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鳳影空來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07: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22420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2
九〇

  久遙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切…不過一天,為何就天翻地覆了?

  眼前這血海屍林怎會是他世外仙源般的家園?

  飛身追來的風獨影自然也看到了這一片屠戮過的地獄,這於亂世血雨裡走來的她並不陌生,所以她如同看著以往的任何一個戰場,無一絲驚慌與恐懼,只有近乎無情的冷靜。

  “為什麼?”久遙無意識的喃喃,“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如同失去魂魄的木偶。

  曾經碧草連天鮮花爛漫之地,此刻血海連天!

  曾經歡聲笑語耕織怡然的族人,此刻屍橫遍野!

  曾經百年祥和安寧,此刻充斥腥風慘叫!

  “不會是這樣的!”久遙連連搖頭,“這一定是幻覺!一定是大哥放的術法!他故意這樣來嚇我的……一定是這樣的!大哥!你在哪?你出來!大哥!二哥!你們在哪?出來啊!”他往前奔去,高聲叫喊著兄長,他不信眼前的慘況是真實的,他期待著這是兄長們故意嚇他,他期待著這是一場幻夢……

  “大哥!二哥!你們在哪?”

  那期望與絕望相夾的叫喊一遍一遍的在久羅山頂響起,那時候廝殺已至尾聲,金戈之聲已漸弱,淒呼厲叫已漸淡,曾經久羅族的桃源,此刻滿地倒著久羅族人與大東朝的士兵,但站著的卻已無久羅人。

  “大哥!二哥!大哥!二哥……”久遙一聲聲喚著,如同瀕死之獸,聲厲音淒。

  風獨影木然而立,看著他跌跌撞撞的往前奔,看著他絕望的喊叫,早已見慣生死本該平靜無波的心卻泛起縷縷隱痛,在那個天青身影被一其屍首絆倒而伏在一片血泊裡時終忍不住走過去,將他扶起,看著那呆呆的如同沒有神魂的木偶一樣的人,幾乎是立刻的,她抬手扣著他的肩膀,五指放力,清晰的冰冷的將那人的魂魄喚回來,“久遙!”

  肩膀上的劇痛與耳邊冰冷的喚聲讓久遙回過神來,他側頭看她一眼,那一眼中深刻的仇恨與刻骨的悲痛交織,然後化作世間最鋒利的雙刀劍狠狠刺下,“若這一切只是幻術,我願以性命相酬;若這一切都是真實,那我便是滅族的罪人!”

  風獨影一顫,鬆開了手。

  “我要找到大哥和二哥,然後讓他們告訴我,這所有的都只是幻術所為……”久遙喃喃起身,繼續往前走。他身形挺得直直的,染血的衣袍與漆黑的亂發在夜風裡飄蕩,天幕上冷月相照,俊美的面孔上一雙神魂渙散的眼睛,他涉過血海,跨過屍山,迎著腥風而去,如同地獄之上飄過的幽魂。

  看著漸行漸遠的久遙,那彷彿絕然步向地獄的背影,似乎頃刻間便會消逝於風中,風獨影忍不住揚聲喚道:“久遙!”那喚聲清如鳳鳴,在這金戈漸消的戰場上是如此的清晰響亮,可久遙如若未聞,不曾停步,不曾回首,徑往前去。

  遠處,南片月長劍一揮甩淨血漬時,那一道清音貫入耳中,令得他全身一震,循聲望去,頓心跳如鼓鳴,“七姐!”他激動之下聲音嘶啞,而風獨影那時全副心神皆在久遙身上,不曾聽入耳中。循著她的目光,自然也就看到了那個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想著七姐那一聲蘊著關切的叫喚 —— 久遙?久羅山的人?

  “大哥……二哥……”

  那淒切的叫喚讓南片月確認了久遙的身份,移首環視周圍的屍首,瞬即目光一冷,自身後取過弓箭,瞄準了月色下分外鮮明的那襲天青衣袍。無論那人與七姐是何交情,但今日他們已滅久羅全族,這個人便絕不能留!

  縱是事後七姐怒火濤天亦不能留下禍根!

  “嗖!”一箭破空而過,瞬間如冷電沒入久遙的胸膛。

  “久遙!”風獨影胸口一窒,腦中剎那一片空白,只能手足僵冷的望著前方搖搖欲墜的身影。

  胸膛上傳來的劇痛讓神魂渙散的久遙疑惑的低頭,看到胸口上插著的羽箭,他恍然間醒了神,然後唇邊無意識的勾起一抹笑,隨著鮮血的湧出,他身子晃動一下,然後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而遠處,射出那一箭的南片月挽弓而立,神色平靜而冷酷,一點也不合他那張娃娃臉,卻符合他的年紀與那個外號 —— 修羅娃娃!

  那一箭雖措手不及,可那一箭射來的方向卻是看清了的,風獨影目光移過,看見遠處血染衣甲的南片月,她瞳孔一縮,頭頂有寒氣直貫腳底。可南片月只是遙遙望著她,沒有後悔,沒有畏縮,甚至沒有如同往日一般大喊大叫的奔跳過去抱住他的七姐,他只是靜靜的矗立於血泊屍首間,那神情姿態向世人昭示著他是締建大東王朝的開國大將,而非那個裝痴賣乖的娃娃。

  這樣才啊……久遙想,抬手用力一拔,便將胸前長箭抽出,頓時血如泉湧,粘稠的在地上暈開,彷彿一朵濃豔的血蓮花。他一手撐地,不想軟弱的倒下,胸前的劇痛讓他這刻無比的平靜清醒,身前投下一道陰影,他抬頭,看見風獨影,於是他的臉上再次浮起那無意識的微笑。

  風獨影看著他,看著他胸前洶湧而出的鮮血,血流得越多,生命流逝得越快,她想這於他可能是最好的解脫,他們相交一場,縱使情誼不厚,可他於她恩重如山,她該是成全他。她緩緩蹲下身,無動於衷的看著他……

  久遙看著她,面上依舊是那恍然如夢的笑,天青衣袍上浸染著鮮血,如同血蓮綻於碧空,豔得勝過世間所有的千紅百媚,襯著一張面孔白如蒼夜之雪。

  “當初我入世……想瞭解世人……我入朝……想瞭解東王朝……為的是我的親人……族人……卻想不到最終害了他們的便是我……可是……我很快便會下去與他們團聚……向他們請罪……所以沒什麼好怕的……”

  他喃喃著,看著那張冷如雪玉的面容,緩緩伸出手去,想碰觸那近在咫尺的面容,那是他當年一眼看著便刻進心裡的,便從此魂夢相系,從此品嚐心痛情苦,那是他此生最放心不下的,可是眼前漸漸模糊,手怎麼伸也搆不著,他的身體越來越冷,他就要死了,可是他還沒有告訴她……

  “鳳飛於天……鳳棲於梧……只有青天……碧梧……才可與鳳凰相伴……偏我卻生了痴心……只因帝都一眼……可……我不悔與你相遇……只是遺憾……我與你只能東溟海邊……並行一日……而不能並肩走完一生……你以後……”輕得如同嘆息一樣的話語,終是在這一刻斷了,抬起的手還差一點點便能觸及那張面容,卻在剎那間委頓落地,他疲倦闔目,再無聲息動靜,眼角一滴淚珠蜿蜒而下,那是他的不捨與眷戀。

  是他!風獨影心頭巨震,瞪大眼睛看著地上不動的人。

  顧雲淵!說過要與她並肩而行的……那是顧雲淵!

  原來……帝都裡痴狂纏著她的是他,戰後的癸城外吹笛撫慰她的也是他,東溟海邊溫柔凝睇她的還是他……

  剎那間,心頭如被重拳砸中,悶痛得不能呼吸,腦中千百種聲音擠入,亂哄哄一片,卻又在下一瞬安靜空白。

  無論是顧雲淵,是東溟易三,還是久羅久遙,都已要永別而去……

  此念劃過腦際,驀然身軀彷彿有了自己的意識,瞬即跪坐於地,伸手將伏倒的人扶起,指尖如電揮出點穴止血。可這並不能挽救眼前人的性命,那是奪命一箭,那汩汩流去的鮮血已帶走他大半生氣。手不由探入懷中,心尖仿被銀針狠狠刺了一下。

  “將軍。”身後傳來杜康的聲音,那是勸阻。

  可指尖還是自懷中勾出了那塊三色玉珮,墜著銀鏈在半空中散發著溫潤的光華。這玉珮是四哥送的,在她十八歲生辰之時,他將這千辛萬苦尋來的東西送給了她。

  “將軍!”杜康的聲音裡已帶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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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可風獨影只是抬指輕輕撫摸一下玉珮,然後指尖施力,頓時玉珮外包的銀皮脫去,鑲嵌如一體的黑、碧、白三色美玉分開,那剎那如同剖開了心,鮮血淋漓痛不可當!可她手指穩穩的將分開後形若半月的黑、白環玉收入懷中,然後拈起那橢形的碧玉,拔去頂端的玉塞,然後倒出一粒黃豆大小的金色藥丸,未有絲毫猶豫的喂久遙嚥下。

  “將軍……這是當世僅有的“蒼涯鳳衣丹”。”身後是杜康的嘆息。

  她如若未聞,扶久遙坐起,在他身後盤膝坐下,閉目凝神,一手按他胸前,一手抵他背心,以內力助他化開藥力。

  也不知過去多久,當風獨影再次睜目,入眼的便是身前靜靜矗立的東始修、皇逖、豐極、華荊台、南片月,看著她的目光欣喜而複雜。

  她仰首,沖幾兄弟緩緩綻開一朵笑容,淡極的清,炫目的美,如同冰花於夜空悄然開放。

  “大哥,久遙於我兩次救命之恩,我無以為報,已與他結成夫妻。”

  話落之際,多年前玉師為她批命時的話語劃過耳際“……情殤成劫,禍無邊。”剎那間靈台空明,一片虛無寧靜。她擔心了許多年的事,終於還是應驗了,原來無論怎樣她都躲不過命運。

  她的目光自幾位兄弟面上掃過,也無波的看了豐極一眼,然後靜靜的注視著東始修。

  當風獨影的話落下,幾人如遭雷擊,個個呆立當場。爾後回神,皇逖緊緊看住東始修,準備隨時撲過去抓人,華荊台、南片月則擔憂且不忍的看著面色慘白如紙的豐極。

  也許是這一場出人意料的戰爭讓人疲憊。

  所以,儘管東始修眼中浮現震動激烈的情緒,仿若下一刻便會瘋狂失控,可是自始至終,他只是靜靜站著,看著風獨影,任千刀萬刀自心頭碾過,不曾有絲毫的晃動。

  而豐極,從他看到風獨影起便一直看著她,明明那麼近,近在咫尺,可又那麼的遠,如海天之隔,欲開口,可胸膛至咽喉如被烙鐵在滾烙著,痛得無法成言。

  那一刻,久羅山上,化作安靜的黃泉,窒息的死寂。

  六兄妹就那樣在那血色修羅場中站著坐著,直到天邊升起旭日,為這血色地獄鍍上緋色紅光,彷彿是天際灑落的佛光。

  豐極抬眸,仰望天邊血紅的朝日。一切都結束了……可煉獄之苦才開始。他恍然一笑,然後一頭栽倒在地。

  “四哥!”身旁的華荊台、南片月趕忙扶起他。

  皇逖飛身掠至,探過他的脈象後,抬掌運氣連拍數個穴位,才抬頭道:“內傷不輕,又氣血耗損過甚,回去需得調養數月,否則……”他沒有說完,輕輕嘆息一聲。

  從小到大,最不讓人操心的是這個四弟,可有時候最讓人不放心的也是他。家族慘劇令他自責甚重,養成事事求全之性,太過苛刻自己了。就如今日,為保兄弟及諸將士,以一己之力對付術法遠勝於他的敵人,最後更是以命相搏迫得那人失足墜山,可他自身的損傷……卻也是陪了半條命了。

  風獨影跪坐原處,膝上枕著死活難料的久遙,遙遙看一眼昏迷過去的豐極,一瞬間鳳目裡霧氣氤氳,唇角卻微微一彎,浮一朵悲喜難辨的笑。

  沁涼的晨風拂過久羅山頂,傳送著一道冷徹威嚴的聲音:“傳旨:與鳳影將軍裡應外合蕩平久羅妖匪,收兵回朝。”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是久羅山頂最後的話語。

  下卷——江山都老·看鬢方鴉

  十、德音莫違1

  元鼎三年十月十六日。

  休整了幾日後,東始修即下旨起程返回帝都。

  這一戰,皇帝親率大軍掃除了久羅山頂住著的妖匪,頡城的百姓非常的感激他們的陛下,紛紛自發相送,直送出城外十數里遠。

  行軍數日後,大軍隊伍裡的一輛馬車引起了士兵們的注意。

  許多天過去,卻不見車中有人出來,每日裡風將軍的侍衛杜康都要出入數次,可風將軍明明騎著馬在前邊呢。以杜康的身份,能得他侍候的屈指可數,可豐太宰雖是坐馬車,可他的馬車行在前邊呢,而陛下與其他幾位將軍也都是騎馬,就不知這輛車中坐著的是何人,要勞杜侍衛親自侍候。

  帶著這樣的疑惑,這日大軍紮營休息時,便有些士兵聚在一塊,猜測著車中人的身份,可大家誰也不知道,偏偏每次紮營林息時也不見車中之人下來,讓人好一窺真貌。

  士兵們猜來猜去沒個結論,也無人敢去求證,於是片刻便散了。

  當日,暮色朦朧裡,士兵們都圍著篝火用膳時,卻有一道人影悄悄的走向馬車,可是他才到達車窗前,正要拉開車窗看一眼時,身後傳來問話聲:“你在此幹麼?”

  那人頓時僵在那,一動也不敢動了。

  “轉過身來。”身後的聲音顯然是常年下令的,自有一種不容人反抗的威嚴。

  那人慢慢轉過身,忐忑不安的看著風獨影。

  風獨影鳳目冷冷掃一眼那人,看其模樣可知是一名十夫長,“回答本將!”

  那十夫長目光不敢與她相對,只垂著頭嚅嚅道:“屬下…屬下只是有些好奇……”

  風獨影神色未變,只是眼眸裡閃過一抹光芒,看著那名十夫長,微作沉吟,然後平靜的道:“你想知道這馬車裡是何人?”

  那十夫長既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只是垂頭站著。

  風獨影面上浮起一抹奇異的笑容,“本將告訴你,這車裡的是久羅遺人。”

  十夫長一震,還不及反應,風獨影已冷聲叱道:“還不退下!”

  “是!”十夫長如釋重負快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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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等那人走遠了,風獨影移眸看著安靜如無人的馬車許久,抬步離開。

  可才轉身,便見數丈外營帳前豐極悄然而立,顯然方才一幕盡收眼中,可他靜靜的站著,暮色裡如畫上一抹孤寂單薄的影子。

  風獨影心口一窒,無法抑止的疼痛再次襲來,一時只呆呆站著,不能移動半步。自從久羅山下來,也許是無意,也許是有意,她不曾與大哥、四哥單獨相處過,亦不曾說過一句私話,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避開那件事。

  有腳步聲傳來,卻是杜康端著米湯與藥過來,這時候該喂久遙進食了。那日雖是救活了他,可一直昏迷不醒,每日只能灌些春湯米汁。

  風獨影收回目光,轉過身,微揚著頭,走回自己的營帳。

  豐極看著她的背

  影遠遠消失,再移目看一眼馬車,然後吩咐:“石衍,備筆墨。”

  “是。”石衍應著,並將手中取來的披風披在豐極肩頭。

  一陣大風自營前刮過,吹得帳門嘟嘟作響,半空上遠去的風聲嗚嗚著,彷彿人的泣鳴之聲。

  “才十月風已這般冷了,今年的冬天看來要難過了。”豐極喃喃。

  “大人就別站在門口吹風,你沒聽大夫說你要好好調養啊。”石衍嘴裡說著,手也就順手把撩起的帳簾放下,一時阻了冷風灌進,營帳裡便顯得暖和了些。

  “我自己就是大夫。”豐極淡淡道一聲,然後走回帳中長案前坐下。

  石衍忙將筆墨紙硯取過來。

  豐極一邊提筆寫信,一邊問:“今日收到的三哥的信陛下看了後可有說什麼?”

  石衍道:“陛下說就照大人與寧大人安排的就好。”

  豐極筆尖微微一頓,然後繼續寫信,“一會你將那“紫芝雪參丸”給杜康送一瓶過去。”

  “大人?”石衍微有猶疑。這“紫芝雪參丸”乃是豐極自配的靈藥,總共也只得三瓶,一瓶當年給了風將軍,一瓶這些年來幾兄弟受傷時用得也差不多了,這餘下的一瓶也要送那久羅遺人用?

  豐極卻沒有再說話,只是垂眸揮筆,從石衍的角度望去,只看得半張側面,如玉無瑕,如玉冰涼。

  “是。”石衍心底輕輕嘆息一聲。

  不一會兒,豐極寫完信遞給石衍,“以星火令傳回帝都。”

  “是。”

  豐極的信以最快的速度傳到了寧靜遠的手中,而同時也有一側消息很快的傳入帝都。

  元鼎三年,十月二十三日。

  帝都皇宮。

  立冬後,百花謝盡,枯葉盡落,少了那些紅花綠葉的陪襯,便是富麗莊穆的皇宮也顯得有些蕭條,只是靠北的“翠樾宮”裡卻依舊綠蔭蔭的松柏相擎,在微寒的初冬顯得生機勃勃。如今這宮殿已有了新主人,便是北國公主北璇璣,在皇帝封她為妃後,便將此宮賜給了她。

  自她入宮數月以來,除了此次出征,皇帝多數宿在她宮中,一時皇宮裡盛傳其有專房之寵,獻慇勤的巴結的頗多。換個人或許尾巴要翹上天去了,但北璇璣卻不恃寵而驕,待人接物禮數週全,與其他宮的妃嬪相處亦是謙恭和煦,既不與人太過親熱,亦不與人太過疏遠,就那樣不溫不火的,倒是有些超然的氣度。

  這日,北璇璣方用了午膳,正在暖閣裡讓一名懂棋的宮女陪她對弈,忽有內侍來報,說梁妃娘娘宮中有人求見娘娘。她微微一頓,放下棋子,“讓她進來。”

  “是。”

  不一會兒,一名年約二十出頭面貌妍麗眉眼間帶著伶俐的宮女進來,懷中抱著數枝梅花。“奴婢蒲莘拜見北妃娘娘。”

  北璇璣抬了抬手,“免禮。”

  “多謝娘娘。”蒲莘起身。

  北璇璣目光掃一眼她懷中的梅花,口中卻道:“聽說梁妃娘娘得了風寒,可有好些了?”

  “回稟娘娘,喝過太醫幾副藥後樑妃娘娘的風寒已大有起色,今日梁大人入宮探病,娘娘已可下地與大人敘語了。”蒲莘答道,接著又道,“今日梁妃娘娘見宮中的“玉蝶梅”開了幾枝,便叫奴婢折了送給各宮的娘娘同賞。”說著她自懷中取出一枝梅花。

  “梁妃娘娘病好了就好。”北璇璣笑了笑,“這梅花倒讓梁妃娘娘費心了,回頭替本宮謝謝你家娘娘。”然後轉頭吩咐一旁侍候著的宮女,“你去取個花瓶來養著。”又對一旁侍候著的內侍道,“你去為蒲莘姑娘倒杯茶來。”

  “是。”

  待宮女與內侍出門,暖閣裡便只剩兩人。

  北璇璣自榻上下地,慢悠悠的看似隨意的在殿中走了一圈,將門口窗前掃視了一遍,然後回身看著蒲莘,“可是有什麼事?”

  蒲莘點頭,輕聲道:“今日午時梁大人入宮,梁妃娘娘與他單獨相談,奴婢雖借送茶的機會近得門前,可也只隱隱約約聽梁大人說“…籌劃好了……萬無一失…定叫陛下亦無法可施 …”這幾句。”

  北璇璣眼中波光一閃,然後輕輕頷首,“本宮知道了。”說著自袖中取過一串粉紅的顆顆如小指頭大小的珍珠手鏈遞給蒲莘,“這你收著。”

  蒲莘趕忙推托,“這等貴重之物,奴婢豈敢收。”

  “這是本宮以前的舊物,不曾入冊,宮中也無人見過,你放心收著就是。”北璇璣淡淡道。

  蒲莘本還要再推托一下,可抬眸瞥見北璇璣神色,便接過了珠子,並跪下行禮:“那奴婢多謝娘娘賞賜。”

  不一會兒,宮女與內侍回來,蒲莘喝過一口茶便離去,轉往其他宮送梅花。

  北璇璣倚在榻上慢慢把玩著棋子,想著蒲莘方才的話。

  看來梁家是忍不住要行動了,卻不知這次到底抓著了什麼把柄,真這麼有把握?她慢慢想著,唇邊浮著一抹不可捉摸的淡笑。片刻,她扔開棋子,目光掃見宮女正捧著那瓶梅花在暖閣裡轉著,似乎想找一個最合適的地方擺著。

  紫白的梅花插在青釉瓶中,彷彿紅顏倚著松柏。

  “把這梅花放你屋裡去。”北璇璣吩咐那宮女道。

  “呃?”宮女怔愣,回頭看著北璇璣神色不似假話,忙屈身道,“是,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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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十、德音莫違2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

  東始修一行抵達帝都,百官出迎。

  相較於上一次北征的凱旋,此次久羅剿匪雖取得了勝利,但上至皇帝下至士兵,都顯得格外的冷靜。

  接受百宮的跪迎後,東始修即啟駕回宮,百官目送御駕離去後亦紛紛散去。

  當夜戌時,梁鐸換上一身便服,坐一乘兩人小轎出門。轎子儘量自人少的街巷穿過,行了約莫兩刻鐘,到了一條僻靜的小巷。行進幽暗無人的巷子,然後轎子停下,但梁鐸並沒有下轎,而是坐在轎裡等著。

  片刻,又一乘小轎抬來,在梁府轎前停下,轎裡的人同樣也沒有下轎,小巷裡只兩盞燈籠照幾尺微光,一片幽靜。

  “我的人已確認,那馬車駛到風府,從車裡抬進府中的男子便是風將軍從久羅山上救下的人。”梁鐸開口道。

  對面轎中人沉吟了一下,道:“既然確認了,那後面的事便請梁大人費心了。”

  “自然,這些我早已安排好了。”梁鐸道,“只不過…”說到這他頓住,等著對面之人接話。

  對面轎中人顯然知道他的意思,道:“我自不會忘了我承諾,事後定舉薦梁大人為帝城都統。”

  梁鐸滿意的笑了,“今日找你來也不是為這事,只是你我難得相會,所以想問問,下一步該是誰?”

  “太宰豐極。”對面轎中人的回答幾乎是立刻的。

  梁鐸微微一愣,然後明白了,於是低笑出聲,“確實,先扳倒一個風獨影,我當帝城都統,便可掌握兵權:爾後扳倒豐極,你當太宰,主掌國政。如此一來,這帝都這大東還不盡在你我掌中,那時……哈哈哈!”

  對面轎中的人顯然不似梁鐸忘形,冷靜的提醒道:“梁大人,雖一切皆如計畫,但還是小心謹慎為上,畢竟要妥當了眼前的,才能有後面的。”

  “那是自然。”梁鐸收笑。

  “我先告辭了,明日就看梁大人的手段了。”對面轎中的人道。

  “慢走不送。”

  對面轎子抬起,很快便消失於茫茫夜色裡。

  “走。”梁鐸吩咐。

  於是小轎又抬起,沿著巷子往前走,然後轉過彎又走了片刻,在一處小院前停轎。

  轎簾打起,梁鐸彎腰下轎,看著院門裡透出的一線燈光,他正了正衣袍,昂首推門而入。

  穿過小院,走到正堂,便見屋裡已坐著十餘人,這會若有朝中任何一位宮員來此,定都能認出這些常常出入朝堂的面孔。

  “梁大人,你可來了。”堂裡眾人一見梁鐸到來紛紛起身。

  “讓諸位大人久等了,恕罪恕罪。”梁鐸抱拳道。

  “哪裡哪裡,只是梁大人不來我們沒個主心骨。”眾人道。

  一番見禮寒暄後,各自坐定。

  “梁大人,可有確切的消息了?”一人問道。

  “嗯。”梁鐸點頭,“已探聽請楚了,風將軍確實帶了個久羅匪人回府。”

  聽到答案在座之人無不是含義相同的“噢”了一聲。

  然後又一人問道:“那明日朝上,我等以何名目彈劾為好?”

  於是眾人都望向梁鐸。

  梁鐸陰陰一笑,“風將軍“私通匪人”並“窩藏遺匪”,居心叵測,辜負皇恩,枉為大東棟樑!”

  眾人聞言無不頷首。

  “梁大人說得有理,風將軍如此行徑實與謀逆無二!”

  “為著天下安危,為著朝綱清正,我等捨命亦要彈劾風將軍。”

  “可不是,風將軍一介女子,何德何能可擔帝城都統一職,梁大人才是最合適不過了的。”

  “就是,而且梁妃娘娘乃是陛下嫡妻,又生有皇長子,該當立為皇后。”

  “皇長子惇厚溫良,該當立為太子。”

  聽著眾人的附和,梁鐸心頭得意,面上卻竭力擺出正容,道:“諸位大人,快莫如此,我梁某為的是大東的天下,為的是萬千百姓,豈敢有私。況且梁某一介庸才,豈敢擔此重任。”

  “正因梁大人為國為民,我等才要舉薦大人。”

  “梁大人太過謙虛了,大人足是太律之才也。”

  “有理,梁大人若不能,我等不服也……”

  一時屋裡恭迎奉承不止。

  卻說另一乘小轎在夜色裡匆匆而行,然後在鳳府後門停下,落轎後走出一名四旬出頭的男子,正是“英侯”鳳荏苒。

  他自後門入府回到書房,房裡一眉清目秀的少年見他進來忙起身相迎,“父親。”

  這少年是鳳荏苒十六歲的長子鳳無衣。

  鳳荏苒點點頭,“今日入宮,你姑母可有什麼話?”

  “姑母就和平常一樣,沒有特別交待的。”鳳無衣答道。

  “喔。”鳳荏苒微作沉吟。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3
九四

  “父親。”鳳無衣看著鳳荏苒一身青衣布巾的裝扮,自是知其去了哪裡。“那梁鐸志大才疏,為人驕橫自滿,豈是成大事者。”

  “為父知道。”鳳荏苒聞言淡淡一笑,“所以為父只隱身其後,且與梁鐸合作只是一時之策,你勿須擔心,為父心中自有升量。”

  “嗯。”鳳無衣點點頭。

  “好了,時辰不早了,你去睡吧。”鳳荏苒道。

  “嗯,父親您也早些安歇。”鳳無衣行禮後退出書房。

  屋外他的隨侍提著燈籠候著,在漆黑寒冷的夜裡,那一抹昏黃的燈光顯得暗淡。

  當夜,帝都上下有的安然入夢鄉,有的精心籌劃著。

  十、德音莫違3

  翌日。

  當某些人早早趕到金殿,準備如上回一般攻皇帝一個措手不及時,內廷總管卻傳來了皇帝的旨意:大戰歸來,龍體勞累,免早朝。

  一時許多人失望,卻也只得悻悻而返,準備明日早朝再諫。

  可到了第三日,皇帝依舊以龍體不適為由未能早朝。群臣一時紛紛猜測,皇帝這是真病了還是裝病?

  而梁鐸等人卻是冷笑一聲:陛下您不來早朝,不代表臣等不能上本。於是那些摺子一本本由內廷送往景辰殿,皇帝雖不早朝,但他還是要批閱摺子的。

  於是那一日,東始修在景辰殿裡看到了大把的彈劾風獨影“私通久羅山匪”瀆職不忠”、“窩藏久羅遺匪,居心叵測”的摺子。可是他既無不快更未動怒,冷靜的閱著所有彈劾的摺子。

  一直到未時四刻,他才將所有摺子看完。起身走出景辰殿,沿著台階而下,順著長廊而行,轉過一道一道宮門,沒無目的只是隨意的走著。

  當日幾個弟妹都還住在皇宮裡時,無論是春夏秋冬,無論有多少爭吵,總覺得這皇宮裡填得滿滿的,特別的熱鬧歡欣。如今,他們一個個搬離皇宮,只留他一個住在這空曠的宮殿裡,留他一人站在這至高之處。

  “我們八人共征天下,我們八人同坐江山,我們八人自然也要同住皇宮……”

  當年的誓言說得那般的輕鬆,當年的心境是那般的快活,都覺得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是他們八人做不到了,只要他們八人齊心,便是天也要聽他們的!

  他慢慢的走著,靜靜的沉思,隨侍的內侍、宮女也只悄步跟著,不敢打擾。

  “父皇!”

  驀然一聲清亮的叫喚傳來,隨著這一聲叫喚而來的是撲在腰間的力道,東始修回神,便見東天珵抱著他的腰。

  “父皇,您是來看兒臣的嗎?”

  東始修抬頭,這才發視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春暉園”,前邊便是鳳妃的“馨寧宮”。

  “父皇,兒臣聽說父皇又打了勝仗回來了,兒臣就天天等著,等了好久了,父皇您才來。”東天珵仰著一張凍得通紅的小臉蛋道。

  聞言,東始修心頭一軟,伸手刮了刮兒子的紅鼻頭,“父皇這不是來了麼,快領父皇進去,看你臉都要凍壞了。”

  “才不會。“東天珵抓著父親溫熱的大手心頭歡快,“父皇你冷嗎?快隨兒臣來,兒臣去給您端滾熱的薑湯去寒。”說著扯了他便往“馨寧宮”走,一邊還叫道,“母親,父皇來了!”

  進了“馨寧宮”,鳳妃自是滿臉歡喜,“這幾日臣妾老聽著說陛下龍體不適,正滿心不安的。”

  “沒什麼事,就是有些累,茈蘘勿須憂心。”東始修道。茈蘘乃是鳳妃閨名。

  “沒事就好。”鳳妃看東始修氣色確實無不妥當下放心,“這天冷了,陛下到暖閣裡坐著。”

  “嗯。”東始修踏入暖閣,目光隨意一瞥,便見案上擺著一瓶梅花,花瓣呈紫白,這顏色的梅花少,他知是梁妃宮中的玉蝶梅,便道:“這梅花倒是不錯。”

  “前幾日梁妃娘娘著人送來的。”鳳妃答道,見他目光停在梅花上,又接道,“幾個宮的娘娘都送到了,梁妃娘娘向來都是這般細緻周到。”

  “哦。”東始修淡淡應一聲,調開目光,然後問起東天珵最近習字如何,練武如何,有沒有認真聽太傅授課等等。

  東天珵一一作答,並將寫的字取過來給父親看,又將背熟的書背給父親聽,一時又童言稚語的問父親下回出征能不能帶他一塊兒去…

  就這麼和和樂樂的說了會兒話,便到了申時,陪著母子倆一塊兒用了晚膳後,便以還有摺子未批為由,起身回轉景辰殿。走出好遠,偶一回頭,卻見東天珵小小的身影還立在宮門前,腳下微微一頓,不由沖兒子揮了揮手,示意其回去,然後才轉身離去。

  他如今共有六子三女。長子東天珺,梁妃所出:次子東天琨與長女東天琇,謝妃所出:三子東天琿,王妃所出:四子東天珅,朱婕妤所出:五子東天珵及二女東天瑤,鳳妃所出:六子東天珝,陳妃所出:三女東天琬,羅昭儀所出。

  與幾個子女雖不能朝夕相處,但自問待他們是一視同仁,兒女們待他亦是敬愛有加,卻只這五皇兒天珵格外親近依戀於他,而且也只他一貫的敬愛七個叔父、姑姑。小孩子的感情是真的還是裝的,一眼就可看出來,所以對於教養出這麼重情重義的孩子的鳳妃,他心底裡也是另眼相看的。

  半路經過“翠樾宮”時,想著回來後還沒去看過北妃,於是便折進了“翠樾宮”。

  那刻北璇璣正獨自琢摸著一局玲瓏,沒發現他進來,等到宮女提醒,她抬頭瞅見他,也不起身相迎,又顧自低頭思考著棋局。

  東始修也不怪她無禮,只是坐過去看那棋盤。

  半晌,北璇璣嘆了口氣,“還是解不了。”

  東始修笑笑,“愛妃這麼聰慧的人也解不了?”

  數月相處,北璇璣已知道,她偶爾任性的發些小脾氣時皇帝反而覺得這是她的真性情,對她反是更為寵溺。所以她故意洩恨似的把棋子一擲,道:“什麼破棋,簡直就是欺負人!”

  那日她穿著一件白緞裌襖,漆黑的長發披瀉肩背,額上戴一指寬的白玉質地的發箍,髮箍上還嵌一朵約莫寸許大的金色芍藥,斜斜壓在左鬢角,襯得羊脂似的臉平添豔光,柳眉上挑,杏目微垂,那樣冷冷的流露一絲傲氣的神情極是熟悉,東始修看得怔了怔,然後攬過她道:“這東西本就是耍著玩的,你跟它較什麼真。”

  “陛下一去這麼久,臣妾無聊嘛,只好擺著玲瓏自個兒解悶了。”北璇璣杏眼睨著他半是委屈半是幽怨的道。

  東始修抬手,指尖自她耳際劃過,撫過她柔嫩的臉頰,然後落在她鼻旁的金芍上,“那就出去走走,去御花園看看,去其他宮裡找人說說話,總比一直悶在屋子裡好。”

  “這大冷天的臣妾不想動,而且……”北璇璣說到這頓住不說了。

  “而且什麼?”東始修一挑眉頭。

  “沒什麼。”北璇璣倚著東始修坐在榻上,手指隨意卻又親密的把玩著他的衣袖,“陛下今日怎麼有空過來?”

  “朕在宮裡隨意的走啊走啊,不知怎的便走到這了。”東始修道,目光在屋裡一轉,“不是說梁妃給每宮都送了梅花嗎,你這怎的不見?”

  北璇璣淡淡道:“臣妾只愛白的或紅的梅花,不愛那混色的,所以讓擺在別處。”

  “哦?”東始修笑笑,“那“玉蝶梅”本是罕物,梁妃特意送來,你這般若給傳出去,豈不讓人嚼舌根。”

  “她們愛嚼就嚼去。”北璇璣不甚在意,“臣妾不喜歡的就是不喜歡,不想為討好誰而勉強自己,也不想刻意親近誰。”

  東始修浮起一臉的意外,“這話怎麼講?”

  北璇璣輕笑一聲,“陛下別故意裝不知,臣妾雖是才入宮卻也是聽聞了不少。但臣妾本就是個死裡逃生之人,所以什麼也不摻和,就想安安寧寧的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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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哦?”東始修應得意味深長。

  “陛下。”北璇璣收起了笑,扯著東始修衣袖的手也靜靜伏著不動,神色黯然憂傷,“臣妾在這裡是個孤魂,臣妾只有陛下一個親人,臣妾也只要陛下一個親人。”

  聽著這話,東始修不由微微動容,伸手攬她入懷,輕輕嘆息:“璇璣。”

  “陛下。”北璇璣倚在他的懷裡,閉著眼睛,聲音輕渺如煙,“璇璣是陛下救回的,所以璇璣的命是陛下的。陛下在,璇璣在,陛下不在,璇璣自也不在。”

  東始修沒有說話,可是擁入懷中的嬌軀是這般的溫暖,聽入耳中的話是這般貼心慰意。

  朕做了大東的孤家寡人,所以上蒼賜了一點補償嗎?

  他一動也不動的擁著懷中的妃子,面上神情是帝王的莫測高深。

  十、德音莫違4

  東始修連著幾日不曾上朝,豐極又在府中養病,風獨影自回帝都後即閉門不出,所以忙壞了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幾人。不但要處理日常政事,而且眼見著冬至即到,朝中上下都要為祭天做著各方準備,所以幾人日入宮庭內宿官堂,已是數日不曾回府了。

  而同時梁鐸諸人則是有些焦灼,這摺子已連日連番的遞上去了,而陛下卻沒一點動靜,跟以往行徑大不相同,實在是讓人捉摸不透。若是陛下如以前一樣大發雷霆而後府護風將軍,那他們更有說辭,更能煽動百官,到時陛下再是護短也不能堵悠悠眾口。於是他想找鳳荏苒再行商議,但送出消息後鳳荏苒避不會面,暗罵一聲奸滑後,梁鐸亦只能暫時按住不動。

  十一月初六。

  這日,東始修照舊不上早朝,然後他在景辰殿裡,等來了寧靜遠,兩人閉門商議了一個時辰,寧靜遠才出宮離去。

  酉時,東始修獨坐景辰殿中,龍荼來報:“陛下,玉先生到了。”

  神遊天外的東始修在聞知的剎那有些怔然,然後他回過神來,霍然起身,疾聲問道:“玉師在哪?可是到了城外?朕去迎他。”

  “玉先生在凌霄殿。”龍荼答道。

  東始修奔出去的腳步一收,然後迅速轉身往凌霄殿方向去,等到了凌霄殿,推開殿門,便見一人憑窗而立,背影欣長而清瘦。

  一見那個背影,東始修頓時心神一緩,胸膛裡一股暖流緩緩漫開。“玉師。”步入大殿,大東的皇帝神態恭謹而真摯的向窗邊的背影躬身行禮。

  龍荼悄悄的將殿門合上,然後走出三丈,靜靜守候。

  窗邊的背影轉過身來,那是一個看起來已不年輕可你又看不出他年齡的男子,麻衣如雪,木簪挽髮,樸素如山野村人。大殿裡未曾點燈,光線暗淡,只窗口一抹暮光照入,映著他山水一般淡遠的眉目,有著超脫俗世的澄明寧靜。

  “始修,你過來。”窗邊的人招招手。普天之下,能直呼大東皇帝名諱的只有那傳奇帝師 —— 玉言天。

  大殿的左側有一扇丈高丈寬的落地圓窗,窗前地上鋪著厚實的軟毯,上面置著小小一方矮幾,平日他們兄弟常在此窗前席地坐談。此刻東始修抬步過去,脫掉鞋,踩著軟毯走到窗前。

  “你看。”玉言天指著窗外道。

  窗前是一株梅襯,生得極其高大,開著滿枝丫的梅花,從他們站著的窗下往上看去,只見殷紅的梅花簇簇綻放,就彷彿是開在天幕之上,暮光寒風裡,亭亭搖曳,如同叢叢焰火熱烈的在天空燃燒跳躍,豔光四射,灼人雙目。

  見此景象,東始修由不得也生出眼前一亮之感。

  “有些事物,站的位置不同,看的方向不同,便會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玉言天語氣淡然,說完後他轉過身在軟毯上坐下,微抬首看著依立在窗前的東始修,“就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發現。”

  東始修心頭一震,腦中依稀有什麼閃過,目光自窗外的紅梅上收回,在玉言天對面坐下,“多謝玉師教誨。”

  玉言天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取過矮幾上的茶壺,斟了兩杯茶,隨著裊裊白氣,一股茶香在殿中瀰漫開來,清香沁鼻。

  “數年不見,玉師可好?”東始修望著對面的恩師。看其容貌神志,與分別之時並無兩樣,其實從他們少時與之相遇起,恩師就一直是這個模樣,他們如今都為人父,可恩師卻似乎永遠都不會老。

  玉言天將一杯茶推到他面前,一手端起另一杯,怡然飲一口放下,才抬眸看著他,道:“這些年,與你師母在一小村莊裡住著,養了些雞鴨,又養了一院子的花,平日陪著師曠讀書之餘也一道耕種、採茶、釀酒…倒算是應了少時之願“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裡煙。”①

  聞言東始修倒無驚訝,那麼多年相處,他自知恩師之習性。“師母身體如何?小師弟如今也該是長成大人了。”

  “你師母很好,師曠個子倒確實長高了許多。”玉言天面上一直掛著淡淡微笑,明明是寒冬傍暮,可他的笑容與神態卻有如春風拂過雪原,亦清亦明亦暖。

  隨意的一問一答,令東始修覺得肩頭鬆緩,心神慢慢變得沉靜,端起茶杯啜一口,頓一股暖流灌入腸肚。一時漸趨暗淡的暮色裡,大殿中只茶香裊裊,偶爾一點飲茶的微響,安靜得如深潭古寺。

  一杯茶飲完,兩人擱下茶杯,相對而視,一個是山水之悠遠,一個是淵岳之沉穩。

  片刻,玉言天溫和清暢的聲音響起:“我來的路上,聽聞了你們剛剛蕩平了久羅山,可這不該是你讓重淵尋我的緣由。”

  當年一統天下後,玉言天即要功成身退。他待八人恩逾父母,卻在江山已定富貴在握之時,不取財帛,不告行蹤,布衣老馬,攜著妻兒瀟灑而去。無論八人怎麼想盡法子挽留也留不住,便只得千里送別,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後玉言天無奈的留一句“好吧,萬一……你們有事,可找重淵尋我”,八人才是放行了。柳重淵是江湖遊俠,也是玉言天的老朋友,他留下這一條線索,既是拗不過八人的執著,也是他捨不得徹底的丟下弟子。

  “玉師。”東始修輕輕喚一聲,卻又不語了,轉過頭目光望著窗外,刀刻似的面孔上平靜無波,只是目光杳杳的落得很遠,似乎落在了天的盡頭,又似乎看到了歲月之外。

  玉言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坐著,看著他的弟子—— 今日的天下至尊。

  沉默了半晌後,東始修開口:“玉師,百姓想到皇帝,總只想到至高的皇權至尊的富貴。”他依舊側首望著窗外。

  玉言天微微頷首,卻既非認同亦非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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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其實當年的我們又何嘗不也是這樣想的。”東始修漆黑的眉頭一揚,眼中帶出一抹輕淺的自嘲,“可是,做了皇帝后才知道,這肩膀上,一邊確實枕著無上的權威與榮華,一邊卻壓著重逾千山的負擔與責任。”

  玉言天不語,靜靜看著東始修。

  “自然,我並不後悔當這皇帝。”東始修微微昂首,他深刻的五官在暮光裡顯得格外清晰,眉目間舒展著帝王的雍容與自信。“當年,在我應承與梁家聯姻之時便已有心理準備,無論成事與否,無論功過是非,我是做大哥的,理應承擔。”

  玉言天微笑,隱約讚許之意。

  “玉師,我今日已為皇帝,萬事當有抉擇。”東始修回轉頭,目光望向恩師,平靜而從容。“我尋玉師來,只因玉師於我們八人有再生之恩,因有玉師才有我們八人的今日,才有這個大東王朝,所以我雖做下了決定,可我依要告知玉師一聲。”

  玉言天心中一動,腦中想著的卻是這一路上所知所聞。

  “玉師,我已做下決定。”東始修目光清明神情堅定。

  十、德音莫違5

  玉言天沒有說話,只是移過目光望向窗外的梅花,那鮮紅的顏色如火般濃豔熱情,亦如血般淒豔冰涼。默默的注視片刻,才緩緩道:“我沒有想到,那血禍是應驗在久羅山上。”他的聲音裡含著深切的哀傷與難以名狀的悲情,還隱隱流露出自責與無奈,那樣的複雜情緒在他的身上實屬罕見,令東始修微微一驚。

  可玉言天說了那一句後卻沒有再開口,只是目光定定望著窗外,看著天光一點一點黯淡,看著紅梅漸斂豔色。

  一時殿中沉在一片彷彿凝固了的靜寂裡。

  東始修盤坐不動,如一座靜默的山嶽。

  過了許久後,玉言天的目光自窗外收回,落向東始修。

  漆漆的暮色裡,東始修的五官神態顯得模糊,只一雙眼睛明亮深邃如同月下風平浪靜的大海。可是玉言天卻看得到他內心深處藏著的暗潮,他拚命壓制著浪濤。他暗暗嘆息一聲,以輕淡而清晰的聲音在那片靜海上投下一顆巨重石:“你雖已做下抉擇,可心底還隱隱的掛著一絲希望,總是有一點不甘心,不是嗎?”

  東始修一震,平靜的眼眸裡頓波瀾驟起。

  玉言天靜靜的看著東始修,那澄靜的眼眸如同明鏡無塵。

  面對這樣的目光,東始修只覺得自己裡裡外外都被看穿了,便是心底最深處的那一點隱晦的心思亦無所遁形。思及此,鬆一口氣的同時心頭卻又湧出莫名的更為激烈的情緒,他不由握緊了雙拳。

  看著東始修冷靜的控制著自己的情緒,玉言天讚許之餘亦心生憐憫。

  八人之中最是七情上面的不是最小的南片月,而是老大東始修。南片月的喜怒哀樂多半是假裝用來糊弄人的,只有東始修喜便大笑,悲便痛哭,怒便吼斥,恨便舉刀…是真正的性情中人。而此刻,他眉峰冷峻,不動如山,可見這幾年的帝王生涯已讓他收斂些狂縱的稟性,可是……他還是東始修,是重情重義到桀驁癲狂的東始修。

  “始修,你可怨玉師當年讓你娶梁家女?”

  聞言東始修微征,然後斷然搖頭,“玉師,因你才有我今日,才有這至尊至高的帝王威嚴,豈會有怨言。”

  “悔嗎?”玉言天再問。

  東始修再是一怔,眼神微動,卻依舊道:“不悔。”

  玉言天沒有說話,只是平靜的看著他。

  在那雙明鏡無塵的眼眸之前,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所隱遁。

  所以東始修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如同最深長的最隱秘的嘆息,“有時候亦有過“要是當年沒有娶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他的聲音平靜,卻含著濃濃的苦澀,“我坐擁江山帝位,可對我心中殷殷切切唸著的卻無能為力亦無可奈何。”

  聽著這樣的話,玉言天靜默著,神情平淡,水鏡似的眼眸裡甚至不曾起一絲波淵,只是在心底輕嘆:果然,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這天下能讓東始修動搖的只有鳳凰兒。

  “玉師,此念不知何時生,亦不知何時止。”東始修深邃的眼中浮起淒愴,見者心酸。

  玉言天依舊沉默著。

  片刻,他提過茶壺,再取過茶杯,倒滿兩杯茶水,然後一左一右置於幾上,“左邊是鳳凰兒,右邊是江山帝位萬千美人,你選哪一杯?”

  完全沒有考慮的,東始修端起左杯,一飲而盡。

  對於東始修的選擇,玉言天一點也不意外。天下人或許不會知道,大東的皇帝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只不過是為了保護妹妹不被人欺負,只是為了給妹妹吃好的穿好的。

  他取過茶杯再次倒滿,道:“左邊是你和鳳凰兒隱遁山林逍遙度日卻天下動亂眾生淒若,右邊是你與鳳凰兒一世兄妹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你選哪一杯?”

  “玉師…”東始修心頭一窒。

  “選哪一杯?”玉言天的聲音清晰明利,仿能切金斷玉。

  東始修伸手,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慄,他的眼睛望著左杯,可他的手卻只能伸向右杯,端起來,仰頭閉目,一口飲盡,卻如吞荊刺,如飲黃連,痛徹腸肚,苦徹心膽。

  “傻孩子。”玉言天嘆息的看著東始修,清明的目中終於流露出慈愛伶惜,“你既是如此明白,便該知曉,無論你空懸後位多少年,鳳凰兒永遠都只能是你的妹妹你的臣子。”

  那一句落入東始修耳中,頓聞“咔嚓!”一聲,握在東始修手中的茶杯碎裂。

  玉言天定住目光。

  殷紅的鮮血瞬即流出,“咚咚”滴落矮幾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裡清晰可聞,然後順著矮幾蜿蜒而下,再一滴一滴落在毯上。

  可是東始修恍然未覺,他垂目望著自己的手,看著碎瓷墜落毯上,看著鮮血汩汩流出,輕輕如呢喃般道:“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

  玉言天沒有動,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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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鳳凰兒要嫁人了……”東始修喃喃不斷,然後猛然抬手一拳擊下,“砰!”的一聲,矮幾被砸得四分五裂,茶壺茶杯摔落軟毯滾落大殿,茶水飛濺開來,落在兩人衣上、面上。

  “鳳凰兒要嫁人!鳳凰兒怎麼可以嫁給別人!”東始修又是一拳砸下,四分五裂的矮幾頓化成一堆碎木,“朕要宰了那人!”

  東始修身體裡那根名為“冷靜”的弦已緊緊崩了近一個月了,又或者說已崩了許多年了,此刻終是崩到了極限,壓抑著的焦慮、失落、憤怒、憎恨、悲傷便破閘而出,匯

  成了近乎癲狂的發洩。

  “鳳凰兒怎麼能嫁給別人!鳳凰兒是朕的!鳳凰兒是朕的!”又一拳擊下,碎木成沫。“朕要殺了那人!朕要殺了那些臣子!他們怎敢那樣對朕的鳳凰兒!朕要殺了他們……全都殺了!”

  那些理智之下決不會傾吐的話語與憤恨,在這一刻,在他最信任最依賴的恩師面前,頓如洪水傾瀉而出。這時候的東始修不再是威嚴的大東皇帝,只不過是一個悲傷、痛苦、妒恨的平常人,他嘶吼著,朦朧的暮色裡依稀可見面上肌肉扭曲,顯得猙獰可怕,如同籠中負傷的野獸。

  “叮叮叮……叮叮叮……”

  殿中忽然響起一串跪響,清清的如同雨滴湖面,脆脆的如同鶯鳴翠林,柔柔的如同月下花開,卻是玉言天以碎瓷相擊而成,雖只是簡單的叩擊,卻極有韻律,彷彿每一響都敲在心弦上,一聲一聲的,散出焦灼,一下一下的,拔去憤恨……

  “叮叮叮……叮叮叮…”

  東始修胸膛裡奔湧著的憤怒、凶暴隨著這清脆輕柔得如同音樂般的叩擊聲慢慢鬆緩,慢慢淡去,漸漸消散 …

  兩刻之後,當玉言天停下叩擊,對面的東始修已恢復常態,只是眉眼之間籠著深深的疲倦。“玉師,你可知我為何尋你?”

  玉言天沒有答,只是輕聲道:“你累了,睡吧。”

  東始修看著他。

  “放心,為師在此。”玉言天抬袖一拂,一陣微風拂過,東始修闔目臥倒。

  夜幕降臨,窗外朦朧,殿中漆黑,可玉言天就靜靜坐在一片黑暗裡。

  很久後,殿中響起一聲長長的嘆息。

  身為他們的師父,他怎麼會不知道東始修為何那麼急切的尋他。他再不來,大東皇帝便要陷入癲狂之中,或是擄著他最重要的人棄位而去,更可能會成為大開殺戮的暴君。

  他是他們的師,亦是他們的父,只有他能阻他的狂,解他的痴!

  “鳳凰兒,你真不愧這個名號,羽翅搧動,必風起雲湧。”

  大殿裡最後響起這麼一句嘆息,而後沉入靜寂。

  十、德音莫違6

  翌日。

  東始修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

  他已許久不曾睡得如此沉如此香,所以起身時,精神清爽,心境是很久沒有的平靜,令得耳目格外的靈通。窗外紅梅嫩黃的花蕊清晰可見,遠處隱隱傳來南片月的叫嚷聲“玉師回來了為什麼先看大哥不是先看我?明明我是最小的,應該最疼我,所以也該先看我!”

  看來弟妹們都知道玉師回來的消息了。

  東始修微微一笑,抬頭,沐著窗外射入的明媚冬陽,看著窗前矗立的身影緩緩開口:“玉師,我們八人情誼依舊如昔。”

  窗邊的玉言天微微點頭,並沒有轉過身來。

  “可是,這卻令朝臣視他們為眼中釘。”東始修站起身走到窗前,“這天下本是他們打下來的,他們有安邦定國之才能,可為何我就是不能信他們重用他們?我還在,已是如此局面,若等我的兒孫繼位,那時的他們會如何對待我的弟妹?削官貶爵?抄家屠族?玉師,我不敢想像以後。”

  玉言天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

  “玉師,有時候細細想想便覺得世事真是可笑。”東始修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歷朝君王冷遇功臣,便是鳥盡弓藏之悲。可我厚待功臣,卻是任人唯親,人人讒害。”

  “人本是世間最複雜的。”玉言天淡淡道。

  “最初起兵,為的是保護弟妹,至今時今日坐擁江山,依不改初衷。”東始修仰首,透過窗外的梅樹,瞭望不遠處高高聳立的八荒塔,然後他推窗,折下一枝紅梅,“玉師,朝局已至此,我亦只能如此。”

  “你為天下之君,自擔天下興亡。”玉言天轉過身來。

  話音落下之際,“砰!”的殿門被推開,南片月跳著跑了進來,“玉師!我好想你啊!”

  “玉師。”

  陸續跨入大殿的幾人莫不恭敬而歡喜的喚著恩師。

  “你們來了。”玉言天微微一笑,迎向他耗一生心血撫育的愛徒。

  凌霄殿裡,那一日迎來了許久不曾有過的開懷笑語,和著暖暖冬陽,一掃近來籠於帝都上下的陰霾。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寅時六刻。

  天還只濛濛亮,清晨的寒氣如冰刀刺骨,許多的人都還睡在熱被窩裡做著甜夢,而帝城長街上,一到士兵踩著齊扎的步伐快速奔過,刀劍碰觸盔甲發著“叮噹”脆響,在冬晨裡如同冰洞裡的水滴聲,讓人聞聲即生出寒冷之感。那列士兵奔到一座府邸前,將之團團圍住,朦朧的晨光裡,依稀可見府前匾額上龍飛鳳舞的題著“梁府”二字。

  那時刻,這府富麗奢華的府邸的主人梁鐸剛剛洗漱過,正由著婢女們侍候著穿上朝服,準備

  去上早朝。

  “砰砰砰!”一陣急劇的拍門聲響起。

  “什麼人啊?這麼早。”梁府的門人提著燈籠揉著惺忪的睡眼拉開了門栓,剛將大門拉開一道縫兒,門便被外面一股大力推開,然後一大幫士兵迅速湧入。

  “梁鐸接旨!”

  一聲朗喝震破了梁府的寧靜,府中早起的僕人看到那些腰懸刀劍氣勢洶洶的士兵,一個個嚇得臉色發白膽顫心驚。

  不一會兒,梁鐸聞訊趕來,見到如此陣仗亦面現驚色,可還不待他開口相詢,前來傳旨的禁中都尉宋堯高舉聖旨喚道:“梁鐸接旨!”

  “臣梁鐸接旨。”梁鐸心頭忐忑的跪下,然後一府的人嘩啦啦跟著跪倒。

  ““虔侯”梁鐸,官居太常,身受皇恩,不思盡忠圖報,反貪財納賄,結黨營私,謀亂奪政,罪無可赦,削爵革職,著解廌府監押候斬!其妾梁張氏,以色賄官,暴斂財物,依勢凌弱,著解廌府監押候斬!梁府家財沒入國庫,梁氏一族男丁幾十五以上皆成極邊!欽此!”

  當宋堯聖旨唸完,梁府裡所有的人都從頭涼到腳,梁鐸更是當場軟倒在地。

  “梁大人,還不領旨謝恩。”宋堯冷聲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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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不……臣冤枉!臣是冤枉的!”梁鐸醒過神當即搖頭大喊。

  “梁大人有沒有冤,到瞭解廌府便一清二楚了!拿下!”宋堯一聲令下,身後士兵頓上前捉余梁鐸。

  “不!臣是冤枉的!”梁鐸大喊。

  “大人!大人!”

  “天啦,這可怎麼辦啦!”

  眼見梁鐸被拿,梁府裡諸人頓時淒惶大喊,個個六神無主哭作一團。

  而那一天清晨,帝都城裡如此人家卻不單只是梁府。

  在宋堯於梁府宣讀聖旨的同時,監御史管宣、光祿大夫朱禮、太倉令周栗以“貪黷梁氏賄賂,與其結黨謀亂”之罪著解廌府監押候斬。少府丞馬准、侍御史秦高、尚書僕射劉良、太宰徐史王清安、太律徐史田承以“貪財納賄”之罪革職抄家。

  等到天色大亮,帝城之人自夢中醒來,聞得此消息時,只覺一夜間已天地變色。

  而大喊冤枉的梁鐸,在解廌府裡,面對著那些與他一同押來的管宣、朱禮、周栗等諸位朝官,面對著一疊疊詳詳盡盡的賄賂明目,面對著尹蔓箐及聆風閣管事等人證,面對著那些記錄著何時何地他與那些朝官們的談話內容的證詞,頓啞口無言。

  “梁鐸、管宣、朱禮、周栗罪證確鑿,押入死牢,明日午時處斬!”解璃府尹白意馬當堂宣令。

  梁、管、朱、週四人頓癱軟在地,面若死灰。

  同一日,一道聖旨送到了“蔚秀宮”,詔曰:“梁妃陰交外臣,謀權圖位,罪無可恕,廢黜為民,幽禁永巷。皇長子天珺年少,交“馨寧宮”

  鳳妃撫育。”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七。

  梁鐸、管宣、朱禮、周栗、梁張氏押赴刑場處斬,帝城百姓空巷圍觀。

  午時,斬令下。

  刀揮之際,梁鐸大喊:“吾所為,皆與“英侯”鳳荏苒相商也!”

  血灑,頭落,目睜,唇邊猶掛陰毒獰笑。

  那一句若平地驚雷,傳入在場所有人耳中,頓時滿城嘩然。

  元鼎三年十一月,初八。

  金殿早朝,“英侯”鳳荏苒跪奏皇帝:“臣為國戚,身受皇恩,本應盡忠圖報,然貪性未束,為梁氏重金所引,與其結交行私,犯欺罔貪黷之罪。今臣悔恨難當,願受死罪以正朝綱。”

  滿殿大臣聞之無不驚愕呆怔。

  爾後皇帝下旨:“鳳荏苒欺罔貪黷,罪無可赦,削爵革職,賜自盡。鳳府家財沒入國庫,念其自悔伏法,罪不延族。”

  “臣領旨謝恩。”鳳荏苒叩首。

  然後,殿前侍衛入內將他抑送至解廌府。

  殿中群臣無不忐忑自危。

  十、德音莫違7

  當日傍暮,白意馬自解廌府出來,正待回府,不想剛步下台階,一道人影迅速撲出跪倒他身前。

  “什麼人?”府前衙役當即拔刀相護。

  “草民乃罪人鳳荏苒長子鳳無衣。”跪著的人抬頭,是一張凍得烏青的少年面孔。

  聽明來人身份,府衙衝到嘴邊的喝斥嚥了下去,只道:“此非你來之地,速速離去。”

  鳳無衣卻仰頭望著白意馬,“大人,草民之父罪不可恕,草民自不敢奢求寬待。草民身為人子,只想給父親送一頓飯一壺酒,已盡人子之情,還望大人仁慈,許草民之請。”

  白意馬看著寒風裡少年的身子凍得發抖,卻跪得直直的,烏青的面孔上一雙清湛堅定的眸子,不由輕輕嘆息一聲,然後解下身上的披風披在少年的身上,轉頭對身旁那名衙役道:“你領他去見他父親吧。”回首之際,眼角餘光瞟見數丈外的巷角立著一道人影,目光一頓,緩緩移目看去,巷角的人影伶仃蒼白,已非昔日的綺顏玉貌,只眉梢眼角依帶著一份往昔的柔曼,她哀痛的眼神關切的看著地上的少年,彷彿感應到他的目光,她抬眸向他望來,兩人隔著數丈之距,隔著十餘年時光,默默相視,彼此都已面目全非。片刻,她向他頷首一禮,纖瘦的須脖彎出一道溫婉的弧線,彷彿一個祈求,又彷彿是道別。他微微點頭回禮,然後收回目光看向地上跪著的少年。

  鳳無衣未曾想到他的請求會如此容易就得到答覆,頓時呆在當場。

  自聖旨降到鳳府,府中已是亂作一團,他本是想入宮去求姑母鳳妃相救,可往日通暢無阻的宮門前得到的是橫眉冷叱,那刻他才醒悟,今日鳳家已非昨日鳳家。他冷靜下來後,已知鳳家無救,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見父親最後一面,可牢前的牢卒稱無陛下旨意不能相見。如今要求聖旨那是比登天還難,走投無路之下他聽從三姑鳳兼蔭的指點,等在解廌府侯著白意馬出府。今日一天,已讓這個侯門公子嘗盡人間冷暖,此刻白意馬一件披風,讓他幾近凍僵的身子一暖,不由得心中一酸眼眶一熱,差點落下淚來。他雖是少年老成,可畢竟只十六歲。

  “是。”衙役應聲。

  鳳無衣回過神來,忙向白意馬叩首,“多謝大人,草民至死不忘大恩!”

  白意馬搖搖頭,然後轉身目不斜視的步下台階,乘轎回府。

  身後,衙役領著鳳無衣往死牢去,而巷角的人影悄然離去。

  到了陰暗森冷的死牢裡,便見昔日雍容清舉的英侯一身囚衣臥於亂草上。

  “父親!”鳳無衣急步上前,卻只能隔著牢柵相喚。

  鳳荏苒聽得喚聲,坐起身,見到兒子眼中閃過驚喜,面上卻皺著眉頭道:“無衣,你不該來。”

  “父親……”鳳無衣哽咽難語。

  鳳荏苒輕輕嘆氣一聲,望向那衙役,“這位大哥,能否讓我父子敘話片刻?”

  那衙役點點頭,走開了。

  “父親。”鳳無衣一直強忍著的淚終是流出。

  “不要哭,無衣。”隔著牢柵,鳳荏苒伸手撫了撫兒子的頭頂,“你今後便是我鳳家之主,要堅強些。”

  “父親。”鳳無衣抬頭看著父親,“那梁鐸不過臨死一語,無憑無證,您為何要認罪領死?”

  “傻孩子。”鳳荏苒輕輕搖頭,“只有我死,才可保一族平安。”

  “父親。”鳳無衣心頭悲慟。

  鳳荏苒目光望向牢門前,見無人影,才壓低了聲音道:“無衣,為父此刻所說的話你要謹記在心。”

  鳳無衣拭淚點頭。

  “我們五大家族雖助陛下鼎定天下,可而今已成陛下之忌。梁鐸臨死一招雖無憑據,可陛下必然記在心上,便是一時不動,他朝對付起來,梁家便是鳳家的寫照。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44
九九

  今日我鳳氏雖倒,可除為父一條命與些身外之財,一族之人俱安,更重要的是娘娘與五皇子安然,只要他們在,我鳳氏不絕。”鳳荏苒握住兒子之手細細叮囑,“為父死後,你帶領族人移居效野,閉門讀書,韜光養晦,只待時機一到,自有我鳳氏崛起之日。”

  “兒記住了。”鳳無衣思及父親死期在即,頓又忍不住流下淚來,“只是,父親……您……”哽咽數聲,卻是無法成語。

  鳳荏苒看著兒子亦是滿心悲痛,可他強忍酸楚,道:“無衣,今後之路必然艱辛,你要好自扶養弟妹,孝敬你的母親。梁氏已覆,你三姑與表妹你也要照顧好。”

  “是,兒記著。”鳳無衣點頭,死死抓住父親的手。

  鳳荏苒卻放開了兒子的手,然後慢慢抽出自己的手,“好了,為父要說的便是這些,你去吧,這不是久留之地。”他細細再看兒子一眼,然後決然背轉身去。

  “父親!”鳳無衣心頭大痛,終是忍不住慟哭。

  “走!”鳳荏苒閉上眼。

  鳳無衣抬手擦去臉上的淚水,提過一旁的竹籃,“父親,這是兒帶來的酒,兒便在此拜別父親,願父親一路好走。”他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鳳荏苒眼角滲出淚水,可身子卻紋絲不動。

  鳳無衣起身,再抬袖把面上淚涕擦拭乾淨,再看一眼父親的背影,然後轉身疾步出牢。

  初九,卯時。

  鳳荏苒白綾自盡。

  十、德音莫違8

  元鼎三年十一月,曾經顯貴的五大家族,頃刻間便倒了梁、鳳兩家,並管宣、朱禮、周栗三位大臣革職斬首,馬准、秦高、劉良、王清安、田承五位大臣革職抄家。

  一時滿城風雨,人人噤若寒蟬。

  自然前些天,那些氣勢洶洶彈劾鳳影將軍的摺子再也不曾出現過,而先前遞過摺子的無不人人自危,每日如履薄冰。

  爾後幾日,天一直沉沉的難見陽光,顯得格外的陰冷而壓抑,也在如此的氣氛下,光陰寸寸的溜,一個轉身抬首間,便發現已到了冬至。

  冬至,是一年的大祭之日。

  十一月十四日,文武百官皆是半夜即趕至效外的圜丘,皇逖、寧靜遠、白意馬、華荊台、南片月自不應說,便是奉旨養病的豐極、閉門不出的風獨影亦都與百官一樣正裝朝服,靜候於圜丘。

  圜丘之上,早已準備妥當。

  三層圓台的北面正中為皇天上帝神牌位,其下一層東西兩側分別是日月星辰雲雨風雷牌位。各神位前皆供著玉、帛、牛、羊、豬、酒、果、菜餚等祭品及各禮器。圜丘的台階下,東西兩側設有編罄、編鐘、鎛鼓、篪、簫、壎、笛、琴、笙、瑟等樂器,此刻樂手整齊排列,顯得肅穆莊重。

  拂曉時分,齋宮裡鳴太和鐘。

  在恢宏悠揚的鐘聲裡,身著祭服的東始修跨步而來,步履之間自有一種仰吞天地的氣勢,在他身後,一人麻衣如雪,眉目清遠,蕭蕭肅肅,卓然若仙。

  階下百官見之,有知曉那人身份的驀然驚心,有不知情的疑惑此人是誰。

  圜丘上天燈高懸,照得壇內通明,卻又燔香繚繞,顯得縹緲朦朧。

  東始修步上圜丘,樂手們奏起“始平之章”,然後在悠揚的樂聲裡,祭天大典開始。

  祭天共有迎帝神、奠玉帛、進俎、行初獻禮、亞獻禮、終獻禮、撤饌、送帝神、望燎九道儀式。

  樂聲裡,皇帝祭天地拜神明,階下百官亦跟隨跪拜行禮,一樣一樣隨著太常卿的唱誦步步做來,如此兩個時辰後才算是完成了儀式。

  眼見著燔柴已畢,可東始修卻沒有洗手上香之意,而是轉身面向階下百官,朗聲道:“今日祭天,朕有一事要昭告天地。”

  階下百官聞言無不疑惑,怔愣間,便見階下那麻衣如雪的人步上圜丘,左右兩手,各捧一道詔書。

  皇逖兄妹幾人也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東始修自玉言天手中取過一道詔書,雙手平舉,然後轉身跪拜:“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地為證,神明為墨。予東始修,本為布衣,寒微之時與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義結金蘭,誓同福禍共生死。自此十餘年征戰天下,一路浴血同行,得今日大東基業。今予為天子,當諾昔日誓言:封皇逖為皇王,封地冀州;封寧靜遠為寧王,封地閩州;封豐極為豐王,封地雍州;封白意馬為白王,封地北州;封華荊台為華王,封地幽州;封風獨影為風王,封地青州;封南片月為南王,封地商州。爾後七王佐朕,治理天下,願上蒼庇佑,大東昌盛,太平安康!”

  東始修語畢,階下靜無人聲,群臣個個呆若木雞,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亦是震驚失語。

  可東始修起身,將手中詔書往燎壇上一放,頓時火舌一勾,片刻便化成灰燼。然後他轉身,再自玉言天手中取過另一道詔書,左手高舉,道:“此封王詔書存於凌霄殿內,凡東氏子孫不可違逆,天地神明共鑑!”

  他言罷再將詔書轉回玉言天手中,玉言天雙手接過詔書,然後莊嚴的步下圜丘,交給等候一旁的內廷總管申歷。

  群臣們慢慢回神,望向圜丘上矗立如山的皇帝,思及前幾日梁、鳳等臣子的下場,一時竟是鴉雀無聲。有幾名耿直的御史想行勸諫,卻見嚴玄向他們微微搖頭。

  嚴玄目光望向圜丘之上侍立帝旁的那個麻衣如雪的人,“那是帝師玉言天,我等所慮他豈有不明的,可他在此卻依有今日之詔,可見陛下已心若磐石,你我便是死諫亦不可撼也。”

  連鐵骨錚錚的嚴玄都如此,群臣還能說什麼,圜丘之前靜肅如淵。

  而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七人卻是心情複雜異常。封王授國,何等尊榮之事,可他們此刻杳無喜色,仰首望著圜丘之上的東始修,心底裡升起憂傷與苦澀。

  至此,已無挽回。

  他們八人終要四散分離!

  《東書·本紀·威烈帝傳》載:元鼎三年十一月十二日,冬至。帝於祭天大典封七王七國,自此天下劃分九州。冀州皇王,閩州寧王,雍州豐王,北州白王,幽州華王,青州風王,商州南王。帝御祈、雲二州。

  在東始修封王之初,七王七州分以七個方位環立於祈、雲二州,七州面積相加也還要稍遜於祈、雲兩州的面積,只是在後世變遷裡,七國的方位、面積也有了變化。

  而祈、雲兩州日後又合稱為祈雲王城。

  祭天大典結束後,東始修起駕回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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