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〇
“你站住!”久遙快步上前拉住他。
杜康只是輕輕一甩,便將久遙甩開,只不過他沒有再走,而是站住看著久遙。
久遙瞪著杜康,胸膛起伏,顯然是情緒激動,可叫住了杜康,腦中卻是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說什麼。
杜康也不動,更不言語,只是站著。
許久,久遙回身撿起地上的紫芍,輕柔的拂過花瓣上的塵土,那動作看在杜康眼中分外刺目,不由冷嘲道:“你待一枝花都如此溫柔,待一個救你性命的人卻冷言冷劍相向。”
久遙手下一頓,然後繼續拂去塵土,輕輕的帶著無盡的惆悵道:“她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我與她之間橫著無數冤魂,可我與她還是夫妻……我能如何待她,你又叫我如何待她。”
聽著久遙的話,杜康微有怔忡。
看著那個茫然撫花的人,想起久羅山頂遍野的屍首與血伯,不由憤恨消失,心頭沉澀,靜默片刻,他道:“當日久羅山上她說久羅的亡是因她而起,雖她不曾殺你族人,可這一份罪孽她已背負著,她會永遠記著久羅山上的血禍。所以我只求你,安安穩穩的過你的日子,不要再去刺痛她,因為…”杜康說到這語氣一頓,片刻後才艱難而苦澀的道,“天下人對她的仇恨她都視若無物,能讓她痛並苦的寥寥可數,而你便是那能傷她的人。”
久遙全身一震,撫著花瓣的手都不由顫慄。
“她今日雖立於大東帝國的頂峰,雖受萬人臣拜,雖享富貴榮華,可在我看來,這些遠不足以償還她二十多年來所速受的痛與苦。”杜康平平無波的聲音裡終是帶出的痛惜,“若她真如外表那樣冷酷無情,或她還能過得舒坦些。”
“為什麼……”久遙依舊背著身,看不到他的表情,可聲音裡隱隱約約流露痛楚,“這世上最恨她的是她自己?”
杜康沉默。
“為什麼?”久遙啞聲追問。
許久,杜康才開口:“七年前的她是什麼樣的我不知道,可跟在她身邊的這七年我卻看得很清楚。每有戰事,她都身先士卒,每有危險,她都立於最前方……”
久遙的手不由捏緊了花瓣。
“無論是在北海還是久羅山上,她身為大將,可她總是親身涉險,而讓士兵站在她的背後。她自己或許都沒有發現她心底裡藏著的自毀之心,可我知道她是想死,而她那等個性之人又豈會自絕於世,所以唯有馬革裹尸才不愧她百戰身名!”
久遙心頭一顫,猛然轉過身來,盯著杜康,滿目驚駭,“為什麼她會想死?”
“一將功成萬枯骨!到今時今日,她腳下有多少枯骨亡魂,那是數也數不清!陣前斬敵,殺孽如山之重!部眾失亡,折骨斷筋之痛!這些,有的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她卻是日積月累壓於肺腑!更何況……”杜康微微一頓,才看著他,無比艱澀的道,“當日帝都她不是已親口告訴過你,她的親哥哥死在她的劍下。”
“那是……”不知為何,久遙心頭寒氣沁出,“風青冉當年乃是雍王劉善旗下的人,他與她……自是兩軍對壘之際死於戰場。”
杜康搖頭,“是攻破青州,他們兄妹相認後,由她親手所殺。”
久遙又是全身一震,不敢置信的望著杜康,“既然兄妹相認了,那為何要親手殺了他?”
杜康不語。
可久遙作為顧雲淵時已歷紅塵已參朝政,早非不解世事之人,所以只需往下一想,心中便已明白了。
風青冉,世稱“青冉公子”,亂世裡慧冠群倫驚才絕豔的人物,雍王劉善的義子,雍王軍中的第一人。劉善與他這一對異姓父子,自始至終,父予子以信任,子回報父以忠誠,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都是一段恩義佳話。而風青冉與風獨影,自襁褓分離,十數年生死不知,可再相逢時,卻一個在雍王旗下,一個在東王陣中,血親變敵人,造化弄人,何其無情。
“她曾說過,她的哥哥那麼小便以血養她以命護她……”久遙喃喃著。當日她說起時面上一派驕傲之情,以她的哥哥為榮,那麼……當她親手殺了自己的親人,殺掉自己尋了十幾年、曾以血養她以命救她的親哥哥時,那該是何等痛徹心扉!
想起風青冉,杜康那七情不露的面孔上終是流露出眷懷之情。“風王的七個兄弟自然都是人中之龍,豐四更是被譽大東第一人,可在我看來,他遠不及青冉公子灑脫,青冉公子才是真真正正風標絕世之人。”
聞言,久遙略感驚異,不由抬眸看著他。
杜康這刻眼睛望著遠處,眼神中儘是追憶,顯然他的神思已飄回了昔日。
“公子當年沒能回去找迴風王,是因為他被亂兵欲斷了一條腿,垂死之際被當年還只是一名百夫長的劉善所救。劉善待公子視若己出,公子亦視他如父,因此當年亂世群雄裡劉善雖是才幹最為平庸的,但有公子助他,他一個小小百夫長也變成了坐擁青、雍兩州的雄主。”
久遙聽著,忍不住開口追問:“那……他們兄妹又是如何相認的?”
“公子打出名聲後,曾佈告天下找尋浦城失散的妹妹,風王當年只是幼兒不知道詳情,但陛下怎會忘記,當年雖是當掉了襁褓裡的玉環和銀鏈,但一直留著襁褓,那便是相認的憑證。只是 ……”杜康輕輕一嘆。
“只是什麼?”久遙忍不住追問。
“陛下看到佈告後便將身世相告,風王思量後派南宮秀送信與公子,而公子得知親妹為當世名將,他當即大笑開懷,道“從今可放心也”便燒燬信件,再不提兄妹相認之事,是以天下間只數人知曉他們的關係。陛下兵圍青州之際,曾私下寫信與公子,想以他們兄妹之情勸服公子,公子斷然報絕,道“生不做叛臣,死亦為雍鬼”而死守青州。爾後城破,公子不惜性命,與陛下道“汝當殺我,才可坐穩江山,才可斷雍王舊部之念”。”杜康說到此,眉目飛揚,顯是對風青冉敬仰至極。
久遙聽得怔怔出神,好一會兒才嘆道:“這風青冉確實瀟灑果斷,不愧為亂世英豪。”
杜康聽得這話,不由轉頭看他一眼,“當年雍王帳下良將能臣寥寥可數,自是無法與陛下他們相比,不但八兄妹個個名將,其部下亦是英才濟濟,所以當年戰到最後,公子是無將可派,無人可用,青州才是城破人亡。”
久遙聽到這已是明白了因果,忍不住長長嘆息:“是以為免兄妹生隙,最後是她親自殺死親哥哥?”
杜康點頭,目光變得沉鬱悲傷,“那日傍暮,夕陽紅得像血一樣,公子就坐在窗前,窗外有一樹梨花,白得像雪,她推開院門進來,那是他們兄妹第一次相見,亦是他們兄妹的死別之期。她用的是鳳痕劍,公子的血濺上梨花,那時刻她的神情……就彷彿是殺死了她自己。而這些年,我恨著她,又守著她……到了今日我卻只願她餘生能得歡愉安寧。”
久遙心頭生出複雜的感覺,怔怔看著杜康。眼前的人欣長英挺,武功高強,本是一個許多人都會敬佩欣賞的優秀男兒,可他摒棄這世間的繁華與慾念,冷漠而沉默的做著一個女人的影子,一生以她之憂歡為己之憂歡。
“你何以待她至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