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風玫瑰 作者:滄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7:18:5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7 11307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3
五〇

  她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只是歡喜得發狂。血彷彿在身體裡沸騰,她哽嚥著,笑著,在大雨中抬手顫抖地摸索著他的面頰,一寸一寸的探過,似是要證實眼前這個人的真實——雨水從他破碎的臉上長劃而下,濡濕她的手指。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場她不曾親歷的慘禍,想起他和他的兄弟們曾怎樣慘死在昏君的亂刀之下,王府一片血海,滿門上下六十七口全數被燒死,沒有一個逃出來。

  “你還活著……還活著。”她嗚咽般地低聲,淚水漸漸沁出眼角。

  他只是深深地點頭,不能作答。

  “為什麼?為什麼不來看我?——十年了!為什麼現在才來?”她喃喃,撫mo著他咽喉上的那道傷,“我以為你真的被那個昏君殺了……十年了,我、我日日夜夜在……”

  “不,你早已見過我,”他忽地笑了一下,“在頤音園。”

  又一道閃電劃下,她的身體忽然僵住。

  “天!”凰羽夫人失聲,“難道你是跟翡冷翠公主一起來的那個、那個……”

  “那個羿。”他重新將面具帶回了臉上,不動聲色,“那個因為不曾及時對你下跪,差點被處死的啞巴奴隸。”

  “……”一口氣窒在喉間,凰羽夫人抬頭凝視著他。

  ——多年未見,生死茫茫,一身黑色的鎧甲和面具似鐵一樣的封閉了這個人所有的過往。然而,只有那雙眼睛是和以前一模一樣的。

  為何在那個時候,坐在轎中的自己,卻沒有發覺呢?

  “你以前是穿銀甲的……”她喃喃,“你的天霆之劍呢?”

  羿沒有說話,舉起了手裡漆黑的劍。伸手用力一震,只聽喀喇一聲裂響,內力到處、漆黑的長劍被震開了一道裂痕,外面厚厚的鐵鏽和黑漆一分分的剝落,脫落之處寒光四射。

  一把純白色的長劍展現在雷霆之下,冷冷如電,帶著多年前一樣的光芒。

  “就是它!”凰羽夫人喃喃,伸手去撫mo那把隱藏已久的神兵,“那麼多年,你原來一直在西域?怪不得我們找遍了天下都毫無消息。”

  “阿黛爾公主救了我。”他低聲,眼神複雜。

  “那個小丫頭?”凰羽夫人低聲,眼神同樣複雜地轉變。

  “為了避免洩露身份,十年來我一直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話。”他凝視著手裡的長劍,聲音苦澀:“阿柔,我以為你死了。所以在頤景園見到‘凰羽娘娘’時,沒有立時與你相認——因為我還不知道十年之後、你已經變成了怎樣的人?”他在大雨中輕聲開口,眼神複雜地變幻,“原諒我,阿柔,這十年來,我已經誰都不相信了。”

  她哽嚥著點頭:“我知道。”

  “其實在龍首原那一夜,我已經從來人的招式和耳後殘留的紋身裡,認出了前來襲擊的並不是高黎人,而是越國遺民,”羿沉聲開口,“但那時候,我還沒有把這件事和你聯繫起來——”

  “是梟?”凰羽夫人喃喃,“是他告訴你我們的事情麼?”

  “嗯。”他無言頷首。

  “舒駿,你會埋怨我麼?”她抬起頭看著他,眼裡含著淚水,“我沒有死,沒有為你殉節,沒有和王府裡你的正妃側妃們那樣一死了之。我活下來了,成了大胤皇帝的妃子——你會責怪我麼?”

  他凝視著她,緩緩搖頭,抬手為她擦拭臉上的雨水和淚水。

  “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活著。”他低聲,聲音嘶啞模糊。

  “是的,無論如何,我都要活著。”凰羽夫人喃喃嘆息,看了一眼身側,“這些年來我一個人孤身在深宮裡掙扎,如果沒有阿康,早已被明刀暗箭害死。”

  來客觸電般地轉頭,看見了一側樹蔭下默默而立的青衣宦官——那張平日裡總是帶著慇勤小心的臉上,此刻充滿了複雜的情緒,也在注視著雨中忘我長談的一對男女。

  “子康?!”他失聲,“是你?!”

  青衣宦官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舒駿,你不知道亡國後我們是怎麼活下來的——”凰羽夫人嘆息般地喃喃,“我做了敵國皇帝的貴妃;而子康他也從越國的大內侍衛變成了胤國的端康公公——我們為了活下來,都忍受了種種恥辱和絕望。”

  “咳咳,好了,”忽地,濃重的陰影中一個聲音斜刺裡殺出,咳嗽著,“能不能先別在外頭敘舊?去密室再說成不……咳咳,我都傷成這樣了,還得、還得替你們淋雨把風?”

  “梟?!”聽得聲音,凰羽夫人驚喜,“你回來了?”

  樹葉簌簌一響,一個黑色人影悄然落地,捂著胸口不住咳嗽。

  “幸好沒死,”梟拉下了風帽,居然是頗為年輕的男子,骨骼清奇,劍眉星目,只是臉色灰敗,“擺脫止水的追殺,咳咳,實在、實在太費力了……”

  “止水?!”端康脫口,“他出手了?”

  “那是,”梟冷笑起來,“舒駿都把那昏君的腦袋給砍下來了,止水能不出手麼?”

  “什麼?!”凰羽夫人和端康齊齊失聲。

  來客微微笑了笑,從背上解下了一物,捧到面前——血肉模糊的首級在月下泛出淡淡的光,酒色過度的臉上還殘留著最後一剎的貪婪表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4
五一

  “原來是你!”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不敢相信地退了一步,忽然覺得搖搖欲墜,“舒駿,原來竟是你?!——殺了司馬元帥的是你?”

  “夫人又犯病了!快進密室去!”看得她神情不對,端康連忙上前一手扶住凰羽夫人,一手撿起了地上的煙筒,將煙葉塞入了她的唇齒間——動作之熟練,出乎旁觀者的意料。

  青衣宦官橫抱著貴妃退入了密室,只留下外面兩人。

  “去吧……”梟在身後咳嗽著,推著遲疑不前的人,“舒駿,我知道你心裡有很多疑問——我們同樣也有很多問題要問你——進去再說。”

  (3)

  密室裡飄浮著一股奇特的甜香,混和著龍涎香的味道。

  端康從一個小小的白玉匣子裡用銀勺挖出碧綠色的軟膏,填在了白玉煙筒裡,在燈火上慢慢的烤軟——白色的煙霧如同一個幽靈從燈上浮起,慢慢的擴大,扭曲,最終如同淡淡的薄霧消失在密閉的室內。

  “這是什麼?”羿吃驚的看著,低聲。

  “西竺來的阿芙蓉。”端康看著貴妃的臉色漸漸舒展開來,聲音沉痛,“夫人昔年在亂兵之中落下了心絞痛的毛病,之後一直未曾完全痊癒,時時發作、痛徹心肺——若不是靠阿芙蓉來麻痺,只怕早已無法忍受。”

  羿的眉梢劇烈的抖了一下,有複雜的表情一閃而過。

  “皇上今夜在養心殿召見了四位閣老,準備連夜商議淮、朔兩州的叛亂——應該也是通宵不得安睡。”端康將水煙筒放在凰羽夫人的唇邊,淡淡回答,“所以我們在這裡,很安全。”

  “對了……”許久,彷彿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羿抬頭看著室內的幾個人,“一直以來,要置翡冷翠公主於死地的,難道都是你們?”

  梟沒有回答之前,一個聲音響起在密室裡,令所有人側目——

  “那麼說來,一直和我們作對的,也都是你了?”

  美麗的女子在榻上睜開了眼睛,失去血色的唇角還噙著白玉的煙筒,聲音裡卻帶著淡淡的失神和迷惘,看著十年後歸來的男子,眼裡不知是傷心還是茫然。

  “作對?”羿蹙眉,“是說我阻礙了你們刺殺翡冷翠公主的計畫麼?”

  “不止如此。”端康終於開口,聲音帶著某種奇特的憤怒,一字一句,“你還一連刺殺了司馬元帥和東昏侯,殺了我們幾十位兄弟——你從重新踏上東陸開始就處處和我們作對。是那個公主支使你做的麼?羿?”

  羿回過頭,迎上了凰羽夫人和梟的眼神。那一瞬,他有一種被眼前這些人排斥在外的隔膜感——十年的歲月將他們分隔在兩岸。被命運的洪流沖散之後,他們各自掙紮上岸,血戰前行走到如今,已經不知道彼此的人生究竟變成了如何模樣。

  “和阿黛爾無關。”羿啞聲回答,將劍握在手裡,“我不知道你們還活著——殺他們兩人是我自己的意思,只是為了給昔年的兄弟將士們報仇。”

  “報仇?”端康冷冷反問,“那你為什麼不殺公子楚?”

  “……”那個名字令羿深吸了一口氣,“一直找不到機會下手而已——他身側高手環伺。我一擊不中,便只能再潛心等待。”

  “是麼?”凰羽夫人輕聲,神色漸漸放鬆下來,“難道真是天意……歪打正著,把我們全盤計畫都打亂。”

  “全盤計畫?”羿微微吃驚。

  “是。”凰羽夫人吐出一口氣,凝視著他,“舒駿,在國破家亡之後,我們含垢忍辱活了下來,絕非貪生怕死——為的,就是復仇和復國!”

  復仇!復國!那四個字彷彿是霹靂,落在了羿的頭頂,他定定看著昔年的嬌怯怯的戀人。大胤的貴妃也在靜靜凝視著他,眼裡有他所不熟悉的神情。

  “舒駿,”她說,“我們必須復國。”

  羿只覺心頭一震,直視著美麗華貴的女子,聽著她一字字的說來——

  “這些年來,我們暗地裡聯絡各處分散的遺民,在各處集結力量,多年經營,如今也頗有可觀——如今淮、朔兩州的動亂,號稱是飢民鬧事,其實也是我們的人挑起的。眼看星火燎原,也漸漸成了局面。”

  “本來我還想留著那個昏君的性命——他雖然昏庸無能,但畢竟是越國的皇帝。將來以他名義揭竿而起,也能令遺民們更有凝聚力一些。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萬萬沒有料到你會忽然出現,斬了他的頭顱!”凰羽夫人連聲苦笑,“不過這樣也好。如今公子昭重返人間,號召大家一起反抗胤國,不知道會有多少人為此熱血沸騰!”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停下來看著對方的表情。

  羿定定看著她,聽著那些籌謀從她美麗的雙唇之中吐出,從容不迫、冷定縝密,眼神也漸漸起了變化——似是驚嘆,又似陌生。

  “只是,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先把對復國有威脅的人一個一個拔除。公子楚,便是第一個。”凰羽夫人微微一笑,繼續道:“但是公子楚的確是一個非常棘手的人物——我們幾次暗殺均告失敗,最後不得不採用了‘明殺’的方式。”

  “明殺?”他詫異。

  “是,就是用最光明正大、他又無法反抗的方式殺了他!”凰羽夫人冷笑起來,“三年前,我便利用了司馬睿的爭權之心,拉攏他一起對付公子楚,密告其有謀反篡位之心。

  “皇帝年長之後,忌兄長之能,久已有除之而後快之心,一聽此事果然龍顏大怒,便下令賜死長兄。可惜……”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微微嘆息,“若不是半途殺出來一個弄玉公主,那一日公子楚便要人頭落地。”

  凰羽夫人悠悠地說著幾年裡深宮中種種血腥爭鬥,眼神淡定從容。

  然而羿怔怔地聽著,眼裡表情變幻著,似是陌生般地看著眼前的女子。她卻沒有留意到他的表情變化,繼續冷靜地敘述著多年來的種種權謀爭鬥。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4
五二

  “算是他命大,居然逃過了那一劫。那之後,皇帝因弄玉之死傷心欲絕,雖依然對其痛恨入骨,卻再不肯隨意下令殺他。”凰羽夫人伸手拿起水煙筒,深深吸了一口,“公子楚也變得頹廢放浪,日日歡宴飲酒,再不過問朝政。

  “但是他瞞得過皇帝,卻瞞不過我。我知道他不會就此甘心——”

  她微微冷笑起來,吐出了一口白煙:“果然,如今為了削弱我的權柄,他居然暗中支持翡冷翠公主遠嫁和親!哼,試圖用新皇后來壓制我,分我之寵、奪我之位,為自己拔去眼中釘——哪有那麼容易?我要讓他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凰羽夫人微微地咳嗽,似是身體內又有劇痛。然而,眼神卻是雪亮。

  “呵,你看著吧——皇帝一定會冷落那個翡冷翠的公主,很快那個丫頭就會被打入冷宮,受盡各方白眼,輾轉哀告無人援手,最終病死深宮無人過問。”她冷笑著,聲音冷靜而刻毒,似是一字字的吐出詛咒,“那就是那個丫頭的結局,再不會錯。”

  羿不做聲地吸了一口冷氣。

  “這個死訊會傳入翡冷翠。我聽說那個丫頭的哥哥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而且非常愛她,曾經為她而滅亡了高黎。”凰羽夫人冷冷道,眼裡充滿了惡毒的快意,“美人傾國,大胤遲早會步高黎的後塵——那時,便到了我們一舉復國的良機了!”

  “但,大胤還有公子楚。”羿沉吟。

  “不,”凰羽夫人忽地笑了,眼神變得說不出的冷銳譏誚,“公子楚他絕等不到力挽狂瀾的時候了——在那之前,他便會死在自己兄弟的手裡。我可以和你打這個賭。”

  “……”羿沉默下去,許久沒有說話。

  “舒駿,你不在的這幾年裡,我們苦心孤詣,犧牲了不知道多少同胞的性命,才一分分的佈置了這整個棋局。”凰羽夫人深深嘆息,似是心力交瘁,“如今到了關鍵時刻,感謝上天,讓你活著回來了!——這樣一來,越國復國就更有希望了!”

  羿停頓了許久,終於開口:“上天垂憐,讓我能活著回到東陸,我定將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是……”他抬起頭,迎接四周震驚不理解的目光,一字一字:“無論如何,我不允許任何人對阿黛爾公主下毒手——你們不行,大胤皇帝也不行!”

  “舒駿!”凰羽夫人失聲低呼,不敢相信地看著他。

  “我明白阿黛爾公主是怎樣的一個人——如果你不苦苦相逼,她決不會威脅到你絲毫。”他輕聲分解,“我不是想破壞你們的大計,只是希望能保住她的性命。”

  凰羽夫人的唇角動了動,不置可否。

  “說來說去,你只想保住那個丫頭的命。”沉默片刻,她忽地開口,聲音冷淡,眼神漸漸尖銳:“舒駿,既然這是你歸來後的第一個請求,我可以不殺她——但是,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

  “從此以後,一直到死,你都不可以再去看那個翡冷翠的公主。”凰羽夫人定定凝視著他,眼神鋒利而複雜,“如果你要她活下去,就不可以再去看她一眼!明白麼?——除非你徹底讓她置身事外,被捲進來她就只有死路一條!”

  “……”羿沉默下去,也看著她。

  ——這,還是阿柔麼?還是他深愛的那個美麗巫女麼?

  當年,他不惜拂逆父母之意,不顧掃了王室臉面,一意孤行地將她從貧寒的村落接入帝都,雖不得名分,卻寵愛有加。她是如此溫婉的女子,宛如一隻柔順的白鴿——從何時起,變成了這樣玩弄權柄於掌心的深沉女子?

  原來這十年的光陰,對他們兩人來說是完全不對等的:他已經是面容盡毀、風霜滿面的落魄男子,而深宮裡的她卻還幾乎和十年前分別時一模一樣。

  ——只是眼神已隨流年暗中偷換。

  昔日明澈嫵媚的眼波已經被冰霜凍結,化成了一柄冷酷的長劍,似乎要刺穿他的心底——彷彿在告訴他,如今這一盤棋是掌握在她手裡的,要如何下下去,要如何制訂進退的規則,是由她來掌握的。

  那一瞬,闊別多年的喜悅和激動,彷彿被一桶冰水澆了個透。

  羿沒有回答,只是凝視著她,眼神漸漸的冷卻。

  “只要我不再見她,你就答允保證她的平安?”他開了口,一字一字的問,“無論將來大胤是否滅亡,越國是否復國,你都保證不會對她下手?”

  “是。只要她是一個‘外人’,就不關她任何事,”凰羽夫人也是絲毫不讓的看著他,“——等大事完畢,我甚至可以把她送回翡冷翠去。”

  “好!”羿長身而起,冷冷看著她,“我答應你。”

  凰羽夫人看著他,沒有說話,眼裡的嚴霜漸漸消融,忽然間化為淚水簌簌而落。

  “不要再見她。”隨著淚水的滴落,她冷定的聲音出現了一絲哽咽,手指顫慄著抓緊了白玉煙筒,低下頭喃喃,“舒駿……舒駿。求你,不要再離開了。”

  房裡的人都有剎那的震驚,看著她落下淚來。

  ——這十年,不知道經歷過多少生死大難,卻還是第一次看到夫人的眼淚。

  淚水軟化了所有人的心,羿嘆了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凝視著她——她的確還是老了,在哭泣時眼角出現了細微的紋,淚水洗去了胭脂,露出的肌膚蒼白無光,再也不像是十年前那個越溪旁明豔照人的浣紗女。

  那一瞬,她的小女兒情狀暴露了她的脆弱,也令他明白了過來。

  “放心,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他輕聲抬起手,擦去她眼角的淚。

  她咬住唇角,極力抑制住哭泣,有些羞愧的轉頭不讓他看到。

  “如果我的猜測沒錯,明日天亮,天極城即將發生大變,”極力克制了許久,凰羽夫人才壓住了自己的情緒,凝視著室內的一角,一字一字開口,“端康,你盡快趕回養心殿,時刻隨侍皇帝左右——明日你需一步不離,時刻注意。”

  “是。”端康也回過了神,躬身領命。

  外面的雨還在下,黑暗的天地之間充斥了狂暴的風雨聲,彷彿末日的來臨。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4
五三

  (4)

  在密室裡風雲驟變時,頤景園的帷幕深處卻依舊是一片寂靜。內室燭影搖紅,侍女們都倦極而睡,只有更漏的聲音斷斷續續的響起,夾著雄黃氣味的檀香在瀰漫。

  已經是第十三個晚上了,每一夜都會有人來給公主守夜。

  “嗒”的一聲,一條蛇從窗口探出頭來,緩緩沿著桌子下地,向著低垂的紗帳遛去。然而蜿蜒不到一丈,隨即被室內的雄黃香氣熏住,漸漸不能動彈。

  “看,又是一條。”蕭女史坐在外室的燈下,看著那條閃著磷光的黑蛇僵硬在腳前一尺之處,臉色鎮定地俯下身,乾脆利落地用銀簽洞穿了蛇的雙目,“也真是奇怪,那個人分明是侍奉鳳凰的光之巫女,怎麼也會這些暗之巫女的齷齪手段?”

  蕭女史將死蛇挑起,利落地扔入了黑匣子,免得明日被公主看到。她坐在案旁用銀簽子挑著燈心,有些睏倦地開口:“外頭那麼大風雨,公子今夜又來了麼?”

  “嗯……”畢竟已經是六十多的年紀,華御醫也是昏昏欲睡。

  “總是半夜過來,他累不累啊?公主一直昏睡,根本不知道他來過——真是獻慇勤給瞎子看。”蕭女史卻是皺起了眉頭,推了推瞌睡的老者,“你說,讓他一個人在裡面不太好吧?公主還沒大婚呢!孤男寡女的……”

  “管那麼多干嗎。”華御醫懵懂地喃喃,嘀咕了一聲,“一把年紀都活到狗身上去了——宮裡的事,多看多聽少說少管才是正道。你也不是第一天進宮,還要我教你麼?”

  “可是……”蕭女史遲疑了一下,“我擔心公主會……”

  “又是為了那個小丫頭?”華御醫睜開眼,喃喃,“小曼,你似乎過於在意她了。關心則亂……別百年道行一朝喪。”

  “唉。”蕭女史嘆了口氣,有些失神的看著燭火。片刻,她忽然低聲苦笑,“不知為什麼,每次看到她孤苦伶仃的在深宮被那些人欺負,都覺得被欺負的,好像是當年那個我沒能保住的孩子呢。”

  華御醫霍然抬頭,眼神瞬地清醒了。

  “小曼,對不起。”他低聲嘆息,“我沒能幫到你。”

  “不關你事,”蕭女史掠了一下蒼白的鬢髮,語聲平靜,“甄後想要除去的東西,誰能救得了?當年別說是你,就是連先帝,也幫不到我。”

  華御醫一顫,臉色蒼白地垂首不語。

  “不過這次你可以放心,翡冷翠公主並非孤身一人。”許久,他才緩緩安慰,“我的確是沒見過公子對一個人這樣著緊——以前他總是忙著天下大事,連弄玉公主都難得見上他一面。但這次他對翡冷翠公主似乎比親妹妹還上心。”

  “哦?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可糟糕了……”聽到這樣的話,蕭女史不但沒有釋然的表情,反而蹙眉,“要知道公子是個冷面冷心的人,他身邊的女人只怕都不會有好下場。”

  一邊說著,她一邊站起來踮著腳走到屏風後,偷偷看了一眼裡面的情景。不知道看到了什麼,忽然怔了一怔,停止了說話。

  * * *

  頤景園的深夜,黑如潑墨。外面雷聲隆隆,閃電如一道道銀蛇狂舞,撕裂夜幕,在天地之間猙獰亂舞。室內卻是一片寂靜,一支鮮豔的紅玫瑰插在窗前的瓶中,室內藥香馥郁,紅燭在銀燭台上靜靜燃燒,繡金的羅帳從高高的宮殿頂上垂落下來,罩著裡面的異國公主。

  他靜靜坐在紗帳外面,看著陷在錦繡堆中沉睡的蒼白少女。

  “哥哥……”又一道霹靂炸響,帳中的人低低地囈語,不知道夢見了什麼可怕的景象,顯得驚慌而急促,手足微微掙扎,滿頭密密的虛汗,“哥哥,哥哥!”

  蒼白的手探出錦被,在空中一氣亂抓,卻什麼也抓不到。

  “我在這裡。”他終於忍不住,從紗帳外探手進去握住了她滾燙的手,用希伯萊語低聲安慰,“不要怕,阿黛爾。”

  “嗯……”她喃喃應了一句,忽然睜開了眼睛。

  沒有料到多日昏睡的人會驟然醒來,他猝及不防,下意識地便要抽手退開,卻發現自己的手被死死的拉住了——她額頭的熱度已經有所減退,然而神智卻還不是很清楚,昏昏沉沉地看著他,乾枯的口唇翕合著,只是吃力地吐出了一個字:“水……”

  他鬆了口氣,騰出左手拿了桌上的茶盞,遞到了她唇邊——這樣伺候別人的事,身份地位如他,已經是多年未曾做過。她靠在軟枕上,半開半闔著眼睛,就著他的手喝水,然後貓一樣的舔了舔嘴唇,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嘆息,右手卻還抓著他的袖子不放。

  “哥哥,”她昏昏沉沉地喃喃,將滾燙的額頭貼上他的手背,“眼睛疼。”

  “沒事的。”他拿起手巾,替她擦去唇角的水漬。

  “我好難受……”小公主在高燒中囈語,“你、你什麼時候來接我回家啊……”

  他嘆息了一聲,不知如何回答。

  “嬤嬤死了……羿也走了……這裡有很多鬼。那個貴妃……那個貴妃……咳咳!”她喃喃低語,咳得雙頰騰起一片嫣紅,“我很害怕她啊……哥哥。她、她好像我們的母親呢……那些紋身、那些紋身……會動啊!蛇,蛇!”

  “不要怕,”他輕輕攏起她汗濕的額發,“我在這裡。”

  “嗯。”她將滾熱的額頭貼在他的手背上,似是感覺到了某種安慰,在他的臂彎裡重新安然昏睡。呼吸均勻而細微,鼻息拂在他的手背,有微微的癢,宛如一隻睡去的貓兒。他不敢抽出手,只是有些出神地看著她睡去的臉。

  外面更漏將近,轉眼已經是三更時分。

  他聽得止水在簷上微微咳嗽,想起對方重傷在身,還不得不連夜保護自己外出,不由心下內疚。然而想要起身回頤風園,卻又有某種不捨——這種當斷不斷的情形,對他來說已經暌違多年。

  遲疑片刻,最終還是狠狠心,輕輕掰開她睡夢裡緊握自己袖子的手,放回了被縟內。然而卻在溫熱的絲綢被子內觸碰到了什麼,冰涼溫潤。

  散亂的被角裡,露出一縷明黃色的流蘇,依稀熟稔。

  ——這是?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4
五四

  他一驚,下意識地將其抽出——果然是那支遺落在頤音園裡的紫玉簫。

  那日驟然遇襲,猝及不妨之下他脫身而退,卻在與羿的交手中將這件東西遺落,回頭遍尋不見。原來,竟是被她撿了去麼?他又驚又喜,將失而復得的玉簫握在手裡輕輕磨娑,注視著錦繡堆裡那一張蒼白沉睡的少女容顏,微微失神。

  那一瞬,他的眼神遙遠,不知道面前安靜睡去的是哪一個人。

  失而復得的物,失而復得的人——時空彷彿瞬間交錯。

  這,是否暗示著某種冥冥中的機緣?

  然而,就在失神的一個剎那,帳中的少女動了一下,似是在長久的高熱煎熬下清醒了過來,吃力的睜開了眼睛:“誰……”

  似有一陣清風拂過,在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只看到紗帳在昏黃的燈下微微搖晃,寂靜的室內空無一人。只有窗戶半開著,外面有急促的雨聲敲擊著花園的枝葉。

  窗檯上那支紅玫瑰依舊鮮豔。

  “咦?”阿黛爾虛弱的喃喃,重新倒在被縟中——難道真的是做夢了麼?然而,片刻前那種溫良的觸感還停留在肌膚上,耳邊那故鄉的語言,似乎還在輕聲的迴響。

  真的是哥哥來了麼?

  不……不,那一定是做夢罷了。

  她失神了剎那,忽地想起了什麼,抬手在枕頭下摸索了一番,變了臉色——她忽然明白了過來,定定看著那扇半開的窗子,靠在繡金大方枕上,微微的出神。

  原來……是他?

  這幾夜來,午夜夢迴在床邊朦朧見到的人影,難道莫非是他麼?

  阿黛爾咬著唇角,想起了那個幾度相遇卻始終不曾相見的人——那個承諾會像哥哥一樣照顧自己的人,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她有些好奇有些感激地猜測著他的模樣,想著他傳奇一樣的生平過往,想著如驚鴻掠影一樣的兩次相遇——想著他在荒園高樓上臨風而坐,在月下吹起玉簫,一身白衣煥發出淡淡的光華,宛如一樹梨花開。

  只是面容依舊模糊。

  (5)

  四更時分,華御醫接到了暗號,便從側門而出,坐了青衣小廝的轎子冒雨離去。

  蕭女史獨坐了許久,似是滿懷心事。入內室探看時,發現公主怔怔靠在軟枕上,對著窗外的夜色出神,竟毫無發現旁人的進入。看到少女臉上那種神情,年老多識的女官心裡一個咯噔,頓時沉了一沉,也不做聲,只是上前關起了那扇半開的窗子。

  “曼姨?”彷彿這才注意到她,阿黛爾輕輕喚了一聲。

  “公主,今日好些了麼?”女官回身走到榻前,恭聲問,一邊小心地抬起手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鬆了一口氣,低語,“果然退了……華御醫的確不是徒有虛名啊。”

  “我好多了。”阿黛爾輕聲回答著,神色卻還是有些恍惚,眼神停在那扇窗子上,忽然開口,“曼姨,這幾夜,是不是有人一直坐在我榻旁?”

  蕭女史的臉色驀地一變,似是對方觸犯了極大的禁忌:“公主請勿擅言!”

  被那樣嚴厲的語氣嚇了一大跳,阿黛爾身子一顫,下意識地咬住了嘴唇。

  “這是頤景園,大胤未嫁皇后的寢宮,除了奉旨侍奉公主的我,還有誰會半夜來到公主榻前?”蕭女史逼近她的榻前,壓低了聲音,看著她,“公主,莫非是你思鄉心切,半夜裡夢見胞兄,所以一時恍惚了?”

  “……”阿黛爾有些失措,喃喃,“也、也許吧……”

  “那就好。”蕭女史放緩了語氣,凝視著她,低聲,“但即便是夢話,也不能亂說。”

  阿黛爾一顫,垂下頭去,不再說話,手指繞著胸前的項鏈,怔怔看著上面小小的畫像。蕭女史過來替她拉下帳子,重新往金爐裡添了一把瑞腦,然後輕輕嘆了口氣:“公主,十五日後便是您大婚典禮的日子,千萬小心,不可再出什麼差錯了。”

  “……”少女沒有說話,彷彿認命一樣垂下了眼睛,沉默。

  直到女官靜靜的關上門退出,她長長的睫毛才動了一下,一滴淚水無聲地濺落在手心的畫像上,濡濕了少年蒼白的臉。

  “哥哥……”她喃喃了一聲,卻彷彿不知道說什麼好,又沉默下去。許久,阿黛爾忽然撐起身,打開了床頭放日常器具的鏤金匣子,從一堆物品裡拿起了一支鵝毛筆,將白紙鋪在膝蓋上,開始唰唰的寫一封信。

  只不過寫了兩三行,她停下筆,彷彿又不知道寫什麼了。

  想了想,還是抬起纖細的手腕,如往日無數次那樣,把信箋撕碎——雪白的紙片四分五裂的灑落在地上,她重新寫了一封短短的信,封好後,似乎身體終於支持不住,阿黛爾嘆息著往後一靠,重新沉入了重重的綾羅綢緞之中,倦極地闔起了眼睛。

  “哥哥,我很好。在大胤有很多人照顧我,一切真是比來的時候預想的好多了。只是,我還是非常想念翡冷翠,非常想念你。我每日都對女神祈禱,希望她能讓我們早日團聚。

  “永遠愛你的阿黛爾。”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4
五五

  是啊……如今的她,已經是什麼都做不了——

  唯一能作的,就是不讓遠在千里之外的哥哥為自己擔心吧?

  在她睡去後的片刻,帳子頂上忽地發出了極輕極輕的動響。

  彷彿一陣微風拂過,地上的碎紙簌簌作響——昏暗的燈火晃了一下,那些碎裂的白紙似被一種詭異的力量操縱著,瞬忽聚集在一起,向著帳子頂端飛去。

  只是短短一瞬,就消失在紗帳頂上貼滿金箔的藻井裡。

  碎裂的紙張在黑暗裡被拼湊在一起,握在帶著白色手套的修長手指裡。

  “哥哥:今晚我又在夢裡迷路了——螺旋迷宮很大,到處都是死人的臉,滿是血和火的池子。我在裡面逃了很久,既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你……黑暗裡有一條蛇在追著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啊。我不能死在裡面……我一定要找到你。”

  “快來帶我回家。”

  “你的阿黛爾。”

  東陸的皇宮都為木構,屋頂高達數丈,由重重斗栱穿梁疊成——在高高的屋架裡,藻井黑暗最深的角落,光線永遠無法照到的地方,靜靜坐著一個人。

  那個身形高大的男子作西域打扮,戴著高禮帽,穿著繡有金邊的襯衣,胸前口袋裡插著一支鮮豔的玫瑰,正在暗影裡仔細看著手心被拼湊回來的信件,沒有表情也沒有聲音,彷彿融化在黑暗裡的一個幻影。

  許久,他從大衣的內側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將碎裂的信紙小心地一一裝入其中,封好。然後用銀色的裁紙刀割齊了封口。他的動作比貓還輕靈,戴著白色手套的手穩定修長,捏著那把長不過數寸的小刀,在塗了銀粉的信封上劃出收信人的名址。

  “翡冷翠·日落大街2386號,西澤爾殿下啟。”

  落款是:“雷。”

  “女神保佑。”寫完了信,黑暗裡的人在胸口劃了一個祈禱手勢,用低到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他坐在屋架上,低頭俯視著下面紗帳裡沉睡的少女,蒼白的臉藏在高筒禮帽的陰影裡,看不出絲毫的表情。

  將信收入懷裡,帶著手套的手輕輕按在唇上,給了底下的少女一個飛吻。

  “晚安,睡美人。”

  一支紅玫瑰從樑上無聲落下,無比精準的落在了窗前的汝窯美人瓶中。

  大雷雨的夜裡,頤風園裡,有人徹夜不眠。

  風鈴一動,一道人影穿過了重疊的高樓陰影,無聲無息的落回了樓中。剛收起傘,拂傘上的雨水,轉頭卻看見了樓中秉燭枯坐的青衣謀士,不由微微一怔:“穆先生?”

  “公子可算回來了!”困頓的人霍地抬頭,“沒遇到外面的伏兵吧?”

  “怎麼?”看到謀士眼裡滿佈的血絲,公子楚一驚,“我正要問你,為何頤風園外的各處出口上均有重兵把守?出了什麼變故?”

  “宮中內線連夜密報!”穆先生上前,聲音有些變形,“事情……事情不大好。”

  聽出了語聲的細微變化,公子楚微微一怔,沒有立刻回答,只是退後一步,反手關上了窗子,然後伸手穩穩按住了謀士的肩膀,低聲:“坐下慢慢說。”

  青袍下瘦骨嶙峋的肩膀有強自控制的微顫,公子楚看著謀士,眼神凝聚如針,不出聲的吸了一口氣——穆先生是怎樣深沉老辣的、泰山崩於前而色不改的人?能令其如此震驚,又會是什麼意料之外的急變?

  穆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氣,清晰地一字一字低語:

  “皇上今夜在養心殿發出密旨:賜死公子。”

  “……”任是定力再高,白衣公子也是猛地一震,退開了一步。

  外面的暴雨還在繼續,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的炸響,在漆黑的蒼穹之中迴蕩,隆隆如雷,彷彿要把整個世界毀滅於旦夕之間。

  那句話說出後,密室裡便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這麼快?”又一道閃電撕裂夜空,在電光火石之間,公子楚轉過了慘白的臉,輕輕吐出一口氣來,低聲苦笑:“這一日,終於是到了。”

  “……”穆先生沒有料到公子如此反應,忽然間心下也是一定。

  “罪名呢?”公子楚隔著望著搖晃的銀燈,淡淡問謀士。

  穆先生苦笑起來:“謀逆。”

  “謀逆?又翻出三年前的舊案來了麼?”公子楚有些詫異。

  “皇上認為公子並未吸取三年前的教訓,對於聖上的寬大仁慈卻報以豺狼之心,幾年來依舊意圖謀逆——甚至勾結越國遺民,刺死東昏侯,試圖挑起天下大亂。”穆先生條理清晰地複述,一條條羅列罪狀,“皇上本念手足之情,數年前赦免了公子謀逆的大罪,不料公子迷途不返,絲毫不念兄弟之情,實乃冷血獸心之人,罪不可赦。”

  公子楚止不住的苦笑起來:“好一個罪不可赦!”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4
五六

  “此乃一個時辰前剛擬好的極秘旨意,過眼的不過三個人,”穆先生低語,“幸好被我們的秘密眼線看見了,連夜把消息傳了出來。”

  “真是有理有據,擲地有聲,連我聽了都心生慚愧之意,恨不能立時以死謝罪。”公子楚嘆息著,發出一聲冷笑,“看來徽之這一回是真的發狠了啊——忽然做此決定,是什麼刺激到他了麼?”

  “公子猜對了,”穆先生頷首,“大概是因為前幾日淮朔兩州的叛亂吧。”

  “飢民叛亂,又怎生扯到我身上?”公子楚一時間倒是有點詫異,“朝廷幾番派兵久攻不下,倒有越演越烈之勢——這難道也和我相干?”

  “本也和公子毫不相干,”穆先生苦笑,摸了摸下巴,“只是日前方閣老和張尚書聯合上了一個奏章,說幾番損兵折將,朝中已無可用之人,放眼整個大胤,只能請公子重新出山才可扭轉乾坤,否則社稷危矣。”

  “方閣老?扭轉乾坤?”公子楚詫然,隨即明白過來,也是苦笑,“哦,我這位前任泰山老丈人,還真的是怕皇帝忘了昔年的殺心,要把我再度放到火上烤啊。”

  “……”穆先生嘆了口氣。

  那一道奏章觸動了熙寧帝心裡那個隱秘的疤,群臣越是盛讚公子英武蓋世雄才大略,非其不能力挽狂瀾拯救大胤,便越是令皇帝心中的憎恨怒火熊熊燃燒——昔年那強行壓下的念頭再度湧上了心頭,而且越發無法忍耐。

  “是誰在背後指使?”公子楚冷冷問。

  “我猜……”穆先生蹙眉,看了看皇宮的方向,壓低了聲音,“還是宮裡的那個人吧?”

  公子楚微微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握緊到指節發白。

  那個人……又是那個女人。就像是一條伏在皇帝身側的毒蛇,日夜盤桓著,吐著冰冷的蛇信,將毒液灌注在尖利的牙齒內,隨時準備著暴起噬人——等了那麼多時間,今夜終於發出了致命一擊麼?

  “旨意幾時下達?”他轉過身,靜靜問。

  “明日午時。”穆先生低聲。

  聽得如此噩耗,公子楚卻並無驚慌,微微頷首:“也對,這般重大的決定,必然要越快執行越好——夜長夢多,遲則生變。怪不得我方才和止水秘密返回時,已經發覺頤風園外有伏兵,已經秘密監控了各處出口。”

  “公子,事到如今,如何應對?聖旨明日便下,事情之急,遠出我們的預料。”穆先生蹙眉,有些憂心的看著他,“現在有上中下三策,不知公子將做何選擇?”

  公子楚笑:“先讓我聽聽下策吧。”

  穆先生笑了一笑:“馬上彙集門客,讓止水護著公子連夜離開天極城,以公子那匹月照獅子馬的腳力,天亮可以向南到達衛國境內——到了那裡,公子蘇自然會庇護公子。”

  “公子蘇?”公子楚低聲,不置可否,“他也只是王儲,不是國君。”

  穆先生道:“但衛國國君想讓公子成為乘龍快婿已非一日。”

  “呵,”公子楚冷冷道,“這種情況下若和衛國聯姻,與入贅為傀儡有和區別?若是如此,日後不要說我自己,連整個大胤都可能成為衛國的囊中之物!此的確為下策,不足論。”

  “或者……”穆先生沉吟著,試探,“以公子之能,或可一戰?”

  “一戰?”公子楚冷笑起來,“難道要我和皇帝正面決裂、開啟內戰之幕麼?”

  “我想公子也不會如此硬碰硬的來,所以只是中策而已。”穆先生心下一定,揚了一下眉毛,話說得順暢了很多,“大胤不能再經歷一次動亂——否則,淮朔兩州叛亂未平,北邊越國遺民虎視眈眈,若是給了他們可乘之機,應該不是公子想要看到的結果。”

  “先生知我,”公子楚微笑起來,“所以,我不會反抗皇帝的旨意。”

  “可是,難道就束手就擒?這可不是公子的風格。”穆先生低聲道,忽地看著他笑了,“如此看來,老朽料的不錯——剩下的上策,已經在公子胸中了吧?”

  他的話到了一半隨即停住,因為看到公子用目光示意他閉口,然後伸出手來,蘸了蘸杯中冰冷的殘茶,在案上寫了什麼。

  穆先生看了一眼,忽地怔了一下。

  公子楚隨即伸手抹去了水漬,微微一笑:“世人都說我有門客三千,其實三千門客卻抵不過梅蘭竹菊四士。那四位裡,除了你天機謀士穆聽竹,尚有蘭溪醫隱華遠安,ju花之刺歐冶止水——但剩下的一位,卻從來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穆先生沉默了許久,喃喃:“果然公子早有打算。”

  “其實我很高興這一天比我預料的提前來了。”公子楚冷笑,“我不可能把自己的安危系在皇帝的仁慈上——這幾年來我走在刀尖之上,日夜等待著的不過就是這一刻。”

  “呵,那就好。”穆先生吐出一口氣來,微笑,“公子最近有點反常,我還以為是失去了平日的判斷力呢。”

  公子楚頓了一下,眼裡閃過微微的窘態,手下意識探入了懷裡。

  “不會了。”他低下頭去把玩著那支紫玉簫,神情有點恍惚,聲音卻有一絲傷感,“我一貫不是那樣的人,先生應該知道。”

  “我不是那樣的人,”停頓了許久,他忽然嘆息:“否則十六妹也不會死。”

  穆先生知道他話中的深意,只有嘆息而已。

  公子楚凝望著窗外,似乎在綿密的雨聲裡急速的權衡著各方利害,忽地開口:“穆先生,請替我叫止水進來——有兩封非常重要的信,要他親自替我轉交。”

  “是。”知道自己所能做的已經結束,穆先生領命退出。

  “連夜解散門客,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令其暫時不要有任何動作。”公子一一吩咐,語氣平靜,忽地上前一揖,“此番舜華以性命相托,萬望先生勿辭。”

  穆先生長身而起,深深一禮:“國士遇我,國士報之——在下願為公子肝腦塗地。”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5
五七

  十、鴆酒

  熙寧帝十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天極城連夜暴雨,雷霆萬鈞。

  天亮放晴。而大胤在承平多年後,與此日卻發生了一件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

  在忍耐三年後,熙寧帝再度發難,意圖以謀逆之名賜死長兄公子楚。二十五日夜,頤風園內外已被御林軍秘密控制,驪山上下不許任何人出入,刀出鞘,箭上弦,個個如臨大敵。二十六日午時,大內總管端康持聖旨到達頤風園。

  旨意到達時,公子楚已經坐在金谷台上等待。

  雖然外面已被團團包圍,但歌舞昇平的頤風園還是熱鬧如昔,並不曾因為劫難的忽然來臨而有絲毫的變化。牡丹將謝,殘紅遍地,池中新荷初綻,亭亭如蓋。金谷台上三百名舞姬翩翩做霓裳之舞,舞衣幻化出五彩光華。白衣公子憑欄而坐,親持紫玉簫吹奏一曲《賀新涼》,著名的歌姬謝阿蠻坐在他腳邊,手持紅牙板擊節做歌,聲遏行雲。

  青衣總管在高台下停住了腳步,靜靜聽了片刻。

  簫聲沒有絲毫的慌亂之意,只是帶著說不出的寂寥,一聽之下蕭瑟的氣息迎面捲來,和這初夏的明麗天氣格格不入。總管抬起頭看著高台之上,那個白衣公子憑欄而坐,衣帶翻飛,神色淡漠如絕頂上的冰雪,便似神仙中人。

  那一瞬,即便是身為帶來噩耗的使者,總管的眼裡還是露出了一絲欽佩。

  知道皇帝在外面等待最後的結果,他沒有停頓多久,便在簫聲中拾級而上。奇怪的是,他並沒有遇到意想中的抵抗和阻攔——公子門下的三千食客,無數能人異士,似乎在這個關鍵的時候全部消失了。

  端康一步步的走上去,心裡隱隱警惕。

  彷彿清楚這個權傾內宮的青衣總管帶來的是什麼樣的訊息,歌舞瞬間停止了,舞姬們的身形僵在哪裡,相顧失色。歌姬謝阿蠻從公子腳畔站起,臉色蒼白,只有公子楚還在自顧自的吹著紫玉簫,沒有看這個死亡使者一眼。

  端康不動聲色的上前,在他面前展開了明黃色的聖旨,開口: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皇兄舜華久懷不臣之心……”

  “不必念了,我能猜到那些話。”在讀到這裡的時候,簫聲歇止,剛剛從容吹完了一曲《賀新涼》的公子楚緩緩開口,打斷了使者,“我只想知道結果。”

  端康迅速的看了他一眼,而對方坐在盛宴中,以一種無怨無恨的表情等待著。

  “念同為先帝之後,賜其鴆酒,留全屍。欽此。”

  端康一字一字的念出最後一段,眼神越過明黃色的綢緞,冷冷看著高台上的公子,彷彿獵犬在端詳著垂死的獵物,想從他的臉上看到一絲一毫的恐懼或者仇恨——就如那十萬士兵在龍首原上活埋時的那種表情。

  然而,公子楚臉上的神色依然冷冽如冰雪,甚至衣衫的皺褶都沒有絲毫變動。

  “是這樣麼?”他低低笑起來了,“鴆酒在哪裡?”

  端康一揮手,立刻有隨行的小黃門上前,捧出了由紫檀木的托盤——上面放著一壺酒和一隻翡翠杯,湛碧色的美酒在杯中無聲蕩漾,折射出粼粼的凜冽光芒。

  看到毒酒,周圍的舞姬發出了一聲驚呼,下意識的退開了幾步,四散從高台上逃開。只有歌姬謝阿蠻霍然站起,往前走了一步,擋在了公子身前,臉色蒼白而絕決,手忽然探入懷裡,拔出了一把一尺長的匕首。

  “不許靠近公子,”她用顫抖的語聲道,抬頭看著那些圍上來的人,“跟你們那個卑鄙無能的皇帝說:他根本不配做公子的兄弟!根本不配做大胤的君主!”

  “大膽!”端康厲叱,往前走了一步,“左右,將她拿下!”

  “好了,阿蠻,”忽然間,身後的公子輕聲開口,“替我將酒拿過來吧。”

  “公子!”歌姬霍然回頭,熱淚盈睫。

  “拿紅牙板的手,怎麼合適拿刀呢?”公子楚微笑,語聲卻冷定不容置疑,“——把我的酒端來給我,阿蠻。”

  歌姬臉色蒼白如雪,手指顫抖著,卻終於如言一分分抬起,接過了那一盞酒,回身走向公子身側,緩緩屈膝跪下,將酒盞舉過頭頂。

  “是西域二十年陳的葡萄美酒麼?”公子楚抬手拿過酒杯,放在鼻下聞了一聞,淡笑,“可惜鴆的份量下的太大了一些,影響了酒的味道。”

  端康的眼神雪亮如電,定定的盯在他身上,複雜而激烈的變幻著——而公子依舊若無其事,只是抬手拿起酒杯聞了一下,復又放下,唇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奇特笑容,看著遠處頤風園的門口。顯然並不想讓外人看到這一場兄弟相殘的宮闈慘劇,大內總管奉命只帶了一隊精銳入內,所有的軍隊都被留駐在門外。

  然而,在金谷台上看去,兵甲簇擁之中停著一架明黃色的軟轎,上面繡著蟠龍雲海,簾幕低垂。

  “是徽之來了麼?為什麼不進來?”公子楚忽然笑了起來,“不來看著我死麼?難道是在害怕?——這個懦弱的孩子,到了這一刻還在害怕啊!”

  他的聲音低而柔和,不知怎地,卻在風裡傳出很遠,清清楚楚抵達了園中每個人的耳畔,這番大逆不道的話一出口,連遠在門口的軍隊都有了微微的波動。士兵們並不清楚此番忽然行動的原因,但是聽到此處,隱隱明白皇上對長兄似再度有殺意,不由動容。

  “大膽,是想抗旨麼?”端康踏前一步,厲喝,手舉起,“左右,拿下!”

  隨行的精銳齊齊發出一聲應合,上前了一步,便要動手。

  “不,”明黃色的軟轎裡,忽然傳出了一聲清晰的斷語,“住手。”

  簾子被掀開,蒼白瘦弱的少年從內站起,指節緊握得發白,抬頭霍然看著高台上白色的影子,眼裡彷彿有烈火熊熊燃燒,大踏步的走入頤風園裡。

  “皇上!”端康吃驚地阻攔,“小心!”

  然而熙寧帝已經疾步走上了高台,定定看著對方,握著衣襟不停咳嗽。半晌喘息定,尖尖的下頷揚起,眼裡的光芒猶如鋒利的刀,一字一字地對著兄長開口:“舜華,今日,我命你在我面前喝下它!”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5
五八

  公子楚憑欄而坐,回頭看著皇帝,眼裡卻並無驚奇也無憤怒,只是微微而笑,彷彿打量著一個發怒的孩子。

  “我命你喝下它!”熙寧帝再度重複,眼裡湧出了陰鬱的憤怒光芒,又咳嗽起來。

  “是麼?”公子楚看著自己的弟弟,忽然一笑,“那就如你所願吧!”

  他毫不遲疑的握起了酒杯,仰首將毒液一飲而盡,然後倒轉酒杯,將空了的杯子示意給對方看,唇角尤自含著淡漠的笑意。

  “滿意了麼?徽之?”他微笑起來,“這是你一直想做的事,是不是?”

  熙寧帝臉色蒼白,死死的看著他喝下毒酒,眼神奇特,雙手開始劇烈顫抖起來。公子楚站了起來,推開身側絕望的歌姬,走向皇帝,低聲喃喃:“我懦弱的弟弟。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宮裡一直有傳言,說父王當初立下遺詔時,本來是把王位傳給我的——你心裡,其實一直相信這個傳言的吧?”

  他微笑起來:“否則,為什麼你總是這樣自卑和懦弱呢?為什麼非要通過殺我來確認自己的權威和力量呢?”

  “住口!”熙寧帝身子一晃,蒼白著臉,厲喝,“胡說!”

  “胡說?”公子楚微笑著,一步步走過來,逼近,“徽之,問問自己的心,你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是的,你不該當皇帝——你想過沒有,你之所以當上皇帝,可能只是一個宮廷陰謀的結果?”

  “住口!”熙寧帝嘶聲力竭地叫了起來,將佩劍拔出,“再不住口我殺了你!”

  “你已經殺了我了。”公子楚反而笑起來了,譏諷的開口,“要知道一個人是不能被殺死兩次的——我怯懦的弟弟。”

  他還是不停頓地走過來,步步逼近。直到端康上前一步,警惕地將皇帝保護起來。

  公子楚微笑著注視著弟弟:“徽之,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從小就不喜歡。每次看到我,你就會懷疑自己目下的位置是否理所當然……因為,你比誰都清楚自己不該坐這個位置,是不是?”

  他的聲音柔和悅耳,彷彿帶著某種催眠人意志的力量,用內力送入每個士兵的耳中。

  被派遣到頤風園裡的都是直屬於皇帝的御林軍,然而在這一刻,公子楚那樣具有誘惑力和說服力的談吐,仍然令所有士兵為之動容,心裡出現了微妙的變化。

  “住口!”熙寧帝蒼白了臉,咳嗽起來,“再說我割了你舌頭!”

  “是的,你是有權割掉我的舌頭。”公子楚笑著,然而死亡的灰色已經從他的臉上瀰漫開來,令他的聲音變得遲緩,“如果你不喜歡我的眼睛,可以挖掉我的眼睛;如果不喜歡我的心,還可以剖開我的胸膛——若不是弄玉,三年前你就那麼做了,是麼?”

  “住口!”在這個時候提到這個名字,彷彿一根針扎入內心,令熙寧帝尖叫起來。

  園中的所有將士都看到了這一刻皇帝在高台上的可笑模樣:熙寧帝彷彿中了魔一樣的揮舞著手臂,一步步的退卻,搖搖欲墜——那一瞬,這個掌握著生殺大權的帝君卻顯得如此懦弱可笑,被一個垂死的人逼得幾無退路。

  “真是一個怯懦而愚蠢的孩子……不曾知道戰爭的可怕,不曾看到真正的死亡,所以,才會做出這親者痛仇者快的一切吧?”公子楚嘆息,劇毒已經開始發作,他抬手摀住了胸口,喃喃,“被綾羅綢緞包裹著,居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滿耳聽到的都是諂媚和謊言——不知道你的心裡都被什麼填滿了?真可悲啊。”

  白衣公子臨風而立,直面著自己的弟弟,然而語聲裡沒有怨恨也沒有憤怒。

  “你竟然相信那個女人的讒言,要置自己的兄弟於死地,”他輕聲說著,凝望著熙寧帝,“徽之,難道連十六妹的血,都無法洗去你心裡的猜忌麼?”

  公子楚凝望著面前臉色蒼白的少年,忽然大笑起來——

  “愚蠢的弟弟,難道你完全忘記了在十年前,是誰把剛即位的你從越國鐵騎手裡奪回的麼?”公子楚縱聲長笑,拂袖走下了高台,傲然揚聲,“如果我真的想要從你的手裡奪過王位,早在那個時候就可以下手,又何必等到今天!”

  他不再看自己的弟弟,只是拂袖回頭,踉蹌著走過皇帝身側。

  彷彿被他的氣勢所震懾,所有人都怔怔呆在了原地,包括端康帶來的心腹精銳。他們居然忘了阻攔,只看著這個垂死的罪臣一路走過去,在風裡發出斷斷續續的長吟——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

  公子楚一路長吟著走下高台,向著花園南側走去。隨著毒性的逐步發作,他的腳步開始有了略微的踉蹌——歌姬謝阿蠻臉色蒼白地緊跟在他身後,抬起手緊緊扶著他逐漸無力的身體,強忍著眼中的淚水。

  公子楚低頭對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感激。

  “不用了,”他說,抬手輕輕撫摩寵姬的臉,那種死亡的灰敗之色迅速覆蓋了他的眼眸,“留下你的歌喉,給更好的人——我不值得你這樣。”

  他推開她,獨自沿著花徑走去。

  “攔住他!”端康首先回過神來,一驚,“小心他逃了!”

  然而,很快眾人就發現他並不是要逃走,而是走向了通向另一個花園的側門,然後停下來凝視著自己的胞弟——一牆之隔,便是荒廢已久的頤音園。

  “我親愛的弟弟,”他用一種越來越微弱的聲音道,“我要去十六妹那裡了。”

  熙寧帝沒有說話,全身激烈的發著抖,緊緊盯著胞兄,臉色煞白。

  “不跟我說再見麼?徽之?”公子楚微笑,然而卻有一行鮮血從唇角沁出,慢慢劃過臉頰,觸目驚心,“不過……就算你、就算你再不願意見到我……百年之後,弄玉和我……總在泉下一起等著你呢……”

  一語未畢,他忽然抬手震斷了腐朽已久的鐵鎖,轟然推開了門。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5
五九

  公子楚踉蹌著走入那片荒蕪的廢園,抬手捂著胸口,黑色的毒血他唇角不斷沁出,染紅了雪白的前襟,他向著園子深處走去,一邊對著虛空呼喚胞妹的名字,眼裡漸漸湧出了笑意,彷彿真的看到了某個虛無的幻影正在翩然降臨,在天空裡俯身伸出手,迎接他前去。

  熙寧帝的嘴角動了動,似是勉強忍住了到嘴邊的一句話,臉色煞白地看著他一路走上高台上去——在那裡,曾經有兩個他最愛的人屍橫就地——如今,很快就要出現第三個了。

  然而,沒有等走上鳳凰台,公子楚身子便失去了力氣,頹然跌倒在冰冷的玉石台階上。

  手裡的紫玉簫滑落一旁,滾了一滾,終於不動。

  “哥哥!”那一瞬,熙寧帝再也忍不住的發出了一聲尖叫,想要衝下高台。

  “皇上!皇上!”端康驚呼著,連忙阻攔住皇帝,“小心有詐!等一等,先讓御林軍統領和太醫去驗看一下為好,”

  歌姬謝阿蠻卻已經隨之奔入了廢園,不顧一切的到公子身側。她只是看了一眼,眼中的淚水便如雨而落——她無聲的哭泣,肩膀劇烈的顫抖,解下身上的寒絹為他拭去唇邊的血,素白的絹立刻被染成一片殷紅。

  園子裡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靜靜注視著這一幕,眼神泛起了一絲哀傷。

  歌姬輕撫公子屍身,低泣良久,忽然抬頭看著碧空,臉色蒼白地沉默了許久,開口一字一句地唱起了一首輓歌——卻是公子方才在高台上未曾吹奏完的那一首《賀新涼》,聲音淒烈高亢,響徹了整個頤風園——

  “將軍百戰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

  園外的將士並不知道園中發生了什麼,但聽到如此歌聲,也知道事情不祥。

  歌姬謝阿蠻一掃平日的柔婉,歌聲蒼涼如水,隱隱有刀兵的肅殺和蒼莽,轉折處有金石之音,鏗鏘有力。包圍著頤風園的御林軍無不聞聲動容,他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兵,經歷過十年前掃並天下滅亡越國的戰爭——在那樣的歌聲裡,他們恍惚回到了多年前追隨公子馳騁之時,手中刀兵垂落,每人眼裡都有隱約的哀傷。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謝阿蠻唱到最後一句,聲音越拔越高,淒厲如啼血,紅牙板瞬間碎裂。在御林軍統領恆易將軍和太醫趕到園中查看時,歌姬退了一步,忽然抬起頭來,毫不猶豫的倒轉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血飛濺而起,染了軍人和醫生一身,歌姬仆倒在公子楚身側,再無生氣。

  恆易將軍和太醫面面相覷,被這樣慘烈的情景震懾,竟然一時不敢上前。遲疑了片刻,在端康的厲聲催促下,太醫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仔細驗看了兩人的脈搏和鼻息,然後退開一步,對著金谷台稟告:“稟皇上,逆賊已伏誅!”

  端康長長鬆了一口氣,放開了拉著皇帝的手,卻聽到熙寧帝驚呼起來。

  “哥哥!”少年發狂一樣的推開了宦官的手,從金谷台上衝下去,“哥哥!”

  熙寧帝狂奔向頤音園,然而卻在踏入前那一刻忽然定住腳步,全身劇烈發抖,似在懼怕什麼,在園門口徬徨良久,竟不敢踏入半步。終於,他舉袖障目,在恆易將軍的陪同下來到了伏地的兩具屍首旁,顫巍巍的將手指伸到了兄長的心口。

  沒有絲毫生的氣息,唇角的黑血已經開始凝固。

  “哥哥……”他鬆了口氣,低聲喃喃了一句,轉過頭去,卻正看到了歌姬的臉。

  謝阿蠻的眼睛始終大睜,怒視著皇帝,彷彿死不瞑目。熙寧帝觸電般的收回手指,倒退了一步,彷彿感到極度的不舒服,拚命扯著自己的衣領。一陣暈眩讓他跌倒在隨後趕來的總管懷裡,喃喃:“走!走!立刻走!”

  “是,皇上。”端康回答了一句,卻迅速的彎腰檢查了一遍屍體。

  是的,死了……確實死了。毒從七竅透出,再無可救。

  “快走!這裡讓我不舒服……都是死人……都是死人!”熙寧帝厲聲尖叫起來,胡亂揮舞著手,“把他埋在這裡!別放他出去!——關上園子,誰也不許進來!別放那些鬼出去!”

  “是!”左右回答著,相顧失色。

  皇帝的情緒彷彿緊繃到了極點,忽然崩潰般的倒了下去。

  “熙寧帝十一年五月,天有異象。是年春末,帝都有傳帝賜死公子於頤風園。

  “密旨下,奉鴆酒。公子不辭,一飲而盡,伏於鳳凰台下。歌姬謝阿蠻撫屍慟哭,為之做歌,曰‘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首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歌聲激越,左右軍士聞之無不動容。曲畢以身殉。

  “事前公子自知不測,乃陰遣門客。然客久受其恩,欲一死相報。聞變,紛紛自剄於宮門外,血濺三尺,相僕者乃至百人。帝恐生激變,命葬公子於驪山園中,秘而不宣其喪,令園中歌舞如舊,以避外人耳目。”

  ——《野史叢話》

  十一、沙洲冷

  大胤的那一場宮闈之變,被皇室極其隱秘地掩飾了。

  頤風園裡夜夜笙歌如舊,宮外的人均以為皇帝只是出兵軟禁了自己的胞兄,卻沒有人知道那一杯毒酒,已經讓那個驚才絕豔的白衣公子沉睡在泥土之下。

  大婚的日期一日日地逼近,天極城內外到處張燈結綵,朝庭大赦天下,熱鬧無比。而且頤景園內外也是風平浪靜,內宮那位貴妃娘娘似乎忽然發了慈悲,忘記了這個曾欲置之死地的敵人,再不見明刀暗箭襲來。

  “哎呀,你聽說了麼?兩天前隔壁的頤風園裡出大事了呢!”“是麼?怪不得前天山下忽然來了那麼多軍隊!到底出什麼事情了?”“噓……他們都說,公子死了!”“什麼?!公子……公子,死了?!”“是啊,聽說是被皇上用毒酒賜死了呢……真慘啊,聽說連收屍都不讓,就地埋在了頤音園裡。公子一死,好多門客都跟著自殺了,到現在御林軍還在到處捕殺以前投靠過公子的人呢。對了,你知道麼?連阿蠻也死了。”

  “天啊……好端端的,怎麼連阿蠻都被殺了?”“唉,不是被殺,聽說是當場就自剄了。你也知道阿蠻有多麼喜歡公子

  啊!公子死了,她自然也不想活下去。那種膽色,真是讓人佩服呢。”“唉。只是為什麼這幾日夜裡頤風園那裡還在歌舞呢?”“這你就不知道了,聽說是皇上生怕公子的死訊傳出去引起天下激變,

  所以下令不許洩露此事,派兵封鎖了驪山上下,還命園子裡的歌姬舞姬照舊夜夜歌舞,掩人耳目。”“原來如此……怪不得這幾夜那些熱鬧的曲子裡,聽起來總像是在哭一樣。”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