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鳳影空來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07: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22413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35
五〇

  於是海中躍騰著的人和魚都停止了嬉鬧,而後便見海豚們馱著易三將他緩緩送回海岸邊,然後放他下來。

  “你們都回去吧,下次再一塊兒玩。”易三沖海豚們揮揮手。

  四條海豚在海水中抬起它們的頭,發出響亮的鳴叫,彷彿回應易三的話,然後再一擺尾,游回大海深處。

  易三目送海豚的身影消失後才轉身往岸邊走來,衣發盡濕,本該形容狼狽,可眉目疏朗,步態豪邁,自有一種落拓大方的氣度,看到風獨影時笑道:“誒,都忘了。方才應該讓你也和小鬼們打個招呼,畢竟它們才是你真正的救命恩人。”

  風獨影看著那張沾著水珠映著朝霞的面孔,“你能驅使鳥獸?”

  易三腳下一頓,挑起一邊眉頭,看著她似笑非笑的道:“它們不過看我順眼,喜歡與我親近罷了。要知道除了神仙,這世間是無人有本事能驅使鳥獸的。”

  聽得這樣的回答,風獨影眉頭一皺,卻聞得身旁海幺叔的輕輕嘆息,心頭一動,驀然明了。

  這樣的異能,若叫天下知曉,尋常人必是視為妖禍,不是百般迫害必是驚懼躲避,而某些貪婪之輩則會想將此異能據為己有,必生出千百種毒計來收攏或囚禁。

  特異的人,總是不容於世的。

  “姑娘,回去吃飯了。”海幺叔見她站著不動招呼道。

  “嗯。”風獨影應聲,抬步回去,走了幾步,卻忍不住回首望向海面。

  那裡已一片平靜,朝陽灑落,浮光躍金,依舊是美如畫圖,可方才那歡快的魚歌魚舞卻仿如幻夢,消逝無痕。

  用早膳時,幺嬸問兩人要不要一起去城裡,城裡今晚會有中秋燈會,可是熱鬧好看了。

  原來今日夫妻倆要去城裡與侄兒一起過節。

  海幺叔在家中排行老幺,其上有四個兄弟,但戰亂年頭裡三個年幼時便餓死了,只餘他與一個大哥長大成人,但大哥成親不久即遭兵禍死了,嫂子生下遺腹子後血崩也死了。兩夫妻沒兒沒女,把侄子當親生兒子一樣養大。侄子長大後頗是出息,上城裡米鋪做夥計,不出幾年便自己開了家飯館,對叔嬸也很是孝順,要接兩老去城裡住,但兩老不習慣,還是在村裡住著舒服,於是侄兒便常託人捎些米、油、布等日常用物給叔嬸,逢年過節更是把叔嬸接去城裡一起過。

  風獨影與易三自然是搖頭婉謝了。

  “鎮上也有花燈,雖沒城裡的多,但也是挺熱鬧的。”幺嬸見兩人不去便又道。

  “幺叔,幺嬸,你們只管去就是,我與風姑娘都還沒在海邊賞過中秋節的月亮,所以要留在這裡賞月。”易三笑道。

  於是早膳過後,夫妻兩人收拾了幾件衣裳以及一些要帶給侄子的海味後,又囑咐了兩人幾句,便上路了。這兒離沛城有兩個時辰的路,夫妻兩人今日住在侄兒家,待明日再回。

  等兩人走了,風獨影坐在屋前簷下,眺望著遠處,神色平靜裡帶出茫然之色。易三則是找來了紙、筆以及米湯,在桌前畫畫剪剪粘粘。

  一日便如此安靜過去。

  到了傍晚,兩人用過晚膳,便各搬了張椅子坐在屋前,看著夕陽慢慢落下,看晚霞將大海與天空映染成濃重的緋色。

  “這樣的景色美則美矣,但總覺得太過壯烈,所以它的下一刻便是暗沉無底的黑夜。”易三望著天邊熾豔的晚霞輕輕嘆息。

  風獨影轉頭看了他一眼,有瞬間的恍神。只因暮色裡,那人周身流溢的華彩,竟是勝過了天邊的霞光豔色。那一刻,她甚至莫名的想著,不知四哥看到他會有何感想。

  “又是一年中秋至,可憐天涯飄零人。”易三忽然輕聲念道。

  風獨影聽得,心中一動,道:“你想家了回去不就是。”

  易三卻搖搖頭,聲音裡隱約帶出些黯然:“我是被趕出家門的人,豈是那麼容易就回得去的。”

  風獨影聞言微愣,側目看他。想他這樣的人會是因為何種事而被驅逐出家呢?雖是好奇,卻沒有開口詢問。

  易三也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看著遠處,目光惆悵又懷念。

  天光一點一點暗下去,兩人一直坐著,看那最後一點緋色沉入西天,然後夜幕如穹籠蓋,一輪淡淡的圓月自天邊緩緩升起,幾顆疏星慢慢閃亮。

  靜靜坐著的易三忽然站起身,道:“既然是中秋節,雖只我們兩人,也要有個過節的樣子。”說罷他轉身回屋。

  風獨影自椅上緩緩起身,仰望天幕上的淡月。

  中秋節又曰團圓節,只是今年他們八人是沒法團聚了,大哥還在北海,她此刻身在東溟,而帝都裡的幾個兄弟,也不知他們此刻是在宮中與百官同聚,還是六人一起飲酒賞月,又或者各自回府與妻兒團聚?若是各自回家過節,那四哥……

  等到易三再次出來時,天已全黑了,風獨影靜靜矗立仰首遙望夜空,那本是一個寂寞的姿態,可她眉目間卻透著一種靜謐安寧。

  易三看得會兒,道:“來幫下忙。”

  風獨影回神,轉頭便見易三兩手各提一盞花燈,夜色裡一團暈紅的燈光繞著他,襯著他面上淡淡的微笑,一種貼人心肺的溫暖。

  “你忙了一天就是為了這個?”她走了過去。

  “既然不去城裡鎮上賞燈,那總要應個景的。”易三伸直了兩手,“來幫忙把燈掛上。”

  風獨影接了花燈,只是輕輕一躍便將燈掛在了屋簷下,落地後走到屋前仰頭看去,亦不由得暗讚易三好手藝。

  兩盞都是蓮花燈,碧色的荷葉上托著潔白的花瓣,潔白的花瓣裡裹著一團橘紅的燈火,燈光跳動便如同花蕊盈擺,一左一右掛著木屋前,在夜色裡彷彿蓮花盛開,綻放光華。

  六、月潮如訴2

  不一會兒,易三又提了一個竹籃出來,“我們去賞月吧。”說完了便朝海邊走去。

  風獨影看著他的背影片刻,然後抬步跟上,兩人走至昨夜易三吹笛的地方,爬上礁石坐下,靜靜面對大海。

  天邊圓月越來越亮,如同一面白玉圓盤,皎潔明亮,投下的清輝,有如薄薄輕盈的銀紗,灑落海面,隨著波浪起伏,彷彿是月中仙子在風中舞動著她的紗衣,曼妙無倫。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易三輕聲吟道,目光望著天邊那一輪皎潔無瑕的明月,幽幽嘆息一聲,“只是我們此刻看著的美景,並不是人人可與共享的。”①

  “世事本如此。”風獨影眉色冷淡,“所謂‘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亦不過是人之自慰。不在了便是不在了,分離了便是分離了,又怎可能看著同樣的景色,又怎能有著同樣的心思。” ②

  聽著這樣的話語,易三不由轉過頭看她。

  入目的面孔有高而飽滿的額頭,有如畫一樣的眉眼,有挺直俊俏的鼻樑,有如菱花般端麗的唇瓣,可以說是世間少有的美麗。只是……那斜飛入鬢的長眉眉尾尖細,那雙長長鳳目的眼角亦是尖尖上挑,便令她眉宇間蘊著一種寶劍般的鋒利銳氣,而她久居上位,不言不語端坐時自有一種凜然威勢。這些於一位統領萬軍的將軍來說,那自是相得益彰,可於一個韶華正當的妙齡女子,在如此安寧靜好的月夜,依舊如此面容神態,不由讓易三歎氣之餘亦生憐嗟。

  “為什麼?”他忍不住問出存於心間許久的疑問。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可風獨影移眸看他,目光相遇之際,卻懂了他的意思。雖然彼此都不曾坦承身份,但她知道他是知曉她是誰的。

  所以他在問,她一個纖弱女子,何必手持利劍沾染血孽?即算在當初亂世中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可如今,天下已定,她不是可以安享富貴了嗎,又何必征戰北海千里追敵?

  她轉頭目望大海,靜默片刻,道:“最初只是為了活著,後來麼……”微微一頓,然後依舊是淡淡的道,“想讓幺叔幺嬸他們這樣的人可以日昇出海捕魚,日落收帆歸家。”

  那話,簡單得近乎平淡,可易三聽了卻由不得為之動容,看著月華之下布衣粗裳亦華容豐豔的女子,忍不住再次發問:“一生亦如此?”

  他這些年所接觸過的女子,無論是出身高貴的還是出身貧寒的,最渴望的不過是覓得如意郎君,一生過得和美安寧,即算是江湖上的那些除惡揚善的俠女,最終也會放下刀劍,與夫婿相守,有兒女繞膝。千古以來,女子所求的莫不過如此!

  風獨影並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那無垠的夜海,目光渺遠而又清明,半晌後她的聲音輕輕傳出,如同夜風劃開海潮:“走到今時今日,於這王朝、於這天下百姓,已承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手中的劍不能放下。”

  易三又是一震,心頭湧起淡淡的欽佩。縱觀歷朝歷代,最為推崇的便是那些締建功業之後不戀榮華權勢而退隱山野的名臣良將。“即算功高震主亦不怕?即算鳥盡弓藏亦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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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這一迴風獨影卻笑了,那張充滿凌厲銳氣的臉上浮現一抹清淡得如晨風拂曉的微笑,讓那張臉瞬若晚蓮臨風,自有寫意風華。

  “你所說的,於我們八人永不會出現。”她側首看一眼易三,鳳目裡清光流麗,就如眼前的大海,深廣無垠之上流動著皓潔的明光。“而且功成身退的人在我眼中算不得真英雄,說到底那不過凡夫為求得善終。從我拿起劍的那一天起,我便記下‘兵者凶器也,善兵者,卒於兵’此言。我一生鑄下殺戮無數,我便不求無疾善終。所以啊……”她移首望向大海,神情平靜,“即算真有鳥盡弓藏之時,我亦坦然受之。”

  易三久久無語,只是看著她,眼神極是複雜,半晌後,才輕輕嘆息:“‘定天下者,必有大愛於天下’誠非虛言。”

  “哦?”風獨影側首。

  易三莞爾頷首。

  於是,風獨影亦云淡風清一笑。

  “乾坤在握,勿論功過。壯懷意氣,且趁今朝。”易三悠然道,然後伸臂提過一旁擱著的竹籃,從籃子裡取出一壺兩杯,斟滿了遞一杯到風獨影面前,“來,我們為這月圓人好幹杯!”

  風獨影接過,兩人一碰杯,各自仰首飲盡。

  “桂花茶。”風獨影飲完轉著手中的茶杯道。

  “這可是你親手摘的桂花所泡,是否很香?”易三微笑道。

  風獨影看著易三,想起他哄她摘桂花的情景,然後忍不住也回他一笑。

  眼前這個人無疑與她以往所遇之人都不同的,除了七個兄弟外,她再未有親近之人,更沒有所謂的閨中姐妹知己朋友,可是這個人卻讓她毫無戒心,與之相處亦是倍感輕鬆,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但她並不抗拒。

  因為她知道,她與他不過萍水相逢,爾後自是各奔東西。

  易三又從竹籃裡取出一碟臘魚、一碟螃蟹、一碟桂花糕、兩碗豆花,一一擺在礁石上,那姿態好似他擺著的是千金難得的珍肴。“眼前有明月,身畔有佳人,再加香茶美食,這個中秋節可算……嗯,等等,還差一樣。”他從袖中取出一枝竹笛,“再有笛曲悅耳,這個中秋節可算圓滿了。”

  話落時他橫笛於唇,剎時笛音輕飛,如自月中灑落的清光,盈盈隨風飄舞,又若海中翻飛的浪花,綿綿隨潮起伏,一剎那又泠泠如泉吟,幽幽似花開,清音繞耳,暗香浸骨。

  風獨影聽著笛曲,眼眸怔怔望著對面的人,玉面無瑕,清姿妙絕,一時不由神思動盪。

  這笛曲她聽過,便是那夜的《解憂曲》。

  她這一生遇到過許多的人,奇特的也不在少數,可在她的眼中與街上擦肩而過的那些並無區別。而她獨獨對眼前的他沒有戒心,與他相處也是從未有過的輕鬆愉悅,她會因他做一些從前不會做的事,她可以和他說一些從未和人說過的話……是否因為這一曲無塵的笛音?或者因為他有一雙清澈無慾的眼睛?還是因為海中危難時他若天神降臨救下她?又或者因為他知道她是誰……可他不在意不畏懼?

  腦中紛紛擾擾,卻是理不清,於是她移開目光,抬首望向夜空。

  那廣袤無垠的墨色裡,閃耀著皓月清輝明星寒芒,似在觸手可及之處,卻又遙遙的在九天之上,就如同那個人……

  易三一曲吹完,抬眸之際卻瞥見風獨影仰望夜空的神色,面容恬淡,目光專注,彷彿她望著的不是夜空,而是在望著某個人,那樣執著靜謐的神情令他微微一怔,心頭生出一點奇異的情緒,於是忍不住道:“你在想著誰?”

  這一問,讓風獨影收回了目光,轉過頭來望著他,鳳目裡淡淡一點訝色。

  易三也抬首望向夜空,不知這夜空有何奇特之處,可是讓她收斂所有的鋒芒,露出那樣柔軟的神情,“你望著那裡時想著誰?”

  風獨影自然不會回答。

  於是,易三心頭那一點奇異的情緒又深了幾分,“你想著的人……”他話音微微一頓,顯得有些猶疑,但終還是說出了,“是不是你心中喜歡的人?”

  風獨影聽著並未動怒或是尷尬,只是將目光再次望向九天,然後輕輕的幾不可聞的道:“這夜空,與他有些相似。”

  “喔。”易三點了點頭,心裡卻再沒了追問那人是誰的念頭。

  兩人靜靜的坐了會兒,都不開口,都只是望著夜空出神。

  夜空上的明月似乎總能勾起人許許多多的思緒,讓人的心變得柔軟,變得多愁善感,特別是那些遠離家門的人。

  所以看著看著,易三神色有些恍然,不知不覺中,一段往事就那樣脫口而出:“以前,我身邊有一個女孩兒,她與我一般大,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可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周圍的長輩親友亦一直說,到我們長大了就給我們成親,所以我從小就知道我長大了要娶她做妻子,心底裡也一直視她為妻。可是,等到我們長大了後……”他忽地輕輕一笑,面上的神情說不上悲,也說不上喜,“她卻跟長輩們說,她喜歡我二哥,她只願嫁給我二哥。”

  風獨影眉頭一動,側首看他。

  “我當時知道了後,也不知是失落還是傷心,只覺得心裡堵得很,所以就去找她,問我跟你一塊兒長大,你日日與我一起玩耍,我有什麼好東西被你搶了也從沒搶回過,你在林子裡挖的土坑害好幾個夥伴們摔斷了門牙的事我也從沒告訴過別人,對你可算好的了,怎麼就沒喜歡我反是喜歡二哥了?”易三說到這裡依舊是笑著,只是面上有著淡淡的無奈,口中更是長長嘆息一聲,“可她的那個理由……卻是不知道的更好。”

  風獨影暗想不知那姑娘說了什麼話讓他到現在都這樣耿耿於懷?想著想著,目光看著月華下那張俊美得有如天神的臉,腦中驀然靈光一閃,脫口道:“難道是她嫌你生得比她好看?”

  話音一落,易三的笑容頓時僵住。

  蒙……中了?!風獨影吃驚,然後迅速轉過頭看向大海。

  她轉過頭不久,背後便傳來易三幽幽的聲音:“別忍了,會肚子痛的。”

  聽了這話,風獨影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她大笑出聲,笑聲清暢,隨風入九霄,隨風落大海,歡快明亮,聞者心悅。

  這刻,若叫認識她的人見到定要目瞪口呆,便是她的七個兄弟見著也要驚愕一番。只因鳳影將軍會淡笑、冷笑、嗤笑、譏笑……卻從不曾笑得如此暢快明朗。

  但此時此刻,無垠的夜空、滿天的星月以及深幽的大海見證了鳳影將軍前所未有的歡笑,還有……

  一個默默注視著她,心底微微嘆息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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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等到風獨影收聲止笑時,才醒起這刻的放縱,心頭微窘,為了掩飾,她便問道:“那後來呢?”

  易三移開目光,望向大海,淡淡道:“長輩們找來二哥問話,知他們兩情相悅,便應允了她與二哥的婚事。”

  風獨影聽著,想起他說過是被趕出家門的,於是脫口道:“你總不至是因為心裡不服,大鬧了他們的婚禮才被趕出家門吧?”

  “哈哈哈哈……”易三聽得這話不由得大笑搖頭,然後目光落迴風獨影身上,“若換成了你是不是就這樣做了?我告訴你,這事想來好玩,做起來卻沒意思。因為強求一個不歡喜你的人最後不痛快的肯定是你自己。”

  風獨影聽得這話卻呆了呆,藏了許多年的心事驀然湧上胸口,頓斂了笑容,眸中光芒亦黯淡了。

  易三看得她的神色,胸口不知怎的也悶了悶,然後移開目光,道:“我是做了一件被族人視為大逆不道的事才被驅逐出門的。”他說到這,面上的笑容也盡數褪去,望著天上的明月,輕輕的嘆了口氣,“若這一生一世都不許回去,那麼我便只能做這天涯流浪的孤魂。”他聲音變得低沉,最後似乎有些不堪明月的皎亮,微微側首伏在膝上,眉目間隱隱流溢出傷感之情。

  他的話雖然說得隱晦,但風獨影歷經亂世,什麼樣的人沒見過,什麼樣的事沒遇過,所以並不驚奇亦不追問,這世上總有些難以與人言說的隱痛。而自遇這人以來,這人一直是無憂無慮又似乎無所不能的,而她所向無敵的鳳影將軍卻是多次落了下風,這刻看他終於眉籠郁色神情憂傷,本該吐一口氣才是,可心頭反而微生黯然之情。

  目光移過,只看得他垂首倚膝,墨泉似的長發披瀉而下,月華之下流淌著幽幽銀藍之光,似一段光河閃爍。風獨影看著看著,不知不覺中伸出手去,觸手的瞬間,只覺掌下的長發柔滑如絲,竟是捨不得放開。

  等到易三驚訝的抬首之時,風獨影才醒悟,立時耳根處發燙,但她強作鎮定,就連眉毛絲都沒動一根,所以易公子看到的只是冷然沉著的風將軍伸著手如同撫慰寵物一般的摸著他的頭,於是易公子再次幽幽的道:“男人的頭怎能隨便摸呢。”

  這一句話頓令風將軍從指尖到面孔都燙得冒煙,可風將軍是殺人都不帶眨眼的,哪能被這麼件小事給難住了,所以她從容收手,道:“你生成這樣,可以不當男人的。”

  這話戳中了易公子的死穴,頓令他掩面轉頭,“唉!唉!唉!你們這些以貌取人的女人,怎能知本公子的好。”他故意連連嘆息,然後抬頭衝著天邊明月吟嘆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為君之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吟到最後,放長了音調反覆吟著“明明如月,何時可掇……”吟著吟著,想起少年情懷的失落,思及家人絕情的驅趕,念及這麼些年,雖是走遍河山,攬有美景良辰,也醉酒盡歡暢笑天地……卻不曾求得知己半個,一路走來只是形單影隻,亦無可歸之處,頓生出滿懷的失落寂寥之情。③

  聽著他吟哦之聲越來越慢,音調裡慢慢凝結郁情,風獨影不由得心頭痠軟,忍不住再次移眸看他。

  那刻易三仰首望向夜空,側面的弧線優美如畫,可風獨影觸目之際如遭雷擊,全身劇震,瞬即出手如電,五指扣住了易三的下巴,顫聲喝道:“你是誰?”

  那一下,五指發力,直捏得易三骨骼欲碎,他忙自伸手扳住風獨影的手指,並移過臉看住她,目光清明冷靜,“放手!”

  風獨影一驚,然後回神,指下放鬆,可並沒有放開易三的下巴,扳過了他的臉,伸出左手在他臉上摸索著,看有否易容。但指下的皮膚光潔溫暖,完全不可能是一張假的面皮,於是再次轉過他的臉,目光在他的側面巡視,那眉目間的弧度是如此的完美卻又是如此刻骨銘心的熟悉,她胸口一窒,喃喃道:“原來不是我做夢,我看到的是你……”

  易三抬手拉下她的手,“你……”只及開口,目光與風獨影相遇,頓心神一震。

  那個一身銳氣高不可攀的鳳影將軍,此刻神情恍惚,眼神如喜似悲如夢似醒,彷彿是看著他,又彷彿是透過他看著另一人,那樣複雜的目光只看得他周身悚然,竟是說不出話來。

  兩人就這樣目光相對,彼此不言不語,神情各異。

  片刻,風獨影移開眼眸,將目光轉向大海。

  一時海邊靜悄悄的,只有海風拂起海浪聲。

  許久,易三看風獨影依是神魂不定的模樣,想起她方才激動的神色奇怪的言語,心底裡輕輕嘆息一聲,然後打破了沉默問道:“你方才看著誰?”

  話音落時,一陣潮水湧至,拍打著海岸,激起數尺高的浪滔,然後嘩啦啦的落下,水珠濺起,飛落礁石,那冰涼的水滴落在面上,如同記憶裡那冰寒的劍光,頓令得風獨影渾身一抖,幾乎忍不住要抬臂抱住雙肩,但長年征戰累下的鎮定讓她依舊端坐如山。靜靜望著大海,半晌後彷彿是下定了決心,移回目光望住易三,啟口,聲音有些暗啞:“你側著臉時,眉眼間很像一個人。”

  “哦?”易三心中一動,“像誰?”

  風獨影望著他,不眨眼,那一刻易三也無法辨清她的眼神,“像我的哥哥。”

  聽到這個回答,易三鬆了一口氣,可又隱隱覺得奇怪,只道:“你有六個兄長,我像哪一個?是不是像你那個天下第一的四哥?”

  最後一句帶著一絲戲謔,卻沒能令風獨影破顏一笑,她輕輕搖頭,看著他的眼神依舊是那樣複雜難辯,“不是,是像我的親哥哥。”

  “嗯?”這一下易三吃驚了,“你有親哥哥?”這可是從沒聽說過,天下間都知道他們八個俱是孤兒,是在少時相遇,爾後義結金蘭的。

  風獨影的目光又移開了,沉默的望著夜空,面上恍然,神思似乎也不在這裡了。

  易三看著她,片刻,淡淡一笑,伸手將茶杯斟滿,遞至她身前,“如此良宵……”抬手又指了指自己了,“又有如此良人,最是適合傾懷訴衷了。”

  風獨影轉頭看著他。

  月華似水,玉人無倫,唇邊一抹淡笑,淨若初雪,朗若青空,耳邊潮聲悠悠,如歌如訴。

  此情此景,怦然心動。

  沉吟半晌,她抻手接過了茶杯,依舊回首望著大海,靜靜的啜著茶。涼了的茶水微有些澀苦,只是一脈桂香卻在鼻尖盈繞,吸入心肺之時,那翻湧著的心緒亦隨著這一股清涼而慢慢歸於平靜。

  一旁,易三自袖中取出竹笛,悠悠吹奏一曲。

  “其實我哥哥的事都是大哥後來告訴我的,只因當初與他分開之時我還是個嬰兒。”

  月夜良宵,桂香淡淡。

  浩瀚的東溟海邊,有人將一段沉封的往事,和著幽幽笛曲,訴與沁涼的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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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六、月潮如訴3

  “你也知道,在大東之前是歷經了七十多年的亂世。中原大地,割據紛爭,今朝是李皇帝的天下,明朝便是張大王的子民,天下戰爭頻仍動亂不安,百姓顛沛流離民不聊生,那時候餓殍滿野枯骨千里。”

  笛聲“的的”清鳴,仿如頷首。

  風獨影的目光穿過無垠大海,遙遙落向昔日:“在二十多年前,在北方的浦城,曾有過一次慘烈的屠城,那就是臭名遠颺的浦城十日屠。大哥便是浦城人,我也是。”

  笛聲驀然一場,顯得高亢激動,彷彿驚震難以置信。

  當年亂世之中,攻下城的勝利之軍屢有屠城之舉,但那多是遭到強硬抵抗後的報復行為,進城之時會屠殺搶掠個一兩日,卻只有當年浦城是整整屠戮十日,以至繁華的浦城成為一座空城死城,至今依未能恢復元氣。

  高亢的笛聲裡,風獨影目光微冷,道:“當年楊溫踞守浦城,王鐸攻打了七天七夜才攻下此城,城破之日即縱兵屠戮,十日不封刀,燒殺淫掠,無所不為。”提起當年慘劇,儘管過去多年,她依由不得滿臉憤恨,“大哥的親人全部慘遭殺害,只他一人躲在樹上逃過一劫,那年他十歲。但那只是屠城的第一日,在後來的那幾日裡,大哥東躲西竄,想逃出城去,然後有一日他為避屠城士兵而躲進了一座荒宅裡,在那裡他碰到了一個跟他一般大的少年。那少年懷中抱著一個嬰兒,正咬破了手指喂那嬰兒喝血,見大哥闖了進來,趕忙抱起嬰兒就要躲,可外面卻傳來了追兵的聲音,而荒宅裡四壁空空無處可藏。”

  笛聲忽然變得急促,亦彷彿置身險境,焦灼不安。

  風獨影的面上卻反而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危急之刻,那少年把嬰兒往大哥懷中一放,道我去引開他們,請你護好我的妹妹,若我活著我就來接她,若我死了,那你就把我妹妹養大以報我今日救你一命。然後那少年就跳出荒宅奔逃而去,屋外的士兵們果然追著少年去了,大哥便趁機抱著嬰兒逃走。”

  笛聲倏然一緩,似乎高懸的心終於放下,然後輕輕淺淺的,如同詢問。

  風獨影側目看一眼吹笛的易三,輕輕點頭,“那個引開追兵的少年就是我的親哥哥,那個嬰兒就是我。”這一刻,那雙明利的鳳目裡眸光清亮柔和,如蘊著一潭漪漪碧水,“我的親哥哥,在那麼小的時候便以血養我、以命護我。”

  因那話語裡的溫柔,笛聲變得清亮明快,慶幸著她的脫險,又讚賞著那個少年。

  只是風獨影柔亮的目光卻在下一刻轉黯,“爾後大哥抱著我逃出荒宅,傍暮時悄悄回去一趟,並沒有見到我哥哥,後來大哥連續五日都在荒宅附近藏匿著,卻一直沒有等到我哥哥,於是便認定他死了,大哥遵守承諾帶著我逃出了浦城。”

  笛聲微微一頓,然後變得低沉,如同長長嘆息,幽幽吹奏著,在夜風潮聲裡,顯得那樣的輕淺,卻又那樣的清晰,如同呢喃細語,溫柔的帶出撫慰。

  風獨影靜靜聽著,許久,她移眸看向易三,“這事已過去許多年,每每想來,雖有憾痛,但亦心慰,因為我的兩位大哥都有情有義。”

  笛聲淡淡,裊裊而止。

  易三收笛,看著風獨影,此刻的她,目光清亮,神色安定。

  於是他微微一笑,道:“後來呢?你與你的親哥哥可有再見?”

  風獨影目光一閃,然後移首眺望夜海,神情渺遠,“自此分離,大哥養育我長大。那包著我的襁褓裡藏有一枚玉鐲、一枚銀鎖、三枚金環,襁褓的邊角處以金線繡著‘浦城風氏’的字樣,大哥便定我的姓氏為‘風’。”

  易三凝眉,看著她。

  可風獨影的目光定定的望著遠處的海面,彷彿那裡有著什麼,讓她無法移目。

  易三端起茶杯,靜靜飲著,目光望向海面,海浪起伏,倏忽湧上海灘,倏忽又退回大海,如此反覆,無窮無盡。

  兩人望著大海,各自沉於思緒裡。

  靜靜的,也不知過去多久,驀然一聲“嘎!”的啼鳴聲,一隻夜鳥自海面之上掠飛而過,又在冷月銀輝裡倏忽飛遠。

  易三回神,看了看依舊面朝大海的風獨影,提過茶壺再次斟了兩杯茶,一杯遞到風獨影手中,一杯自己端著,慢悠悠的道:“說起來,你與你七個兄弟的故事早已街頭巷尾傳說著,我這些年已不知聽過多少了,只是難得真實。”他淺淺飲一口茶水,望著長空悠然道:“你看明月朗空,但亦長夜漫漫,何妨說說故事,以佐良宵?”

  風獨影眼眸一動,回首,“故事?我們還活著……那些便已成故事?”

  易三側目望她。

  目光相遇,一個靜澈又深廣,一個疑惑微帶茫然。

  “有一些人死去千萬年,亦不會有人傳說他的故事,而有一些人他們還活著時,天下間已在傳誦著他們的事蹟,這便是平凡人與不平凡人之間的區別。”易三看著她,“只是那些傳說的事,經過許多人添油加醋,往往已與真實相差甚遠。”他說到這,眸中漾起一絲笑意,“就比如你們八人,民間有的傳說你們乞丐、苦役出身,有的則傳說你們是蒼茫山上的神龍與鳳凰之子。”

  在那雙如水之淨如夜之深的眸子裡,風獨影看入一份清淡安寧。

  許久,她移開目光,抬手支頤,神色平靜又顯得渺遠,“好啊,我告訴你,我與我的兄弟們的出身與相遇的故事。”

  易三莞爾:“洗耳恭聽。”

  沙漏流洩,月上中天。

  飲完一杯茶,風獨影那獨有的清澈而微帶冷意的聲音再次響起。

  “大哥先是帶我逃到利城,那時候佔踞利城的是馬隱、馬健父子,經營有十數年,還算比較的安定。大哥便將襁褓裡的玉鐲、銀鎖、金環當掉,仗著那點錢倒是過了大半年的安生日子。大哥說幸好我那時已有七、八個月大了,把饅頭嚼碎了也能喂下去,若是個吃奶的娃那可得活活餓死了。而大哥那時才十歲,他家祖上是做棺材生意的,城破之前也是不愁溫飽的,所以他完全不善生計坐吃山空,等到銀錢用完,便只能流浪乞討過日。”

  “喔。”易三叩著茶杯淺淺笑開,“原來不是神龍之子,是棺材鋪之後。”

  風獨影不以為意,“天下皆知,我們八人出身寒微。”

  “哦?”易三目光裡帶出一點深意,“我這幾年看了些史書,史書上的開國之君們即算他出生時是一位奴隸,但追溯到祖上時都是顯赫非凡。日後史官為你們編傳之時自然也會點綴一番的。”

  風獨影頗是不屑哼了一聲,“別人的事我們管不著,但本朝史官定不敢如此‘點綴’我們八人。”

  “是嗎?”易三聞言輕笑,他身子往後一倒,隨性的仰躺於礁石上。

  那刻他自下仰望,看到的便是風獨影彷彿玉石裁畫的下頦,濃密得像墨色紙扇一樣的眼睫,海風裡,有幾縷髮絲飄拂,而頭頂天幕如綢皓月如輪。要是能畫下來就好了,腦中這麼想著,口裡卻問道:“那後來呢?你們先遇著的是哪個兄弟?”

  “最先遇到的是三哥。”坐得久了,風獨影便也往後一倒,舒服躺在礁石上。

  易三側首,見兩人他相隔不過咫尺,當她眼睛眨動,那眼睫便微微顫動,彷彿是風中的蝴蝶,一時胸膛裡傳來“砰!砰!砰!”的劇跳,一聲一聲和著那顫動的蝴蝶……他猛然坐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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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風獨影卻並沒有注意到他的神態,仰躺在礁石上更是方便了看著天上的朗月明星,只是秋夜沁涼的海風拂過時,她不自覺的微微抱起雙臂。

  易三垂眸看著礁石上的女子,她自小長於男人堆裡,自然不會在意與一個男人同躺於礁石上。心頭頓然忽鬆忽緊,忽酸忽甜,竟是難以辨清滋味。沉默片刻,脫下外袍蓋在她的身上,“傷口雖結疤了,但女子體性陰寒,你莫躺在涼石上,裹著衣裳吧。”

  猶帶男子清爽氣息的外袍蓋在身上,帶來一陣暖意,風獨影移眸,入目的卻是一片殷紅,瞬即閉上雙目,眉峰一蹙,“像血一樣。”聲音冷冷的,如同冰底流淌而過的水。

  易三微愣,爾後明白了,看一眼身上紅色的中衣,再看一眼那個裹在天青外袍裡的女子。

  月華之下,容如雪玉,美若霜花,可眉目凌厲,令人不敢親近。固然她得今日之榮華尊貴,可她這一路走過,所失必勝於所得。一時心頭有著從未有過的痠軟,想說些什麼,可出口時卻是淡淡一句:“我倒覺得紅色挺好的,像火一樣,讓人看著便覺溫暖。”

  風獨影聽了沒有反駁,也沒有認同,只是睜開了眼,望著夜空。

  六、月潮如訴4

  易三再次躺下,雙臂枕在腦後,問:“你說最先遇到的是你三哥,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在我三歲的時候遇上的。”風獨影也將手臂枕於腦後,“我那時還不大記事,所以那也是大哥後來說的。那天大哥剛討到一個糠餅子,一手牽了我,打算回我們暫住的廢宅,經過一條小巷時碰上了一個小孩。大哥後來說起時說,當年那小孩明明骨瘦如柴,矮他足足一個頭,而且還衝他笑得很和善,可他看著小孩的眼睛就脊背發涼,彷彿是一匹飢餓的豺狼。所以他那時當機立斷,將手中的糠餅子分出一半,而後來三哥也承認,當日大哥要不是分他一半糠餅,他會等大哥走過去,然後從背後用袖子裡藏著的一塊磨得很尖的石頭砸大哥的腦袋。”

  易三聽了,不由道:“俗話說三歲看老,你三哥是極擅詭道之人。”

  風獨影聞言,不由側首看他,想他看人的眼光倒是准。

  “而後呢?”易三的目光落在天幕上不動。

  風獨影收回目光,道:“那時三哥見大哥手中只一個糠餅子都分他一半,認為他講義氣,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不會吃虧,所以就與大哥說結夥。因為那些流浪漢和乞丐也很多拉幫結派的,人一多,地盤大,能討到或者搶到更多的吃的。大哥答應了,三哥從小就腦子好使,有他和大哥搭伴,我們就不只吃到糠餅、餿飯了,有時候還能啃到肉骨頭,我是到四歲的時候才知肉是什麼味,儘管是別人扔地上不要的。”

  “你三哥名喚‘寧靜遠’,其人與名可謂名不副其實。”易三說著,話中頗是感概。

  “因為名副其表。”風獨影看著夜空,腦中浮現出寧靜遠斯文儒雅的模樣。

  “喔。”易三認同的點點頭,“而後遇著誰了?”

  “三哥之後遇著的是六哥,六哥是平州人,家裡是開當鋪的。平州被覃梁攻破時,他們家被搶掠一空,他爹娘領著他們兄弟兩個逃難出來,一開始還能一日三餐,但很快便只能一日一個饅頭,到最後身無餘物一天一頓稀飯也喝不上。然後有一日早上六哥醒來,手裡握著半個饅頭,他爹娘與大哥卻不見蹤影。”

  易三一怔,皺起眉頭:“他爹娘拋棄了他?”

  “亂世裡,這樣的事舉不勝舉。”風獨影卻是一臉平靜。

  “那……”易三側首看她一眼,“你六哥……後來可有與他爹娘重聚?”

  “沒有。”風獨影回答得很乾脆,“六哥當年七歲,從我們初步站穩腳根,再到如今手握重權,六哥從不提找親人的事,他總說那時候年紀太小,早不記得爹娘姓什名誰,找不到的。我想六哥當年能記得他本名叫‘華六合’,又怎會不記得爹娘名姓,只不過是他並不想找他爹娘罷了。從玉師賜我們名起,他從來只用‘華荊台’這個名字,便是讓他爹娘循著‘華六合’這個名找到他的可能都不給的。所以普天只知有‘華荊台’華將軍,除我們幾人外再無人知曉華將軍曾有個名‘華六合’。”

  “唉。”易三輕輕嘆息,卻沒有說什麼。

  “六哥如今對他家那三個小子愛之入骨,許就是難忘當年被棄之痛。”風獨影心頭亦嘆了一聲,“但這麼多年過去,六哥從不提起,面上亦從沒有表現,自我們初見始,六哥便是那幅模樣了。”

  易三挑眉,“哦?是何模樣?”

  “遇著六哥時,是在利城的觀音廟前。去廟裡上香的多有些婦人信女,最易討得果點銀錢了,所以那一日我們早早便到了廟前,然後我們見到一個小孩雙手捧著一顆潔白光滑的石頭,正沖一乘小轎裡走出來的少女說‘姐姐,這是我從觀音座前得到的石子,它跟隨了觀音娘娘那麼久,肯定得了靈性,我送給姐姐,願它保佑姐姐找個如意郎君’。那少女聽小孩這般說,又看那石子光潔可愛,便接過了。然後小孩再說‘姐姐您能隨意賞我一樣東西嗎’,邊說著眼睛就看著少女腰間掛著的香囊。那香囊甚是精巧,但不過一個不值錢的隨身物件,少女見小孩神態憨實,便解了香囊給他。”

  聽到這,易三忍不住道:“他要香囊幹麼?那女子既然大方,倒不如問她直接要點吃的實在。”

  “那時候我們也這麼想。”風獨影唇邊緩緩銜起一抹淡笑,“那少女給了小孩香囊後便進廟了,而小孩卻依舊守在廟門前,廟前人來人往的,過得約莫兩刻的樣子,一個錦衣年輕男子騎著高頭大馬來了,手中搖著摺扇春風滿面的樣子,後邊還跟著兩個僕人。小孩瞅見年輕男子下了馬,便又飛快的跑了過去,說‘大哥哥,這個香囊是剛才一個很漂亮很漂亮的穿綠衣服的姐姐掉的,大哥哥你要去拜菩薩肯定會碰上那位漂亮姐姐,你幫我還給她好不好?’。那年輕男子聽了他的話,頓喜笑顏開的接過了香囊,還順手甩給小孩三顆銀豆子。”

  “啊呀,你六哥可真是人小鬼大呀。”易三不得連連讚歎,“哪位少女不想嫁個如意郎君,而給美女送還香囊這等韻事又有哪個男子不樂意做呢。他一顆石子換了三顆銀豆,可真會做沒本買賣。”

  “可不。”風獨影鳳目裡溢滿笑意,“我們三個等在廟前那麼久都沒討上一個果子,可他一會兒工夫就得了三顆銀豆,那去買饅頭可是一筐了。所以啊,我三哥立時上前去與他搭訕,也不知他與小孩說了些什麼,反正回來時他已與小孩手牽手成了好兄弟。後來六哥總是一口咬定當年年少無知被三哥哄了。三哥則一臉得色說六哥做生意雖是精,但看人處事卻還是嫩了點。”

  “哈哈……”易三忍不住輕笑,“你們得了你六哥,這以後豈不就不用餓肚子了。”

  風獨影沉吟了一下,才道:“在利城的時候確實沒餓過了。”

  “哦?”易三側目。

  “當年六哥被他爹娘拋了後,他一個七歲孩童,不知東南西北,便跟著一群逃難的人走,一路上靠幫人背行李或是替人背小孩得一口半口乾糧,就這樣到了利城。”風獨影眉心微微鎖起,“六哥有個怪癖,他寧肯去偷去搶人家的東西,也決不肯伸手向人討,而且也不許我們去討。當年利城城破,我們一路逃亡,因為絕了乞討一途,常常幾日吃不上一粒米,只能嚼野草樹皮,餓得更慘。”

  易三聞言,默然片刻,道:“或許與他爹娘棄他的事有關。無論是親情還是吃食,他絕不向人乞討,絕不討別人不要的。”

  風獨影心頭一震,轉頭看著易三,想這人倒是心竅剔透,驀地又想起他說過是被家人趕了出來,想來同病相憐,因此才會如此瞭解六哥的心思。

  易三目光空濛的望著夜空,聲音淡淡的讓人聞之卻生沉重,“被自己的親人拋棄,那是一生刻骨銘心的痛。”

  風獨影回首,仰望天幕,默然無語。

  兩人一時只是靜靜躺著,上方有皓月明星,耳際有海風輕吟浪聲如歌,氣氛安寧靜謐。

  許久後,易三才再次發問:“你們接下來是遇著哪個兄弟?”

  “二哥,也是在利城遇上的。”風獨影答道,望著明月許久,眼睛有些累了,便閉目休息。“二哥是利城本地人氏,家中世代打獵為生,但那年李承佑攻打利城,馬氏父子為籌糧餉再次加重徵稅,二哥的爹為籌稅銀便上山獵虎,虎皮可是稀罕物,一張便可抵稅銀,老虎肉還能夠上父子倆一月口糧。只是二哥的爹沒獵著虎,反給老虎咬了,半邊身子都沒了。”

  “啊!”聽到這,易三忍不住驚呼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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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風獨影的聲音也有些低沉,“那日我們上山本是聽從六哥的安排,去摘金銀花,那東西可以賣給藥鋪,得三兩個銅絡也能換幾個饅頭。回來時在山腰上碰上二哥,他正在挖坑,旁上一床破席裹著他爹血淋淋的身子,大哥見著當即扔了金銀花上前幫他,後來我們幫二哥埋了他爹。我記得整個過程裡二哥都是不言不語的,只是滿臉淚水,而最後他在他爹墳前說的那句‘老虎吃人是可怕,但再可怕人也能殺了老虎,可人沒法殺了稅銀,所以稅銀比老虎可怕’我也一直記著。”

  “先賢雲‘苛政猛於虎’。”易三聲音沉沉的。

  “所以我們得了天下後,二哥堅持國庫再空亦不許加重百姓賦稅。”風獨影輕嘆一聲。

  易三點頭,“這倒是,比之歷朝,本朝的賦稅是最輕的。”

  “埋了二哥的爹後,天已黑了。二哥很鄭重的向我們行禮表示感激,然後又請我們到他家住一晚。說實話,在遇到二哥前,還從沒人向我們行過禮。二哥雖是獵戶之子,但自小稟性端正,是我們兄弟裡最為持重沉穩的一個,從來言出必行,行之必果。”風獨影的聲音再次變得輕鬆,“我們跟著二哥到了他家,才知他家就父子兩個,如今他爹去了,家裡也就他一個人了。三哥一摸清情況,當夜就寢時便安排大哥與二哥一屋,他與六哥帶著我睡另一屋,當年我沒明白三哥的意思,後來才是醒悟過來。大哥與二哥都是親眼目睹親人死在身旁,兩人又都重情重義,所以徹談一宵後,第二日清晨起來,兩人便與我們說,不要結夥了,要結拜。”

  “如此你們便義結金蘭了?”易三想像著少年時的他們插香叩拜的模樣,亦由不得微微一笑。

  “嗯。”風獨影唇角微微彎起,“我們以前居無定所,總是宿在破廟荒宅殘垣斷壁間,風吹雨打夏曬冬凍,直到遇上二哥後我們才算有了一處真正的家。儘管那只是兩間破舊的茅屋,但二哥的家是我們的第一個家,只是……”她長長一聲嘆息,“我們那個家很快也沒了。”

  “哦?”

  “因為利城被李承佑攻破,又是一番燒殺搶掠,我們為保性命,只好逃離了利城,一路順著烏雲江往南而去,然後……”風獨影微微一頓,緩緩睜目,朗月明星盡落眸中,“然後我們在烏雲江邊遇上了四哥。”

  六、月潮如訴5

  那刻,易三能感覺到風獨影清澈微冷的聲音有瞬間的柔軟,他不由轉首側目,便見她目望夜空,眸光專注,神情柔婉。她的四哥肯定不同於別人,他想。

  “那日我們走了一整日路,傍晚時實在走不動了,見路邊有幾堵破牆,也算能擋風,便決定在那過夜。然後大哥、二哥、三哥去江邊看看能否捉到魚,我與六哥便去撿些柴草,等大哥他們回來時,不但捉了幾條小魚,還帶回了一個大活人。”

  儘管已是猜著,易三卻依舊忍不住問一句:“帶回的就是你四哥?”

  “嗯。”風獨影微微頷首,“大哥說是在江裡撿到的,他們再晚到一點就得淹死了。後來我三哥一口咬定四哥是跳江的,四哥則死不承認,只說是失足掉落水裡。只不過看當時四哥被撿回來的反映,倒是三哥說的比較靠譜。”

  “哦?”

  “因為大哥背回四哥後放他下來,他就一直躺著一動不動,全身都濕淋淋的,我們喚他起來吃烤火,他也不動,和他說話,他也不理,給他吃魚,他也不接,就像個毫無知覺的木娃娃一樣。”風獨影嘆氣道。

  易三挑眉,“為何如此?”

  風獨影搖頭,“那晚四哥一直那個樣子,後來我們要離開了,大哥、二哥覺得就這樣不管他也是於心不忍,兩人便輪流背他,如此過了兩日,四哥好像忽然醒過神來,然後自己走路,但還是不說話,只是叫走就走,叫吃就吃。三哥有時故意拿話刺他,他也一聲不吭的。只不過六哥當時和我們說,四哥身上穿著的衣袍是雲錦做的,平常的富人家有錢也買不到的,所以四哥的出身定是顯貴之家。”

  “你六哥那麼小眼光就很利呀。”易三笑道。

  “後來我們到了嘉城,三哥說不能養個吃白食,便把四哥從上到下收拾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又對他說讓你笑時就要笑,然後領著他上街去。到了賣包子的攤前,他就戳戳四哥讓他笑,於是四哥就衝著那攤主微笑,結果啊……”風獨影說到這也忍不住微笑,“那賣包子的竟送給了四哥兩個包子,而得了包子之後,三哥再領著四哥去賣餅的攤前,同樣讓他衝著攤主笑,於是又得了一張餅……如此下來,那一天他們回來時,我們很難得的吃了一飽餐。”

  易三聽到這,驀過轉過頭去。

  風獨影看著,於是把那句話換給了他,“別忍了,會肚子痛的。”

  “哈哈……”於是易三放聲大笑,笑聲清朗,如笛破長空,“豐四郎容顏絕世,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此看來,果是名不虛傳也!”

  風獨影看著他,繼續幽幽道:“按照你青梅竹馬的評價,你也可以一笑換餅的。”

  笑聲頓時止了。

  風將軍滿意的看著笑容僵在那張俊美如神祇的面孔上。

  “咳咳……”易公子清了清喉嚨,“咱們繼續說故事吧。”

  風獨影笑,高姿態的點點頭,道“直到遇到了玉師後,四哥才開口說話,那時我們才知道四哥的身世。”她微微一頓,收斂神色,抱膝於前,眺望海夜,“當年亂世,天下動盪,但南平、江泉兩郡卻因蘇氏而擁有五十多年的定安日子。蘇氏本是前朝大將,前朝覆滅後,蘇氏擁有重兵,便自立為王,定國號‘永蘇’,歷有四代,外不與群雄爭霸,內政權穩定,是以那一帶一直比較安康。”

  易三聽著也頷首,“蘇氏最後是降了你們,南平、江泉一帶的百姓得以免受戰禍,至今都很感激蘇氏。”

  “不錯,蘇氏降後,大哥封其‘良牧伯’,五世襲爵。”風獨影目光悠遠。

  “你四哥便是出身永蘇?”易三問。

  風獨影點頭,“當年四哥的爹在蘇氏為官,官居太常丞,其在朝中有一至交好友官居騎郎將,兩家毗鄰而居親如一家。但在蘇氏正九年初夏,那位騎郎將因‘持刀犯上’定謀逆罪,旨滿門斬首。四哥的爹認定是冤案,上書為好友求情,不果,反遭貶斥。四哥與那騎郎將家的兒子自小情同兄弟,便悄悄把騎郎將的兒子藏在自己房中,結果……不但沒有保住他的兄弟,反是連累自家被貫上‘同謀’之罪。他爹眼見如此,知已無轉還餘地,只等第二日蘇王下旨便滿門滿族皆要投入死牢,於是當夜散盡家財,命家中所有親族與奴僕全部沖逃出門去,能活一個便是一個。”

  “人至絕境時,大多會抱著破罐子破摔之念。”易三歎一句。

  風獨影頓了一下,才道:“四哥被他兩個兄長帶著逃出了南平城,只是為護他周全,他兩個兄長皆身中刀箭,不久便身亡,只活了四哥一個。”

  “原來如此。”易三長長嘆嘆息,“這樣倒能理解你四哥當年的反應了,想來是自責甚重,認定一家皆為己所害。”

  風獨影沒有吭聲,只是靜靜目望前方。

  “當年蘇氏降國,你四哥就沒……”

  “四哥不是那樣的人。”風獨影打斷了易三的話,“四哥非不顧大局只報私怨之人,況且那早已過十多年,當年的蘇王早已崩逝,繼位且爾後降國的是其侄子。”

  易三靜靜看她一眼,然後淡淡道:“蘇氏於他有滅門之恨,卻不曾報復,只怕是所有憎恨盡攬己身。”

  風獨影心中一動,側首看向易三,看得半響,她唇角微牽,卻又瞬間化去,聲音清冷如昔:“四哥心中有恨否,無人能知。只是,自小到大這麼多年,四哥總是那麼的理智謹慎,他也最厭人感情用事,他做什麼都是再三思量,總是那麼樣的從容不迫,從來不會出錯,從來完美無缺。”

  “這樣的人……”易三眼眸怔怔望著天上明月,彷彿是呢喃自語,“活的最是心累。”

  風獨影闔目,然後身子往後一倒,仰躺在礁石上,靜靜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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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兩人並肩躺在礁石上,都不曾言語,一個怔望夜空,一個靜聽浪聲。

  良久,易三道:“這樣你們已有六人相遇,只餘下兩人了。”

  “嗯,五哥和八弟是最後遇著的,卻也是一起遇著的。”風獨影輕聲啟口。

  “你們又是怎麼遇上的?”易三問。

  “遇上四哥以後,我們順著烏雲江走,然後便到了嘉城。那時大哥、二哥已長成半大的小子了,便做苦力掙錢,一天下來兩人也能掙得四五個銅絡,也夠我們一天吃上兩饅頭了,再加上三哥、六哥時常想法子弄點錢,嘉城又還安定,所以我們便先在那兒住下。幾個哥哥都是起早摸黑的去掙錢極是辛苦,所以我便每天起得最早,去買而騰騰的饅頭回來,給幾個哥哥吃了再去幹活。然後有一天,我發覺身後跟著一個小孩,我去包子攤時他跟在我後面,我買饅頭時他站在我後面,我回來時他也跟著走,但只跟一段便不跟了。第二天,依舊如此,我雖然是奇怪,但見他沒有搶我的饅頭便也沒在意。誰知到了第三日,我再去買饅頭時,那攤主跟我說你弟弟已拿走四個饅頭了,他說你一會兒來給錢,我看你是熟客了便答應了。我自然不承認,說沒有弟弟。攤主說這兩天都跟在你後邊陪你一塊兒來的怎麼不是你弟弟了。這時我才明白是那小孩搞的鬼。”

  “哈哈,你們兄弟一個個那麼小都那麼有能耐啊。”易三聽了大笑,“這小鬼定是你八弟了。”

  “對。”風獨影睜開眼睛,看著天邊亮亮的星子,面上浮起淺淡的笑容。“我回去把這事跟幾個哥哥一說,大哥、二哥還沒什麼,三哥、六哥可是當場跳起來了,說這小鬼膽子可真大,敢在他們面前耍把戲,於是他們倆當日也不做工了,拖著四哥叫上我,說要去找那小孩算賬。那時候他正撕開饅頭喂躺在地上的一個比他稍大的孩子吃,只是躺在地上的孩子顯然正生著病,昏沉著沒法吃下去,小孩一邊哭一邊叫喚著‘哥哥你吃呀,吃了就不會死了’,那境況可是淒慘了,四哥動了惻隱之心,把小孩與生病的孩子都帶回了我們住的地方,用平日省下的那點錢請來了大夫。後來三哥、六哥說這樣很不划算,不但賠了饅頭還倒貼了錢,所以要把那兩小孩也收為自己人這樣才不算虧,於是就有了五哥和八弟。”

  “如此便八人齊聚了。”易三微笑。

  “是啊,我們八人齊聚了。”風獨影長舒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面容平靜,“我們在嘉城住了兩個月,廖裕攻打嘉城時,我們再次踏上了逃難之途,依舊順著烏雲江走,一直往南,然後在天支山腳下的一個村子裡,我們遇上了玉師……”

  聽到這裡,易三猛然坐起身來。

  躺在礁石上的風獨影依舊閉著眼睛,神情靜然,“我們一路走,經過了那個村子,村口有一株百年大槐樹,那日玉師便在那株槐樹下,教村子裡的孩童背書。夏日朝陽明燦,槐樹枝繁葉茂,樹下童聲朗朗,玉師一襲白衣迎風而立,那於當年的我們來說,有如畫圖之中的極樂淨土。”她的聲音輕緩如囈語,遙想當年他們初逢玉言天之時,必亦疑似夢幻。

  那刻,面朝大海的易三緩緩收斂起了面上的笑容,眺望夜海,目光悠遠,神色莊重。

  風獨影睜開雙目,望一眼夜海星空,然後再次闔目,幽幽長嘆:“那麼多年的艱苦,而今說來,卻不過兩個時辰。”

  易三默然,只是怔怔望著前方的夜海,神思悠遠。

  許久,他低頭去看風獨影,卻見她面容靜謐,呼吸悠長,竟已進入夢鄉。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她將外袍拉上一點。

  回首,遠處木屋前的兩盞蓮花燈依舊燃著,暈紅的燈火在深沉的夜色裡格外的明亮。

  那一剎,他心頭一暖,想到的竟是“燈火催歸小院,慇勤更照桃花面。”【注1】

  【注1】葛勝仲《蝶戀花》

  七、雲誰之思1

  風獨影是在海鳥的啼鳴聲中醒來,起身之際,頓為眼前的壯景所撼。

  那時,正是日出之際,海天相接之處一輕紅日如赤色玉盤冉冉升起,滿天滿海皆是緋色朝霞,天空上的雲朵被霞光染成了繁複妍豔的雲錦,海面波浪起伏倒映著雲霞,彷彿是一幅無垠的綵綢在隨風展動,整個天地都籠罩著一片華光豔影中,綺麗無倫。而在那一片壯色之中,還有許多的海鳥,或高空飛翔,或低空翩躚,或掠海而過,那靈巧敏捷的姿態,那清脆悅耳的啼鳴,將那日出麗景襯得更加的鮮活熱鬧。

  半晌後,她才自眼前壯景中回過神來,礁石上只她一人,身上蓋著的外袍已換成了薄被,想來是睡著時易三為她蓋上的。站起身,拎起薄被正打算跳下礁石,轉身之際,卻又是一怔。

  遠處沙地上,易三面向大海席地而坐,身前一塊木板上鋪著白紙,紙上墨色淋漓胭色如朱,他一手握筆,一手抱酒罈,顯然正在作畫。紅色中衣外隨意披著天青外袍,如霞映碧空,發散肩背,如墨泉流瀉,時而仰首灌酒,意態疏狂仿若酒仙,時而揮筆灑墨,卻眉宇寧靜有若書生,這兩種天差地遠的極致情態卻在他一抬首一垂眸間盡斂一身。

  她遠遠看著,恍然覺得他也是一幅畫,只是無筆可繪,亦無人可寫意。

  呆立良久,她才跳下礁石往他走去,還隔著丈遠,他便側首衝她一笑,掃去那疏狂與靜遠,只留那如赤子般的淨朗明澈。

  剎那間,她由不得綻顏回他一笑,輕鬆而愉悅,就如此刻的天地,明朗炫麗。

  “看我的畫如何?”易三放下畫筆,抱起酒罈起身。

  風獨影垂目看向木板上的畫紙,畫的正是當前的日出。她並不懂書畫,看不出好壞,只覺得畫紙描繪出的天空大海氣韻深廣,日出之色鮮明妍麗,看著胸肺間便生闊朗之情。“好看。”她淡淡道。

  他聞之,亦只哂然一笑,“日出之美,總是百看不厭。”

  風獨影轉身眺望大海,悠然道:“我看過的最美的日出是在蒼茫山上。”

  她記得那年,天下已平,大哥還未登基,那一夜他們八人登上蒼茫山頂,醉酒狂歌,笑震夜空,爾後相依酣然睡去,到清晨醒來,便見紅日東昇霞光滿天,那時候所受的震撼,那時候所有的愉悅,是她畢生僅有,想來亦是他們八人畢生僅有。

  “哦?”易三挑眉,看著她的背影,然後緩緩道:“你昨日的故事還缺了一頁。”

  她既覺得他的眉目與她親哥哥相似,那定是成年後有過相逢。

  風獨影仿若未聞,只是面向大海,任海風吹拂著鬢髮衣襟,她的背影卻是紋絲不動。

  易三搖頭一笑,不再追問,收拾了畫與筆墨,轉身往木屋走去,“該用早膳了。”

  風獨影靜靜矗立片刻,然後也轉身回去。

  回到木屋,各自洗漱了,然後易三便從灶屋端出熱氣騰騰的一鍋白粥,想來是他早就煮好了的。

  早膳後,易三道昨晚沒睡好,回屋補眠了。

  風獨影獨自在屋前簷下坐了會兒,然後也睡去了。

  兩人睡到午時才起,起來自然肚子餓了,當易公子以早膳他做了為由,讓風獨影做午膳時。

  風將軍上下將他打量一番,從鼻孔裡哼道:“論氣勢,你不及大哥;論武功,你不及二哥;論頭腦,你不及三哥;論容……論風度,你不及四哥;論忠厚,你不及五哥;論錢財,你不及六哥;論可愛,你不及八弟。哼,憑什麼要我做飯給你吃。”

  實未曾想到風將軍會有這麼一番長論,易公子怔愣了半晌,才看著風將軍幽幽道:“你不會做飯直說就是,找這麼一番藉口多辛苦。”

  這話戳中了要害,再加上易公子飽含同情的目光,刺激得風將軍拍案而起,“誰說我不會做飯了,我會打獵,會烤肉!”

  “哈哈哈……是的是的。”眼見風將軍已要惱羞成怒了,易公子長笑一聲,“姑娘只不過是不喜歡淘米,不喜歡洗菜切菜,不喜歡放油鹽醬醋對吧?那也行,姑娘既然擅於烤肉,定然會燒火了。來來,姑娘就幫在下燒火就行了。”

  易三一邊說著一邊扯了風獨影的衣袖便往灶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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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於是乎,大東朝的鳳影將軍在人生的第二十二個年頭,第一次走進了灶屋。

  儘管那頓飯是由易公子掌廚,可灶下為了燒一灶胚火雪白面孔上數道黑灰的人是風將軍。

  午後,兩人不再犯困,便在屋前沙地上劃下棋盤,又撿了些貝殼、圓石當棋子,你來我往的殺了數盤,互有輸贏,倒是激起了彼此的好勝心,於是一盤又一盤的不知疲倦,直到酉時海幺叔與幺嬸回來,兩人才自拚殺中回神,抬首便見漫天緋霞,夕陽又已西下。

  “今日暫休,明日再戰。”易三扔了手中石子起身,轉頭看向海幺叔與幺嬸,“幺叔,幺嬸,城裡的燈會好看嗎?”

  “好看。”兩人點頭,目光看著依舊盤膝坐在沙地上的風獨影卻是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樣。

  易三看他們如此神色不由疑惑,問:“怎麼啦?幺叔,幺嬸。”

  風獨影也移過目光。

  夫妻倆對視一眼,然後還是海幺叔開口道:“城裡貼了畫像,是姑娘的畫像。我倆不識字,可聽旁人說,那是皇帝陛下發下的旨意,說是鳳影將軍受傷流落民間,有收留者速報當地官府,並賞千金。”

  風獨影一愣。

  海家夫婦也呆站著,儘管他們先前有想過兩人身份不凡,卻不曾料到眼前的姑娘竟然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鳳影將軍,是開創這個太平王朝的功臣。一時看著風獨影的目光倒帶了些敬重。

  易三也呆了呆,然後轉頭看著風獨影,“倒是想不到動作會這般快,足見陛下與將軍兄妹情深。”

  風獨影眉頭一皺,“哼!滿天下的貼佈告,當我逃犯呢。”

  “哈哈哈哈……”易三聞言大笑,並忙不迭的點頭,“可不,古往今來,那畫像貼上城牆的多是犯了滔天罪行的重犯。”

  風獨影橫他一眼,然後看向海幺叔與幺嬸,“大叔大嬸可有告知沛城府尹我在你們家之事?”

  兩人搖頭。

  “我們看了那畫像趕忙就回來了。”幺嬸道,看著風獨影,想這姑娘大約是要離開了,頓時生出不捨來。

  風獨影頷首,站起身來,拍去沾身的泥沙,道:“我明日離開。”

  三人聽了皆一愣,易三嘴唇張了張,但最後還是沉默了,倒是幺嬸有些憂心道:姑娘頭上的傷不是還沒好全嗎?要不再休養幾日?或讓老頭子再去趟城裡,告知府尹他們,讓他們派車轎來接姑娘?”

  “歇了兩天已沒事了,我自去沛城就是,勿需勞頓。”風獨影看著沙地上那盤還沒下完的棋,然後移眸看著易三,“以後有機會再與你切磋。”

  易三目光一閃,然後頷首。

  “那公子你……”幺嬸望向易三。既然兩人是一塊來的,怕不是還要一塊走呢。

  不想易三卻道:“我還得再嘮叨大叔大嬸幾日。”

  這話一落,海家夫婦失落的心情頓時好了些,一旁的風獨影則面無表情。

  於是當夜,幺嬸便為風獨影整理行裝,其實也就是將她原先換下的鎧甲、長劍收拾好扎一包袱裡。第二日又起個大早,煎了些蔥餅、干魚,用油紙包了,給她帶路上吃。

  第二日清晨,用過早膳後,風獨影便提起包袱告辭上路。

  易三、海幺叔、幺嬸送她出了村,臨別互道珍重,直等風獨影走得不見影了,三人才回身往家走去,路上易三問:“大叔,大嬸,不跟著去官府領賞嗎?”

  兩人都搖頭。

  “官府的人說的話哪能當真呢,不欺壓咱就高興呢,哪還敢盼他們的賞呢。”幺嬸不以為然道。

  “這次不同,當朝皇帝是重信諾之人,由他親口許下的肯定不會有假。況且……”

  易三笑了笑,後面半句“風將軍不是這樣的人”給嚥下了。

  海幺叔聽了並未動心,只道:“我倆都大半截埋進了黃土裡,有手有腳,每日裡掙夠吃喝就行了,要那麼多金子幹啥,沒的讓賊惦記呢。”

  易三一笑,沒再說了。回首,可望見遠處官道上行人匆匆,偶有車馬奔馳而過,但風獨影的身影早已無蹤。雖然她說日後相逢再行切磋棋藝,可是……他們的相逢之日又在何時?便是相逢了,只怕她……想著想著,心底裡沉沉的,不由嘆息出聲。

  眼見他頻頻回首,不時嘆息,海幺叔與幺嬸不由相視一笑,然後幺嬸道:“公子是捨不得姑娘走吧?”

  易三微愣。

  幺嬸一幅瞭然的神色,道:“姑娘俊得很,你要喜歡也是當然的。”

  “可不。”海幺叔也附和,“要是姑娘不是個將軍,就把她留在這裡,叔和嬸便給你們操辦了婚事。”

  “就是就是。”幺嬸連連點頭,“過個一年半載的便可抱上一大胖小子,嬸給你們養。”

  夫妻倆甚喜易三與風獨影,想著要是兩人是自家的兒子與兒媳,那該是多和樂的事。

  老兩口說得甚是興起,而易三想像著兩人口中情景,一時亦由不得意動神馳。若兩個真是能留在這東溟海邊,做一對漁翁漁婦,未嘗不是人間美事。

  只可惜……

  七、雲誰之思2

  卻說風獨影一路倒是順當,步行兩個多時辰到了沛城,這大半日的趕路,饒是她一身功夫,也頗覺倦累,所以一入城後她即問清了府衙方向便逕自過去,行了約莫一刻的樣子到了府衙。

  沛城雖小,但地處東方,氣候溫潤,有良田沃土,又海產豐富,所以頗為富裕,這府街便修築得甚是氣派。朱色裹著銅皮的大門,一米高的青石台階,階下立著兩尊巨大的石獅子,門前還站著兩名帶刀衙役。

  風獨影立在街上仰頭看清牌匾上“沛城府”三個濃墨大字後,便直往府門前走去,只是剛抬腳踏上台階,門前站著的兩名衙役立時大聲喝住她,“站住!”

  風獨影止步,抬眸看著那兩名衙役。

  左邊的衙役上前兩步,一臉嫌惡的打量她,“去去去!這裡是府衙,豈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

  這大半天的趕路,沿途經過的一些車馬總會揚起道上厚厚的塵土,是以風獨影全身上下除一雙眼睛還是清湛分明外,其餘無不是蒙在一層黃黑的塵灰下,又兼一身灰不灰黑不黑的補丁連補丁的漁婦裝,頭上還裹著一圈土色的布帶,那模樣比叫花子好不到哪裡去。

  “府尹何在?”風獨影無視衙役的嫌惡。

  “府尹大人在沒在不干你的事!快快走開!”衙役趕蒼蠅似的揮手。

  風獨影目光一冷,看住那衙役。

  “看什麼看!”衙役被她目光一看頓時惱火,“快些滾開!別弄髒了台階還要累我們打掃!”一邊說著一邊抬腳衝她當胸便踢去,顯然是覺得伸手推人會髒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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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這世上多是只敬羅衣不敬人的,也多那等仗著屁大一點權勢便欺人的,年幼時的風獨影只能偷偷沖這些惡犬丟石子,而長大後的鳳影將軍此刻只是抬腳一賜,便將那衙役踢下台階,當街跌了一個狗吃屎,順帶吐出兩粒帶血的碎牙。

  “你!”另一名衙役震驚過後回過神來,立馬衝了過來,“你這叫花子好大的膽子!你是不想活命了!”一邊說著一邊去抽腰間掛著的佩刀,可刀還沒碰著,眼前似刮過一陣風,然後便一陣天旋地轉,“砰!”的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

  此番景況頓令街上行人側目。若只是衙役驅打叫花子,路人也就看一眼走了,畢竟這是常有的事,可這叫花子打官府裡的人卻是罕有,更何況出手的還是一個女子,是以沿途經過的人都不由得停步遠遠圍看。

  風獨影只是冷冷瞅一眼地上痛呼連連的兩個衙役,便轉身步上台階,片刻便跨過門檻往裡走去,倒地的兩個衙役見之趕忙忍痛爬起身來去追她,並一邊大聲叫喊:“快來人!有亂民闖入府衙!”

  兩人一番叫喊,頓引來了許多衙役,眼見一個渾身灰土的人影立在堂中,立時上前團團圍住。

  有的問那兩衙役怎麼回事,有人則喝問何方刁民竟敢擅闖府衙,有人則直接叫嚷把這亂民先拿下再說……一時堂中人聲嚷嚷,而府衙門外許些行人亦悄悄圍上前來看熱鬧。

  那兩衙役進門見有如此多的人,一時膽氣壯了,招呼著道:“兄弟們,先把這亂民拿下也好問罪!”

  “好!”眾衙役齊聲應道。

  然後一人當先衝風獨影走了過去,伸掌想將她拿住,只是手還沒伸到,風獨影足尖一抬,瞬間便把那人踢翻在地。此舉頓令眾衙役驚了驚,而先前的兩衙役頓叫道“兄弟們,這婆娘有些功夫,我們一齊上!”於是又有三人上前,卻照舊被風獨影瞬間踢翻在地,這一下惹得餘下諸人既驚又怒,剎時齊向風獨影衝了過去,揚拳揮掌,氣勢甚勇。而風獨影卻只是左手提包袱,右手拔過長劍,亦不出鞘,只是揚劍一番抽、打、點、刺,堂中便痛呼哀鳴此起彼伏,片刻功夫,方才還氣勢洶洶的眾衙役已全部倒翻在地。

  風獨影矗立堂中,鳳目掃一眼地上哀叫的衙役,然後抬步走至大堂正前府尹大位上從容落座,隨手將包袱一放,道:“去喚府尹過來。”那冰冷的聲音端肅的氣度,不但門外圍看的百姓悄然生畏,便是堂下那些衙役也有些心驚。

  “好你個刁民!府尹大人的大椅是你能坐的嗎!快滾下來!”有衙役起身見之頓想去將她拖下,可才一抬腳,風獨影揮掌拍下,“砰!”的一聲後,座前長案咔嚓從中斷裂,頓將滿堂的人震住。

  “去喚府尹過來,莫叫本將再說第三遍!”風獨影目光冷冷一掃,堂中諸衙役門外眾百姓只覺似有寒刀刮面,心頭生出畏懼,不由自主便噤聲息氣。

  眾衙役面面相覷,然後有一人眼見風獨影如此氣勢,心裡犯嘀咕,於是趕忙往堂後去尋府尹,其餘人等無不屏息等待,風獨影亦只是靜靜坐在座上,面容冷然。

  一時堂中門內門外雖有許多人,卻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到。

  不一會兒,沛城府尹許淮便被衙役以“有膽大包天的亂民闖入府衙要見大人”為由匆匆拉到了大堂上。

  “何人要見本府?”許淮理了理被扯亂的官服,抬頭看見了端坐堂上的風獨影,不由愣了愣,想衙役所說“膽大包天”倒不假,這女子竟敢坐在他的椅子上。再目光一轉,見長案一斷為二,眾衙役皆形容狼狽神色又畏又懼的。他少時也曾看過幾本閒書,所以見此情景暗思莫不是哪方俠女要為什麼冤案找上他不成?

  在許淮怔思之時,風獨影移眸往他看來。四旬出頭的年紀,白淨面皮,三縷長鬚,不高不瘦的,看起來倒像某個富人家聘的啟蒙先生。“你就是沛城府尹?”

  “正是本府。”許淮走到堂前,語氣甚是和煦,“不知姑娘要見本府所為何事?”

  風獨影鳳目一垂,站起身來。她一起身,堂中眾衙役頓不由自主的便往後退一步。“去將城裡貼的那些畫像全都撤下,然後上書帝都本將安然。”

  聞言,許淮顧不得思量衙役們何以如此畏懼,只是滿目驚色的看著矗立堂前自有臨淵氣勢的風獨影,目光仔細的看著她的面貌五官,再想起帝都加急送來的畫像,剎時腦中轟鳴心頭巨跳,趕忙上前一步,躬身問道:“請問……可是風將軍?”

  風獨影頷首,手一抬,鳳痕劍橫於胸前。

  許淮目光移向長劍,只見古樸的青色劍鞘上雕著一隻鳳凰,鳳凰的目中嵌一顆鮮紅如血的寶石,那栩栩如生的形態,彷彿隨時便會展翅飛去翱翔九天睥睨萬物。他雙膝一屈,當頭拜倒:“下官許淮拜見風將軍。下官不知將軍到了,有失遠迎,還請將軍恕罪。”

  許淮一跪,堂中那些衙役便愣了神。

  “爾等還不快與將軍見禮,此乃鳳影將軍玉駕至此!”許淮回轉頭喝道。

  剎時,堂中嘩啦啦跪倒一片,“拜見風將軍!”的呼聲不斷,一個個伏首於地,惶恐不安,只府外那些百姓猶自怔呆。

  “府尹起身。”風獨影鳳目一垂。

  許淮起身,恭謹的問道:“將軍這是從哪來?下官聞說將軍在追擊北海王途中受傷落海,陛下焦慮萬分,已佈告全國找尋將軍,幸將軍無礙,在沛城…啊!下官糊徐!看將軍神色疲憊,定是旅途勞累,不若先去梳洗歇息。啊!將軍還沒用午膳吧?還是先用膳吧 …來人,快去備膳!唉呀,這府衙多有不便,將軍還是先去下官家中安頓可好?家中有拙荊婢女……”他一番話顛三倒四的,顯見是太過激動,以至有些語無倫次了。

  風獨影確實餓了累了,所以點頭應允。

  於是許淮將風獨影迎到自己家中,許夫人親自領了婢女侍候梳洗,廚子又準備了一頓豐盛的膳食,爾後又是安排臥房,又是準備新的被縟,又是請大夫來看傷……許府這一日甚是忙碌。

  當夜,風獨影便宿在許府。只是躺在熏香繚繞的臥房,身上蓋著幹淨柔軟的錦被,如此安寧靜悄的夜裡,儘管疲倦,她卻是輾轉難眠,直到快天亮時才迷糊了一會兒。

  早晨起身,步出房門便見許淮夫婦早候在院中,見她出來,忙見禮請安,又引她至花廳用早膳。

  膳後,許淮上前請示:“將軍安然歸來的消息下官昨日已派人飛報帝都,只不過將軍頭上的傷還沒好全,不如先在沛城休養幾日,待傷好後,下官再派車馬護送將軍回帝都如何?”

  風獨影卻是垂目看著身上穿著的粉色衣裙,那是昨日許夫人送來的,道是她為自家侄女縫的,還未曾穿過,請將軍先將就著。“去尋兩套男裝來。”

  “呃?”許淮一怔。許夫人卻是反應過來:“將軍可是不喜歡這衣裳?妾身馬上命人重新為將軍做新的,將軍喜歡什麼樣的?”

  “做太麻煩了,去衣鋪裡買兩套現成的男裝就好。”風獨影道,聲音淡淡的卻自有一種不容違抗的威嚴。

  許夫人忙答應:“是。”

  風獨影移目許淮,“既然已飛報帝都,那就勿需準備車馬,想來帝都很快便有人來,本將便在沛城暫歇幾日。”

  “是。”許淮聞之滿臉喜色。要知道眼前之人不但是開國功臣,更是皇帝陛下最疼愛的妹妹,若侍候得好,能得她賞識,那日後還不是青雲直上。

  “你去忙你的吧。”風獨影揮揮手。

  許淮夫婦退下。

  那日,風獨影呆在許府,花園裡走走,書房裡看看,卻是百無聊賴滿心煩悶。

  許夫人看出她的煩悶,於是午膳後便問:“將軍午後若無事,妾身陪將軍去城中逛逛如何?這沛城雖小,卻也有幾處精緻景點,而且這時節菊花初開,去曲家花園賞菊最好不過了。”

  風獨影聞言沉吟片刻,道:“不了,去命人備一匹馬。”言罷她即起身回轉臥房。

  許夫人自是不敢不從,忙命小廝去馬房牽馬。不一會兒風獨影出來,身上已換了白色的男裝,頭上煙青色的紗巾整齊纏繞的包裹著傷口,長發披在肩後以玉環束住,腰間繫著棗色墨繡芙蓉錦帶,襯著修長的身姿,顯得格外的瀟灑俊麗。

  “將軍是要去效外騎馬嗎?”許夫人猜度她是嫌煩悶要去騎馬散心。

  “本將去海家村的海幺叔家住幾日,帝都若來人了讓他們直接來海家村就是。”風獨影吩咐一聲便出了許府,府門外一名年輕小廝牽著匹黑色駿馬早早候著,她接過了韁繩輕輕一躍便飛上了馬背,鞭子揮下,駿馬便馱著她飛馳而去。

  跟出門的許夫人目送她離去後,趕忙派人去府衙告之許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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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七、雲誰之思3

  風獨影有了駿馬,這回只大半個時辰便到了海家村。海幺叔與幺嬸見她返來,又驚又喜,一個趕忙迎她進屋,一個將馬牽屋後繫著,又去割了些青草回來養馬。易三卻是不在,幺嬸道他晨間聞得讀書聲,便去了村裡的學堂。過得約莫個把時辰後,一輛大馬車進了海家村,駛到了海幺叔屋前才停住,卻是許淮派人送來米、油、魚、肉、雞、鴨、果蔬等等,還帶了一名廚子、兩名婢女侍候。風獨影讓幺嬸將那些吃食全收了,至於廚子、婢女依舊打發他們回去了。

  晚間易三回來,見到風獨影,高高挑起眉頭笑開,“將軍從此以後是要拋了鎧甲刀劍,留在這裡打魚曬網麼。”

  風獨影鳳目斜睨一眼,不於理會。

  當夜,在海邊的舊木屋裡,在那淺淺的海浪聲裡,風獨影酣然入夢。

  第二日清晨起來,屋外已朝陽燦耀。她洗漱了後,見幺嬸還在準備早膳,便走出屋子,屋外海幺叔在修補魚網。信步走至海邊,微涼的海風迎面吹來,拂得衣袂飛揚,海浪連錦拍打著沙岸,湖聲嘩啦嘩啦一陣又一陣,遠處有海鳥翩躚,傳來聲聲清脆啼鳴,如此的平和祥樂,令她頗有些心曠神怡之感。

  沿著沙灘走了一段便停下,負手身後瞭望遠處。這裡本是陌生之地,可她在這裡卻可感受到許久未有的平靜,這些年來,無論是在帝都還是在戰場又或是在兄弟身畔,總是有身負重擔之感,都不曾有這般的輕鬆恬淡。這於她是罕有之事,但她不想去尋思根源,她就想在回帝都之前,享受幾日這樣的清閒安寧。

  靜靜看了會兒,猛地數丈遠的海面有人破水而出,激起浪花打破了海面的平靜,驚得她心頭一跳,然後才看清了是易三。

  只見他立在海中,抹去面上的水,仰首呼氣,那海面上飛過的海鳥看著他,都圍著他忽高忽低的飛翔。他抬起手臂,便有一隻輕盈飛落他的指尖,嘰嘰喳喳一陣脆啼,倒好似是在與他交談般。風獨影見之不由得微微勾唇,海中的易三似乎感應到了她的目光,轉身望來,然後抬手送飛了鳥兒,往岸邊走來,赤著的上身亦自海水中顯露,以風獨影的眼光看去,雖不比軍中那些戰士壯實,但亦是肩寬胸厚勻稱結實,完全不似他著衣時的瘦削。

  待他走近了些,風獨影問他:“你一大早便游水?”

  “我在練習閉氣。”易三抬手撩開濕髮衝著風獨影笑。

  那刻他一身水珠,太陽在他身後,便折射出一層水光,步伐移動間,便好似是他披著一身的金光走來,襯著他俊美無侍的容顏,直若海神臨世,便是風獨影亦由不得剎那目眩。

  “我想親手採珊瑚。”易三走上沙灘與她一道望向海面,“聽海幺叔說,那珊瑚得四、五丈深以下的海裡才長著,要下那麼深的地方,這閉氣就得長了。”

  “喔。”風獨影明了的點點頭,正想問問他能閉氣多久時,身後卻傳來了幺嬸的聲音,喚他們回去用早膳,於是作罷,兩人回轉木屋。

  用過早膳後,海幺叔與幺嬸便去村西頭的地裡幹活去了,留下兩人在家。

  因日頭有些曬了,風獨影便搬張凳子坐在門前的廊下,右手撐著下巴,眺望著遠處的大海。今日碧空如洗,萬里無雲,映著大海一片湛藍,更顯得天高海闊,無邊無際。怔看著那海湖一浪接一浪的沖上海岸,留下一些貝殼蟹蝦,又帶走一些沙石,反反覆覆,無窮無盡,直看得她周身松怠,燻燻然欲睡。

  “你為何返來?”冷不妨身後傳來易三的問話。

  風獨影怔然了片刻才回過神來,側首看一眼易三,然後依舊掉轉目光落向大海。

  “我有些事還未想透。”

  身後沉凝了片刻,然後才響起易三平靜的聲音:“是你四哥?”

  聞言的瞬間風獨影轉頭望向易三,目光明利,仿如冰劍,可易三就那樣靜靜站著,面容平淡,似乎他只是問了一個尋常的問題。

  對視片刻,風獨影垂眸轉頭。

  易三搬過一旁的凳子也坐在廊下,兩人中間隔著那三尺寬的木階,一左一右的倚著廊柱,倒真似是看門的。

  坐了片刻,易三從袖中取出竹笛,隨即便吹奏了一交曲子,那曲子柔媚多情卻又帶著淡淡的憂愁,十分的動聽。

  風獨影亦不理他,只是坐著,目光怔怔望著前方。

  不一會兒,一曲吹完,易三卻又順著那笛曲的調子輕聲唱了起來:“叔於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他的聲音低沉輕緩,倒似是含著十分的情意,“叔於狩,巷無飲酒。豈無飲酒?不如叔也,洵美且好。叔適野,巷無服馬。豈無服馬?不如叔也,洵美且武。”

  那一支歌,他喝到最後,卻是反反覆覆哼著一句“不如叔也”,當他喝到第八遍之時,風獨影猛然抬頭,惱恨的瞪著他,“閉嘴!”

  易三卻不惱,道:“是嫌這句不好聽?那我換成“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如何?”

  風獨影已握起的拳頭聽到這一句時,猛然頓住,然後呆呆看著易三。

  他唸著的這一句,當日在北海玹城時她也曾聽大哥念道,那時滿心慌亂,而此刻忽從易三口中聽到,卻是滿懷酸澀。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當日這話,又是為誰而念?一時間,她呆坐如泥塑。

  易三見此,倒是收斂了笑聲,然後輕輕嘆息一聲。

  聽到這聲嘆息,風獨影回過神,轉過頭移開目光,靜默了許久後,才問:“你為何知道?”

  這話卻讓易三沉默了,看著風獨影漠然的面孔,心頭莫名的生了些惱意,於是道:“我怎麼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了。”

  風獨影側目望他一眼,然後又移開了目光。

  “你有什麼想不透的?”易三忍不住又問道。

  風獨影沉默了會兒,沒答反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喜歡上你的那個青梅竹馬的?”

  這話倒問住了易三,他想了片刻,才道:“不知道,反正跟她幾乎是記事以來便在一起,在我還不知道媳婦兒是什麼意思的時候就知道她會是我的媳婦,等明白了意思後也沒什麼不樂意的,畢竟她可是我們那裡最聰明美麗的女孩兒。”

  風獨影睨他一眼,頗有些鄙夷的樣子。

  易三攤手,“這怎能怪我分不清,要換作你肯定也一樣,你如今不也有想不透的麼。”

  風獨影靜了片刻,然後搖頭,道:“我分得很清。”

  她眼眸望著前方,目光空濛,彷彿眸中有著萬千過往。

  “我們雖是一起長大,可是十二、三歲時我便知道四哥與其他哥哥是不一樣的。我看到他,就會格外的開心;他看我一眼,我就會緊張得動都不敢動一下;玉師教我們的功課,他總是第一個學會,總是做得最好,於是我也就拚命的學,只為他念詩時我能續下一句,只為他吹笛時我能知曲中意,只為他出劍時我可與之折招,只為他知《六韜》、《三略》我便要知行軍佈陣……他學了什麼我便要學會什麼,這樣便可與他並肩而行,這樣才能一直站在他的身旁,才能永遠的與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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