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風玫瑰 作者:滄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7:18:5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7 11309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2
四〇

  “是說再見的時候了。”阿黛爾輕聲,抬起手,“去吧,羿,趁著天還沒亮。”

  沒有料到公主毫無挽留之意,劍士反而遲疑了一下。今夜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爆發的殺意,在荒棄的廢園裡對宿敵猝然出手——當劍拔出的瞬間,他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回頭。

  很多年前,在大競技場裡被赦免的時候,他曾發誓將一生守護這個天使一樣的孩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這個世間卻有另一種比死亡更強大的力量,讓他不得不背棄了諾言。

  是的,他必須離開她了——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召喚著那個已經在他內心死去的公子昭,讓他重新披上戰甲拔出劍,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然而,這樣決然倉卒的離開,顯然還是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夜風裡,牆頭的藤蘿發出了輕微的簌簌聲,彷彿有隱形的人一掠而過。

  他的手指在黑色的劍鞘上微微收緊——沒有接到西澤爾的指令,對於自己忽然的離開,雷大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吧?畢竟他的職責,僅限於保護阿黛爾公主而已。

  微一猶豫,卻聽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點走吧——否則、否則……我可就要哭出來了。”

  羿一震,強自忍下了去擁抱那個孩子的衝動,只是單膝下跪,對她深深的俯首。

  “公主,忘記我吧,”他搖了搖頭,嘆息苦笑,“羿只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奴隸而已,在他離開主人的時候,他便已經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隸,”阿黛爾喃喃,“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在黎明前的黑夜裡低下頭去,以西域奴隸的禮節,最後一次親吻她的腳背。在彎腰的剎那,他感覺有滾燙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的一連串落在他的背上,彷彿烙印一樣直燙進他靈魂的深處。那一瞬,有淚水劃過他飽經風霜的破碎臉頰,滴落她的腳背。

  別了,我的主人,阿黛爾公主。

  別了,翡冷翠的玫瑰。

  一雙眼睛在黑暗的最深處注視著他們。一直到劍士吻別了公主,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都沒有任何波動。帶著白色手套的手裡捏著一把銀色的小刀,正在緩緩削去花莖上密佈的尖刺。

  指尖輕旋,一朵血紅色的玫瑰綻放在黑夜最深處,美麗絕倫。

  “儘管去吧,”一個低得聽不見的聲音在說,“棋子是脫離不了棋枰的。”

  “至於翡冷翠的玫瑰,就由我來保護了。”

  (3)

  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裡,頤景園的宮人們忙亂驚惶了一夜卻一無所獲。

  然而第二日天未亮的時候,阿黛爾公主卻重新出現在寢宮外的花園裡。她獨自沿著花徑走來,神情恍惚,腳步飄忽得宛如一個幽靈,美麗的臉在朝陽中顯得分外蒼白,露水凝結滿了髮梢,藍寶石似的眼睛深邃而疲倦。

  “曼姨……”當所有侍女都為公主的重新出現而驚喜歡呼時,阿黛爾只是茫然地走向那個女官,向她伸出了手,眼神絕望而孤獨,似索求溫暖,“好冷,好冷啊……”

  蕭女史知道這樣的舉止不符合宮廷禮節,在眾人的注視下不由略微遲疑——然而就在那個剎那,阿黛爾似是再也無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前一傾,筋疲力盡地倒下。

  “公主!”所有宮人齊聲驚呼,看著公主昏倒在女官的懷裡,宛如一朵玫瑰忽然凋謝。

  “曼姨,我很害怕……”彷彿力氣用盡,阿黛爾喃喃,只說了一句話便失去了知覺。蕭女史再也顧不得什麼,緊緊將少女冰冷的身體抱在懷裡——那一瞬,有一種多年未曾有過的感情,如同水一樣的從她枯竭的心底湧出,將她冷硬冰冷的心一分分的濕潤。

  ——那是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孩子死在襁褓裡的感覺,是一種想要拚命保護什麼卻終究無能為力的感覺,錐心刺骨,永世難忘。

  * * *

  誰都不知道翡冷翠來的公主在那一夜去了哪裡,只知道那一夜之後她便病倒了,連日連夜的高燒,神智昏亂。總管太監李公公連忙請了太醫院的太醫為公主看診,然而御醫們卻各執一詞:有說是風寒入侵引起高熱的,有說水土不服導致內外失調的,甚至還有說是撞見邪祟的——開出的藥方堆成一疊,卻不見公主有絲毫起色。

  眼看五月的大婚迫在眉睫,公主病成那樣斷然無法成禮,萬不得已,只能再度稟告皇帝。李總管已經做好了人頭落地的準備,然而皇帝卻沒有料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是下旨例行訓斥了一番,罰了三月俸銀稍做薄罰,便下令讓司禮監推遲大婚日期,重新選擇吉日。

  婚期第二次改動,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然而兩次的延期卻讓宮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在暗地裡議論,說這位來自西域的公主出身雖高貴,卻是個不祥的女子,所以一踏上東陸便頻頻出現各種事端,想必是上天也認為其不適合母儀天下,藉故阻撓了婚典。

  頤景園的隨侍宮女們都是久歷後宮之人,乖覺敏銳,從兩次延期裡已經嗅出了皇帝的微妙態度,立刻便預見到了這個公主將來在後宮的地位,便漸漸不如初來時那麼盡心。蘇婭嬤嬤死後,從翡冷翠帶來的陪嫁侍從流離散盡,病中的公主更加顯得孤獨無助,有時候需要喝口水,連叫一個人到跟前都找不到。

  在春末的蕭瑟黃昏裡,蕭女史獨坐榻前,看著病榻上消瘦蒼白的少女——後宮從來都是這樣殘酷的地方,一人失寵,萬人踩踏,多少殺戮悄然發生,總是不見血也不見光。

  只有一條又一條鮮活美麗的生命悄然凋零。

  “曼姨……”某日,在女官把藥端到案前時,阿黛爾神智似稍微清醒,忽然從被縟裡伸出手,顫顫地握緊了女官的手腕,眼睛看著窗邊某處,“玫瑰……”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2
四一

  “公主,快躺下休息,”蕭女史連忙把她的手塞入被中。

  “玫瑰。”病中的少女眼睛穿過她,定定她身後,喃喃。

  蕭女史有些驚訝地轉過頭,視線忽然一定——窗邊那隻汝窯美女聳肩瓶中,居然不知何時插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紅玫瑰,上面還沾著一些水珠,在夕照中折射出美麗的光華。

  她看懂了公主的眼神,把瓶子端到了榻前。

  阿黛爾久久闔起眼睛,聞著玫瑰的芳香,神色漸漸的變得凝定悠遠,似乎想起了千里之外的親人,蕭女史卻是心下詫異——春末已經是玫瑰凋零的季節,連翡冷翠的皇家花園裡可能都找不到這樣的花了,這個頤景園裡,又如何忽然出現這樣的玫瑰?

  彷彿是聞到了故鄉的氣息,阿黛爾忽然微弱地喃喃:“哥哥。”

  蕭女史無言嘆息,端過了案上的藥盞。

  “曼姨……”阿黛爾忽然握緊了她的手:少女的手熾熱如火,手心有密密的虛汗,因為乏力而不停的顫抖。她低聲:“曼姨……我總是做夢。夢見各種各樣的情景——蛇,血池,空房子,死人的臉,還有火刑架上的母親。”

  她虛弱地嘆息:“我覺得我快要死了。”

  “我不會讓公主有什麼不測的。”女官忽然開口,“喝藥吧。”

  “我相信你,曼姨,”阿黛爾低聲喃喃,不停的咳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一次我喝了藥都會覺得更加的難受——心口一直有一根針在扎,頭痛得好像裂開一樣!”

  蕭女史倒抽一口冷氣,一時間無法回答。

  阿黛爾撐起身子,忽地用希伯萊語低聲:“曼姨,求你一件事。”

  蕭女史不由一驚:“但憑公主吩咐。”

  阿黛爾貼過來,用極輕的聲音在她耳邊低語:“幫我去找公子來。”

  “什麼?”蕭女史大吃一驚,把手放到了她的額頭上,“公主您……”

  “我沒發燒。我想見公子……現在,只有他能救我了。只有他能救我了!”她輕聲喃喃,手指因為虛弱不停顫抖,一句話未完,便又咳嗽起來,“我、我不想死在這裡。”

  她抬起了頭,看著蒼老的女官:“救救我,曼姨。”

  然而,不等蕭女史找到機會將訊息傳遞出去,第二日二更時分,等公主喝藥完畢剛睡下,卻見到園子裡總管太監李公公匆匆過來請安,不動聲色的找藉口支開了所有人。

  “蕭女史,外頭有位御醫想為公主看診。”李公公低聲道,一邊警惕地看著左右是否有人偷聽,神色甚為異常,“快去準備一下。”

  蕭女史蹙眉,本能地警惕:“御醫?為何那麼晚才來?”

  “唉……來不及多說了,我可是擔了殺頭的風險的——”李公公一跺腳,擦了擦鼻尖冒出的汗,“快趁著沒人,帶華御醫入內罷!”

  “華御醫?”女官大大的吃了一驚。

  黑暗裡一聲微響,不知道是從哪道門開了。一個老者悄然現身,身後跟了一個背著藥箱的青衣童子。兩人腳步輕靈、竟幽靈一般瞬地閃入了內室。

  “蕭女史好。”那個老者鬚髮蒼白,目光卻是湛湛有神,對著她微一點頭,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多年不見。”

  那一瞬,蕭女史身子一震,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臉色蒼白。

  作為一個老於宮中的女官,她自然知道御醫華遠安是大胤首屈一指的國手,在宮中供職四十年,官居太醫院首席——醫術自是精湛無比,為人卻也頗有深量,居於深宮險境,先後侍奉了三代皇帝,居然能夠一路平安,直到五十歲告老還鄉。

  當時神照帝正當壯年,見華御醫多次上書請求辭官,念其年老,厚賜金銀放了他回家頤養天年,同時賜與他朱果金符,令其日後隨時奉召返回禁宮。然而,在他走後不到半年,神照帝便因為心力衰竭在一次射獵後的酒宴裡猝死,隨行御醫五人因看護不力,均被棄市斬首。有人說,華御醫是早早看出了神照帝未發的隱疾,苦思無策,才尋了一個藉口告老還鄉,避免了有心無力人頭落地的下場。

  想不到,在這個老人消失十年後,居然又忽然出現在這裡!

  蕭女史站在廊下,定定看著這個人,一時間竟呆若木雞。

  “怎麼站著不動?”李總管緊張得臉色蒼白,“外頭人多眼雜,還不快請華御醫進去!”

  “是。”蕭女史這才回過神來,轉身入內。

  不一刻,女官便放下了床榻上的珠簾遮住了公主的臉,然後將公主的手腕放在榻邊,在上面蓋了一塊冰綃手帕。等準備妥當,李總管留在門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老人微一點頭,也顧不得多說客套,便進了內屋。

  看到室內冷清寥落的樣子,華御醫先暗自皺了皺眉頭,沿著榻邊坐了,便抬手去手帕下搭脈,只搭得一搭,便笑道:“幸好。”

  站在門口的李總管喜動顏色:“那麼,公主的病有的治了?”

  “幸虧我今日來——再晚兩日,調理起來便要大費周章。”華御醫拿出隨身攜帶的筆墨,揮手寫下了一個方子,交給了李總管,“麻煩去取這幾味藥材來,千萬要保密。”

  “是。”李總管喜不自勝。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2
四二

  看著總管離開,華御醫臉上的笑容漸斂。轉過頭,忽地對女官道:“小曼,多年不見了,原來你還在宮中?”

  蕭女史臉色一白,然後又微微紅了一下,似乎被這一聲長久未曾聽到的稱呼震了一下。

  “李總管已經走了,如今我們從頭再來好好看診。”華御醫聲音裡帶著沉穩的冷意,細細地再搭了搭脈,凝視了一番,便命女官重新垂下簾子來:“原先看診的是誰?”

  “是太醫院的胡大夫、陸大夫、安大夫和上官大夫。”蕭女史低聲回答,“怎麼?”

  “拿他們開的方子來。”

  蕭女史站起身,拉開一個小抽屜,取了一疊紙過來交給他:“都在這裡了。”頓了頓,女官低聲:“我先行看過了,藥方並無不妥之處。”

  “是麼?”華御醫微微一笑,看了女官一眼,“你做事還是如此縝密,小曼。”

  女官沒有回答,臉上微微一紅。

  “不過,你畢竟不是大夫,又怎生看得出這些普通藥方之間的隱秘干係?”華御醫拈鬚搖頭,嘆息,“你看,四人所開之方均無問題,不過不失,無非一些大補養氣的方子——可是四個人四種療法,用藥之間卻相互衝撞。這樣一輪看診下來,各種補藥胡亂吃下去,便是個健壯大漢也受不起。”

  蕭女史一驚,喃喃:“難怪……”

  華御醫搖頭嘆息:“太醫院這四人均非庸醫,不約而同對這樣虛弱的病人亂用狼虎之藥,顯然是有意為之——”

  他叫青衣藥僮打開隨身的藥囊,找出了幾瓶藥物:“這三瓶藥,分別在每日的子時、寅時、丑時,分三次讓公主服下——然後在驪山溫泉之中浸泡三個時辰,發出一身汗來。”

  “是。”蕭女史仔細地聽著。

  華御醫蹙眉沉吟了一下,又從懷裡拿出一物來:“把這個放在公主的床下。”

  蕭女史一看,卻見是一個桫欏木雕刻的牌子,上面密密麻麻刻滿了符咒和經文,不由微微一驚:“這是做什麼?”

  “自然是闢邪用的。你千萬藏好了,不要被任何人發現。”華御醫看了一眼帳子裡的公主,壓低了聲音,對她耳語,“我看公主的病其實不是風寒,也不是水土不服——而是邪魅入侵,中了詛咒之術。”

  “詛咒之術!”蕭女史臉色一白,脫口:“難道是……”

  “不錯。”華御醫微微點頭,肯定了她的猜測,“宮裡那位。”

  他重新打開藥囊,拿出一包雄黃粉來:“今晚開始,緊閉門窗。每夜公主入睡前都在香爐裡加上一錢,千萬注意不可讓香滅了。”

  “好。”蕭女史怔怔地點頭,卻不便在多問。

  “小曼,我開給李總管的藥方,只是給外人看的障眼之法,絕不可服。”華御醫低聲,眼神沉鬱,“以後公主所用之藥,必須由你親手經辦,萬不可假手他人。”

  蕭女史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的醫者,頷首答應。

  “怎麼了,小曼?”華御醫笑了起來,“覺得我這把老骨頭居然還會趟了這一趟混水,實在是令人意外?”

  “是。”蕭女史嘆息,“十年前你就跳出這個火坑了,何苦又回來?”

  華御醫也是嘆了口氣:“沒辦法。欠了別人一個偌大的人情,非還不可。”

  “欠誰?”蕭女史敏銳地抬頭,“公子楚?”

  華御醫低聲苦笑:“小曼,你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別的我不清楚。只是公子要我來看診,我便來了。”華御醫拈鬚頷首,“幸虧身上有先帝御賜的朱果金符,可以自由出入內宮——加上小李子私下幫忙,總算及時趕到。”

  “幸虧有你,否則我也不知道怎麼辦。”蕭女史苦笑,看著帳子裡的少女,“真是可憐,宮裡那人、是生生的想要逼死這個孩子呵……”

  “後宮從來都是你死我活的地方,也不怪貴妃狠心。”華御醫卻是淡淡,看了看女官,忽地一笑:“也好,自從那孩子早夭了後,我以為你都不會再在意任何人了。你為什麼不肯出宮,非要呆在這見不得天日的地方,耗盡了一生?——別人不知道緣故,我卻是知道的。”

  蕭女史觸電般倒退了一步,看著眼前白髮蒼蒼的大夫,忽然落下淚來。

  “不要哭,唉,不要哭啊。”華御醫有點手足無措,想要找出一張紙來給她,卻聽得門口的青衣童子忽然輕輕地咳嗽了一聲。華御醫臉色一肅,立刻收回了手,蕭女史也迅速拭去了淚痕,將藥瓶和藥方收起。

  李總管拿著藥材返回,氣喘吁吁:“是我親自去拿的,沒有驚動一個小廝。”

  華御醫接過來看了看,簡單交代了幾句,便收拾了藥囊轉身。李總管幾度欲言又止,斜覷著對方的臉色,白胖的臉上微微出汗,只是親自將御醫送了出去,準備從側門離開。

  青衣藥僮背起藥囊,轉身跟隨而去,自始至終未曾發一言。

  到了花園僻靜處,華御醫停下來告辭,忽地看定了總管太監,微笑頷首:“小李子,多年不見,氣色不錯啊。”

  “……”李總管總算等到了這一句,不由氣息一窒,看看左右無人,趕緊上前一步,低首做了一個萬安,哽咽:“托先生的福,奴才才活到了如今。”

  華御醫笑了笑:“看來混的也不如何……怎生被貶到行宮裡來了?”

  李總管臉色一黯,垂頭道:“先生說笑了——要知道如今後宮裡是端康公公的天下,我等人能保命就不錯了。早早的躲到荒僻之地來,也免了諸多是非。”

  “躲?”華御醫冷笑了一聲,“哪裡能躲得過?翡冷翠公主一入頤景園,你便是被放在火上烤了——若公主在這裡有個三長兩短,總要有人給西域一個交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2
四三

  李總管顫了一顫,連忙跪下:“還請先生再救我一次!”

  “我已是宮外閒人,哪能救得了你?”華御醫嘆息,“如今能保住你的就只有公主一人。但凡公主無事,你便也無事。”

  李總管霍然明白過來,磕頭:“奴才記住了!”

  “我今日到訪之事,務必保密。”華御醫凝視著他,“否則,性命不保。”

  “是,奴才萬萬不敢。”李總管低聲,白胖的臉上微微沁出汗珠。

  “那便好,”華御醫拈鬚點頭,飄然轉身,“我走了。”

  青衣童子從樹蔭深處走出,背起藥囊,緊隨其後,自始至終也沒有抬頭看任何人。然而卻有一種森然的氣度,從他單薄的青衣下散發出來,凜冽如冰。

  這一番看診來的倉卒,前後不過一刻鐘時間,李總管甚至來不及問他下次是否還來——白胖的總管踮起腳尖,努力極目看去,只見宮門口一停青布小轎已然停在那裡等候,華御醫一坐入,兩個青衣白襪的轎伕便抬起了轎子,即刻離開。腳步迅捷輕巧,竟不似普通的下人。

  總管擦著額頭的汗,回憶著方才片刻的對話,不由微微失神。

  如今正是春夏交替的季節,這頤景園的風向,似乎又有微妙的轉動。

  八、弈

  (1)

  翡冷翠來和親的公主病得不輕。這個消息一開始被頤景園的總管瞞住,生怕上達天聽,引起皇帝的追究——然而,卻不知深宮裡早已有人在第一時間得知了所有究竟。

  “那個丫頭病了?”回鸞殿裡香氣馥郁,貴妃斜臥美人榻上,懶懶的問。

  “是。聽說是因為陪嫁嬤嬤遇刺身亡,傷心過度而病倒,”端康輕聲回稟,“一連幾天高燒不退,神智不清,都認不得人了——四位太醫連番用藥,卻是絲毫不見起色,眼看越發的重了,已經有兩三天不進飲食,只剩了一口氣。”

  “是麼?真是不幸——”凰羽夫人望著錦帳,忽地一笑,“轉頭給太醫院的四個太醫每人封一萬兩的賞銀。請他們再給我盡心一些,萬萬不可怠慢了翡冷翠來的公主。”

  端康躬身:“是。”

  凰羽夫人沉吟了一下:“對了,聽說那個叫羿的奴隸也失蹤了?”

  “是。”說起這個,端康的眼神凝聚了一下,“奴才覺得,這事有點蹊蹺。”

  “怎麼?”凰羽夫人問。

  “雖然他不過是個擅自逃離的奴隸,但是……奇怪的卻是他是在公主病倒的同一天晚上失蹤的。”端康蹙眉,“奴才覺得似乎哪裡有點不妥。”

  “嗯……”凰羽夫人的眼神也凝聚起來,“頤景園內外那麼多眼線,難道沒一個人看到他是怎麼走的麼?那倒真的不可小覷了這件事。”

  “是,”端康似有慚愧,“奴才無能。”

  “算了,走了最好——”凰羽夫人一拍扶手,嘆息,“但就怕他不是真走,而是殺個回馬槍。還是得派人細心查探對方的下落蹤跡。”

  “是。”端康領命。

  “對了,”凰羽夫人忽又想起什麼,“有那個刺殺司馬元帥的刺客下落沒?”

  “尚沒有。”端康更覺慚愧,“奴才已經派梟盯著頤風園了,幾日來,卻只見公子府上高朋滿座,通宵達旦歡宴暢飲,不見刺客有乘虛而入的樣子。”

  “是麼?那就奇怪了——”凰羽夫人喃喃,有些迷惑,“既然司馬老兒死了,下一個就該輪到公子楚了,斷不會錯。那個刺客莫非是半途而廢?”她搖了搖頭,似乎也想不通,不由摁著心口嘆息:“真是的,怎麼最近忽然冒出那麼多事情來……”

  “娘娘還是要保重身體。”端康低頭看見了那一支白玉煙筒,不由嘆息。

  “沒事,最近幾天已經好得多了,”凰羽夫人捂著心口,微微蹙眉,“倒是皇帝,好像真的病了,這幾日咳嗽的越發厲害,整夜整夜的出虛汗做噩夢。”

  端康回覆:“娘娘不必擔心。幾位老太醫都來看過了,均說是風寒入侵而已。”

  “那就好。”凰羽夫人笑了笑:“如今大計未成,他卻還死不得。”

  “是。”端康垂手。

  凰羽夫人斜靠著美人榻,頓了一頓:“朝上的事進行的如何了?”

  “一切如娘娘安排。”端康上前一步,低聲回覆,“今日皇上又接到北方雲中節度使的奏章,稱淮、朔兩州連年大飢,百姓連留著春耕的種子都吃盡了,民怨沸騰,流寇趁機作亂,連佔了數座城池。雲中節度使無法控制局面,再次請求朝廷派兵平叛。”

  “哦。”凰羽夫人點了點頭,“皇帝怎麼說?”

  “因為上次派去平叛的圖海將軍鎩羽而歸,還折損了近兩萬人,朝野上下對兩州之亂有燎原之憂。”端康字斟句酌地回覆,“皇上本想邀司馬元帥復出,帶兵剿平叛亂,不料元帥旋即遇刺——今日皇上再三以此詰問,滿朝文武竟無一人敢出列擔起重任。”

  “是麼?承平日久,大胤廟堂之上看來也只剩下這些酒囊飯袋了——”凰羽夫人微微冷笑:“徽之一定氣壞了吧?”

  “是。”端康頷首:“今日皇上心情非常不好,娘娘務必小心應對。”

  “呵……他啊,不過是個壞脾氣的孩子而已——總是心情不好,卻又總是不敢徹底的發作,只能別彆扭扭的委屈著。”凰羽夫人冷笑一聲,若有所思的看著庭外春風裡的牡丹,忽地一抬手指,示意青衣總管靠近說話。

  “派人秘密聯絡方閣老和張尚書,”凰羽夫人眼裡露出一種鋒銳的表情,聲音輕而冷,“那兩個巨蠹,結交他們那麼多年,到了今日也總算有用得上的地方了。”

  “請娘娘吩咐。”端康彎下腰,俯耳恭聽。

  “事情不複雜。”凰羽夫人道:“明日上朝,請他們聯名舉薦一人平叛。”

  “何人?”端康不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3
四四

  凰羽夫人嘴角忽然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一字一句:“公子楚。”

  “什麼?”端康倒抽一口冷氣,觸電般彈直了身子,“娘娘真要請公子復出?娘娘應該知道,那兩州的叛亂原本只是我們……”

  “我當然知道。”凰羽夫人冷冷,“照我吩咐去做。”

  “可是,”端康喃喃,“若一旦公子得機會重掌軍權、東山再起的話……”

  “不,”凰羽夫人卻截口打斷了他:“他不會有那種機會的。”

  “你可不知道徽之有多恨他哪。”她凝望著碧空,塗著薄脆丹寇的手指伸出去,掐斷了一支瓶子裡盛放的牡丹,看著鮮豔的汁液染在手上,微微冷笑——

  “而我,只是想讓他死得更快一些罷了。”

  * * *

  頤風園裡,和風輕拂。

  正是牡丹盛開的時節,整個帝都全都染上了富麗堂皇的氣息,然而天極城東北角的這個花園裡卻是素淨如雪,唯有一池荷葉亭亭搖擺,柳絲在四月的風裡飄揚,拂過白玉的棋盤上。

  亭外的柳樹上高高靠坐著一個抱劍的少年,冷眼看著亭中對弈的兩人。

  一枚白子準確地落在棋盤上,將對方一條大龍攔腰截斷。

  年輕人放下手裡拈著棋子,修長的手指穩定而輕捷,一子點死了對方棋局,卻神色不變。這個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臉色蒼白,有一種世家貴族才有的散淡超然氣質,衣帶在風裡輕輕飛舞,神色有如山頂皚皚積雪,凜冽不可親近。

  誰也看不出不到一個時辰之前,他還在酒池肉林裡痛飲徹夜。

  “罷了罷了……公子隱忍多時,最終還是不放過我這條辛苦做出的大龍。”坐在他對面的青衫客將手裡的黑子投入盒中,長笑:“不下了——公子屠龍之心一起,臣下還有什麼勝算?止水,別看了,下來一起喝茶吧!”

  “尚未到絕地,如何便棄子?”白衣公子微笑,手指點在對方大龍旁的某處,“如此應對,白子便無功而返。”

  “不錯。我怎麼看不出來呢?”青衫客看了那處片刻,才恍然明白了其中奧妙,不由頷首:“這一年多來,公子的棋力更是高了,允稱國手。”

  “穆先生謬讚——舜華近幾年耽於遊樂弈戲,自然有所寸進。”白衣公子無聲一笑。

  “公子這幾年哪裡是耽於遊樂,”被稱為穆先生的青衣客微笑,“是忙著和宮裡那位斗呢。”

  “……”白衣公子沉默,神色也肅穆起來。

  雖然此處和皇宮相隔甚遠,然而一說到此處,那個女子的陰影便彷彿從天幕裡浮凸出來,帶著某種壓迫力——後宮裡那一位三千寵愛於一身貴妃,手段高超,心計毒辣,在朝野糾集的力量越來越大,如今的確已經成了大胤的心頭大患。

  或許正因為如此,公子這一次才會支持迎娶西域公主為皇后吧?

  “在下一直想不明白,為何皇上對凰羽夫人如此寵愛?”穆先生嘆息,“後宮佳麗無數,為何皇上獨寵一個比自己年長十幾歲的女人呢?”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笑,抬起頭來凝望高空中的雲,彷彿在回憶著什麼。

  “穆先生,你知道麼?”他望著碧空,許久才道,“皇上的母親慕氏也是越國女子——只可惜,她死的時候皇上才八歲。”

  穆先生猛然一震:“原來如此……”

  “只是,在下的確低估了她。如今皇后已廢,司馬將軍遇刺,下一個應該就是我了——”公子凝視著高空,語聲裡忽然透出錚然之聲,“皇上之耳,在其枕邊;皇上之劍,懸於我頂——舜華雖無用,卻也不是甘心就死之人。”

  穆先生沉默許久,終於低聲:“當年先帝遺詔公佈之時,公子雖心懷疑惑,卻並未發難抗旨。如果當時公子……”

  “不,當時肯定不能。”公子楚淡淡,“司馬將軍是徽之的泰山,手握重兵,如若我有異議,少不得大胤便要起一場腥風血雨——先帝新喪,越國虎視眈眈,當時又怎能起內亂?”

  “也是。”穆先生頷首,“當年公子若爭天下,只怕亡國的便是大胤。”

  “當初我也的確並無意於帝位。”公子楚嘆息了一聲,“‘永憶江湖歸白髮,欲回天地入扁舟’——我當時滿心不切實際的想法,輕狂自負,覺得就算是皇帝的位置,似乎也不值得我去爭。”

  穆先生嘆息:“可是隱忍數年,最終還是不得不一戰。”

  “是啊……所以無論如何,目下阿黛爾公主決不能有什麼意外,”公子低下頭,俯視著黑白交錯的棋盤,意味深長,“她是翡冷翠教皇的養女、高黎的攝政女王,身份無比尊貴,何況西澤爾皇子至愛胞妹,天下皆知——”

  穆先生聽到“西澤爾”三個字,神色也是為之一肅。

  “西澤爾皇子是人中之龍,”謀士低聲,“絕不可小視。”

  “不錯。既然高黎可滅,大胤又何能例外?”公子楚在青青綠柳之下望天,忽然嘆息:“大胤和西域一旦交惡,天下必然大亂——大胤若亂,不知到時候從中取利的又是誰?”

  穆先生深深頷首,卻忽地一笑:“公子所慮乃天下大局,但行事未必有些失了平日風範。為了公主,連華御醫這樣深藏多年的棋子都用上也罷了,居然還微服易容扮作藥僮,幾番潛入頤景園探病——實在是不惜代價啊。”

  “……”公子楚正拈起一枚白子,抬頭迎上了謀士深邃洞察的眼睛,忽地嘆息,棄子入盒:“是。公主病重,我極不願見其遭遇不幸,未免有些操之過急。”

  穆先生目光炯炯地看著他:“是因為想起弄玉公主的緣故麼?”

  那個禁忌的名字觸動了心弦,公子楚沉默著側過頭,似乎回憶著什麼,眼神漸漸變得溫暖柔軟:“不只因為這個……也是因為密約。”

  “密約?”穆先生眼神一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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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是。”公子楚短促應了一句,卻沒有多說——他低下頭,轉動著左手無名指上的一個細細指環,眼神複雜莫測,“我推崇西澤爾皇子,也非常明白他作為一個兄長卻要送胞妹入虎狼之穴的心情,所以不想辜負他的期許。”

  那隻小小的指環是金色的,柔光水滑,彷彿一縷金色的陽光縈繞指間。

  “好罷,公子是個聰明人,或許是在下多慮了。”許久,見問不出什麼,謀士才吐出了一口氣,“但切記——關心則亂。”

  公子楚將眼睛從指環上移開,頷首:“舜華謹記。”

  (2)

  一語畢,兩人便又對著棋盤沉默了片刻,彷彿盤上不是黑白雙子,而是兩派人馬在相互廝殺不休。公子出神了片刻,忽地道:“先生有無留意到公主身邊那個叫做羿的黑甲劍士?——聽說前日,他忽然從頤景園裡消失了。”

  穆先生一怔,失聲笑:“原來,公子也已經注意到了?”

  “如何能不注意,一個東陸人,卻去西域做了角鬥場裡的奴隸——”公子楚頷首,“這也罷了,而且連止水都判斷不出他的深淺,就有些奇怪了。”

  “止水和他交過手?”穆先生吃驚地抬頭,“勝負如何?”

  “不,止水沒有和他交手。”公子楚抬手摀住了胸口,微微咳嗽,有淡淡的血色沁出白衣,“和他交過手的,是我。”

  “什麼?!”穆先生失驚:“公子你……”

  “前幾日的夜裡,我去了頤音園——出乎意料的是公主和那個羿居然也在那裡。”公子楚微微咳嗽了幾聲,蹙眉:“他或許以為我是刺客,下手毫不容情……若不是有人暗中相助,我就差點送了命。”

  “公子如何能孤身犯險!”穆先生倒抽一口冷氣,覺得後怕,“好端端的,半夜去那裡做什麼?——公子難道忘了皇上早就下過令,嚴禁任何人再入頤音園麼?”

  “我知道。”公子楚喃喃,“可那天是十六妹的忌日。”

  “……”穆先生沉默下去。

  “三年了……我本以為自己可以忘記這件事。”公子楚輕聲嘆息,凝視碧空,眼神變得哀傷,“但是前幾天雲泉的到來,卻讓我又把這件事萬分清晰的記起來了。”

  “……”穆先生還是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雲泉是公子蘇的表字。衛國和胤國世代交好,這個同樣名列東陸四公子的年輕貴族是公子楚的好友,同時也是弄玉公主的未嫁夫婿——然而,自從公主自刎後,他們兩人彷彿便種下了一個心病,多年不曾再來往。

  而如今因為大胤皇室的婚典,公子蘇作為儲君代表衛國到賀,居然出人意料地來到頤風園拜訪了故友。這幾日,兩人歡笑如舊,彼此之間決口不提死去的弄玉公主,然而穆先生知道公子定然是夜夜不能安眠。

  大胤正在醞釀著新一輪的風雲激變,如箭在弦上,已經不得不發——而這一次,那個已經在泉下的小公主,已經再也無法阻止兄弟間的自相殘殺。

  “都三年了……宮裡沒有一個人再敢提起她的名字。如今雲泉也成親了,”公子喃喃嘆息,“如果若是我也把她忘記了,只怕十六妹在泉下會更孤獨了吧?”

  “莫怪公子蘇,其實他也未必真的忘記了弄玉公主。”穆先生黯然,許久才道,“公子蘇如今已被衛國正式立為太子,終究不能一直空著太子妃的位置——而今衛國國內形勢複雜,公子蘇也需定遠候的支持。這門聯姻,勢在必行。”

  公子楚默默頷首,出神地望著湛藍的高空,眼神寧靜深遠,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恕臣大膽——其實公子也該考慮重新結一門婚事。畢竟公子和蕙夫人仳離也已經兩年多了。”穆先生遲疑了一下,還是覷準了時機,再度開口提及此事,“大變將至,少不得有一場殊死搏殺,公子此刻也需結納得力的臂助。”

  “哦?”公子不置可否。

  “公子蘇的胞妹婉羅公主,似是傾慕公子已久。”穆先生小心翼翼地措辭,“此次還專門求兄長將她帶上隨行,藉著參加婚典之機來到了胤國——”

  “呵……”公子忽然笑了起來,“先生有經天緯地之能,怎生改行做了媒妁?”

  被那般清亮的目光一掃,老成練達的穆先生忽地覺得慚愧,噤口不言。

  “得力臂助?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場博弈罷了。”公子淡淡的笑,眼裡的神色卻如同冰雪,“王室候門的婚姻,多半做不得準,恩情比露水還短。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連蕙風她都是如此,別人又怎可指望。”

  聽得此語,穆先生微微一震,不敢立時回答。

  東陸青年男女一貫早婚,在二十歲授冠之前大都成親。公子的結髮之妻方蕙風系出名門,原本是大胤三朝元老方船山的孫女,十六歲便由先帝賜婚嫁給了長皇子舜華。這位蕙夫人是大胤貴族裡出名的才女,出口成章,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加上性情嫻雅沖淡,所以雖是婚後久無所出,和公子也算是相敬如賓。

  然而三年多前大胤政局變幻,一直大權在握的公子獲罪下野,朝野毀廢無休。方船山乃三朝老臣,多年宦海沉浮,善觀風向,眼見皇帝殺機已動,抄家滅門之難便在旦夕,怕受牽連,便偽稱主母病重,將蕙風接回了娘家——不一時,便傳出了方閣老與諸大臣聯名秘密上疏皇帝,告發皇長子公子楚意欲謀反的消息。

  那一次的宮廷陰謀讓公子幾乎送了性命。在那場風波過後的第二天,一紙休書便送到了方府,結束了這一場望族之間的政治聯姻。

  一年之後,方家再度嫁女,第二任夫家是當今炙手可熱的刑部尚書張攀龍。

  自從三年前出妻之後,公子便無再娶之念,而朝野上下因其失勢,個個惟恐避之不及,更無一人肯再與之聯姻——於是,公子獨居於頤風園內,飲醇酒、近美人,沉溺於聲色犬馬,夜夜笙歌直至天明。

  知道一語觸及了公子內心深處的隱痛,穆先生自知失言,便不再出聲。

  “舜華雖不才,亦尚未到賣身以求的地步。”沉默了許久,公子楚抬起頭,望著天上舒捲的白雲吐出一聲低笑,“要知道,在這一場博弈裡,若是我一開始就想贏,如今早就贏了。”

  他黯然:“只是……那顆屠龍之子,之前一直落不下手罷了。”

  穆先生默然。兩人便又重開一局。

  園中寂靜,只聽棋子稀疏落下的聲音。遠處高樓上的歌吹之聲還在繼續傳來,伴隨著歌姬舞女的嬌笑,在驪山上空迴蕩,如平日般醉生夢死。

  “東昏候今日又來了麼?”穆先生問。

  “嗯。”公子楚頷首,“他又看中了雲泉從衛國帶來的一個侍女,被拒後尤不死心,大概今日又藉機來糾纏了。”

  “怪不得公子要避了開去。”穆先生笑,“原來有這麼一筆風liu帳。”

  “雲泉一貫不大看得起這個亡國之君,自然不會答應。”公子楚微笑搖頭,“但是東昏候卻是個死纏爛打的人,我怕被他纏著去做說客,只好跑出來求耳根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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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穆先生苦笑搖頭:“東昏候一直被大胤禮遇,養尊處優,身邊的姬妾只怕都快有一百人了吧?如此酒色之君,怎能不亡國?——只可惜了龍首原上那十萬將士。”

  “……”公子楚拈著棋子的手忽然一頓,低聲,“十萬將士也罷了,只是可惜了舒駿。”

  聽得那個名字,穆先生也是一震,抬起眼看著臨枰的白衣公子,良久才嘆息:“原來公子還記著那件事?——龍首原一戰,想來至今心中耿耿吧?”

  “是啊……”公子楚凝望著棋盤,上面一黑一白兩條大龍已經成形,正相互鬥得難解難分,“要知道我與舒駿多年雖互有勝負,卻也相互引為知己,並不希望看到他有如此下場。”

  穆先生嘆息不語。

  十年前,身為四公子之一越國公子昭率軍死守房陵關,令胤國大軍幾度無功而返。眼見強攻不下,公子楚派出門下著名的謀士解離,持黃金萬兩遊說於越京,令昏庸的君主對多年來手握大軍駐守在外的公子起了猜忌之心。

  前線將士還在血戰,深宮降表卻已簽。

  越國國君一連五道金牌,急令公子昭從房陵返回帝都——然而一入禁城,卻遭到了猝及不妨的襲擊,三千御林軍埋伏在紫宸殿,猝下殺手,從前線回京敘職的一百餘人無一倖免,而公子昭滿門上下六十餘人也被秘密處決。

  固守房陵關多日的戰士們失去了首領,又不肯聽從國君解甲投降、迎敵軍入關的旨意,孤軍血戰三個月,最後被大胤軍隊全殲——十萬人戰死,剩下的近十萬人被司馬將軍坑殺於龍首原,一時間血流千里,鬼哭遍野。

  “選擇了錯誤的君主,再優秀的臣子也不過落得如此下場。”公子楚眼裡並無哀惋之意,“不過,有十萬將士陪葬,想來舒駿他也不會寂寞了。”

  “公子當日為何不阻止司馬將軍坑殺降卒?”穆先生嘆息,“此事之後,天下均以此責備公子失德——連後來皇上試圖賜死公子時,還提到了這件陳年舊事,以此旁證公子貌似恭謙下士,實有豺狼之性。”

  那般尖銳的問題,雖是心腹謀士,亦是多年不敢當面問及。

  “當時沒有更好的方法,”公子楚卻只是淡淡回答,並無避諱,“交戰多年,大胤最後雖獲慘勝,內外卻疲弊已極——十萬降卒如何處置是個非常棘手的問題,我不能冒險。”

  穆先生默默頷首。不錯,以當時情況,若放其回國,不啻於給越國留下東山再起的本錢;若關押起來,不要說是留下一顆燎原的火種,就是光養活這十萬人也會令大胤不堪重負。

  “那樣的亂世殘局,總要有人來收拾——而最簡單有效的方法,往往也是最殘酷的。”公子楚唇角露出一絲冷笑,“就算我為此背負罵名或折了壽命,也總好過三五年後越國捲土重來,讓大胤再度捲入戰火吧?”

  一邊說,修長的手指拈著一枚百子,又落到了棋坪上。穆先生無聲一笑,看著落下的那一子精妙地截斷了自己的大龍——那樣凌厲的殺意和乾脆的手法。

  ——十年前那個殺伐決斷的公子,如今似乎又回來了。

  大胤的風雲,看來又要變幻了。

  然而,就在那一剎,兩人忽然聽到了遠處高樓上爆發出的驚呼,夾雜著器皿破裂的聲音,似是無數人瞬間爆發出了恐懼的呼喊,在驚濤般的呼聲裡,夾雜著一聲慘叫。

  “止水!”公子楚聽出那是誰的聲音,臉色一變,低呼。

  柳樹上的少年不等主人開口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身子一翻,直接從樹上落到地面,懶洋洋的神色頓時一掃而空,足尖一點,身子化成了一道閃電,直接從荷塘上風一樣的掠過,踩著荷葉直奔高樓而去。

  公子楚長身而起,便要隨之而去。

  “公子!”穆先生失驚,下意識的站起,“危險!”

  ——刺客顯然已經進入了頤風園,目標可能就是公子,怎能在此刻還遣走了止水?!

  “不,你沒聽出麼?”公子楚卻推開了他,疾步前行,“遇刺的是東昏侯!”

  九、夢裡花

  (1)

  公子楚逆著從閣中四散奔逃的宮女,一路穿過亭台樓閣,疾步走上了金谷台。

  踏入樓裡的時候,只見座上一片狼藉,無數打翻的杯盤裡伏著一具屍體,穿著繡金騰蛟紋樣的袍子,帶著紅寶石戒指的手上還抓著一角女子的衣帶,然而頭顱卻已經離開了軀體,血汩汩的從斷裂的腔子裡流出,注滿了地上跌落的一隻金盃。

  穆先生倒抽了一口冷氣,望向公子楚。

  “是東昏侯。”他低聲,臉有憂容,“希望公子蘇兄妹千萬不要出事才好。”

  “雲泉武藝不低,應該不用太擔心。”公子楚回身望向空蕩蕩的高樓,視線所及,只有無數錦繡帷幕在風裡飄轉,看不到一個人——窗戶開著,止水已經不在室內,只有簷角的鐵馬錚然作響。

  已經走了麼?他暗自警惕,一邊緩步檢視室內,忽見屏風後微微一動。

  “誰?”穆先生厲叱,搶先一步擋在公子楚面前。

  “啪”的一聲,屏風傾倒,露出了一角淡紫色羅裙。一個美麗的少女躲在紫檀屏風後,睜大了眼睛看著來人,明亮的眸子裡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宛如一隻受驚的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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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哦,是你?”公子楚認出了這是公子蘇帶來的衛國宮女,鬆了一口氣,溫言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我……”少女顫慄著低聲,眼睛望向地上。

  公子楚順著她的眼神看去,登時明白了——她穿著材質堅韌的冰絹,衣服已經凌亂不堪,長長的衣帶拖在地上,而另一頭卻被死死的握在了死屍的手裡。

  想來是東昏侯方才在席間再度試圖非禮此女,卻在伸手的那一瞬被刺客所殺,而這個少女慌亂之間掙脫不了衣帶,只能躲在屏風後。

  他沒有說什麼,手指輕輕一劃,淡紅色的衣帶頓時斷為兩截。

  “好了,沒事了。“他溫言安撫,“你看到刺客的模樣了麼?”

  ——當時,離東昏侯最近的人應該就是這個宮女,最清楚看到刺客模樣的也應該就是她。

  “我……我沒看見。”然而那個少女卻遲疑了許久,最終搖了搖頭。“那個人帶了面具,只露出了一雙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面具?”公子楚沉吟,心下更是隱隱不安,“雲泉呢?”

  少女低聲:“公子帶著婉羅公主出去了。”

  “哦。”公子楚點頭,看了一眼這個紫衣少女——畢竟只是一個宮女而已,事到臨頭還是被遺棄在此處自生自滅。想來雲泉堅持不肯將這個女子送給東昏侯,並不是真的珍愛她,而是因為賭了一口氣吧?

  想到此處,不由微微嘆息,見她身上衣衫零落不堪,便脫下身上外衫披在其裸露的雙肩上。少女微微一驚,下意識的縮了一下肩膀,卻終只是低頭紅了臉,用指尖扯住長衫的衣角,將身子縮了進去。

  “咳咳。”一旁的穆先生忽然低聲咳嗽示意。

  公子楚微微一驚,來不及縮手,便看到一名紫衣貴公子出現在門口。那個青年不過二十六七歲的年紀,長身玉立,雙眉斜飛入鬢,神色卻顯得有些陰鬱。他身後緊隨著一名宮妝的貴族少女——正是衛國太子公子蘇和其妹婉羅公主。

  “雲泉無恙?”公子楚看到他,舒了一口氣。

  “虛驚一場而已。”公子蘇回答,厭惡地看著席間倒地的無頭屍體,“怎麼回事?哪裡來的刺客?為什麼不衝著你我而來,卻要殺這個酒色之君?”

  “還不清楚。”公子楚搖頭,將身邊的少女推向他,“你的人沒事。”

  “哦,我都忘了。”公子蘇冷冷看了對方一眼,隨口道,“婉羅,你先帶她回去——我和舜華有事要商量,還要留一會兒。”

  婉羅的視線一直盯在公子楚身邊的宮女身上,看著那件披在對方肩頭的長沙,眼色極其惱怒,此刻一聽兄長要趕自己走,不由頓足:“哥哥!我不走。”

  “乖。這裡危險——讓蒙將軍護著你回驛館。”公子蘇沒有回頭看胞妹,聲音雖溫和卻不容商榷,“要聽話,否則下次我不帶你出來了。”

  婉羅顯然有點怕這位兄長,一頓足,不情不願的扯了侍女往外走。趁著他們看不見,暗地裡狠狠掐了一把侍女的胳膊,幾乎恨不得將她身上的那件長衫撕下來。那個少女吃痛,卻又不敢出聲,只有顫慄著縮緊了肩膀。

  “先生,你也請暫避。”公子楚輕聲對身側的穆先生道,謀士如言退下。

  很快,這個充滿了血腥味的樓裡便只剩下了兩個人。

  “舍妹無禮,讓你見笑了。”公子蘇淡淡開口。

  “無妨,”公子楚苦笑,“婉羅自小便是如此,見得慣了。”

  “呵,”公子蘇轉過頭,凝視了他一眼,忽地道,“我知道你不喜歡她。”

  “……”公子楚一驚,倒吸了一口氣,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道,“哪裡。婉羅公主性格純真坦率,不似一般貴族女子矯揉造作,實屬難得。”

  “還不是被父王給慣的?”公子蘇卻沒有給妹妹留情面,“她母親是父王最寵愛的女人,不幸早逝,父王至今每次念及都鬱鬱不歡,所以對其留下的唯一女兒愛偌珍寶——只怕她要半個國家,父皇都是肯給的。”

  公子楚不由笑:“婉羅得寵,莫非你吃醋?”

  “若婉羅是個男子,我說不定早就把她殺了。”公子蘇終於忍不住也笑了一笑,語氣卻是肅殺。他轉頭看著昔日的好友,忽地道,“舜華,這次我奉命來大胤,不僅是為了恭賀熙寧帝和翡冷翠公主的大婚——我是為你而來。”

  “為我?”公子楚一笑,卻暗自警惕,“受寵若驚。”

  “我這次來,”公子蘇凝視著他,一字一句:“是希望我們能成為姻親。”

  “……”雖然有準備,但聽得對方如此直截了當提出,公子楚還是忍不住一驚。

  “你也知道,那丫頭從十三歲於逍遙台見到你,便日思夜想的要嫁與你為妻,偏生你當時已迎娶了蕙夫人,可她竟然鬧著說可以嫁給你做妾室,簡直丟盡了衛國的臉。”公子蘇無奈地苦笑,“後來的事我也不說了……反正如今你又變成孤家寡人一個。”

  公子楚眼裡閃過苦澀的表情,微微笑了笑,沒有回答。

  “所以,那個丫頭的心又活絡了起來。”公子蘇苦笑,“婉羅太過任性,這次非要跟著我來看你。也不知道害臊——而父王太寵愛她,竟也答允了她的荒唐要求,居然不顧王室體面,托我私下前來探聽你的意思。”

  “這……”公子楚啞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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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你喜歡聰明安靜的女人,婉羅太鬧了。”公子蘇淡淡,頓了頓,他的眼神卻轉為鋒利,“不過,明知如此,我還是勉為其難的來了——因為,舜華,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

  公子楚嘴唇微動,彷彿想說什麼又強自忍下。

  “這次我來帝都一趟,更是切身看清了大胤如今的形勢。”公子蘇微微冷笑,看著對方,“昔日的公子楚,逍遙台上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龍首原上麾師披靡千軍橫掃——而如今的公子楚,竟然不得不以酒色自污,以避帝王猜忌?這是你這樣人所能忍受的日子麼!”

  公子楚深吸一口氣,確定四周無人,才嘆息:“雲泉。”

  “舜華,我不想眼睜睜看著你死!”公子蘇揮手止住了他,低聲,“公子昭死於昏君之手,公子彥被刺身亡。昔年四公子如今卻只剩下你我二人——我不想連最後一個也失去。”

  “……”公子楚沉默半晌,似是意外,“我本以為你恨我入骨。”

  公子蘇眼神一變,轉頭望著頤音園方向,長久的沉默。

  “是。我是恨你的。”他忽然低聲開口,並無避諱,“沒有你,弄玉也不會死。”

  公子楚一震,臉色瞬地蒼白。

  “還差兩個月,我就可以在未央宮裡迎娶她了!只差兩個月!”多年強自壓抑的憤怒和不甘如同火爆發出來,公子蘇一把抓住好友的衣襟,厲聲,“該死的!你們兄弟兩個同室操戈,卻累得她白白送了命!”

  公子楚下意識的踉蹌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如死。

  “我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他喃喃。

  已經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過去了,他卻尤自記得當時的每一個細節。在頤音園行宮裡,面對著弟弟勃發的殺意,他猶豫不定,心中天人交戰,根本沒有聽到弄玉站在他們之間,抓住那把讓他賜死自裁用的劍對著皇帝哭訴了一些什麼——

  只是一個走神的剎那,面前便是血濺三尺。

  那血直濺上他的面頰,殷紅一片,宛如地火一樣灼熱——直到多年以後,他還能感覺到那一瞬撲面而來的震動和無與倫比的恐懼。

  是的,那是“無與倫比的恐懼”!

  ——是眼睜睜看著最珍貴東西瞬間被毀滅在眼前,卻無能為力的恐懼。

  “我也沒有料到會是這樣!”公子楚終於忍不住抬起手掩住了臉,喃喃,“其實那時候就憑徽之,怎麼可能殺的了我?十六妹並不是這樣剛強衝動的人,我沒有料到她會忽然……”

  他踉蹌著靠在窗檯上,竟不能語。

  ——那個瞬間,這個曾經令整個東陸都為之恐懼的年輕人彷彿完全崩潰了。多年以來一直被意志強制壓抑著的記憶之門轟然洞開,那一段禁忌的回憶浮出了腦海,血淋淋的景象彷彿再度回到了面前。

  她用賜死他的那柄劍,刺入了自己的心口,用血為他洗去了罪名。垂死之人無法說話,只是用血淋淋的手握緊他們的手——那雙染滿血的手是如此熾熱而顫慄,幾乎令他三年裡每一次想起都痛苦得無法呼吸。

  在那個時候,其實他完全可以下殺手除去弟弟登基篡位,然而,也因為她最後的囑託,他放棄了反擊和報復。所以說,她並不僅僅從皇帝手裡救下了他,更是從他手裡救下了徽之。

  “那時她一定很絕望,”公子蘇喃喃,“她沒有別的辦法。”

  “……”公子楚無法說話,只是痙攣地握緊了自己的衣領,似是窒息。

  “舜華,我之所以憎恨你,並不僅因為你令她早逝。”公子蘇帶著某種嫉恨和怒意凝望著眼前人,一字一字,彷彿已壓抑了多年,“弄玉她是我的人,卻為你而死!我倒是一直想問問她:在為救你而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什麼海誓山盟同生共死都是假的!原來她最深愛的人,竟還是你!”

  公子楚臉色蒼白,轉過頭去看著頤音園,手指不能控制地顫抖。

  “從私心裡來說,我真的非常恨你。但是,作為衛國未來的國君,卻我還是要將最珍視的妹妹許配給你——”公子蘇鬆開了對手的衣襟,倦極地喃喃,“因為我可以預見,如果此次能逃過大劫,那麼不出十年,你將會成為東陸最強的霸主!”

  “是麼?”許久公子楚才喃喃地開口:“容我再想想吧。”

  “還要再想?這可真不像你的作風——”公子蘇冷笑起來,“那麼好的一筆買賣,沒有理由拒絕吧?除非……”頓了一頓,公子蘇眼神凝聚起來:“除非你有了所愛的人?”

  “……”公子楚微微一震,沒有回答。

  “不,不可能,”公子蘇搖頭,冷笑,“你這樣的人心冷如冰,任何人也暖不了你,最多不過在冰上照出一個影子罷了——又怎會心有所屬。”

  “雲泉,你又何嘗不是如此?”沉默許久,公子蘇才輕聲開口,“雪妃當年又是因何早逝?大家心照不宣罷了。而且,你若珍惜婉羅,又怎可將她捲入?——這天下,本是冷血者和野心家博弈的棋枰。”

  “……”這次輪到公子蘇無言,許久才道,“那亦是她的心願。”

  “那是因為她不知道真正的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所以還抱著幻想——但你卻知道。”公子楚冷笑,“你也能預見她嫁與我之後的未來種種,不是麼?明知如此還要推波助瀾,是真的為婉羅好,還是為了你棋枰上的大局?”

  “住口!”彷彿被刺痛,公子蘇忽然低聲厲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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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公子楚便也不再說話,唇角的冷笑卻更深。

  “熙寧帝大婚典禮結束之前,我需要帶著你的答覆返回衛國。”許久,公子蘇才平靜下來,“事到如今,你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成為俎上魚肉;要麼,我可借你利劍以成大事——言盡於此,好自權衡。”

  “我會斟酌。”公子楚頷首,“多謝。”

  一語畢,兩人彷彿再也無甚可說,樓中便再度沉默下去。只有風聲蕭蕭入耳,撥動簷角風鈴,迴旋在充滿血腥味的高樓中。

  “其實,我在想,”望著遠方,公子楚忽然開口,“當年我用反間之計令越國君臣反目,借刀殺了舒駿——如果今日我也被讒言所殺,也算天理循環,報應不爽。”

  公子蘇微微一震,“可是……”

  一語未畢,忽聽“叮”的一聲,簷鈴忽地一動,一位少年如風樣的返回,衣襟帶血。

  “止水!”公子楚一眼看得分明,失聲迎了上去。

  “沒截住,”少年看了他一眼,低聲開口。勉強抬手攀住窗檯,臉色蒼白如紙,聲音裡帶著死氣:“被……被接應走了。”

  “接應?”公子楚喃喃:“誰?”

  “看吧……你應該認得。”止水筋疲力盡地喃喃,手一鬆,墜落在閣樓地面上——後背上的衣衫整個碎裂,彷彿有雷霆直接擊落在上面,將衣物連著血肉一起震碎!

  兩位公子雙雙搶前一步,一起失聲:“這、這是……天霆之劍!”

  “舒駿?——是他回來了麼?!”

  (2)

  越國的亡國之君東昏侯在頤風園內遇刺,這個消息在三日後震動了大胤宮廷——然而,居於九重深宮最深處的人,卻還是第一時間得知了這個驚人的消息。

  “什麼?!”密室內,凰羽夫人失聲,“那昏君死了?!”

  “是。”端康低首,臉色也是蒼白,“今日下午,刺客潛入頤風園,在眾目睽睽之下刺殺了東昏侯,並斬去了他的頭顱。”

  “……”凰羽夫人說不出話來,只覺胸口發悶,踉蹌著後退扶住了窗檯。

  春末的雷雨天氣,晚膳時分剛過,外頭的天已經黑如潑墨,濃重的雨氣瀰漫著,微潤的風斜斜的掃入,帶來幾片零落的牡丹花瓣。烏雲密佈在天極城上空,時有驚電下擊,沿著皇宮高脊上的避雷金線一掠而下,擦出一道細細火花。

  “娘娘!”端康伸手扶住她。

  “那個昏君這時候一死,復國便更是無望了!”凰羽夫人臉色蒼白,“百密一疏啊————我怎麼就沒想到這個變數?那個人到底是誰?他如果是越國遺民,怎麼不去刺殺罪魁公子楚,反而殺了越國國君?”

  “梟還沒回來,”端康遲疑了一下,“等他回來,可能有進一步的消息。”

  “梟是和舒駿齊名的越國高手,”凰羽夫人喃喃,“難道連他也阻止不住這一場刺殺?”

  “……”端康沒有回答。

  “到底是誰!是誰!”凰羽夫人越想越覺得氣悶,忽地站起,煩躁地將面前一瓶牡丹摔了個粉碎,“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把我們的計畫打亂得七零八落!”

  “是我。”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在窗外的樹蔭深處,驚得密室內的兩人一顫——

  這個聲音!

  只聽喀喇喇一聲裂響,半空裡一道閃電瞬地劈下,如一把雪亮的長劍劃開了濃重的黑幕,將天地映照得一片雪亮——那是蒼穹之光,天霆之劍!

  那一瞬,凰羽夫人也似被雷霆擊中,一下子從榻上站了起來,手裡的煙筒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裂響——然而她只是怔怔地望著窗外的某處,似連魂魄都在瞬間被抽走了。

  “天啊……天啊。”她失神地喃喃,不可思議地伸出手去,“你是鬼麼?”

  凰羽夫人臉色蒼白,喃喃,“還是……還是我又做夢了?”

  只聽轟隆隆一聲,巨雷如同戰車由遠至近而來,在帝都上空碾過。雷聲響起的剎那,雲層裡隱忍許久的雨點如同銅錢一樣密密砸下,落在了深宮的琉璃瓦和白玉台上,雨聲四起,四周頓時一片單調而繁複的敲擊聲。

  院子的一個角落,密密的藤蘿忽然分開,露出了濃蔭中的一雙眼睛。那人在藤蘿的最深處,凝望著回鸞殿裡的大胤貴妃,從喉間發出吃力的聲音:“不是做夢,阿柔,是我——”

  黑暗中的人忽然抬起手,緩緩摘下了臉上冰冷的面具。

  那是一張臉噩夢般的臉,破碎不堪,宛如被鋒利的刀刃碎裂過。一道深深的刀痕劃過了咽喉,幾乎割斷了他的脖子——在這樣的一張臉上,只有那雙眼睛還亮如寒星。那一點寒星彷彿穿透了鐵一樣的夜幕,讓時間忽然回到了十年前。

  “舒駿!”在他摘下面具的那一剎,她再也忍不住地失聲驚呼,不顧一切地衝入了雨簾,奔向了他,淚水從臉上長劃而落,“舒駿!”

  那一瞬,又一個霹靂在他們頭頂炸響,映照得天地一片雪亮——豆大的雨砸落在他們兩人的臉上,電光劃過的那一瞬,他們自看到了彼此蒼白的臉,上面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是你!是你!”凰羽夫人緊緊地擁抱了他,低語,“天啊,你沒有死!”

  “我死過一次,”他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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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