執掌大胤朝政,天下漸漸康寧。然而太平光景不過兩三年,朝野上就有流言紛紛而起,說公子手握大權、功高震主,久有不臣之心;甚至有傳言說當年神照帝的遺詔被篡改過,真正該登上帝位的是皇長子舜華,而非羸弱無能的皇二子徽之——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年幼的熙寧帝在內憂外患中漸漸長大,脾氣日見乖戾多疑,日聞其毀,與兄長漸漸再不復少時的親近,幾度暗中削其權柄,甚至差一點釀成手足相殘的慘劇。

  “啊……我明白了,”阿黛爾聽得出神,喃喃,“皇上是怕他哥哥麼?”

  蕭女史笑了笑,意味深長:“或許,他只是恨他自己。”

  “但皇上畢竟還是仁慈的,沒有真的殺了哥哥。”阿黛爾道。

  “呵,誰說皇上真仁慈?”蕭女史微微冷笑,眉梢一挑,“三年前,有人再度密告公子有弒君篡位之心,皇上便命人搜檢頤風園,果然搜出了皇冠龍袍以及諸多大逆不道的書信——大怒之下,當下便賜與公子一把利劍,令其自裁。”

  “什麼?”阿黛爾大吃一驚。

  蕭女史嘆息:“如果不是弄玉公主,公子或許早就已經死了。”

  “弄玉公主?”阿黛爾詫異。

  “弄玉是公子的同母妹妹。和皇上年紀相仿,也和皇上一起長大,感情倒比同胞兄妹更加親密——就算是後來公子被猜忌,她也並未因此被皇上疏遠。”蕭女史抬頭看著夜色,神情漸漸變得恍惚,“她當時才十五歲,已經和四公子之一的公子蘇聯姻,卻在聖旨下達的當日不顧一切的來到頤景園苦苦哀求皇上,力證胞兄的清白。”

  “啊……”阿黛爾喃喃,“那,皇上答允了麼?”

  “當然沒有,”蕭女史冷笑起來,眼裡的譏誚一掠而過,“皇上懷剷除異己之心已有多年,此事只不過是一個引子——那套帝王冠冕,到底是誰放進頤風園還說不準呢。”

  “啊?”阿黛爾倒抽一口冷氣。

  “呵,弄玉公主實在過於天真——”蕭女史喃喃,“還以為後宮是兄友弟恭的地方?”

  “後來呢?”阿黛爾明知如今的結果,卻還是忍不住問。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0
三一

  “後來……皇帝畢竟還是放過了長兄。因為……”蕭女史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麼,歷經滄桑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某種觸動的表情,“——因為弄玉公主為了證明胞兄清白,不令兄弟自相殘殺,竟不惜自刎於皇帝面前!”

  “什麼?!”阿黛爾失聲驚呼,袖子帶翻了桌上茶盞。

  “是啊……那時候我剛好也正在頤音園隨駕,親眼看到了那一場慘禍,看著弄玉公主的血濺上皇上的龍袍,”蕭女史喃喃,眼神恍惚,“皇上那時候只有十六歲,自幼和這個妹妹的感情非常好,看到這個樣子登時驚呆了——弄玉在臨死之前抓緊兩位兄長的手,疊放在一起,求他們不要再手足相殘,直到皇上和公子分別點頭應允才瞑目。”

  “雖然過了好幾年,我、我還是忘不了那一刻他們三兄妹的表情……”蕭女史的聲音低下去,臉上的神色忽然變得很奇怪,似是悲傷,卻又似冷嘲。

  “你看,兩兄弟奪權爭霸,到頭來,葬送的卻是妹妹的性命。”她輕聲自語,“總是這樣——男人們自顧自的爭奪來去,到最後,葬送的卻是女人的一生啊……”

  阿黛爾垂下眼簾,下意識地握緊了胸前的墜子,也有剎那的失神。

  “公子逃過了一劫,但從此卻彷彿變了一個人。”沉默了片刻,蕭女史拿起了一盞茶,“為避皇帝猜忌,他掛冠歸去,在自己的府邸裡日日醉生夢死,飲醇酒、近美人,再也不問朝政——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無不如此。也許因為他的無所作為,放浪形骸,皇上倒也不再為難他,多年來相安無事。”

  女官的敘述到此便告一段落。室內忽然寂靜下去,只有夜風穿簾而入,桌上的《女誡》簌簌翻頁。

  “公主,該就寢了。”外面傳來更漏的聲音,蕭女史彷彿回過了神,“別的事,等日後有時間,再慢慢和你說吧。”

  阿黛爾卻沒有動,許久才輕輕道:“謝謝你。”少女抬起頭,看著在這深宮中耗盡了一生的蒼老女官:“曼姨,你是為我好,才對我說這些的,對不對?”

  “是的。”女官微微笑了一下,那個笑容卻是複雜的,“公主知道麼?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經有過一個孩子……”蕭女史抬起了頭,凝望著頤景園外的夜色,“如果他長大,也該和你差不多年紀。可惜我沒有機會看上一眼,就已經夭折了。”

  阿黛爾怔了一下,想像不出眼前這個蒼老枯槁的女子,年輕時也曾因美麗而蒙受聖眷。

  “呵,其實這樣也好,”蕭女史喃喃,慢慢飲下杯中冰冷的殘茶,“總好過讓他在這種地方長大,被扭曲成野獸般的樣子。”

  阿黛爾無言以對,想起片刻前她所說的三兄妹的往昔。

  ——如果她的孩子不死,說不定這一幕慘劇裡的主角就會換人吧?

  “公主,傍晚看到貴妃的時候,你很害怕麼?”沉默片刻,蕭女史忽地問,“其實你不用害怕她——你越是怕她,她便越是要咄咄逼人。”

  “嗯,”阿黛爾下意識地顫了一下,喃喃,“可是……她給我的感覺真的好可怕。”

  她低聲,瑟縮著:“就好像……好像看到了我母親一樣!”

  蕭女史吃了一驚,沒有回答——在新皇后入京之前,她就隱約聽說了公主的身世。那個東陸女人美貌而神秘,為當時還沒有當上教皇的格里高利生下了一對子女,本來應該母憑子貴,最後不知為何卻被異端仲裁所以女巫的名義燒死在火刑架上。

  “我記得在母親身上,好像也有類似貴妃身上的那種紋身呢……很奇怪。”阿黛爾喃喃,“看上去——就像一條咬著自己尾巴的蛇。”

  茶盞從女官手裡忽然落下。蕭女史臉色煞白,定定看著翡冷翠來的公主。

  “怎麼了?”阿黛爾吃驚地看著女官。

  “沒什麼。”蕭女史連忙去收拾滿地的碎片,然而手指一顫,又被刺出了一滴血——她定定看著那一滴血從肌膚下湧出,鮮紅奪目,竟似失神了剎那。

  “公主。”終於,她抬起頭來,看著燈下的少女,用一種極其凝重的口吻道,“記住了,剛才你所說的話,無論如何都不能對任何人再提起了——無論如何!知道麼?”

  女官語氣是如此嚴厲,竟似忘記了自己是在和尊貴的公主說話。

  阿黛爾被這樣的語氣嚇了一跳,不由頷首。

  蕭女史凝視著她,似乎在暗自判斷著什麼,最後卻是微微搖了搖頭,臉色緩和下來。

  “有個消息,請公主聽了務必不要傷心——”她沉吟了片刻,終於緩緩道:“御醫說,隨你來的那個蘇婭嬤嬤,大約拖不過明天傍晚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1
三二

  六、霧

  (1)

  更漏將盡,明黃色的軟轎穿過了牡丹盛開的花園,停在門下。

  門口有大批的侍從靜靜默立,陳列著天子的儀仗。琉璃的宮燈下,一個穿著紫色宮裝的侍女在急切地等待著什麼。看到轎子回來,不等轎簾捲起,便急急上前,低聲稟告:“娘娘,皇上已經等您多時。”

  “哦。”轎子裡的人懶懶開口,“不是讓他去別處不用等我麼?”

  “皇上堅持留下來等娘娘。”宮女低聲,“皇上今日情緒不好,娘娘小心。”

  然而凰羽夫人卻不急著進去見駕,反而穿過了花圃,在月下悠然折了一支牡丹,簪在了雲髻上,側首聽著殿中咳嗽轉急,唇角噙了一絲笑意。

  “娘娘。”一個青衣人正在階下靜靜等待,“請快去吧。”

  “端康,”凰羽夫人微微一驚,輕聲,“怎麼了?”

  青衣宦官抬起頭,無聲地做了一個手勢——凰羽夫人的眼神一斂,明白這是一個警惕的示意,低聲:“出了何事?”

  “司馬大將軍遇刺。”端康壓低了聲音,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

  “什麼?!”凰羽夫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怎麼回事?是誰做的?難道是……”

  然而一語未畢,殿內忽然傳來一聲裂響,有什麼被摔碎在地上。

  “咳咳……都過晚膳時間了,怎麼還沒來!”一個聲音在咳嗽,嚴厲地訓斥左右,“朕不能再等了——去把娘娘叫回來!不然……咳咳,不然……”

  凰羽夫人看了一眼端康,不再說話,按了按鬢邊的牡丹,重新整頓精神,推門走了進去,盈盈拜倒:“臣妾來遲,請皇上息怒。”

  殿中忽然一片寂靜,許久不見皇帝回答。

  應該是得到了示意,身側所有侍女宮人無聲地從房中退出,凰羽夫人只見無數的裙子流雲一樣從身側拂過,轉瞬回鸞殿中就變得空曠而冷清,只有零落的咳嗽聲響起在夜風裡,顯得有些急躁而虛弱。

  “皇上,您該按時服藥。”凰羽夫人眼角瞥著地上碎裂的玉碗,輕聲。

  “啪”,又一隻玉盞被摔落在她眼前,濺起的熱茶燙傷了她的手腕。

  “還知道我要喝藥?你去哪裡了!明明知道朕要來,你、你卻……咳咳,咳咳!”皇帝怒不可遏,一句話沒完,卻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那種咳嗽是從胸臆深處發出的,急促清淺,彷彿身體只是一個空殼,氣流被急急地吸入又吐出,帶出空空的迴響。

  “徽之,別孩子氣了。”凰羽夫人笑了笑,也不等皇帝賜平身就逕自站起,轉眼換了一種口吻,“怎麼?你都可以十天半個月不來回鸞殿,我遲來個一時半刻,你又計較什麼?——藥都灑了,我叫人再去熬。”

  然而不等她轉身,手腕一緊,已經被人拉住,用力得生疼。

  大殿空曠,只有萬支銀燈燃燒。帝王的冠冕下,少年的臉色蒼白,臉上因為咳嗽而泛起了病態的紅暈,薄唇緊抿,眼神又是憤怒又是煩亂,神色急遽變化——那種光亮轉折、在燈下看來竟然如同刀鋒一樣。

  “咳咳……我不要喝藥。”皇帝眼裡有絕望的神色,“沒有用的……阿嘉,我要死了。”

  “胡說!哪個太醫敢如此妖言惑眾?”凰羽夫人一驚,輕聲呵斥,“皇上身子弱,想來是如今初春天氣料峭,偶染風寒而已。”

  “不,不是風寒……是我要死了,阿嘉……”皇帝喃喃,臉在燈下蒼白得毫無血色,“你知道麼?昨晚我夢見了母妃,咳咳,還、還夢見了弄玉……我要死了,阿嘉。”

  凰羽夫人低聲:“公主生前與皇上手足情深,又怎會死後作祟?”

  “手足情深……呵,手足情深。”皇帝忽然間沉默下來,凝望著驪山的方向。

  堂堂的東陸霸主、大胤的熙寧帝,其實只是一個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身量單薄,有著尖尖的下頷和蒼白的膚色,俊秀的臉龐上線條纖弱消瘦,只有雙眉下的眼睛卻鋒銳凌厲,閃爍游移,不時露出煩躁多變的情緒來,彷彿一柄隱藏著的利劍。

  “放心,阿嘉,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熙寧帝望著夜幕,眼眸裡又攏上了一層琢磨不透的寒意,“咳咳……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咳咳,那些老傢伙,會怎麼對你?”

  熙寧帝回頭看著身側美麗的妃子,微微咳嗽。

  十年的相伴,如今她已經年近三十,然而卻還是容光照人,整個大胤後宮無人能與之相比——那種美不是少女澄澈明亮的美,而帶著淡淡的倦意和無謂,彷彿春風中沉醉的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

  有誰看得出,這樣的女人,原來只是一個守寡的巫女呢?

  凰羽夫人笑了一笑,忽然出乎意料的俯身貼上了少年皇帝喜怒無常的面頰,輕輕撫mo。

  “別……會、會傳染給你的……”熙寧帝卻下意識地往後靠,“咳咳,我怕自己得的不是風寒,而是、而是什麼絕症……”熙寧帝臉色蒼白,不住的咳嗽:“所以這半個月我都不敢來這兒看你。可是、可是……實在是忍不住啊。”

  凰羽夫人微微一怔,停住手指。

  “我想,如果徽之死了,我大概很快就會被賜死殉葬吧?”凰羽夫人卻出乎意料地擁住了他,眼裡帶著某種複雜的表情,“所以……我什麼也不怕。徽之死了,我便也死了。”

  “胡說!”熙寧帝試圖推開她,不停的咳嗽。

  一語未畢,微涼的朱唇已貼了上來,封住了後面的話。那個吻纏mian而漫長,帶著至死方休的氣息,竟似要將人溺斃其中。

  少年停止了咳嗽,彷彿喘不過氣來,然而眼底那種消沉和死氣迅速退去,眼神熾熱起來,沉醉在寵妃無邊的溫柔和風情裡。

  春末時節,深宮內萬朵牡丹綻放,天姿國色馥郁芬芳。回鸞殿內簾幕低垂,銀燈搖了一搖,映照得一切金壁輝煌,恍如夢境。

  “皇上已經入寢。”站在階下的端康看著燈火漸熄,低聲吩咐。宮人魚貫退下,只留下值夜宦官和貼身宮女在庭下侍侯。在退到門口之時,青衣總管停了一下,不易覺察地回過身看了看燈火熄滅的回鸞殿,眼裡有什麼一閃即逝。

  (2)

  歡娛恨夜短,錦帳內尚自纏mian,外面卻已經傳來了更漏聲,有掌事太監在門外稟告,提醒帝王及時起身。熙寧帝從沉睡裡睜開眼,不耐煩的呵斥,讓端康去取消今日早朝,復又轉身在寵妃懷裡沉沉睡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1
三三

  然而凰羽夫人卻已經醒了,靠在織錦軟枕上,烏黑的長發鋪了一身。她舒手騰出錦被,從榻旁的沉香木幾上取了一支尺八長的犀角白玉水煙筒,湊近了燈心,靠著床頭緩緩吸了一口——燈影搖了一搖,金黃色的煙葉和白色的花瓣在火裡捲曲,發出某種奇特馥郁的味道,沁入心脾,消魂蝕骨,彷彿一時間魂魄也被抽出了軀殼。

  凰羽夫人用力地摀住了心口,眉梢蹙起,似是沉默地忍下了什麼,凝望著四角垂珠的帳頂,彷彿失神一般,吐出了一口煙。

  “咳咳,咳咳。”睡夢中的人彷彿覺察出了煙的味道,輕聲咳嗽起來。

  她一驚,轉頭看了看那個蜷在身側的少年。他睡了的時候非常安靜,無聲無息,皺著眉,橫了一隻手在她的腰間。因為闔起了眼睛,那張纖秀蒼白的臉上失去了平日凌厲多變的表情,反而更加顯得單薄而孩子氣。

  她垂手撫mo少年烏黑的長發,看了他良久,緩緩將煙斗的在旁邊的白沙盤裡熄滅。

  “咳咳,咳咳。”皇帝卻還在輕聲咳嗽,彷彿夢裡遇到了什麼,身子忽然開始發抖,橫在她腰畔的手驟然用力,抱緊了她,失聲,“不……不要!不要死!”

  “徽之?徽之?”凰羽夫人輕聲拍打他的後背。

  “阿嘉……”他喃喃,在睜開眼時看到了她的臉,稍微覺得安心,“是你麼?”

  “嗯。”凰羽夫人輕聲拂開他臉上散亂的發絲,“怎麼了?”

  “我……我又做噩夢了。”熙寧帝咳嗽著,漸漸平靜下來,“我又夢見了母妃被賜死的那一天——她赤著腳在宮裡奔逃,喊著我的名字……”

  凰羽夫人無言,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嘆息。

  ——當時熙寧帝只有八歲,親眼看著管事太監在他面前用一條白綾將母親活活勒死。那之後,他便反覆的夢見童年時那可怕的一幕。

  “阿嘉,我一定不能死。”熙寧帝失神地喃喃,“否則……你也會和我母妃一樣。”

  凰羽夫人輕笑:“沒事。我沒有孩子,也不怕死。”

  “我不要你死。”熙寧帝忽然翻身抱住了寵妃,“阿嘉,為我生個孩子吧!那時候,你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后了,那些老傢伙誰也不敢再輕視你。”

  “別鬧了……御醫說過,我不能生育——當過巫女的人都不能生育。”然而凰羽夫人卻推開了他,神色陰鬱下去,冷笑著,“皇上如果真的這麼想要一個皇子,後宮有的是願意受孕的女人。何必為難我呢?”

  熙寧帝停住了手,抬頭看著靠在床上的寵妃。

  “我不要別人,我只想和你生……”他喃喃,親吻她如雪的肌膚,語氣裡有著孩子般的固執和寵溺——她的頸後有朱紅色的細密紋身,一片一片,美麗如羽,交織滿她整個光潔的後背,令人目眩神迷。

  “那是不可能的,”凰羽夫人喃喃,眼裡也有苦痛的表情,煩躁地推開他,“皇上不要為難我了,我已經老了——說不定那個新皇后倒可以完成你的心願。”

  “新皇后?”熙寧帝忽地愣住,忽然覺得掃興,放開了手,頹然跌入了錦衾。

  凰羽夫人卻再不理會他,逕自起床梳妝。她只披了一件大紅牡丹的睡袍,裸露出雪白豐潤的肩臂,漆黑的長發垂落地面,似一匹上好的黑緞。熙寧帝靠在榻上,看著她梳頭的模樣,咳嗽越發急促。

  “皇上,該起身了。”漏聲已盡,天已經放亮,門外傳來端康必恭必敬的聲音,“早朝已過,諸多大臣還等在乾清宮裡,等著皇上共議大事。”

  “又有什麼大事!”熙寧帝只覺得煩躁,沒有把視線從寵妃身上移開。

  “昨日司馬大元帥遇刺……”端康輕聲提了一句。

  彷彿恍然想起什麼,熙寧帝陡然色變,低低罵了一聲:“該死的越國遺民!”

  皇帝再不眷戀床榻,匆匆起身更衣,彷彿心裡堵著一口氣,也沒有和寵妃再多說一句,在宮人侍衛的簇擁下離開了回鸞殿。凰羽夫人當窗梳頭,沒有回顧一次,一時之間房間內的人散得乾乾淨淨。

  皇帝御輦出了門口,凰羽夫人跌坐在窗前繡榻上,將手抵在心口上,蹙眉沉默了許久,然後伸手夠起了那隻犀角水煙筒,貼近唇邊,緩緩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宛如一縷影影綽綽的鬼魂,潛入人的心肺,然後再被吐出,消散在重重簾幕背後。

  不出聲地坐了許久,凰羽夫人痛楚的神色漸漸舒展,忽然對著空氣發話:“端康!”

  青衣總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後。

  “不知輕重好歹!”凰羽夫人低聲,有壓抑不住的怒意,“你幹嗎派人刺殺司馬那個老頭子?在這個當兒上,我們怎麼可以動他!”

  青衣總管的臉色也是蒼白,幾度要開口卻都被截斷。

  “這不是我們的人幹的。”終於,他找到了一個機會插了一句。

  “什麼?”凰羽夫人彷彿更加吃驚。

  “奴才沒有派人行刺司馬元帥。”端康低聲,“皇后新喪,新後將立——如此敏感的時候,奴才斷斷不會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那麼,又是誰做的?”凰羽夫人遲疑,“為什麼皇上會認為是越國遺民?”

  “原因很簡單,”端康輕聲回稟,“因為前夜凶手刺殺了司馬元帥後,斬下他的頭顱放在了龍首原的英雄冢上。”

  “……”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覺的有寒意從背後升起。

  “怎麼會這樣?是誰?”她失望地喃喃,“這打亂了我們全部的計畫!”

  端康垂下了頭去,沒有回答。

  “算了,兵來將當水來土掩就是!”失神祇是剎那,凰羽夫人便重新振作,“你即刻派梟去查看一下來人的底細,剩下的事情,還是按計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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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是。”端康低頭領命,“是否要盯緊頤風園那邊?”

  “不錯,”凰羽夫人頷首讚許,“既然司馬那個老頭子已經死了,刺客的下一個目標肯定會輪到公子楚。讓梟多帶一些人,好好盯著那裡。”

  “是。”端康頓了頓,“娘娘,那個翡冷翠來的嬤嬤已經解決了。”

  “很好——那麼說,那個公主身側,如今只剩下一個羿了?”凰羽夫人點了點頭,拿水煙筒輕輕敲著窗檯,神色微微一動,“那個羿……那個羿,很……”

  “很棘手?”端康低聲接上,“上次伏擊的十幾個同伴,只有梟回來。”

  “不,不止如此。”凰羽夫人喃喃,“那個羿,給人的感覺很奇怪。”

  “奇怪?”端康詫異。

  “嗯……說不出的奇怪。”凰羽夫人手腕微微一抖,沉吟不決,“好像哪裡見到過一般——卻又似乎完全陌生。我看不出他的深淺。”

  端康有些遲疑:“梟那次死裡逃生,回來後也說,那個人給他的感覺很奇怪——他甚至能預測到我們手下人的每一招每一式。梟甚至有些懷疑……”

  “懷疑什麼?”凰羽夫人蹙眉。

  端康頓了一頓,才小心地低聲:“懷疑他可能也是越國人。”

  水煙筒頓在了窗櫺上,凰羽夫人看著外面的天色,不知道內心在默默猜測著什麼,眼神陰晴不定。許久,一咬牙,冷然,“反正無論如何,這個人必須拔除。”

  “是。”端康垂手領命。

  “去吧。”凰羽夫人淡淡,復又看著庭外出神。

  離開的腳步聲在門口停頓,端康回首,有些遲疑地看著窗口女子沉默的側影,白色的煙霧在重重錦繡中裊裊而散,彷彿一個個慘白的幽靈無聲迴旋。

  “娘娘,”青衣總管遲疑片刻,終於嘆息,“不要再抽阿芙蓉了。”

  “沒辦法,”凰羽夫人將水煙橫在唇邊,低低的笑,“心口太疼了。”

  “……”端康沉默,手指微微發抖。

  牡丹盛開,滿庭芬芳,一朵朵國色天香的花富麗堂皇,襯得回鸞殿彷彿雲霞燦爛——然而寵冠後宮的貴妃定定看著那些花兒,一手按著胸口,卻蹙起了眉頭,眼裡有厭惡的神色。

  “終有一日,”低低的喃喃吐出唇齒,“我要一把火把這裡都燒了!”

  (3)

  頤景園的庭中鮮花盛放,然而偏廂裡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昏暗的房間裡殘燈飄搖,陰冷而濕潤,伴隨著垂死之人的咳痰聲,顯得森冷淒清。阿黛爾握著榻上嬤嬤的手,哭得說不出話來。來自翡冷翠的老婦人半睜著眼睛,看著床頭的少女,喉中的痰聲急促,彷彿想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來。

  “公、公主……”垂死之人終於發出了模糊的聲音,“公主……”

  “嬤嬤!”阿黛爾滿臉淚水,“我在這裡!”

  “呵……”老婦的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滿臉皺紋聚在了一起,用力抓住了阿黛爾的手,似乎有什麼話卡在她的咽喉裡。

  阿黛爾順從地將身體湊過去,側耳貼上她的嘴唇。

  “在離開、離開翡冷翠的時候,西澤爾皇子曾經拜託我……要好好的照顧您,”嬤嬤的聲音渾濁而飄忽,“可是,可是……沒想到那麼快,我就要離開您了……”

  “不要死!”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不要丟下我!”

  “阿黛爾公主……”老婦斷續地咳嗽著:“我、我一生都是女神虔誠的僕人,請公主在我死後……把我、我的骨灰送回翡冷翠,安葬在聖特古斯大教堂的聖雪佛墓地裡……”

  一口氣沒有上來,嬤嬤的話便停頓了。在一刻鐘內,所有人都以為這個信奉教廷、一生未婚的虔誠婦人已經被神召喚而去——然而在蕭女史推開門去喚人進來處理後事時,嬤嬤的喉嚨裡忽然咳咳作響,又緩過一口氣來。

  “阿黛爾,我可憐的孩子……你是那麼的美麗,這一生又要遭多少罪啊。”彷彿是迴光返照,垂死的嬤嬤凝視著少女,藍灰色的眼睛裡露出奇特的表情,喃喃:“阿黛爾,你……非常愛你的哥哥,是麼?但那是有罪的。”

  阿黛爾身子一震,臉色陡然慘白。

  “那是有罪的……有罪的。”蘇婭嬤嬤喃喃,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伸手一把抓住了阿黛爾,聲音變得尖利:“不,不,別回翡冷翠,阿黛爾!聽我說,別回去!”

  “別回翡冷翠……那是死亡之城。”嬤嬤的瞳孔漸漸擴散,低語,“聽著,別回去!別愛任何人。別愛你的父親……別愛你的母親……也別愛你的哥哥——那會要了你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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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那一瞬,迴光返照般的,嬤嬤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扭曲的恐懼,直直看著阿黛爾帶淚的臉,伸出手來,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大叫:“神,神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在這裡!魔鬼就藏在這裡!”

  垂死之人忽然伸出手,直直抓向床頭的公主,尖利的指甲劃破了她的眉梢。

  侍女們失聲驚呼,連忙上來將公主拉開,然而彷彿被某種神奇的力量附身,蘇婭嬤嬤竟然直挺挺的坐了起來,死死的盯著阿黛爾,發出了一連串尖利的囈語:“看到了麼?看到了麼!神啊,那、那是死亡之眼!是美杜莎的眼睛!”

  “我看見了……看見了!——聖特古斯大教堂底下……那座地宮裡關著魔鬼!教堂的聖像下,是血池!——神啊,火還沒熄……那罪惡的火還有沒熄!——王后的頭顱還吊在刑架上,在火裡唱著歌……在唱著歌!”

  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她的眼瞼,阿黛爾被侍女拉開,驚愕萬分地看著宛如瘋狂的嬤嬤——那種自幼熟悉的慈愛的臉上居然籠罩了一層完全不熟悉的扭曲表情,蒼白乾枯的手指迅速在身上劃著十字,喃喃翕動著嘴唇,彷彿面對著一個惡魔。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垂死的人淒厲地喃喃,聲音逐漸微弱。

  然而每一句話,卻都彷彿雷霆一樣震碎了她的神智。

  眼看著蘇婭嬤嬤已是不行了,蕭女史輕輕走過來,輕輕拉開公主,然後命人進來將垂死的嬤嬤抬出房外,放入荒僻的後院——按宮裡規矩,下人不能在房間裡嚥氣,須抬到指定的居所,趁著尚自溫軟擦乾身體換上壽服,才能不髒了宮裡的地方。

  “公主,你沒事麼?”蕭女史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女,溫言,“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女官湊過去,查看公主被抓出兩道細細血痕的眼睛。忽然間,阿黛爾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推開來攙扶的侍女:“別管我……”

  “讓公主去吧。”蕭女史這次沒有責怪她的失禮,只是嘆了口氣,“讓她安靜一下。”

  * * *

  那一日,侍女們忙得顧不過來,沒有人知道西域的翡冷翠公主到底去了哪裡。所有人都以為她不過是太過傷心,也有意讓公主一個人靜一靜——結果到了晚膳時間,到了訓讀時間,甚至到了就寢時間,頤景園裡都看不到公主的身影。

  蕭女史派人去門口的耳房裡打聽,結果羿卻表示今日同樣也沒有見到公主。宮人不敢報告朝廷,連夜帶人稟燭在整個宮裡找得天翻地覆,卻還是一無所獲。

  在人心惶惶時,只有羿是平靜的。

  跟隨公主這許多年,他幾乎知道她的每一個細小的習慣:在這樣的時候,她定然是一個人躲了起來——就如她在翡冷翠時一樣。

  他搖了搖頭,走入了夜色。

  七、空鏡子

  (1)

  只有在絕對的黑暗裡,她才會感覺平靜——彷彿回到了母親的*。

  阿黛爾抱著膝蓋坐在櫃子裡,聽著外面的喧囂聲來了又去——頤景園如此廣大,西域教皇給女兒的陪嫁又是如此豐厚,堆放禮物的房間多達上百間,自然沒有人會想到那個尊貴的小公主此刻居然躲在了這一個不起眼的空櫃子裡。

  當人聲漸漸寂靜的時候,她將身子蜷縮起來,伏在膝蓋上,聽到了自己的心跳——急促而清淺,彷彿有一個人在黑暗中踮著腳、在木質的地板上輕靈地舞蹈。

  她聆聽著自己的身體裡的聲音,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魔鬼的孩子!”

  ——在臨死前那一瞬,慈愛嬤嬤的眼睛裡居然露出了這樣的恐懼和厭惡,恍然如陌生人。

  連嬤嬤都說她是魔鬼的孩子!

  阿黛爾只覺得自己的心激烈地跳動著,淚水再度奪眶而出。黑暗裡,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垂落的項鏈。咔噠一聲輕響,藍寶石的墜子打開了,那個少年在黑暗裡凝視著她。

  “阿黛爾,”他說,“等著我。”

  淚水無聲的滑落臉頰,她將臉埋在膝蓋裡,肩膀顫抖。

  不知道在黑暗裡獨自呆了多久,推開門走出櫃子的時候,才發現外面已經是子夜時分。

  月光從東陸特有的木質窗格里穿入,空蕩蕩的房間裡,各種價值連城的寶物發出幽幽的暗彩,她站在淒清的月色中,忽然聽到了一種若有若無的聲音——那種聲音是難以形容的,,彷彿歌聲,又彷彿某種樂器的聲音。縹緲悠遠,瀰漫在夜裡。

  阿黛爾忽然怔住了:自從入住頤景園後,她已經是第七次在午夜聽到這種聲音了。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頤風園就在上風向,夜夜笙歌不息。然而很快她就知道錯了,因為那個聲音是如此的哀婉悱惻,清冷不沾絲毫煙火氣,完全不像是醉生夢死的盛宴裡所有。細心留意,她發現那個聲音其實似乎是從逆風的方向傳來——

  那個地方,卻是隔壁荒蕪已久頤音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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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雖然心中好奇,但因為記著蘇婭嬤嬤的叮囑,她儘量克制著自己,就算聽到看到了什麼也不敢有絲毫表露。然而在這個寂靜的夜裡,那個聲音再度傳來,瞬間喚起了她心中某種久已埋藏的秘密情緒——

  阿黛爾立於空園,躊躇良久,再也忍不住轉過了身。

  月色明亮,映在白石鋪就的地上宛如一片盈盈湖水。阿黛爾鬼使神差地沿著花木蔥蘢的小徑走著,穿過重疊的樓閣,隨著聲音的來處尋去。沿著聲音走到了園子一角,卻被一道宮牆攔住。隔壁就是頤音園。

  阿黛爾有些遲疑,停留了片刻,終於發現了牆上居然有一扇小小的門。那扇門被一株遒勁茂密的紫藤覆蓋,幾乎淹沒在綠色的瀑布里,隱蔽無比。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拂開了垂落的紫色花朵,推了推那一扇通往隔壁苑囿的朱漆小門。

  輕輕吱呀一聲,似是背後有什麼鎖住了。

  門上是鏽跡斑斑的獸頭銅鎖,顯示著這裡已經多年不曾有人通過——頤音園和頤景園毗陵而建,原是大胤皇室子弟消暑的行宮,然而三年前便已荒廢,連一個更夫巡夜都不見。

  阿黛爾咬了咬嘴角,在花蔭下遲疑了片刻。那個聲音還在繼續傳來,已經近在耳畔,如泣如訴,勾人心魄——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忽然吃了一驚。

  宮牆外是青碧的垂柳,柳林中露出一角白樓,那一縷聲音就是從那裡發出。

  在她抬頭的一瞬,卻陡然看到最高一層的樓上有白影一掠而過,翩若驚鴻——然而定神看去,卻又是什麼也看不見了,只有月光映照在琉璃瓦上,發出水一樣的光澤。

  阿黛爾在那一扇小門前佇立良久,幾度伸手去推,門後卻只傳來鐵鏽的摩擦聲。她隱約聽到有模糊的聲音在門後竊竊的笑,忽遠忽近,森冷詭異——阿黛爾對此沒有半絲驚訝,她能分辨出那些是來自冥界的聲音。

  那個荒涼的園子裡,關著無數死去的東西吧?

  “啪,”當她再度準備用力去推那扇門時,一隻手忽然按在了門上。她嚇得失聲驚呼,轉頭卻看到了一雙黑色的眼睛——

  “羿!”她發出了一聲低呼。

  她的保護者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身後,黑色的眼睛裡帶著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表情。

  “回去罷。”他對她打了一個手勢,“大家都在找你。”

  阿黛爾卻拉住了他:“正好,快來幫我打開這扇門——我要去看看是誰在那座樓裡!”

  羿蹙眉:“那裡沒人,公主。”

  “不,有人!”阿黛爾執意,“我想去看看。”

  羿抬頭看了一眼那座孤寂的高樓,低下頭看著她,嘆了口氣。他沒有抬手去扭落那鏽跡斑斑的門鎖,只是回過手輕輕搭在了少女的腰間。阿黛爾只覺的身子一輕,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便已經落在了一牆之隔的花園裡。

  落腳之處,是一片幾有半人高的荒草,所有的蟲鳴在他們落下的時候霍然停止。

  然而,出奇安靜的園子裡,卻隱約有點點的螢光浮動在深邃茂盛的樹林暗影間。阿黛爾剛開始以為是流螢,然而仔細看去,那一點點光斑後面卻都隱藏著一張模糊的臉,在空曠廢棄的宮殿裡飄忽徘徊,發出竊竊的笑聲和哀哀的哭泣。

  她沒有說話,只是緊緊握住了羿的手掌。

  羿卻根本看不到這些,在他眼裡,這只是一個寂靜的荒園,裡面游移著無數螢火——柳蔭深處有一座玉石砌築的高台,高台上有一座白色的玲瓏樓閣,寂寂而立。

  羿遲疑了一下,彎下腰抱起了阿黛爾,把她平放在肩膀上。

  那些螢光從樹蔭深處湧出,在他們身側聚攏又散開。阿黛爾咬住了嘴角,冷冷的看著那一張張慘白的臉,那些女子穿行在黑夜裡,有的脖子裡纏著白綾,有的七竅流血,有的面目腐爛浮腫……她們聚集在闖入的生人旁邊,不停地哭泣,伸出手去撕扯她的衣襟。

  然而,彷彿隔了一層透明的屏障,她們的手一次次的落空,彷彿在抓著水裡的幻影。

  阿黛爾坐在羿的肩膀上,沉默地看著這些——早在童年時,在八歲睜開眼的剎間,世界在她的眼裡就是陰陽重疊的,她能看到常人眼中的世界,還能看到幽冥異界的景象。多年來,她已經見慣了這些的情形,也知道幽冥兩界之間存在著不可踰越的屏障。

  他們無聲無息的在荒僻的花園裡走過,無數的螢火在身邊游移不定。

  這些都是歷來死在此地的宮人吧?——大胤皇宮真是可怕的地方。區區一個離宮,死人的數量,卻幾乎是翡冷翠宮廷的十倍。

  就在她那麼想著的時候,羿已經在高台下停住了腳步。

  “鳳凰台”——趁著月色,他看清了那座白玉砌成的高台上鐫刻著三個古雅的篆書,台階雖然是久未打掃了,上面卻出乎意料的一塵不染,光潔得可以映照出人的影子來。月光清亮,天階夜涼如水,玉石泛著寒冷的波光,令走在上面的人微微凜然。

  那一瞬,羿下意識的感到某種寒意,肩背繃緊。

  彷彿怕驚動了什麼,他提了一口氣,悄無聲息地走上了高台。高台上依舊一塵不染,只有柳絮在月下濛濛而落,彷彿一層輕煙,恍非人世。高台上的白色樓閣沉寂無聲,匾上書有“鏤雲攬月”幾個字,門卻是半掩著的,裡面漆黑如墨。

  羿停頓了一下,抬起手沉默地做了一個短促的手勢,詢問公主是否還要進去。少女卻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眼睛望著白樓的最高層。羿正準備一步跨入,卻聽到阿黛爾的身子忽然猛烈地一顫,緊緊摀住了嘴巴,忍住了一聲衝到唇邊的驚呼。

  羿吃驚地望向她,卻看到她拚命搖頭,不說一句話。

  羿蹙眉,看了一眼黑洞洞的小樓,一隻手暗自握緊了劍,全神貫注地行走在黑夜裡——所以他也沒有留意到,在他一步跨入的時候,坐在他肩膀上的少女微微側開了身,似乎在避讓著空中的什麼東西,緊緊閉著眼睛,身子僵硬。

  阿黛爾咬緊了牙,和那個懸在門楣上的腐爛幻影擦肩而過,再不回顧。

  身後那個女鬼還在身後厲叫,對她揮舞著尖利的十指,面目朽爛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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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的兒子是皇帝!我的兒子是皇帝!”那個懸在門上的女鬼在咆哮,長發披面,試圖掐住路過少女的咽喉,“哈哈哈……我的兒子是皇帝!你這個賤人,居然敢害死我!我的兒子是皇帝!”

  ——很奇怪,雖然那是一個東陸的女人,然而當她死去,以魂魄的方式和自己交流時,阿黛爾卻能暢通無阻地聽明白她的聲音,毫無語言的隔閡。

  看著那咽喉上纏繞的白綾,她恍然明白了:是的,這個女人,是大胤先帝的寵妃慕氏!也是當今皇帝的生母、她的未來婆婆!

  那個一生謹慎、機心深遠的女人在後宮委曲求全了半輩子,終於達成了她最大的目標,將要母憑子貴,母儀天下,卻不料在最後被一道遺旨葬送了全部——所以她的靈魂被不甘和憤怒之火煎熬著,被釘死在這裡,每夜每夜的重複著最後一日的情景。

  羿卻感覺不到這一切,只是小心的沿著樓梯上行,宛如一隻獵豹。

  月光穿入陰冷的樓裡,灑下淡淡的白光。樓裡的一切都井井有條,保持著之前的模樣,連桌上翻到一半的詩集都留在那裡,彷彿主人不曾離開,只有蒙塵的帷幕和案几,顯示這裡無人居住已經很久。

  快到頂樓的時候,阿黛爾微微一顫——她又聽到了那個聲音!這一次已經近在耳側,聽得更加清晰,淒切宛轉,如泣如訴,彷彿白月光一樣瀰漫開來,清冷寧靜。

  不知為何,在那一瞬,羿也忽然無聲地停住了腳步,彷彿聽到了什麼動靜。

  她抬起眼,看著樓梯的盡頭,忽然看到了一個淡淡的白色影子。

  那是一個穿著月白衫子的少女,正靠在頂樓的鏤花窗下,靜靜吹著一支洞簫——她憑窗而坐,烏黑的長發在微風裡輕輕飄拂。月光穿過窗格,射落在她蒼白的臉上,竟然泛出玉石一樣的潔白光澤,美麗如姑射仙女。

  阿黛爾沒有開口,生怕一開口,便會驚破了這夢幻般美好的場景。

  然而,那個少女卻彷彿已經知道她的到來,放下洞簫,轉過身來凝視著這個闖入者,眼神似悲似喜,輕聲:“阿黛爾公主,你終於來了麼?”

  “呀!”那一瞬,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地驚呼起來——她的脖子!

  一道深深的傷痕割斷了咽喉,血從那裡面無止境地流出,染紅了雪白的前襟,猙獰可怖。同一剎那,阿黛爾注意到了房間裡那一面鏡子——那是一面空空的鏡子。在月光下,鏡子裡映照著房間裡一切,卻唯獨映照不出少女的影子!

  ——那個少女,是個死人!

  就在阿黛爾發出驚呼的那一瞬,羿的身形忽然動了!

  彷彿看到了什麼,他一把將她從肩上放下,彷彿閃電一樣的拔出了劍,飛身掠去,朝著頂樓黑暗中的某處一擊而下!——雷霆一樣的劍光割裂了黑暗,彷彿受到了驚嚇,在那樣的劍光裡,那個少女的影子瞬間泯滅。

  “羿!”阿黛爾低低驚呼起來。

  然而羿卻沒有就此停手,第二劍隨即追擊而去,直刺屏風後,眼神凝聚凌厲,彷彿一頭即將搏殺獵物的鷹隼。

  “喀嚓”一聲,紫檀屏風在他劍下四分五裂,忽然有一個白衣的人影從房間的黑暗裡出現,宛如被風吹送般飄然而起,點足在窗檯上。

  阿黛爾怔住——不,那不是鬼!

  從暗角裡掠出的赫然一個白衣的男子。氣質高華,意態疏朗,面容在月下朦朧不可辨。手持一支洞簫,在高樓窗檯上臨風而立,望向闖入的兩個人。

  他應該是一開始就藏這座廢棄的樓閣裡,卻被羿那一劍從暗影裡逼出。

  她微微一愕:怎麼……方才的簫聲,竟是他吹出的麼?

  不等阿黛爾回過神,羿毫無停頓,連續兩劍把對方逼出暗角時,第三劍已經發出。

  劍風呼嘯著刺破虛空,凌厲得割痛她的面頰——阿黛爾來不及阻止,只是吃驚地看著羿忽然爆發出的殺氣。從小到大,羿都很小心的保護著她,謹慎到從來不肯輕易在她面前開殺戒,但是今天,為何卻忽然如此失態?

  ——竟似不顧一切也要格殺眼前這個人於劍下一樣!

  然而白衣人的身手竟甚為了得,猝及不妨遇到高手襲擊,居然以玉簫生生接下了羿那兩劍!似乎也急於脫身,不想與他們多做糾纏——然而,當他準備接第三劍時,看著自己手裡的紫玉簫,忽然出現了略微的遲疑。

  若是再接一劍,這玉簫只怕要裂開了。

  就在他遲疑的那一瞬,羿震開了他的手,劍鋒已經抵達了他的胸口。沉默的劍士眼裡燃燒著猛烈的火,含著無與倫比的殺意,一劍似要把他劈成兩半!

  “啊?”看見對方的眼神,彷彿隱約想起了什麼,那人失聲,“你是……”

  然而,劍鋒已經抵住了他的胸口,刺入。

  “叮。”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半空裡忽然有什麼細小的東西急速飛來,打在了羿的黑色長劍上——劍鋒被帶得一偏,只在對方心口劃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只是那麼一阻,那個白衣人已經消失在了園外的月色中。

  怎麼?難道又被他走脫了麼?——羿只覺血衝入腦中,一時間居然顧不得公主還在身側,一按窗檯,便是飛身掠下了高樓,急追而去。

  “羿!”阿黛爾吃驚地低喚,然而那個黑甲劍士卻頭也不回。

  在他離開後,樓中再度寂靜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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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在那樣的寂靜中,她忽然覺得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摸索著準備走下樓梯,卻因為太黑絆倒了什麼摔了一跤。站起的時候,手邊忽然摸到一物,冰冷潤澤。

  ——映著月光,隱約看到那一支紫色的玉簫,上面墜了明黃的流蘇。

  “這是我的簫。”一隻蒼白的手伸過來,按住了她的手。

  “啊?!”虛幻的觸覺宛如流水,阿黛爾抬眼就看到那個重新出現的幽靈般的少女,不由失聲驚呼——浮現在月光裡的臉是如此蒼白美麗,似一口氣就能吹散。

  “不要怕,”她聽到那個少女嘆息,把簫遞給她,“送給你吧——反正我也用不著了。”

  她定定地看著那個幽靈,許久才道:“我不怕。”

  “是的,我知道你不害怕。”少女微笑起來,輕聲,“魔鬼的孩子又怎麼會害怕鬼魂呢?”

  那樣的話是刺耳的,阿黛爾倒抽了一口冷氣,喃喃:“你……是誰?”

  “我就是弄玉,”少女微笑起來,“擁有陰陽眼的翡冷翠公主啊,你是唯一能看到我的人……我知道遲早有一天你會來到這裡——魔鬼的孩子,會把死亡帶到東陸。”

  阿黛爾吃驚地看著她,臉色慘白。

  ——從一個鬼魂的口中聽到了同樣的詛咒,實在令她顫慄莫名。

  “你……為什麼還會在這裡?”她喃喃,看著幽靈,“你死了很久了。”

  少女頸中的血還在不停流出,微笑:“是為了看到最後的結局。”

  “結局?”阿黛爾疑惑。

  “是的……我想要留著這雙眼睛,看到舜華和徽之的最後結局。”弄玉輕聲嘆息,“我知道在我死之後,血和火必然會在宮殿裡再度燃起。”

  “那是你的心願?”阿黛爾有略微的失神,“還是詛咒?”

  “呵……翡冷翠的公主,你真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弄玉輕聲笑起來,“我要給你一個忠告:記住,獨善其身,千萬別像我一樣捲入宮廷鬥爭中去。”

  阿黛爾愕然,低聲:“什麼?”

  “死了之後,才能把一切看得更明白——那些男人們啊……他們血管裡流著的從來都是這些殺戮和權謀,遲早都是要自相殘殺的。”弄玉冷笑起來,頸中血跡盈然,“這不是女人能阻止的事情。不要自不量力。”

  “是麼?”阿黛爾喃喃,似有失落,“那麼說來,你當年卻是白死了?”

  “或許是吧……”弄玉低聲輕笑,搖了搖頭,“但那個時候,除了一死,我又能怎樣呢?我太愛他們了——就如你愛你的哥哥一樣。”

  阿黛爾一震,下意識地握緊了那枚掛墜,緊緊按在心口上。

  “不要愛他們。要知道那些人活該一生孤獨。你要自己逃掉,阿黛爾,”彷彿洞察了一切,少女的幽靈嘆息,“不然,到最後你會和我一模一樣……會和我一模一樣。”

  幽靈眼裡滿是哀傷,凝望著頤風園的方向——話音未落,月已移至西方分野。在月光落到那一面空鏡子上時,彷彿時間用盡,那個幽靈的影子微微淡了一下,似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飄向了那面空空的鏡子,隨即如霧氣一般消散。

  (2)

  阿黛爾握緊了紫玉簫,在空樓中沉默良久,卻聽到了輕輕一聲響。

  她的保護者已經從月光下悄然返回。羿氣息平匍,顯然是並未追上那個對手,眼神顯得悒鬱而低沉。他掠上白樓,看到了空屋裡臉色蒼白的小公主,也不為方才的失態解釋什麼,只是用手匆匆示意:“我們得回去了。”

  阿黛爾沒有反對,任憑他將自己背上肩頭,無聲地躍下高樓。

  黎明前的夜黑得奇怪,空園裡還是游弋著無數的鬼魂,那些星星點點的螢火在他們身側聚攏又散開——然而阿黛爾卻熟視無睹,彷彿心裡在恍惚地想著什麼。

  羿帶著她越過那道牆,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頤景園的樹蔭裡,放她下地。

  他剛要轉身,一隻小手卻從背後伸過來,拉住了他的衣角。阿黛爾站在藤蘿濃重的影子裡,抬頭看著他,湛藍的眼睛恍如黎明前的海洋,藏著某種他平日看不到的光芒。

  “告訴我吧,”她輕聲開口,改用希伯萊語,“趁著現在沒人,羿,告訴我吧。”

  “告訴你什麼?”羿有些詫異。

  “所有事。”阿黛爾凝視著他:“羿,回到東陸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是一個多月沒見,為什麼你瘦了那麼多?你……你都變得不像你啦!到底出了什麼事?”

  羿不敢直視少女澄澈的眼睛,側開了頭,身子微微發抖。

  “為什麼不告訴我?羿?”阿黛爾喃喃,“從小我就沒有什麼朋友——感謝女神將你賜給了我。我遇到什麼事情都會告訴你,但是……你卻一直不肯告訴我你的事。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覺得我還是小孩子?”

  “不,”他沉默片刻,搖頭,“只是不想讓公主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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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如果我什麼都不知道,反而會更擔心吧?”阿黛爾輕聲嘆息,“羿,別忘了,我能看到普通人看不見的東西——你知道麼?在龍首原那一夜,我曾經聽到那些死去的鬼魂簇擁在你身邊,叫著你的名字。他們不叫你羿,他們叫你——”

  “不。”羿忽然抬起手,阻止了她下面的話,“別說。”

  他抬起眼,迅速看了一眼黑暗裡的某處——空園裡寂靜無人,只有風從樹葉裡簌簌穿過的聲音。阿黛爾忽然想起了那個影子般藏在黑暗裡的人,微微打了個寒顫,咬緊了嘴唇。

  “我知道所有事,可是我真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阿黛爾喃喃,凝望著破曉前黑色的夜空,“羿,你一定會離開我——自從踏上東陸開始,我心裡就非常清楚這一點。只是,我一直不敢問你。我害怕一開口問,就是到了你要離開我的時候了。”

  小公主凝視著劍士黑色的眼睛,輕聲:“羿,你要離開我,回到你的族人身邊去了麼?”

  他沒有回答,眼神默默變化,心中似有驚雷閃電。

  “我知道你也不想離開我——否則一個月前司馬大將軍死的時候,你就會從頤景園消失了。”阿黛爾輕聲道,“可是你畢竟還是冒險留了下來……羿,你對我已經足夠好。”她握住了藍寶石墜子,彷彿對著千里之外的另一個人嘆息,“連我的哥哥,都遠比你冷酷無情。”

  劍士凝望著月光下少女蒼白的臉,黑眸裡也轉過了說不出的複雜表情。

  ——這幾日來,他心裡的冰火交煎、掙扎取捨,又怎能與任何人言?一踏上大胤的國土,那些見到的人、遇到的事,走過的土地,無一不像烈火一樣焚燒著他本來以為已經死去的心,把那些埋葬已久的噩夢全部喚醒。

  孤身刺殺司馬睿的時候,也曾有過片刻的猶豫:不是為了此行的安危,而是擔心萬一事敗、會不會連累到公主——然而,那些地獄之火煎熬著他,復仇的衝動無可抑制,終於讓他在深夜踏出了復仇的第一步。

  殺戮一旦開始,便再也無法停下來,就如一支離弦的箭不能再回頭。

  他知道自己正在做著多麼危險的事情,而更危險的是、他知道當自己在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時,終究會在某一日連累到他的主人——只要稍微落一點把柄在別人手裡,在大胤本來就內外無援的公主就將面臨更艱難的處境。

  在離開與留下、復仇與遺忘的夾縫裡,他已經掙紮了太久太久。

  “十年前,大胤在龍首原上坑殺了我的十萬同胞。”他終於抬起手,用手勢指緩慢地傳達著訊息,“公主,請原諒……雖然我是個亡國的奴隸,流浪異鄉多年,卻還是始終無法忘記這些。我回到了這片土地上,就必須聽從內心的召喚。”

  “我知道,”阿黛爾喃喃:“在那幾天,我夜夜都能聽到那些亡靈的哭聲……真慘啊。”

  羿用手勢道:“公主,今晚在這座樓裡的那個人,就是公子楚。”

  “公子楚?!”阿黛爾失聲,隨即按住了自己的嘴唇。

  “是,當年率軍滅亡越國的主帥——”羿點頭,眼神凝聚如針,“其實,他也是當日龍首原驛站裡的那個人——你哥哥安排在大胤保護你的神秘人。”

  “……”她終於明白過來,臉色瞬的蒼白。

  羿抬眼看著黑色室內的某處,用手無聲地傳達著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懂的話:“或許正因為如此,剛才雷才會忽然出手阻攔,不讓我殺了他吧?”

  “什麼?”阿黛爾詫異。

  “雷,”羿沉默著比劃,“就是那個影守。”

  阿黛爾下意識地抬起頭,在空蕩蕩的室內四顧——只有風和月光充盈在閣樓裡,漆黑的角落裡空無一片,根本看不出還有一個人藏匿的樣子。

  “雷不會出來見你——但他會如同影子一樣跟隨著你,替你擋掉所有明槍暗箭。”羿凝視著她,用手無聲地說話,“他在黑暗裡看著我們,公主,但他看不懂我們的啞語——所以下面的話,你只要聽著就行了,不要出聲。”

  阿黛爾微微打了個寒顫,下意識看了一圈周圍,微微點頭。

  “公主,其實真正受命來保護你的人,不是我,而是雷。”羿的手勢緩慢而凝重,“他是真正的王牌。而我,只是被西澤爾皇子擺在明處的一顆棋子,以吸引那些敵人的注意罷了。”

  阿黛爾倒吸了一口冷氣,用力咬住了嘴唇。

  “我沒有見過雷,只知道他身份神秘,在翡冷翠是和李錫尼並稱的著名殺手,同時也是西澤爾皇子‘七人黨’中的一員。”羿沉默地用手勢告訴她這一切,“他深受皇子信任,接受了派遣,離開了翡冷翠千里跟隨你來到胤國。”

  阿黛爾怔怔地聽著,不知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發現自己其實遠不能得知所有事。那些藏在暗影另一面的事,就算她擁有能看穿兩界的慧眼,也永遠不能得知全部真像。

  “羿,”她沉默地聽了很久,終於輕聲喃喃,“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黑色的劍士沉默不答。

  “你在為離開我做準備,”阿黛爾悲傷地凝望著他,“是麼?”

  羿沉默了片刻,似在內心做了什麼決定,緩緩用手勢回答了兩個字:“是的。”

  那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彷彿刀砍斧削一樣凌厲,割在人的心上。阿黛爾緊緊咬著唇角,竭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僵硬著身子站在黎明前的深宮裡,半晌沒有說一句話。

  天色在漸漸亮起,漸漸從墨色變成深藍。星光漸隱,四周寂靜無人,只有遠處頤風園高樓上通宵達旦的歡宴聲還在陸續傳來,歌姬在唱著一支柔媚的曲子,聲音纖細柔婉,如柳絲蕩漾在夜風裡。

  羿看了看花徑,生怕有宮女早起來到這裡撞見,略微有些焦急。然而就在那個時候,沉默許久的小公主忽然點了點頭,輕聲:“那好……你走吧。”

  羿一驚,幾乎是不敢相信般的回頭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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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