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
“是說再見的時候了。”阿黛爾輕聲,抬起手,“去吧,羿,趁著天還沒亮。”
沒有料到公主毫無挽留之意,劍士反而遲疑了一下。今夜他終於按捺不住心中爆發的殺意,在荒棄的廢園裡對宿敵猝然出手——當劍拔出的瞬間,他就知道事情已經無法回頭。
很多年前,在大競技場裡被赦免的時候,他曾發誓將一生守護這個天使一樣的孩子,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然而,這個世間卻有另一種比死亡更強大的力量,讓他不得不背棄了諾言。
是的,他必須離開她了——有一個聲音在召喚著他,召喚著那個已經在他內心死去的公子昭,讓他重新披上戰甲拔出劍,回到那一片土地上!
然而,這樣決然倉卒的離開,顯然還是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夜風裡,牆頭的藤蘿發出了輕微的簌簌聲,彷彿有隱形的人一掠而過。
他的手指在黑色的劍鞘上微微收緊——沒有接到西澤爾的指令,對於自己忽然的離開,雷大概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吧?畢竟他的職責,僅限於保護阿黛爾公主而已。
微一猶豫,卻聽到小公主哽咽:“羿,求你快點走吧——否則、否則……我可就要哭出來了。”
羿一震,強自忍下了去擁抱那個孩子的衝動,只是單膝下跪,對她深深的俯首。
“公主,忘記我吧,”他搖了搖頭,嘆息苦笑,“羿只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奴隸而已,在他離開主人的時候,他便已經死了。”
“不,羿不是我的奴隸,”阿黛爾喃喃,“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他在黎明前的黑夜裡低下頭去,以西域奴隸的禮節,最後一次親吻她的腳背。在彎腰的剎那,他感覺有滾燙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的一連串落在他的背上,彷彿烙印一樣直燙進他靈魂的深處。那一瞬,有淚水劃過他飽經風霜的破碎臉頰,滴落她的腳背。
別了,我的主人,阿黛爾公主。
別了,翡冷翠的玫瑰。
一雙眼睛在黑暗的最深處注視著他們。一直到劍士吻別了公主,那雙灰藍色的眼睛裡都沒有任何波動。帶著白色手套的手裡捏著一把銀色的小刀,正在緩緩削去花莖上密佈的尖刺。
指尖輕旋,一朵血紅色的玫瑰綻放在黑夜最深處,美麗絕倫。
“儘管去吧,”一個低得聽不見的聲音在說,“棋子是脫離不了棋枰的。”
“至於翡冷翠的玫瑰,就由我來保護了。”
(3)
不知道公主到底去了哪裡,頤景園的宮人們忙亂驚惶了一夜卻一無所獲。
然而第二日天未亮的時候,阿黛爾公主卻重新出現在寢宮外的花園裡。她獨自沿著花徑走來,神情恍惚,腳步飄忽得宛如一個幽靈,美麗的臉在朝陽中顯得分外蒼白,露水凝結滿了髮梢,藍寶石似的眼睛深邃而疲倦。
“曼姨……”當所有侍女都為公主的重新出現而驚喜歡呼時,阿黛爾只是茫然地走向那個女官,向她伸出了手,眼神絕望而孤獨,似索求溫暖,“好冷,好冷啊……”
蕭女史知道這樣的舉止不符合宮廷禮節,在眾人的注視下不由略微遲疑——然而就在那個剎那,阿黛爾似是再也無法支持,身子忽然向前一傾,筋疲力盡地倒下。
“公主!”所有宮人齊聲驚呼,看著公主昏倒在女官的懷裡,宛如一朵玫瑰忽然凋謝。
“曼姨,我很害怕……”彷彿力氣用盡,阿黛爾喃喃,只說了一句話便失去了知覺。蕭女史再也顧不得什麼,緊緊將少女冰冷的身體抱在懷裡——那一瞬,有一種多年未曾有過的感情,如同水一樣的從她枯竭的心底湧出,將她冷硬冰冷的心一分分的濕潤。
——那是多年前她看到自己孩子死在襁褓裡的感覺,是一種想要拚命保護什麼卻終究無能為力的感覺,錐心刺骨,永世難忘。
* * *
誰都不知道翡冷翠來的公主在那一夜去了哪裡,只知道那一夜之後她便病倒了,連日連夜的高燒,神智昏亂。總管太監李公公連忙請了太醫院的太醫為公主看診,然而御醫們卻各執一詞:有說是風寒入侵引起高熱的,有說水土不服導致內外失調的,甚至還有說是撞見邪祟的——開出的藥方堆成一疊,卻不見公主有絲毫起色。
眼看五月的大婚迫在眉睫,公主病成那樣斷然無法成禮,萬不得已,只能再度稟告皇帝。李總管已經做好了人頭落地的準備,然而皇帝卻沒有料想中的雷霆震怒,只是下旨例行訓斥了一番,罰了三月俸銀稍做薄罰,便下令讓司禮監推遲大婚日期,重新選擇吉日。
婚期第二次改動,定在了六月二十五。
然而兩次的延期卻讓宮中流言四起——所有人都在暗地裡議論,說這位來自西域的公主出身雖高貴,卻是個不祥的女子,所以一踏上東陸便頻頻出現各種事端,想必是上天也認為其不適合母儀天下,藉故阻撓了婚典。
頤景園的隨侍宮女們都是久歷後宮之人,乖覺敏銳,從兩次延期裡已經嗅出了皇帝的微妙態度,立刻便預見到了這個公主將來在後宮的地位,便漸漸不如初來時那麼盡心。蘇婭嬤嬤死後,從翡冷翠帶來的陪嫁侍從流離散盡,病中的公主更加顯得孤獨無助,有時候需要喝口水,連叫一個人到跟前都找不到。
在春末的蕭瑟黃昏裡,蕭女史獨坐榻前,看著病榻上消瘦蒼白的少女——後宮從來都是這樣殘酷的地方,一人失寵,萬人踩踏,多少殺戮悄然發生,總是不見血也不見光。
只有一條又一條鮮活美麗的生命悄然凋零。
“曼姨……”某日,在女官把藥端到案前時,阿黛爾神智似稍微清醒,忽然從被縟裡伸出手,顫顫地握緊了女官的手腕,眼睛看著窗邊某處,“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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