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術超能】風玫瑰 作者:滄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29 17:18:53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7 11316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7
七〇

  “怎麼?”公子楚微微蹙眉。

  “他們不肯走……十二名士人說公子若不出山,便將自刎於門外。”青衣使者道,“端木丞相明日將領著內閣大學士、三司六部在門外跪請公子,除非等到公子答應出山,他們絕不會離開。”

  “呵……”公子楚冷笑起來,“那就讓他們跪著吧!”

  青衣使者沒有說話,站在了公子身後默默侍立。

  “子康,門外那些人有沒有認出你?”公子楚忽然饒有興趣的問。

  “沒有。”青衣使者短促的回答。

  “看來,衛國紫夫人的面具果然做得出神入化。”公子楚微笑起來,回過頭招了招手,示意對方過來,仔細端詳了片刻,笑了,“你看,如今就算面對面,連我也認不出眼前這位便是昔日的大內總管端康公公了。”

  青衣使者沒有回答,眼裡掠過笑意,卻有些疲倦。

  “坐吧,別老站著。”公子楚指了指棋盤,“我們很多年沒有下棋了。”

  衛子康微笑了一下:“奴才在宮裡站得慣了,已經不習慣再坐著和人說話。”

  “……”公子楚沉默了一瞬,卻只是嘆息,“是啊,好久了……從派你去衛國做間諜開始,到再度回大胤深宮做眼線,你離開我身邊已經十幾年了——真是辛苦你了,子康。”

  衛子康卻只是微笑:“公子也辛苦。”

  “可曾怨我?”公子楚嘆息。“畢竟淨身入宮,不是一般人能忍受。”

  “不曾。”回答是短促而毫不遲疑的,“奴才一家三十餘人,皆因公子而沉冤得雪、刀下餘生——家父臨終曾再三告誡說他日若公子有難,子康便是焚身吞炭,也應在所不辭。”

  “在所不辭……”公子楚喃喃重複,忽地道,“是,這便是‘士’之道了——這一場爭鬥裡,若不是你們。我便早已敗了。”

  “公子禮賢下士,天下歸心。”衛子康回答。

  禮賢下士……還是市恩買好?公子楚沉默下去。拿起了紫玉簫,下意識的便吹了《賀新涼》的第一句。然而彷彿忽然觸動心事,一句未完,卻忽然出了一個破音。公子楚皺眉將玉簫放到一邊,望著旁邊的頤音園,苦笑,“你看,自從阿蠻死後,似乎連吹簫也不大有興致了。”

  衛子康低聲:“阿蠻身受公子大恩,為公子死,亦無所辭。”

  “止水,”公子楚凝望著頤音園,眼神卻漸漸冰冷,忽然對著空氣發話,“找到那天晚上那兩個掘墓斬我首級的貴妃黨羽了麼?”

  頭頂濃密的枝葉忽然分開,一個人影彷彿憑空現形,探頭道:“找到了,殺掉了。”止水懶洋洋地靠著柳樹,抱怨:“你說你交給我的都是什麼任務啊?總是對付這種酒囊飯袋,我的劍都要生鏽了……到底什麼時候才可以對那個公子昭動手?”

  “好了,你可以走了。”公子楚卻不耐聽他抱怨,揮手。

  止水嘀咕了一聲,枝葉簌簌閉合。那個忽然出現的人又憑空消失了,就像融化在空氣中一般——衛子康抬首看著滿園的綠意,不由微微凜然,在這看似空曠寧靜的園中,不知道埋伏著多少死士高手,在靜靜守衛著這個位於大胤風暴核心的年輕公子。

  “子康。這次能一舉拔除貴妃黨羽。你居功第一,”公子楚看著台下荷花,道,“雖然你不圖封賞,我定不會忘記你的功勞。”

  “公子抬愛。”衛子康苦笑,“奴才不過一介殘廢之人,無子無女,要封賞何用?”

  “……”公子楚無話可說。

  “不過,”衛子康遲疑了一下,上前一步:“倒是有一事,想請公子開恩。”

  “哦?”公子楚望向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忽地輕笑,“莫非是為了貴妃?”

  衛子康身子一震,那帶著人皮面具的臉上雖然看不出表情,但眼裡光芒的變幻之強烈,已經將他內心的情緒表露無疑。他倒退了一步,訥訥:“公子,果然,你早就已經……”

  “是,”公子楚輕敲欄杆,嘆息,“在你私放她逃走的時候,我便已經知道。”

  “……”衛子康一顫,許久才輕聲,“公子已殺了她麼?”

  “不。”公子楚卻搖頭,“我沒有派人去追殺她。”

  衛子康詫然,不知說什麼才好,卻聽公子嘆息:“你雖回稟我說貴妃已經畏罪自殺,並帶了屍體來回覆——但這招借屍還魂卻是我早已用老,又何嘗能瞞過我?”

  他微微一笑,看著青衣宦官:“你不忍殺她,最終還是放過了那女人,是不是?”

  衛子康頹然靠在欄杆上,許久才緩緩點頭:“是。”

  “子康,雖然你算計了她十幾年,看來終歸還是不忍心啊……”公子楚笑了一笑,眼神卻沒有絲毫譏誚和輕視,只是嘆息,“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會不愛惜呢?——不要說你,便是我當年將其送入宮中時,又何嘗沒有不捨?”

  沒有料到公子會這樣說,衛子康反而有些吃驚,定定看著公子。

  “只是,對我來說,無論她再怎樣的美麗、聰敏、可愛和堅強都毫無意義——如果她是我、是大胤的阻礙的話。”然而公子臉上沒有絲毫感情的波動,只是撫著欄杆,凝望驪山下的無垠國土,聲音平靜,“光這一條便已經足夠,其餘皆不足道。”

  衛子康說不出話來,第一次發現恭謙溫文的公子眼神竟是死一般的冷酷。

  “不過,我不怪你。”公子楚忽地對他微笑,“而且我的確沒有派人追殺她——如今她大概已經到了龍首原,說不定已經和舒駿見面了吧?那是你的心願麼,子康?”

  “……”衛子康意外地看著他,半晌,才輕聲,“公子仁慈。”

  “仁慈?”公子楚喃喃重複,忽地嘆息,“是啊……讓她能在死前見舒駿最後一面,讓生離死別多年的這一對伉儷能死在一起——的確也算是夠仁慈了。”

  “什麼?”衛子康失驚,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

  “凰羽夫人那個女人,我絕對是要殺的——我不會對這樣一個敵人手下留情。”公子楚忽然收斂了表情,冷冷開口,“我沒有仁慈、或者說愚蠢到這個地步——我之所以放她走,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她早就已經是一個要死的人了!”

  衛子康身子猛然一顫,不敢相信地睜大了眼睛。

  卻見公子楚拍了拍手,輕喚:“雪鵑。”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7
七一

  “奴婢在。”花蔭深深,一個侍女從不知何處轉出,低首領命,“公子有何吩咐?”

  “是你?!”衛子康脫口,認出那正是凰羽夫人的貼身使女!

  “你明白了麼?”公子楚沒有說什麼,只是揮了揮手令其退下,轉首淡淡道,“百靈是司馬皇后的眼線,而雪鵑卻是我的密探——我五年前派她入宮伺候貴妃。所以,讓她在貴妃抽的阿芙蓉裡下一點藥,也並不是什麼難事。”

  衛子康倒吸了一口冷氣,任是再冷定深沉,也不由倒退一步。

  “子康,我可能比你自己更明白你是怎樣的人。”公子楚微笑,“我能用你。自然也明白你的短處——所以為了防止你臨時手軟,讓大計功敗垂成,我早已另行做了準備。你和雪鵑多年共侍一主卻互不知情,也都是我一手安排。”

  衛子康一顫,恍然明白過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怪不得貴妃最近的身體情況每況愈下,不僅越發地沉湎於吸食藥物,心絞痛更是經常發作。整個人變得蒼白虛弱——他本來以為是阿芙蓉引發,卻不料,竟是因為中毒。

  “早在半年之前,我已經開始使用毒藥來完成我的計畫——那種毒並不劇烈,但卻會不知不覺地慢慢發作。”公子楚冷笑起來,“貴妃後來是不是經常覺得心頭絞痛?是不是很難集中精力?——不錯,她時日無多,就算放她從秘道逃脫,最多也不過讓她多活幾日、支撐到去龍首原見舒駿最後一面罷了。”

  “……”衛子康只覺心頭震動,握緊了欄杆低下頭去。

  “不僅是對貴妃,對皇帝我也用了毒。”公子楚的笑容冰冷如雪,“可憐的弟弟,他的預感倒是很準確,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可笑那幫太醫院的庸醫,卻都還堅持認為他不過是風寒而已!”

  衛子康悚然,抬起頭定定地看著白衣如雪的公子。

  他想起那些日子皇帝的反常情況,想起那個蒼白的少年總是無緣無故的說自己將死,總是擔心著寵妃未來的安全——如今,他終於明白那種神經質的猜疑並不是杯弓蛇影。

  早在皇帝第二次下決心除掉長兄之前,公子的殺局便已經發動!

  “我不會等到對方先動手,”公子楚彷彿知道他想什麼,微微一笑,“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自古如此——三年前我差點就血濺三步,如今再不會犯同樣的錯誤。”

  他轉頭,看著青衣宦官:“子康,你可會怨恨我?”

  衛子康這一回並未立刻回答,沉默了一剎,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在這一場事關天下大局的政權爭奪之中,成王敗寇,所有的對或者錯都已經被放到了一邊,道德評判無從說起。在這樣嚴酷的局面裡,作為一枚棋子的他,並無任何資格來評判棋手的對錯——何況只是為了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私心?

  “你是瞭解我的,子康,”公子楚微笑起來,“你明白我就是這樣的男人,對麼?”

  公子楚站在金谷台上,俯視著滿園青青,用玉簫輕敲欄杆,眼神卻是深沉莫測。

  一番風浪過去,頤風園內歌舞依舊,樓宇軒榭之中麗影雙雙,綵衣旋轉,舞袖起落,門客滿座,喧鬧盈耳——一切,都和幾個月前並無兩樣,就彷彿中間那麼多流出來地血都宛如朝露一樣蒸發了。

  公子楚虛握著拳抵住上唇,微微咳嗽起來。

  十四、夜來

  七月,八月,九月。

  這三個月裡,外面天翻地覆,風起雲湧,種種權謀爭奪瞬息萬變,無數人頭滾滾落地,無數鮮血滔滔成河——然而對於阿黛爾來說,這一切卻到不了她心頭半分。

  對於婚典那一場驚動天下的變故,她已經不記得多少。一切記憶都中止於在祈年殿上喝下那一杯毒酒的瞬間——倒地的剎那,她似乎遙遙聽見了哥哥的聲音,從翡冷翠清冷的空氣裡傳來,急切地呼喚著她的名字。

  她下意識的握緊了胸口的女神像,回應著他,卻身不由己的被黑暗的潮水捲去。

  那之後都發生了什麼,她完全不清楚。只知道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離開了皇宮,重新回到了頤景園,身側簇擁著諸多丫鬟侍女,蕭女史正在榻邊日夜照料著,看到她睜開眼的瞬間,抱著她潸然淚下。

  沒事了麼?她在內心茫然的想著,忽然覺得眼前似乎縈繞著一片白霧。

  “曼姨……為什麼點那麼濃的檀香?”她有些驚詫,虛弱的開口問,抬起手在眼前揮了揮——卻拂不開那一片籠罩在眼前的霧,“別、別點啊……我看不清東西了。”

  “公主?”蕭女史失驚,“臣妾沒有點香啊!”

  “是麼?”她喃喃,不停的揮動著手,閉了閉眼睛,重新睜開,“可是,為什麼房間裡有那麼濃的白霧?我什麼都看不清……什麼都看不清啊。”

  “……”房間內所有侍女都為之震驚,卻沒有一個人敢說出話來。

  在清晨明亮的光線裡,所有人都看見甦醒的翡冷翠公主虛弱的揮著手,驅趕著眼前看不見的霧氣,湛藍色的眼眸驚惶而無助。

  “公主。”蕭女史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了大病方愈的少女,哽咽落淚。

  大胤婚典上的驚變令天下震驚。喝完合歡酒後,帝后雙雙倒下。

  熙寧帝中毒太深,以至於一直不能甦醒過來;而奇怪的是、雖然喝了同一杯酒,翡冷翠來的新皇后卻中毒相對較輕,在一個月後便恢復了意識——只是毒素侵入顱腦,令眼睛受損,視線變得模糊不清。

  從此後,阿黛爾的世界便永遠籠罩在一片白霧裡。

  然而她依舊是滿心歡喜的——因為每一夜,他都會從霧氣中走來。

  宮人們都看到了公子楚對帝后二人的關切。自從帝后中毒後,他日日衣不解帶的坐在榻前。還不惜人力物力從東陸各國、甚至西域請來了最好的醫生。然而在皇后病情好轉時,或許是為了避嫌。他便再也不曾出入頤景園。

  其實他並不曾真的離開。每一夜,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便會從黑暗的霧氣裡悄然走來,來到她的榻前——無名指上,纏繞著那隻細細的金色指環。

  九死一生後能再度握那隻手,對阿黛爾來說不啻於重生般的喜悅。

  而黑夜裡的他彷彿也發生了悄然的改變。不再築起屏障刻意保持距離,反而比以前更加的溫柔。他耐心的聽她說話,凝望著她的眼神裡充滿了關注——這麼多年來,除了哥哥,她還是第一次感到有另外一個人走入了她的生命,在守望著她,在用心的聽她說話、看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和她休戚相關。

  那怎麼能不令她歡喜。

  在那兩個月裡,她和他說了很多很多話,多得彷彿把一生能說的話都壓縮在幾十個夜晚裡說盡了。那些話。有的她甚至連和西澤爾都沒有說起過——因為怕他難過。

  但是她卻願意告訴他,而他也願意耐心的聽。

  “你知道麼?楚,我憎恨自己身體裡流著的血——因為那是不潔的。”

  “他們都說我的母親:美茜琳賽,是一個東陸來的女巫——那個出身不明的女人勾引了我的父親,從而生下了我和哥哥。所以,我們是由侍奉神的男人和嫁給魔鬼的女巫所生的、不能見光的私生子女。

  “從一出生起,我們身上就有種種不祥的預兆:我生下來就看不見東西,而哥哥天生就有癲癇。此外,我的眼睛雖然看不見俗世,卻經常能看到各種死去的鬼魂。年紀小的時候,我絲毫不懂掩飾。經常因為那些無所不在的鬼魂而驚呼出來——於是宮裡的人都對我們側目相視。稱呼我們為‘魔鬼的孩子’。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7
七二

  “他們都說母親是一個美麗非凡的異族女子,然而她的美貌卻不是聖潔的。而是帶著某種墮落的、黑暗的美,就像地獄裡的魔鬼——她是一個東陸人,楚,有著黑色的長發和黑色的眼睛,身上佈滿了奇特的花紋——就像羿和那個凰羽夫人身上有的一樣。

  “我想,說不定她真的是一個女巫。其實我有某種幻覺,總是覺得自己曾經看到過她的臉,看到過她受刑的模樣。但這分明是不可能的。

  “再後來,在我八歲生日那一天,母親忽然悄然回到了宮裡。

  “我歡喜得要瘋了。母親親自下廚給我們做了一桌豐盛的晚餐——那是她第一次像一個母親一樣給我們做飯,盛湯,慇勤的勸她的兩個孩子多吃。我摸索著拿起湯匙,卻忽然感覺到西澤爾在桌子底下拉緊了我的手。我沒有明白過來,卻聽到他已經先喝下了湯——現在想起來,哥哥他一定是敏銳的感覺到了母親這次歸來的反常吧?所以,他先替我試了毒。

  “結果,在母親下廚去端出剩下的一道菜時,哥哥用語氣顫抖的低聲和我說,不要吃,母親是要毒死我們!——我一時間嚇得呆了,哥哥要我快逃。但我不肯扔下他,便扶著他奪門而出。我看不見東西,在漆黑一片裡摸索著奔逃,哥哥的呼吸在耳畔漸漸微弱。

  “很快,母親發現了我們的逃離,竟然發狂般地握著刀,在後面急急追來。

  “我逃到地下室,躲進一隻櫃子裡。死死反鎖,和哥哥在黑暗裡抱成一團——而母親就在外面用刀不停的劈著櫃門,厲聲詛咒,發出瘋子一樣的大笑。她的手從破洞裡伸出來,尖利的指甲抓到了我的眼睛。

  “啊……楚,楚!但願你能明白我那時候的恐懼!”

  大胤黑暗的深宮裡,他默默伸出手抱緊了她。她在他的懷裡顫抖得如同風中落葉,一直到他親吻她的額角,才漸漸平靜下去。

  “女神保佑,我們最終得救。母親被逮捕。

  然後以女巫的名義被燒死在火刑架上——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在她被燒死的那一天晚上。我的眼睛忽然恢復了視覺。

  “那之後的幾年,我過的很平靜,也是很幸福的。因為我和哥哥在一起。

  “但十四歲的時候,我卻被父王嫁到了高黎——那個年老的皇帝在西域以戀童癖而出名。他不惜以撤除對教皇的支持作為條件,威脅父親把我嫁給他做皇后。哥哥和我苦苦哀求父王拒絕這門骯髒不堪婚事,但沒有用——在政治交易面前,沒有人會顧及兩個孩子的感受。

  “在父王答應這門婚事的當晚,我絕望得想要死去——而且也確實那麼做了。我喝下了整整一壺毒藥,在深夜投身於十二月冰冷台伯河中。但第二天醒來時,卻發現自己在一條撈屍船上。西澤爾躺在我身邊,因為突發的癲癇而抽搐昏迷。

  “我不知道那麼單薄的哥哥是怎麼把我從冰冷的河水裡救上來,又是怎麼解掉我身上的毒——但那一瞬間,看到他的痛苦,我打消了死亡的念頭。

  “我哭著和西澤爾說我們逃吧!逃離翡冷翠,逃離教廷,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異教徒的國度,相依為命的生活。但是,他卻並不答應——他說,我們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逃脫的。如果要活下去,就必須留在翡冷翠,必須留在父親身邊。

  “那一夜。在台伯河的撈屍船上,我們瑟瑟發抖的緊抱著,說了一夜的話。哥哥指著聖家大教堂的女神像對我發誓,說無論我嫁到哪裡,他都一定會把我帶回來——直到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們分開為止。

  “在天亮之前,他終於說服了我——於是,就像八歲之前一直做的那樣。我把手交到了哥哥手裡,任憑他把我領向不可知的命運彼岸。推入滅頂的洪流。

  “我嫁去了高黎。

  “至今以來我沒有和任何人說過在高黎皇宮的日子。我不敢說,也不能說——只要我哥哥知道我受到的哪怕十分之一的凌辱,他一定會發瘋!

  “我在那裡度過了四百六十三個日夜,每一天都像一百年那麼漫長。我等待著哥哥來接我,然而等來的卻是他在翡冷翠和晉國公主成婚的消息——楚,你知道我當時聽到這個消息的心情麼?就像一個被遺棄在暗無天日深宮裡的孩子,眼睜睜地看著最後一絲光線在眼前熄滅。

  “很多很多次,我都想到從高樓上一躍而下。不過,我沒有那麼做,我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的死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就算要死,我也一定要死在他的眼前。我要他親眼看著自己妹妹的死亡,作為對他背信棄義的懲罰!

  “所以,我忍耐下來了。一直到一年多後,等來了翡冷翠派兵討伐高黎的消息。

  “但願女神寬恕我!——在聽到第一任丈夫戰死時,狂喜充滿了我的胸口,我奔向我的哥哥,儘管他的長矛上還挑著我丈夫的頭顱。

  “快兩年不見,西澤爾似乎變了很多,當他緊緊擁抱我的時候,我幾乎覺得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懷抱——如此堅實,卻如此冰冷。

  “在回到翡冷翠以後,我們恢復了童年時的親密,形影不離。雖然我的眼睛早已復明,哥哥卻一直保留著牽著我的手走路的習慣。他嚴密的守護著我,甚至所有試圖接近我的貴族子弟都得到了教訓——謠言因此而起。不過我反而很高興:因為自從高黎王宮的噩夢後,除了哥哥,任何男人哪怕只碰到我一根手指頭、都會令我覺得骯髒不堪。

  “哥哥他從不曾對我說起過他的妻子、晉國的純公主。即使無法迴避的提及,他也以‘那個女人’來代替,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溫度。

  “遠嫁高黎的兩年,是我們自出生以來最長久的一次分離,那一次之後我以為我們再不會分離——然而,很快我就知道錯了。因為在我父王眼裡,我是一件珍貴的禮物,可以用來結交他認為合適的盟友。而他選擇了東方的大胤,準備第二次把這件禮物遞出去。

  “而這一次,哥哥甚至沒有做過勸阻父王的努力,就讓我出嫁了。

  “呵,是啊……他有什麼理由阻攔這樣一門‘完美’的婚事?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他只是我的哥哥。兄妹的關係太鬆散,我們不屬於彼此,總有一天會有人來把我帶走。而他將無能為力。

  “他明知我的痛苦,卻一次次的將我拱手送人——因為他留戀權勢,而我卻眷戀他——所以這樣一來我們誰都無法離開了,只能在漩渦的中心越陷越深。

  “楚,你知道麼?我那個女巫母親在臨死前,曾經惡毒的詛咒過我們——那火中的詛咒至今如同烙印一樣燙在我心裡:

  “‘凡是你們身邊的人,都會遭到不幸;凡是你們經過的地方,都會流出無數的血;你們終身都不會得到你們想要的。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無數人所愛也會孤獨而死’。

  “——這是我們畢生無法擺脫的詛咒。”

  “…………”

  那樣的敘述剛開始長達三個時辰,直到天明才能停歇。後來隨著苦痛的傾盡,便漸漸縮短。她在說完時經常渾身顫抖,手足冰冷地縮成一團,他便無聲地伸出手臂,如同抱一個孩子般的將她放在膝上,一邊傾聽,一邊將她顫抖的身子攏入溫暖的懷中。

  那一段日子,對阿黛爾來說,簡直如同一場夢。

  她終於遠離了出生以來的一切黑暗,沒有人打擾她,也沒有人支配她,她自由自在地生活著,每一日都抱著希望在等待。她不知道外面的情況如何。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7
七三

  也不關心她的丈夫生死,她從來不去問公子楚任何問題,只是貪圖著片刻的溫暖,眷著這夢一般的黑夜。

  在最後的敘述結束時,她忽然覺得空前的平靜。

  彷彿心裡所有的黑暗和恐懼都傾倒而出,心裡一片空明。她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再也不顫慄。只是坐在他的膝上,靜靜將頭靠在他溫暖的胸口——那個人始終沒有說話。一直以來,他都是靜靜地傾聽,卻從不說一句話,只在她顫慄的時候抱緊她,撫摩她的金發。

  他是那麼的有耐心,彷彿再聽上幾生幾世都不會厭煩。

  然而,在最後的那一夜,在聽完所有話之後,他卻忽然開口了——“那麼,你恨你哥哥麼?”

  “不,不恨——因為我知道他比我更痛苦。”她靠在他的胸口,低頭看著暗盒裡少年蒼白的臉,輕聲,“我知道他就是這樣地人……我原諒他,並且依然愛他。”

  聽到她的回答,不知為何,他卻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沒有星月的夜裡,燭火已經燃盡。昏暗的室內,公子楚的臉籠罩在一片白色的霧氣裡,依然是那樣的高貴而蒼白,帶著令人沉迷的淡漠寧靜——他的眼睛是黑色的,東方最神秘的色澤,深不見底,幽暗純粹,彷彿最深的大海、隱藏了無數的東西。

  他的目光卻是阿黛爾所看不懂的——在他目不轉睛看著她的時候,那雙眼睛卻彷彿是在看著隱藏在她身後的某一張類似的臉龐。那樣的溫暖而哀傷,柔和而寵溺,帶著失而復得的寧靜欣喜和小心翼翼。

  那一瞬,她忽然明白過來了——

  原來,他眼裡所看到的並不是她。或許,在弄玉活著的時候,他從未抽出過哪怕一個晚上的時間、來聽聽她想說什麼,而在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永遠的失去了她。

  阿黛爾忽然笑了起來,因為深深的懂得,所以心裡湧起了莫名的悲憫。

  “哥哥。”她忽然輕喚了一聲,湊過去吻了吻那隻帶著金色指環的手,改用華語,輕聲道,“不要難過了……我原諒你,並且依然愛你。”

  那一瞬,她聽到那顆沉穩如鋼鐵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

  “阿黛爾……”他低頭凝視著她,第一次用純正的希伯萊語叫了她的名字。

  在這樣的注視裡,阿黛爾忽然覺得有些膽怯,微微瑟縮了一下,準備赤足從他膝上跳下——然而他的手牢牢環抱著她,彷彿要把她永遠的固定在身側一尺之內。

  “阿黛爾。”他低頭久久地望著她,低聲,“別走。”

  “嗯?”她本想逃開,卻被他眼睛裡的表情挽留住。

  她和他離得那樣近,近得能看到他每一個細微表情變化——他的眼睛是純黑的。然而在這幽深的黑色泉水裡,卻浮動著淡淡的光。他的眼神是如此孤獨而渴望。彷彿一個孤身走了很久很久的人,終於想要暫時歇息

  “再說一遍吧。”他低聲道,似是哀求,“剛才的話。”

  “好吧。”阿黛爾張了張口,卻無法說完方才地話,“楚,我原諒你,並且……”同樣的話再度說出來時,因為缺少了片刻前那種從心中湧出的由衷撫慰,顯得如此生硬和奇怪。

  “原諒我並且愛我吧……阿黛爾,”他忽然嘆息,將她抱緊,“無論我是怎樣的人。”

  他用力地抱緊了懷裡嬌小身軀,似乎想要將她融入自己的生命她和他如此相像,是同一類人。他們都是涸撤之穌,在滄海枯竭。

  天下板蕩的時候,還在即將乾涸的車轍裡相濡以沫,用盡最後的力氣互相溫暖、彼此安慰。

  她驚慌地後退,卻被更緊地抓住,只好顫慄地閉上了眼睛聽由天命。他深深地吻她。那個吻彷彿蘊藏了太多太強烈的感情,幾乎令她窒息。她在黑暗裡顫抖,嘴唇彷彿深海的某種貝類,冰冷而柔軟,微微的觸碰就令其緊閉,因為恐懼而拒絕著外來的侵犯和探索。

  他將她攔腰抱起。輕輕放倒在垂落的金帳中。拂滅了案上的燈火。華麗寬敞的寢宮裡瞬間一片黑暗,只聽見更漏簌簌落下的聲音和近在耳側的呼吸。

  在黑暗壓來地那一瞬。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在高黎王宮的遭遇,開始極力掙扎。

  “不要怕,”他在她耳邊說,聲音溫柔,“這並不可怕,阿黛爾。”

  他撫摩著她的面頰,喃喃地和她說話,直到她漸漸放鬆——不,這感覺是嶄新的,和以往完全不同……沒有恐懼,沒有逃避,沒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恥辱,而是充滿了好奇和欣喜——好奇對方能給予自己什麼,也欣喜於自己被需要。

  彷彿黑暗裡盛開的花朵,溫暖而甜蜜。

  黑暗的最深處,屋架上的人看了一眼底下垂落的紗帳和熄滅的燭火,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一縱身,無聲無息地溜出了房間,彷彿一陣吹動簾幕的微風。

  那個藏身於黑暗的人坐在屋脊高高的砥吻上,對著冷月抽了一支雪茄,然後苦惱地抓了抓頭髮——今晚發生的事可完全出乎計畫外……這一來,要怎樣和西澤爾交代?如果知道自己妹妹被人拐跑,那傢伙非瘋了不可。

  這可怎麼辦呢?——受命來到東陸之前,還沒想過會遇到這種情況。

  影子在黑暗裡坐了許久,一刀一刀地削完了玫瑰上的尖刺,彷彿終於想通了什麼,聳了聳肩膀,無聲地吹了一聲口哨——算了,幹嗎要多管閒事告訴西澤爾這些事情呢?反正他的任務只是保證公主安全而已。何必多嘴多舌,白白的讓那個傢伙抓狂呢?

  如今不是一切都很好麼?

  雖然有點不是滋味,但他還是微笑了。也沒有回頭,手指只是一揮,便準確地將那一支紅玫瑰插入了窗檯上的花瓶,輕得沒有驚動那一對在夜裡纏綿的戀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7
七四

  熙寧帝十一年九月,大胤丞相端木景文率領百官跪於頤風園外三日三夜,請求公子楚重新出山力挽狂瀾,終因年邁力竭而昏倒。倒下前,嘶聲大呼:“世人皆云公子天下無雙——今乃大胤危急之時,而公子因一己之私而袖手旁觀,若使越國破天極城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對天下人?”

  公子楚為之動容,親出宮門跪地將其扶起,自稱萬死,相對泣下。

  九月十五日,因為熙寧帝中毒太深無法臨朝,內憂外患之下,公子楚在各方呼籲中,再度以攝政王的身份回到了朝堂之上,開始主持大胤的內外軍政大事。

  為了遏制北方越國遺民勢如破竹的攻勢,他派出了麾下門客、兵法家韓空和宿將樊山去往龍首原,接替原來帶兵的宋將軍。離開帝都出行前,兩人立下了不勝不還的血誓,並迅速的連打了幾場漂亮仗。阻止了意圖收復幽燕十二州的越國軍隊的攻勢。

  接著,公子楚發信給北方接壤的鄰國衛國。以攝政王的身份請其共同出兵,越境打擊淮朔兩州的叛黨——此事雖然重大,但是衛國在太子云泉的極力推動下很快同意了這一提議,派出五萬人的軍隊越過了兩國分界線,深入大胤境內的烏蘭山脈,將北上馳援房陵關的淮朔叛軍攔腰截斷,使其首尾不能兼顧。

  龍首原上的戰況,一時間回到了相持的階段。

  與此同時,外戰進行的如火如荼,朝野上清算也在無聲地展開。

  在公子楚的主持下,凰羽夫人一案被徹查到底,由此牽連出了一大批朝廷要員。其中為首的內閣首輔方船山雖然當場身死,但因其罪大,滿門依然被誅滅。另外貴妃的黨羽也一一被追究,包括刑部侍郎張攀龍在內的諸多官員紛紛被問罪下獄。

  抄家滅門進行的低調而有條不紊,不到兩個月時間裡。便有三百多人棄甲。

  大胤的政局變化震動了天下,不到一個月,連遙遠的翡冷翠都獲知了這一消息。

  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派出了使節去往東陸探望自己的女兒,同時刺探如今大胤的政局,然而帶回來的消息卻令他不安:熙寧帝中毒後一直沒有恢復意識。朝政被胞兄接管,很可能再也無法回到帝座之上——而他剛出嫁的女兒雖然幸運地逃脫了被毒殺的命運,但接下來卻很可能要成為寡婦,將被冷藏深宮再無出頭之日。

  “阿黛爾是我的珍寶。她才不到二十歲,可不能一輩子在東陸守寡。”聖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初蹙起眉頭,對兒子道。

  “西澤爾。聽著,如果她的丈夫死了。我們也不能讓她成為殉葬品——知道麼?必須採取某種措施。”

  “是。”戎裝的青年站在金座旁,低首領命,掩住了眼神裡的光芒,“父王,一旦到了適當的時候,我一定會把阿黛爾好好帶回來的。”

  教皇看著最能幹的二兒子,眼裡有奇特的表情,許久忽然嘆息:“真是奇怪啊,西澤爾……你們兩個人,似乎天生注定就無法分開呢——無論阿黛爾嫁到了天涯海角,你終究都會去把她找回來,是不是?”

  九月是殘酷的一月,驪山上楓林層染,望去如鮮血潑地。

  然而幽居在頤景園的新皇后卻完全聞不到一絲血腥,只覺得這是自己一生裡最明媚的時光。歡樂讓阿黛爾容光煥發,蒼白的臉有了血色,眸子有了神采,身體也是一日日的康復,氣色良好,完全看不出幾個月前還一直徘徊在死亡邊緣。

  蕭女史雖然明白她如此快樂的原因,卻是暗地裡嘆息不已——

  “公主真是天真啊……她不明白這終究是會一場空歡喜麼?”暗地裡,她對華御醫道,“無論如何,她和公子永遠無法在一起。”

  老者卻是搖頭:“我想她是明白的罷?她其實很聰明,小曼。”

  “也是,”她輕聲嘆息,“就讓她多做一會兒美夢吧……可憐的孩子。請你家公子放過阿黛爾吧,不要毀了她。”

  “不會的,”華御醫卻是意味深長地嘆息,“你不知道,公子對阿黛爾公主之重視,甚至讓穆先生都深為憂慮。”

  “呵,再愛又如何?他日公子必然會成為皇帝,也必然會有自己的皇后——他永遠無法帶著公主走在日光之下。”蕭女史卻是慘然一笑,“而且奇書-整理-提供下載,近日我聽說衛國國君有意將婉羅公主許配給公子,也差不多得到了確切的答覆。”

  “……”華御醫無法回答這個尖銳的問題,沉默下去。

  “或許,事情和你我想像的都不同。”老者望著頤風園,臉色肅然。“今天早上,翡冷翠的教皇使節來到了帝都,和公子會面了一次。”

  “什麼?”蕭女史吃驚,“教王的意思是?”

  “他不能容許女兒一輩子留在深宮守寡,”華御醫淡淡,“如果皇上一旦駕崩,他希望將阿黛爾公主接回翡冷翠。”

  “這不符合禮法。”蕭女史反駁。

  “呵,公子可不會為了‘禮法’而冒與西域交惡的危險。”華御醫拈鬚笑了笑,“阿黛爾公主不會在大胤呆很久了——據說公子和穆先生商議後,已經準備答應教皇的要求。”

  “……”蕭女史默然良久。“他的確像是會這麼做的人。”

  “你看,塵歸塵,土歸土,”華御醫淡淡道,“他們終究會各走各路,不必擔心。”

  儘管外面有人為自己擔憂不已,阿黛爾本人卻似乎沒有想的那麼遠。她居住在頤景園裡,身體漸漸康復。只是單純地盼望著每一日的白天可以短些、更短些——好讓自己所愛的人從日理萬機的政務軍務中解脫,在夜晚降臨時來到她的寢宮。

  那便是她在東陸漫長枯燥的生活裡,最快樂最滿足的時候。

  在身體好轉後,她從未再去一牆之隔的頤音園。雖然每一夜還是能聽到冥冥中的簫聲,聽到那一首激越的絕命詞,甚或能看到白樓最高層那個幽靈少女和紅衣歌姬的影子——但是,出於一種奇特而複雜的心理,她沒有再踏入那個荒園半步,彷彿不知道該怎樣面對那個幽靈少女和那個紅衣的歌姬。

  是的,是的……不要再去想這些亡者了,她是活著的。她該有自己的生活。

  在這一段日子裡,甚至連那些噩夢,都已經漸漸離開了她的身側。

  大胤的局面錯綜複雜,事務繁忙。每次出現時,他都似乎極疲憊。但又極清醒,從來不曾沉湎過多,天亮之前準時離開,白日裡從不踏入頤景園半步——他和她是叔嫂,東陸禮教嚴苛,這種王室之間的醜聞若傳出去。幾乎可以毀掉大胤王室數百年來的聲名。

  但明知是危險的沼澤,但他卻依然不曾抽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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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那一夜情到濃處,她穿著睡袍赤足坐在他膝蓋上。用手指繞著他烏髮,另一隻手指繞了一束自己純金的捲髮,合在一處,打了一個同心結,微微紅了臉抬頭看他——他的臉籠罩在一片朦朧的白霧裡,望著她笑,彷彿也明白她的意思。

  並指剪去,髮絲如刀割而落,落在手心。公子楚在月光裡凝視著著金發和黑髮交織而成的同心結,忽然輕聲嘆息,低吟:“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

  “什麼?”她一時無法理解,只詫異於他語氣裡出現的哀傷。

  “這是古時候一個東陸男子在出征前留給妻子的詩,”公子楚淡淡解釋,眼神莫測,“他知道這一去非常危險,所以和她約定:如果戰爭結束後自己還活著,就無論如何都會回來看她;如果死了,也會永遠的想唸著她。”

  阿黛爾身子一顫,默默在心裡將這首詩念了一遍。

  “我的結髮之妻,在今天死了。”他忽然道,眼眸黑得深沉。

  “啊?”她輕輕低呼,

  “是,蕙風她死了。”他低聲冷笑起來,帶著複雜的情緒,“我下旨追查貴妃餘黨,刑部張攀龍自然難逃其咎,被滿門抄斬——我特赦她可以出家去——雖然她夫家和父家都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阿黛爾不解:“那她為什麼死了?”

  “自己上吊死了。”他在黑暗裡凝望著屋頂,冷冷,“真蠢啊。”

  “……”她一顫,沉默下去,只覺圍著她的那隻手忽然冷如鋼鐵。

  “你難過麼?”許久,她才小心翼翼的問。

  “不,”他短促地回答,聲音沒有起伏,“在我心裡,她已經死去很久了。”

  阿黛爾無聲地用手攬住他的脖子。他的胸口地衣襟敞開著,在夜風裡冰冷如大理石。她將溫暖的臉貼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臟跳動得沉穩而冷靜,彷彿沒有任何事能讓它改變節奏。

  “想西澤爾麼?”他忽然問。將手放在她胸口的項墜上,“想回去麼?阿黛爾?”

  阿黛爾靠在他的肩上,因為這個猝及而來的問題震了一下。沉默許久,才將他的手輕輕推開,把項墜握在手裡,側首向著西方,低聲清晰的回答:“想的。”

  他的唇角在黑暗裡彎起一個弧度,無聲的微笑。

  “是麼?那麼,等明年季候風吹向翡冷翠的時候,我就送你回故鄉去。好不好?”他在黑暗裡凝視著帳頂,開口,“今天我接到了翡冷翠教皇的親筆信,裡面詢問我萬一皇帝駕崩,我將對你將會做何安排,並且表示願意將你接回娘家——我準備答應教皇的請求。”

  “……”她沒有回答,彷彿被這個意外的消息震住了。

  “西澤爾幾次寫信詢問你的情況,也是迫切地想要你回去。”他忽然在黑夜裡輕輕笑起來,將手墊在腦後,凝望黑暗,“呵……聽說他和他那個晉國妻子相處得很糟糕,至今都不曾同房——是,怎麼能不糟糕呢?他心裡不會容得下別的人。”

  彷彿這番話激起了心中極大的不安,阿黛爾忽然在黑夜裡坐起身,離開了他身旁。

  “怎麼,心中有愧麼?阿黛爾?”他卻輕聲開口,從背後抱住了她——她的身體柔軟溫良,有如最好的美玉,他喃喃嘆息。“多麼奇怪……你的丈夫如今奄奄一息地躺在深宮裡等死,你不會為他覺得絲毫愧疚,然而,卻為了背叛自己的哥哥而感到內疚麼?”

  “不要說了!”她忽然推開了他,煩躁地,“不要說了!”

  她黑暗裡坐起,沉默了半晌,忽然抱著膝蓋嚶嚶哭了起來。

  “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去吧,阿黛爾,”他輕聲嘆息,漆黑的眼裡閃著某種光澤。抬手輕撫她金子一樣的長發。“我知道你非常思念哥哥,日夜盼望著回到故鄉——我也答應過西澤爾。等大胤局勢一安定就送你回翡冷翠去。”

  “……”她沒有說話,抱著膝蓋默默流淚。

  “替我把這個指環還給他。告訴他,我守住了承諾。”他輕聲道,在黑夜裡褪下左手無名指上的金色指環交給她,“不過請把這個同心結留給我——我會想念你的,阿黛爾。”

  “不,”她卻忽然開口了,聲音細細的,“你在說謊,楚。”

  這樣細小的聲音卻彷彿是一根針,刺中了那顆冷定如鐵的心。

  “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把我長久的留在這裡,是不是?”阿黛爾抬頭望著黑暗的屋頂,“是的,你當然要送我走!反正皇帝死後,留著一個守寡的皇后也沒有什麼意義——你樂得做一個順水人情把我還給我哥哥。”

  他吃了一驚,在黑夜裡坐起身看著她:“你在說什麼?阿黛爾?”

  “而且,不送走我,你怎麼能無牽無掛的娶那位婉羅公主呢?”阿黛爾輕輕笑了起來,譏誚地開口,“啊,是的,是的!即使你為難,也不是因為愛我——而是因為我身份特殊,不能隨便處置。誰叫我是教皇的女兒,高黎的攝政女王,還是大胤‘先帝’的皇后呢?”

  她用希伯萊語說著,語氣激烈,帶著東陸人不曾有的直率和譏諷。

  他在黑夜裡看著她,彷彿是第一次才認識她一樣——這樣譏誚的語氣,這樣地一針見血地敏銳,他從沒想過會出現在純真溫柔的她身上。他原本以為她只是一個站在黑暗裡,等待人去寵愛的寂寞孩子而已,溫順而沉默,猶如潔白無罪的羔羊。

  原來,他畢竟不曾瞭解完整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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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的確,她說的沒有錯。帝都局勢平定的時候,他送走了公子蘇兄妹,發覺對方身邊已經沒有了上次被東昏侯看中的那個侍女。暗中一打聽,卻知那個可憐的女子已被婉羅公主藉故處死——僅僅只為他曾經對她稍加眷顧。

  以婉羅的性格,日後若察覺了絲毫痕跡,便會陷入極大麻煩。

  然而他卻始終沒有為自己分辯什麼,只是默默的在黑暗裡俯身過來,伸出雙臂將她環抱,拉入懷裡,撫慰似地親吻她的額頭和嘴唇。

  “不,放開我,”她極力地掙扎,“你已經沒有資格再碰我了!皇叔攝政王閣下!”

  她的話是如此尖銳,和平日那樣甜美寧靜的模樣完全相反——彷彿被這種忽然逼人而來的氣勢鎮住,他鬆開了手,在黑暗裡靜靜凝視著她,眼裡卻露出了一種讚歎的表情。

  真是奇怪啊……為什麼越是到最後的一刻,卻發現她越是令他驚嘆呢?

  “阿黛爾,平靜一些,不要像絕望的鳥兒一樣撕扯你的羽毛。”他凝視著月光裡的她,用希伯萊語低聲道,“難道我們不是為了相互安慰而在一起的麼?你終歸要回去的——如今到了應該分開的時候了,難道不應該好好的說再見?為什麼要和我爭吵呢?”

  “……”她定定的凝視著他眼裡的冷靜表情,一時間竟無法回答。

  “東陸還有一首歌謠,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公子楚輕聲嘆息,撫摩著手心的同心結,低聲,“‘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種花官道人取將,嫁女侯王不久長’。”他曼聲低吟,眉間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抬頭看著她,笑了笑,吐出最後兩句:“‘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

  阿黛爾聽著那一首歌謠,忽然間有些恍惚。

  “明白了麼?阿黛爾,嫁給我這樣的人,其實並不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所以,錯過了也並不可惜。”公子楚握緊那枚同心結,笑了笑,“何況你最愛的人始終只是西澤爾而已,還是回到他身邊去吧!”

  在掠出窗外之前,他在窗檯上停下來看了她最後一眼,嘆息:“不過,阿黛爾,在明年季候風起之前,我們應該還來得及去九秋崖看一次桫欏花海——真的是非常美,相信你回到翡冷翠後也會夢見它的。”

  那一夜之後,他果然再也不曾踏入這裡半步——雖然他的居所和頤景園只有一牆之隔——

  黑夜裡那個寂寞而深情的秘密戀人消失了在日光之下。朝堂之上,端坐著白衣如雪的公子,睿智決斷,文才武略,一邊理順國內的政局,一邊操縱著千里之外的戰事,從容不迫,遊刃有餘,有一種掌握乾坤的冷定。

  此外的一切彷彿已經被他完全遺忘,彷彿露水一樣短暫。

  “穆先生,我決定在登基後將皇后遣歸翡冷翠。”垂柳下,他微微的笑,聲音平靜,抬起手按在心口上,“你看,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仗已經在這裡打過了。我贏了。”

  穆先生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公子眉梢平添的一絲細紋,嘆了一口氣——是的,舜華,你是那樣冷靜到冷酷的人,決不會在大局的判斷上出現錯誤,也不會做出錯誤的取捨。在這一場前所未有的無聲戰爭裡,你再一次戰勝了自己的內心,克服了人心的軟弱——就如你二十多年來一直在做的一樣——

  只是……你心裡的那根弦,也已經越絞越緊了吧?如果在你達到那個夢想之前、那根弦卻斷裂了的話,一切就都毫無意義了。

  何況,自從抽身離開頤景園以後,你便再也沒有贏過我一次了。

  十五、葬英雄

  九月後,戰爭漸漸激烈。

  大胤派出軍隊,聯合衛國對越國遺民的起義進行了嚴厲的鎮壓,投入了全國一半以上的兵力,多達二十萬的軍隊開過龍首原,進入越國國境,撲滅四燃的反抗火焰。

  十一月,韓空與樊山兩軍匯合,聯袂攻向越國遺民設在回鳳江上游的江北大營,以三倍的兵力猛攻大營長達三月之久。然而守將張彥卿誓死不降,手刃了想要投降的兒子,諸將感泣,皆死戰。三月後,大胤軍隊從西域借來火炮,轟塌城牆衝入江北大營。然而張彥卿率軍巷戰至死,手下將士為其所感,皆戰死,無一生降。

  此一役,大胤雖勝,卻死傷慘重。公子楚聞之,怒而下令屠城,以戒天下敢於與大胤拼到玉石俱焚者,城破之日,其狀慘烈非常。

  十二月,韓空率軍進攻越國重鎮壽州。越國義軍在劉仁蟾將軍的帶領下頑強反抗,壽州城久攻不下,大胤軍隊圍城達一年之久,多次擊退城外的房陵關援軍。入冬後,城中糧草漸漸用盡,軍民凍餓交加,一夜斃數百人。劉仁蟾知壽州不可守,憂急交加而中風。為了自保,部下將其抬出城外投降大胤。

  儘管壽州之圍耗去了大胤諸多國力,但公子楚不僅沒有降罪給劉仁蟾,反而下旨表彰其赤膽忠心,並給予彌留中的他以節度使的封號,以示寬容。

  然而,雖然公子楚恩威並施,善用良材又得到外援。但在公子昭的帶領下,越國遺民凝聚起來,面對著數量和武器均遠遠優於自己的大胤軍隊,進行了艱苦卓絕的反抗。

  持續的戰爭耗費了巨大的物力財力,在一年的平叛戰爭裡,大胤有無數的戰士死於疆場,公子楚不得不設法對軍隊進行補充。

  考慮到最近數十年佛教在大胤民間廣為流行,自從戰事起後,民間許多百姓為了逃避兵役紛紛“出家”,大量的金屬被用來鑄造佛像,以至於軍隊裡的兵源不足,且軍械製造無法得到充足的原料供應。面對這種情況,公子楚冒著極大內外的壓力,進行了被萬世咒罵的“毀佛”的行動——除了少數古寺得以保留之外,他下旨強行拆毀了上千所寺廟,融化佛像鑄為兵器,並勒令寺中僧人還俗。

  幾乎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反對如此不近人情的做法,甚至街頭巷尾到處都流傳公子不敬神佛,必將因此折壽的咒罵,而公子楚無動於衷。對上書苦勸的端木閣老,公子答曰:“平定亂世乃千秋的功業,一日天下不定,一日百姓不能安居樂業。佛家曾謂:如有益於世人,手眼尚且可以佈施——區區銅像又何足道!”

  眾人啞然,無人再奏。

  六個月後,燎原的反抗之火得到了遏制,大胤和衛國的聯軍控制了越國土地上三分之二的土地,並且切斷了淮朔兩州和房陵關的聯繫,將淮朔叛軍全殲於烏蘭山脈。在江南大營和江北大營均被攻破後,公子楚命韓空和樊山兩軍合圍,切斷湄江水源,以重兵圍困房陵關,調集西域火炮日夜急攻,試圖在春季到來之前攻破這最後的堡壘。

  房陵關搖搖欲墜,慘烈的內戰逐漸進入了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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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熙寧帝十二年,二月。冬季進入尾聲,而戰爭尚未結束。

  在最後一場大雪降下的時候,天極城西郊九秋崖上的桫欏林盛開了潔白的花,連綿十幾里,香氣浮動在雪上,宛如夢幻。

  ——這便是東陸聞名的“桫欏花海”。

  桫欏樹是神木,是佛坐悟的所在。所以在東陸人看來,它便也具有了某種靈性。

  九秋崖下的雪谷裡有著罕見的大片千年桫欏樹,高達數十丈,每年花開時分驚動京城。大胤皇室在崖上築有逍遙台,皇室貴族都會攜帶家眷來這裡祭祀花神——漸漸的,這個習俗流傳開來。每年花開的時候,東陸各國貴族會受到大胤皇室的邀請,紛紛前來賞花,濟濟一堂,也成了東陸諸侯國之間非正式的重要聚會,施展合縱連橫之術的場合。

  雖然戰爭尚未結束,但越國遺民的反抗已經得到了有效的遏制,胤國的包圍圈一步步縮小,龍首原上的房陵關幾乎已經成了一座孤城。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年一度的賞花依舊如期舉行。一時間,九秋崖行宮裡衣香鬢影,冠蓋雲集。

  十二年前,在這樣一場貴族聚會中,來自不同國家的四個皇室年輕人聯袂同登逍遙台,賦詩比劍,結為知己,一時聳動天下,“四公子”的稱號也由此而來——然而轉眼風雲變幻,已是物是人非。

  阿黛爾坐在軟轎裡,遠遠聞著深谷裡傳出的香氣——這大概是她在東陸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賞花了吧?

  而且,是和他一起去的。

  那個人就在她身側不足十丈的地方,白裘白馬,衣帶當風,丰神如玉。他策馬踏雪前行,和身側的各國貴族談笑風生,縱論天下大事,卻始終不曾和她說過一句話,彷彿兩人之間從未認識過——是啊,東陸禮教苛刻,皇后和攝政王之間,又怎可能互通語言呢?

  她微微苦笑起來,低下頭看著自己無名指上的那枚小小金色指環。

  出天極城西,不過一日便抵達了九秋崖,當夜入住行宮。

  她在雪中踏出軟轎,被侍女扶著緩步走去——大胤新皇后第一次出現在東陸諸國貴族面前時,立刻引起了一片如潮般的驚嘆。

  然而,只有他始終不曾再看她一眼。

  她便也裝作根本不認識他,沉默地扮演著大胤皇后的角色,和那些東陸貴族應酬揖讓,只是不時以眼角輕瞥。大胤是這次宴會的東主,由於皇帝臥病不起,她作為皇后便坐在了南面一席。公子楚坐在下首相陪,和各國貴賓寒暄著,言辭灑脫,左右逢源。

  阿黛爾沉默地低首,看到了席間那個據說將要和公子楚定婚的婉羅公主。

  她年紀和自己相當,明媚嬌憨,跟隨哥哥而來,一直在酒宴上和公子楚談笑殷殷。他側過頭耐心地聽她唧唧喳喳講著什麼,溫潤的眉目間帶著淡淡的笑意,不時為她布菜斟酒——那種耐心,那種笑意,曾經在無數個夜晚裡給予過她。

  在婉羅公主的嬌嗔下,他從懷裡抽出了那支紫玉簫,為她吹奏一曲《青海波》,簫聲高曠清幽,在雪谷花海上傳去,令人聞之心曠神怡。

  然而她聽著,卻只覺一把冰冷的刀在胸臆中攪動,令眼前一片空白。

  ——原來他們之間的一切,只能存在於黑夜。一旦到了日光下,所有一切都會凋零枯萎,再不復光澤和美麗。既然如此,她又為何要留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它凋毀呢?

  阿黛爾怔怔捏著手中的酒杯,忽然心口一陣刺痛,再無法坐下去,便想悄然離開。

  酒宴到了一半,外面已經是夜裡。無數侍從舞女在殿堂裡魚貫來去,《青海波》一曲方休,席間一隊舞姬散去,絲竹聲轉為鏗鏘有力,一隊身披鎧甲的舞者上前,下一曲便是公子親自譜曲的《秦王破陣樂》——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眼睛!在無數雙眼睛裡,她忽然看到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奇特的預感蔓延開來,有一種不安迫使著她握緊了衣襟,重新按捺住自己,坐回了席間——她看到公子楚正和婉羅公主側首談話,這樣一對璧人在盛宴裡宛如玉樹瓊花相互輝映,贏得了諸多人的贊慕眼神。

  然而,她卻發覺一起盯著這兩個人的視線裡,還有另一雙眼睛——那一道視線,來自於那一行帶著白玉假面舞者中的某一個人。即使看不見對方的面目,然而那種目光是如此熟悉,她只看得一眼、就在一瞬間驚覺。

  “不!”那一瞬,冷電竄過心底,她脫口驚呼了一聲,站了起來,“不!”

  ——羿!那是羿!那雙眼睛,是屬於羿的!

  席間沒有人比她更早警醒。一切發生在同一瞬間,在她不顧一切撲過去推開公子楚的時候,劍已經從鞘中拔出。四周的燈一瞬同時熄滅,凌厲的劍氣迴蕩在空氣裡,斬開了黑暗——竟然有一隊暗殺者潛入了盛宴,忽然拔刀發難,直撲攝政王而去!

  黑暗裡,只聽到刀兵交接的冷銳聲,和隨之爆發的貴族們的驚呼。身邊傳來婉羅公主的尖叫聲,那個貴族女子在踉蹌逃離,衣帶絆住了腳步,幾度踉蹌。阿黛爾不顧一切地撲向公子楚,然而已經來不及伸手推開他。

  ——在撞到了他懷中的一瞬,她隨即感到冰冷的劍鋒刺入了脊背。

  “快逃,”她低聲,努力推開他,“快逃啊!那是羿!”

  公子楚抱住了懷裡的女子,在巨大的衝擊力之下向後倒下。

  “天啊……你!”他凝視著她近在咫尺的臉,眸子裡的神色在一瞬間彷彿凝結了。然而只是失神了剎那,便立刻清醒,厲聲大呼:“有刺客!點燈!快點燈!大家離開房間!”

  他抱著她踉蹌後退,一手從袍中拔出了劍。眼看一劍刺中的是別人,那個帶著白玉假面的人不知為何也是失神了一剎,躊躇不前,喪失了一閃即逝的寶貴機會。

  “是你。”她喃喃,看著黑暗裡的那雙眼睛,“是你!”

  黑暗裡的那個人退了一步,顯然認出了她是誰,手劇烈的一顫,彷彿感到了短暫的畏縮。然而只遲疑了短短一瞬,火焰立刻重新在眼裡燃起。他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從她的脊背上拔出了血淋淋的劍,再度向著公子楚刺去——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的猶豫。

  “止水!”公子楚抱住阿黛爾急退,轉頭厲喝。

  那一剎那,黑暗裡傳來劍風凌厲的呼嘯,兩個人影同時從黑暗中出現,閃電般下擊,不約而同的雙雙搶到。聯袂出手的兩人竟都是罕見的高手,用兩種不同的武器,在一瞬間將那些刺客瘋狂的進攻阻住。

  “快走!”一個聲音對她厲叱,用的卻是希伯萊語。

  “雷?”阿黛爾想站起來,卻在瞬間全身無力——因為在劍從她身體裡拔出時,她的神智也在那一剎隨之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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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再度醒來時,她發現自己已經置身於不知何處的雪窟裡。

  這裡似乎是九秋崖最高處,俯瞰著谷裡連綿的桫欏林。深谷裡的雪很深,那些白色雪堆積在一處,折射著月光,令她原本就模糊的視覺裡充斥了單一的顏色——白,白,只有白……無窮無盡,森冷嚴酷,彷彿要凍徹她的身心。

  阿黛爾抱著自己的肩膀,覺得徹骨的寒冷,掙紮著想要站起。

  “不要動。”一個聲音道,“會撕裂傷口。”

  她霍然抬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那個人坐在雪窟的洞口,只穿著一件長衣,在冰雪呼嘯的崖上迎風而坐,身上的狐裘已經裹在了她的肩上。公子楚靜靜將劍橫放在膝上,繼續凝視著外面的一切,殺氣凝結,長衫無風自動,彷彿隨時準備拔劍殺人。

  他的身前匍匐著數具屍體,血在雪地上觸目驚心。

  “看來,是越國的刺客,”公子楚側耳聽著崖上行宮裡的喧鬧聲音,低聲道,“真是膽大包天啊——居然深入大胤帝都來刺殺!”

  “……”她沒有說話,只覺的眼前痛得一片白。

  “這個地方隱蔽,刺客一時很難找到,”他輕聲開口,聲音冷靜,抬手按在劍傷,“我已烽火傳訊給恆易將軍,天亮華御醫就會和軍隊一起趕到。”

  “可是……羿呢?”她吸著冷氣,艱難地開口,“羿怎麼樣了?”

  “羿?你問的是公子昭吧?”公子楚一怔,忽地冷笑起來,“對,你或許都不知道他就是公子昭!真是個傻丫頭。”

  她一時間沒有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只是默然。

  “不過他也是個傻瓜——竟然臨時手軟,因為顧惜你而錯過了刺殺我的唯一機會。”他撫摩著橫放在膝上的劍,凝視著山谷裡的桫欏林,“放心,阿黛爾。因為發現刺錯人的緣故,他及時的收住了劍,所以你的傷勢也不太嚴重。”

  行宮那邊的喧鬧聲已經漸漸低了下去,彷彿混亂的局勢已經得到了控制。

  “總而言之,還是要多謝你啊——你從他的劍下救了我的命。在我一生裡,還從來沒有人來救過我呢。”說到這裡的時候,公子楚的態度依然冷靜自持,然而那宛如花崗岩一樣堅硬的聲音裡卻依稀有了一絲裂縫。然而阿黛爾沒有發覺。

  “你……你會殺他麼?”她只是臉色蒼白的問。

  “那自然,”公子楚低頭看著膝上的劍,“而且要在他殺了我之前。”

  “要知道,我可不是像他那樣的心軟之人。”公子楚冷笑,忽然長身而起,提劍掠出了雪窟,衝入桫欏林中,仰天發出了一聲清嘯,朗聲——

  “舒駿,出來吧!我知道你已經到了——竟然連止水都阻不住你啊!”

  “今夜,就讓我們一併來清算幾十年的帳吧!”

  “楚!楚!別去!”阿黛爾直起身呼喊,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沒入桫欏林中,融入那一片無窮無盡的白。那樣的白色裡,藏著無窮的殺機。

  她知道那一片白色終將被血色刺破——被羿的,或是他的。而無論是哪一個倒下,都不啻是在她心口上刺入一把利刃。

  公子楚站在桫欏林裡,不再往山谷深處走去。只是默默闔上了眼睛,聽著風吹過花海的聲音。雪簌簌落下,寂靜無人。風裡忽然有一聲異樣的短促聲音。

  有一滴血從樹上落下,滴落在他腳邊的雪地,殷紅刺目。

  “是你。”公子楚霍然睜開眼睛,看到了站在樹上的人——果然,他的敵人已經擺脫了止水和雷的阻攔追了上來,正站在桫欏林中低頭凝視著他。他身上的鮮血一滴滴落下,顯然在方才黑暗裡的一輪交手中也是受了不輕的傷。

  “是我。”對方啞聲道,摘下了臉上的白玉面具。

  ——風雪裡露出一張支離破碎的臉,長長的刀痕橫過咽喉。熟悉無比。

  “舒駿。”公子楚喃喃嘆息,“十年不見了。”

  “是。”對方用低沉沙啞的聲音回答,“卻又在這裡重逢。”

  “在房陵關見到凰羽夫人了麼?”公子楚無聲的笑了笑,眼神複雜,“你應該感謝我——是我放走她,令她還能在你的懷抱裡死去。”

  “不,舜華,你是在向我示威,”樹上的人冷冷道,有火焰在他漆黑的眸中燃燒,令他的聲音顫慄,“讓我眼睜睜看著她在身側受盡痛苦死去,卻無可奈何!”

  “你誤會了我的好意。”公子楚淡然回答,聲色不動,“自從十二年前在逍遙台上初次相遇以來,我一直視你為最值得尊敬的對手。”

  “……”樹上的人沒有回答。

  “好,來做個了斷罷。”許久,他將面具扔在雪地裡,聲音如刀鋒出鞘,“舜華,就在這個我們十幾年前結識的地方,做一個徹底的了斷!”

  劍光在花海中開始掠起的時候,阿黛爾沒有發覺。

  雪令她盲,視覺裡只有一片無窮無盡的蒼白。她努力的扶壁站起,摸索著走出雪窟,卻一腳踏空,沿著雪坡滾落下去。背後包紮好的傷口裂開了,血透出了狐裘,染紅雪地。

  她摸索著站起,拚命呼喊著兩人的名字。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18
七九

  她覺得自己快要發瘋——羿和楚就在這一片白色裡相互殘殺。他們揮舞著劍,要把對方置於死地!然而,她卻什麼也看不清楚!

  忽然間,她聽見了一個奇怪的聲音。那個聲音就在她的頭頂。

  那是一種飄搖而下的聲音,彷彿洞簫的一縷尾聲,在雪中搖曳著款款而至。這個聲音是如此的細微,讓她開始幾乎以為那是幻覺,然而那種奇怪的聲音越來越密集,一縷縷的飄落,此起彼伏,最後層層疊疊在一起,像風聲一樣席捲了整個雪谷!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是什麼?她茫然抬頭四顧,卻依舊只是看到一片白色。

  噠的一聲,視覺的蒼白忽然被打破了,一片嫣紅落入視野。

  “花!”那一瞬,她驚訝的脫口而出。睜大了藍色的眼睛,看著一朵桫欏花在面前緩緩飄下。潔白的花瓣裡藏著嫣紅的蕊,在風雪裡翩芊而落。而後,更多的花從空中飄落,彷彿一陣風吹過林間,無數花瓣在同一瞬間脫落,飄向了雪地。每一朵花都泛出純淨的白色,在風裡迴旋,簇擁著嫣紅的花蕊,曼妙不可方物。

  阿黛爾吃驚地站在了齊腰深的雪裡,平生第一次面對花的海洋。

  桫欏花是不會凋謝的——這是一種有靈性的花,高潔無比,開在高達十丈的樹梢頂端,既便是過了開花的季節,也是在樹梢的風中化為灰塵,而決不會掉入腐土之中。

  然而此刻,她眼前卻落下了無窮無盡的花瓣雨,一朵朵旋舞如鬼魅。

  阿黛爾被驚呆在雪谷空林裡,下意識地伸出手,試圖接住一瓣桫欏花——然而,伸出去的手,卻觸到了溫熱的雨。

  那一滴雨,嫣紅得如同初綻的花蕊。

  那一瞬,她明白過來了,驀地抬頭看向雪谷的天空——是他們!是他們在林中交戰,劍風催落了滿樹的花朵!而他們的血,也從**中灑落雪地。

  那是一場殊死的搏殺。

  “楚!楚……羿!”她失聲驚呼起來,看著手指上的血,恐懼令她失去了力氣,跪倒在雪地裡,用盡一切力氣大呼,“住手!住手!求求你們,別打了!求求你們!”

  然而劍風還是在林梢呼嘯來去,凌厲縱橫,毫不間歇。一樹接著一樹的桫欏花被催落,風捲起花瓣灑在空中,綿密而浩蕩,就像密雨一樣落在雪谷裡每一寸土地上,落在她純金的長發上,落在她裹身的白狐裘上,和哭泣的臉上。

  **中有血珠紛紛揚揚灑落。是他們哪個人的血?

  “求求你們……”阿黛爾跪在花瓣雨之中,仰頭看著灰冷的雪空,視線一片空白,點點落花如血,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絕望和恐懼,令她瀕臨崩潰。

  在幾乎要支撐不住的時候,頭頂的枝葉忽然分開了,她看到一個人影從樹林上空飄然落下,在雪地上踉蹌了一下,然後緩緩向著她這邊走過來。

  “羿!”那一瞬,她脫口驚呼出來,認出了來人。

  ——平安返回的是羿?!那麼、那麼說來……

  她從最初的狂喜中迅速冷卻下來,絕望令她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她跪在雪裡,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刺客向著她走來,身上濺滿了殷紅的血跡——楚的血。

  羿踩著滿地的落花和白雪,一步步向她走來。他的眼神沉默而隱忍,靜靜地注視著她,宛如以前在無數個黑夜裡守護她的時候。自從釋放他自由後,她還是第一次和他重逢——然而在這樣的情景之下,阿黛爾看著他走過來,卻是下意識地往後退去,身子微微顫慄。

  這……這還是羿麼?

  不,他的劍,在片刻前還插在她背上。這次回來他並不是為了救她,而是為了殺人!——在認出她之後,他還是毫無猶豫地繼續向目標發起了刺殺——哪怕她正擋在對方的身前。

  他終究還是捨棄了她。

  阿黛爾看著他,步步後退,臉色蒼白。

  彷彿看出了她的恐懼,他在一丈之外停下了踉蹌的腳步,再不靠前,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有說出來。他用漆黑的眸子凝望著她,緩緩鬆開摀住咽喉的手,打了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才懂得的手勢——

  “不要怕,阿黛爾。”

  就在那一瞬,她爆發出了一聲恐懼的驚呼,從雪地上霍然站起,狂奔向他。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他忽然在她面前倒下,踉蹌跌入雪地——她的手指剛觸及他的盔甲,便被狠狠壓在雪地上。阿黛爾被帶得重重跌坐在他身側,震驚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咽喉已經被鋒利的劍割斷了,捂著的手一放開,血如箭一樣的射出,染紅了衣襟和白雪。

  “羿……羿!”她撕心裂肺的大喊,用力推著他。

  他只是對她微笑了一下,彷彿想對她說什麼,然而已經無法再出聲。他將自己的劍緩緩放在她的手心裡,然後抬起染滿鮮血的手,似乎想去撫摩她的臉頰。然而手舉到一半便沒有了力氣,貼著她的下頷頹然垂落,只在雪白的肌膚上留下長長的一線血紅,便再無聲息。

  風雪裡,血的溫暖還留在頰上,他卻已經在她懷裡闔上了眼睛。

  “羿!羿!”阿黛爾緊緊抱著他的頭,在耳邊拚命呼喊著他的名字,“不要!”

  她徒勞地呼喚著他,如幼年無數次一樣抱緊他的頭盔,親吻他刀痕遍佈的額頭,把手放入他尚自溫暖的手中,扣緊他的十指——然而,這個人已經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如童年時那樣對她微笑,把她抱上肩頭了。那雙在黑夜裡凝視她無數次的眼睛已經闔起,沉默如死亡。

  他是她的朋友,她的兄長、父親和保護者——是她生命裡從小除了哥哥之外的唯一男人。然而這個曾經發誓永遠守護在她身邊的人,就在這一刻永遠離開了她。

  阿黛爾怔怔地跪在雪裡,將羿的頭抱在懷裡。花還在不斷飄落,她能看到他的靈魂如輕煙般從軀殼裡升起,在風雪裡升上灰冷的蒼穹。死亡結束了這一生所有的苦痛,他的魂魄恢復了生前容貌——那是一張她從未見過的英俊的臉,用黑色的眸子凝視著她,宛如深沉的海。

  他在虛空裡抬起手,做了一個無聲的手勢——

  “原諒我。”

  “我原諒你……羿,回來!不要丟下我!”她失聲,不顧一切地對著雪空伸出手,想去擁抱他——然而他卻隨著一陣風,彷彿輕煙一樣在她的手裡消散,只留下最後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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