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鳳影空來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07: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22423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4
一〇〇

  八荒塔前,凌霄殿裡,玉言天親自將封王詔書封存於大殿,自此凌霄殿成為皇宮禁地。

  當殿中所有侍從退下,玉言天回首望著殿中矗立的東始修,“你今日封王分國,日後恐遺禍後世。”

  “玉師,天下臣民拜朕時總呼“萬歲”,可朕知道一百歲也活不到,世上沒有什麼千秋萬世,同樣也沒有永遠的一家天下,更沒有哪一個王朝能萬世不崩,自然也沒有萬世的太平。”東始修望著存著詔書的白玉盒,神情間有著一種超然的平靜,“若幾十年、幾百年後,東氏有不肖子孫荼毒天下,又或子孫無能駕馭七王,那他們也不配坐在玉座之上。那時,我寧願是我們八人中的後代來改朝換代,至少我們辛苦打下的天下依舊是在我們的子孫手中。”

  玉言天靜靜看著他,半晌後他道:“這幾年閒暇,為師寫了兩本書《玉言仁世》、《玉言兵書》,謄寫了八套,便贈你們一人一套。”他緩步踱至殿前,“為師把師曠也帶來了,就讓他與你的皇子們一起讀書吧。”

  東始修一震,然後驀然醒悟,誠摯的躬身行禮,“多謝玉師。”

  他讓自己的兒子輔佐帝室,他以自己的著說教化七王之後,為的不過是讓這大東王朝能延續長久太平。

  玉言天拉開殿門,殿外的冬陽與寒風同時湧入,明光裡伴著冷峻。他輕輕嘆息一聲,“今日種因,他日結果。”

  語畢即跨步離去,身後東始修依舊矗立殿中,靜靜的,許久後,他的輕語在殿中悠悠迴響:“是善因還是惡果,千秋之後自有定論。然縱天下人垢之朕亦如是。”

  十、德音莫違9

  玉言天離開了凌霄殿後,便出了皇宮。穿街過巷,一路來到風府,府前正遇上提著幾副藥回來的杜康。

  風府的書房裡,風獨影坐在書桌前,手中捧著一巷書,可目光卻怔怔望著窗外出神。

  窗外的院中有一株梅樹,是白梅,雪白的花瓣在風中搖曳,就彷彿是雪花於半空飛舞。

  發呆了好一會兒,風獨影收回目光落在書上,卻看不進一字,無奈放下。

  起身之際,一片梅瓣自窗外飛入,飄飄蕩蕩的落在桌上,她拈起那雪白的花瓣,靜靜看了片刻,然後放在桌上潔白的玉帛紙上,提過筆,蘸上墨,便在紙上寫下: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豔。惱人風味阿誰知?請君問取南樓月。

  記得去年,探梅時節。

  一首詞還未寫完,窗外便響起杜康的聲音:“將軍,玉先生來了。”

  她筆下一頓,手一抖,一滴墨便墜落紙上。擱下筆,移步門前拉開門,便見杜康站在廊上,他身後的院子裡,玉言天負手立於梅下,仿似梅之君子高潔若雪。

  “玉師。”風獨影跨出書房。

  玉言天仰頭看著一樹梅花,道:“鳳凰兒,陪為師在這樹下賞梅飲酒如何?”

  風獨影頷首,然後轉頭示意杜康去準備。

  不一會兒,杜康便領著幾名僕人搬來了桌椅、屏風,椅上都鋪著厚厚的墊子,屏風圍在樹下擋著風口,然後又一名婢女端來了溫好的酒。

  師徒兩人在梅下相對而坐。

  “你們都下去吧。”風獨影吩咐。

  “是。”杜康領著僕人們退下。

  風獨影取過酒壺斟滿了兩杯酒,然後端起一杯送至玉言天跟前,“玉師請。”

  玉言天抬手接過風獨影遞過的酒,先聞了聞,道:“梨花釀。”

  “嗯。”風獨影端起另一杯。

  “清冽醇香,妙。”玉言天飲一口後讚道。

  風獨影也飲了一口,才道:“這是今年春蕭艾姐釀了送過來的。”

  “哦?”玉言天微微挑眉,“倒是沒有想到今日還能喝上她釀的酒。”

  “有很多事,都是當年想不到的。”風獨影靜靜的道,微垂的眉眼間籠著淡淡的疲倦。

  玉言天聞言移眸看她。

  “當年我們乞討流浪時,又怎想到有朝一日會坐擁江山。”風獨影垂眸看著手中酒杯,清澈的杯中倒映著頭頂如雪的梅花,手輕輕一晃,杯中頓生花漣雪漪,一圈圈,一層層,彷彿無窮無盡。“玉師,天支山下相逢之時,你是否又算到了今日呢?”

  玉言天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風獨影。

  這時,一隻青鳥忽然喳喳飛來,繞著梅樹飛翔,在花枝間清脆鳴叫,瞬間啼破庭院裡的清寂,令人剎那間以為是到了春天。

  玉言天抬頭,看著滿村雪梅裡那輕盈翹飛的一抹青翠,唇邊露出一抹淡如浮雲的微笑,看那青鳥飛落在風獨影的肩頭亦沒有驚奇,只是伸臂抬手,那青鳥歪頭望了他一眼,然後展翅飛起,落在他的手掌上,嗜喳啼鳴之餘還輕輕搧動羽翅,那姿態顯得極是愉悅。

  風獨影見之訝然,這是第一次見到青鳥親近別人。

  “好有靈性的小東西。”玉言天看著掌心清啼如歌的青鳥,輕輕讚一聲,然後抬手,“去吧。”青鳥乖乖飛起,在半空中繞飛一圈後落在梅樹上。

  “鳳凰兒。”玉言天眼眸自枝上青鳥移向風獨影,目光清澄如鏡,“當年天支山下,你我都不曾想到會有今日,可久羅山上,你定已料到了今日。”

  風獨影一震,猛然抬眸看向玉言天,心頭驚愕又茫然。

  玉言天看著風獨影的神色,顯得極為平靜,“你們八人是我一手教出的,這天下最瞭解你們的自然是為師。”

  風獨影怔怔看著玉言天,張口,卻又閉上。

  “這些年我雖居於山野,可這天下之事大略也是知道的。”玉言天靜靜道,“當年離開之時你們兄妹誓言同心同德永不相負,我自然欣慰,可有今日之局面,卻也並不意外。”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5
一〇一

  風獨影心頭又是巨跳,呆呆看著玉言天,“玉師早已料到了?”

  “無論是亂世還是盛世,人所爭奪的無外乎名利權勢。”玉言天轉頭,目光空濛而悠遠的穿過屏風落向遠方,“有你們七人在朝,其他人便永無出頭之日,為著自身的權與利,你們自然就是要拔去的眼中釘肉中刺。若皇帝疏遠冷待你們,群臣或不會逼得如此緊,可皇帝絕不肯這樣做,若他真這麼做了,你們八人情誼定然生變,稍有差池便是君戮臣、臣反君的死局。無論哪一種選擇,都不能兩全其美,所以當年離開之際你們相詢時為師緘口不提。”

  “因為說了也沒用是嗎?”風獨影鳳目微凝,漾一絲苦笑,“玉師讓我們自己選,讓我們自己走,然後今日的局面也是我們一手造就。”

  玉言天報以嘆息。

  “同心同德,永不分離。”風獨影輕輕唸著,“可我們到底沒能守住。人發誓許諾本是想永遠不變,可往往這些不想變的到最後都變了,倒好似這誓言承諾就是要讓人用來背棄一樣。”

  玉言天靜靜飲一口酒,放下杯時,忽然問:“當年與梁家聯姻時,你可知為師為何選擇你大哥?”

  風獨影微微遲疑,道:“因為……他是大哥。”

  玉言天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固然因為他是老大,更重要的是因為他這個人。”

  風獨影一呆,然後隱約有些明了。

  “你們八個自然都是憂秀的。”玉言天面上露出溫和的淺笑,顯然是心裡為有這樣的弟子而歡喜,“只是也各有缺點。皇逖端方穩重,卻太過嚴肅較真;靜遠頭腦聰明,卻生性多疑;豐極才略罕世,卻過於苛刻求全;意馬溫厚老成,卻過於謹慎多慮;荊台靈活圓滑,卻太過吝嗇愛財;小八可愛得像個娃娃,卻也是如娃娃善變難測……至於你,鳳凰兒你稟性堅毅不輸男兒,可惜太過驕傲倔強。”

  風獨影默默聽著。

  “他們六個中任何一個當了皇帝,都不會有今日,都不會如你大哥這樣裂土分權以保全弟妹,保全情義。”玉言天面上依舊有著淡淡的笑,只是眼神微帶清冽,“不是說他們六個無情,而是到了這個局面時,他們會更重江山。”

  風獨影心底一沉,雖明明知道只是一個假設,可心頭卻複雜異常。

  “始修自然也有缺點,他狂放不羈,霸道任性,其實他若同重淵一樣去做個俠客會更快活。可是我選他當皇帝,因為他最是重情重義,也是你們中最不重權欲的人。”玉言天移眸看著風獨影,神容平淡裡帶著一種近乎冷峻的理智,“只有他當皇帝,你們餘下的七人才不至兔死狗烹的結果,也只有他才容得了皇逖、靜遠、豐極他們卓絕的才能,才不會介意他們比他更受朝臣百姓的敬重。”

  風獨影聽著,心口發緊,卻又湧上一股酸酸的感覺,堵在喉間,隱隱作痛。

  “鳳凰兒,這天下最瞭解他的是為師,可普天之下他最親的非妻非子,而是你不是嗎?”玉言天又道,那洞察一切的眼眸就那樣靜靜的望著風獨影。

  風獨影抬手,端起桌上的酒杯,仰首一口飲盡,然後握著小小的瓷杯,摩挲著冰涼的杯壁。

  “鳳凰兒,只要你帶回的不是久羅遺人,今日之結果本可避免,可你偏要……”玉言天說到一半卻忽然止聲,看著低頭把玩著酒杯的愛徒,搖頭輕嘆一聲,沒再說了。

  “玉師。”過得片刻,風獨影輕聲開口,“你說的沒錯,這天下待我最親最好的是大哥,我豈有不知的。”

  玉言天聽著只是默默飲了一口酒。

  “久羅山上,我救下久遙……”風獨影笑笑,可眉梢眼角抑不住哀傷,可她顯然不慣露此神色,於是轉過頭,避開恩師疼惜的目光。“救下他的那一刻我便已清楚將要面對的,可我還是救了。我救著的是久遙,而非顧雲淵,因為我們已滅其族殺其親,再不可奪他之名姓,也是因為……”她深深吸一口氣,嚥下喉間火燎似的痛楚,“我必須要做,我不得不那樣做。”

  “鳳凰兒……”玉言天喚一聲,眼中疼惜更重,可是即算是他,對於愛徒心中的悲傷也是無能為力。

  風獨影提壺斟滿酒,然後舉杯仰首飲盡,彷彿是一口吞盡了所有的悲苦,絕然的不給自己一絲猶疑的機會。放下杯時,她的面上已看不出情緒,“四哥與我……這麼些年,進不得,退不得……我……要斷了這個念想。”

  她緩緩鬆開五指,放開了酒杯,可指尖卻微微顫慄著,伸過手再斟滿酒杯,端起,一飲而盡,微溫的酒灌入心肺,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這讓她的聲音更顯清冷,似乎比這冬天的寒風還要冷。“玉師,你為我批命時說的話我時時記著,十數年征戰我不懼殺戮,也不畏兵刀奪命,可那日久羅山上的慘劇我卻不希望再有。玉師,既然我“命帶七煞,殺孽重。情蕩成劫,禍無邊。”那這一生我最不想禍及的便是我的兄弟,以及我們八人浴血十年才一統太平的這片江山。”

  果然如此。玉言天忍不住嘆息出聲,“所以你要嫁一個久羅遺人,還要故意走漏消息。”

  風獨影唇邊微微勾一抹淺弧,似苦似嘲,“玉師,既然你最瞭解我們八人,那你便很清楚,我即算救了久遙,可日後他不是給三哥暗中處死便是給大哥明著斬了。

  只有他是我風獨影的夫婿,那無論我的兄弟有多憎惡他,也決不會害他性命。”

  玉言天沒有做聲,心中卻知她說的是實情。

  “北伐歸來,朝臣們的彈劾已是一個警示,我們八人都清楚的知道,可是誰也舍不得。久羅的血禍豔不能再有,所以只有我來做。我救下久遙,回來帝都,不外兩個結果,一是大哥斬了我與久遙,二是大哥將我削爵罷官放跡邊地,皆能平息百官之怨。”風獨影微微仰首,長眉揚起,自有一種決然無悔的冷峻。

  一陣寒風吹過,拂得屏風嗚嗚梅枝籟籟,許些梅花零落風中,盈盈如同雪瓣飛舞,飄落於樹下兩人衣鬢之間。

  “可大哥封王分國,卻是怎麼也沒有想到的……”瑟瑟風聲裡,她一聲輕嘆隨風而逝。

  玉言天拾起一朵墜落桌面的梅花,輕聲念道:“常棣之華,鄂不煒煒。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喪之威,兄弟孔懷。原隰哀矣,兄弟求矣。”

  清吟聲裡,風獨影緩緩閉上雙目,胸膛裡一半冷一半熱,眼眶裡一半酸一半痛,可她屏息閉目,不露一絲一毫,即算是在敬愛如父親的恩師面前,她也不肯洩露半點脆弱與悲痛。

  玉言天看著風獨影,“當初為著你們兄妹的情義,為著你們八人的天下,你甚至不惜……”他驀然頓住,然後長長嘆息,“鳳凰兒,最重八人情誼的是你,可最後狠心讓八人分離的也是你。”

  風獨影心頭一顫,睜目,鳳目裡清泠泠的波光閃現,可她仰頭望著上方,那裡梅花搖曳,碧空澄澈,如畫如詩般,可拂過臉頰的風卻冷如寒刀。

  “玉師,走到今日,所歷悲歡已難以計數,但我無悔所為。”

  “鳳凰兒,你若不如此倔強驕傲,或許活得要輕鬆快活多了,可是……那也就不是鳳凰兒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5
一〇二

  十、德音莫違10

  那日後來師徒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的飲酒。

  一壺酒飲完後,玉言天道:“為師想看看久羅的遺人。”

  風獨影命杜康領他前去。

  久遙自受傷到如今,一直昏迷不醒,用了許多靈藥,請了許多大夫,都是束手無策。風獨影只命杜康好生照料,她自己卻不曾去看過久遙一次,雖然不肯承認,但她心裡明白,久遙至今不醒許就是因為他並不願活著,更不會願意見到她這個仇人。

  杜康領玉言天到了後院,推開東邊廂房,“玉先生請。”自己卻並不進去。

  久遙昏迷著不能進食,一直靠著杜康每日灌他一些參湯米汁,所以玉言天入內,看到了便是躺在床榻上面頰四陷形銷骨立的一個軀殼,早不是往日玉清神貌的翩翩公子。

  玉言天在床前站立片刻,然後在床沿坐下,伸手自錦被裡抬過床上之人的手腕,指尖搭在腕上,靜靜號脈。過得一會,他將久遙的手腕放回原處,搬過一張椅子,在床前坐下。然後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竹色發黃的笛子,湊近唇邊,頓時清暢的笛音在房裡響起。

  那是一支簡單得如童謠的曲子,自由自在的彷彿是天邊浮雲,有著不染塵埃的純淨,輕鬆歡快又如是桃樹下嬉笑稚子,帶著不解世事的明澈,讓人聽著便忘卻了煩惱。

  笛曲吹完一遍又一遍,在房中灑滿了歡暢明快,也不知吹了多久,床榻上的人忽然眼皮動了動,然後緩緩睜開了眼睛,略有些不適應光線,眯了眯眼睛後再次睜開,移過頭,茫然的目光望見床前麻衣如雪的人,一時恍如夢中。

  眼見床上的人醒來,玉言天沒有任何驚異之舉,將一曲吹完後才放下竹笛,然後平靜的與床榻上的人對視。

  半晌,久遙開口:“你……”許久不曾開口說話,他的嗓子已乾澀難言,緩了片刻,才再次出聲,“你為何會這支曲子?”

  玉言天微微一笑,然後輕輕的和著方才的曲調唱道:“籜兮籜兮,風吹其女。叔兮伯兮!倡於和女。”

  久遙聽著,瞳孔驀然放大。

  “籜兮籜兮,風漂其女。叔兮伯兮!倡於要女。”

  當玉言天唱完,久遙已呼吸急促,顫聲問道:“你是誰?為何你會唱這個?”

  這支曲子太熟了,這是他們久羅族的曲,也只有他們久羅族會將這首《籜兮》當作童謠,他們久羅族的人自兒時起便學會唱這曲歌,可是…眼前這人並不是他的族人,他為何會唱?

  “我姓玉。”玉言天看著久遙道。

  久遙一愣,然後猛然醒悟,頓瞪大了眼睛,“你……你是……”

  “你知道我是誰是嗎?”玉言天柔聲道。

  久遙呆呆看著他,埋在被子裡的手不由自主握起。

  “你已昏迷近一個月了,若再不醒來,便救不回了。”玉言天望著久遙溫和的笑道,“所以我試著吹這曲童謠,果然久羅族的人便是魂遊黃泉亦不會忘了這支歌的。”

  久遙呆望了玉言天許久,才喃喃道:“我在山下聽聞大東的皇帝和七位將軍皆是一位“玉先生”教出的便心存疑惑。今日見你,果然你就是當年的玉家人。”

  玉言天微微頷首。

  “一百多年前我的祖先驅逐了你的祖先,一百多年後你的弟子滅了我們久羅……”久遙胸口一窒,再也說不出話來。

  玉言天輕輕搖頭,“無論是百年前還是百年後,我們都不願有今日,可是……”

  他微微一頓,然後無奈嘆息,“今日的一切,不知該說是天意如此,還是造化弄人。”

  “都不願有今日?可是久羅山上……”久遙閉上眼睛,咬牙不語,只因憤怒與仇恨已在胸間翻湧。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玉言天望著床上即算閉著眼睛亦掩不了滿身恨意的久遙,心頭升起深深的憐惜,這孩子雖是救回一條命,可這一生只怕都難消悔痛與仇恨,可是 ……這一生不得安樂的又豈只是他。

  久遙閉著眼不說話,儘管心中憤恨難禁,卻也知要怨怪到玉言天身上太過勉強,可是……他本是久羅人,最終卻是他教出的徒弟滅了久羅一族,這一點無論如何也不能否認。

  玉言天嘆一口氣,自椅上起身,“我今日,不是來論是非功過,也不想過問你心中的仇恨,我來只想跟你說,久羅只餘你一個,何妨珍惜性命好好活下去,延續久羅的血脈。”

  久遙睜目,眼中空空的。

  “你或許覺得生無可戀,只是……”玉言天輕輕一頓,然後目光柔和澄澈的看著久遙,“我那個傻徒兒為了你,已舍了這世上她最重要的兄弟。”

  久遙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有的人一生歡樂多於苦痛,而有的人一生苦痛多於歡樂。”玉言天轉過身,聲音沉沉的,“我那個傻徒兒還只過了半生,可我已知她這一生必然苦痛多於歡樂。”

  聞言,久遙一震,已近麻木的胸口湧起一絲酸酸的痛意。

  玉言天抬步離去,走到門口,身後傳來一聲乾啞無力的輕語:“久羅亡族……於你已是……他人之事?”

  玉言天腳下一頓,片刻才道:“你還可以有恨,而我不能。只是你心中的悲痛,我心中亦是相同,不減一分。”

  十一、心事同漂泊1

  元鼎三年十一月十六日。

  帝都迎來了今冬第一場雪,徐史便是在這絮雪飄飛裡回到了帝都,隨行的是滿滿七十車北海典籍。

  金殿上,皇帝嘉許其功,升御史中丞。

  待出宮回府後,聽府裡管家說起,才知不在的這數月,發生了那麼多的事,而帝城裡上上下下,就如此刻大雪覆蓋的冬天,白茫茫的一片不知何處何從。

  而那時刻,風府後院,風獨影靜悄悄地站在雪地裡,聽著廂房裡大夫對杜康的叮囑“公子的傷已無大礙,只是身體極為虛弱,需得進補調養,且這幾日都只能食些粥、湯,亦不能出門受寒,待天氣暖和些後方可走動。”她緩緩鬆一口氣,依如來時般悄悄離去。

  杜康送大夫出來時,看到雪地裡一行淺淺的腳印,微微頓了頓,然後轉頭望向裡間床榻上安靜木然躺著的人,不知怎的,心頭便輕輕嘆了口氣。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6
一〇三

  元鼎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早朝,金殿上皇帝頒下三道詔書。

  其一命大鴻臚派人赴各州擇址為七王建造王宮。

  其二任命七州國相:“惠侯”陳濱為冀州國相,“敏侯”王賀為閩州國相,“信侯”謝鏡為雍州國相,原御史大夫石不疑去職改任幽州國相,原御史中丞徐史去職改任青州國相,原監御史嚴玄去職改任商州國相。

  其三賜婚風王:久氏子遙,品性端方,封“清徽君”,德配風王。

  詔書頒下後,滿滿一殿朝臣俱是幾家歡喜幾家憂。

  第一道詔書與第三道詔書群臣驚愕片刻後便平靜接受了,而第二道詔書頒下,石不疑、徐史、嚴玄三人微怔之後欣然領命,“惠侯”陳濱、“敏侯”王賀、“信侯”謝鏡三人卻是憂喜難辨。自梁、鳳兩家倒下後,他們三家便終日惶惶難安,就不知哪天突然一道聖旨傳下,便身家性命難保,而此刻他們不但榮華地位依舊,而且出任一州國相,比之以往似乎還多掌了實權,可是他們卻感覺不到一絲輕鬆與歡喜。

  陳家去往的是皇王皇逖的封地,王家去往的是寧王寧靜遠的封地,謝家去往的是豐王豐極的封地,這三王之手段勿須多言,他們便已清楚往後的命運,那是與石不疑、徐史、嚴玄三位真正的輔佐之臣截然不同的。

  只此詔書,他們五大家族便是真正的冰消瓦解!

  “臣等領旨。”

  無論三侯心情如何,聖旨之下,他們都只能順從。

  自領城回帝都以來,風獨影便閉門不出,上朝的日子屈指可數,同樣那一日風獨影也沒有上朝,所以那道詔書由內廷總管申歷送到了風府,宣讀詔書時,風獨影面上既無驚喜亦無憂邑,平靜的接過。

  送走了申歷後,她拎著詔書,站立片刻,然後往後院走去。

  進了廂房,久遙剛喝過藥,杜康正接了空藥碗,見她到來,久遙一愣,然後移過目光厭厭看向窗外,杜康則沉默退到門外。

  對於久遙冷厭的神情,風獨影並不意外,她只是舉著手中詔書道:“陛下封你為“清徽君”。”

  她的話一落,果見久遙變了臉色,眼中儘是憤慨、不屑與鄙夷,可她不待他開口便又道:“我來只是告訴你,從這刻起,我們便算是夫妻了。”

  久遙瞬即移目看向她,滿臉的震驚。

  風獨影捏著詔書,平靜的與久遙對視,“我知你不願意,可我們必得成親。”

  這話一說,便是門外的杜康那從來都沒有表情的臉頰也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這語氣倒好像那些個強搶民女為妻的山匪。

  而房中,久遙顯然也是被這話給噎著了,瞪著風獨影,完全說不出話來。

  “我也知道你呆在這裡很不痛快,但你也得忍受著。”風獨影繼續說著,“等……”她頓了頓,沉吟了一下,才道:“以後我會讓你離開,你想去哪都可以。”

  聽得這話,久遙又愣了愣。

  風獨影的目光從久遙的眼眸移到了他的身上。說來,自久羅山下來將他交給杜康照料後,這算是這一個多月來她與他第一次見面,想起昔日帝都輕狂瀟灑的書生意氣,想起當日東溟海邊的驚豔風華,再看今日瘦骨嶙峋弱不勝衣的模樣,不由移開目光,不忍再看。

  “我用不著你的施捨。”房中忽然響起久遙冷冰冰的聲音,他看著風獨影的目光也是冷漠的。

  看著久遙冷漠帶恨的眼眸,風獨影胸口一堵。曾經朗若碧空的人往後可能再也看不到了,心頭嘆息之餘更有一些難以解說的痠痛。抓著詔書的手背在身後,緊緊的握住,開口道:“你曾問過我的親哥哥在哪。”

  久遙不語,只是又移過頭看著窗外。

  “他死了,死在我的劍下。”風獨影的聲音緩緩的,那樣的清晰,可明明平靜的語氣裡卻讓人聽出艱澀,彷彿一字一字如同利刃滾過咽喉,字字帶血,聲聲含痛,“他叫風青冉!”

  久遙猛然回頭,看著她,一臉的震驚。

  “我們於你有亡族滅家之仇,你心中的恨意也許窮盡今生亦難消除。”風獨影微微仰首,目光落在房頂上,“你若放下仇恨,無論是在哪,我自護你一生周全。

  你若要報這仇恨,我亦不阻難,只是你握刀之際,便是我拔劍向你之時。”話落,她迅即轉身離去。

  聽著腳步聲遠去,久遙移眸望向窗前,屋外冬陽灑落,在窗紙上映下一道一閃而過的纖影。

  “是不是每次要哭的時候你都會仰起頭……”

  那一語輕喃如訴,門外端著燕窩粥進來的杜康聽著,頓時頓在了門邊,望著床榻上形銷骨立的久羅遺人,心情份外複雜。

  “風青冉……竟然是風青冉……”亂世裡,那個驚才絕豔的青冉公子,竟然就是風獨影的親哥哥。久遙怔怔望著窗前,心頭一時理不清是悲是痛,許久後只得沉沉嘆息。

  杜康走了進來,將粥放置床邊的小幾上,然後又靜靜退出來。

  出了小院,先往風獨影的臥房尋去,卻不見人影,再轉往書房裡,便見風獨影立於房中,靜靜望著牆上掛著的鳳痕劍,瞥見她面上的神情,杜康的腳步不由頓在門邊。

  雖則是不曾轉身,可風獨影卻似知道他來了,輕聲開口:“杜康,久羅山上的霧障能讓人生出最恐懼的幻覺,那時候你看到的是不是他和我的死亡?”

  杜康沒有答話。

  可風獨影與他相處日久,豈會不知,她轉過身,走至窗前,推開窗門,“這世上,於你來說最怕的只有這個。他死時將你託付給我,亦將我託付給你,所以他走得平靜安詳,卻不知活著的有多艱難。”她的目光穿過窗口落在院中的白梅,地上已零落著許些梅瓣,枝頭的梅花在寒風裡顫動,彷彿隨時會隨風飄去,顯得脆弱卻又堅韌。“於你,我是他,於我,你是他,你我共一條性命,所以你勿須擔心害怕,若我有朝一日要走了,一定會帶上你,若我來不及帶上你,你儘管追來就是,絕不讓你辛苦獨活。”

  杜康依舊沒有答話,只是靜靜的看著窗邊的人影,沒有表情的面孔上卻看得出平靜安心。

  越過白梅,院子裡落葉已盡的樹木上還殘留著一些冰雪。

  隨著殘雪的融逝,日子也一天天過去,天氣亦日漸寒冷,而帝城裡卻隨著氣溫的降低慢慢恢復了以往的平靜,然後在這一片平靜裡,一年便已到了尾。

  十一、心事同漂泊2

  元鼎三年十二月三十日。

  這一日的午時,皇帝在太清殿宴請文武百官,此為國宴。

  到了晚上,則在慶華宮行家宴,與後宮裡諸妃嬪、皇子、公主以及弟妹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共用團年飯,除豐極、風獨影是單獨赴宴外,其餘五人皆攜妻、子女赴宴。

  慶華宮裡,南片月目光掃視一圈,然後和華荊台悄聲道:“聽說北妃長得極美,我本想看看她與四哥誰更好看,可惜她竟然沒來。”

  華荊台悄悄看一眼隔了一個座的豐極,眼見他沒有注意這邊,才道:“或許那北妃就是因為知道比不過四哥,所以才不來的。”

  “噢,有理。”南片月點頭。

  一旁的寧靜遠聽得,睨了兩人一眼,搖頭一笑,沒有說話。不過心裡也有些奇怪,這等重要的節日裡,這北妃竟然也不出現。自她入宮以來,除了曾在北海見過的風獨影外,他們六兄弟竟是一個也不曾見過。

  皇宮裡的宴席自然是熱鬧奢華的,吃完團年飯後,又在太清殿前賞煙花,賞完煙花後又陪皇帝在和合殿用茶點,直到亥時四刻,宮中的家宴才是散了,皇逖幾人離宮回府。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6
一〇四

  出了宮門,本應等候著的杜康卻不見人影,風獨影正奇怪著,身旁卻傳來豐極的聲音:“七妹,四哥送你回府。”她轉頭,見其他兄弟已各自上轎的上轎,登馬車的登馬車,就余她與豐極等在原地,豐府的車馬竟也不見。她微有怔愣後看著豐極,他也靜靜望著她,片刻後,她淡淡一笑,道:“好。”話落的剎那,豐極眼中依稀閃過一絲似喜還悲的眼波。

  兩人便轉身離去,安步當車。

  天幕上冷月繁星相照,泠泠清光灑落地面,映得屋宇隱隱綽綽,顯得朦朧幽靜。

  此刻的帝城大半已沉入酣夢,各家各戶皆抱爐團圓,只偶爾幾道昏黃的燈光自窗口門縫裡透出,投在青石板的街道上。

  兩人都沒有提燈,也沒有說話,星輝月華裡,靜靜的並肩而行,耳邊縈繞的不過對方淺淺的呼吸以及輕盈的腳步。

  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清寒廣袤,卻又是如此的安寧靜謐,彷彿就只有他們兩人,彷彿他們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永遠都走不到頭……並肩走著,感覺著對方溫暖的氣息近在咫尺,兩人心頭溢滿歡喜,卻又止不住悲切。

  等待了那麼長的時間,彷彿已耗盡了半生,歷過百轉千回,走過悲苦哀樂,他們才得來這樣的一刻,可以並肩而行,可以靜靜相伴,可是……這樣的一刻,卻不能天長地久。

  走過一條又一條寂靜的長街,穿過一道又一道溫暖的燈火,前方風府已遙遙在望。

  不約而同的,兩人止步,轉身側首,靜靜相看,彼此的眼神是如此的相似。

  “四哥,我到了。”風獨影開口,平素清亮的聲音此刻暗啞乾澀。

  “嗯。”豐極應一聲,可人卻站著不動。

  風獨影知道自己該抬步走開,可腳下怎麼也邁不動,她看著豐極,看著看著,就忍不住心痛,她知道她不能總是如此,他們之間總要有個了斷,於是她道:“四哥,你何時把曲姑娘接來?”

  聞言,豐極那如子夜漆黑的眸子裡蕩起一圈憂傷的墨色漣漪,濃厚的幽沉的,彷彿看一眼便要心碎魂斷。那樣的目光之下,風獨影胸口窒痛難當,不由垂首閉目,似乎不看便可以不痛。

  隔得半晌,豐極才開口:“我派石衍去過了沛城。”

  風獨影袖中的手暗自握拳。

  “若她死了,窮此一生我都將背負罪孽,一生不能忘懷;可她活著,而且活得好好的,我豈能不歡喜,從此以後可不再內疚難安。”豐極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風獨影道,滿目的淒愴,“影,難道你以為我與她還能如何不成?難道我這麼多年為何而苦為何而痛你竟是不懂嗎?”

  聞言,風獨影猛然抬眸看住豐極,眼中儘是不可置信的震動。

  “我一直在等,等著你從頡城回來,我便去求大哥,無論他是怒是斥,我都要請旨允我倆成親。”豐極唇角牽起,浮一朵苦澀不堪的笑容,眼中的憂傷如墨湖繾綣仿能淹沒天地。“小小山匪於身經百戰的你自然是小事一樁,我算著你也許不用一月便可回來,我十一月請旨,十二月準備,到新年開春的時候我們便可成親,到來年年尾初雪的時候便能生下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可是我怎麼也沒料到…”聲音澀苦,已難以為繼。

  原來……原來……竟然是這樣的?!

  風獨影全身忍不住顫慄,只覺得便是天雷轟頂亦不會如此刻痛苦難受,胸口如千刀萬劍在剮,張口,卻又死死咬住嘴唇,就怕下一瞬便會失聲慟哭,猛地轉身,可豐極手一伸,拉住了她。

  那溫暖有力的手握住她的手,她一顫,手一縮,卻沒能抽離。他的手握得越來越緊,緊到骨頭髮疼,剎那間,她眼中酸意上湧,驀然仰首,姿態如高傲不屈的鳳凰。

  他側首看著她,夜月下那白玉似的臉頰上一行清淚無聲流下。

  她仰首望著夜空,夜空上繁星似雨,就彷彿他的目光,無處不在。

  靜靜的,彼此的手緊緊握於一處。

  那一刻,忽然希望就這樣瞬間老去,便是一生一世,便到了滄海桑田,便成全了海枯石爛至死不清。

  一剎可成永恆,一剎不同萬年。

  風府的大門打開,一縷燈光盈出,照著門前靜立的杜康與石衍。

  他抬手,撫過她的眼角,指尖一片濕涼,然後瞬間漫延開來,一路至胸口,如此的沉重冰涼,“系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他幽幽道,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她,生怕少看了一眼,“影,當年是一月,如今亦是一月,僅一月便讓你我咫尺天涯。”

  她閉目,深深吸氣,然後鬆開手,緩緩抽離,“四哥,我們總是陰差陽錯。”

  那一語如同利刃穿胸,她與他皆痛不可當。

  何曾無心,忒是情深,可他們總是失之交臂。

  “四哥,久羅山上便已注定。”風獨影轉過身背對著豐極,就怕對著他會說不出做不到,“從今以後,你是兄,我是妹……”心頭痛得難以再繼,她頓住,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四哥,我們各自珍重。”話落,她即抬步向著風府的大門走去,走得極快,彷彿害怕背後的挽留。

  豐極不由自主張口,抬步,可是眼前彷彿有無形高牆厚壁,令他不能喚,不能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走入風府,消失於那一片燈火裡,然後大門緊緊閉合。

  靜靜站著,呆呆望著,心死如寂,心滅成灰。

  “大人。”石衍提著一盞燈籠輕聲喚著。

  仿如冰像的人緩緩回神,然後轉身,抬步回走。

  依舊是兩個人,可是先前的安寧靜謐已是蕩然無存,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空曠寂寥。有明燈相照,可他什麼也看不清,腳下虛浮,仿若遊魂。

  石衍提燈跟著,偶爾窺一眼豐極木然無情的面孔,心不由捏得緊緊的。

  走了兩刻,到了豐府。

  跨過門檻,轉過前院,穿過中庭,眼見到了豐極住的“蒼梧院”,正待推門,便聞一聲“退下!”

  石衍微怔,然後默默退下。

  豐極推開院門,抬步走入庭院,然後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一點也不在意寒冬裡石凳的冰涼。

  靜靜的坐著,周圍亦是一片沉寂,只有夜空上冷月寒星灑落清輝相伴。偶有寒風輕掠,如冰刀冷劍刮面,卻感覺不得絲毫的冷與痛,這一刻,心頭的冰寒與劇痛已蓋過世間一切。

  這麼多年,他與她一步之隔,雖是苦,雖有痛,可他守著,等著……或許是守一份遙遠的幸福,或許是等一份刻骨的絕望,只要還沒走到最後,便還有希望,即算那可能是虛幻的,但那是他唯一的盼頭。

  而今日,今夜,終於到了盡頭。

  宮門前,他甚至希望她不要答應,那說明她心裡有他,她依舊在意著他。

  可是,她答應了,與他靜靜相伴走一程,從此以後,她將斬斷情絲,她將淡忘情懷,她的心裡不再有他。

  叮……

  一滴水珠墜落石桌,那輕悄的聲響在這寂無聲息的冬夜裡顯得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驚心。

  叮……叮……叮……

  兩滴,三滴,四滴,五滴……

  一滴一滴的墜落,越滴越多,在石桌上暈開一層淺淺的水紋。

  在這寒冷幽靜的冬夜,大東最完美的第一人淚如雨下,無聲的慟哭,無聲的悲痛。

  這一刻,他的理智終於潰不成軍。

  可是,只有天邊冷月相知。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6
一〇五

  十一、心事同漂泊3

  過完了年,再立了春,天氣便不再那麼的寒冷。

  隨著氣溫的日漸變暖,眼見著樹木發了芽,眼見著柳條兒抽了枝,再一個眨眼間,便是桃李芬芳的三月暖春。

  在這滿目翠綠,遍地紅花的春日,帝都皇宮裡、將軍府裡,上上下下都無踏春賞花之心,只因離別在即,太儀府選定的七王離朝之日便定在了三月初六。

  七人已將朝中政務與繼任者交接,各府僕從則早早收拾準備著行裝。

  三月初五,皇帝召七王入宮,是夜八人於凌霄殿通官達旦暢飲。

  一壇一壇的美酒飲下,飲到半夜,酒量極佳的八人也都是醉眼朦朧了,一個個躺著的坐著的倚著的,醉態各異。

  最小的南片月倒在長案下,胸前抱著一團被子喃喃著:“以後再也沒人欺負我了……真好 …真好 …”嘴裡說著“真好”的人,臉卻皺成苦瓜樣,滿臉的憂傷。

  華荊台則趴在案上,雙手抱著酒罈嘟嚷道:“早知道那些金子就不要放國庫了,我們八人攜了,天涯逍遙去多好啊。”

  白意馬坐得端端正正的,喝一口酒便自言自語一句:“這酒不苦,又不是再也不見了。”

  豐極則盤膝坐在長案前,右手支頤,左手抱壇,目光靜靜望著地面,臉上什麼表情也看不出。

  寧靜遠靠在一張椅上,左手拎著酒壺,右手端著酒杯,唇邊一抹溫柔得近乎虛幻的笑容。

  皇逖抱著酒罈一直灌著,時不時說一句:“以後沒我看著,你們可都不要惹事了。”

  而窗前的軟毯上,東始修倚著圓窗半臥半坐著,半醉半醒間,他的聲音顯得輕飄飄的不怎麼真實:“鳳凰兒,做大哥的皇后好不好?”

  風獨影已醉得抱不起酒罈,所以她呵呵一笑,倒在東始修膝邊,“不要,大哥是這世上最親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能是其他的人。”

  東始修笑了,笑得蒼涼,迷迷糊糊裡依舊伸過手撫著已自顧舒服的枕在他膝上的腦袋,喃喃唸著,“鳳凰兒……鳳凰兒……”

  那夜,八人俱醉,然後皆倒在殿裡沉沉睡去。

  殿外守候著的龍荼聽著殿裡傳來沉穩的呼吸聲時,悄悄的啟開殿門,為倒臥在地上的八人一一蓋上棉被,然後又無聲的關門離去。

  夜深人靜,漏轉光流。

  “咚……咚咚咚……”

  遠遠的更聲傳來,驚醒了殿中人。

  五更已至,離別在即。

  東始修起身,緩緩的開口,“該去準備了。”許是因為才醒,聲音乾澀嘶啞,難聽至極。

  其餘七人亦紛紛起身,可是站在殿中,腳下如有千斤重般不能移動。

  東始修看一眼弟妹,然後抬步往殿門走去。經過皇逖時,皇逖輕聲道:“大哥,立一位皇后吧。”他希望他的兄長不要一生唸著一個永不可得的人而憂苦一世。

  “吱嘎!”一聲,大殿開啟,殿外宮燈投射,明亮的光芒襯得門口矗立的身影格外的偉岸高大。“我是你們的大哥,長兄如父,你們拜我情理之中,可這天下沒有哪個女人有資格受你們的跪拜。”一語說完,東始修即踏步而去。

  而殿中,七人聞言,眼中隱隱淚光浮現。

  “這一世,我們都只是兄弟,而非君臣。”寧靜遠望著東始修遠去的背影悠悠道,回眸環視兄、弟、妹,淺淺的溫柔一笑,“我們八人必是曠古絕今之輩,何作此兒女情態,我們走吧。”

  “好!”六人滿懷激動,朗聲喝去離愁別緒,昂首跨步而出。

  走在最後的是豐極和風獨影,踏出殿門之際,風獨影側首看一眼並肩而行的豐極,然後自懷中取出一物,“四哥,今年你的生辰我們兄妹是無法相聚了,這塊玉…便當壽禮。”

  一彎墨色的玉月,在燈下閃著幽幽光華。

  豐極一見,頓心頭一窒。他豈會不知此為何物,那寄託著他隱密心思的一輪璧月終是分離,從此天各一方。“多謝七妹。”他伸手接過,抬首,便見天幕上冰輪紋潔,疏星淡雅,本是良辰美景,卻是斷腸時分,一時悲楚難禁,握著墨玉腳下沉重,這“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的悵憾必是長伴一生。

  重重燈影,八人魚貫穿梭重重宮闕。

  那日,八人分別回到棲龍宮、締焰宮、靜海宮、極天宮、寫意宮、金繩宮、鳳影宮、幼月宮,由著宮人服侍梳洗,用過早膳,然後各自換上他們嶄新的朝服,然後宮中畫師前來為他們畫下最為輝煌的時刻。

  卯時,旭日初升,淡淡金光自天際灑落,大地一片光明。

  八荒塔前的六合台上,東始修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赤色龍章朝服,朝服上繡有九龍並日月山河,他高高矗立於台上,金色的陽光灑落一身,周身盈溢著頂天立地的帝王氣勢。

  台下廣場,文武百官靜立,然後隨著內侍一聲高呼“七王辭朝”,然後從宮門前一直鋪到六合台的朱色毯上,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七人並肩緩緩行來,百官不約而同目視七王,看他們雍容威嚴的登上六合台。

  六合台上旌旗搖曳,華蓋如雲。

  當中赤紅如霞的華蓋前東始修肅立如山,他的身後赤色蒼龍旗在半空上迎風飛展。

  在東始修的面前,七王並肩而立,他們皆頭戴九旒冕冠,身著繡有八龍並日月山河的朝服,不同的是朝服的顏色以及他們身後的旌旗的顏色。

  遑獨問津。

  悲涼千里道,淒斷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

  駛往西南方向的馬車裡,風獨影聽到“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時,忍不住抬手掩目,左手緊握成拳,慢慢的一道血線自指縫裡沁出。

  風王車駕之後的一輛馬車裡,久遙撩開窗簾,看著道旁匆匆掠過的樹木,聽著風中傳來的哀吟,忍不住呢喃一聲:“生離與死別,俱為人生之痛,可若能選擇,我願與族人一生天涯永隔,以換久羅山上的萬千生命。”

  而那時刻,帝都皇宮的八荒塔上,東始修負手而立,眺望遠處那七列越走越遠的車隊,滿懷蕭索。他的身後,立著玉言天,風吹著他的衣袍凜凜作響,遠遠望去,直似要乘風飛去。“為師亦要走了,你……”他輕輕嘆一聲,“珍重。”

  東始修沒有出聲,也沒有回頭,只是靜靜的定定的望著前方。因為他知道,即算回頭,亦留不住要離開的人。

  帝都裡,那曾經最傳奇的八人,終在這一刻各分東西。

  十一、心事同漂泊4

  春風吹綠了草木,春雨潤紅了百花。

  到綠槐蟬咽,看小荷初露,便是夏日來臨。

  元鼎四年四月底,風王抵達青州,嶄新的雍容典雅的風王宮迎來了它的主人。

  七月初,風王宮迎來了第一宗大事亦是第一宗喜事—— 風王與清徽君大婚。

  那一日,不只是皇帝及六州六王七位兄長親派重臣攜巨禮前來,便是采蜚、南丹、齊桑、元戎、蒙成等各屬國、鄰國亦派來了使者恭賀風王大婚。

  因此那日,風王宮裡鋪錦掛緞,鼓樂震天,宮人穿梭如雲,賓客堂皇氣派。

  丹階之上,風獨影盛妝華服,頭戴大東皇帝御賜的普天獨一無二的鳳翼翔天的“凰冠”,她負手而立,彷彿是睥睨天下的鳳凰,高貴的凜然的俯視著腳下萬生萬物。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6
一〇六

  百級丹階下,臣民、使節跪拜,賀聲震天,那恢宏場面當得“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那等盛況,只昭示天下一件事—— 風獨影與久遙結成夫婦。

  同一日,帝都皇宮棲龍宮裡,擺滿了各形各類的白玉,大東皇帝一件一件的挑,一樣一樣的選,最後目光停駐在一個紫檀木盤上。

  鋪著墨綢的盤上,臥著一塊白璧,環形的玉身上鏤空雕琢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雪白的羽翅鎏金之外還鑲有各色寶石,鳳目上嵌著赤紅的雞血石,白璧的內側貼著幾片碧玉雕成的梧桐葉,整塊璧玉流光溢彩華麗奪目。

  “將此白璧送往青州,作為朕賜風王大婚之喜的賀禮。”

  一旁候著的內廷總管申歷微愣,想陛下不是早就賜了許多的奇珍異寶作為風王大婚之禮送往青州了嗎?但也只是瞬間的怔愣,隨即便回神應道:“是,臣馬上著人送往青州。”

  申歷雙手捧起紫檀木盤,小心翼翼的退出棲龍宮。

  “你們都退下。”東始修揮了揮手。

  “是。”

  棲龍宮裡侍候著的宮女與內侍都輕手輕腳的退出殿外,可才合起殿門,便聽得裡面一陣“砰砰噹當”的玉碎聲,頓時驚得人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位能讓陛下低頭的玉先生已然離開,如今宮中又有誰能勸得了陛下呢?

  殿外一干人等莫不是屏息而立,靜靜等待風暴過去。

  那一日,雍州王宮,豐極坐著馬車出了城,來到城外的瀾河邊。這條瀾河發自昆梧山,經雍州、青州,由北向南一直流到碧涯海。

  七月裡,河邊槐柳青青,河畔蓮葉田田,朵朵白荷、粉荷亭亭玉立,許些翠鳥、彩蝶在蓮蕊間翩飛棲息,河中有小舟飛逝漁人放歌,天邊有金日朗朗清風微微,十足一巷清麗悠閒的鄉野圖。

  豐極走下馬車,走到河邊柳樹下,他衣袍如墨容顏如玉,立於垂柳之下,頓為那畫巷平添了雍容氣度,只是眉目間那抹不開的愁思又令畫巷籠上一層朦朧幽情。

  遠處漁船上有些漁家女兒窺得絲柳之下那無雙玉郎,一時不由都痴怔當場。他靜靜望著那滔滔南去的河水,望著天邊飛逝的白帆,直欲目光能再遠一些,可隨這河水這白帆直到青州而去。

  許久,他取出袖中玉笛,臨風一曲,頓時瀾河之上笛音如微雨錦錦,紛紛灑落。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之子于歸,遠送於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一曲《燕燕》,哀腸如訴,彷彿一層淡淡的卻抹不開的愁霧籠於江河上,讓人聞之傷懷。河畔的女兒,得聞此笛,得見此人,無不為之魂傾心暮,可柳絲青紗下,那人正顧自“泣涕如雨”悲楚難禁,又怎知他人亦為他而痴心正結。

  “七妹,這是四哥最後一次送你。”豐極眺望瀾河,撫著手中玉笛輕輕自語。白玉似的手中一支白玉短笛,笛上墜著一枝墨玉墜子,瑩潤通透,如一泓墨色月輪。

  瀾河滔滔南去,不知悲楚,不知疲憊,淌過了春夏秋冬,淌過了歲月滄桑,無盡無休。

  同年十月,豐極娶雍州望族杜氏女為妃。

  翌年三月,桃李紛芳時,南片月娶謝策為妃。

  十二、悲歡一線隔1

  元鼎五年四月中旬,戌時。

  入夏後,白日便長了,是以到這個時辰,依有著朦朦天光。

  香儀提著一盞宮燈慢慢穿行,她今夜需去聞音閣值夜。聞音閣是宮中樂師們練習技藝之所,白日裡絲竹聲不斷頗為熱鬧,但夜裡卻是靜悄悄的,派人值夜也只不過是要小心下火燭,反正這禁衛森嚴的王宮裡是不可能進來賊的,所以香儀並不著急。

  香儀年初時才滿了十五,香家雖不是大富大貴的,可開著一家米鋪,也算是不愁衣食的小康人家,是以她並不願入宮,雖則侍候著的是青州地位最崇高的人,可為奴為婢又有何歡樂的。只可惜她的父母不認同她的想法,認為可以入宮於他們家來說是無上的榮光,而且還可以親近他們青州最高貴的女王,那實在是祖上積德才可有的美差,所以在今春王宮徵選宮女時便把她送進來了。

  香儀家世清白,樣貌秀麗,自然是通過了,如今入宮也一月有餘了,分在聞音閣裡,管著那些樂器,十分的清閒,沒有當初想像的屈辱與辛苦,只是甚為無聊,就盼著三年快過,她便可出宮回家了。

  經過章華園時猛地傳來“砰!”的碎裂聲,寂靜之中便顯得格外的響,嚇得香儀身一顫,差點丟了手中宮燈。驚魂未定時,鼻端忽聞著一股酒香,顯然方才摔碎的定是酒罈,於是想這不知是哪個宮人如此膽大在偷酒喝,還這般不小心打爛了酒罈,這麼一想,便打算作不知走過。

  “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野鴉無意緒,鳴噪自紛紛。”

  驀然有歌聲傳來,如同古琴幽鳴,含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憂傷,讓人聽著心口痛眼角酸,卻又不知為何痛,卻又無淚可傾。香儀一時被歌聲中的悲愴哀涼所懾,不由呆在了原地,挪不動腳步。

  “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望盡似猶見……哀多如更聞……”

  反反覆覆的唱著這幾句,歌聲裡充滿了悲憤淒然,唱到最後已是化歌為哭,那壓抑的悲嚎讓人聽著心生淒涼。

  香儀此刻已是全然忘了值夜的事,不由自主循著那聲音走去,只想知道到底是誰在唱這麼哀傷的歌。

  穿過章華園,便見前方泱湖邊的亭子裡有一人歪斜著身子倚臥著,暗淡模糊的暮光裡,依稀可辨那人衣色天青,黑色的長發未綁未束,就這樣披垂而下,有的散落在欄杆外,有的蜿蜒垂地,亭外地上有著碎裂的瓷壇,濃郁的酒香隨風飄散,顯然方才悲歌的便是此人。

  香儀越發的好奇了,於是提著宮燈悄悄移步過去,走過木橋,踏上台階,亭子裡的人一直沒有動靜,半倚半臥在亭中的欄台上,似乎已睡著了。她一步一步靠近,踏入亭子,終是走到了那人跟前,提燈一照,頓時呆在當場。

  燈下的那張臉,是獨得上蒼垂愛,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極盡奢美,令人一眼便屏息驚嘆,天地間竟可有如此無瑕的面容。

  看著這張靜靜睡去的面容,香儀只覺得胸口如有七、八隻小鹿在撞著,撞得她神痴魂呆,不知今是何夕,不知身在何地,只覺得看著這張臉,看著這個人,便可到天荒地老滄海桑田。不知不覺中,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碰一碰那張臉,想知道這是她的幻覺,還是世上真有如此美得近於神靈的男子。

  手一寸一寸的靠近,就在她指尖已能感受了他皮膚的溫暖時,身後冷風襲來,然後一隻手擒住了她的手。

  “……”事發突然,香儀驚嚇得張口欲叫,可脖子上瞬間便按上一隻手,將她衝到喉間的喊叫聲生生扼住,然後頭暈目眩間,只覺得身子一陣輕飄飄的後退。待到她能再看清時,便見眼前立著一名白衣女子,長眉鳳目,容如冷月,清豔丰神,卻周身一股凌厲威嚴的氣勢,香儀只看一眼便再也不敢抬頭,膝下一軟,已拜倒在地,“奴婢拜見風王。”雖沒有見過,可完全不需要問,便可知這世間、這風王宮裡,有如此氣韻的只有一人 —— 青州風王風獨影!

  “送他回去。”

  聽得這聲吩咐,香儀不由抬首,這才發現風王身旁還站在一名男子,高大英挺,面無表情,正是風王的近衛杜康,宮中之人常悄悄找說其為“風王的影子”。眼見杜康背起亭中臥睡的男子,她這才知這句話並不是對她說的,不由心頭赫然又失落。

  “起來。”風獨影丟下一句,看也沒看地上跪著的香儀,便抬步離去。

  亭裡跪著的香儀直到他們走得不見影時才起身,站起身只覺膝下痛疼,可更疼的卻是手,方才驚亂中竟是下死力抓著燈柄,這刻醒覺,只覺手指麻痛異常。回首看著亭中曾臥有那名男子的欄台,倏忽明了他的身份—— 清徽君—— 風王的夫婿。

  將久遙送回英壽宮,看著宮人服侍沉醉的他睡下,風獨影才回轉自己的鳳影宮。

  一路上,她沉默不語,杜康也只是靜靜地跟隨身後。

  到了鳳影宮,倒臥在窗邊的軟榻上,閉上眼,只覺漫天的疲憊襲來,剎那間甚至想著就這樣一睡不醒便好了。

  杜康靜悄悄的替她斟一杯熱茶放在她伸手可及的矮幾上,然後又將近旁明亮的宮燈移走,只留丈外一盞燭台,淡淡一點昏黃,不明不暗,恰恰適於放鬆休憩。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6
一〇七

  “杜康,久羅山上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他?”許久,榻上風獨影沉沉出聲。

  雖是離開了帝都,可到了這青州,久遙卻不曾開懷,亡族之痛殺親之仇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心,日日借酒澆愁,夜夜惡夢相擾,沉淪於悲痛悔恨之中不可自拔,如此以往,倒真要應了“生不如死”這話。

  杜康沉默了下,才道:“你待他已仁至義盡,他要沉淪悲痛,那是他的事,”

  風獨影睜開眼看著榻邊立著的杜康,片刻坐起身,搖頭無奈一笑。在杜康眼中,若全天下與她作對,那便是全天下的錯。心頭微微一暖,滿身的疲態微消,“淺碧山上的別院建得如何了?”

  “半月前已道差不多快完工了。”杜康答道,“算起來現在應該是建好了,估計這兩日便有信到。”

  “喔。”風獨影眉頭微展,“那叫那邊早日收拾出來,然後送他去那邊吧,也省得他日日呆在仇人身邊而心魂難安。”

  杜康點頭, “屬下知道,我會吩咐那邊盡快準備的。”他說完轉過身,“你今日也累了,我去吩咐他們送水來,你洗漱了早些休息罷。”

  “暫不要。”風獨影站起身,按了按脖子,最近伏案太多,便有些僵硬痠痛之感了。“還有好多摺子沒看完,哪能現在就睡。你倒是可以叫膳房備幾樣吃食,夜裡我餓了時用。”

  杜康看她一眼,到嘴邊的勸誡又收了回去,只是點點頭出去了。

  “唉,還是以前好,有三哥、四哥在,哪用操心這麼多的事。”風獨影自言自語著走到書案前,看到案上堆著的幾疊高高的摺子,只覺得頭痛異常,只恨不得能抱著這些回帝都去,然後丟給幾個哥哥。可是 ……如今再不能依靠他們了,再苦再難的事,亦只能一己承擔,只因她是這青州的王,是青州百姓的依靠。

  那夜,鳳影宮的燈又是半夜才熄。

  十二、悲歡一線隔2

  香儀最近幾天,每每經過章華園時總是放輕手腳豎起耳朵,便是鼻子也比往日靈敏許多,只可惜兩三日過去了,只聞得草木花香,再不曾聞得有酒香。

  這一日,風王難得有閒時,便召宮中樂師為她吹笛一曲。似乎所有的樂器之中風王獨愛笛音,連帶吹笛的樂師南喬姑娘便成了宮中的紅人,風王有時聽完笛曲後還會留她說幾句話,這可是宮中其他人不可得的恩寵。

  今日香儀是侍奉南喬笛器的宮女,所以在風王聽完笛曲示意她們退下後,香儀便將那管紫玉笛送回聞音閣。經過章華園時,一縷酒香隱隱在鼻,她頓時心頭一跳,腳下站定。

  難道是……

  心頭隱隱升起欣喜,腳下不由往泱湖方向走去,轉過了假山,果然看見亭中有一抹天青身影。不由得便放輕了腳步,按著砰砰直跳的胸口,悄悄的無聲的踏過木橋,步上台階,入得亭子,一眼便瞅見那人抱著酒罈伏臥於石桌上,似乎又在醉夢之中。

  她靜靜站著,靜靜看著。

  那刻傍暮時分,天邊有亂雲飛渡,夕陽如火輪掛於空中,緋光豔芒將天地映染得明媚異常。可那些明光豔色似也不敢輕擾石桌上醉睡的人,只是柔柔淡淡的籠他一身,褪去了那過人的豔光,只餘靜謐的霞輝。

  如詩般雋永。

  如畫般憂美。

  也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夕陽落下,夜幕緩降,香儀也只是靜靜站著,忘記了身外世事。

  驀然,石桌上的人彷彿夢中受到了什麼驚擾,眉心皺起,口中喃喃著“大哥……二哥……久玖 ……”隨著這一聲聲夢囈,本是平靜的面容頓然顯出扭曲痛苦之色,“大哥……都怪我……久玖對不起……孩子……啊!”一聲驚喊,石桌上的人猛然抬頭睜開了眼睛。

  那一刻,望著那雙眼睛,香儀只覺得天地重放光明,是如此的清亮灼目。

  可醒來的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抱起酒罈灌下大口的酒,然後仰著頭望向暗暗的天幕,喃喃的唸著:“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哈哈哈……大哥,二哥,你們果然是捨不得我,日日入我夢來。”一邊笑著又一邊仰頭灌下烈酒,有的濺落而出,他抬袖一抹,又大聲的吟著:“君今在羅網,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路遠不可測……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唸著唸著,聲音又漸漸低下去,慢慢的又含著嗚咽之聲,縈著欲哭卻無淚的悲楚,“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哈哈哈……猶疑照顏色……可是你們在哪裡呢?”

  那吟哦與大笑聲裡滿是哀慟之情,香儀聽著,情不自禁便覺心痛,眼中不由滴下淚來。

  她聽宮中人講,風王與清微君夫妻彼此間相處甚為冷淡,各自住在鳳影宮與英壽宮裡,從不同行同食同宿。她初時甚覺奇怪,追問為何,可宮裡的人似乎大都不知詳情,而極少知情的則諱莫如深。她甚覺惋惜,因為在她看來,風王與清徽君本是璧人一對,而且從那夜可看出風王很是關心清微君的。只是……何以清微君總是有著這滿懷的憂痛呢?

  久遙唸著念頭,猛然起身,抬臂舉起酒罈狠狠擲出,“砰!”的巨響,酒罈碎裂於亭外。“落月滿屋樑,猶疑照顏色……哈哈哈哈……都死絕了,哪還有人可照!嗚嗚……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一邊唸著一邊又嗚嗚悲嚎,那股抑鬱直欲人斷腸。

  “清……清徽君,您別哭了。”香儀終是忍不住出聲。

  不妨亭中還有別人,久遙猛然移首,看著暮色裡立於亭邊的少女,頓然吃驚,半晌不能反應。

  香儀看著那張面孔上滿是淚痕,偏生還是俊美得懾人,不由得又是看呆了。

  片刻,久遙看著她道:“你叫我不哭,可小姑娘你又為何哭?”

  香儀聞言,頓臉紅的辯解,“我……我才沒哭!”

  “那你臉上是什麼?”久遙指著她道。

  香儀抬手撫臉,滿手溫溫的,想起方才的情不自禁,不由得又羞又窘,“這 …這是……方才下雨了淋的!”情急之下慌不擇口,可說完了自己都覺得這藉口可笑,頓時低了頭再不敢抬起。

  久遙看看亭外,道:“你不如說你方才掉湖裡了,這也比說下雨淋的來得可靠啊。”

  “我……我……”香儀窘得不知要如何應答,一抬頭,看著對面那人眼中的取笑之色,急得脫口道,“那你方才又為何而哭?”

  久遙神色一斂,眼中又浮起悲傷。

  香儀頓時後悔失口,卻又不知要如何挽救,正為難時,久遙卻嘆了口氣,道:“小姑娘,我哭自然是因為傷心。”

  “你……有何傷心的事?”香儀不由追問。看著對面的人,如此年輕俊美,如此的尊貴不凡,又擁有風王那等絕世無雙的妻子,還有何不美滿的?

  久遙目光看一眼這韶華才露不識人間悲苦的少女,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只道:“看你手執紫笛,你是這宮中的樂師嗎?”

  香儀忙搖頭,“我……奴婢是聞音閣的侍女,名喚香儀,今年春才入宮的。”雖然入得宮了,可香儀對這種自稱還是甚為不慣。

  “喔。”久遙對香儀的稱謂並不在意,目光只是凝在那管紫玉笛上。

  眼見他不說話了,於是香儀又道:“今日風王召南喬姑娘吹笛,奴婢是奉命將笛送回聞音閣的。”

  久遙聞言目光一閃,然後道:“你這笛借我一吹如何?”

  “當然可以。”香儀趕忙將紫玉笛送到他跟前。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6
一〇八

  久遙接過竹笛,扯了衣袍輕輕擦拭,然後湊近唇邊,恍然裡,一曲《解憂曲》便破音而起。

  笛音流洩,如同山澗清泉,澄澈透亮,汩汩而流,淙淙而去,所過之處,百花爛漫,草木蔥蔥,顯得生機盎然,清曠怡神。

  香儀聽著,不由瞪大了眼睛看著他,實想不到方才滿懷悲慟之人竟可吹出如此清澈出塵之音。待一曲完結,她脫口讚道:“清微君你吹得比南喬姑娘還好聽。風王那般愛聽笛,若你吹與她聽,她定然歡喜。”

  久遙聽得這話不由得微愣,“風王愛聽笛?”

  自入青州以來……其實該說自他身體大好後,他與風獨影便是極少見面,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開對方,即算是同在這王宮裡,兩人也可十天半月不碰上一面的,而憑以往他對她的瞭解,卻還真不知她喜愛笛音。

  “是呢,宮中那麼多樂師,獨有吹笛的南喬姑娘常得風王宣召。”香儀答道,看著久遙,心裡微有些奇怪。

  久遙垂眸看著手中紫笛,腦中不由想起當日東溟海邊,那時候她讚他笛音“彷彿雲霄之上天池裡的水和著輕風緩緩飄落”,心頭一時怔忪,可隨即又想起了另一個吹笛人,頓時冷了眉眼。起身將笛還給香儀,“小姑娘,眼見天色晚了,你要去還笛可得快些了。”

  “哎呀!我又忘了!”香儀一聲驚叫,接過了紫玉笛便往亭外走,可走出幾步,忍不住回首。

  濃濃暮色裡,亭中一人憑欄而立,挺拔孤峭,令人想要靠近卻又不敢前去。

  看了片刻,無由的輕輕嘆了口氣,才抬步離去。

  十二、悲歡一線隔3

  四月二十一日,巳時。

  風獨影在紫英殿裡與群臣議事。

  自通了久羅山後,如何處置山的另一邊亦即碧涯海邊的山尤部族便成國中重事,今日便是就與山尤是締結綁交還是派兵征服一事商議。

  對於這樣的事,群臣中向來都分兩派意見,戰與和,是兩個極端,從來不可能統一。

  正在群臣各抒己見之時,殿外忽傳來喧鬧聲。

  “清徽君!清徽君!快請隨小的回去,這裡到紫英殿了,可不是英壽宮,您走錯啦!”

  “走開!我喝得正開懷著,你們別掃我的興!去去去,喚些美人來這紫英殿歌舞為我助興!”

  “清徽君,要看歌舞咱們回英壽宮行不?這紫英殿是議政之地,哪能進去的。”

  “誰說不能進的?我偏要進!快,去喚美人來!明眸皓齒今何在?血污遊魂歸不得。唉呀呀,美人何處呀?莫不都是血污遊魂歸不得呀!”

  聽著殿外久遙醉燻燻的叫嚷聲,大殿裡群臣不由緘默,目光齊齊望著玉座上的女王。清徽君日日醉酒之事他們也略有耳聞,但還不曾親眼目睹過,倒不想今日竟是醉到紫英殿來了。

  “清徽君,我們回去吧。”殿外服侍久遙的內侍哀求著。

  可久遙抱著酒罈一屁股就在階下坐著,“就會嚷著回去,可能回去哪裡呢。你沒見‘萬國盡征成,烽火被岡巒。積屍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傻子,哪裡還有地方回去呢!”

  殿中群臣聞之卻是齊齊一愣。

  “清徽君,您小聲點,紫英殿裡風王與大臣們正在議事呢,可別吵著了。”內侍小聲的勸著,想要拉起久遙,可久遙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一樣,怎麼拉也不動。

  “哈哈哈哈……議事?議的是什麼事?議的可是殺人的事?”久遙大笑,笑聲裡儘是冷俏嘲諷,然後又朗聲吟道,“兵戈不見老策衣,嘆息人間萬事非。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仿庭閣?”

  聽著殿外傳來的聲音,殿裡群臣這刻已是明了,清徽君這是借醉酒吟詩譏諷朝事。

  各自眉頭一皺,移目望向玉座上的女王,只是女王面容冷然,看不出喜怒。

  殿外久遙又繼續吟著:“戎馬不如歸馬遙,千家今有百家存。哀哀寡婦誅求盡,慟哭秋原何處村?”

  “清徽君,求求您莫要念了。”內侍哀求著,一邊小心的看著那閉合的殿門以及殿前守候的帶刀侍衛。眼前的清徽君是女王的夫婿,身份尊貴,這些侍衛自然是不敢動的,可就怕殿中女王一怒之下,治自己一個侍奉不力,命人斬了,那才是可憐。

  “你不要我念,我偏要念!”久遙將酒罈一拋,站起身來,轉頭正面對著紫英殿,朗朗吟道:“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苛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聲若金石,響徹大殿。

  殿中群臣有的動容,有的擰眉,正待反應時,玉座上的女王驀然起身,群臣不由微驚。只見風獨影疾步走至殿門前,一把拉開殿門,便看到階前立著的久遙,黑髮散亂,形容頹喪,滿身的酒氣,但站得直直的,雙目定定的看著這邊。

  兩人靜靜對視,各自目光冷峻。

  片刻,風獨影回首吩咐殿中:“今日朝會散了,改日再議。”話落即抬步出殿,卻是不理會階前站著的久遙,逕自往前走去。

  可她不理久遙,久遙卻是跟著她走,一邊跟在後面,一邊叫嚷著:“風王小心腳下,你沒看到地上躲著好多的人呢,他們一個個睜著空洞的眼睛,伸著血淋淋的雙手向你摸來呢!”

  風獨影不為所動,繼續前走。

  “唉呀!風王,你前面好多的怨魂走來!都滿身的鮮血,他們都在說是你殺死了他們,要向你索命呢!哈哈哈哈……這些鬼魂的膽子可真大啊,竟敢向堂堂風王索命!佩服!真是佩服啊!換作了我,就不敢向風王索命!”久遙慘笑如哭,一路東倒西歪,可腳下卻不曾停緩,不遠不近的跟在風獨影后面。

  而跟在久遙身後的內侍聽著他如此不敬的話,直嚇得膽顫心驚,卻是不敢出聲,只能放緩腳步,遠遠跟著。

  眼見風獨影不理不睬,久遙又道:“風王,你慢一點走,你走這麼快難道是怕他們找你索命?唉呀,若真是這樣可就麻煩了,這麼多的惡鬼幽魂都跟著你,你有多少條命可以還啊?只怕是千刀萬剮也還不夠啊!”那話中的刻薄怨毒是聞者心寒。

  風獨影猛然止步,回身盯住久遙。

  久遙亦站住,無畏的又滿不在乎的看著風獨影。

  風獨影雪似的面容看不出表情,只袖中雙拳捏得緊緊的,鳳目裡射出又冷又亮的光芒,就彷彿是明利的寶劍,下一瞬便要脫鞘而出,痛飲鮮血!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7
一〇九

  那等冷酷戾氣已嚇得久遙身後的內侍渾身發抖,不自覺的便往後退去,可久遙卻昂首相對,冷眉冷目,毫不退讓。

  風獨影抬步,往久遙走來,走到離他三尺之距時停下,鳳目裡那種激烈的利光已然褪去,雙眸如同冰鏡,清晰的倒映著久遙的身影,可是再不能窺視鏡後她一分一毫心緒。

  “人也好,鬼也好,神也好,凡是站在本王對面的……”她一字一字冷冷吐出,抬臂,如同揮下寶劍一般決然劃下,“本王皆殺之!”話落的同時,廣袖揚起強勁罡風,拂起兩人衣發飛揚。

  說完那句話的風獨影全身流溢著一股浩瀚氣勢,彷彿她揮袖間便能蕩平天地,眉眼間儘是堅毅凜然,讓人一眼看著便要為這種強大而生出折服臣拜之心。

  可久遙毫無懼色,冷冷嗤笑:“鬼神亦可斬殺,風王好氣魄啊!”

  風獨影下頷微抬,冷冷看著久遙,“你若要站在本王的對面,那儘管提刀前來!”說完,她掉轉頭大步離去。

  身後,久遙定定看著她決然離去的背影,胸口裡激緒翻湧,卻辨不清是恨是憤是悲是痛,鬱結之下幾欲發狂,不由得狠狠抬腳一踢,直將道旁的一盆芍藥踢飛丈遠,“砰!”的花盆摔裂,那紫芍萎頓於地。

  身後的內侍嚇得噤若寒蟬,而久遙看著地上那株紫芍怔怔出神。

  許久後走過去,拾起泥土中的紫芍喃喃輕語著“對不起。”然後不顧泥污抱著那株紫芍離去。

  而風獨影一路疾走,回到鳳影宮揮退那些迎上前來的宮人,直奔寢殿而去。

  寢殿裡,鳳痕劍靜靜的掛於床柱上,風獨影一步一步走至床前,抬手取下寶劍,坐於床榻上。手掌撫過劍鞘,停在了劍鞘上鑲嵌著的寶石上,指尖輕輕摩挲著那鮮紅如血的寶石,然後她伸臂抱劍於懷,側首相偎。

  那一刻,床榻上屈膝而坐的人是世人從未見過的,她懷抱寶劍,彷彿抱著她一生的依仗,孤煢而高傲,脆弱而堅強,如此矛盾複雜的情態卻同時在她身上顯現。

  十二、悲歡一線隔4

  那一刻,床榻上屈膝而坐的人是世人從未見過的,她懷抱寶劍,彷彿抱著她一生的依仗,孤煢而高傲,脆弱而堅強,如此矛盾複雜的情態卻同時在她身上顯現。

  殿門前,杜康靜靜的看著她,然後又靜靜的離開。

  走出鳳影宮,他徑往英壽宮而去。

  英壽宮裡,久遙抱著那株紫芍坐在庭前的台階上發呆,目光怔怔的望著地上,神魂卻不知漂游何處。

  感覺到身前有陰影投下,他抬頭,便見杜康立於跟前,依舊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他看了一眼,沒有理會,繼續低頭看著青石板的地面。

  “你用不著提醒她殺了很多的人,她比你更清楚她劍下亡魂無數,她亦知道她死後必入煉獄。”

  驀然聽得杜康說話,久遙抬頭驚異的看著他。

  這個人是如同風獨影的影子般存在著,他的眼中從來只有風獨影,他的地位也甚是超然,普天之下除了聽從風獨影的命令外,便是皇帝的旨意他也不會理會,是以若沒有風獨影的吩咐,他從不會去理會她以外的人與事。便是當日聽從風獨影之命照顧受傷的他時,亦就只是本份的照顧而已,從未有一絲多餘的話與行動,而此刻他竟然會主動走來跟他說話,怎不叫他驚奇。

  “她不哭不怒不喊不叫,不代表她不痛不悲不憂不苦。”杜康說著這話的時候面上沒有浮現一絲表情。

  久遙聞言不由一愣,似乎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

  而杜康說完了這兩句,轉過身便走了。

  久遙猛地站起身來,“慢著。”

  杜康停步,回轉身看著久遙。

  “你為何與我說這些?”久遙目光看著懷中的紫芍。

  杜康看著他,有片刻的沉默,似乎在斟酌著有無與他說話的必要。

  久遙垂著目光等待著。

  “我跟她是一條命,她痛她苦的時候,我也會不舒服。”

  等了半晌才傳來杜康平平的聲音,可就是這樣平平的不含一絲感情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來,讓久遙心頭如被生了鏽的針刺著般,又澀又痛。可是……他怎能心軟,不然那些死去的族人怎麼辦,他們如何能閉眼,他們九泉之下怎能安息。

  “她殺人都可面不改色,難道還受不住這樣幾句話不成。”

  聽了久遙的話,杜康若古井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劇烈的波光。“在世人眼中,包括你的眼中,她是個武藝高強的將軍,強大如鐵鑄般毫無破綻。”他微微一頓,平平的聲音裡洩出一絲怒火,“可你們都忘了她也是血肉之軀,她還是一個女人。”

  久遙一震,抬頭看住杜康。

  杜康目光冷冷的看著他,“天下的女人這刻都在做什麼?”

  久遙目光一閃,沒有回答。

  “千百年來,天下的女人做的大體相同。她們中辛勞者或許這刻在耕織刺繡,在撫育兒女,在喂養家畜;清閒者這刻或許在撫弄琴棋,在品評香茗,在賦詞說愁。”

  杜康唇角微微一勾,似乎是一抹笑,可在那沒有表情的臉上看來卻達不到笑的效果,只是怪異的一絲扭動。

  “是的,在這些女人繡著鴛鴦賞著花月之時,她拿著刀劍在殺人!”他冷冷的目光如一支利箭紮在久遙的面上,“你以為她想要殺人?喜歡殺人?最初的她也是躲在兄長身後的弱女。可當年龔氏攻破惠城,將城中婦人、女子圈於一處以供玩樂,混亂之中九歲的她也被抓去,在其他人只會淒嚎慟哭時她撿起了地上半截斷劍刺中了撲向她的士兵,而後更是連刺三人,才等來了兄長的救援。亦是因此,他們八人於惠城憤然舉族,她便在九歲稚齡拿起了利劍,踏上血腥征途,直到如今。”

  “九歲便執劍……”久遙瞳孔一縮。當日東溟海邊曾聽她談起往事,知她自幼艱難,可那也只是停留於“她曾歷無數凶除”這樣說辭上,並不曾真正的瞭解並想像過她所歷之事,此刻聽得杜康說來,不由得心頭髮緊。

  杜康卻無暇理會久遙的反應,繼續說道:“你唾棄殺人,也憎恨殺人,因為你是有良知而乾淨的人。你自然不會知道一個有著良知的人殺了人後所要付出的代階!讓我告訴你,殺人後那份血腥味永遠都會縈繞在身,被殺之人那恐怖的神情永遠都會銘刻在心,你會有很長一段時日都做著噩夢,神魂難安。你會覺得自己骯髒噁心,那份對自己的憎惡更是如影隨行,並且你的身體裡會烙下“殺人者”的烙印,一生背負罪孽,不死不休!”

  久遙瞪目看著杜康,說不出話來。

  杜康看著他,胸口堵著一股憤慨之情。因為他,風獨影忍痛與兄弟分離;為了救他,風獨影如同剮心一般舍了豐極,待他不可不謂情深義重。可這個人回報她的只有仇恨,只有冷漠!

  “我只想告訴你,你不用瘋言瘋語去刺她,這天下間如你般認定她是仇人、恨著她的人有許許多多,可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勿須刀劍相刺她已是世上最痛苦的人,所以你用不著再以仇恨相加。”

  “啪!”久遙抱在懷中的紫芍掉在地上,可他完全沒有感覺,只是呆呆看著杜康。

  杜康說完了這些話不再看久遙一眼,轉過身便離去。

  “你……站住。”久遙喚著他。

  可杜康不於理會。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