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鳳影空來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07: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22422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9
一二〇

  “風王……快走……”

  每一個村民臨死時,都不忘囑咐一句,個個雙目圓睜,至死不肯閉上,只因還未看見他們的王脫險!

  剎時,胸膛裡一股巨大的悲憤激盪湧出,如火山爆發般沖腦而去,那直令風獨影幾欲發狂。她仰首一聲長嘯,如鳳鳴九天,含著無以言說的悲悵與痛楚,以深厚的內力傳得遠遠的,在群山環抱裡陣陣迴蕩,震得眾人耳鳴目眩。

  長嘯未絕,白影一閃,風獨影已撲身殺來,這一刻,已不講究招式步法,手中長劍挾著全部功力,如雷霆霹靂,橫掃而過,眨眼間便倒下數名黑衣人!

  那領頭人眼見風獨影失去理智,陰陰一笑,取過長弓,搭箭瞄準:“風獨影!叫你死得明白,我今日是為青冉公子報仇而來!我乃他麾下大將王夻!”

  話落,一箭射出,而前方,風獨影卻是頓然呆住,手中長劍一緩,回首向他望來,彷彿是神魂出竅,任刀劍刺來,任長箭射來,她卻是木然不動。

  “風王!”杜康厲喝一聲,卻不能喚醒風獨影的神智。他心頭焦灼,千鈞一髮之際,他甩出手中劍,長劍如電飛出,劍柄擊在了風獨影的腿上,頓讓她身形一閃,於是那當胸射來的長箭穿肩而過。

  可圍攻杜康的三名黑衣人卻趁機揮刀刺來,頓時肩背身受三刀,可他此刻已無暇顧及,雙掌連拍,將黑衣人逼退,然後飛身縱起掠至風獨影身前,左手扶她一轉,避開身前刺來的長劍,右手拾劍一揮,擋開了後邊刺來的大刀,再足下連點,負著風獨影瞬即躍退數丈。

  一箭穿肩,那痛已讓風獨影回神。

  “我們先衝出去。”杜康一手扶著她一手又揮劍刺傷一名追來的黑衣人。

  風獨影點頭,站直身,提劍欲戰,卻發現雙臂麻軟,不由暗叫不妙,偏頭察看,肩頭流出的血竟是黑色的,顯然是箭上帶毒。

  “快走!”杜康移前一步,擋住右旁一名揮刀衝來的黑衣人,想為她掙得時機。

  風獨影抬目望去,前方是虎視眈眈的黑衣人,穿過那些黑衣人,可見遍地無辜村民的屍首,男女老少皆有,地上的鮮血赤紅一片,流淌腳下,彷彿血湖延展。

  她瞳孔一縮,如被燙傷般閉目,可那些村民的慘象卻縈於腦中不退。

  是我害了他們……

  是我害了他們!

  ……殺孽重……禍無邊……禍無邊……難道她真的是所到之處必引血禍無邊嗎?!

  一時悲痛欲狂,恨不欲生。

  “杜康……其實……死於刺殺也不錯的。”她喃喃一聲,面上浮起蒼白而無畏的笑容,而後提氣握劍,瞬間劍氣如虹,便將飛撲上前的一名黑衣人斬落,卻同時激發毒血沖腦,頓眼前暈眩,一頭栽倒。

  聽得風獨影輕語,杜康一震,迅速轉頭,伸手接住栽倒的她,目光瞅見她肩頭的黑血,心頭一寒,手下卻不曾緩,長劍劃出一團灼亮的劍光,彷彿烈陽炙焰,瞬間逼得數名黑衣人後退,然後他瞅住空隙,負著風獨影迅速飛身逃去,他將輕功提到極限,便如一抹灰電橫空掠過。

  等那些黑衣人反應過來,眼前已無蹤影。

  “追!一定要砍下風獨影的頭來祭青冉公子!”領頭人王夻下令。

  餘下的黑衣人頓紛紛跟隨王夻追著杜康而去。

  不一會兒,祠堂前已杳無人息,而那刻,濃濃的暮色已籠罩而下,三石村裡已只聞鴉雀呱鳴,在這安靜的村莊裡,顯得如此的空寂荒涼,彷彿是為那些死去的人哀鳴。

  許久後,祠堂的門打開,兩名衙役畏首畏尾的走出,看到祠堂前那滿地的屍首,彼此膽顫心驚的對望一眼。

  “我們……還是先回忻城向府尹大人報告吧?”一人提議。

  “也……只好如此。”一人答道。

  而那時候,青州王都裡亦是一片混亂,只因浚城忽起叛軍,不過一日便已奪下浚城。

  十四章、諸生何辜4

  七月初六,己時。

  青州王都接急報:昨日酉時,浚城忽起叛軍數千人,措手不及間,浚城一夜間便被攻佔,府尹與都副皆已殉城。

  聞得消息,群臣震驚,而後紛紛望向徐史,此刻風王不在,青州支柱便是國相。

  徐史亦是驚震非常,但呆愣片刻後,即回過神來,迅速發下兩道命令:一面派人火速本王忻城稟報風王;一面派人前往浚城打探消息。然後他召集文武大臣於紫英殿商議。

  大臣們商議後分成了兩派意見:一派認為從忻城回王都,快馬不過一日路程,可等風王回來再處理;另一派則認為兵貴神速,應該在叛軍引發的動亂擴大前,迅速發兵浚城。

  有句俗話叫“什麼樣的將帶什麼樣的兵”,這話用來套在青州,便是有什麼樣的王便有什麼樣的臣。自風獨影封王至青州,除卻國相徐史乃是朝廷任命外,其餘臣子,一半是原先跟隨她的幕僚、部下,還有一半是到青州後予本地選拔任命的,這些臣子有一個特點便是大多年輕而激進。他們都很崇拜風獨影,沒有將她當成一個普通女人來看,而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名將,一位功勛赫赫的王者,都是滿腔熱血地仰慕著她,都盼跟隨著她開創一番功業,所以這些年輕的臣子們便支持派兵討伐浚城。

  而另外認為要等風王回來處理的少數派,則是一些老成持重的臣子,他們認為在沒有弄清楚浚城的叛亂原因、浚城當前的情況下,不宜妄自出兵。且最重要的一點是,青州的兵權是握在風王手中,沒有風王的兵符或手令,便是國相的命令武將亦不會聽從,武將若是無王命自行調度兵馬乃謀逆大罪。便是要從權從宜,此刻也非那等危機之刻,因此今日若擅自行動,只怕無功,反而得罪。所以等待才是上策。

  徐史斟酌良久,採納了老成一派的意見。他不能開先例,以國相之名擅調兵馬,觸犯王權,再則便是要調動兵馬,他也清楚自身絕非將帥之材。

  七月七日,未時。

  忻城府尹張卓飛報,風王在三石村遇刺,身受重傷,杜侍衛護著她逃遁而去,現行蹤不明,隨行侍衛及三石村全村百姓皆為刺客斬殺!

  聽完稟報,徐史全身發冷,栽在椅上,半天不能動彈,群臣更是惶急不安。

  同日酉時,再接急報:浚城叛軍已攻下了鄰近的溱城,又從兩城強制徵召士兵,如今人數已達數萬之眾。

  同日亥時,派往浚城查探的探子終於探得了消息回來。

  原來浚城的叛軍都是原先雍王劉善的舊部,自劉善敗亡後,他的一些部下便改名換姓潛藏民間,一直賊心不死,時時伺機而動。這次聽聞了風王要去三石村的消息後,便一邊派高手前往行刺,一邊舉旗行事,妄圖重奪青州,而後再圖謀整個大東江山。

  聽得探子的稟報,群臣駭然:竟是早有預謀!

  只是如今這局面,可如何收拾?

  群臣又都把目光望向了國相徐史。

  而坐於群臣之首的徐史,此刻把目光調向的殿外,燦爛的陽光透過窗櫺上的雕紋照入,在殿中投下一片斑駁的陰影,一點一點的慢慢向殿中潛移。

  七月八日,寅時四刻。

  沉寂一宵的擷英閣打開了門,徐史跨步而出,燈光自他身後照來,將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在殿前的石階上。

  抬頭,上方皓月明星閃爍,鋪展在漆黑的天幕上,就如白玉明珠臥於墨綢上,一派光華耀耀。而在這一襲安寧的華幕之下,青州卻危在眉睫,凶險萬分。

  夜空上閃爍寒光的星子,令徐史想到了風王那雙明亮的眼睛,想起了那日含辰殿裡的對話。

  “君以國相托,臣當丹心相報!”他低低唸一聲,面上已是一派從容無畏,轉身昂首闊步前去。

  卯時,徐史召群臣於紫英殿,頒布數道命令:一派人前往忻城搜救主上;二派人火速前往鄰近的雍州請求豐王派兵支援;三將青州近況並請兵豐王一事以星火令飛奏帝都;四雖不能調動兵馬,但通令全州各城守將,嚴加防範叛軍來襲;五派人速往淺碧山接回清微君以坐鎮王都。

  群臣聞後,無不遵從。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9
一二一

  十四章、諸生何辜5

  七月九日,深夜子時,王都派出的人抵達淺碧山別院,總管聽得消息後,趕忙把熟睡的久遙請起。

  “黃芨?”久遙披著件外袍到來,見偏廳裡候著的竟是曾在王宮裡侍候過自己的內侍黃芨,“你為何這麼晚了來這裡?”

  “奴婢拜見清微君。”黃芨跪下行禮,“奴婢乃是奉國相大人之命,來向清微君稟報幾件要事。一是主上在三石村遇刺以至重傷,現今下落不明;二是雍王舊部發動叛亂,已相繼攻下浚城、溱城;三是國相大人請清微君速回王都。”

  一陣微響,久遙身上披著的外袍掉落地上,他卻似乎完全沒有發覺,而是直勾勾的盯著地上的黃芨,“你說主上遇刺?受了重傷?下落不明?”聲音甚輕,可在這寂靜的夜裡,卻能清晰聽出話裡的顫音。

  “是。”黃芨垂頭,想起生死不明的風王也是異常難受。

  久遙頓時胸口如遭重擊,他疾步走至黃芨身前,彎腰抓住他的肩膀厲聲問道:“杜侍衛呢?難道他沒有隨行?為什麼會有刺客?”

  黃芨雙肩背他抓得作痛,可他忍著,答道:“杜侍衛有跟隨,而且主上有帶五十禁衛同行,但是……刺客殺了五十禁衛跟三石村所有的村民!”想起那些無辜慘死的村民,他不由得哽咽起來。

  久遙手一抖,放開了他,身子一瞬間失去力量,跌坐在黃芨身前,口中卻不由自主的問著:“全死了?刺客殺了所有的侍衛和百姓?刺客人數有多少?她好好的為何去三石村?”

  於是黃芨便將前因後果講述了一遍,最後抬首看著久遙,滿臉期盼地道:“國相大人說,叛軍是早有計畫,如今青州危難當頭,國相大人請清微君速回王都坐鎮。”

  可久遙卻如同未聞,只是目光定定地看著一處,臉色在燈光下顯得蒼白,眉間一道深紋,時光與世事,如霜刀風劍,在那張無倫的面容上刻下了滄桑與疲憊。

  “清微君?”黃芨不由喚一聲。

  久遙目光移回,茫然地看著他,而後緩緩回神,“國相已派人去救主上了?”

  黃芨點頭,“已由柳都尉率兩百禁衛前往三石村搜救。”

  “那就好。”久遙起身,撿起掉落的外袍,“多謝你前來告訴我,你可以回去了。”

  黃芨一愣,然後道:“清微君,奴婢是奉國相大人來接清微君回王都的。”

  久遙離去的腳步一頓,然後他輕輕搖頭,“我廢人一個,去王都做什麼。”說著這話時,門外一陣清風拂過,帶起廊前宮燈,燈光搖曳裡,他雙目如被火灼,頓緊緊閉上,抓著衣袍的手不由握緊,“你轉告國相大人,主上和青州都拜託他了。”話落,他抬步跨門而出。

  身後黃芨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呆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趕忙起身追去:“清微君,國相大人有信要奴婢轉呈。”

  久遙腳下一頓。

  黃芨跑至他身前跪下,雙手高舉,呈上國相徐史的信。

  遲疑了片刻,久遙終是伸手取過了信,拆開,一目掃過,捏著信紙的手微微一抖,然後抬眸,目光幽幽的落在長廊前方的暗影裡,許久,他一言不發的抬步離去。

  “清微君?”黃芨叫喚,卻只能看到久遙沉默離去的背影。

  當夜,未能接到久遙的黃芨快馬趕回王都。

  而黃芨離去後,淺碧山的別院裡,久遙卻是輾轉難眠,至五更時才迷糊睡去。

  睡夢裡,血色鋪天蓋地而來,淹沒青山,淹沒湖泊,淹沒大地,淹沒人群……將所有的一切都淹入那深紅的無底的血海裡。血色的海水裡,漂浮著男人女人,漂浮著老人小孩,一個個伸長著手在掙扎呼喊著,他們瞪著赤紅的眼睛看著他,在指責著他,在怒罵他,在怨怪他,那些手與那些目光交纏著化成了黑色的藤蔓,將他緊緊纏繞著,將他沉沉的往下拖……

  “啊!”久遙一聲驚呼,自夢中醒來,喘息不已,全身冷汗淋淋。

  是夢,又做夢了,這樣的夢,已做過無數次,可最近幾月本已不再來擾,想不到今日他們再次入夢來。

  許久,他呼吸平緩,才撩帳下床,房內一片陰暗,憑著記憶慢慢走至窗前,推開了窗門,一股涼涼的晨風撲面灌入,外面已有微薄天光。眺首望去,天邊猶有淡淡一彎月影,襯著幽濛濛的天空,伶仃如荒野裡的遺世佳人。

  靜靜站立窗前,怔怔遙望孤月,憑時光悄然流逝,他只緊緊握住了右拳。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光漸亮,然後便有了些人聲輕響,打破了別院裡的沉靜。

  這些聲響驚醒了窗前呆立的久遙,他緩緩抬起右拳,攤開的掌心裡一團揉皺的信紙。說了不回王都,可這信紙卻一直握在手中,睡夢中也不曾丟開。他伸手一點一點抹開皺了的紙團,雪白的玉帛紙上剛柔相濟的一行隸書:

  青州風王之封地,萬千百姓之家園!

  好個徐國相!沒有言辭懇切的動之以情,也沒有長篇大論的曉之以理,他不過簡簡單單十五字,卻已勝過千言萬語,如千斤萬擔沉甸甸的壓在心頭。

  他深深嘆一口氣,在窗邊的竹榻上坐下,一手捏著信紙,一手按住隱隱作痛的腦袋。

  可是……那又如何?!

  這青州確確實實是大東朝的疆土,這青州的百姓確確實實是大東朝的子民!

  這大東朝是他的仇人,是殺了他所有的親人、族人的仇人!

  他沒有為族人報仇,已無顏相對,他若去相助仇人,久羅山上那些怨恨的靈魂,又如何能在九泉之下安息!

  夢中……他們已來夢中,來警告他不能相助仇人!

  腦袋上如有無形的鐵針在紮著,一下一下的,痛得他睜不開眼,痛得他面色青白,痛得他冷汗佈滿額頭,可這痛比起心頭的煎熬卻又輕了許多。

  她……她到底怎樣了?

  傷在哪?重不重?去搜救的人可有找到她?

  她……她……她……

  千思百緒堵在胸口,便如千百隻收在抓撓著在搓揉著,只恨不得……恨不得……

  他舉手捂眼,彷彿這樣便能阻斷一切思緒。

  因為……不能想!

  越想,就越怕!越想,就越恨不得能插翅……

  “蘀兮蘀兮,風吹其女。叔兮伯兮!倡於和女……”

  昏昏沉沉的痛楚裡,驀然一縷清甜的歌聲傳入耳中,令久遙深身一震,抬首,恍若夢中初醒。他站起身,透過窗,遠遠的可望見香儀自庭前的長廊那邊走來,手中端著銅盆,一路走,一路輕聲哼唱著。

  “蘀兮蘀兮,風漂其女。叔兮伯兮!倡於要女……”

  那歌聲彷如百靈鳥兒啼在枝頭,在這清涼的早晨時如此的悅耳動聽,而唱歌的人嬌小秀麗,如沾露的茉莉花般清新可人,更令人聞之神暢,

  “蘀兮蘀兮,風吹其女。叔兮伯兮!倡於和女……”

  甜美的歌聲裡,久遙忘記了頭痛,走至窗前,目光自牆頭越過,遠處淺碧山高峰疊起,層林鬱鬱蔥蔥,那些唱著童謠的孩子們是否又在山中撿著幹柴拾著野菌?

  剎那間,耳邊似乎又響起那些童稚的歌聲,脆脆的與眼前清甜的歌聲融合,如和風吹過,鬆緩了頭痛,如甘霖灑落,潤澤了乾涸的心。

  看著那越走越近的嬌小身影,後邊依稀跟著許許多多的小小身影,那一刻,繃緊的身子一鬆,似乎有什麼一瞬間散去了。

  是了,他怎麼糊塗了?

  眼前的少女與久羅山上的族人有什麼不同?

  那些撿柴的孩子與久羅山上的孩子又有什麼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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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啊呀!清微君!你已經起來了!”香儀一見窗前站著的久遙頓時歡聲喚道,“那正好,我打來了水,快快洗漱吧,一會我去端早膳,今日的早膳是杞葉糯米粥。”她一邊說著一邊推開了房門,如同一隻百靈鳥似的翩然走入,隨著她的到來,房裡瞬間如有神奇的手輕輕一揮,便揮去了沉暗憂悒,變得輕快明朗。

  久遙靜靜看著她,片刻,微微一笑,道:“香儀,收拾行裝,我們回王都去。”

  “啊?”冷不防這麼一句,香儀頓時愣在當場。

  久遙回身穿上外袍,便走出房門。

  他不是去助他的仇人,他為的是那些百姓,那些無辜的性命!

  他不能保住他的族人與他的家園,至少……他要盡他所能助青州的百姓們保住他們的家園!

  “清微君,你要去哪?”香儀追出房門。

  庭院裡,久遙招手,青鳥便從樹上飛下落地。自從它做了一回信使送回了那卷“杜鵑花駐翠鳥圖”後便飛回了王都,只是風獨影離開王宮去三石村並未帶它同行,它確實自行從王都又飛到了淺碧山久遙的身邊。

  久遙跨上鳥背,抬手撫過青鳥的頭,“帶我回王都。”那一句,既是吩咐青鳥,亦是答覆香儀。

  “嘎!”青鳥馱著他,撲騰展翅飛起,矯健的身姿瞬間飛過高牆,飛上長空。

  香儀瞪大了眼睛看著天上遠飛的大鳥,都忘了話語了。

  “你們收拾好了就回王都,我先走了。”高空上,遠遠飄下久遙清朗的聲音。

  片刻,呆愣著的香儀才回神,頓一聲大叫:“清微君飛走了!”然後她飛奔而去,一路大聲喊著:“趙總管!清微君飛走了!他叫我們收拾行裝回王都去!”

  淺碧山的別院裡,剎時一陣雞飛狗跳。

  十四.諸生何辜6

  七月十日,巳時。

  紫英殿裡,黃芨向國相及群臣稟報未能請回清徽君時,殿中頓時一片失望之聲,更有些腹誹責難的。

  正在這時,忽然一聲清越的長鳴傳來,如此的悠長嘹喨,令殿中群臣微驚,緊接著便聽得殿外侍衛的驚呼:“國相大人!快來看!” 徐史和群臣紛紛走出大殿。

  “那裡!”侍衛們指著天上。 群臣仰首,一時亦驚在當場。

  朗日晴天,絮雲如雪,在無垠的天空上,一隻青碧色的美麗大鳥翱翔而來,它的背上馱著一人,天青色的衣衫隨風獵獵飄展,彷彿碧煙繚繞雪雲,無比的清雅飄逸,而隨著青鳥緩緩自高空降落,底下的人看清了那人俊美無儔的容顏,眉目端凝,丰神雋永,熾陽自那人身後灑落,仿是攜著金光降臨。

  儘管世間有著種種關於神仙的傳說,卻從沒有親眼見過那些神與仙,只是在那一刻,群臣都覺得眼前的就是天神臨凡!

  九遙自青鳥背上下地,緩步走至殿前,看著一個個目瞪口呆的群臣,淡淡一笑:“諸位大人是早知我要回,所以來迎我嗎?” 那一語,頓令殿前群臣回神,以徐史為首齊齊拜倒:“臣等恭迎清徽君回宮。”

  “哈哈哈哈……諸位大人請起。”久遙朗朗一笑,“我今日起了個大早,到此時還未洗漱用膳,肚子正餓得咕咕叫,一路上就打算著回宮了得把早膳和午膳加一塊用了才夠本。既然諸位大人都在,那就一道如何?”

  群臣這幾日為著青王失蹤及叛軍之事個個都是寢食難安,許多都守在宮裡等待消息顧不上回府休息,是以有的衣皺鬢亂儀容不整,有的面色蒼白一臉疲態,儘是狼狽惶然之狀。而此刻,聽著那朗朗一笑隨意一語,看著那個卓然而立的身影,一瞬間彷彿有什麼力量,將內心所有的不安與焦灼都消去了。

  “清徽君,你可回來了!” “清徽君,你回來了就好了!”

  “看清徽君的氣色,想來病體已然康復。” …… 群臣起身,你一言我一語紛紛道。

  “我的病是好了,可看諸位大人卻臉色不大好。”久遙目光掃過群臣,“這叛軍來了就來了,我們守城的英勇將士自然會將他們擋於城外,諸位大人該吃時便吃,該睡時就睡。不然等到主上回來時,想要你們幫忙時,你們這些股肱之臣卻一個個都累倒了病倒了,那時主上看著豈不要急得哭呀!”

  “哈哈哈……” 這一句玩笑話頓讓群臣輕鬆不少,眼前這個人,似乎從他從天而降那刻起,便給群臣帶來了鎮定與力量。 “國相大人,一道用膳如何?”久遙目光望向徐史。

  徐史一笑,“清徽君歸來,臣等自然要為清徽君接風洗塵的。”

  “那我先去洗漱,回頭與諸位大人於停雲殿共謀一醉!”久遙笑著隨侍從回英壽宮去,青鳥自然是展翅跟著他飛了回去。

  身後,群臣似乎在這一刻,才想起了那隻青鳥就是青王養在宮中的,而清徽君就是坐著這只青鳥飛了回來的。

  “我們的主上號曰‘白鳳凰’,或許她真是天上的鳳凰下凡,所以養的鳥都這般通靈性,知道要把清徽君接回來。”

  “清徽君呀也是神仙般的人物,只有這樣的清徽君才配得上我們的主上,真真是一對瑤台璧人啦!”

  想起方才久遙乘鳥飛落的天人風姿,群臣無不附和感慨,紫英殿前頓時氣氛輕鬆,群臣這一刻似乎都忘卻了先前的煩憂。

  久羅山上的“妖匪”他們不曾親自圍剿,如今過去數年,早已慢慢淡忘,而久遙久羅族人的身份,當年知曉的人,早已斬的斬,抄的抄,餘下的無不是爛在肚中也絕不會宣揚於口。

  所以,青州的人,只知道與他們的女王成婚的人名久遙,陛下賜封“清徽君”,這刻他們為久遙風采所懾,衷心覺得女王夫婦是天作之合。

  那日,青王宮裡當真擺起了宴席。

  徐史看著端坐於玉座上舉杯與群臣共飲的久遙,高高懸著的心終於在這一刻稍微放鬆了一點。目光轉向神情安然的群臣,不由得微微一笑。

  清徽君雖非青州之主,可他是青王的夫婿,自古夫妻一體,他回來,便等於半個青王歸來。

  只是半個青王,卻足已令青州上下安心。

  下卷:江山都老,看鬢方鴉

  十五、角聲滿天秋意寒1

  七月十日亥時,香儀與淺碧山別院一眾侍從回到王都。

  亥時三刻,以星火令傳送的急報送入王都。

  內廷總管申歷接到後,聽聞是自青州送來,而且是以最快速度的星火令送到,頓知非同尋常,忙親自去稟報。

  那夜東始修宿在翠樾宮裡,睡夢中被喚醒,出了寢殿,眼見申歷惶惶地跪在前殿裡,不由得便皺眉:“何事這般惶急?”

  “青州國相以星火令送來奏本。”申歷雙手呈上。

  東始修一聽,忙伸手接過奏本,打開一眼掃過,看到“三石村裡數百刺客來襲,青王受傷不知所蹤”時,頓一陣急痛攻心,眼前便天旋地轉,身子連晃了晃。

  “陛下!”周圍內侍趕忙上前。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9
一二三

  “陛下,你怎麼啦?”北璇璣奔出,一把扶住他。

  東始修穩住身形,合起折本,轉頭對北璇璣道:“無事,愛妃回去休息。”

  “喔,無事便好。”東始修見她神色不似為病痛折磨的樣子便也就放開了,在涼榻上坐下,順勢便倒下閉目休憩。

  北璇璣見此,便倚著涼榻坐下,伸手為他按摩頭部,纖柔的指尖下,力道恰到好處,東始修漸漸鬆緩了神經,覺得頭不再那麼的沉重,不一會兒便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待得他醒來,才發現日頭斜了,已是近申時。

  “陛下起來了。”北璇璣捧著一杯溫茶遞上,“喝口水醒醒神。”

  “朕竟是睡了這麼久嗎?”東始修接過茶杯喝上一口放下,“愛妃怎不叫醒朕?”

  “陛下平日忙於政務,一天下來也睡不上兩個時辰,長此以往身體怎吃得消。”北璇璣抬手以絹帕為東始修試過額上的汗珠,“所以臣妾是求之不得陛下能睡久些,最好是能睡上幾天幾夜的,睡飽了才起來。”

  “哈哈……”東始修不由笑了,放下茶杯,拉過她並肩坐下,“也只有愛妃才說這話,換做茈xiang早就叫醒朕,把朕趕回景辰殿批摺子去了。”

  北璇璣眉頭一挑,杏眼微睨,道:“鳳妃娘娘那是忠心為國為民,但臣妾心中只有陛下一人,只要陛下好了,天下怎樣與我何干。”

  東始修看著她眉眼間的那份冷誚,聽著她那顯得任性恣意的話,不由得目光一凝心中微動,然後輕輕嘆息道:“愛妃如此關心朕,倒叫朕感懷。”

  北璇璣抬手輕輕撫過他硬朗的面容,杏眸有剎那迷茫,然後喃喃呢語:“這世上,臣妾只關心陛下,因為陛下是臣妾活著的唯一理由。”

  聽了這話,東始修聞著她一身淡淡的麝香,心底深深嘆息一聲,伸手攬著她,也不說話。

  北璇璣偏首倚著他的肩,兩人就這樣靜靜相依,任窗外斜陽緩緩落去。

  許久後,北璇璣輕聲道:“陛下,臣妾想請旨出宮,去趟華門寺。”

  “嗯?”東始修低頭看她一眼。

  “上回六皇子病了許久未好,陳妃娘娘去華門寺裡求了菩薩,回來喝了兩劑藥便好了,可見那裡的菩薩極是靈驗。近來陛下常有頭暈之症,吃了這麼多藥還是犯,臣妾也想去華門寺上柱香,想求菩薩保佑,讓陛下早日安康,也求菩薩保佑臣妾能陪陛下白頭到老。”北璇璣抬頭望著東始修柔柔道,“而且,自臣妾入大東以來,還從未出過宮,臣妾想看一眼帝都,看一眼陛下治下的百姓。”

  “哦?”東始修略一沉吟,便點頭應允,“那愛妃去吧。”

  “多謝陛下。”北璇璣起身行禮。

  東始修扶起她,“愛妃是為朕去求菩薩,說來該是朕謝你。”說完,想起如今受傷失蹤的風獨影,心中一動,看著北璇璣,可到底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嚥下了,“回頭你和申歷說一聲,讓他準備出宮事宜,就說朕的旨意。”

  “是。”北璇璣欣然點頭。

  翌日,北璇璣出宮,車架行駛在長街上,早有侍衛清了街道,不過百姓們聽說這位娘娘便是陛下自北海國帶回的那個美貌公主,皆是好奇不已,雖是隔在數丈外,卻一個個伸長了脖頸,想一睹帝妃的風采。

  透過密密的珠簾,北璇璣依稀可看得齊整的街市,兩旁的高樓與店舖,還有那些衣帽各一的百姓,一路看過,心頭卻是迷茫一片。自隨駕入宮以來,數年過去,原來一心一意的念頭,不知什麼時候,就如同隔著眼前這珠簾般,迷迷濛濛的,再也看不分明。

  她是北海國的公主,可她如今卻是大東皇帝的妃子。

  她活著,而父王、十二帝已沉海底,北海國再無復國之望。

  大東皇帝是她的仇人,可數年溫存,朝夕相偎……

  晃動的車輦裡,她閉上眼,前路昏曚,已難覓方向,問請神明,神明可會答?

  車架駛過白門樓時,一名男子大約是被身後百姓推擠著,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衝到了街中。侍衛見之趕忙上前喝叱。那男子一身莊稼漢的打扮,想來初入帝城,沒見過世面,被侍衛推搡著往街邊走時,嘴裡連連訴說,卻似乎被嚇懵了,口舌不利,以致沒人能聽清他說了什麼。

  驅走了那人後,車架繼續前行,車中的北璇璣悄悄挑起一絡珠簾,目光掠過街邊那莊稼漢,指尖一顫,珠簾放下,目中一瞬間湧出熱淚。

  “公主,主上與殿下安好!”

  方才無人聽清的話,北璇璣入耳的剎那便已懂了。那是北海話,原來……他們都沒死!原來父王與十二弟都還活著!等了這麼久,終於是等來了……他們都還活著!

  剎那間,心頭悲傷與歡喜交加,可北璇璣以手死死掩住口,生怕一不小心洩露了。

  只要他們還在,她便有活著的希望與意義。

  而那刻,街邊一座茶樓靠窗邊的位置,一人收回目光,默默聽著茶樓裡的人說著這位娘娘的身世與來歷。

  北璇璣將手中外袍披在他身上,“夜裡涼,陛下要保重龍體。”

  東始修只是點點頭,無暇再理會,北璇璣給他披好了外袍後,便轉身回了寢殿。

  等她離去後,東始修即問申歷,“何時送來的?”

  “一刻前。”申歷回答。

  東始修瞬即抬步出了翠樾宮,申歷趕忙跟隨。

  回到棲龍宮,一路上東始修已是理清了思緒,當下宣旨:“命雍王火速領兵救援青州!快去,以星火令送出!”

  “是!”申歷領命忙轉身去了。

  棲龍宮裡,東始修負著手,像徬徨無主的困獸般在殿中來來回回地走著,半晌,他猛然喚道:“來人!去把龍荼喚來!”

  “是。”門口守著的內侍趕忙去了。

  不一會兒,宿直的龍荼便匆匆趕來了。

  東始修將手中奏本遞給他。

  龍荼看過,頓大吃一驚,抬頭看向東始修的目光便帶出些擔憂。

  “你去挑選一百名侍衛與你一道去青州。”東始修按著眉心,壓著滿懷的不安與擔憂,“朕不放心七妹,到了青州,你親自去找她,一定要找回她。”

  “是!”龍荼自然是知道這道旨意的重要性。

  當夜,東始修呆在棲龍宮裡焦灼難眠,到了五更天便直接上朝去了。

  早朝罷後,心情煩鬱的他照例去了翠樾宮。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9
一二四

  自從梁、鳳兩大家族抄斬,謝、王、陳三家發往冀、閩、雍三州後,宮中的嬪妃便都有些惶惶難安,對著皇帝時更小心翼翼生怕犯錯。東始修厭煩那些畏縮的面孔,便是少去她們宮中,而這皇宮裡依是尋常姿態的也隻鳳妃、北妃兩人。只是鳳妃宮中自大皇兒也去了後,兩個男孩加一個女孩,過於鬧騰,所以他最常來的后妃宮中便是這翠樾宮了。

  這麼些年過去,以他對北妃的寵幸,宮中眼紅妒忌的不少,可北妃概不予理會,也不曾恃寵而驕,更不格外親近於宮中其他妃嬪或是結交外臣,只在翠樾宮裡安安生生的過自己日子,倒真個如她當日所說,只他一個親人,也只要他一個親人。他喜歡呆在翠樾宮裡,這裡沒有百官進諫,這裡沒有政事相煩,這裡也沒有畏縮或諂媚,在這裡靜靜喝一杯茶,和北妃下一盤棋,吃一頓便飯,又或是北妃偶爾的小性子,都讓他覺得自在舒服。

  皇帝富有天下,可是皇帝卻是個沒有家的人,他曾經有過家,可在他登上帝位的那刻,在他的弟妹搬離皇宮時,在他的弟妹各奔天涯後,他便再也沒有家。沒有家的人,有個可以安寧的小憩片刻的窩也是好的。

  剛跨過殿門,北璇璣已迎上前來,見他臉色不大好,眼下一圈烏青,不由憂心:“陛下可是病了?”

  “沒什麼,只是昨夜沒睡好。”東始修抬手拍拍她肩頭以示撫慰,鼻端卻聞得一縷麝香,不由道,“愛妃的病又犯了?喚御醫來看了沒?”

  “臣妾這是老毛病,不用喚御醫,只把那麝香湯煎一劑服了就好。”北璇璣搖搖頭道。

  自北妃入宮以來,常犯胸口悶痛的毛病,御醫看過後說是心絞痛,開了副方子,其中有一味藥便是麝香,

  十五章、角聲滿天秋意寒2

  七月十一日未時,昔日鄯王旗下猛將、今日的叛軍首領——谷仞領著號稱五萬的叛軍抵達王都。

  自攻下溱城後,青州各地

  已得國相命令,各城警戒。這谷仞當年跟在風青冉麾下,亦學了些兵法之道,不是魯莽之輩,他知這些早有防範的城池輕易是攻取不下的,而他起兵本打的就是對方

  的措手不及,要的就是速戰速決,沒有時間來圍著守著慢慢攻下,否則等到大東皇帝得了消息,派大軍來伐,他只區區數城如何抵擋。是以他直奔王都而來,只要攻

  下這作為王權象徵的王都,這青州便崩潰了,只要青州入手,到時自有八方英雄呼應,這天下……便該易主了!

  是以當日抵達王都,稍作休整後,申時四刻他即發動攻城。

  而王都裡,自久遙回來後,群臣便如吞定心丸,對於叛軍攻打王都皆知是早晚之事,朝議之上,群臣徵詢久遙意見,久遙就一個字:守!

  於是那日谷仞攻城,王都裡負責戌守的都統晏瑕叔率領將士殊死抵擋,自申時四刻起,至戌時一刻休,一番血戰後,叛軍的第一次攻城無功而止。

  第二日辰時,叛軍再次攻城,雙方激戰,守城的將士再一次將叛軍阻於城外。

  只是經此兩戰,城中將士傷亡頗重,而且城中僅守軍一萬,與叛軍人數懸殊,雖則有久遙在此安定人心,但他畢竟不是曾率領眾將士南征北伐戰無不勝的被士兵們視為神一般存在的鳳影將軍,眼見數日過去,青王卻依舊毫無消息,是以城中將士士氣大減。

  七月十三日,谷仞未有發動攻城,雙方各自休整。

  七月十四日,寅時,黎明前最黑暗亦是守兵最疲憊之際,谷仞傾全部兵力四面攻城,來勢洶洶。晏瑕叔自然是率領將士們抵擋,只是連續三戰的疲憊,以及精神上的惶

  然,再加四面敵人攻來,士兵們已顯難以支撐。晏瑕叔心頭焦灼,眼見著叛軍已有不少爬上了城樓,城牆上亦有叛軍如蟻蟲般攀著牆梯湧上來,他亦不由得惶恐,難

  道今日竟是守不住了嗎?

  正在這時,驀然“咚!”的一聲鼓響,震耳欲聾,瞬間傳遍王城,便是酣戰裡將士們的刀劍叩鳴亦不能掩那鼓聲!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鼓聲不曾間斷,一聲一聲,如擊在戰士的心頭,如自九天傳下,散落城中每一個角落,令那些戰士驀然間湧出鬥氣。

  “黑雲壓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裡,

  塞上燕脂凝夜紫。”

  震耳的鼓聲裡,忽起沉厚而豪邁的歌聲,聲聲入耳,如叩心弦。

  將士們百忙間循聲遠望,便見王都最高的建築——矗立於王宮的踏雲樓之頂,一人挾鼓而立,一邊擊鼓一邊高歌,身旁一隻青碧大鳥展翅嘯鳴,嘹唳飛空。

  “半卷紅旗臨易水,

  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台上意,

  提攜玉龍為君死。”【注○1】

  那時正是旭日初升之刻,淡薄的霞光裡遠遠望去,矗於高樓之上的天青身影巍然若山,碧霄白雲上美麗的青鳥展翅飛翔,鼓聲、歌聲、鳥聲相和,激昂張揚又清越嘹喨。如此景象,於這曠遠王城,於這肅殺戰場,是那樣的奇妙,就彷彿天降神諭,震魂撼魄!

  “清徽君!”

  戰士們仰望踏雲樓上那如天神屹立的男人,剎那間豪氣陡生,滿身熱血沸騰!

  “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晏瑕叔舉劍高喝。

  瞬即,城樓之上如雷鳴般響起回應:“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兒朗們,守住王都,恭臨主上歸來!”

  “是!”

  “咚咚咚……”的鼓聲裡,將士們勇氣倍增,舉起刀劍,掄起矛戈。

  “殺!”震天的喊殺聲裡,氣勢如虹的王都守軍,衝向那湧上城樓的叛軍,剎那裡便有頭顱翻滾,殘肢斷臂橫飛!

  而王城裡,各自躲於家中惶恐不安的百姓們,在聽得振耳的鼓聲,聽得戰士們震天的吼聲時,不由都稍稍安神,不約而同向神佛祈求著守軍大勝!

  踏雲樓頂,“咚咚咚咚……”鼓聲不止,而擊鼓之人,仰首望向長空。

  蒼穹之上可有族人在看,可有怨魂哀泣?

  那日,谷仞攻城無功,更是傷亡慘重,不得不狼狽休戰。

  ……

  ***

  十四日,酉時。

  經過一番激戰的雙方,都在休整之中,便在此刻,立於了樓遠望的士兵望見了遠處一股黃塵揚於半空,頓時心頭一跳,趕忙飛奔稟報。

  自接到徐史的信後,豐極即點兩萬精兵,自雍州王都出發,日夜奔行,於十二日抵兩州邊界,稍息一夜後,翌日清晨,帝都以星火令急速送來的聖旨便到了。豐極一接詔書,即拔營起程,領大軍邁過界碑,奔赴青州王都而來。

  在離王都還有五十里之際時,探子回報,今日叛軍與王都守軍一場激戰,清徽君親自擊鼓助戰,將士份外勇猛,擊退了叛軍的攻勢。

  隨軍大將厲則行便進言,即刻急速奔襲,可攻叛軍一個措手不及。

  豐極沉吟片刻後,卻吩咐大軍再行四十里,然後就地紮營休整。

  厲則行雖是奇怪,但他向來敬服豐極,只道其另有妙策,遵令行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50
一二五

  他去後,石衍問豐極,“援兵到來,叛軍自然惶恐,先前又已一番激戰,定耗損體力,正是一舉擊潰的良機,為何主上卻不同意進攻?”

  豐極勒馬,舉目瞭望前方,淡淡道:“這區區叛軍,孤伸手可破。”這樣自負囂張的話語由他說來,顯得格外的平靜而雅淡。

  常年跟隨他左右的石衍自然深信不疑,是以再問:“唾手可得之功,主上何以不取?”

  豐極默然了片刻,才悵悵道:“當日七妹嫁他是為救他,我們兄弟雖不樂意,但無可奈何。如今,七妹與他已成夫妻,既是如此,那麼他至少要做到與七妹並駕齊驅,

  若他不能,而只是一個依附於七妹苛活之人……”他話音一頓,雍雅的眉宇間溢出一絲徹骨的冷意,“這樣的人,不存也罷。”

  石衍一震,看著前方駿馬上雍雅無倫的人,心下瞭然,“主上是要考量他?”

  豐極不語。

  石衍遲疑了片刻,又道:“主上之苦心,常人難懂,此刻王都危困,援兵不救,日後只怕要招天下誹議。”

  “天下誹議……”豐極呢喃一聲,唇邊扯一抹笑,卻苦澀不堪。

  昔年只因他事事苛求盡善盡美,以至痛失所愛。如今……為著七妹,他便任性一回,自私一回。仇人成婚,其間之愛恨磨痛,豈能少了,這兩年七妹與那人如何度日,

  他們兄弟豈有不知,只是七妹何等驕傲之人,絕不容他人插手。而那人沉淪悲痛難消怨恨,他們兄弟都能理解,可若一生,七妹與那人都要活在這仇恨與折磨中,那他寧擔千古罵名,亦要就此替七妹斬斷餘生羈縛。

  此時此刻,即為契機。

  那人肯出山,肯擊鼓相助,顯然並非無情無義之人,那便讓他看看,那人有沒有與七妹並肩而行的勇氣,有沒有與七妹並駕齊驅的本事。

  他的七妹,是天上的鳳凰,不是世間庸俗狹隘之輩可與匹配的!

  若那人……

  豐極握緊了手中韁繩,吩咐石衍,“既是清徽君在擊鼓,顯然七妹還未歸來。你即刻點兩百精兵,速往忻城三石村找尋七妹。”

  “是。”石衍領命。

  而那時王都裡的將士聽聞救兵來了,振奮不已,本因激戰而疲倦的身體又瞬間湧出了力量。晏瑕叔整頓兵馬,預備著只要城外雍王攻襲叛軍,他們便即刻出城接應,到時前後夾攻,叛軍必然可一舉擊潰。

  可隨後探子又來報,雍王大軍於十里外駐紮,似乎並無攻打叛軍之意。

  眾將士聞言無不訝然,晏瑕叔趕忙將消息報與王宮。

  群臣聞之亦不解,紛紛將目光投向玉座上的清徽君。

  久遙聞得消息後,端坐許久後,心底輕嘆,到底是她的兄弟。

  ***

  卻說叛軍營中,谷仞自也早得探子回報,雍王領兵來救,一時心頭也有些忐忑,畢竟“傾城將軍”並不只是指容色傾城,而是那“不動則已,一動傾城”的絕世將才。正想著要不要退兵時,又得探報,雍王於十里外紮營不動。

  谷仞聽後,不由心生疑惑。

  這雍王既是來救援的,為何不趁他疲倦之時來個急襲?那他真的只有逃跑一途。

  難道是一路勞頓需要休整?豈不擺明著給他時間讓他逃跑。

  那是另有圖謀?卻是圖謀什麼呢?

  思來想去,卻是怎麼也想不明白。以眼前局勢來說,他應該退兵,不然等到王都守軍與雍王雙面夾擊,他必敗無疑。

  可是退兵……也是敗局!

  此次起兵,時機可說半由天意,半是人為。

  風獨影歿或傷,青州必然亂,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奪下王都,而後再將潰散的青州拿下,那時即算大東皇帝反應過來,派兵來討,他已青州在握,足可與之慢慢交戰,且那時昔日敗於大東皇帝的各方英雄必然響應,大東朝便危在旦夕!

  只是,他沒有想到,數日攻城,以五萬人馬竟然沒能攻下只一萬守軍的王都,更沒想雍王的救援會來得如此之快!

  此刻退兵,日後再難有此良機,一世雄心抱負便就此斷送,於他來說,即為敗局。

  若不退兵……

  他走出營帳,舉目瞭望遠處巍峨的王城。城牆上掛著幹涸的血跡,城下層層疊疊的是來不及收拾的戰死的士兵屍首。這幾日攻城,王城守軍定然折損幾千,此刻守軍比他們只怕更是疲憊不堪,而自己這方,還有四萬多的兵力,探子回報雍王援兵亦不過兩萬左右,這麼算來,依舊是自己這邊佔了優勢。

  那不如……搏一把!

  只要能攻破王都,能入主王城,雍王不足為慮,這青州不出十日便為掌中之物!

  如此一想,他即刻下令,命副手高亥領一萬人去五里外駐守,目的是阻住雍王的兵馬,同時傳令眾將士今夜休息,明日攻城。

  谷仞打定了主意的時候,王宮紫英殿裡,除了徐史垂眸默默思索著外,群臣無不如熱鍋上螞蟻般,躁動不安,一個個猜測著雍王按兵不動的原因。只是猜來猜去,誰也摸不清,最後又把目光望向了清徽君。

  玉座上,久遙端坐著,目光望向殿中的諸位大臣,所謂的“群龍無首”大約說的便是此等景況。他沉吟會兒,然後啟口道:“諸位大人,要是主上在此……”他的話卻故意在這兒停頓了,目光自群臣面上一一掃過。

  果然,當聽到“主上在此”時,群臣皆面露安色,但隨即想到青王並不在此,便又都皺緊了眉頭。久遙心下瞭然,接著前頭的話道,“若是主上在此,則王城安然,叛軍不攻自破。”

  或許,他以前不曾體會到,可此時此刻,他卻是深切明白。

  風獨影是這青州的支柱,是群臣的主心骨,是百姓的定心丸,是令將士臣服的王!

  聽了這話,晏瑕叔道:“清徽君,以末將拙見,此刻雍王援兵離城十里,莫若遣人傳信,與雍王裡應外合,一舉擊潰了叛軍。”

  久遙聞言,微微頷首,道:“晏將軍此策自然是好,只是可憐的卻是城外那些士兵。”

  他此話一出,群臣不由怔愣,想城外的都是叛軍,起兵叛亂已是死罪,此刻圍攻王都更是罪上加罪,有何可憐?

  久遙自王座上站起身來,眸中一掃清微淡遠瞬間變得凌厲,彷彿威嚴的王者又彷彿慈悲的神祇俯視著殿中群臣,“城外的那些叛軍,其中真正叛亂的不過幾千人,餘者皆為溱城、浚城的普通百姓,為求活命,迫於淫威被叛軍強徵入伍。”他負手身後,語氣凜然,“說到底,他們亦是這場叛亂的受害者,而令他們罹此大禍的卻是青王與諸位大人,賊子就在諸位治下的青州籌謀著,你們卻未能事先杜絕。若此刻再對他們行刀兵,他們何其無辜可憐,我等又何其殘忍無情!”

  這一番話,可謂辛辣非常,群臣聞所未聞,驚鄂無比,可細想一下,卻又無言以對,羞愧難當。

  在群臣慚愧沉默之時,國相徐史卻驀然抬首看向玉階之上站立的人,目中閃過一絲亮芒,然後跨前一步,道:“清徽君如此言道,可是胸有妙策能救那些無辜百姓?”

  久遙望一眼徐史,道:“叛軍之所以兵圍王都,只因主上重傷失蹤,他們才有恃無恐。”說到這,念及失蹤至今都未有消息的風獨影,頓胸口一窒,可此刻卻非分神之際,忙暗自深吸一口氣,緩了痛楚,才繼續道,“而此刻雍王援兵已到,叛軍定然心慌神亂,若主上再現身,叛軍必軍心潰散,不攻自破。”

  群臣聽了,均覺得有理,可是問題是,此刻主上不知身在何方!若主上在,又哪有這場叛亂!

  一時,殿中群臣紛紛交頭接耳,有的說當前最重要的是快點找的主上,有的說不如招降城外叛軍,還有的則說叛亂為死罪,死罪絕不可饒……

  在群臣議論紛紛時,幾日裡與叛軍數次交戰,親眼目睹著士兵們的慘死,胸中對叛軍充滿著憤恨的晏瑕叔上前一步,道:“清徽君,此刻主上不在,不能震懾叛軍,為著王都安危,末將認為只能以武力鎮服!”

  久遙目光望一眼晏瑕叔,道:“主上明日會現身。”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明了,頗有斬釘截鐵之意,同時目光望向徐史。

  風獨影不在,青州百官乃唯國相是從。

  群臣聽得他的話,無不驚訝異常。主上明日現身?難道已找到主上了?既是已找到了,何以他們不知曉,卻只清徽君知道?

  在群臣各自猜測之際,徐史迎著久遙的目光,心頭有瞬間的猶疑。只是玉座上方的那雙眼睛,從容而堅定,蘊著滿滿的自信。片刻,徐史躬身道:“清徽君所言有理,臣從清徽君之命。”他與身為武將的晏瑕叔所思所慮不同,更重百姓與民心。

  國相在群臣中自有威信,是以有了徐史的話,群臣雖心有疑惑,但依舊順從。至於晏瑕叔,清晨那場血戰中,得久遙擊鼓相助心存感激,眼見他如此自信,國相又如此信服,便也不再多話。

  久遙吩咐:“明日卯時,主上必然現身,請晏將軍配合。”

  “是。”晏瑕叔領命,緊接著又道,“清徽君,未將想趁夜派人潛出城與雍王聯絡,以助明日成事。”他雖是聽從久遙的吩咐,但依舊心存疑慮,是以想先與雍王取得聯繫,到時彼此呼應,則可有十成勝算。

  不想久遙卻淡淡道:“雍王身經百戰之人,我等所慮他豈有不知的,晏將軍勿須憂懷。”他的目光穿過大殿遙遙落向殿外的天空,那位雍王敢十里外駐紮,這王城內外所有動靜自然瞞不過他的耳目。

  那日紫英殿裡便如此商定。

  是夜,城內城外彼此安然過去。

  ***

  第二日,黎明之刻,鮮紅的旭日自東方升起,淡薄的晨曦緩緩灑落,天地漸漸明朗。而王城內外,厲兵秣馬,一派肅殺之氣。

  “咚!咚!咚……”

  城外擊起鼓聲,叛軍即要發動攻城。

  城內晏瑕叔整頓兵馬,嚴陣以待。

  第一縷霞光灑落王城之時,城外的叛軍已持矛擎盾,往城門進發。

  正在此刻,空中驀然傳來一聲“嘎!”的脆鳴,衝破那“咚咚”鼓聲,在這清晨的戰場上,清越嘹喨的自九天傳下,令得王城內外,無不抬首望去。

  便見東方,一隻青碧大鳥乘著絢麗的朝華自紅日之上翩翔而來,大鳥的背上馱著一人,素衣如雪,烏髮披瀉,與衣袍同色的披風上金色的鳳羽在半空迎風飄拂,緋豔的霞光裡遙遙望去,彷彿鳳翅招展,明燦奪目。

  剎那,王城內外望見高空上的人影,無不瞪大了眼睛,然後發出驚嘆:“主上!”

  儘管太高太遠看不清面容,但當世之中,會以鳳羽為飾,能有如此絕倫風采氣勢的,唯有鳳影將軍——風獨影——青州之王!

  城外的叛軍見之,無不膽顫魂驚;城內的將士見之,無不振奮高呼。

  九天之上,青鳥翩翩飛來,抵近王都,便於高空盤旋,高貴凜然的俯視著下方泱泱眾生。

  那刻,無論鼓聲捶得多急多響,叛軍舉著矛戈的手都不由自主垂下,向城門進發的腳步如懸千斤般抬不起,一個個環首四顧,神色惶然。

  “主上!主上!主上!”

  城樓上將士們高聲呼喊,那雷鳴似的喊聲,響徹整個戰場,淹沒了城外的鼓聲,灌入城下數萬叛軍之耳,便如滅頂之潮滾滾而來,直嚇得許多人手腳發軟,手中兵器摔落地上。

  “爾等大膽!”

  威嚴的喝聲自高空傳下,冰寒如霜雪覆原,清亮如鳳鳴九天,瞬間戰場靜寂如淵,數萬人於此,卻杳無聲息。

  只此一喝,還暗自懷疑賊心不死的谷仞等叛將頓魂飛魄散,兩腿發軟。

  真的是青王來了!

  王夻的刺殺失敗了!

  “放下兵器者,既往不咎!”高空上,再次傳下青王清亮威嚴的喝聲。

  喝聲傳下,城前那些被強徵入伍的原是溱城、浚城百姓的叛軍,無不心動,卻又帶有一絲猶豫。叛亂為滅族大罪,女王真的會饒赦他們?

  也在此刻,城樓上,“咚!咚!咚!”鼓聲大響,然後城門大開,晏瑕叔一騎當先,率領著數千鐵騎風馳而出。

  城外叛軍一見,頓不由自主往後退去,同時捏緊了手中矛盾,忐忑不安地望著前方。

  晏瑕叔領兵出城卻並未進攻,而是齊整威嚴的列陣於城前,那閃亮的銀甲有朝陽下閃爍著灼目的光芒。

  叛軍見未攻過來,稍是鬆口氣,卻在這時,西邊驀然塵土飛揚,然後便見許多叛軍愴惶奔來,一邊大叫“雍州大軍來了!”

  而在那些愴惶逃來的叛軍身後,有滾滾煙塵揚於半空,有鐵蹄踏震大地轟鳴作響,有墨色的旌旗凜冽飄揚半空,那是雍州雍王駕臨!

  晏瑕叔望見遠處如黑色潮水奔湧而來的鐵騎,不由默默感嘆:好個清徽君!好個雍王!配合得堪稱妙到毫巔!

  他感嘆之時,舉起右臂,剎時城前數千鐵騎喝聲如雷:“主上有令,放下兵器者,既往不咎!”

  至此,叛軍徹底崩潰,放下兵器,俯首跪地。

  而谷仞眼見敗局難挽,再不敢留,忙領著數千親信逃遁而去。

  晏瑕叔早得久遙吩咐,是以並不追擊,只是率眾上前,收服降兵。

  原被谷仞派去攔阻雍王大軍的那一萬兵馬,被豐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殲滅一半,餘下逃遁至此的眼見城前叛軍紛紛投降,再看高空之上青王如神般親臨,剎時萬念俱灰,也跟著放下兵器投降。

  豐極領兵趕至時,遠望已逃遁而去的谷仞等叛軍,輕聲感概一句:“這招‘不戰而屈人兵’用得妙絕,奈何有將才,卻無將心。”

  身旁石衍聽了,卻道:“如此才好。”接著又問一句,“要不要讓厲將軍去追?”

  豐極搖頭勒馬,仰首望見半空青鳥緩緩飛落城樓上,思及久羅山上的事,默然許久,終未發言。

  王城之上,守軍齊聲歡呼,王城之下,是跪地降服的數萬叛軍。一場一觸即發的大戰,終是兵不血刃而瓦解。

  ***

  一切塵埃落定後,豐極自大軍中緩緩馳出,驅馬緩緩走向王都。

  城樓上,自青鳥背上走下的“青王”解下披風,脫去素白的外袍,裡面一襲天青衣袍,然後“青王”抬手束起披頰遮容的長發,便露出一張俊美驚世的面容。

  “清徽君!”城樓上有將士驚呼。

  久遙淡淡一笑,目光望向城外那緩緩馳來的一騎,眸中瞬間閃過一絲情緒,卻是複雜難懂。當那騎越來越近時,他終是步下城樓,前往迎接。

  駿馬上,豐極自然也看到了城樓上走下的人,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望去,那道天青色的身影彷彿冬日的天空,冷而淡。

  護城河前,兩人終是面對面,遠近將士望見,一時不由都有驚豔目眩之感。

  城前的兩人,皆是容光懾人,風神奪目,立於一處,彷彿稀世明珠寶玉,互映生輝,卻又是絕然不同的風采。

  豐極容華璀璨,是玉宇瓊樓上綻放的華美雍容;久遙風骨清舉,是高山深林裡蘊出的曠澹飄逸。

  一個踞於馬上,一個立於橋前,彼此打量,平淡之外再無多餘表情。

  許久後,豐極下馬,久遙上前,兩人互相行禮,身姿有若玉樹瓊枝迎風折腰,說不出的優美雅逸。

  “多謝雍王前來救援。”一個擺明了主人姿態。

  “七妹有事,做兄長的豈有不幫的,清徽君勿要多禮。”一個表明了親疏。

  一禮一語後,兩人再次抬首望向對方。明明都是神仙般的人物,可彼此間卻似乎並不能惺惺相惜,周圍的氣氛顯得有些僵冷。

  不過這種氣氛也不過片刻,久遙抬眸掃一眼城外黑甲黑盔的雍州鐵騎,道:“既然雍王在此,那餘下便請雍王多擔待了。”

  豐極微怔,不解他此語。

  久遙抬手,青鳥便自城樓上飛下,豐極麾下大軍見著如此美麗大鳥,頗為驚奇,但王城裡的將士們卻已能習以為常。

  “我要去尋她,王都及降兵便都拜託雍王了。”

  豐極聞言,眉尖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道:“我已派石衍前往找尋七妹,清徽君還是坐鎮王城為好。”他的話自然是溫雅有禮的,可其言下之意久遙卻能品出:你區區書生,去了也無濟於事,反會增添麻煩,不如留下的好。

  於此,久遙並未有反應,只是仰頭放目望去,遠處是曠野與山林,並不能望見心頭掛懷的人。“我擔心她,我必須要去。”

  “清徽君,在七妹行蹤難定之際代替她坐鎮王都,於她來說,你便是盡了十分心力。”豐極的聲音很輕,只有他們兩人聽得到,“七妹我已派石衍去找,況且有杜康在她身邊,定然會安然歸來。”在豐極的認知裡,他絕不相信這世上有人能殺得了風獨影,更何況還有寧肯自己死也絕不會讓風獨影有失的杜康在。

  久遙聞言,不由回首看向豐極,眸中流露出深沉的憂邑,“就因為杜康在她身邊,所以我才要去找她。若杜康不在,她或還會因為顧惜著他,而不至……”他沒敢往下說,腦中此刻儘是當日杜康那句“若有一日她再也無法承受時,我便一劍帶她離開。”三石村的村民為了救她,盡數被刺客斬殺,那麼多的人為了她而死,就死在她的面前,他都不敢想像,她經歷這一切時的心情。

  豐極聞言心頭一沉,“清徽君此話何解?”

  久遙輕輕嘆息一聲,“雍王與她共同走過二十年,她這半生活得如何的艱辛,雍王比我更清楚不是嗎?”拋下這一句,他即跨上青鳥,剎時青鳥“嗄!”的長鳴,展翅飛向高空。

  地上,豐極仰望青鳥馱著他飛遠,眨眼間便只遙遙一點黑影,想起他最後那句話,頓一股涼意直衝腦門,立時飛身上馬,揚鞭便要追去。

  “青州國相徐史拜見雍王!”

  那揚起的馬鞭頓住,轉頭,便見青州國相徐史領著一干群臣跪地相迎,再放目望去,滿城兵民欣然,滿地降兵惶然。他回首遙望,青鳥早已馱著人飛得不見蹤影,閉目輕嘆一聲,才收鞭下馬。

  他需留下,坐鎮王都,收拾混亂。抬手揚聲:“諸位都起身吧。”

  群臣起身,其中一名英氣**的武將上前,正是王城大都統晏瑕叔,“啟稟雍王,那叛軍首領領著數千人逃遁而去,末將請命,前往追擊。”

  “請晏將軍安頓王都兵馬,安置降兵即可。”豐極淡淡道。

  “可是……”

  豐極微一擺手,“晏將軍領命吧。”

  “是。”晏瑕叔垂首,領命而去。

  徐史眼前一身戎裝英姿蘊藉的豐極,問道:“雍王可是要親自追擊叛軍?”

  “不。”豐極抬首目望九天,明燦的陽光灑落,刺痛了眼睛,可他迎著日光望去,湛藍的天空上有雲朵一團一團,像無數空曠的城堡飄遊於無垠的天際。

  他不信他的七妹會死,他要留下她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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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元鼎六年七月十五日,辰時。

  明朗的朝日之下,青州百官恭迎雍王入城。那時,在幾百里外三石村後的大山裡,一處隱蔽的山洞中,杜康抱著不醒人事的風獨影靜靜地靠坐在山壁上,兩人滿身傷痕血跡斑斑。

  ***

  自那日杜康攜著中毒的風獨影逃出重圍後,便徑往村後的山裡逃,人逃入山中便如螞蟻沒入沙漠。而王夻眼見風獨影重傷,豈肯放過這此機會,領著刺客緊追不捨。

  杜康拚力逃了一個時辰後,確認甩開的刺客一時半會不會追來,他放下風獨影,查看她的傷勢。只見她面色慘白,肩頭黑血浸濕了半身衣常,知那箭上的毒性厲害,當即便撕開她肩頭的衣裳,拔出長箭,再為她吸出毒血,然後自懷中取出常備的解毒藥丸給她服下,又將金創藥灑在肩上、背上的傷口,撕下乾淨的中衣給她綁緊傷口,一切妥當後,他才給自己處理傷口。

  他傷在背上,又擔心刺客追來,是以只將金創藥灑上,撕了外袍隨意包了一下。

  剛弄好,身後便已聽得追兵的聲響,他忙負起風獨影便要逃,只是經過一番血戰再加這一路體力耗損,此刻起身太猛,一個頭重腳輕便摔在了地上,這一摔倒是把風獨影摔醒了。

  “快走!”醒來的風獨影自不肯再增添他的負擔,掙紮著起身,由杜康扶持著,飛身逃去。

  杜康曾為死士精於隱遁之術,而風獨影從小便歷經險亂,是以兩人都擅隱蹤匿跡,逃入山中本是上策,但那王夻數年來能藏於民間不被發現,顯然也不是泛泛之輩,一路都緊緊追著。

  他們此刻都負傷在身,無論是體力還是功力都大打折扣,無法再與人數眾多的刺客相拚,只能一路逃遁,疲乏之時才歇息片刻。兩人也不能往人煙處逃去,以刺客的殘

  暴,定會斬殺無辜百姓洩憤,而此刻他們無力再護其他人。並未預知有這樣的禍事,所以身上都未帶水與食物,只能渴時喝山澗之水,餓時摘野果充飢,可是果子並不足以補充體力與精氣,有時便獵幾隻野雞或野兔,為免追兵發現行蹤,不能生火,只能剝皮放血後生吃,再將皮骨血跡埋了。

  風獨影身中毒箭,也因王夻一直緊追不捨,以至兩人未能及時運功逼出,而到後來,彼此功力耗損過甚,已無能為力,只能靠隨身帶著的解毒丸暫時壓著。他們不能逃

  離這大山,而刺客也決不會放過他們,所以這是一場逃亡與追殺的殊死較量,直到一方力竭而亡,又或是一方的救援來臨,擊殺另一方!

  如此逃遁、藏匿便是數日過去,逃到第八日,當兩人躍過一片荊棘叢時,風獨影真氣不繼,一頭栽了下去,杜康立時伸手挽住她的身子,然後使力半空縱起,千鈞一髮之際避開了尖銳的荊棘,然後順勢一滾,總算安然落地。

  稍定,杜康扶起風獨影,便見她口角流出黑血,一張臉灰暗無比。她肩上中的毒箭,雖則拔了箭放了毒血吞瞭解毒丸,但到底不是對症下藥,毒不能徹底清掉,隨著她體力、功力的消耗,毒素慢慢浸蝕,若是浸到心肺時……想至此,他再也顧不得什麼,忙扶風獨影血膝坐起,然後於她身後坐下,便要以內力為她驅毒。

  “杜康……”風獨影低聲喚住他,此刻兩人皆是外傷內損,強行逼毒,只會是個同歸於盡的結果。

  杜康頓住。

  風獨影目光望著那一大片密密的荊棘叢,鳳目裡閃現一點亮光,“去……把那邊荊棘砍……五十二枝過來……然後按我說的擺……”她毒素浸體,身上的外傷又不曾癒合,此刻是外痛內竭,連說話的聲音都顯得有氣無力。

  杜康聞言,立時收了手,扶她靠樹坐著,然後拔劍去砍荊棘。

  等砍回了荊棘,風獨影指點他:“以荊棘叢為中宮,兩邊各隔四丈,東兌宮五枝、西震宮六枝、南坎宮七枝、北離宮八枝;然後西北巽宮八枝、東北坤宮七枝、西南艮

  宮六枝、東南乾宮五枝……”她話說完,胸肺間一陣氣悶,趕忙轉過臉去,一聲輕咳,噴出一口黑血,她抬手拭去唇邊的血跡,沉聲喝道,“快去!”

  杜康趕忙按她說的做,一刻功夫便已妥當,等他躍迴風獨影身旁時,王夻已領著幾十名黑衣人追到。

  “走!”風獨影看一眼荊棘叢外追來的刺客。

  杜康背起她,迅速逃去。

  “追!就在前面!”王夻眼見他們的身影消失,頓如獵人瞅見了獵物般目放精光。

  那些黑衣人自然是飛身追去,奔在最前的三人,望見前方有如長帶般的荊棘叢,提氣縱身便要躍過,可當他們看準了落地點飛身落下時,驀然腳下冒出大叢荊棘。

  “啊!”

  剎時三聲慘叫響起,那三人全都摔落在荊棘叢上,全身都扎滿了尖銳的荊棘,那劇痛痛得他們不由自主掙紮著,越掙扎,荊棘刺得越深,血流得更多,痛得更慘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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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慢!”王夻大喝一聲,同時身後的黑衣人也看見了前方同伴的慘況,頓都卻步,眼見著荊棘叢裡同伴淒厲的慘叫著掙紮著,然後漸無聲息的死去,一個個都心驚肉跳。

  王夻又驚又怒,可望著那一片荊棘,知風獨影定是設下了陷阱,而他一向不善陣法,當即吩咐,“繞過去!”

  可那片荊棘帶竟是綿延了數里遠,等到他們繞過了荊棘叢時,早已失去了杜康與風獨影的蹤影。

  “仔細搜!一定要將他們割頭剖心,方能消我心頭之恨!”王夻目裂牙眥地望著密林。

  而那時候,杜康背著風獨影在山壁間縱躍,在密林中奔跑,他不知疲倦地竭盡全力地奔逃著,只為遠遠甩開那些刺客……就這樣,也不知過去多少時辰,當他力竭再也撐不下去一頭栽倒在地時,風獨影早已昏迷過去,趴在他背上一動也不動。

  他趴在地上喘息許久,終於有了抬頭的力氣,星月的光輝透過樹木的枝縫射入,可隱隱綽綽看清四周,前方數道陰影,似乎是立著巨石,他凝聚四肢力氣,卻是怎麼也站

  不起來,於是負著風獨影慢慢爬了過去,近了才看到巨石而成的山壁中隱著個小山洞。他精神一振,往山洞爬去,當他終於爬到洞裡時,心神一鬆,耗盡了所有氣力的他只覺眼前一黑,便再無知覺。

  洞外,一陣陰涼的夜風拂過,帶起樹木沙沙作響。

  天幕上,一輪明月已漸趨圓滿,靜靜的灑下銀霜,照著這看似安靜卻藏著兇殺的高山。

  夜,悄悄過去。

  當杜康醒來時,睜眼看到的是石壁上晃動的光點與陰影,那是日光透過洞外的樹蔭照入投下的,他略動了一身子,背上沉沉的,同時感覺四肢僵麻,接著全身都如螞蟻在咬般的麻痛,這痛讓他清醒,忙轉頭往背後看去,風獨影的身子一半趴在他背上一半跌在地上。

  待那麻痛過去,他忙艱難地翻過身去查看風獨影的情況。此刻她雙目閉闔,唇邊掛著凝固的黑色血痕,面上罩著一層灰黑色,以至那張面孔就如蒙塵的珍珠,黯淡得無一絲光澤。他屏住呼吸伸出手……半晌,他鬆一口氣。還好,還有呼吸與心跳。

  吃力地扶起風獨影,打量一眼山洞,除了石壁,便是壁縫裡上長出苔蘚與野草,他移動身軀,靠坐在石壁上,然後將風獨影抱在懷中,不讓她倒在髒污的塵土裡。他背

  上的傷一處未曾仔細處理,這大熱天裡,數日下來不見好,倒是長膿潰爛了,靠在石壁上便一陣鑽心的劇痛,可他不理會這些,只是抱著風獨影靜靜地坐著,目光無

  神地望著洞頂。

  至此,他們可算是窮途末路了?

  懷中的人已完全人事不知,毒性漫延全身,他已完全無力為她驅毒,過不了多久,她或許就會在這昏迷中無聲死去……而這麼多日過去,無論是忻城還是王都,都還不見援兵來救。他此刻傷勢加重,精力耗盡,山裡有的是豺狼野獸,有的是比豺狼更可怕的刺客!

  他目光呆滯地看著洞外投射的日光,一點一點傾斜,然後又一點一點淡去,他知道這一天又快要過去了。

  山中靜悄悄的,靜得他能聽見蛇蟲鼠蟻爬過的聲響,可是他知道,那些刺客正往這裡奔來,又或者藏匿在什麼地方,虎視眈眈的等著他們現身。

  他低頭看著懷中的風獨影,抬起手,慢慢擦去她唇邊的血跡。

  她這二十多年,活得那麼辛苦。

  背負著殺戮所帶來的罪孽,背負著弒兄的痛苦與內疚,日日夜夜的在煎熬中堅持,只因她是那樣的驕傲倔強,她不願向命運低頭,她不肯向痛苦認輸……可如今,與兄弟

  分離,割捨了心愛之人,那支撐她的力量終也是失去,而她還要做大東的鳳影將軍,還要做這青州的青王,擔負著千萬斤重擔……

  她的餘生……他可以望見。

  她會一直這樣辛苦地堅持著,一直這樣痛苦地活著……直到她精血耗盡心碎魂散!

  公子當年將她託付他,希望他能守護她,讓她一生過得安寧,可他無能為力,他有負公子所托。

  那至少……帶她走吧。

  與其死在那些鼠輩手中,莫若他親手帶她走。

  與其她餘生辛苦苟活,莫若他此刻就帶她走。

  帶著她,他們一起去九泉。

  這樣,他們便是同生共死,雖未能做到公子所托,但至少守住了對公子承諾……守護她,直至他與她生命的盡頭。

  手伸過去,手掌按在她的頸脖,只要掌下施力……就可以解脫,無論是她還是他,都可解脫,都可擺脫這塵世的一切痛苦與艱辛,去九泉下找等候已久的青冉公子。

  他的手掌按著她的頸脖,一次又一次想要狠心,卻一次又一次失了力道。

  他看著懷中的這個人,看著那張黯淡的面容……他想帶她走,可他又捨不得她死。

  她辛苦了半生,在他陪伴她的這七年裡,他卻不曾看過她有一日是活得毫無煩憂快活的。她為天下做了那麼多,天下還不曾回報她一日歡愉。

  靜靜地看著,眼前忽起朦朧的霧氣,一滴淚珠自那雙永遠沉寂無情的眼睛裡滴下,落在風獨影的額頭上。

  他的手掌自頸脖上移開,輕輕落在她的鬢旁。

  “阿影,我帶你走,你可樂意?”他喃喃著,手指輕柔地撫過她的眼睫,長長密密的彷彿墨蝶停駐,那是高傲強悍的鳳影將軍身上唯一顯得柔軟脆弱的地方。

  昏迷中的風獨影自然不會有回應,只是眼睫微動,眉頭舒展,就彷彿墨蝶輕輕顫動翅膀,即要翩飛而去。

  他早已麻木的心驀然的痛起來,卻唇角一勾,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孔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他知道,她是樂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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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撫在她鬢旁的右掌慢慢滑下,再一次落在風獨影的頸脖,將體內僅餘的真力蓄至掌心,左手牽過風獨影昏迷中也緊握鳳痕劍的手,將劍尖抵上自己的胸膛。

  他答應了青冉公子要守護她一生,她也說過“若我有朝一日要走了,一定會帶上你,若我來不及帶上你,你儘管追來就是,絕不讓你辛苦獨活。”

  所以……她死,他亦死。

  他們共一條命,絕不獨活一個。

  天地這一刻忽然變得靜極,心神這一刻亦平靜如古井,他閉上眼睛,能聽到他與她的呼吸,他與她的心跳——同步,一致。

  當手掌扣下,當長劍刺下……他與她,依然會同步——邁上黃泉。

  “嗄!”

  驀然,一聲嘹喨的鳥鳴驚破了天地的這份安靜,緊接著,山中頓時起無數聲鳥鳴,彷彿爭先恐後的回應著山外的那聲長鳴。

  “風獨影!”

  而後,一道響亮的呼喊傳來,如能上天入地,卻飽含著焦灼惶然。

  山洞裡,杜康手一抖,在剎那以為是臨死前的幻聽。

  “風獨影!”

  那呼喚聲再次傳來,如此的清晰。

  是他!杜康一震,是清徽君的聲音。也在這時,懷中的風獨影驀然動了一下,閉闔著的眼眸忽然顫動,似乎在沉睡中掙紮著要醒來。

  “風獨影!你要拋下我嗎?”

  夕陽如血輪緩落,晚霞如錦緞熾豔,久遙騎著青鳥盤旋於九天之上,衝著下方大山揚聲叫喊。這一路,憑著與鳥獸的交流,終於找到了這裡,他知道風獨影就在這大山的某處。

  “風獨影!我本該與族人共亡,是你硬要救下我,是你硬要與我成婚,如今你卻要拋下我,讓我一人獨存嗎?”

  他的聲音那樣的響亮,在大山間蕩起陣陣迴響,驚起山中無數鳥獸,驚動了山中追殺與找尋的人,也驚醒了山洞裡的人。

  風獨影顫動的眼皮終於艱難地睜開,露出靜謐如墨泓的瞳眸。

  “久遙……”她的聲音輕如囈語。

  “是他。”杜康應道,同時放開了手,心頭一鬆,卻辨不出是悲是喜。

  風獨影掙紮著起身,在杜康的攙扶下走出山洞。

  “風獨影!你要拋下我,讓我再次一個人,從此孤鬼遊魂般苟活嗎?”

  久遙的叫喊聲繼續傳來,洞前的他們循著聲音,仰道望去,透過樹縫,看見了半空上騎著青鳥的人。

  他來找她了……

  風獨影看著天空,鳳目裡盈盈閃過一抹亮光。

  是了,她還不能死,她強行救下他的性命,便該負責到底,那是虧欠著他的她唯一能回報他的——無論痛還是恨,都要與他一同走到生命的盡頭!

  “久遙。”她回應他的呼喊,只可惜氣力哀竭的她,聲音輕微,傳不到九天之上的人的耳中。

  “他們來了。”杜康驀然全身崩緊。

  風獨影回頭望去,他們的身後傳來了聲響,透過密密的樹林,隱約可見山下數道黑影奔來。

  “去山頂!”她當機立斷,再仰望一眼半空上,身體裡驀地湧出一股力量,再次站直了身體,握緊了手中鳳痕劍。

  杜康撿起地上他昨夜掉落的劍,兩人相互攙扶著往山頂奔去,那時的他們離山頂也不過十數丈之遠。

  “他們就在前面,快追!”身後的刺客也發現了他們。

  “風獨影!你回答我!”

  半空上,久遙依然不休不止的呼喚著,聲音此刻已然有些嘶啞,彷彿含著莫大的痛楚與絕望。

  也在那時,自帝都趕來的龍荼剛剛抵達三石村,聽得這一聲呼喊,抬頭往天空望去,看見盤旋於半空的青鳥與人,心頭驚異,卻也知青王定是在山中,趕忙領人便往大山掠去。

  而在這綿延的大山裡,已找了幾天幾夜不曾闔眼也不曾找到人正心急如焚的柳都尉,在聽得這數聲呼喊後,即領人朝著呼喊聲的方向找來;循著那些細微的蹤跡在山中搜了一天一夜已搜至山腰的石衍此際已發現了山上的動靜,忙領人迅速奔向山頂。

  那一天的黃昏,三石村後的大山,第一次有了那麼多的人穿行其中,也因為鳥獸人聲第一次顯得喧鬧。

  氣力哀竭的風獨影與杜康拚命地往山頂奔去;身後的刺客拚命地追著;山腰與密林裡,石衍、柳都尉在拚命地追趕著;山腳下,龍荼與百名侍衛御風般飛來……

  最前頭的兩人重傷、中毒,他們再怎麼拚命跑,也沒有往日的速度;緊追的刺客追殺了數日數夜已然疲憊,可他們沒有受傷,所以他們在拉近與前面兩人的距離;石衍、柳都尉、龍荼他們沒有受傷擁有氣力,可他們離得太遠……

  十丈……

  九丈……

  八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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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一丈一丈的接近,風獨影與杜康沒有回頭,只是望著前方竭盡全力奔跑,只要能到達山頂……

  終於,他們穿過樹叢,前方一派敞亮,他們爬到了山頂!

  “哈哈哈!風獨影,你已走投無路了!”

  三石村之所以得名,只因村後的大山有三座高峰,峰頂都是光禿禿的石壁,遠遠望去就如同三座巨石矗立。

  山頂上再無樹木阻隔視線,一眼可以望向遠近山廓田野,一眼也可望見盤旋於殘陽暮霞間的青鳥與它背上馱著的人。山風凜凜,讓精疲力盡的兩人幾乎站不住腳,回頭看去,王夻與九名黑衣人提劍圍來。

  眼見對手已至絕境,再無逃生之路,王夻頓時放聲狂笑,“風獨影!注定你要死在我手中!”

  王夻的狂笑聲令久遙發現了這邊的動靜,當他看到山頂的人影時,頓欣喜若狂,忙驅著青鳥飛來。

  那刻,狂勁的山風裡,雖群敵環繞,可風獨影卻仰首望向天空,晚霞如火如荼的在天際燃燒,卻有一抹青影踏著雲彩飛來。

  她之所以要來山頂,便是想著久遙既在,自可如當日久羅山上招喚老虎為坐騎那樣,再招喚兩隻大鳥馱走她與杜康,只是……回頭看向囂張圍上前來的刺客,只怕這回真是來不及了。握緊手中鳳痕劍,她冷睨著得意忘形的王夻,唇邊卻勾起淡極從容的淺笑。

  久遙,你看著……

  我不會拋下你,我會戰鬥了到最後一刻!

  “風獨影!我終於能取下你的首級為青冉公子報仇雪恨!”王夻一步一步踏上前來,眼中有著刻骨的怨毒也大仇即報的痛快。

  杜康轉身擋於風獨影身影,他背對著身後的刺客,抬目便可望見半空上,一隻青碧大鳥馱著一剪天青身影迅疾飛來,在滿天的殘陽赤霞裡,顯得那樣的清逸奪目。那一刻,忽然間靈台空明澄靜,心神有著從未有過的放鬆,儘管身後敵人近在咫尺。

  他伸手按在風獨影肩上,推著她迅速往懸崖邊退去。風獨影雖不解,但她對杜康從無懷疑,是以任他推著後退。

  王夻瞅見他們的動作,頓仰天狂笑起來,“哈哈哈!威震天下的鳳影將軍今日也被我王夻逼得要跳崖自盡嗎?”即將報仇雪恨的快意令得他得意忘形,反不急著上前殺仇,獵物已在掌中,他要享受著獵物垂死的掙扎。

  杜康望著越飛越近的久遙,再低頭看著風獨影,“阿影,你保重!”說著,他輕輕一笑,安寧淡然,是風獨影從未看過的,頓有瞬間怔然,也在那瞬間,杜康掌下用力一推,同時大聲叫道,“接著她!”

  風獨影信任杜康如同信任她的七個兄弟,毫無防備之下,頓如斷線的風箏落向懸崖。

  “阿影!”已離山頂不過幾丈遠的久遙瞅見,頓肝膽欲裂,剎那間只見半空青影如電閃過,追著風獨影直往懸崖下撲去。

  杜康推下風獨影不過眨眼功夫,王夻驚愕之下呆立片刻,立時飛身撲過懸崖邊,“杜康,你這該千刀萬剮的叛徒!”

  崖邊獨立的杜康,從容舉起了劍,眼見王夻長劍刺來,他不躲不閃,任王夻的劍刺入胸膛,劍入胸膛的剎那,他手起劍落,頃刻血泉撲面,灑了他一頭一臉。

  “砰咚!”一聲,王夻的頭顱滾落於地,面上圓睜著不敢置信的雙目,他的雙目倒映著天空,一隻巨大的青鳥自崖下展翅飛上長空,它的背上一名男子懷抱著風獨影。

  王夻被殺,震得對黑衣人怔愣,但也只是剎那,他們幾乎是同時躍起撲向杜康,九柄劍同時刺出,齊齊釘入杜康的身體!

  杜康拄劍於地,身體裡鮮血如決堤之河奔湧而出,立身之處瞬成血湖,迅速流淌,將山頂石壁染成了赤色。可是他卻笑了,看著斬落的那顆頭顱,輕輕地愉悅地笑了。

  好了,最後的隱患也除去了,他可以去地下見公子了,相信公子也不會怪他的。

  他雖不能守護她一生……但已有另一個人出現了,一個比他更好的人,一個能帶給她不一樣人生的人,那個人會陪伴、守護她餘生!

  他可以安心的去找公子了……

  隨著刺客拔劍退後,杜康的身體緩緩倒下,在他的身體往後倒下之際,他的眼中映著的是九天之上,青鳥馱著久遙與風獨影振翅飛來……

  於是,他唇角含笑,輕輕合上眼眸,身體順著倒勢跌下了懸崖……而他看不到的是——久遙懷中的風獨影,親眼目睹了那九劍刺入他的身體,親眼看著他的身體自懸崖邊墜落……

  那一刻,她張大了口,卻喊不出話,只喉嚨裡發出“咯咯”粗厲的響聲,瞪著前方的雙目裡,眼珠劇烈的突出,彷彿會自眼眶裡瞪出,而她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一個人痛到極致時,反而麻木了所有感官,她只是呆呆地瞪著山頂。

  山頂上已無杜康的身影,只有他流下的鮮血,那樣的紅,紅得勝過滿天火燒似的雲霞……然後久遙驚恐的發現,風獨影的眼角,沁出一滴赤紅如血的水珠,緊接著又沁出一滴……滴滴相連,連成一行血淚流淌而下,映在那張灰暗的面孔上,觸目驚心。

  “阿影!阿影!”久遙疾聲喚她,想將她喚醒。

  可是此刻的風獨影沒有絲毫反應,天地間這刻沒有聲音能喚醒她,她的世界裡,只有那一片血紅!

  隨著她眼角血淚的溢出,她的臉上迅速漫延上一層烏色,逐漸加深,久遙心頭一寒,立時抬起左手,咬破無名指,閉目凝神,然後一滴心頭血自指尖沁出,血珠上盈繞著青色靈氣,血珠滴落在風獨影額間,瞬間便沁入眉心無蹤,然後風獨影面上的烏色慢慢淡去一層。

  可是這並不足以清除她體內的劇毒,並不足以治療她身體的傷,而且此刻她心神俱潰,危在旦夕!

  久遙抬手摀住風獨影的雙目,吩咐青鳥:“快!帶我們回王都!”

  “嗄!”青鳥長嘯一聲,振翅而去。

  【注○1】李賀《雁門太守行》

  十六章、鳳起青州1

  七月十五日,亥時

  青州王都有了豐極坐鎮,已是內外安定,此刻,已有許多時日不曾安心睡過一覺的群臣、將士、百姓,因有了雍王及他麾下將士的守護,都放心睡去,沉入酣甜的夢鄉。

  整座王城,都宿在黑夜安靜的懷抱裡,只王宮的含辰殿裡,依舊亮著燈火。

  豐極坐在風獨影常坐的位子上,批著她不在的這段日子積累著的摺子,靜謐的殿中只漏壺汩汩輕瀉,以及偶爾硃筆劃過的“沙沙”聲。

  “嗄!”

  驀地一聲清越的鳥鳴聲傳來,在這靜寂的夜裡顯得格外的嘹喨,驚醒了王宮上下。

  含辰殿裡,豐極一震,立時擱筆走出大殿。

  殿前廊下,掛著的一排宮燈,在夜色裡照出融融一片橘色光芒,黑夜裡飛來的青鳥,直奔這一片暖色飛來,然後在殿前緩緩降落。

  宮裡許些侍衛、宮人聞聲而來,眼見著青鳥落地,頓驚喜叫道:“是主上和清徽君!”

  豐極立於階前,看著自青鳥背上走下的人影,有瞬間的迷惑。

  深沉的夜色裡,久遙抱著風獨影緩緩走出,步入琉璃燈下,天青色的衣袍在橘紅的燈火裡顯得暖暖的,讓他看起來就像一株高大挺拔的碧色梧桐,而在他溫暖寬厚的懷抱裡,棲息著彷彿是疲憊睡去的鳳凰。

  看到他懷中一身血跡污風獨影,豐極立時清醒,忙奔了過去,“七妹!”

  久遙知道此刻能救風獨影的唯有眼前之人,所以他任豐極自懷中接過風獨影,“她受了傷,中了毒。”

  豐極聞言,顧不得回殿,當即便席地坐下,拉過風獨影的手腕為她號脈,片刻,他臉色一沉,疾聲吩咐:“宣太醫!”

  立時便有內侍應聲而去。

  豐極起身抱起風獨影便直奔鳳影宮而去,久遙忙領著眾侍從跟去。

  到了鳳影宮,豐極將風獨影放置床榻上,即至案前,提筆便寫了兩張方子,然後將之交給久遙,“太醫一到,命其按第一張方子抓三副藥分別煮三鍋藥水,一個時辰後按先後順序送來;再按第二張方子抓藥煎一碗藥湯,兩個時辰後送來。”

  久遙點頭接過。

  “孤要為七妹驅毒,你們都退下,孤未有召喚前,不得打擾!”豐極又是一聲令下。

  那些內侍、宮人正圍在床上,焦急地看著昏迷的風獨影,聞得此令,頓時一愣。

  久遙卻知風獨影中毒太久,毒性已入五臟六腑,平常法子已無法清毒,豐極此刻必是要以深厚的內力為她運功驅毒,才可救回她的性命,而高手運功之刻,本是凶險萬分,稍有差池,輕則走火入魔,重則當場斃命,因此聞言忙率先出殿,“你們都隨我來,勿要干擾雍王。”

  侍從們這才回神,忙跟著久遙離開。

  待殿門一合,豐極走至床榻前,看著昏迷不醒的風獨影,那滿面的血污令他入目刺心,只是此刻已無暇悲傷,他扶起風獨影盤膝坐下,然後再在她身後盤膝坐下。

  殿外,久遙只留幾個老成可靠的侍從在此聽侯差遣,其餘皆命退離鳳影宮,並命侍衛團團守住鳳影宮,除太醫外,任何無關人等皆不可放入。

  過得片刻,太醫已匆匆趕到,久遙忙將兩張方子遞給他,並將豐極的話轉達。

  “臣馬上去辦。”太醫忙領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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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