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鳳影空來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07: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22427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50
一三〇

  那一夜,青王宮裡上上下下都不敢放鬆片刻,無不是關切地望著鳳影宮的方向。

  久遙站在寢殿前的梧桐樹下,仰首望著夜空,天上一輪滿月如玉,疏星點點似雨,依舊是天淨夜如水,卻怎麼也不能心靜神寧。

  一旁的青鳥彷彿知曉他的心情,伸著腦袋,戳了戳他的肩膀。

  久遙沒有回頭,只是抬手拍了拍青鳥的頭,喃喃著:“沒事的,她不會有事的……”卻不知是安慰青鳥還是安慰自己。

  青鳥於是又戳了戳他,好似同意他的話。

  久遙看它如此善解人意,不由得抬手撫過它的羽翅,然後輕輕嘆一句,“你若再長大些,能馱三人就好。杜康死了,她醒來時只怕……唉。”說到這又嘆息一聲。

  青鳥聞言,不由低垂著腦袋,似乎為自己馱不起三人而自責。

  “其實,沒人會怪你的,你已經幫大忙了。”久遙安慰地拍了拍它的腦袋。

  青鳥伸頭蹭了蹭他的肩膀,然後靜靜陪他站著。

  夜,顯得格外的長,時光過得極其緩慢,本以為已數個時辰過去,可轉頭看向漏壺,卻半個時辰都未過。

  在這種焦灼的煎熬裡,久遙一動不動的站著,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夜空。

  若上方有神靈,請看在他一片痴心上,不要帶走她……他此生已只有她,唯有她一個!

  子時一刻,當聽到殿內傳來“將藥水抬入”的吩咐時,鳳影宮內外,如奉綸音。

  早已在殿外侯著的內侍,忙將熱氣騰騰的浴桶抬入寢殿,藥香飄滿了大殿內外。

  殿內,豐極起身下榻,小心翼翼地抱起風獨影走至浴桶前,同時吩咐:“你們退下,喚素日服侍七妹的宮女進來。”

  內侍忙退下,換了平日服侍風獨影的女史葉蓮舟領著四名侍女進去。

  等她們入殿,豐極即命她們服侍風獨影寬衣,同時他轉身至床前,從羅帳上撕下大塊縛住雙目,才轉回身。那邊,葉蓮舟與四名宮女已為風獨影褪去衣裳,目睹她身上新添的傷口,特別是肩頭那道貫穿身體的箭傷,不由都驚呼出聲。

  殿外,久遙看著內侍進去又出來,看著宮女進去又聞得驚呼,心頭泛起一陣又一陣因焦灼而引起的麻痛,幾次欲往,卻又生生壓制,只因不想幹擾了豐極驅毒而令風獨影有險。

  豐極不曾理會宮女的驚呼,走至浴桶前,命宮女將風獨影放入浴桶中坐下,然後吩咐:“引孤的手至七妹頭頂。”

  聞言,左旁的宮女立時照辦,豐極手掌落在風獨影頭頂,自神庭穴開始,至天突、紫宮、腑中……指間內氣貫入,一路點下。風獨影所中毒已順著經脈散入五臟六腑,先前他以內力打入風獨影體內,以真氣疏導經脈,將毒逼至各個穴道,此刻他要做的便是點通穴道為她淨毒。

  宮女們只見雍王指尖每點一下,青王身體被點之處便沁出黑色水珠,然後落入藥水裡。如此這般,過得一刻,豐極才抱起風獨影,以薄被包裹,吩咐換一道藥水。

  於是殿外侯著的內侍再次抬入新的藥水,等他們退下後,豐極再次將風獨影放入浴桶,再如前次般以內氣通穴淨毒。

  直至三道藥水後,豐極才是收功,令宮女為風獨影擦盡身子後,再上藥著衣。

  等一切妥當後,已到了丑時,豐極摘去紗巾,走至床前,看著臉色蒼白閉闔著雙目的風獨影,心頭又憐又痛,伸手輕輕握著她的手,低低喚著:“影。”

  床上的風獨影眉頭微動,豐極見之心頭一跳,握著風獨影的手不由得一緊,“影!”

  那喚聲幽沉而低長,彷彿自遙遠碧落傳來,令得昏沉中的人也不由得惻然心酸,掀開沉重的眼皮,看著眼前的人,仿如夢中,“四哥……”

  豐極目不轉睛地看著風獨影,彷彿等待了一百年那麼久,終於等到了她睜眼喚他一聲,剎時胸膛裡又酸又燙,“是我。”

  風獨影想要起身,可身體太過沉重,怎麼也動不了,便是眼皮都似有千斤重,慢慢的便闔上了,張口想要說話,最好卻只溢出一聲如同嘆息般的淺噫。

  豐極抬手撫過她的眉心,“安心睡吧,四哥守著。”

  沉入昏睡的人卻似乎聽到了,神色驀然舒展。

  豐極看著安然睡去的人,舒一口氣,然後輕輕放下她的手,起身開啟殿門。

  幾乎在殿門開啟的瞬間,久遙便轉身急步走過來,“怎樣?”

  豐極輕輕頷首。

  久遙立時奔入殿中,匆匆掠過時帶起一陣涼風拂過豐極的面容,有剎那仿似冰刀劃過,割膚的痛,沁骨的冷。

  豐極頓在門邊許久,才轉頭望向殿裡,看那個人連連柔聲喚著“阿影!阿影!”足見關心之切,本該為七妹心慰,可胸膛裡卻似填滿了黃蓮,又苦又沉。他凝視片刻,收回目光,抬步跨出殿門,殿前階下,太醫提著藥盒顯然已等候久已,他輕聲吩咐道:“把藥送進去,讓清徽君喂七妹喝下。”

  “是。”太醫垂首應道。

  步下台階時,豐極身形一晃,兩旁的侍衛立時上前扶住,“雍王!”

  “沒事,只是有些累。”豐極擺擺手,仰首望一眼夜空,無論星月如何明亮,都不能改變天幕如墨。他默默站穩身形,一步一步走出鳳影宮。

  鳳起青州2

  自那日後,風獨影便一直沉睡著。

  其間龍荼、石衍、柳都尉都自三石村回來了,言道山中刺客已盡數截殺,只是沒能找到杜康的遺體,雖沒有明說,但都知那樣的深山裡,屍身只怕是給野獸刁了,三人只能遺憾回來。至於三石村亡故的百姓,忻城的府尹已妥善安葬了他們。

  在風獨影沉睡其間,久遙每日卯時去紫英殿聽政,其餘時候便都守在鳳影宮裡。對於風獨影一直沉睡不醒,他倒是一點也不著急,每日細心照顧,喂粥喂藥從不假手他人,還時常與睡夢中的人輕聲細語,有時便捧卷書在床前唸著,更多的時候他吹笛曲給風獨影,吹的自然是那曲《解憂曲》。

  豐極每日的清晨會來鳳影宮,查看風獨影的傷勢,號脈開藥,有他在,太醫基本只司煎藥一職了。他會呆到午時離去,那時刻正是久遙從紫英殿回來。

  兩人都清楚對方是世間罕有的出色人物,也都承認對方無論是品貌還是才具都不可多得,可是……他們卻怎麼也無法彼此欣賞,即使面對面,也只是冷淡有禮的致意,如同是隔著一層透明的薄冰,彼此可以看得見,但無法親近。因此除非必要,兩人都默契地避開對方。

  這日,豐極為風獨影號完脈,吩咐太醫改了兩味藥,等太醫離去後,他靜靜坐在床前看著風獨影。她如此沉睡已有四天,毒已清淨,傷口也在癒合,她身體底子好,大約不久後便會醒來,而那時候……他心底輕輕嘆息一聲,然後自袖中取出一支白玉短笛。

  片刻,輕悠的笛曲便在殿中響起,清淡安寧,如同慈母口中哼出的搖籃曲。

  一曲吹完時,抬頭便見久遙站在門口,似乎已站了些時候。

  見笛曲停了,久遙抬步入殿,先至床前看了看風獨影,見她神色平靜的睡著,不由微微一笑,伸手拂過她額間的發絲,彷彿自語般道:“希望她快點醒來,可有時候想想,或許她夢中才活得輕鬆。”

  豐極撫著手中玉笛,沒有說話。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51
一三一

  久遙轉過身,目光掃過他手中玉笛時,瞅見笛上掛著一枚半月形的墨玉墜。這幾天他白日黑夜的都守在風獨影身旁,自然也就對她的衣飾十分熟悉,前日宮女為她換衣裳時他曾瞥見她頸間以銀鏈掛著一塊玉,玉色雪白,形狀卻與眼前的一模一樣。他此刻看著豐極笛上的玉墜,胸口堵了一下,神色卻依舊淡然,“雍王看她什麼時候會醒?”

  “睡足了自然會醒。”豐極淡淡道,將短笛收入袖中,“清徽君今日下朝要比往常早。”

  “我不過代她坐在紫英殿上而已,朝政之事自有國相處理。”久遙也淡淡道,“況且有雍王在此,青州自然安然無恙。”

  那日,叛軍首領谷仞領著數千殘部逃到了溱城,還未能想清是據守此城死戰到底又或是先行隱遁以待他日東山再起,城外便已被豐極派來的大將厲則行領著鐵騎團團圍住。驚駭之下,谷仞也只能緊閉城門,準備著與雍州鐵騎來一場血戰。

  不想厲則行卻只是圍著溱城,並沒有一絲進攻之舉,反令得溱城裡的叛軍惶恐難安之外更是茫然,無奈此刻上天入地無門,只能聽天由命。至於浚城的叛軍,本不過谷仞留下的兩千餘人,聽聞了消息後,有些頓作鳥獸四散,還有千餘賊心不死的襲擊溱城外的雍軍,想製造混亂給溱城裡的谷仞出逃的機會,卻被厲則行早早埋伏的三千鐵騎殺個乾淨,然後將浚城順順收回來。

  所以這幾日,收到的稟報大都是各地安然,厲將軍依舊圍著溱城。

  此刻鳳影宮裡,兩人不冷不熱的兩句後,已是無話可說。

  豐極起身離去,走到門邊,瞅見龍荼守在殿外,訝然道:“你該回帝都去了。”

  龍荼躬身道:“陛下命我留在青州。”

  豐極聞言心底微嘆,知兄長關心七妹,要將最信任最得力的龍荼派在身邊,他看著龍荼搖頭道,“你回帝都去,大哥身邊不可沒你,把南宮秀召回來。”

  龍荼頓怔了怔,抬頭看一眼豐極,又望瞭望殿內。

  “杜康已不在了,七妹身邊的人除了南宮秀外還能是誰。”豐極嘆一聲道。

  龍荼沉吟著,似乎在思考帝都的皇帝是否同意這個安排,想了片刻,他垂頭,“臣遵命。”然後轉身離開。

  殿內,久遙自然是聽得門口的談話,他走至門前,望著龍荼離去的背影,這是他第二次聽到“南宮秀”這個名字,卻不知到底是何人?

  豐極卻似知道他心頭想什麼,道:“我們八人是玉師的徒弟,我們八人各有一位近身侍衛,他們八人俱是玉師的好友柳重淵大俠的徒弟。在杜康未出現前,南宮秀是七妹的侍衛。”

  久遙頷首表示明了,然後道:“她會同意?”那日杜康的死,已讓他清楚了其在風獨影心中的地位,那麼醒過來的風獨影能同意另一個人取代杜康的位置?即算那個人曾是她身邊的親信。

  豐極淡淡一笑,拋下一句“你懂七妹的為人,卻還不夠瞭解她的行事”便離開了。

  久遙站在原地,眉頭皺了皺,走回床前,看著床榻上睡著的人,默然許久,終只是輕輕嘆息一聲。

  ***

  那日後又過了一天,到第五日時,風獨影才醒來。

  風獨影醒來時,正是黃昏,久遙那刻回了英壽宮洗沐,聞得消息後,趕忙收拾了便往鳳影宮去,跨入宮門一眼便看得庭院裡的景況,滿腔欣喜頓化作冰涼。

  寢殿前長著一株梧桐,此刻高大的梧桐樹下並立著一雙身影,白衣的風獨影與黑衣的豐極,黃昏裡淡淡緋霞灑在那兩人的眉梢鬢角,彷彿鍍下一層薄輝,淡淡的不灼目,卻是盈盈華光流溢,有若瑤台雙璧,丰姿無倫。

  聽得了腳步聲,風獨影與豐極皆轉過身往宮門看來。

  與風獨影目光相遇的剎那,久遙心頭一震。歷經三石村的慘劇,歷經了杜康的慘死,可對面那雙眼睛裡卻看不到悲傷與脆弱,清凌凌的靜如遠古幽湖。

  太過平靜了。

  久遙想著,一邊抬步走了過去,待走到樹下,看著她問道:“傷口還痛嗎?”聲音溫柔,態度自然,就彷彿他們是相守多年的恩愛夫妻。

  風獨影既不驚異於久遙與往日絕然不同的態度,也不為之所動,只看著他淡淡一笑,沒有回答他的話,道:“久遙,為救溱城百姓,你願助我一臂之力嗎?”

  久遙一怔。

  風獨影靜靜看著他。

  片刻,久遙點頭,“但吾所能,盡為汝用。”

  風獨影微頷首,轉頭看向豐極,“四哥,你的一萬鐵騎借我一用。”

  豐極微笑,“你我兄妹何需‘借’字。”

  風獨影也淡淡一笑,兩人相視的目光裡,自有一種無須言語的默契。

  久遙看著,依舊是不動聲色地伸手牽過風獨影的手,“阿影,你醒來還沒用晚膳吧?”

  風獨影聽著這稱呼身子一僵,被久遙牽起的手也抖了一下,片刻,她才回首面向他,神色平靜,可嘴巴抿得緊緊的,竭力壓制胸口翻湧著痛楚,“沒時間用膳,我已命人召集群臣於紫英殿。”她這樣說著時,自然地掙脫開手,往宮門走去。

  久遙不以為意,反是抬步跟上,“我陪你去。”

  風獨影既沒反對也沒有應答。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51
一三二

  兩人一前一後跨出鳳影宮,踏上宮外的鵝卵石徑時,久遙跨前一步,與風獨影並肩行去。

  庭院裡,豐極默默看著他們走遠,面上淡得看不出任何神情,然後他也抬步離去,只是出了宮,走的是與他們絕然相反的方向。

  他順著石徑一路走過,經過一座庭園時,忽然聽得一縷歌聲飄來,不由頓步,凝神細細聽去,是一個女子在輕聲哼唱著,曲調簡單,卻勝在聲音清脆甜美,令人聽著頓生耳目一新之感。他循著歌聲走去,穿過庭園,前方一池清波,池邊一座水亭,一名少女倚著欄杆一邊哼著歌一邊往池裡扔著花瓣,看起來心情十分的愉悅。

  豐極慢慢踱步過去,並沒有驚動那名少女,看著她扯著池邊的凌霄花拋灑著,清波碧水上飄浮著碎紅點點,晚霞裡隱隱透著花謝殘紅盡的哀豔之色。

  “魚兒啊魚兒,你們為什麼不吃我喂給你們的花呢?”唱歌的少女忽然止了歌聲衝著池面道,“難得我這般高興來給你們喂食,你們卻是不領情,多糟踏這些花兒呀。”

  聽著少女天真的話語,豐極縱是心情低落此刻也不由得展顏。

  “魚兒啊魚兒,其實今天不止我一個高興的,整個王宮……啊,不,是整個青州都高興呢,我們的主上終於醒了,不過最高興的是清徽君!”少女甜甜的聲音裡透出十二分的歡喜,“主上醒了就好啊,現在清徽君也回來了,希望從此以後他們都恩恩愛受再也不分離了。要知道在淺碧山時,清徽君雖口裡不說,我知道他心裡很是想念主上的,就跟我想念你們一樣,啊……不對,跟我想念你們是不一樣的,我想念你們是因為我一直想捉了你們做成烤魚吃,可就怕總管大人要罰我,所以我一直不敢呢。”

  “哈哈……”聽到這,豐極終是忍不住輕笑出聲,頓時驚動了欄杆前的少女。

  回頭剎那,香儀只覺目中一片華光燦耀,竟是有片刻沒能看清面前的人,等到看清了池邊的人時,不由得又是目呆神痴。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豐極含笑問道。

  聽著這有如玉石叩鳴般優美的聲音,香儀驀然回神,頓時知道了眼前人的身份。她雖是第一次見到,但這些日子裡,宮裡的人誰不是談論這位豐儀絕世的雍王呢。

  “回稟雍王,奴婢名喚香儀。”

  “喔。”豐極點點頭,移步往水亭走去,“小姑娘,清徽君在淺碧山養病時一直是你照顧著嗎?”

  香儀點頭的同時睜大了眼睛看著緩緩走近的人。她本以為這世間的男子再沒比清徽君更出色的了,直到此刻看到這位雍王,才知那“東朝第一人”的稱號名不虛傳,與清徽君可謂是朗日皓月,各有勝場。

  “小姑娘,來,坐下。”豐極在水亭裡的石桌前坐下,“你在淺碧山那麼久,山中的風光如何?那兒什麼樹長得最高?什麼花開得最漂亮?”

  香儀雖知道坐過去不合禮,只是看著亭中的人卻無法拒絕他,不由自主的便走了過去,在他的對面坐下,答道:“淺碧山裡有許多百年的銀杏樹,長得有數丈高。山裡還有許多山茶樹,開的花最是漂亮了。”

  “喔。”豐極眼眸裡漾著淡淡一點笑意,“小姑娘既然看過老樹、茶花,可是常去山裡玩嗎?”

  香儀趕忙點頭,“清徽君常去山裡散步,奴婢自然跟隨著,所以山裡的景色看得多,看到不認識的樹啊花啊鳥啊,一問清徽君準能知道。”

  “哦?如此看來,清徽君很是博學啊。”豐極淺笑雍容。

  “是啊,是啊。”一聽豐極此言,向來把清徽君視作神人般的香儀頓比誇了自己還要高興,“清徽君懂的可多了,什麼寫詩作畫吹笛下棋的,他全都會,便是書院裡的那些先生都比不上他,還常上別院來向他請教。便是耕田種地的粗活,他也懂,還領著別院裡的人在院外辟出荒地來種菜呢……”

  那日的傍晚,泱湖的水亭裡,香儀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著她敬仰的清徽君。而豐極靜靜坐著,靜靜聽著,臉上一直帶著淺淺的笑容,甚至有時當香儀說到高興處尋求他的認同時,他都會頷首致意。

  時光一點一點流逝,眼見著夕陽漸漸收斂光輝,斜斜撲向西山的懷抱,香儀的話匣子也倒得差不多了。

  “雍王,清徽君這次回來後,是不是再也不會離開了?”說到最後,香儀忽然看著豐極問道,清亮如小溪般的眼睛裡儘是祈盼。她以前是不喜歡王宮的,也覺得清徽君在王宮裡過得不快活,還不如長住淺碧山好了,可這兩年,她伴著清徽君在淺碧山上住著,朝夕相處裡,她再是天真卻也看清了一些事,再加上這幾日主上病重,清徽君種種焦灼擔憂的表現,她知道即算回到淺碧山去,清徽君便是身健體泰,這心上只怕就要生病了,生一種“相思病”。所以她希望清徽君從此後可以和主上一起在這王宮裡快活的過日子。

  豐極沒有答話,他站起身,走至水亭邊,垂眸看著水面,凌霄花瓣在水面上隨波起伏,水中的魚兒在花瓣間歡快的穿梭,朝升夕落與它們無關,人世的滄桑亦與它們無關。

  許久,亭中低低的響起豐極清晰的回答:“自然,清徽君日後都會在這王宮裡,伴著她朝朝暮暮年年,直至白髮蒼蒼。”

  聽到那樣的回答,香儀卻未能歡欣而起。

  她只記得暮色裡,殘餘的一點霞光照在那個人身上,暮風吹拂著他墨色的衣袍,彷彿墨色的焰火在微光裡翩舞,炫得讓人不能直視,可那個人的神情卻如樹蔭下的泱湖,清涼清澈,晃動著淡淡陰影。

  “小姑娘,你要是一直在這王宮裡,自然能看到那一天。”

  說著那句話時,豐極回首轉身,目光自香儀身上掠過,只是一瞬,香儀卻是一震,以至窮其一生,亦不曾忘記此刻,不能忘記目光相碰時撞見的那個——溫柔得近乎哀傷的眼神。

  那日的最後,豐極何時離開的,香儀都記不得了,她只是呆呆立在亭中,等她回神時,天邊已淡月初升。

  鳳起青州3

  元鼎六年七月二十二日,卯時四刻,風獨影自王都出發,直奔溱城。

  豐極站在城樓上,目送著她離開,然後一聲清越的鳥鳴響起,一隻青碧大鳥飛上長空,追隨風獨影而去。

  望著奔在最前方的風獨影,再看看九天上的久遙,豐極微微一笑,卻一股無可名狀的哀傷瀰漫心頭。

  九天之上的男子,天青衣袍與淡藍天空融為一色,彷彿他的肢體鋪展了整個九天,天便是他,他便是天,他與下方縱馬飛馳的白影同步並行。

  上空碧空藍袍,下方白馬銀甲。

  遙遙望去,就彷彿是他敞開了懷抱,任她飛馳,就如鳳凰翱翔於九天。

  豐極怔怔看著,看著他們並行飛去,直到再也望不見。

  對於風獨影一醒來便要征討叛軍,他與他都未有多言,儘管他們都知道,她的身體其實還需要休養,身上的傷口也未全好,但他們默契的不在她的面前提起,同樣也默契的不阻止她。

  他在王都守候,而他伴她殺敵。

  ***

  二十二日午時,風獨影與厲則行大軍會合。

  會合後,風獨影並未歇息,即直奔溱城城下。

  那日是個豔陽天,她白馬銀甲,燦陽下閃耀著炫目的銀光,白色的披風在身後飄拂。那刻,無論是她身後的雍州大軍,還是立於城樓上的叛軍,目光看去,只覺得城前白馬上的那個人彷彿是浴火的白鳳凰,熾焰凜烈,烙在瞳孔上久久不消。

  谷仞不明白青王為什麼會到今日才來溱城,只是這數日的圍困,數日的驚疑,已磨去了他的鬥志,此刻望著城樓密密麻麻氣焰滔天的鐵騎,看著千軍萬馬之前如鳳凰般耀眼的女子,他只有滿腔的怨毒。

  當年就是這個女人,打敗了他們,攻破了青州!

  當年就是這個女人,殺死了青冉公子,令鄯王部眾崩潰萬念俱絕!

  而今日,又是這個女人逼得他窮途末路!

  心中的仇與恨,令他滿頭滿腦都只有一個念頭。

  他抬手一招,片刻,便有士兵押著數十名百姓走上城樓,每一人脖子上都橫架著刀刃。

  城下將士看著城樓上的情形,皆心頭一凜。

  城上驚懼交加的百姓眼見著下方鎧甲鮮亮的千軍萬馬,看著大軍之前矗立的那一騎,心頭頓時明白了,是主上玉駕親臨!

  “主上救我!”

  “主上救救我們!”

  ……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51
一三三

  城樓上哀嚎頓起,谷仞唇邊掛著冷笑,手一抬,剎時刀光一閃,鮮血噴湧,便是一排頭顱滾落城牆,然後士兵手一推,那些無頭屍身“撲嗵!”墜落城下。

  頓時,溱城上下,寂靜無聲。

  城樓上餘下的百姓瑟瑟發抖,任是驚恐萬分也不敢再發出一點聲音;城下將士滿腔憤慨,直恨不得立時殺進城去,將叛軍斬於刀下!卻只有風獨影毫無動容,神色裡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唯有目中一點寒芒如刺。

  谷仞很滿意他的威懾,俯視城下,揚聲叫道:“風獨影!本將乃是昔日鄯王世子風青冉麾下大將谷仞,你今日專程來此,可是要與本將談談?”

  城樓上傳下的話,城下將士聽著嗤之以鼻,想這叛賊已是走投無路,竟然還敢這般託大,真可謂不知死活!

  厲則行卻濃眉一皺,看向風獨影的目光便顯得格外凝重。叛軍此刻確實已是甕中之鱉,但狗急了也跳牆,這溱城不大不小也有數萬戶,光看此刻這叛將的舉動,若被逼到絕境,只怕真會屠殺百姓洩憤!只是他更擔心風獨影會答應這樣的要求。

  不遠處的山崗上,久遙關切的注視著這邊。

  “你若有話要說,孤便聽聽。”風獨影的話出人意料之外,頓令眾人一怔。

  “哈哈哈哈……”谷仞頓時大笑,因著心中的念頭,目中閃現著一種奇異的熱切,“要與本將談可以,你布衣赤手獨自入城,否則……”他回頭掃過城上那些脖架寒刀的百姓,“莫怪本將手下無情!”

  那話一出,城下將士只覺得這叛賊簡直是異想天開,青王怎麼樣也不可能以身犯險,可念頭還未轉過,便聞一道有若冰下清流的聲音傳來:“好,孤應你!”

  剎時,城上城下俱是一靜,無不驚愕萬分,誰都未料到風獨影會答應,並且答應得如此之快。

  “哈哈哈哈……好!有膽量!”

  眾人怔呆之中谷仞已仰天大笑,那猖狂得意的笑聲裡,城下將士回神,無不舉目望向青王,俱是滿臉驚疑、不解、擔憂,可介於軍令,他們只能沉默的祈禱著,希望青王莫要應承叛軍此等無智無理的要求。

  “青王萬萬不可!”唯一能行勸誡的厲則行馬上勸阻。

  可他才一開口,風獨影手一抬,阻止了,“厲將軍,孤自有計量,入城之後,你見機行事。”她吩咐一句,即自馬上跳下,顯然是準備孤身入城。

  城樓上的那些被脅迫的百姓,眼見著同伴被斬,早已是驚懼交加,閉目待死,忽然聽得青王的應承,不由震驚睜目,眼見她下馬,心頭驀然湧出一股熱流,冰冷恐懼的身子不再顫抖。

  從城樓往下看去,跳下白馬後,立於地上的那道白影顯得那樣的纖細,可就是如此纖細的女子卻願以身犯險,只為救下這滿城的百姓!

  “主上莫要中了賊子奸計!我今日拼著一死,只盼主上殺盡賊子救下溱城父老,我便死亦瞑目!”話音未落,猛地便見城樓上一名漢子不顧頸間刀刃,合臂抱著身旁的叛軍縱身往城下一跳,“砰!”的巨響傳來。

  這不過眨眼間的事,待所有人回過神,城牆下黃塵散去,倒著兩具屍首。城上城下瞅見,前者心驚,後者悲憤。

  城樓上餘下的百姓,眼見同伴如此血性忠義,胸腔裡頓是熱血激湧,又是數人大聲沖城下喊道:“主上莫要入城!我等死不足惜!”

  嘶吼驟起,谷仞頓時目露狠光,即要下令斬殺之際,城下驀然傳來風獨影冷厲的喝聲:“住口!”

  那一聲有若春雷綻落,震住了全場。

  風獨影抬首望向城樓百姓,鳳目明亮,聲音冷峻,“孤入城,爾等勿要多言妄動!”

  城樓上的百姓頓都收聲,呆呆看著城下的女王,看著她解開頸間束帶,揚手甩去,白色的披風頓飛上半空,眨眼便被強勁的風吹走,她毫不在意,抬手取下頭盔隨手一拋,滿頭烏髮飄散於風中,又解下鎧甲任其嘩啦落地,露出裡面單薄的白色中衣。

  也在那一刻,千萬將士才清晰的認識到,眼前這位被天下人崇仰的青王確確實實是一個纖弱女子,可是她——白衣烏髮,立於風中,身姿不動,凜然如出鞘雪劍!

  一時,城上城下皆為她氣勢所震,鴉雀無聲。

  風獨影再抬手,將從不離身的鳳痕劍插入地上,抬首望向城樓,冷冷地道:“開城門!”

  “青王!”厲則行打馬上前,想攔阻她。

  風獨影回首,“記住孤的命令!”

  厲則行只覺那一道目光看來,直若利刃刮面,情不自禁抓緊了韁繩,戰馬長嘶收蹄。

  風獨影轉頭抬步走向溱城,到了城門前,城門啟開一道縫,放她入內後又立時緊緊閉合,身後千軍萬馬焦灼如焚,想要跟隨而去,卻為王命軍令所縛!

  步入城內,便被一干叛軍圍住,那些投射過來的目光,有驚奇有敵意有仇怨……風獨影視若無睹,只是平靜而冷漠地道:“要與孤談話的人怎不上前來?”

  “我們將軍在校場等候。”一名四旬左右看似將領的男子上前。

  風獨影掃一眼那叛將,冷淡道:“帶路。”

  她負手身後,從容抬步,自有一種高貴傲然的氣度。沿途走過,街道兩旁靜無人聲,走了一刻,便被那叛將帶到了一處空曠之地,那是溱城的守兵平日練兵的校場,此刻校場上已聚集了許多百姓,都是滿面驚惶,周圍叛軍手執矛戈刀劍,顯然這些百姓都是被強押至此。

  風獨影看著校場上的情形,神色不變,一雙鳳目如覆霜冰。只觀如此行徑,確如四哥所說,這些叛軍早已非昔日滿懷壯志追隨風青冉的豪傑,多年的蛇藏鼠行,已讓這些人志氣消磨英風盡喪,只餘滿腔的怨毒與仇恨!

  校場上的百姓眼見又有一人被押來,初初不知是誰,只是驚豔於這女子的儀容氣度,同情這個可憐人也要和自己一樣性命難保。

  校場前有一處丈高的木台,本是往日都副練兵時地看台,此刻台上一把太師椅上坐著谷仞,眼見風獨影到來,他站起身,目中那種瘋狂的熱切更是濃烈了,“風獨影,你終於是來了啊!”

  即算不識得面貌,可這個名字卻是如雷貫耳,校場上的百姓頓都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就是他們的主上?

  “賤民們,好叫你們知曉,這就是你們的青王,威名赫赫的鳳影將軍!哈哈哈哈……可她再是威武,今日也落到了我谷仞手中!哈哈哈哈……”谷仞看著腳下那些驚愕恐懼的百姓,再看看此刻手無寸鐵有若弱女的風獨影,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揚眉吐氣,這一刻,他享受到了一種唯我獨尊的快意,因為他主宰了所有人的命運,包括這位天下無敵的風獨影!

  而百姓們得知眼前女子就是主上,就是他們青州之王,頓時滿懷驚愕,為什麼主上會在此?驚愕過後便是滿懷絕望!在溱城被叛軍攻佔的這些日子裡,他們唯一的盼頭便是主上會領著大軍到來,剿滅叛賊,解救他們,可眼前……主上都被叛軍所抓,那他們還能有什麼希望?

  風獨影被帶到看台前的空地上,她目光掃過那些驚惶的百姓,然後轉過身,面向台上谷仞,“大軍已包圍溱城,爾等窮途末路,若願降服,從此安份守己,孤可既往不咎。”

  聞言,絕望的百姓不由心頭又升起希望,大軍已來了?

  “哈哈哈……”谷仞又是一陣大笑,“風獨影,此刻汝為魚肉,我為刀俎,輪不到你來說話做主!”

  他的話一落,周圍那些叛軍也跟著哄笑。

  當初谷仞對部眾提出以城中百姓為餌,誘青王入城談和,眾人只當谷仞痴心妄想,沒有誰會為了幾個百姓而甘願以身赴險,卻沒想到這位青王竟然真是答應了入城,他們得知的剎那,想這青王莫不是腦子有問題,可心底裡又隱隱生出欽佩與莫名的羨慕。

  對於叛軍的哄笑,風獨影沒有絲毫動怒,神情裡有一種奇異的平靜,目光看著谷仞,“既然如此,那你便說說你要如何?”

  她的話一落,校場上又是一靜,然後叛軍們都望向谷仞。既然青王如此好說話,那麼首領當初跟他們說的“由青王招撫”是完全可行的,那確實要比走投無路的降服強上百倍,說不定青王還能應承賜他們田地房屋或金銀官職。

  在叛軍們浮想聯翩之時,谷仞走下木台,那刻全校場的人都看著他,在那些關注的目光裡,他彷彿覺得回到了昔日,有了跟隨風青冉視巡三軍之時的威風與尊榮,於是在那些目光裡,谷仞滿面的笑,一步一步走近風獨影,目中有著近乎瘋狂的熱切。

  短短的距離,不過片刻,谷仞已站在風獨影跟前,一丈之距,兩人面對面,一個神色淡漠,一個笑容奇特。

  此刻站得近,目光相對間,谷仞依稀覺得眼前之人的眉目及那種從容不迫的神色有些似曾相識,但他很快便甩開了。他看著風獨影,看著這名震天下的人物,此刻竟然是他掌中待宰羔羊,於是胸腔裡那股興奮怎麼也止不住,從他的臉上,他的眼中,明明白白的流露。

  “風獨影……”他抬步再次走近,臉上浮起陰冷的笑,“本將今日要你來,不為其他,只為……”他移頭環顧一圈,滿意地看到所有人的都注視著他,於是他不緊不慢的吐出,“只為在萬人之前,親手殺了你!”既不能東山再起,亦不願再過那蛇藏鼠行的日子,那便來個玉石俱毀——殺死青王,留名史冊——即算是遺臭萬年,那也不枉這一生!

  話落,在所有人征呆之時,谷仞拔出腰間寶刀,閃電般砍向眼前的人,正午的日頭明燦燦的晃起一片雪亮的刀光,刀光裡風獨影瞭然的淺淺一笑。

  “不可!”有叛軍回神。

  “主上!”有百姓驚呼。

  可這都不能阻那雪亮的刀光貫向那白衣單薄的女子,剎那間有人閉上雙目,不敢目睹。然後全場都寂靜無聲,似乎都在等待那一聲慘叫,等待頭顱落地的悲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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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孤豈是鼠輩能殺!”

  沒有慘叫,寂靜如淵的校場上,一道嗓音如冰下清流緩緩貫入耳中,睜眼看去,頓都呆了。

  本應頭顱落地的青王俏然而立,在她的身前半跪著面如死灰的谷仞,他的脖子上橫著青王的左掌,那纖長雪白的手掌遠望如一柄鋒利的玉刀抵在他的咽喉,而他手中的寶刀卻不知何時到了青王的右手中。

  所有人都目驚口呆,恍如夢中。

  風獨影看著谷仞,既無惱怒也無鄙夷,她唇角淡淡一勾,若煙雲轉瞬即過,“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谷仞依舊木雞似的未能回神。

  風獨影俯近他的耳邊,“我是風青冉的妹妹,你下去了遇到哥哥時告訴他,我很快便會去找他。”

  她的聲音很輕,可近在耳旁,谷仞聽得清清楚楚,猛然抬首,震驚地看著她。也在那一剎,風獨影揚眉一笑,那笑容彷彿雪綻夜空,空華絢爛,谷仞目炫神搖中,一聲清叱“鼠輩當死!”響起,眼前白光一閃,頸間一痛,然後看到自己無頭的身體。

  那一刻,校場上死一般的寂靜!

  風獨影提刀而立,睥睨天下,聲震九空:“降者跪!反者斬!”

  校場上被谷仞的死震住的人,又被這一聲喝叱喚回了神智,百姓敬畏無語,叛軍驚慌一片。

  “降者跪!反者斬!”

  天空上,驀然傳來一陣雷霆般的朗喝,校場上的人都不由抬頭望去,頓時倒吸一口冷氣,張口瞪目,滿臉的不敢置信。

  朗朗晴空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飛來了許多兇猛的玄雕,玄雕的背上馱著鎧甲如銀紅纓似火的將士,就彷彿是天兵天將從天而來!

  “降者跪!反者斬!”

  雷霆厲喝裡,校場上的百姓們都滿懷敬畏的跪下,許多的叛軍也不由自主的跪倒。

  他們從未曾見過如此景象,他們那一刻能想到的是:天助青王,遣來神兵!

  在眾人跪倒之時,叛軍中有些人卻驀然跳起,撲向風獨影,同時大聲喝道:“兄弟們,抓住青王,你我才能活命!”

  此話頓令一些叛軍醒神,然後紛紛拔出兵器,有的撲向青王,想最後一搏,有的卻撲向百姓,有的只想殺人陪葬……卻在那些人行動的瞬間,天空上飛下一陣箭雨,射向那些叛軍,頓時一個個慘嚎著倒地。

  百姓們見之,頓有驚慌者想要抱頭逃竄,也在那一刻,傳來一聲冷喝:“站在原地,勿要亂動!”

  那聲音就響在耳邊,帶著無上的威嚴與力量,直震他們四肢發軟,幾乎是反射性的所有人都趴跪在原地,慌亂中抬頭望向前方——青王白衣勝雪,刀光如虹,抬手揮臂間,刀意凜凜如蒼穹覆蓋,撲來的叛軍如遭飆風掃過,只見赤血拋灑,頭顱滾地,校場頓化修羅煉獄,滿佈森羅恐怖之氣!

  “啊……”

  百姓尖叫,許多膽小的更是直接昏倒,更多的卻是嚇得神痴魂呆再也無法動彈,卻也有一些壯著膽子看著眼前這血腥之外又令人驚嘆的一切……

  半空上,兩百隻兇猛的玄雕馱著那些萬中選一的神箭手飛近校場,在被叛軍圍在校場中的百姓上空盤旋,就如同巨大的雲朵籠罩於半空,護住那些無辜又驚恐的百姓,他們手中的銀箭無情的飛射,無數叛軍就在那些箭下亡命。

  慘叫哀嚎的是叛軍,驚叫嚎哭的是百姓,金戈淒厲,刀箭無情!

  在滿城叛軍驚慌一片之際,“咚咚咚咚……”城外驀然鼓聲震天,厲則行率領大軍攻城!

  ……

  《東書·列侯·鳳王傳》記:元鼎六年七月二十二日,王破溱城,盡斬叛軍。

  那一戰,日後史家評論,謂之大膽至極,乃置之死地而後生,非鳳王不可為也。

  那一日,半空上馭雕而來的戰士令百姓記憶深刻,從此後風獨影被百姓敬稱為“鳳王”,因為只有鳳凰才可令百鳥俯首,而能驅使大雕為坐騎的青王自然就是天上的鳳凰下凡!

  ----以下接出書版手打----

  叛軍殲滅後,風獨影在溱城停留了兩日,安撫百姓,任命心的府尹與都副,然後在滿城百姓的崇敬仰慕之下啟程回到王都。

  回朝之後,她封賞了大臣,其中又以國相徐史、王城都統宴瑕叔最為殊厚。

  七月二十六日,豐極辭行,風獨影親自送行。

  送出了王都,又送出了郊外,可風獨影卻似乎沒有停步的打算,豐極更是沒有阻止的意思,兩人並騎而行,就那樣不急不慢地走在最前面,身後十丈外跟著數百侍衛,而厲則行早已領著大軍先行一步。

  送出了幾十里外,一直送到了瀾河邊,兩人幾乎是同時勒馬,相望一眼,微微一笑,然後下馬。

  “歇一會兒。”風獨影放開白馬的韁繩道。

  “好。”豐極也放開可黑馬的韁繩。

  兩人並肩緩步走向河邊,秋日的麗陽灑落於寬廣的河面,彷彿飄散著無數的金子,浮光璀璨,幾隻水鳥清啼掠過,然後斂翅飛落於河岸邊的蘆葦上,秋風蕩起時,河邊落木蕭蕭,枯葉如蝶般隨風而去。

  “這條瀾河起於昆梧山,縱貫雍州、青州,直入碧涯海。”豐極抬目遙望河水南下。

  風獨影在河邊蹲下,伸手鞠一捧水,看著水自指間嘩啦流去,微有恍神,然後輕聲道:“順著瀾河往上走,便到了雍州;順著瀾河往下走,便來到青州……四哥,如此一想,我們毗河為鄰,離得很近。”

  豐極看著她蹲於河邊,指間的河水早已留盡,可她依舊伸著手,彷彿想要挽留這滔滔南下的河水,他目光一垂,面上浮起淡雅的微笑,道:“是很近,待到冬日,我乘船而下,你乘船而上,便可相會於半途,然後你溫一壺酒,我吹一首笛,共賞初雪簌簌。”

  風獨影聽著,抬目順著河面往北望去,彷彿已看到來日情景,不由得也微笑道:“我們還可以在河中垂釣,然後再河邊生一堆火烤魚吃,夜裡風寒,就喝溫得熱熱的屠蘇酒,等到月至中天,酒意醺然,你吹一曲《醉漁唱晚》,我則為你舞劍助興。”

  兩人說著,不由都移目相視,望見彼此面上的微笑,望見彼此目中的嚮往,也望見了彼此心中的苦澀與暗痛。

  相視片刻,風獨影起身,移步走近,咫尺之間,她微微仰頭看著豐極,鳳目縈著脈脈柔光,“四哥,我就送你到此,只願你我終有一日能瀾河之上乘船觀雪,垂釣烤魚。”

  “七妹……”豐極看著咫尺之間的女子,因著傷病,她纖瘦蒼白,不勝羅衣,非以往那個氣勢凌人光華奪目的鳳凰,心痛之間驀地想起少時讀過的一厥詞。

  “近來憔悴人驚怪。為別後、相思煞。

  我前生、負你愁煩債。便苦恁難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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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心間默念,霎時神慟魂悲,情不自禁喃喃輕語:“今時今日,到底是我誤了你,還是這天下誤了我們?”

  那句喃語如此輕,可風獨影還是聽見了,頓時一呆,怔怔地看著豐極,然後伸過手,牽起他的手握著,“四哥,你不要如此自苦。”

  兩手相握的瞬間,豐極一顫,然後手腕一動,反握住她的手,目光低垂,如自語輕囈一聲,“窮窮此一生,終難倖免。”

  風獨影胸口一堵,不由也抓緊了豐極的手,以一種平靜卻飽含苦楚的聲音低低道:“四哥,若你我易位而處,終也只得今日結果。”

  豐極一震,抬眸看著她,欲言卻無語。

  “這時間,最能體會四哥之難之苦之痛的唯有我。”風獨影凝眸看著他,鳳目裡依稀漣漪繾綣,卻又在下一瞬恢復平靜。

  這短短一語其中深藏的意味,這時間大約也只有豐極明白,念及往昔,念及風青冉,想起久遙說過的話,他心頭一窒,握著她的手不由緊了緊,“七妹,不要再想著那件事,我想他從不曾怪過你,也相信他不願你餘生都為此痛苦。”

  風獨影點點頭,答應得很快,“”好,我不再想著那事,四哥也不要再唸著從前的事,我們都把那些讓人痛苦的事拋開。

  豐極聞言,凝眸深深地看著她。

  風獨影也不說話,只靜靜地看著他。

  這一刻,河邊的時光顯得那樣的悠長靜遠,帶著淡淡懷念的輕愁。

  兩人目光相對裡,心頭千思萬緒百轉千回,往昔就彷彿指間的水嘩啦啦流淌而過,腦間依稀有幽幽回聲蕩起。

  少年時的兩情相悅,卻因罪孽與愧疚而止步不前,而後戎馬征戰浴血拚殺裡已無暇顧及兒女情長,再後來天下一統坐擁江山,兩人卻已非昔日的他與她,夾雜著無數的人無數的事……他們蹉跎半生,終是情深緣淺。

  許久,風獨影開口:“四哥,縱天下人恨你怨你惱你,我卻從未有過,自我有記憶以來,我便敬你慕你,世間雖男兒萬千,卻無一人及你,便是今時今日,我亦不改初衷,四哥永遠是心中胸懷天下有情有義睿智無雙的第一英雄。”

  這樣的話,她也從不曾說出口,此時此刻,低不可聞的輕語,彷彿是說給自己聽,又彷彿只是脈脈訴與對面的人聽,出口的瞬間便已化於風中。

  豐極聽到了,入耳的剎那,心如刀割,禁不住滿懷悲愴,目中熱流湧動,他仰頭緊緊閉上眼睛,儘管自胸膛至咽喉這一截,氣息所過如火烙般痛不可當,可他依然一字一字清晰說來:“好,我們都拋開以前那些事,我永遠是你心中天下第一的英雄,你永遠是我心中天下獨一的妹妹。”

  “嗯。”風獨影頷首而笑,眼簾垂下的瞬間,似乎有水珠滴落。可抬眸時,鳳目裡一片清澈,明亮得似浸在水中的寶石,“四哥,往日總是你為我送行,這一次我要目送你離去。”

  “好。”豐極點頭。

  兩人握在一處的手慢慢放開,彼此都想指間的溫暖多留片刻,可放得再慢,指與指相連的部分也只那麼長,當指尖分離的瞬間,兩人同時決然收手,一個轉身離去,一個負手身後。

  豐極跨上坐騎,駿馬不由得仰首長嘶,似乎迫不及待想要放蹄奔去,豐極勒住韁繩,看著河邊的風獨影,猶疑片刻,開口道:“清徽君,他……”只道了個名字,便收了聲,想說清徽君是胸懷磊落之輩,想說他待你亦情深義重,卻是怎麼也說不出來,彷彿黃連鎖喉,苦不堪言。

  “四哥放心。”風獨影抬首望一眼上方晴空,“久羅的仇再深,久遙他便恨再痛,終夜會顧全我。”

  豐極微怔,看著她。

  “久遙是顧雲淵,顧雲淵是久遙。”風獨影唇角微勾,想浮起一抹笑,卻終是失敗。

  豐極呆了一下,才想起了帝都裡那個功名利祿等閒視之卻無畏權尊數次請婚的輕狂書生,沉默許久,他淡淡一笑,點頭道:“那我便放心了。”話落,他手中馬鞭亦落,霎時駿馬蕭蕭,奔馳而去,身後的蹄聲震地,百餘騎緊緊追隨。

  風獨影靜立河邊,風吹動她的衣裳,她的人卻像一道凝固的剪影,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前方那一騎逆著滔滔河流向北而去。

  駿馬飛馳裡,豐極偶一回首,卻見遠處半空,青碧色的大鳥馱著一人緩緩飛來,霎時手一頓,幾乎想要勒馬止蹄,可終只是任馬兒馱著他奔去。遙遙望見有青鳥飛臨河岸,然後天青身影緩緩走近河邊的人,身姿頎長挺拔,秋日麗陽下,如同青色梧桐煥發著暖暖生機。

  目望河邊井立的那雙身影,豐極胸膛裡如墜千斤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來,面上卻緩緩浮起微笑。

  鳳凰兒,從此以後,四哥真的可以放心了,因為有這個男人陪著你守著你。

  這個男人——

  鳳凰飛時,他就是天空。

  鳳凰落時,他就是梧桐。

  “朝飲蒼梧泉,夕棲碧海煙。寧知鸞鳳意,遠托椅桐前。”他喃喃輕念,然後收回目光,揚鞭策馬,如一道墨電飛逝,遠遠地拋落一陣狂笑,笑震蒼穹,卻難禁悲愴。

  奔行數里後與厲則行率領的大軍匯合,即起程回雍州。

  這一路上,豐極縱馬飛馳,風馳電掣般,彷彿急不可待地要回去,又彷彿害怕身後的牽絆,日夜奔行不休,於是四日後,他便已至雍、青兩州的交界處。

  望見前方的界碑,豐極才勒馬,緩緩回首凝望青州。

  放目望去,荒野無垠,風吹草折,鳥飛葉舞,卻再沒有那個女子凝眸相送。

  抬頭,蒼穹澄碧,白雲飄遊,令他想起河邊的那雙身影。

  那個男人可以放開仇恨,無論好似為民還是為她,都可讚一聲胸懷闊朗,就如同上方無垠的碧空,而鳳凰兒就如同那些白雲,自由自在飄遊著,卻總在他的懷中。而自己……大約只是暗沉無星的夜空,掩了鳳凰一身光彩,還讓鳳凰不知不覺中迷失了方向。

  “主上,您看!”

  耳邊驀然傳來喊聲,他收回目光,便見身旁侍衛指著身後驚喜地叫道:調轉馬頭看去,眉頭微微一動。

  “是王妃來迎接主上!”

  界碑遠處,侍衛侍從們擁著一架華貴的車輦奔行而來。

  豐極看到,緩緩驅馬前去,越過界碑之時,胸腔裡一動,彷彿有什麼無聲無息地飛去,霎時整個人都空了,一半虛無,一半寂滅。

  車輦在前方停下,然後走下一位年輕女子,大約二十出頭的年紀,衣飾樸素,身段苗條,鵝蛋臉,肌若凝脂,並無十分顏色,只一雙點漆似的眼睛格外明秀,亭亭立於車前,溫柔淺笑裡含著十分情意望著緩緩走進的豐極,整個人靜雅如古畫裡走出的仕女,周身縈著一脈裊裊書香。

  “雲岫,你怎麼出來了?”豐極下馬。

  杜雲岫望著豐極安靜的微笑,伸手牽過他的手,抬指在他掌心輕輕寫下:“一日不見,如三秋兮。”

  豐極一笑收手,“我們回去吧。”

  杜雲岫無聲地點頭。

  扶杜雲岫上車後,豐極依舊騎馬,伴著車輦緩緩而行,車簾掀起,露出杜雲岫端雅的面孔,那雙明秀的眸子極盡溫柔地望著豐極,似乎捨不得不看他。

  豐極看著那雙眼睛忽然就想起了瀾河邊風獨影目送他離去的神情,不由有瞬間的怔松,恍然中伸出手,想要拂開那縷被風吹亂的鬢髮,半途中驀然醒神,手落向車簾,微笑道:“秋天的風冷,別受涼了。”

  杜雲岫默默點頭,然後車簾放下,阻擋了彼此視線。

  豐極慢慢斂笑,抬目望向前方。

  前方是雍州,那裡是他的歸處,而身畔這一份安靜的溫柔,將默默伴他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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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第十七章 一夢巫山長

  八月,秋色漸顯,紫英殿前的黃葉落了一地,侍從們剛打掃了,風吹來便又是一地。

  午時,紫英殿裡一陣“臣等告退”聲傳來,侍從們趕往垂首退到一旁,然後文武大臣們自大殿內魚貫而出,最後出來的是國相徐史,他走出大殿後忍不住回頭望一眼御座上的女王,眉間攏起憂心的神色。

  “國相大人。”

  冷不防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如同古琴低吟般好聽,徐史轉頭,便見清徽君踩著滿地落葉若高山雅士徐徐走來,他忙上前迎了幾步,施禮道:“臣見過清徽君。”

  久遙含笑回禮,“國相面帶憂色,所為何事?”

  “沒什麼事。”徐史搖頭,回頭又望了一眼紫英殿,然後才看著久遙低聲道,“臣只是覺得主上進來消瘦了許多。”

  久遙面上的笑便慢慢斂了,目光望向紫英殿,眼中帶起了愁思,然後他沖徐史微微點頭,越過他,往紫英殿走去。 步入紫英殿,自然看到了御座上的風獨影,那瘦削的身形就如一竿細瘦的竹,似乎風一吹便會倒。

  其實不用徐史提醒,久遙早已看出她的不對勁,字叛亂結束以來,不過十餘天,她已是急劇地瘦了下去,圓潤的雙頰消失後,臉便整整小了一圈,下巴更是削尖得如錐子,如今的青王一眼看去,倒更似一柄鋒利的長劍。而與她消瘦的身體相反的卻是她的奕奕神采,雙目明亮,步伐敏捷,似乎永遠也不會疲倦地勤於政事,日坐紫英殿,夜宿含辰殿,朝堂裡她依舊是哪個明斷果決雷厲風行的女王,更令百官尊崇。

  久遙每日看著,暗自驚心。

  彷彿看著一團火,熾烈地燃燒著,或許下一刻便將薪盡成灰煙消雲散。

  風獨影步下玉階,看到殿前立著的久遙並不驚奇,只道:“又到膳時了?”

  這些天以來,每日三餐久遙都要與她一道用。若換做以往帝都裡的風影將軍,她肯定是煩不勝煩地擰著眉頭甩也不甩地走開,若顧公子多纏幾回,她大約就是鳳痕劍出鞘冷叱道“再纏著,本將剁了你的爪子給將士們下酒。”

  而今時今日的青王,從不拒絕,從不多言,一切聽之任之。

  “是呢,今日我讓他們做了一道梨花豆腐湯,極是清淡可口,等會兒你嘗嘗,看喜不喜歡。”就要微笑道。

  “嗯。”風獨影沒有停留,快步掠過他身旁,走出紫英殿並徑往鳳影宮去。

  朝堂之外的她,似乎已被層層厚冰嚴嚴實實地裹住。

  兩人回到鳳影宮,膳食早已擺好,風獨影落座,一旁時候的女史葉蓮舟先給她盛了一碗湯,喝著湯時,猛聽得殿外青鳥一聲長嘯,殿裡的人不約而同都被驚了下,風獨影碗裡的湯灑出,打濕了衣裳下襬。

  “這時刻叫,可是還沒有餵牠?”久遙望一眼殿外道。青鳥長得越大,食量便也越大,每日都得吃三頓,頓頓都需十幾斤生肉。

  “估計喂鳥的內侍耽擱了。”葉蓮舟道,轉頭吩咐人去催催。

  就要回頭,看著對面的風獨影。一名宮女整蹲身為她擦拭著衣裳上的湯水,若是以前,她定不能忍受這點髒污,早已起身去換下這身衣裳,可此刻,她只是無動於衷地喝著湯,看也不看一眼。

  “飽了,還有摺子未批,你慢用。”喝了幾口湯,風獨影便放下碗,起身離開,去了含辰殿。

  一殿的宮人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離去,然後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望向了唯一在座的清徽君。

  久遙望著她放下的碗,那湯只喝了一半,桌上的飯,菜更是不曾動過。這半月來,都是如此,每頓她都不過進食幾口便道飽了,有時甚至就喝幾口湯作罷,若不是他日日一到飯時便去找她,大約她也不會記得要用膳。更不會覺得餓。

  “清徽君,主上這樣不思飲食,長此以往,身子可怎麼吃得消啊?”葉蓮舟憂心忡忡地道。

  久遙沒有做聲,凝眸看向宮門,那裡早沒了人影,他只是靜靜地看著,許久後默默端起了碗筷。

  葉蓮舟輕聲嘆息一聲,退下了。

  久遙用過膳後,回了英壽宮,香儀見了他,立馬歡快地迎上前來,“清徽君,你叫我準備的東西我都備好了。”

  久遙笑了笑,讚賞地拍了拍她的頭,“香儀做事就是快。”

  香儀聞言,眉開眼笑,“清徽君還要準備什麼嗎?”

  “沒有了,你去吧。”久遙揮揮手。

  “那我真去了哦,我正想找織制坊裡的謝姐姐學繡那雙面繡呢。”香儀蹦跳著出了宮。

  久遙回到寢殿,倒在榻上闔目休息。可是一閉上眼,腦中便是風獨影蒼白消瘦的身影,難以安心,輕嘆一聲,他起身走至窗前,漫無目的地望去時窗前忽然冒出個人來,嚇得他猛地往後退了幾步,待看清了人,卻是怒也不是斥也不是,只能吸氣平息心跳。

  “清徽君。”窗邊的人笑得眉眼彎彎,襯著白淨秀氣的面龐,實在是讓人看得賞心悅目。

  “南宮大俠。”久遙幾乎是有些咬牙切齒地稱呼對方。

  “清徽君,在下目前已不做大俠了,任主上近身侍衛,你可以稱呼我南宮侍衛。”面貌秀氣的年輕男人笑起更是秀致。

  久遙看著眼前這位曾被杜康取代如今又重歸舊位的南宮秀,無言地嘆了口氣。

  想當年在帝都做顧大人時,他也是見過那幾位默默跟隨在皇帝及七將身旁的近身侍衛的,雖不能說瞭解,但只觀外表便知都脫不了“穩重可靠”這幾字,杜康更是沉默寡言到了極點,卻是萬萬沒有想到與龍茶、石衍、趙空等人同出一門的南宮秀會是這麼個人,與杜康更是天遙地遠。

  七月底,那日午後他自太醫院取了藥,親自給風獨影送過去,誰知還沒到鳳影宮,半路上忽然從屋頂上跳下個人,正好擋住了他的路,他還未反應過來時,那人輕輕“嘜”了一聲,然後衝著他彬彬施禮,道:“清徽君是嗎?在下南宮秀,目前是位行走江湖鋤強除霸懲惡揚善的大俠,你可以喚我南宮大俠。”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52
一三七

  “南宮秀?”他唸著這個名字,想起豐極曾提到過,不由打量起來。

  面前的人身材於男子來說有些矮小,穿著墨青色的舊袍子,腳踏草鞋,背負長劍,鬢髮散亂,看起來風塵僕僕的,也許是為了配合矮小的身材,他的臉也生得小巧,還是女子那種秀氣的瓜子臉,彎彎的眉毛,細長的眼睛,笑眯眯的神情,看起來實不像身懷絕技的人,倒似個貪玩的孩子剛從泥地裡玩耍回來。

  “清徽君手中的藥是要給主上用的嗎?正好我要去見她,順便就替你帶過去好了。”那人說罷,久遙只覺得面前微風一掃,然後手中一輕,等他回神時已不見南宮秀的身影,要不是隨後在風影宮裡又見到他,倒真要以為是眼花看到的幻影了。

  還記得那兩個人見面的第一句話分別是:

  “吶,你的藥!唉,離了我後你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可憐啊可悲啊可嘆啊……”一個搖頭晃腦滿臉感慨。

  “哦,小氣鬼回來了啊。”一個平靜無波。

  只聽兩人的對話,完全沒個主從的樣子,更沒有那種久別重逢的激動與歡喜。

  “清徽君。”南宮秀笑眯眯地喚回就要走遠的神思。

  就要淡淡地看著眼前的人道:“南宮侍衛有什麼事?”

  “清徽君的小侍女一大早就在忙個不停,我有些好奇啦。”南宮秀依然笑眯眯的。

  就要眉頭一跳,看著眼前的人,那張笑眯眯的面孔什麼神情都看不出,卻驀然間令人生出寒意。於是他亦微微一笑,神情裡卻驀然張揚出一股山嶽般的氣勢,“整個天下,只有她一人能過問我的事。”

  “哦?”南宮秀聞言撓了撓頭,眉眼似乎彎的更深了,“這樣啊,那我就不好奇了。”說著還真的轉身走了,卻有喃喃碎語傳來,“什麼嘛,真小氣,難道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不成,算了算了,我大方不跟你計較了,我自己準備去……”

  久遙聽著,一時倒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覺,心裡默默感慨,這南宮秀真的完全不同於杜康啊。

  杜康的眼中只有風獨影一人,也從來形影不離,而南宮秀卻是極少跟在風獨影身旁,常常能看到他跟宮裡的宮女們逗笑,跟侍衛們鬥酒聊天,有時則是完全看不到他的人,可只有風獨影想要找他,他卻能立馬出現。

  久遙看著那遠去的矮小身影,這是一個比杜康更可怕的人,這王宮上上下下所有的人與事都瞞不過那雙笑得如一彎弦月的眼睛。

  站了片刻,久遙也出了英壽宮,往擷英閣走去。到了擷英閣,遠遠隔著一道長廊便從敞開的門口看到國相徐史正伏於案上,待走近了,門口的侍從見著正要通傳,他抬手制止了。步入閣中,並沒能驚動徐史,他的心思似乎全集中在那一案的公文上。

  久遙也不喚他,踱到一旁,挑了張椅子坐下,打量起閣中格局來。這擷英閣是朝中大臣議事及處理政務之所,他也是第一次來,相對於青王平日理政的含辰殿稍小一點,修飾也樸素一點,較之普通官宦的書房自然又要更為氣派。

  徐史看罷數份公文,抬頭去端案上的茶時才發現了久遙的存在,忙起身,“清徽君來了,恕罪,恕罪,臣埋首公文都不曾知曉。”

  久遙淡淡一笑,起身道:“國相莫要如此,是我打擾了國相的公務。”

  兩人寒暄數聲,相對落座。

  “清徽君此來可是有事?”徐史直言道。他是青州少數知曉眼前人久羅遺族身份的,是以對之懷有同情之餘亦懷有戒備,而前段日子那場叛亂裡清徽君的表現又令他心生敬意,只覺得眼前的男人絕不是雲淡風輕的閒士,而是胸懷錦繡的奇士,只可惜……他默默地嘆息一聲,將未盡的感想全部收起。

  “沒什麼要事。”久遙面上淡淡的笑容令人怡目怡神,“只是看主上近來如此消瘦,便想問問國相,可是朝中有何疑難之事致使主上茶飯不思?”

  聽久遙這般問起,徐史道:“若說事,朝中總有忙不完的事,但自叛亂平定後,青州已復太平,有事也只是尋常之事。”

  “哦?”久遙點頭,“既是尋常之事,想來國相與諸位大人在,倒不必主上事必躬親了。”

  徐史心中一動,凝眸看著對面意態悠閒的男人,沉吟片刻,便道:“主上前些日子身受重傷已是損了元氣,為了平息叛亂她帶傷上陣,近來又為朝政操勞,這種種原因致使玉體虛弱消瘦,實需安心調養才是。至於朝中瑣事,本是臣等身為人臣的分內之事。”

  “如此就好。”久遙頷首微笑,“有國相與諸位大人輔佐,青州必然太平興盛,主上也就能安心休養。”

  徐史離座,鄭重地向久遙躬身行禮,“主上的安泰就是青州的安泰,煩請清徽君費心了。”

  “彼此彼此。”久遙起身。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後相對一笑,心照不宣。

  “我先告辭。”久遙轉身。

  徐史送出擷英閣,“清徽君慢走。”

  秋日的夜比之夏日要來得早,戌時還未到,天便全黑了。

  秋夜涼爽,十分適於睡眠,青王宮裡,需侍候的就那麼兩個人,是以侍從們各自幹過活後,除了那些執夜的外,其他人都早早熄燈睡下。

  到了戌時末,英壽宮、鳳影宮之外的地方,幾乎都無燈火,整座青王宮都沉入一片寧靜中。

  子夜,英壽宮的寢殿裡,久遙自夢中醒來,看向窗外,月華似水。

  他起身,安靜得穿衣下地,沒有驚動任何侍從,然後提起掛在床前的一盞宮燈,悄悄邁過殿外瞌睡的執夜宮女,走出了英壽宮。

  一路上都寂靜一片,巡夜的侍衛見了他,雖有些驚訝他半夜不睡,但都只是恭敬行禮。經過含辰殿時,見無燈火,他便徑往鳳影宮去,叩了門,侍從見是他,忙退開行禮。

  “主上何時回的?睡下了嗎?”久遙問。

  “亥時回的,已睡下了。”侍從答道。

  “你們下去吧。”久遙吩咐。

  “是。”侍從退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52
一三八

  久遙放輕了腳步往寢殿走去,殿前的青鳥早已棲在梧桐樹上入眠,殿內靜無人聲,只透著朦朧的燈光,他在門口立了片刻,便往右轉身走去,悄無聲息的邁過十丈之距,然後在一間廂房前站定,從臨廊開啟的窗口可以望見屋中並未點燈,只月華從對面的窗口照入,灑落一片朦朧的幽光,依稀可見床榻上報膝作者一道人影,仰著頭靜靜地看著窗邊的彎月。

  久遙隔著窗默默看著床上的人。

  從前,他只知杜康是她忠心的侍衛,這些年的陪伴,這麼多年的生死與共,杜康於她來說,是與她的七個兄弟一般重要的存在,只是……自杜康死後,他才知道,杜康在她心中不只是忠僕、兄弟,他是鳳青冉留給她的,在她心中他幾乎等同著鳳青冉的存在。因為有杜康,她才感覺著她與鳳青冉與杜康,三人一體,沒有分離,所以這才支撐著弒兄之後她在那滅頂的罪孽裡活了下來。

  如今,杜康已死,死在她的眼前,她眼睜睜地無能為力地看著他死去,如同鳳青冉再一次死在她面前!

  偏偏,那些人起兵叛亂,那些人刺殺她,那些人殺死了杜康,卻還是打著鳳青冉的名號!

  這是何其荒謬,又何其殘忍!

  想著,他忍不住輕嘆一聲,推開了房門。

  床榻上的人聽得聲響,頓時轉頭望來,朦朧的幽夜裡,那雙眼睛卻明亮如星,滿是期待與希望。那一瞬間,久遙幾乎都想逃開,不忍讓床榻上的人見著他,可他終歸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然後床榻上的人看清了他,不過剎那,那雙眼睛裡的光芒便熄滅了,彷彿烏雲蔽天,掩去了所有的光亮,只剩滿滿的漆黑。

  “你來幹什麼?”鳳獨影收回目光。

  “你何苦每天不睡地坐在這裡。”久遙提著燈走入房中,將燈掛在燈架上,走進床榻。

  鳳獨影沒有答話,只是抱膝坐著,依舊靜靜地望著窗外。她擱在膝旁的手,瘦骨嶙峋,蒼白的皮膚在淡淡的月光下彷彿透明的,皮膚下的血管格外清晰,以致手背猛地看去,入目的只是一片青藍色,襯著那細瘦的手指,顯得可憐又可怕。

  久遙默默地站了會兒,搬過一張矮凳,在床邊坐下。

  兩人就這樣坐著,也不說話,房中安安靜靜的。

  許久後,方中忽然響起鳳獨影的輕語聲,如從幽谷蕩來,帶著沁骨的悲涼,“他是真的死了,否則無論受多重的傷,他便是爬也會爬回我身邊的。”

  久遙默默地聽著。

  “明明都說好了,我和他同一條命,我活著他也活著,我死的時候他可以追來,那為什麼我還沒死他卻拋下了我?”鳳獨影自言自語著。

  久遙依舊沒有作聲。

  “人死了是不是會有鬼魂?如果有,他怎麼也該會來看我一次,那樣我才能罵他一頓,打他一頓,才能狠狠地教訓他,他竟然敢違命拋下我……”鳳獨影緊緊地抱著雙膝,頭伏在膝上,只雙目幽幽地望著窗口,彷彿在等待一個鬼魂的到來。

  久遙嘆息一聲,伸手輕輕撫著她瘦削的臉頰,“如果真有鬼魂,他又怎能忍心見你這般模樣。”

  靜靜伏著的人身一抖。

  “久羅亡族後,睡夢中我常常能見到兄長他們。”久遙的聲音低柔,隱隱地帶著蠱惑,手輕輕地從上至下梳理著她的頭,“所以你若真的很想見他,不如好好睡一覺,也許夢中就能見到了。”

  “我不想夢中見到他,我想他回來見我,我想親手打他,一掌一拳地可以打在他的身體上。”風獨影喃喃著,可不知是太過疲倦,還是頭上輕撫著的手太過溫柔舒服,她的眼皮漸漸闔上,“當初和你說的話時錯的,鳥盡弓藏其實是最好的結局,殺戮之人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帶來殺戮帶來災難,好比久羅山、三石村……太平盛世裡是不該容身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終不可聞,眼簾閉合,沉入無邊黑暗中。

  久遙心頭一窒,然後溫柔地低聲道:“那不是你的錯,睡吧。”他的手緩緩從她發間收回,“希望你的夢中……唉,還是不要見到他,無夢一覺到天亮。”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許久他苦笑一聲,“好在這淺薄的眠夢術還能施。”然後他起身抱起床榻上的人,穩穩地走出房間。

  屋外,銀光輕瀉,夜涼如水。

  風獨影在這一覺睡得很長,夢中她躺在一片潔白柔軟的碩大羽毛上,隨著輕風,在天空裡無拘無束地飄遊著,追逐著那些忽如絮雪忽如棉花忽如駿馬忽如虎獅的白雲,遠遠地似乎還有百鳥翔飛雲間,以至她能聽到如鳳鳴般的清越長嘯。

  嘎!嘎!嘎!

  迷迷糊糊裡,耳邊清嘯不止,她想這大約是青鳥在叫,肯定又是餓了,算了,還是我自己去餵牠吧。

  睜開眼的第一課,強烈的光芒刺痛了眼睛,她不由閉上眼,再次睜開時,卻是滿目驚豔,無法言語。

  一輪赤色玉盤自峰巒之間徐徐升起,緋色的綺雲,如同最華麗的綢緞鋪展了整個天幕,灑下萬丈霞光如如同最鮮豔的胭脂味遠近青峰翠綠抹上一層淡淡華妝,無數的鳥雀在雲霞裡翱翔啼鳴,彷彿是一隻隻小精靈在飛舞歌唱,天地這一刻無與倫比的壯美,又溢滿安寧與快樂。

  霎時,驚豔之餘更是驚異,她明明在宮中,卻又如何欣賞到了這般壯麗的山頂日出,難道是在夢中?

  “你曾說看過最美的日出在蒼茫山上,可我看到的最美的日出便在此地此時。”

  怔松之間,耳邊響起輕輕細語,如同微風拂過,卻令她自恍然中回神,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山上。回收,便見久遙那張在霞光映襯裡更勝天人的面容,近得鼻息可聞,這一刻,她才發現她整個人都在他懷中,而青鳥正立在一旁歪著腦袋看著她,幾乎是反射性地便想起身,可身後的臂膀卻牢牢地抱著她,掙了一下沒能掙開,她便也不在動。

  “因為我可以抱你在懷,共守日出。”耳邊的細語又輕輕傳來,氣息噴灑耳後頸脖,引起一種異樣的灼熱。

  說過這句話後,久遙沒有再出聲,只是抱著風獨影靜靜地欣賞著天邊升起的旭日。

  清晨的風微帶涼意,可一件厚厚的大裘將兩人裹得密不透風,相依的身體暖暖的,遠處紅日飛昇,雲彩漸淡,金光處綻。

  良久,風獨影的聲音忽然低低響起,“當年天下一統,我們八人齊心,坐擁江山,爬上天下第一高山上,痛飲狂歌一宵,然後便看著一輪紅日破空而出,驅除天地間的陰暗與烏雲,那是無比的開心與滿足。”她仰首依在久遙懷著嫩瓜,目望天邊赤雲彩霞鬥豔,滿懷的蒼涼說,“如果可以,真希望八個人能在蒼茫山頂再觀一回日出。”

  久遙默然,只是收緊了擁著她的雙臂。

  靜了片刻,風獨影喃喃道:“人想要得,往往是不可得的。”她仰著頭,鳳目空茫地望著上空,滿天雲彩在她眼中都已失盡顏色,暗淡如灰燼,“你其實不愛朝堂暗明殿,更愛那高山秀林煙霞水月,如今天下太平,你不如起程遊歷河山,我的風痕劍送你防身,有了它無論天涯海角都可保你平安。”

  久遙聞言心頭一酸,低頭偎著她的鬢角,緊緊抱住她。

  驕傲不屈的鳳凰,這一刻終是自九天墜落,放棄了展翅雲霄。

  她或許是飛得太高太遠所以太累了,又或許傷口太多太深所以太痛了,累得飛不動,痛得飛不起,此時此刻,她放棄了所有的堅持與掙扎,靜靜地等待死亡。

  胸膛裡一陣冰錐火燎般的疼痛,以致久遙開口時聲音暗啞,“阿影,人生誠然有許多可望而不可得的,可是我們不如珍惜已經得到的。”

  風獨影安安靜靜,彷彿沒有聽到。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52
一三九

  “就好比你,你得到了萬千將士與他們的崇仰,你得到了青州與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你征戰天下得到古往今來亦為罕見的功勛,你得到了威震天下的名聲與榮耀……你還得到了七個相親相愛的兄弟。”

  久遙的聲音低低柔柔地在頭頂響起,提起七個兄弟,風獨影茫然的目光終起一絲漣漪,緩緩地移回目光望向他,頓時陷入一片澄碧無垠的幽湖裡,那繾綣的柔波是如此的令人沉溺。

  “最重要的是……”久遙繼續低聲說著,“你從風青冉、東始修、杜康那裡得到了生命,那是他們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取的,是他們最珍視的。”那輕輕一語如一道清冷的澗流貫入心田,激得她神智一抖,眼眸蕩起一圈一圈微瀾。

  她的兄弟,她的哥哥,還有杜康,這些疼愛她守護她願以生命為代價換取她活下來的人……

  “而且……”久遙說話間頭輕輕俯近,鼻息如微風灑落面頰,“你得到了我,我得到你,我們是這世上相依為命的夫妻。”最後一字落下,他的唇貼在她的唇上,溫存而憐愛地舔著,細細地灑落柔情,無聲地訴說著他的愛戀他的疼惜他的不捨……

  許久,當一吻終止,風獨影已氣息不穩,蒼白的面頰上漾一抹微紅,風目裡盈著一層朦朧水光,疑惑又迷茫地看著上方的久遙。

  久遙忍不住再次低下頭,這一回,唇卻落在她白玉似的耳垂上,“阿影,失去的我們不能再挽回,得不到的我們不能再奢望,所以我們就珍惜著你我現在擁有的,比如我珍惜你,我的妻子;你珍惜我,你的丈夫。就算這一生痛苦煩擾總不能斷,但我們就這樣相互扶持著,相互珍惜著,一路走下去好不好?”

  那溫柔深情的輕語就響在耳邊,風獨影禁不住心弦一顫,死寂的心湖驀然蕩起波紋。

  “阿影,你不是總覺得欠著我嗎,那麼久用你的餘生來補償我吧。”

  那一日清晨,山頂上最後輕輕地響起此語,附和的是青鳥一聲長嘯,清若鳳鳴,響徹九霄。

  從山頂下來,風獨影才知道睡夢中她被久遙帶到了淺碧山,青鳥馱著兩人飛到了別院,那裡南宮秀早已領著兩百侍衛抵達,同時抵達的還有葉蓮舟、香儀及二十名內侍、宮女,本是空曠寂靜的別院頓時旺了人氣,趙總管忙配合著南宮秀、葉蓮舟指揮著眾侍衛、內侍、宮女們安頓。

  好在南宮秀等人是連夜趕至的,並沒有驚動山中、山下的百姓,到了別院後,侍衛們亦只是守護在院牆之內,所以偶有上山路過的樵夫並沒發現別院有什麼異常,見到別院有人出入,也只當前些天回鄉省親的那位易先生又回來了。

  若是以往,風獨影見到如此勞師動眾,定然不喜,但自三石村的事發生後,她便不再反對侍衛、侍從跟隨。下山時,久遙告知她,離宮前已與國相商量好,以她如今的身體情況,實需要安心休養,所以朝中之事就暫由國相及諸大臣處理了。

  山頂上久遙的那些話,風獨影是否聽進心裡又聽進了多少不得而知,只不過自那日起,兩人便在這淺碧山裡住下了。

  別院雖比不上王宮的典雅富麗,但當初建的時候依著山勢而起,如螺旋似的盤旋於山腰上,別有一番天然姿態,遠望去倒似是屹立了三層莊園,範圍極大,若從下走到上,得大半天的工夫,原先園中僕從、守衛相加也有近百人。

  每天除去睡覺,久遙都與風獨影形影不離,陪著她在別院裡走走看看。

  走過長長的迴廊,數數有多少柱子,上面又雕了多少隻綵鳳,穿過佈滿苔蘚的林蔭小道,看看沿途有多少株竹子,然後又去看他在別院裡辟出的菜地,曾在圍牆邊嫁接的桃樹……

  要是逛到了花圃,看到花匠在修理花枝,宮女在剪菊插瓶,他就拉著風獨影在一旁隨便揀個地方坐下,興致勃勃地和花匠聊著這花枝要如何剪,這病蟲要如何除,深秋寒冬裡要如何防凍……轉頭又和宮女們聊花朵要剪幾寸幾分,瓶裡的水要放多少,隔多少天換一次水,花朵的顏色要如何搭配……儘管風獨影對此完全沒有興趣,可久遙總有法子不讓她走脫,回頭又拉她和花匠一道修枝摘葉,和宮女一起剪枝插花,最後再抱一瓶菊花回房,

  如此下來便大半日消磨去了。

  就這樣拉著風獨影在別院裡轉悠來轉悠去地轉了幾天,讓風獨影沒有時間安靜獨處,自然也就沒有時間思量朝中的事,或是去想那些不可挽回的傷心事。如此過得數日,別院也逛得差不多了,便不再轉悠,有時拉她去書房一起看書,有時拉她坐在橋邊為她吹笛,有時候則讓風獨影倚在桂花樹下,他來畫她……風獨影近來身體失於調理又過於耗損,本來極為疲倦,如今又被久遙拉著過了此無所事事的日子,整個人的精神狀態都鬆懈了,於是……往往是他看著書時,風獨影趴在桌上睡覺,他吹著笛時,風獨影枕著欄杆入眠,他畫著畫時,風獨影乾脆倚在軟榻上做夢去了。

  久遙看著卻是滿心歡欣,只因這段日子以來,她幾乎是不曾睡過,此刻她這樣嗜睡正好可以補覺。每日裡,他都親自找來太醫與廚師,讓他們研究出一道又一道可口香美的藥膳,以滋補風獨影耗損過甚的身體。

  一開始,只是燉些補湯,每頓喝一碗,然後再進些清淡的膳食,風獨影自然吃得不多,久遙倒也不逼她,只是隔著一個時辰,便又命廚房做一份送來,又讓她吃一點,一天吃上五六頓,雖是頓頓都只能小半碗,可十來天,風獨影臉頰豐潤了些,食量也有所增加,一頓已能用一碗飯了。久遙欣喜之餘,便吩咐恢復正常的一日三餐,添加了些魚肉之類的犖食,每日的補湯自然是不能少的。

  如此在別院裡就這樣吃吃喝喝睡睡的,過得一個月後,風獨影飲食正常,身體也完全康復,只是整個人都懶懶散散的,不愛說話,常常看著一處便發呆,甚至看著看著便又睡去了,套句俗話“睡了吃,吃了睡,

  豬一樣”倒是合適,哪裡還有半分精明強幹的女王風範。

  這一日,一大早,久遙便去喚風獨影起床,看著葉蓮舟服侍她穿戴好,便拉著她去用膳,用罷膳後,他即從香儀手中接過一個包袱,然後就拉著風獨影出了別院。

  “你要拉我去哪裡?”這還是風獨影住到別院後第一次出門,舉目望去,可眺望遠處的山峰,山下的城廓村莊。

  “帶你去風花雪月啊。”久遙回頭一笑。

  別院門口,葉蓮舟看著走遠了的兩人,問南宮秀:“你還不領人跟著?”

  南宮秀眯著一雙月牙眼,“小兩口甜甜蜜蜜的,怎麼好跟。”他抬頭望去,一隻青碧大鳥正飛在藍空上,“跟著那隻大鳥就好了。”

  任久遙拉著在山裡穿梭,一會兒過小溪,一會兒穿樹林,一會兒又是爬小坡,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久遙忽然停步,回頭跟她道:“閉上眼睛。”

  風獨影挑了挑眉,也懶得問,順從地閉上眼睛,手便被久遙牽起,跟著他的腳步往前走,過了會兒久遙停下了,輕聲道:“不要睜眼,你聽。”

  她便閉著眼睛,凝神去聽。

  安靜的山裡,先是一陣沙沙聲起,彷彿風過樹林,無數枝葉隨風搖曳,接著又是一陣嘩啦啦聲起,似乎是許多和樹葉被風吹離了枝頭,飄飄揚揚地在風中舞動,又隨風而落…… 沙沙嘩嘩的,如同淺潮般一波連一波。

  “這就是風的聲音。”耳邊久遙輕聲道,“現在你緩緩地深深吸一口氣。”

  聞言,她屏息一下,然後再緩緩地深深地吸一口氣,風從鼻端吹過,送入一陣木葉清香,還夾著淡淡泥土的氣息,又似乎帶了些花香,還有鳥獸的氣味……似乎許許多多的氣息味道相雜,卻全在那縷風中。

  “這是風的氣味。”久遙又輕輕道,同時拉起她的手,“現在你張開手掌。”

  她依言張開了手掌,風從掌上擦過,從指間穿過,輕而柔,又帶著涼爽之意,分外的舒服,她唇邊不由微微勾起,也在這時,她感覺掌心上輕飄飄地落下一物。

  “這是風的感覺。”久遙握著她的手,“你現在睜開眼睛。”

  風獨影睜開雙目,不過一眼,便如被刺痛了般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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