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鳳影空來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07: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21795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32
三〇

  身後諸將聽得,面面相覷,皆滿懷黯淡。

  “咚!咚!咚……”

  “嗚!嗚!嗚……”

  鼓聲隆隆,號角長鳴。

  東軍發動攻勢,北軍嚴陣以待。

  這一戰,儘管東始修說了要正面強攻,但他亦清楚,已無退路挾破釜沉舟之決心的伏桓必是死守,那樣,即算他能拿下癸城,必也會損失慘重。

  因此,當癸城裡的北軍長弓如滿月,刀劍出鞘若霜雪,滾木擂石堆滿城頭時,對面的東軍卻並沒馬上衝過來,而是陣前推出了數百床強弩。

  “不好!快!盾甲!”伏桓一聲大喝。

  同時,東軍陣前一聲冷喝“放箭!”,剎時鐵箭飛射,紛紛如疾雨,落向癸城城樓。城樓上的北軍躲避不及,頓一陣“啊呀!”慘叫,血花濺起,死傷大片。

  “盾甲!”倖存的將士大叫。

  “放箭!”數百床強弩再次射出密集鐵箭,城樓上的北軍又倒下一片。

  很快,城樓豎起了堅硬的盾甲,北軍一個個都躲在鐵牆之後。而在射出第一批弩箭之時,東軍早已抬著雲梯在鐵箭的掩護下衝向了城前,此刻見北軍全身都躲入盾甲之後,東軍立即將雲梯架上了城樓,如銀蟻般迅速爬上城牆。

  城樓上有士兵窺得牆下動靜,頓大叫:“快!撤甲!東軍攻上來了!”

  北軍趕忙撤去凱甲,舉起滾木、擂石擲向雲梯上的東軍,又或揮舞著刀劍劈向爬上城樓的敵人。

  眼見兩軍短兵相接,北軍依仗地利,將爬上的東軍紛紛砍落,正在此刻,東軍陣前忽推出一排人高的銅鏡。那刻午時,正是驕陽最炙之時,萬丈金芒自高空灑落,投射在銅鏡之上,那一面鏡牆頓折射出明烈的強光,刺得城樓上的北軍眼睛發痛,視線模糊,紛紛扭頭背身躲避強光,又或是抬手捂目揉眼,哪裡還看得見爬上的東軍。

  “快!”東軍趁此機會,迅速爬上了城樓,等到北軍反應過來時,面前已滿是銀甲霍霍的東軍,剎時便是刀光劍影,浴血廝殺。

  城下的銅鏡亦在那時撤下了,陣前令旗揮下,大批東軍推著撞車衝向了城門。

  而沖上了城樓的東軍殺倒敵人後,即衝進了閘樓,放下了吊橋。

  咔!咔!咔!

  滑輪滾動,吊橋緩緩放下。

  “守住閘樓!”伏桓一聲大喝,飛身衝進了閘樓,手起刀落,將放橋的東軍士兵砍倒,隨即踢過一柄刀卡住滑輪。

  於是,吊橋放下一半時卡在了半空,推著撞車已衝到了護城河前的東軍頓只能望河止步。

  “讓開!”一聲清喝響起。

  剎時東軍如潮水分割,露出中間一條空道,一騎如銀箭馳過,瞬間便衝到了護城河前,然後便見馬背上那人騰空飛躍,金燦的鳳羽在空中飄舞,鋪開一道華幕,在萬軍驚豔之際,削鐵如泥的鳳痕劍出鞘,頓時劍光如銀虹貫天,“叮!叮!”兩聲,索鏈斷裂,吊橋“砰!”地落下,擊起丈高的黃塵,卻不能掩半空那道麗影。

  那是九天之鳳,那是飛天之舞!

  也在那刻,東軍陣前,東始修抬高臂膀,目望癸城。

  “兒郎們,與朕取下癸城。”那語氣很是平常,那聲音亦不高昂,可當那手輕輕揮下,自有君臨天下之王者氣勢。

  “是!”萬軍齊喝,震天動地。

  撞車迅速推過吊橋,“砰!砰!砰!砰!”傳來城門撞擊的巨響,不一會兒,“轟隆!”一聲,城門撞破,鐵騎頓如潮湧,攻入癸城。

  一場血戰展開!

  “不許逃!不許退!殺!”

  眼見城門破開,可城樓上伏桓依舊穩若鐵塔,手起刀落,必是頭顱滾地,那等悍勇,頓令那些慌亂的北軍士兵定了心神,一個個勇氣大增,揮刀殺去,很快的,爬上城樓的東軍士兵竟被砍倒半數,城牆被染成殷紅,更有一道道血流順著牆壁蜿蜒而下。

  護城河前的風獨影仰望城樓一眼,然後再次騰空躍起,半途中足尖在城牆上一點,身形便飛至城樓,人未落下,鳳痕劍已揮出,剎時便是數名北軍倒下,而她的目的並不是這些北海士兵,身形再次躍起,直往伏桓飛去。

  “叮!”眼見劍光襲來,伏桓趕忙舉刀一檔,劍光散去之際,只瞥見一雙冰亮如星凜烈如焰的眼睛。

  “本將風獨影。”那聲音清如鳳鳴,在這喊殺震天的戰場上,依舊清晰入耳。

  “本將北海伏桓。”伏桓朗聲大喝。

  剎時,長劍如虹,長刀若雪,刀鳴劍嘯,聲震四野!

  那時刻,在東軍的後方,遠遠的山坡上,一人獨立,遙望城樓之上。

  看那人,飛躍半空。

  看那人,劍光熾烈如日。

  看那人,揮手間便劈裂了鋒利長刀!

  看那人,一劍便了結悍勇的北海大將!

  ……

  “這就是可讓萬軍傾倒拜服的‘白鳳凰’!”顧雲淵掩上雙目,卻掩不去目中印下的那道耀目身影。

  帝都裡,七兄弟身邊的鳳影將軍,收斂了一身的光芒與銳氣,不過是一個美麗而高傲的女子。而此刻,在這黃沙滾滾血雨紛飛的戰場上,她才是展開雙翅翱翔九天的鳳凰,有炫美之姿儀,有五彩之華光,有灼射天地無與倫比之氣焰。

  可是……這樣的女子,在那一片華耀的光芒之後,往往掩著纍纍傷痕。

  眼見伏桓斃命,癸城內的北海士兵頓潰不成軍,東軍卻更加勇猛勢不可擋,北門、西門的李、秦二將聞得消息,哪裡還顧得守城之命,令著麾下數百殘兵逃命去了,東門的葉將軍則是直接投降了。

  《東書·本紀·威烈帝傳》記:元鼎三年六月二十四日,帝率軍攻破癸城,守將伏桓斃於鳳影將軍劍下。

  數百年後,號為“劍筆”的著名史家昆吾淡在他的《論大東百戰》中點評大東征北海這三城之戰時,分析了北海慘敗之原因:首先大局不利,北海先是失去同盟蒙成的聯兵,而後又率先出兵給了大東大義名份;而後是兵力不敵,大東之兵力足勝北海八萬有餘;再次則是應對大東來勢洶洶的北伐策略失當,其一味採取守勢,失了銳氣,又將十二萬大軍分守三城,致使兵力分散,若能集十二萬大軍於一城與大東相抗,定不至敗得如此之快;最後則是統帥不敵,伏桓雖在北海被稱為名將,但北海內有二十餘年的安定,外亦不過與東、蒙一些小摩擦,縱觀伏桓一生所歷,遠不能與自亂世腥風血雨中走來的東始修與風獨影相比。

  亦因這一戰,後世評伏桓其人“名不符其實”,唯一對得起他名將稱號的是他的死亡,死在名將中名將的“鳳王”風獨影劍下,後世之人認為這於他,是一項殊榮。沒有人知道,當年,當長劍劃破咽喉,當伏桓自高空跌落,他腦中閃過的念頭只是:世間怎會有這樣的女子,殺人如折花,了無畏色。

  帶著一絲無解的悲憫,伏桓於癸城城樓下的黃塵裡閉上了雙眼。

  而伏桓的敗亡,對於北海的打擊卻幾乎是致命的。

  夕陽如同高貴華美的舞者,在無倫的盛舞之後挽著華豔的綵衣,翩然投入西天的懷抱,然後弦月如同驕傲矜持的仙子,披著銀紗羽衣,揮灑著清輝冷光,冉冉自天邊而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32
三一

  大戰之後的癸城,觸目所及,是橫陳的屍首,是散落的盔甲,是凝固的鮮血。

  戰士們在收拾著戰場,撿起那些折斷的刀劍,拾起那些無主的斷肢,抬起那些逝去的同伴與敵人……每個人都是沉默的做著一切,癸城上空籠罩著一股沉甸甸的凝重。

  風獨影靜立城樓,默默望著這一切,淡月疏星裡,她的身影顯得挺拔卻孤峭,彷彿鳳凰獨立高崖。

  儘管攻城取得大勝,只是心裡,卻難有一絲勝者的自豪與歡喜。

  猶記當年第一次血染斷劍,玉師問她能否放下手中之劍,從此還於閨閣,平淡亦平坦一生。她那時看著前方持劍而立的兄長,道我要與兄長同行。玉師嘆息,問便是一生血腥相伴也不悔?她的回答是抱著染血的劍走向兄長。

  自那一刻起,她便已清楚,她是一個殺人者!

  無論她這一生建立多大的功業,無論日後史書給她多高的評價,這些都抹不去她身上的罪釁,她的手上沾滿著洗不淨的鮮血,她的劍上纏繞著無數亡魂,這一生,殺孽如山之重,亦如影隨行。

  她願意身犯殺孽,她願意死入煉獄。

  她並不悔當初的選擇,更不悔一生所為。

  只是……何時才是盡頭?

  這有如地獄的戰場,這些悲慘死去的戰士,這鮮血染紅的大地……這一切何時才能休止?

  已有百年亂世,爾後可有百年太平相報?

  她默立城樓,眺望遠方,一縷疲倦襲上心頭,胸口重山相壓,腦中一片茫然。

  正在這時,驀然一縷清亮的笛音飄來,淡淡的卻在這沉默死寂的戰場上分外清晰,一時所有人無不驚異。

  笛音輕淡纏綿,彷彿是微雨天降,飄飄揚揚灑落戰場,朦朦朧朧裡帶出一絲微冷的憂傷,就好似是上蒼在替這些沉默著的戰士在哭泣,將心中的恐懼與悲傷和著這雨線似的笛音緩緩傾洩。片刻笛音忽然一轉,變得輕雋飄逸,彷彿是微風拂過,吹開了迷濛雨霧,吹去了憂愁悲傷,清清泠泠的,讓人瞬間性空心明;爾後笛音又一轉,卻是變得輕柔清謐,彷彿是母親哼唱的搖籃曲,輕輕的撫慰著這些疲倦的孩子,聞者如被母親擁於懷中,那般的溫暖安全……

  那一刻,癸城上下無不沉醉於笛曲之中,那笛曲彷彿帶有神奇的魔力,木然者聞之漸漸神情柔和,疲憊者聞之漸漸神色安祥,悲愴者聞之漸漸神態淡寧……便是堅毅如風獨影亦為笛曲所憾,心馳神往,耳聞笛音漸趨輕淡,已知笛曲欲終,不由循聲環視。

  極目望去,城外遠處的山崗上隱隱綽綽一道人影,她心念一動,幾乎是未加思索便飛身而起,往山崗飛去,一路笛音裊裊,就如同搖籃曲最後的尾音,淡淡的自夢中遠去。

  飛至山崗下時,笛曲恰恰終止。

  抬頭望去,高高的山崗上立著一道身影,修長挺拔,皎潔如玉的月輪懸於其身後墨綢似的夜空上,便彷彿那人是立於月中,天青色的衣袂於夜風中飛揚,朗澈如碧漢,雖因距離遠看不清面貌,可風神卓然,儼若天人。

  山崗上的人看到了飛身而來的風獨影,頓轉身離去。

  “站住!”風獨影再次騰空躍起,徑往山崗上飛去。

  山崗上的人聞聲回首,瑩瑩月華勾勒出半張側容,遙遙望去,那眉眼弧線依稀相識,飛縱中的風獨影瞟得,頓心神震盪,真氣一散,身形便往下墜去,她趕忙收斂神思,藉著下墜之勢飛落樹梢,然後再次提氣躍起。

  “嘎!”一聲清亮的鳥鳴響起,然後一隻玄色大雕自夜空飛掠而來,瞬間便至山崗。

  “站住!”風獨影再次出聲,可山崗上的人卻不再回首,亦不曾停頓,而是跨上大雕。

  “嘎!”玄雕振翅飛起。

  等到風獨影躍至山崗上,玄雕已馱著那人飛上半空。

  她立在山崗上,氣息微喘,目望一人一雕飛過長空,飛過明月,漸飛漸遠,終是消失於茫茫夜色裡。

  這人是誰?為何在此吹笛?

  只聞方才笛音,倒好似獨為癸城吹奏,只為安撫著大戰後疲憊麻木的戰士與逝去的英魂。

  這人是偶爾路過?還是……

  想起方才瞥見的那一眼,雖則模糊,那眉目卻彷彿在哪裡看過。這世間,笛曲能吹得如此動人者,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四哥豐極,可四哥遠在帝都,而且他又怎會避而不見?

  山崗上,風獨影仰望夜空,星月明燦,心頭悵然失落。

  攻破癸城後,東軍稍作休整,於六月二十七日分兩路起程。一路由風獨影領兵,向東而行,一路由東始修領兵,向西進發,兩路大軍采分兵夾擊之勢,繼續北海征途。

  七月一日,風獨影攻破邩城。

  七月三日,東始修攻破坪城。

  七月七日,風獨影攻破壇城。

  七月八日,東始修攻破佃城。

  七月十一日,風獨影抵顴城,守將開城投降。

  七月十二日,東始修抵夽城,卻發現是一座空城,守將早已率眾逃亡。

  ……

  於是大東兩路大軍挾浩然不可抵擋之勢向北海進發,而北海之守將,要麼城破殉城,要麼望風而逃,要麼舉城投降,大東鐵騎攻城掠地,勢如破竹……短短一月內,便已攻佔北海大半城池。

  至八月六日,風獨影與東始修兩路大軍會於玹城,以合圍之勢圍住了北海的王都。

  “射出箭書:大軍三日不攻城,是降是戰,望北海王慎重。”東始修高踞馬上遙指玹城。

  “陛下且慢。”一旁隨軍的侍中徐史打馬上前,“而今我朝勝局已定,北海孤城一座。陛下御駕親征至此,何行箭書,當派使臣攜詔堂堂正正入城,由北海以百米錦仗之儀接書,才顯陛下之聖君風範,亦彰我天朝泱泱大國之氣魄。”

  東始修聞言看了徐史一眼,手一抬,龍荼即捧筆上前,他接過筆,順手從披風上撕下一塊,就以龍荼的背為案,揮筆而下,便是龍飛鳳舞一行大字。寫好了,提著迎風一展,右手再伸,龍荼即奉上了弓箭,拉開長弓時,他轉首看了一眼徐史,道:“二十萬鐵騎已直逼北海王都,天朝氣魄還需彰顯?滅國在即,難道北海王還不知朕之威?”

  徐史愣了愣。

  “徐史,朕無需那些花架子排場,朕只要北海王在降與戰之中選一個就是!”話音落下,弓弦作響,長箭挾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疾飛而去。

  眼見鐵箭呼嘯而過,如一道銀電劃破長空,萬千將士齊齊舉起刀槍:

  “威!威!威!”

  那喝聲在天地間蕩起隆隆迴響,仿能撼天動地,直震得玹城之上人心惶惶。

  當日,東軍紮營於玹城百丈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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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三、天下何限4

  夜沉如墨,星月如銀。

  風獨影掀起帳簾,走出營帳,遙望對面夜色裡的玹城。

  只要拿下此城,北征便將結束,很快便可班師回朝。

  思及帝都裡的人和事,心頭沉了沉。

  對面的玹城裡,有那位豔冠當世的北海長公主,不知到底是何等的美色,而……那樣的絕色美人,配四哥正當。想到這,心頭刺痛,不由深深吸氣,耳邊聽得齊扎的腳步聲,那是巡守的士兵到了,足下一點,人便到了帳頂。盤膝坐下,抬首仰望,便見一彎弦月如勾,皎潔的銀輝灑下,在這大軍駐紮之地,即算是炎夏裡亦顯出幾分凜冽。

  靜坐良久,她伸手自懷中取出一物,久久凝視。

  那是一塊圓形玉珮,卻非整玉,而是白、墨、碧三色相嵌而成,白玉與墨玉分別成半環形置於玉珮的左右兩邊,中間嵌一塊橢圓形碧玉,三色美玉嵌合平整無縫,仿如天然。玉珮外圍以一層銀皮包裹,玉頭上串著一根銀鏈,指尖勾著鏈子,玉珮便垂墜而下,抬臂,玉珮在月光照耀下散發著淡淡柔和瑩潤的光澤,穿過玉珮,遙望夜空上高懸的明月,倏然想起出征前夕。

  記得那夜,他獨自前來,兩人石榴花樹下相對而坐,共品一壺佳釀。那時的月色亦如今夜,沁涼的晚風時時拂過,吹落榴花飛下,墜在他的袍襟,衣黑如墨,榴花豔紅,襯著他白玉似的容顏,便成幽豔綺絕的畫圖。

  銀鏈墜著的玉珮在晚風中輕輕搖曳,帶起淡淡清光,讓人忍不住去觸摸,可手伸到時,卻無法掬握,掌心空空如也。

  “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喃喃一聲輕嘆,將玉珮收入懷中,驀地如有所感,轉頭,便見旁邊帳頂上坐著東始修,那姿態彷彿他已在許久。①

  “大哥。”風獨影一驚。

  東始修卻沒有答應,只是看著她,目光深沉如夜。

  “大哥,你怎麼在這?”風獨影收斂神思站起身來。

  東始修忽然笑了,那笑似薄薄的一層紙浮在面上,“鳳凰兒,數丈內飛花落葉之聲都瞞不過你的耳朵,今夜我近在咫尺你也未有所感。”

  “想一些事出了神罷。”風獨影淡淡道。

  東始修倒沒想到她會直接承認了,微微怔了怔,想著她方才拎著玉珮照月的神情,道:“在宮中時,曾聽一位宮女唱過一首曲子。”

  “嗯?”風獨影挑眉,不解兄長怎麼這時說這個。

  “相送澇澇渚。長江不應滿,是儂淚成許!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東始修目注風獨影緩緩念道。②

  風獨影身一震,心頭隱約有些慌亂。

  “好一句‘奈何許!天下人何限,慊慊只為汝!’”東始修卻又移開目光,轉頭望向玹城方向,“或許,即算北海那位長公主美如天仙下凡,老四也不會中意。”

  風獨影頓時呆住,看著東始修,欲語卻無言。

  東始修起身躍至風獨影所在帳頂上,拉她重新坐下。

  “鳳凰兒。”他抬臂,厚實的手掌穿過那黑瀑似的長發落在風獨影頸後,聲音裡帶著深深的嘆息,“我有時候想,當年或許是做錯了。不該無論去哪無論幹什麼都帶著你,結果你跟著我們一起習文習武,一起騎馬射箭,一起殺人打天下……讓你走的路與平常的女子不一樣。也許,當年應該將你養在閨閣裡,習些詩文樂藝,學著刺繡烹飪,長成一個像緋霓公主那樣的嬌嬌女孩兒,然後為你選一個偉岸的男子,與他成親相守,與他生兒育女,那樣於一個女兒家來說可能才是最好的。”

  聞言,風獨影訝然看著東始修,“大哥為何這樣說?”

  東始修卻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看著她,朦朧的月夜下,那眼神亦顯得矇昧難測。

  “大哥,那怎會是你的錯,那是我自己的選擇,是我自己走的路。”風獨影道,自頸後扯下東始修的手,然後就將兄長寬大厚實的手掌握在手中,“而且我不覺得我今日有何不好,或許失去一些平常女子擁有的,但我也擁有了許多平常女子無法企及的。”

  東始修目光自風獨影的臉上移至手上,反手握住她的手。掌中的那隻手看外形甚為美觀,如同大多閨閣千金那樣白皙纖長,可是握著就能感覺到不同,不是光滑柔軟,也不會刺繡拈花,而是遒勁有力,能碎石成沫執劍殺敵。

  “鳳凰兒,若我這個做兄長的稱職,你今日便該是在帝都的某座府邸中,為夫婿磨墨整衣,又或兒女床前哼唱童謠。而不是在這裡,在這甲冑重圍裡攻城殺敵。”

  “大哥,你是不是還記著二哥的話?”風獨影眉頭皺了皺,“你說的那些是很好,但並不一定是我要的,也並不一定適合我。”

  東始修卻彷彿沒有聽到她的話,只是抬首望著夜空出神,許久後,他才以一種無比低沉而悵然的語氣道:“鳳凰兒,大哥有想過讓你與尋常女子那樣,嫁個夫婿,生一堆兒女。可是……”他握著她的手緊了緊,讓風獨影都感覺到疼痛,儘管如此,她並未抽離手,亦未有吭聲。

  “鳳凰兒,這一路走來你已不是個尋常女子,你是天下側目的‘白鳳凰’,你也是手握重兵的大將軍,你還是我大東王朝的公主,那些願與你婚配的男兒,許是喜歡你的地位權勢,許是喜歡你的美貌姿容……”他握著她的手越發的緊了,骨節突起發白,可見用力之重,而風獨影卻依舊不曾抽動分毫,“也許……他們中也有喜歡你本人的,可是他們喜歡的也不過是風光明麗的你,並不曾真正瞭解你。嫁給這些人,與他們朝夕相處,等他們看到你殺伐決斷更勝鬚眉,看到你於血雨屍山之前面不改色,那時對你必是畏懼重於喜歡,轉而躲避疏遠。若是這樣,大哥如何能放手,又如何能放心。”

  “大哥,世間葉公好龍者眾多,我自然知道。”聽了兄長的這番話,風獨影並不驚訝,“大哥說的我都知道,我也瞭解大哥你的苦心,我們兄妹之間無需有這樣的解釋。”她低頭看著握著自己手的兄長的手掌,自小到大,兄長就是這樣緊緊牽著她一路走來,無論何時何種境地,他都不曾放鬆分毫。她抬起左手覆在兄長的手,施力,緊緊握住,“大哥,我說過,儘管我們沒有血緣關係,但這世上我最親的人就是你,我視你如父如兄。”

  東始修一震,移眸看著她,眼中有一剎悲淒,卻快如閃電,而那刻,風獨影低頭並未看得。他抬起左手,落在風獨影的頭頂,順著左鬢一路撫下,撫過耳際,然後停在下頜,手掌微微施力,輕輕抬起那張臉,目光緩緩自那光潔飽滿的額頭滑過,端詳著那端麗而略帶凌厲的眉眼……

  如父如兄啊……他當然知道,她跟他最親,她視他最重,可最親最重也只是如父如兄,永遠不會是其他。“呵呵……”輕輕笑著,拉近她,閉上眼,下頷擱在她的頭頂,“鳳凰兒,我的傻鳳凰兒……”他笑著,卻滿懷淒涼悲愴。

  到底是什麼時候起?是在……當年她孤軍身陷重重敵圍生死難測之時?

  那樣的膽顫魂驚是此生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

  是在……當年她一劍劈開了鶯燕滿樓的飛翎樓時?

  那樣驚震憤怒的目光如同明劍,一直釘在心頭無法拔出。

  是在……當年新婚之夜,那個剛換過少女的裙裾與髮式的孩子,她扭過腦袋望著別處似乎一點也不在意卻偏偏兩手緊張的捏住腰帶,以一種很不屑的語氣衝他說道“大哥娶了老婆後我就不是最親的人了吧”時。

  那時如何回答的都忘了,可卻記得那刻心中驀然湧來的心疼與心酸。

  還是在……當年年幼,他自他手中接過襁褓中的她便已注定?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33
三三

  “鳳凰兒。”威震天下的雄主眼中有浮光若水,但被他輕輕闔目掩去,他的聲音那樣的低沉溫柔,彷彿他不是大東的皇帝,而只是一個疼愛妹妹的兄長。“鳳凰兒,大哥知道你的心思。”

  風獨影驀地抬首看住他,眼中有著驚遽。

  東始修頓住,看著那雙眼睛,忽覺得唇舌乾澀,啟口艱難。

  良久,風獨影卻開口了:“大哥,二哥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當日宮中就已說清楚了。”

  “不,鳳凰兒……”東始修搖頭。

  可風獨影卻打斷了他的話,“大哥,人活一世,或許總有些懊悔之事。但到今時今日,我沒有可悔恨的,也沒有要重新來過的,我倒是很慶幸當年是這樣與你們一起走過,所以我們八人才會有這樣的情義。到今日這般地步,我們還能如初,古往今來亦為罕見。”

  對上風獨影的眼睛,那雙眼睛總是那樣清澈堅定沒有絲毫迷惑。東始修心底沉沉嘆息,手掌眷戀地在她的臉頰摩挲一下,然後落下,握住她的肩,“鳳凰兒,大哥想要你幸福,你不悔今日模樣,可大哥已久不見你有歡顏。只要能令你開懷,便是讓你與……”他胸口一縮,氣悶難當,那後半句便卡在了喉間。

  “大哥你……”

  東始修驀地擁她入懷,雙臂緊緊扣著,目光穿透夜色,落向那遙遙的深廣無垠的虛空。“鳳凰兒,大哥已是皇帝,這天下還有什麼是皇帝做不成的。大哥只有問清了,才能答應。”

  “大哥……”風獨影倏然心驚。

  “不要再說,鳳凰兒。”大東最偉大尊貴的皇帝埋首在妹妹的發間,聲音彷彿自百丈深淵發出,那樣的悶沉模糊,“等回到帝都……再說。”

  風獨影抬起的手放下了,然後靜靜的抱住兄長。

  回到帝都……問清……

  他要問誰?難道……

  心跳驀然加劇,然後又慢慢平復。

  大哥,豈止是帝王,這世間有許多的事便是神亦無能為力的。

  那一夜,話至此結束。

  夜深時,兩人回到各自的營帳,卻是徹夜未眠。

  而那夜,徹夜難眠的又豈止他們,玹城裡更多的無法入眠之人。

  ①《南朝樂府·神絃歌·白石郎曲》

  ②《南朝樂府·吳聲歌曲·華山畿》

  四、風雷怒.魚龍慘1

  玹城王宮。

  月斜輝淡,所有的人都就寢安歇,王宮上下已一片沉靜,卻有一道身影提一盞宮燈穿行於長廊,來到西邊神殿,黑壓壓的王宮裡,只這裡的門窗透出一點燈火。

  推開殿門,偌大的殿堂裡只兩側各燃著一支燭火,大殿正前方的神案上排列著許多的牌位,配著昏沉暗淡的燭火,令得殿堂瀰漫一股陰森之氣。北海的王此刻正低垂頭,跪於神案前。

  “父王。”一聲輕喚仿若鶯啼。

  北海王並沒有回首,依舊垂首跪著,只道:“這麼晚了,璇璣你來做什麼?”

  “父王既知晚了,便該回宮歇息。”北海的長公主北璇璣移步入殿,將裝著碩大夜明珠的宮燈掛在燈架上,頓時殿中光線轉明,亦將燈架下那張麗容照得纖毫畢見:眉淡如煙,唇絳如朱,滿頭青絲半梳扇髻半垂肩後,鬢旁插一對點翠金鳳步搖,緋紅的瑪瑙流蘇垂在耳畔,更映得面若桃花,肌若新雪,一襲紫紅羅衣拖曳於地,襯著她秾纖合度的身軀,當真是浮翠流丹,般般入畫。

  北海王直起腰,抬頭望向神案上的牌位,長長嘆息:“亡國在即,寡人如何能夠安眠。”

  “父王。”北璇璣矮身去攙扶地上跪著的父親。

  北海王卻並未起身,只是轉個身在蒲團上坐下,目光依舊望著神案。“寡人在向先祖們請罪,因寡人之錯,才鑄成今日亡國之禍。”一語畢,已是語聲哽咽。

  北璇璣挨著父親坐下,這刻離得近,才發現父親竟是老了許多,本不過五旬出頭一向身強體健精神矍鑠的父親,此刻卻是從眼底里透出疲憊與衰老,鬢旁更是添上如霜白髮。父親年少即位,二十餘載辛勞勤政,從來都是神采奕奕,可這不過是短短一月,便讓他額頭眼角紋如刀刻。“父王,切莫過於自責,北海二十餘載的興盛亦是您之功勞。”

  “哈哈……”北海王慘淡一笑,“這就是所謂成也寡人,敗也寡人。”

  “父王……”

  “璇璣,寡人是明君嗎?”北海王移目看著女兒。

  “自然是。”北璇璣想也不想答道,“數百年來,北海一直是貧瘠的邊垂小國,可近二十年來,北海有著從未有過的興盛富饒,令得蒙成、大東這樣的強國也為之側目,這足以證明父王是百年一遇的明君。”

  “是啊,北海在寡人的治理下日趨強盛,百姓的日子也日漸安樂,國中臣民皆讚揚寡人愛戴寡人。”北海王望向殿門外,看著夜空上的繁星,彷彿是望見了昔日的繁華錦繡昇平盛世。“可是……”下一刻,他滿目黯淡,透著深深的悵然悔痛,“這盛世亦是寡人親手毀了,毀在寡人的狂妄與愚昧之下!寡人悔啊!恨啊!寡人……”他雙手抱頭然後一下一下狠狠捶頭,似恨不能捶開腦袋捶去眼前這悲慘的局面,“寡人為何要不自量力去攻打大東?寡人為何要與那背信棄諾的蒙成結盟?寡人是何等的愚蠢才鑄成今日之大錯啊!”

  “父王!父王!”北璇璣趕忙拉住父親捶頭的雙手,“父王,您住手!您快住手!”

  “鑄成今日大禍,寡人悔啊!”北海王抱頭嘶吼。將兵盡歿,大軍圍城,眼見亡國只在頃刻間,已令得這位曾被諭為明君的一國之主儀態盡失心智盡喪。

  “父王!事已至此,悔之無用,莫若圖謀後事!”北璇璣厲聲道。

  抱頭的北海王呆了呆,然後放開腦袋抬頭看著女兒,似乎有些吃驚女兒如此嚴峻的語氣。“璇璣……”

  “父王。”北璇璣神色一緩,語氣變得柔和,“您是一國之主,豈能沉溺於悔恨之中而置滿城臣民之生死於不顧。”她扶北海王在羊皮墊子上坐好,“父王,東人已射來箭書,稱三日內不攻城,叫我們是降是戰作個選擇。父王您要早作打算。”

  許是女兒的鎮定安撫了父親,北海王定了定心神,慢慢恢復了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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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一時殿中沉靜。

  許久,北海王看著女兒:“今日收到箭書之時,寡人便召集群臣商議,主降主戰者各有說法。璇璣,你一向聰明有主意,你倒是說說看。”

  “父王。”北璇璣卻是搖頭,“您才是一國之君,不能為他人左右。女兒只是問清父王的決定。降,與父共榮辱;戰,與父共生死。”

  “璇璣。”北海王輕輕嘆息,看著女兒,若有所憾,“若你是個男兒就好了,只不過……”他轉而又笑了,“有女若此,夫復何求。”

  “父王。”北璇璣依偎著父親。

  北海王抬手撫著女兒的頭,這刻,他又是那個賢明慈愛的北海之王。“璇璣,便是為著你,寡人亦不能讓你罹此大禍。”

  北璇璣抬首,“父王是決定降嗎?”

  “城中有這麼多的無辜百姓。”北海王輕輕嘆息,“寡人可戰死殉國,但寡人已帶給他們亡國之禍,再不能叫他們受此兵刀之災。

  北璇璣點頭,“城中不過兩萬兵馬,即算拚死一戰亦不可能守得住,不過是斷送更多性命。倒不如直接降了,免去百姓之苦。”

  “是啊。”北海王苦笑,“他日史書必記下寡人這亡國之罪名。”

  “父王切莫說如此喪氣之話。”北璇璣站起身來,“北海今日不敵東人,豈就會永遠不敵!”她目光望向神案上那些祖先的牌位,“就請列位祖先地下看著,我北氏他日必然歸來,洗刷恥辱重修宗廟!”

  “璇璣你……”北海王心頭一震。

  “父王,為著這滿城的百姓,北海今日可以降,但我們北氏豈能就此認輸認命!”北璇璣扶起父親,絕美的面容上一雙眼眸明光熠熠,“今日之降,不過為他日之復國所必走的一步。”

  “璇璣,你心中是否有何計議?”北海王驚異地看著女兒。

  “父王,北海可降,北氏不可亡。”北璇璣看著父親,“東人給了我們三日時限,今日才過第一天。所以,女兒請命父王,這降國之事由女兒來做,東人未曾見過父王,請父王借假死帶上一千精兵及忠心的臣將,趁明日天黑遁走,以圖他日復國。”

  “不可,萬萬不可!”北海王立即否決。

  “父王!”北璇璣急喚。

  “璇璣。”北海王看著愛女,一臉的愛惜,“當日蒙成王求娶你,寡人都舍不得,今日又怎捨得讓你做此等事。”

  “父王。”北璇璣扶起羊皮墊子上坐著的父親,矗立殿中,面對大殿正前方的列位祖先。“女兒受您養育深恩,自當回報;又生為北氏王族,自當護北海百姓。今日不過屈膝於敵,有何做得做不得的。”

  “璇璣,寡人的好孩兒。”北海王撫著女兒,心頭甚是欣慰,前刻的那些惶亂與不安早已消失無蹤。他放開女兒扶持的手,走至殿門前,望著殿外的夜空,陷入沉思。

  北璇璣見此,當下再道:“父王,您就應允了女兒吧。”

  北海王未語。

  許久,才聽他道:“璇璣,你說得對,北海可降,但北氏不可亡。所以明日你與你十二弟收拾收拾,深夜時自宮中秘道悄悄逃出城去。你還如此年輕,還有很長的人生,你十二弟雖小卻稟性聰慧,好好栽培,他日或能成大器。”

  “父王……”北璇璣聞言不由心焦。

  “寡人已經老了。”北海王卻打斷女兒的話,回身牽過她的手,一同走出大殿,天幕疏星淡月,院中樹影婆娑。“璇璣,你看天上這月已如此黯淡,就如同你老去的父王,已照耀不了北海多久。所以,寡人留下,你帶著你十二弟走。”

  “不。”北璇璣拒絕的聲音乾脆利落,還帶著斬釘截鐵的堅決。

  “璇璣……”北海王詫異於女兒今日反常的強硬。

  “父王,女兒雖為公主,但說到底不過是一個深宮弱質女流,而十二弟才九歲。”北璇璣神色凝重,“父王想想,古往今來那臣大欺主之事豈是少有?此刻國破家亡之際,最是人心易變之時,而這逃亡路上,必是艱險重重,若半途之上有何異變,以我們孤女幼兒,如何鎮得住那些悍臣勇將?”

  “這……”北海王聽得這番話不由得心驚肉跳。女兒之言誠然有理,國難當頭,最難掌控的便是人心。女兒一直深居宮中,豈懂駕馭臣下,而十二兒年紀尚幼,更不可能成為依靠,兵荒馬亂之中那些臣將若然造反,兒女們如何能收服之?!

  “女兒深知父王疼愛女兒之心,但此舉風險甚重,若女兒與十二弟半路上便化冤魂,那不但白費父王心機,更何談復國大計!”北璇璣的聲音蒼涼沉重,她望著父親,明眸含淚,“父王,您才是北海的王,您才能駕馭那些臣將,您才能教導十二弟成為帝王之材,也唯有您才能名正言順的號召臣民雪恥復國。”

  北海王心頭震盪,凝視著女兒,悲切地道:“璇璣,寡人怎能自己逃生而留你在此?”他腦中一念閃過,頓道:“那你與寡人一道離去吧。”

  北璇璣輕輕搖頭,難止嘆息,“父王,大哥、二哥、四哥、五哥早逝,三哥、六哥戰死,餘下幾個弟妹皆未成人,您與十二弟走後,王室何人去獻降國之書?何人來為滿城百姓作主?女兒身為北海長公主,自當承此重任。”

  “不。”北海王怎肯同意留下心愛的女兒去承擔亡國之罪,“這大禍本是寡人一手造成,此刻怎能自己逃生而捨下你去承擔。”

  北璇璣知道父親是擔心她的安危,怕留下她受罪,心頭一時感動又悲傷,只是此刻卻非感傷之時,所以她再次勸道:“父王,自東人攻佔我國以來,還不曾有聞屠城暴事,也不曾有過大肆殘殺我北海臣民之事。女兒是北海王室之人,但不過是一個女子,東人反不會防範,更不會無故殺害。”

  北海王知女兒說的是事實,也有道理,但是……望著女兒美麗的面容,他心頭憂切難止。這亡國公主擄為敵王妃嬪之事古往今來屢見不鮮,若女兒真要以身侍敵,這又是何等悲苦之事。

  “父王。”北璇璣自然懂得父親的憂慮,她只是輕輕一笑,明眸便成一彎月牙,嫵媚惑人。“若大東皇帝要收女兒入宮,那豈不正好。”

  北海王一驚,瞪大眼睛看著女兒。

  北璇璣卻又瞬即正容斂笑,“父王,若是女兒與十二弟離去,您必死無疑;可若是您與十二弟離去,那女兒還有活命之機,還能等待父王復國之時接女兒回朝。”她伸手握住父親的手,“父王,孰輕孰重,您自應分明。”

  北海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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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他當然知道女兒分析得有理,也知道如此做才是最明智的選擇,他為君數十載,豈有不能“分明”的,只是……他攬過女兒,輕輕的撫著她的發鬢,細細的看著她嬌美的面龐。這是他最疼愛的女兒,是他的心頭肉,要他拋下她,那便是比割肉更痛苦比剔骨更艱難的事!

  “父王,國難當頭,有許多的將士已為我北海獻出生命,女兒區區一個又算得了什麼。只要他朝我北氏重新歸來,女兒便是以身侍敵亦有所值,又或是九泉之下必也含笑迎父。”北璇璣抱住父親,伏在父親的肩頭,輕輕的卻語意堅決地道:“請父王答應女兒。”

  “璇璣……”北海王胸中激盪不已,以至哽咽難語。

  “父王,為著我北氏,為著我北海,請您答應女兒。”北璇璣的聲音依舊清醒明智。

  一陣夜風吹過,帶起樹葉沙沙作響。

  在那輕輕的風葉聲中,響起了北海王沉重而無奈的聲音:“寡人應承你。可你也要應承寡人,一定等著寡人回來接你。”

  “……好。”北璇璣闔目伏在父親的懷中。

  生離之際,諾重如山,卻不知風摧石裂,瞬成沙丘。

  四、風雷怒.魚龍慘2

  八月九日,風和日麗。

  正午時分,有士兵來報,說玹城裡有動靜。

  那刻,東始修與風獨影剛用完午膳,聞報便一齊出帳,遠望玹城,果見城樓上豎起白幡,隱隱綽綽許些白衣人登上城樓。

  “看來是要降了。”東始修道,“只不過這白幡有些蹊蹺。”

  “嗯。”風獨影點頭,“大哥,若北海降的條件是要保留其國號,只作屬國稱臣納貢,你答應嗎?”

  “怎麼可能!”東始修眉鋒揚起,“當初他敢有狼子野心犯我大東,就該有膽量承擔今日亡國之罪。再不然在其與蒙成結盟之際亦存與我朝和睦相處之心,那便不會有今日的兵戈相見。亡羊補牢,為時晚矣。”

  龍荼、杜康這刻牽過了他們的坐騎來。

  “走,我們便去看看這北海到底要如何吧。”東始修翻身上馬。

  “嗯。”風獨影亦躍上馬背。

  兩人縱馳而去,身後龍荼、杜康及數百護衛鐵騎相隨,揚起滾滾塵煙,一直奔到離著玹城五丈之距,東始修、風獨影才勒馬止步,高踞駿馬,眺望城樓。

  城樓的人早已見得,此刻立時有人喊話:“來的可是大東的皇帝陛下?”

  東始修抬了抬手,於是龍荼上前一步,揚聲作答:“正是。”

  城樓上靜了片刻,然後再次響起傳話聲:“我北海長公主有話要與大東的皇帝陛下說。”

  聞言,龍荼望向東始修。

  東始修卻是望向風獨影,似笑非笑的道:“竟不是北海王要與朕說話,反是這個美名遠颺的公主?”他復又轉頭對龍荼道,“也罷,聽聽這公主要說什麼。”

  龍荼點頭,然後揚聲沖城樓上道:“陛下請公主說話。”

  話音落下,城樓上又靜了片刻,然後便見人影移動,似乎是讓開了路,一道苗條的白色纖影越眾而出,俏生生立於城樓前。白色的長袍,黑色的長發,不染半點脂粉,亦未有半點修飾,渾身縞素,卻仿如一枝綻於初雪之中的白梅,素潔之中自有芳姿麗韻。

  是以,不但城下數百鐵騎齊齊驚豔,便是東始修與風獨影亦覺眼前一亮。

  “大哥,這位公主果然是美貌不凡,怪道天下傳誦。”風獨影望著城樓上的麗人微作感慨。

  東始修的目光看了看城樓上的人,然後又看了看身旁的風獨影,道:“這公主美是美,但還是朕的鳳凰兒更好看。”

  他這話聲音雖低,但周圍一圈將士卻是聽得了,於是皆忍不住悄悄窺一眼風獨影,再看看城樓上的北海公主,心底裡暗自將她們作著對比。

  風獨影卻如若未聞,轉動著手中馬鞭,抬頭望著城樓上的美人,道:“這位公主敢這種時刻站出來,敢要求與大哥當面說話,想來是極有膽略之人,倒不可小覷。”

  城樓上,北璇璣遙望對面營帳連綿如雲,數萬鐵騎列陣,旌旗搖曳,刀劍光寒,那等凜冽的氣勢即算隔得這麼遠亦可感受,心頭不由得有些驚顫。低頭,便可望見城下矗立的數百騎,最前方有兩騎格外醒目,想來定是那大東的皇帝東始修與鳳影將軍風獨影。目光先落在了左旁的女子身上,一眼便為那人周身流溢的銳氣所驚,再看一眼便詫異那人容貌身姿,她本以為身經百戰不死的女將必是一個體形粗健貌若羅剎的人,不想竟是這般的丰神端麗修長亭勻。目光轉向右旁的男子,有一瞬間的猶疑,這真是大東的皇帝陛下?那人在這戰場之上,只穿著一身鬆散的洗得發白的褐色舊袍,頭髮亦只是以布巾束著,除了腰間懸著的寶劍,全身上下不見一點皇家的富貴氣派。可下一刻,看那人從容坐在萬軍之前,一派淵停嶽峙,她便肯定了,這確是大東的皇帝,那位終結亂世一統天下的霸主東始修。

  “皇帝陛下。”她於城前微微躬身,“我乃北海王之女北璇璣。”

  城下東始修淡淡一笑,“哦,原來是璇璣公主。”

  “皇帝陛下。”北璇璣直起身,目注東始修,“您御駕逼臨城下,我父王暴病崩逝,遺旨命我等降國。今璇璣謹遵父王遺旨,代表北海王室、代表北海國向陛下遞上降書。但在此之前,璇璣望陛下能答應一事。”

  聞言,東始修玩味的笑了笑。危在旦夕,這公主卻還出言暗指是他逼死了北海王,呵呵……有膽量。只是……北海王暴病崩逝?他轉頭看向風獨影,見她也是眉頭微斂。

  “不知公主有何事需朕答應?”他沒讓龍荼答話,親自揚聲道。

  “陛下。”北璇璣聲音朗澈,神情端肅,“我北海願降大東,但希望陛下能善待我北氏子孫以及北海臣民,入城之後,不得殺一臣一民。若陛下能答應,璇璣立刻打開城門迎接陛下;若陛下不能答應,那我玹城上上下下必拚死一戰!”

  果然如此。東始修笑笑,對於北璇璣的要求未有驚奇,亦未有猶疑,只道:“朕答應。”

  見他答應得如此乾脆,不但城樓上北海諸臣將放下了心,便是北璇璣也鬆了一口氣,但她卻再道:“請陛下對著陛下的士兵、對著玹城的數十萬百姓承諾。”

  聽了這話,東始修倒不急著答應,而是轉頭跟風獨影嘀咕:“呵,這北海公主倒是有意思,難道還怕朕說話不算數嗎?鳳凰兒,大哥是那樣的人嗎?”

  風獨影白了他一眼,“你對別人那是說話算數,對我們兄弟幾個說話不算數的多著呢。”

  “呃?”東始修噎住。

  “陛下,注意場合。”一旁的龍荼趕忙悄聲插一句。

  “反正又不是為難之事,你就喊一句罷。”風獨影倒也不甚在意。

  “好罷。”東始修調轉頭,蘊氣於聲,朗朗道:“朕今日許諾,若得北海降國,朕必視其臣民為朕之子民,亦厚待北氏子孫,決不妄殺一人。”那聲音渾厚雄邁,不但城外萬軍聞之,便是玹城內的百姓亦清晰入耳。

  “好,陛下既能承諾,璇璣亦不悔言。”北璇璣招手,即有四名侍從上前。那四人一人手捧一盒,她啟開第一人手中木盒,自其中取出一物,高高擎於手中,“此為我北海國璽。”

  城上城下之人莫不移目視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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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那是一塊約莫兩寸高的四方白玉,玉之頂部雕有雄鷹,鷹眼以黑寶石鑲嵌,斂翅傲視,十分的威儀有神,玉之底部刻有“天授北海”四字。

  “今日北海降國,璇璣摔國璽於此,請陛下觀北海誠心。”言畢,雙手猛然向地上摜去,剎那間玉塊飛濺,一國之璽頓成碎石!

  此舉不但城上北海眾人震驚,便是城下東始修與風獨影亦怔住,實未料想到北海公主竟會當眾摔碎國璽。

  而北璇璣不等眾人回神,又道:“陛下,這是我北海的降書、輿圖與戶簿。”她抬手示意三名捧盒的侍從上前展示於眾,“今獻於陛下,自此北海不在,唯有大東。”言罷,立即揚聲道:“開城門,迎接陛下入城。”

  “是!”

  於是,城門“咔咔”打開。

  “公主此舉只怕不平常。”風獨影悄聲道。

  “嗯。”東始修點頭。國璽、降書、輿圖、戶簿本是要白衣出降之刻獻上,而公主此番舉動卻不知透著何意?

  不待他們細想,北璇璣再次出聲:“陛下,請您信守承諾,厚待我北海百姓。”

  “自然。”東始修看一眼城樓上的北璇璣,然後移目望向城門,那裡北海的將士皆放下兵器跪倒於地。北海終是收入掌中!他朗然一笑,抬臂揮手,“聽令,兩萬大軍隨朕入城,餘者駐守城外!”

  “是!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雷鳴似的喝聲在玹城上空蕩起陣陣迴響。

  喝聲休止之刻,城樓之上響起一聲尖叫“公主!”,聲音太過淒厲,引得城下之人紛紛抬頭,便見一道白影自城樓上飛墜而下,彷彿是一片白羽,那麼的輕盈,又彷彿孤鴻撞地,那麼的決絕。

  “公主!”城上北海臣民悲喚。

  “啊呀!”城下萬軍驚愕。

  也在那一剎,千軍萬馬望見他們的陛下自馬背上飛身掠起,半空中雙臂一伸,便接住了那一片盈落的白羽,然後再旋身飛落馬背,懷中穩穩抱著北海公主。

  “呼!”城樓上驚魂未定的眾人稍稍緩一口氣。

  “喝!”城下的將兵則讚歎他們的陛下好功夫。

  東始修看著懷中的女子,雙目緊閉,面容慘白,明明纖弱之軀,可這堂堂北海國,在這危難之際,卻是這個女子挺身而出,摔國璽,討承諾,上降書,般般妥當後,一跳殉國。如此烈性,倒著實讓他刮目相看,只可惜她生在北海。於是,他忍不住道:“公主敢承降書,卻不敢受降國之罪麼?”

  北璇璣本是存著必死之心,此刻自高空墜落的暈眩間醒轉,聽得耳邊這低沉的話語,霍然抬眸直射,那樣冰冷仇恨的目光,便是東始修亦不由得心頭一震。

  那時刻,城樓上眾人回神,紛紛呼喚公主,而風獨影亦提醒東始修:“大哥,該入城了。”她目光盯向城門,那裡的北海將士已伸長頸脖,顯然剛才之事已令他們心懷忐忑,若不當機立斷,只怕要生變故。而皇帝不入城,其他人又豈敢先於他一步。

  “公主安然。”東始修沖城樓上喊道,然後招來一名都尉,將北璇璣放下,“安置好公主。”言罷,他調轉馬頭,一揮手,“入城!”

  “是!”萬軍齊喝。

  “陛下萬歲!陛下萬歲!”

  在如雷的恭喝聲中,東始修與風獨影並騎緩步入城,身後大軍相隨。

  前方,是拜倒於地的北海臣將,再遠處,有青山連綿大道無垠屋宇重重,那是北海的王城,此刻已敞開大門,迎接它新的主人。

  元鼎三年八月九日,這一日於北海來說,是最為悲慘痛苦的一日,因為這是它的亡國日;於大東來說,卻是激動歡喜的一日,因為他們的陛下已征服了北海,他們的王朝從今以後更為廣袤遼闊。但這一日,在史書上僅記一句:北海長主上降表,帝入玹城,北海亡。

  很多的人和事,很多的悲與歡,都不曾記於史冊,只有當年經歷過的人才知道。

  作為鳳影將軍的從屬,顧雲淵得與風獨影同行。

  來到北海王宮,便見宮內一片素白,一路走過,沿途有跪地恭迎的,有痛哭哀嚎的,有惶然逃竄的……那富麗堂皇的王宮在白幡飄飄之下,是如此的慘淡淒涼。

  當停步王宮偏殿前,望著殿中停著的靈柩以及一殿哀泣的人,顧雲淵終忍不住長長嘆息,竟是不忍目睹。

  前邊風獨影聽得,回首看他一眼,然後道:“若北海與蒙成聯兵南下,那今日國破人亡倉惶慟哭的便是我們。”那聲音淡淡的,沒一絲情緒起伏。

  “今日國破人亡倉惶慟哭的便是我們……”顧雲淵喃喃唸著這句,再環視這滿城的悲慟,頓一股寒氣自腳底升起,直貫眉心,禁不住便是身形一顫。

  風獨影卻不曾再理會他,移目掠過殿中靈柩,思量片刻,招手。

  杜康立時上前。

  “北海王死得太巧了,你領人搜尋王宮,看有何密室或密道否。”她低聲吩咐。

  “是。”杜康領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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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風獨影回頭,卻發現顧雲淵兀自呆立原地,面上神情極是複雜,似乎不忍,又似乎悲憐,更甚至還隱隱流露出一絲懼憚。她不由微怔,就她對顧雲淵的瞭解,他絕不是如此心軟膽怯之人,那何以會有如此神情?

  這般想著時,她不由轉身回走,腳步聲驚醒了顧雲淵,他閉了閉眼,收斂起心神,對風獨影道:“這些……下官也幫不上什麼忙,下官還是先回營中去。”說完,他便轉身疾步離去,彷彿是不願在這王都裡多停片刻。

  風獨影望著他的背影,眉尖微蹙,卻沒有說什麼,而是抬步往王宮正殿走去。

  王宮正殿裡,此刻高高台階之上的王座上盤踞著大東的皇帝,那偌大的殿堂裡只他一個,卻並不顯得空曠靜寥,他一人之氣勢便已填滿整座大殿。

  風獨影到時,聽見東始修正吩著徐史“即日起,除北海王宮收藏之典藉外,凡北海民間之史、詩、書、典一律徵收焚燬!”

  徐史聞言大驚,“陛下,這如何使得!”

  “嗯?”東始修目光掃過,威若蒼龍雄視。

  徐史道:“陛下,這些史、詩、書、典皆乃前人智慧,即算是北海人所著,亦是惠及後世之作,豈能就此焚燬殆盡!”

  東始修嗤笑了一聲,道:“那些前人智慧北海王宮亦有珍藏,自會隨朕一起運回帝都,藏於‘琅孉閣’內。但是民間決不可存。”他話音一頓,負手身後,自王座前一步一步走下台階,那高大偉岸的身軀自然而然流露浩然的王者威勢。“今日起,不再有北海國,自然不再有北海之人,以後只有我大東的臣民,其自然要說我大東之話,寫我大東之字,學我大東之文化!”

  彷彿被這種氣勢所懾,徐史心頭巨跳,片刻後,他恍然大悟,頓俯首跪地:“陛下聖明!是臣愚鈍,竟未能領會聖意。”

  “明白了就起來。”東始修轉過身,看著台階上的玉座,雖身在下方,可那目光卻彷彿垂臨。

  “是。”徐史起身,抬頭看著身前的帝王,沉吟片刻,道:“陛下,臣還有一言。”

  “說。”東始修道。

  “陛下的聖意臣明白了,但是……”徐史斟酌言語,“北海方經亡國,正民心惶惶,若此刻征書焚燒,只怕會引反心,反生暴亂。是以臣想,此事是否緩個三五年,待民心穩定後再潛移默化之,如此則既不惹民怨亦不動干戈便成也。”

  “哈……你們這些書生就是好講什麼仁義之道。”東始修搖頭冷笑。

  徐史垂首默然。

  “等個三年五載?可真是迂腐至極!“東始修收笑後斥道,“這就好比,你身上長了顆毒瘤,一刀切下,不但病立刻便好且不留病根,偏你怕痛怕流血,要每日一濟湯藥的清肝養血化痰解瘀,三五月後這毒瘤是消了腫去了膿,卻不知病根未除稍有熱毒寒邪入侵便瞬間復發要了你的小命!”

  徐史一震,抬頭呆呆看著面前的皇帝陛下。

  東始修卻並沒看他,轉過身,眯眸睥睨那上方王座,“三五年後……哼!這片土地上說著北海話習著北海字有著北海風俗文化的人緩過了氣來……那時候,他們可不會以東人自居,反是報仇復國心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徐史若明白這話,便該知道,你此刻的仁心只會為我大東留下長遠的連綿不斷的禍根!”

  徐史被東始修一番話說說得心頭大駭,竟是呆然無語。

  “動亂之中民心惶然,但動亂之際亦是施展大刀闊斧之機。”東始修回頭看著徐史,“朕給你三月時間,至於是雷厲風行,還是和風細雨,那則是你的事。”

  徐史此刻心頭早已透亮,頓垂首領命“臣必不負陛下所托!”

  東始修點頭,“去吧。”

  “是。”徐史躬身退下。

  東始修轉頭看見殿外站著的風獨影,不由展顏一笑,“鳳凰兒來多久了,也不叫一聲。”

  “大哥事完了?”風獨影跨入殿中。

  “不過就是受降書,要不了多少時間。”東始修揮揮手,“早知道有這麼些瑣事,便該把老四一塊兒帶來。”

  對於他的叨咕,風獨影習以為常,問道:“大哥以為這北海今後誰來治理最好?”

  “治理北海者,必得可懷柔亦可鐵血之人。”東始修道。

  聽了這話,風獨影不由笑了笑。

  東始修自然知道她笑什麼,道:“我們兄弟中,老五倒是最合適的人選,只不過我可捨不得把他派來這裡,平日兄弟就已很少聚了,但總算都在帝都,若把他派來這裡,那可真是一年難見一面了。”

  說話間,杜康來了,見殿前有些走動的侍從、宮人,他便至風獨影身邊悄悄耳語幾句,風獨影聞之眉頭一皺。

  東始修見之,問:“怎麼?”

  風獨影近前一步,悄聲與他說了幾句,東始修亦不由得擰起了眉頭。

  “大哥,我去處理,否則必是後患無窮。”

  “嗯。”東始修點頭,“此事你全權處理便是。”

  “那我去了。”風獨影轉身隨杜康離去。

  轉過重重宮門,來到王宮最北處的一座宮殿前,這宮殿破舊殘敗,一望便知住在其中之人,若非罪人便是失寵之輩。

  風獨影踏過門檻,走到庭中,隔著一席草簾,隱約可見前方堂中一道苗條的身影跪伏在地。本來抬起的腳又放下了,她就站在庭中,道:“本將風獨影,你可提你的條件。”

  “原來是風將軍,妾身放心了。”堂中一個尖細的女聲響起,她的大東話顯然不太標準,聽起來有些怪異。

  “你有何要求?”風獨影面色冷然。

  “帝都一處全新的宅子,金葉十萬枚。”那尖細的女聲道。

  “本將允你。”風獨影沒有一點猶疑。

  “咯咯咯……”堂中女子笑了起來,“將軍真是爽快。”

  “把你知道的說給本將聽。”風獨影沒有理會她的笑。

  “咯咯咯……將軍應承了妾身,妾身自然會說。”堂中女子依舊吃吃笑著。

  “說。”風獨影言簡意賅。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33
三八

  “將軍所料不差,大王確實未死,死的不過是一個老內侍,大王已於前日深夜悄悄自王宮密道逃出城去了。”女子明快的聲音裡含著刻骨的怨毒。

  風獨影眉一鎖,“密道在何處?”

  “王宮西邊神殿的神案下。”女子答。

  風獨影立時轉身離去,似不願在這破敗的宮殿裡多呆片刻。

  “妾身多謝將軍了,以後在帝都,妾身可以去拜訪將軍嗎?像將軍這樣了不起的女子妾身甚是欽慕……”身後那女子的聲音卻依舊傳來。

  風獨影逕自離去。

  跨出殿門,走出數步遠,她驀然停步,回身望著那草木落落蜘網遍佈的宮殿,片刻,啟口:“若有一日,當本將落泊之時,杜康你是否會如此?”

  如影子一般跟著的杜康卻依舊只是如影子般的站在她的身旁,沒有回答,亦沒有表情。

  “本將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你不需要報仇,本將答應過他的。”風獨影看著杜康,那目光深晦沉祟,“若真有末日之刻,本將自會一劍了斷,那時你便自由了。”

  杜康依舊沒有任何反應,只是靜靜站著。

  風獨影顯然也並不要他的回應,“去,你領百人自密道出發,出到城後即發信知會本將方向。”

  杜康一躬身,去了。

  風獨影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目光冰涼。片刻,她亦轉身離去。

  半個時辰後,自玹城東北方向傳來了杜康的信號。

  那時,風獨影已點齊了一千精銳騎兵,正整裝待發。

  “大哥,我去了。”風獨影翻身上馬。

  “嗯,自己小心點,早些回來。”東始修囑咐一句。

  “出發!”

  風獨影一聲號令,剎時千騎飛馳,若疾風閃電,眨眼之間,便已遠去百丈。

  而玹城外的營帳裡,顧雲淵一整日都呆坐在帳中,顯得心神恍惚,直到暮色轉濃,有士兵送來晚膳,並點亮燭火,他才是醒神。一看天色,問道:“將軍可回來了?”

  “聽說是有人逃了,將軍領著人往東北追敵去了。”士兵答道。

  顧雲淵聞言心頭一跳,“可知是什麼人逃了?”

  士兵搖頭。

  顧雲淵揮揮手示意士兵退下,看著桌上擺著的晚膳,卻是毫無食慾,反是胸膛裡透著陣陣涼意,也不知是何原因。

  能驚動風獨影領兵去追,那逃走的必不是一般的人,難道是?他驀地起身,找過地圖攤在案上,指尖尋著北海,然後一路往上,指尖頓住。這裡的盡頭是大海,那些人既然往這個方向逃,定是想乘船出海,必早有準備。以風獨影的個性,無論敵人逃至天涯海角,她必然是追擊到底,不將敵眾殲滅,她誓不罷休。

  可是……這大海之上,風雲莫測,她不曾出過海,更不熟海戰,只怕……

  想至此,頓時一陣心驚肉跳,竟是坐立不安起來。

  走出營帳,外面天光朦朧,遠處的玹城亦亮起了燈火,只是寥寥的顯得無比黯淡。

  這一路而來,已看盡征戰殺伐之殘酷,也懂國破人亡之悲涼,更知大東帝將之威烈……該看的該知的該懂的,都已歷過。

  而她……是他的劫?還是他的命?

  四、風雷怒.魚龍慘3

  八月十一日,正午。

  當北海王一行在路邊用過乾糧,正收拾行裝準備上路時,忽然一名士兵指著遠處半空中可看得的淡淡黃塵叫道:“那……那是不是追兵?!”

  此話一出,眾人皆驚,忙移目往士兵指處看去,有的更是躍上高樹,果見後邊有一股黃塵,雖是離得遠,可有經驗的看那等奔行速度便知,只怕不要一個時辰就要追上了。

  “大王,不好!是東人追來了!”北海左都侯雲舜跳下高樹,扶起北海王直奔馬車,“我們快快上路!”

  一行人立時上馬車的上馬車,騎馬的跳上馬背,顧不得地上那些沒收拾的東西,慌忙擇路奔逃而去。

  馬車裡,北海王的十二子北弈思本在甜睡,這刻被吵醒了,迷迷糊糊的揉揉眼起來,“父王,我好困了,再歇息一會兒好嗎?”

  喘息未定的北海王聞之心頭一酸,竟是答不出話來。

  堂堂一國之主,不但國破民喪,更是被迫逃亡,已是悲慘至極,此際再聽得幼子無心囈語,更叫他情何以堪。這一路之上日夜奔逃,已是疲憊不堪形容狼狽,可他們只敢餓了時稍作歇息,其餘時刻無不是拚命趕路,本以為如此速度,即算東人入城後發現了也決計追不上的,可誰想到東人竟是這麼快就追來了!

  他自不知,風獨影與一千鐵騎皆是備有三匹駿馬,從出玹城起便馬不停息的奔行,馬累了即換乘一匹,吃喝皆在馬背之上,更而且他們皆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其騎術之精其御馬之速,又豈是坐在馬車裡的北海王可相比的。

  因此,北海王一行不過奔了半個時辰,身後便已可聽得鐵蹄踏震大地發出的轟鳴之聲,半空之中更是黃塵滾滾,那等氣勢直嚇得一些膽小的北海士兵兩腿發軟,有的倉惶的叫道“追兵來了快逃呀”,有的更是直接從馬背上摔了下來,還有的卻是掉過馬頭擇道逃命去了!

  馬車裡,北海王遙望後方塵煙,再看隨行將兵之驚慌舉措,滿懷悲愴。

  “大王!”一直守護在馬車旁的雲舜一把將車簾拉下,阻隔了北海王的視線,“只管往前奔去!我們已快至北海邊了!臣已早就派人安排好了船!”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34
三九

  馬車裡北海王聽得此話,頓精神一振,又掀起車簾對雲舜道:“雲左都侯,將那車中之物拋下。”他抬手指向緊跟身後的一輛馬車。

  疾馳之中,雲舜回頭一望,然後頓悟:“臣明白了。”隨即,他緩下馬速,吆喝那輛馬車的車伕將車趕至一旁,待所有人都飛奔而過後,他與那輛馬車跟在了隊伍的最後面。

  再奔行了半刻,便可見後方銀甲閃耀,蹄聲如雷。

  雲舜驀地從馬背上躍上了馬車,自車中搬出一口大箱,一刀劈開箱鎖,然後扛起大箱走至車後,打開箱蓋傾瀉而下,剎時無數的金銀珍寶紛落道中,豔陽之下,珠光玉芒燦耀奪目。

  “走!”雲舜躍回坐騎,追著北海王而去。

  可當他追上前頭北海王時,身後卻不曾蹄聲有止,依舊是緊追不捨。而北海王於馬車中遙望後方那疾馳而來的敵人,望見那如銀洪奔瀉的鐵騎,心頭絕望如灰。

  那滿地的珠寶,那些士兵竟可視若無睹踐踏而過!

  “如此雄兵,怪道無敵!”北海王長嘆一聲,拔劍在手,“天要亡寡人,寡人亦不願死於東人之手!”

  “大王!”雲舜一聲大喝,勒住奔馬,“請快走!臣來擋住東人!”

  “雲左都侯!”驀地身旁響起大喝,“請快護大王離去,東人由本將來擋!”喝聲止時,一道馬鞭甩在了雲舜的馬臀上,頓時馬兒一聲嘶鳴,馱著他往前奔去。

  雲舜回首,便見一人仿若大山,橫刀立馬於大道。

  “高家兒郎們,隨本將禦敵!”一聲獅吼響遏雲天。

  “高將軍!”雲舜喚一聲,然後咬牙縱馬而去,趕上北海王的馬車,遙望前方,已聞隱隱海浪之聲,不由大喜過望,“大王!前方便到海邊了!只要我們一出海,東人決計追不上了!”

  幾經驚嚇的北海王此刻面色慘白,聞言只是點頭不語。

  “快!”雲舜親自躍上馬車驅馬奔馳。

  數十丈之後,風獨影領兵追到,見前方路中一員猛將領一眾士兵橫刀擋道,她不曾有片刻猶疑,只是長劍一揮:“殺!”

  “是!”

  千騎如銀潮,迅猛奔去,剎時便是刀光劍影斷肢橫飛,便有血色翻飛淒呼厲吼。

  不過頃刻之間,地上便躺下了百餘具北海士兵的屍首。

  “追!”風獨影只是冷然揚起帶血的長劍,眉間煞氣懾人。

  可她身旁的將士無一害怕,皆目光灼亮地望著他們的將軍。

  這個被敵人驚恐地稱為“噬血鳳凰”的人,是領著他們殺敵破城所向披麾贏得勝利與功勛的無敵英將!

  “是!”

  甩去長劍上的血漬,抹去臉上的血污,悍勇的將士再次揚鞭追敵。

  只是,當他們追到海邊時,便見兩艘大船正升帆而去。

  “給他們逃了!”駿馬踏著海水,有人扼腕嘆息。

  “將軍,我們還追嗎?”有人望著只隔著十來丈卻無法觸及的大船問向風獨影。

  風獨影目光自大船調回海岸,掃視一圈,見遠處隱約有一個漁村,當即吩咐道:“柳都尉,你領人去前方漁村尋大點的漁船,再找一些經驗老道的舵手與船工。記住,不許刀劍出鞘,可許諾重金!”

  “是!”柳都尉領命去了。

  風獨影高踞馬背,眺望著北海王遠去的大船,身旁杜康忽然低聲道:“將軍不曾有過海戰。”

  聞聲,風獨影側首睨他一眼,沒有做聲,沉吟片刻,然後轉身望向身後高踞馬背沒有一絲晃動的士兵,道:“懂水性者出列!”

  片刻,約五百名士兵列於最前。

  “無後顧之憂者出列!”風獨影再道。

  這一回,五百士兵卻無一人退出,齊齊吼道:“水中火裡我們皆追隨將軍!”

  風獨影神色依舊,抬臂一揮:“歇息,進食。”

  “是!”五百士兵下馬。

  “退後五丈,歇息進食。”風獨影再下令。

  “是!”餘下的五百士兵驅馬後退。

  眼見士兵皆聽命休整,而風獨影卻依舊高踞馬上,面向大海,前方一望無際的海面上,北海王的船已越遠越小。

  “將軍……”杜康再次開口。

  “本將知道。”風獨影不待他說完便打斷,“杜康,你我皆受亂世之痛,便更加清楚,絕不能留下禍根!”

  杜康默默看她一眼,然後不再吭聲。

  兩刻過後,柳都尉領人回來了。

  “將軍,村子裡沒有大船,只尋得了四艘稍大的漁船,每船可載近百人,還有願隨我們出海的漁民十二人,屬下皆許他們每人百枚金葉。”

  風獨影簡言只點點頭,道:“立刻出海!”

  “是!”柳都尉立即去安排人手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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