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
於是海中躍騰著的人和魚都停止了嬉鬧,而後便見海豚們馱著易三將他緩緩送回海岸邊,然後放他下來。
“你們都回去吧,下次再一塊兒玩。”易三沖海豚們揮揮手。
四條海豚在海水中抬起它們的頭,發出響亮的鳴叫,彷彿回應易三的話,然後再一擺尾,游回大海深處。
易三目送海豚的身影消失後才轉身往岸邊走來,衣發盡濕,本該形容狼狽,可眉目疏朗,步態豪邁,自有一種落拓大方的氣度,看到風獨影時笑道:“誒,都忘了。方才應該讓你也和小鬼們打個招呼,畢竟它們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風獨影看著那張沾著水珠映著朝霞的面孔,“你能驅使鳥獸?”
易三腳下一頓,挑起一邊眉頭,看著她似笑非笑的道:“它們不過看我順眼,喜歡與我親近罷了。要知道除了神仙,這世間是無人有本事能驅使鳥獸的。”
聽得這樣的回答,風獨影眉頭一皺,卻聞得身旁海幺叔的輕輕嘆息,心頭一動,驀然明了。
這樣的異能,若叫天下知曉,尋常人必是視為妖禍,不是百般迫害必是驚懼躲避,而某些貪婪之輩則會想將此異能據為己有,必生出千百種毒計來收攏或囚禁。
特異的人,總是不容於世的。
“姑娘,回去吃飯了。”海幺叔見她站著不動招呼道。
“嗯。”風獨影應聲,抬步回去,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首望向海面。
那裡已一片平靜,朝陽灑落,浮光躍金,依舊是美如畫圖,可方才那歡快的魚歌魚舞卻仿如幻夢,消逝無痕。
用早膳時,幺嬸問兩人要不要一起去城裡,城裡今晚會有中秋燈會,可是熱鬧好看了。
原來今日夫妻倆要去城裡與侄兒一起過節。
海幺叔在家中排行老幺,其上有四個兄弟,但戰亂年頭裡三個年幼時便餓死了,只餘他與一個大哥長大成人,但大哥成親不久即遭兵禍死了,嫂子生下遺腹子後血崩也死了。兩夫妻沒兒沒女,把侄子當親生兒子一樣養大。侄子長大後頗是出息,上城裡米鋪做夥計,不出幾年便自己開了家飯館,對叔嬸也很是孝順,要接兩老去城裡住,但兩老不習慣,還是在村裡住著舒服,於是侄兒便常託人捎些米、油、布等日常用物給叔嬸,逢年過節更是把叔嬸接去城裡一起過。
風獨影與易三自然是搖頭婉謝了。
“鎮上也有花燈,雖沒城裡的多,但也是挺熱鬧的。”幺嬸見兩人不去便又道。
“幺叔,幺嬸,你們只管去就是,我與風姑娘都還沒在海邊賞過中秋節的月亮,所以要留在這裡賞月。”易三笑道。
於是早膳過後,夫妻兩人收拾了幾件衣裳以及一些要帶給侄子的海味後,又囑咐了兩人幾句,便上路了。這兒離沛城有兩個時辰的路,夫妻兩人今日住在侄兒家,待明日再回。
等兩人走了,風獨影坐在屋前簷下,眺望著遠處,神色平靜裡帶出茫然之色。易三則是找來了紙、筆以及米湯,在桌前畫畫剪剪粘粘。
一日便如此安靜過去。
到了傍晚,兩人用過晚膳,便各搬了張椅子坐在屋前,看著夕陽慢慢落下,看晚霞將大海與天空映染成濃重的緋色。
“這樣的景色美則美矣,但總覺得太過壯烈,所以它的下一刻便是暗沉無底的黑夜。”易三望著天邊熾豔的晚霞輕輕嘆息。
風獨影轉頭看了他一眼,有瞬間的恍神。只因暮色裡,那人周身流溢的華彩,竟是勝過了天邊的霞光豔色。那一刻,她甚至莫名的想著,不知四哥看到他會有何感想。
“又是一年中秋至,可憐天涯飄零人。”易三忽然輕聲念道。
風獨影聽得,心中一動,道:“你想家了回去不就是。”
易三卻搖搖頭,聲音裡隱約帶出些黯然:“我是被趕出家門的人,豈是那麼容易就回得去的。”
風獨影聞言微愣,側目看他。想他這樣的人會是因為何種事而被驅逐出家呢?雖是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
易三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看著遠處,目光惆悵又懷念。
天光一點一點暗下去,兩人一直坐著,看那最後一點緋色沉入西天,然後夜幕如穹籠蓋,一輪淡淡的圓月自天邊緩緩升起,幾顆疏星慢慢閃亮。
靜靜坐著的易三忽然站起身,道:“既然是中秋節,雖只我們兩人,也要有個過節的樣子。”說罷他轉身回屋。
風獨影自椅上緩緩起身,仰望天幕上的淡月。
中秋節又曰團圓節,只是今年他們八人是沒法團聚了,大哥還在北海,她此刻身在東溟,而帝都裡的幾個兄弟,也不知他們此刻是在宮中與百官同聚,還是六人一起飲酒賞月,又或者各自回府與妻兒團聚?若是各自回家過節,那四哥……
等到易三再次出來時,天已全黑了,風獨影靜靜矗立仰首遙望夜空,那本是一個寂寞的姿態,可她眉目間卻透著一種靜謐安寧。
易三看得會兒,道:“來幫下忙。”
風獨影回神,轉頭便見易三兩手各提一盞花燈,夜色裡一團暈紅的燈光繞著他,襯著他面上淡淡的微笑,一種貼人心肺的溫暖。
“你忙了一天就是為了這個?”她走了過去。
“既然不去城裡鎮上賞燈,那總要應個景的。”易三伸直了兩手,“來幫忙把燈掛上。”
風獨影接了花燈,只是輕輕一躍便將燈掛在了屋簷下,落地後走到屋前仰頭看去,亦不由得暗讚易三好手藝。
兩盞都是蓮花燈,碧色的荷葉上托著潔白的花瓣,潔白的花瓣裡裹著一團橘紅的燈火,燈光跳動便如同花蕊盈擺,一左一右掛著木屋前,在夜色裡彷彿蓮花盛開,綻放光華。
六、月潮如訴2
不一會兒,易三又提了一個竹籃出來,“我們去賞月吧。”說完了便朝海邊走去。
風獨影看著他的背影片刻,然後抬步跟上,兩人走至昨夜易三吹笛的地方,爬上礁石坐下,靜靜面對大海。
天邊圓月越來越亮,如同一面白玉圓盤,皎潔明亮,投下的清輝,有如薄薄輕盈的銀紗,灑落海面,隨著波浪起伏,彷彿是月中仙子在風中舞動著她的紗衣,曼妙無倫。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易三輕聲吟道,目光望著天邊那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幽幽嘆息一聲,“只是我們此刻看著的美景,並不是人人可與共享的。”①
“世事本如此。”風獨影眉色冷淡,“所謂‘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亦不過是人之自慰。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分離了便是分離了,又怎可能看著同樣的景色,又怎能有著同樣的心思。” ②
聽著這樣的話語,易三不由轉過頭看她。
入目的面孔有高而飽滿的額頭,有如畫一樣的眉眼,有挺直俊俏的鼻樑,有如菱花般端麗的唇瓣,可以說是世間少有的美麗。只是……那斜飛入鬢的長眉眉尾尖細,那雙長長鳳目的眼角亦是尖尖上挑,便令她眉宇間蘊著一種寶劍般的鋒利銳氣,而她久居上位,不言不語端坐時自有一種凜然威勢。這些於一位統領萬軍的將軍來說,那自是相得益彰,可於一個韶華正當的妙齡女子,在如此安寧靜好的月夜,依舊如此面容神態,不由讓易三歎氣之餘亦生憐嗟。
“為什麼?”他忍不住問出存於心間許久的疑問。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可風獨影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際,卻懂了他的意思。雖然彼此都不曾坦承身份,但她知道他是知曉她是誰的。
所以他在問,她一個纖弱女子,何必手持利劍沾染血孽?即算在當初亂世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可如今,天下已定,她不是可以安享富貴了嗎,又何必征戰北海千里追敵?
她轉頭目望大海,靜默片刻,道:“最初只是為了活著,後來麼……”微微一頓,然後依舊是淡淡的道,“想讓幺叔幺嬸他們這樣的人可以日昇出海捕魚,日落收帆歸家。”
那話,簡單得近乎平淡,可易三聽了卻由不得為之動容,看著月華之下布衣粗裳亦華容豐豔的女子,忍不住再次發問:“一生亦如此?”
他這些年所接觸過的女子,無論是出身高貴的還是出身貧寒的,最渴望的不過是覓得如意郎君,一生過得和美安寧,即算是江湖上的那些除惡揚善的俠女,最終也會放下刀劍,與夫婿相守,有兒女繞膝。千古以來,女子所求的莫不過如此!
風獨影並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那無垠的夜海,目光渺遠而又清明,半晌後她的聲音輕輕傳出,如同夜風劃開海潮:“走到今時今日,於這王朝、於這天下百姓,已承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手中的劍不能放下。”
易三又是一震,心頭湧起淡淡的欽佩。縱觀歷朝歷代,最為推崇的便是那些締建功業之後不戀榮華權勢而退隱山野的名臣良將。“即算功高震主亦不怕?即算鳥盡弓藏亦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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