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鳳影空來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07: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22409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30
二〇

  風獨影仰首望向夜空:“大哥,你不用為這些小事操心,我早說過了,我這輩子都不會嫁人的。”她的聲音平淡靜然,如同不起波瀾的潭水,“這世間男兒於我,可兄弟,可朋友,可敵人,此外再無其他。”

  最後一語落下時,東始修心頭一震,一時間卻是分不清是何感覺,似乎一鬆,又似乎一緊,然後便是沉沉的如巨石壓胸。

  良久後,他注目月下耀如鳳凰的女子,平靜地道:“這世間少有男兒配得上我的鳳凰兒。”

  風獨影沒有說話,目光一直望著夜空上的星子,許是因為星子太過明亮,令得她的眼睛有些刺痛,不由得微微閉目。

  那晚,東始修在鳳影宮裡呆得不久,戌時便離去,同行的自然有東天珵。

  那晚,風獨影在庭院中矗立中霄,就那樣仰著頭望著夜空,煢煢孑立,神容靜謐。

  此後,朝內朝外一直很平靜,一日日過去,轉眼便到了五月十二日。

  這日是南片月的生辰,不過是散生,所以謝絕了那些知情同僚的美意,只在府中擺了桌酒席,就請了兄姐一起吃喝一頓,東始修也換了便服悄悄來了。

  席間,白意馬道:“今日是蒙成王與北海公主大喜之日,又是八弟生辰,看來今天這日子是個大吉日。”

  提了這話頭,南片月頓停杯,道:“今日獨缺了三哥,這會估計正在那蒙成王的喜宴上喝得開懷,也不知他還記不記得今日是我的生辰。哼!等他回來了,我得找他要份厚禮。”

  “也許三哥會帶回一名蒙成的美人給你做壽禮。”風獨影戲謔道。

  “那留給三哥自己得了,美人我有謝茱就可以了。”南片月說得甚是直白。

  “哈哈哈……看不出八弟還是個痴情種子。”東始修大笑。

  南片月目光掃了幾位兄長一眼,道:“咱們兄弟幾個,也就三哥有些風流罷了。”

  他這話若叫別人聽著,定是不敢苛同,雖則皇逖、白意馬、華荊台皆只一位妻室,但娶妻之前身邊侍妾也是有一兩名的,何況東始修的妃嬪有十多位,幾兄弟怎麼著也稱不上獨情專一,只是這話落在在座幾人耳中,一時卻都思起了一些前塵往事。

  眼見兄弟都沉默下來,豐極於是舉杯,道:“那我們便為三哥乾一杯,看他這趟從蒙成回來是不是又會給我們帶回一位三嫂。”

  “嗯,有理。”白意馬也舉杯。

  “可不,三哥向以風流自賞,倒說不定真會帶回個蒙成國的三嫂呢。”華荊台也欣然附和。

  風獨影也舉起杯,卻道:“我一直不明白那些女人為何喜歡三哥那樣的。”

  “女人大多性喜甜食,你三哥巧舌如簧,甜言密語信手拈來。”皇逖的話永遠是一針見血。

  “哈哈……到時三哥府裡又要熱鬧起來了。”南片月則是笑得有些幸災樂禍的成份。

  “幹!”幾人碰杯。

  那時刻,千里之外的寧靜遠確實是在蒙成王的喜宴上,只不過並不似他的兄長弟妹猜想的那樣輕鬆快活。

  蒙成的王都這一日十分熱鬧,百姓都在為國王的大喜而歡慶,蒙成的王宮裡則更是熱鬧非凡,處處都是飄蕩著酒香笑語。

  作為強盛的蒙成王國的王的大喜日,各國都派使臣前來慶賀,那蒙成王又想借此在諸國使臣面前顯擺一下,於是將王宮裡重新裝飾一翻,處處粉金飾銀奢侈華麗,又在王宮最大的宮殿裡擺下了百桌華宴,款待各國使臣。

  喜宴上,使臣們紛紛起身向蒙成王敬酒慶賀,寧靜遠自也不能例外,輪到他向蒙成王敬酒時,那蒙成王卻道:“寧大人,寡人聽說貴國的‘鳳影公主’有天人之姿,更兼得一身絕倫的武藝,實為當世第一的佳人,卻是至今未曾婚配,聞其原因是說貴國的那些男兒都不喜這等處處比他們強的女子,不知是否屬實?”

  “呃?”寧靜遠擺出一幅驚愕不知所措的模樣。

  蒙成王坐在王座上,目光居高臨下的俯視著他,接著道:“寧大人,既然貴國的男兒如此小心眼,那不如把你們的‘鳳影公主’嫁到我蒙成來做寡人的王妃如何?我們蒙成男兒最是敬佩這等巾幗英雄,公主若來蒙成必是如魚得水,勝在貴國孤影自憐。”

  那刻,寧靜遠的腦中瞬間閃過風獨影嫁過來後架空濛成王一手掌控蒙成國最後不費一兵一卒便將蒙成納入大東版圖的美好計畫,這等省心省力的好事令得他幾乎想當場點頭應允,只是同一刻,他又覺得脊背上涼嗖嗖的,彷彿他的那六個兄弟全都站在身後以雪刀似的目光刮著他。於是他只能心頭遺憾的嘆一口氣,面上卻是綻出和煦的笑容,上前彬彬有禮地對蒙成王道:“本使先代七妹謝過大王的美意。”

  “哦?”蒙成王眯了眯眼睛,“怎麼?寧大人不樂意?”

  “非也。”寧靜遠趕緊搖頭,“若能與大王結親,別說是本使,便是我們的皇帝陛下也是十分樂意的。只是……”他微微一頓,似有些難言之隱。

  “只是什麼?”蒙成王果然發問。

  “只是我家七妹性子太過彪悍。”寧靜遠頗有些踟躇,似乎家醜不好意思外揚。

  蒙成王哈哈大笑,道:“這有什麼,我們蒙成女子可不似貴國的女子講究溫柔貞靜,我們蒙成男兒愛的就是那潑辣野性的女子。”

  “非也……非也。”寧靜遠又連連搖頭,看著蒙成王,似乎有口難言,畏首畏尾的,一張白淨的面孔也憋得紅紅的,實在是符合蒙成王心中大東迂腐孱弱的文人形象。

  “寧大人,你有話就不能一次說完嗎,這吞吞吐吐的真讓寡人氣悶。”蒙成王瞄著寧靜遠道。

  這位大東使臣一到蒙成他即派人盯著,想看看能與大東皇帝結成兄弟的人到底是什麼樣的。結果這位寧使臣一到王都即攜著貴重禮物,像只蒼蠅似地到處巴結蒙成的親貴們,經那些與他結交的臣子們回報,此人不過浮誇之徒,且喜酒好色,來了不過五日,便已三次偷偷避人耳目的去勾欄裡尋花問柳。想想大東皇帝竟視這樣的人為兄弟,封其高官厚爵信任有加,以此類推,這大東的官員大概也沒幾個能用的,看來與北海結盟是對的,只待約定的時日一到,便可發兵南下,問鼎中原。

  寧靜遠擰著眉頭,甚有些愁苦地道:“其實……我家七妹曾訂過一門親事,對方長得高大英武又出身名門,實是一等一的好男兒,與我七妹相配,也算是天賜良緣。誰知,我七妹也不知從哪打聽到了,這男兒雖未有妻室,但少時起房中便收有一名婢妾,這本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可沒想到我七妹卻衝到男方家中,先是把那名婢妾的臉劃花了,然後又挖了雙目斬了雙手斷了雙足,再扒光了衣裳鞭打遊街,打到半死又以麻袋裝了沉到井裡活活淹死。只說她只一個夫婿,那她的夫婿便也只得她一個妻子,否則皆如此類。”

  這番話說完,殿中便是一靜,那蒙成王只覺得面上涼嗖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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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而若給帝都裡南片月府中飲酒的七人聽得,估計風獨影會當胸就給寧靜遠一腳,把他踢飛數里遠;東始修會狠削他一頓後關凌霄殿裡批一月摺子;皇逖會直接給他一拳打破他那張嘴皮子;豐極會很優雅一笑,然後不出半日,寧府裡的那些破事便會滿帝都傳唱;白意馬會鎖緊了眉頭瞪他,至少半月不與他說話;華荊台會撬光了寧府裡所有值錢的物件;南片月會時時刻刻跟著他,逢人便指著他說三哥是小人。

  總之一句話,寧靜遠這話若在帝都裡說,絕對會很慘很慘,誰叫他沒事造謠呢。

  可是那話他是在千里之外的蒙成王宮當著蒙成王、蒙成百官及各國使臣說的。而那時,寧靜遠看看殿中諸人的反應,心裡還毫無愧疚地嘀咕著:七妹啊,你就犧牲小小名聲助三哥一臂之力,況且這也算是一勞永逸,往後別說蒙成,便是其他諸國估計也沒有一個敢向大東“鳳影公主”求親的,如此一來省卻你遠嫁他鄉之憂,諸位兄弟也要感謝我才是。

  確實,那刻殿中上至蒙成王,下至蒙成百官、各國使臣,聽了這番話後第一個念頭生出:這公主豈止個性彪悍,簡直是手段毒辣,可千萬不要嫁到我國來;第二個念頭冒出:這大東君臣看來皆是無能之輩,如此醜事,竟當著各國使臣講出,此位寧使臣也算得是豬頭豬腦,那位派來如此使臣的大東皇帝足見昏愚。

  然後寧靜遠在殿中諸人心思紛紛之時,又擺出謅媚的姿態道:“大王,本使倒是聽聞北海國的長公主美豔非凡舉世無雙,如今公主嫁到蒙成,與大王正是英雄美人相匹,當世佳話啊。”

  聽了這話,蒙成王面上神色僵了僵。

  原來當初他也是聽聞了北海國長公主的美貌,所以在北海說要結盟時便指名道姓地要長公主的,誰知那北海王卻只同意出嫁二公主。當然了,這位二公主剛才他是悄悄看過了,那也是千中挑一的大美人,只是心裡總是癢癢的想那美名遠颺的長公主會如何呢?你看看連大東人都有聞名呢,真不知是何等的美貌呢。於是乎,越想心頭那疙瘩越大。

  而寧靜遠垂眸掩去眼中笑意,敬完蒙成王的酒後,目光不經意掃向對面的王弟納爾圖,然後舉杯走了過去。

  那日,大東帝都南將軍府裡是融融一片的歡樂。

  那日,蒙成國的王宮裡是喜慶熱鬧的一片歡樂。

  夜裡,當蒙成王擁著美麗的新王妃共入錦帳時,招待各國使臣居住的西屏館裡,寧靜遠從一個尺來長的看起來甚是貴重的鏤花木盒中取出一物,展開時問身旁的侍衛:“趙空,你看這東西舊不舊?”

  “舊。”趙空看著那彷彿塵封了十來年的物件。

  寧靜遠眯眸微笑,如同一隻摟雞在懷的紅毛狐狸,“那你看這東西真不真?”

  “真。”趙空翻眼望著屋頂。暗想,出自你寧大人之手,自然是假的可以真,真的可以假。

  寧靜遠滿意的點頭,將那東西重新收入盒中:“人帶來了沒?”

  “帶來了。”趙空再答。

  於是,那晚的子時,一道人影偷偷摸摸的敲開了納爾圖府的側門。

  元鼎三年五月二十四日。

  北海出兵南下,三路進發,直逼大東邊境。

  二十五日,急報自邊城傳到了帝都,

  帝都裡,萬事俱備只等此報的東始修振劍而起,召朝臣景辰殿議事。

  群臣對於北海來犯,自然分成了主和與主戰的兩派。

  主和的一來認為立國不久,國力尚弱,不宜興兵;二來認為蒙成與北海新近才結了親,而在蒙成王大喜不久北海即出兵犯境,顯見是寧大人出使蒙成失敗了,蒙成必是與北海達成密約,若我朝與北海開戰,其必然乘機攻襲我朝,到時兩面受敵,我朝險矣。因此,莫若舍些財帛,以求休戰。

  主戰的則認為未戰求和,天朝顏面何存,且有一便有二,這等示弱舍財的先例決不可開;況且北海區區彈丸之國竟敢妄圖窺視我天朝大國,實在是狼子野心可恨可氣,自是應該重兵壓境,打他個落花流水,以彰顯我天朝神威,叫其不敢再犯。

  兩派各持己見,東始修不與表態,是以當日未有定論。

  二十八日,又有急報傳入帝都:蒙成發生內亂,王弟納爾圖舉兵謀反。

  至於納爾圖舉兵的原因,則很簡單:王兄奪了本該是他的王位,他有先王的遺詔為證,王位本是要傳給他的。

  先代蒙成王兒子有七個,只是夭折了兩個,成年後莫名其妙的死了三個,最後留下的只此代蒙成王與納爾圖。此代蒙成王為長子,是側妃生的,納爾圖為第三子,卻是王后生的。當年兩人為著王位那也是互相較勁了好久的,先代蒙成王在兩個兒子中左右為難搖擺不定,到最後死的時候都沒說個准數。結果,先代蒙成王剛一閉目,長子便集結了國中多位老臣的支持,又先下手為強的帶了一萬精兵圍住了王宮,於是乎很順利地登上了寶座。如今,納爾圖忽然從先王的某個老侍臣手中得到遺詔,自然就要奪回原本屬於他的東西。

  按照蒙成王與北海王的秘密約定,五月三十日本是蒙成出兵南下的日子,可此刻蒙成王只能專心平息國內叛亂,哪裡還能騰出手腳出兵大東。

  那時候,寧靜遠一行已在歸國途中,離帝都還有兩日路程。

  二十九日,東始修召主和派臣子景辰殿議事,等群臣到齊了,他一把將豐極推了進去,自己拍拍手,很是瀟灑的去了凌霄殿。

  一個時辰後,豐極率先啟門而出,身後群臣相擁,個個滿臉敬服。

  這世間,有一種力量叫“美”,而這種“美”又兼得了絕倫的才具之時則更為強大,而當這種“美”還擁有了正義與正氣之時則是所向披麾。

  在元鼎年間,有一句話廣為流傳:這世上沒有人能違背“大東第一人”豐極豐太宰的意願。

  “大東第一人”的稱號不是給站在大東最高位置的皇帝東始修,也不是給那個武功蓋世無雙的“血焰將軍”皇逖,而是那個有著“大東第一美男”之稱的豐極。

  五月三十日,東始修下詔,御駕親征北海,“鳳影將軍”風獨影隨駕,其不在期間,太宰豐極總領朝政,太律皇逖協之。

  那日未時,寧靜遠一行回到帝都。

  晚間,兄長弟妹在“柳謝酒坊”為他接風洗塵。

  席間,華荊台問他:“三哥,那蒙成的內亂是你搞的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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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寧靜遠正氣凜然的道:“我區區書生哪有如此能耐,自然只有精兵數萬的納爾圖王才能擔此重任。”

  白意馬為他斟酒:“三哥,你可真厲害,不費一兵一卒便為我們解除了蒙成之憂。”

  “哪裡哪裡。”寧靜遠擺出謙虛模樣,“我也只不過是順手推波助瀾罷了。”

  幾個兄弟聽了他這話身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只是推波助瀾?這“推波助瀾”裡不知藏了多少陰毒的詭計。

  而南片月看著兄長那虛偽的模樣更是寒毛直豎:“三哥,幸好你不是我的敵人。”

  “可不。”連風獨影都感慨起來,“若哪一日我們幾個對立,那我寧願與武功第一的二哥開戰,也不要與三哥你為敵。”

  “說什麼傻話呢。”寧靜遠左手撫了撫妹妹的長發,右手拍了拍弟弟的額頭,面上一派兄長的慈愛之色,“你們是我的弟弟妹妹,我疼你們還來不及呢,怎會捨得與你們為敵。若真有那一天,三哥寧願先砍了自己,也不忍讓你們為難啊。”

  聽了他這話,風獨影是斜著眼睛滿臉懷疑的瞅著他,南片月則抓著他的手一臉歡喜害羞的模樣道:“三哥真好,下輩子我們還做兄弟啊。”

  “說起來……”豐極笑容可掬地看著寧靜遠,“其實我們也可學學那北海嫁位公主過去,到時豈止解了當前之憂,還可不費一兵一卒的就將蒙成納入掌中。”

  “是呢。”寧靜遠很順當地點頭,“我當時還真想答應了把七妹……”話到這斷了,只因身側目光如刀,令他幡然醒悟,只是為時已晚。

  “砰!砰!”

  一左一右兩個拳頭同時送到,力道都是惡狠狠的。

  於是乎,第二日早朝時,群臣見到了許久未見的近日又為王朝立下大功的寧靜遠寧大人,見他兩個眼眶都烏青的,不由都關懷備至的問候原因。

  寧大人摸摸眼眶,然後一臉無怨無悔的道:“唉,此次出使蒙成任重道遠,憂思之下不免有些日子難以成眠。這皆小事,多謝諸位大人的關心。”

  哦……眾臣聞悉,無不心懷敬重地看著他:“寧大人原來是因為日夜憂慮家國大事才至此,真可謂國之忠臣群臣之楷模啊!”

  “哪裡哪裡。”寧靜遠誠懇又謙遜地向眾臣致謝。

  遠遠瞅著的南片月直覺得牙根發酸,對身旁的華荊台道:“三哥真可怕,比大哥、二哥都可怕,完全可媲美七姐和四哥。”

  華荊台摸摸下巴道:“嗯,四哥的可怕被他的美色所遮掩世人都不知道,但七妹的可怕北海人很快便會知道了。”

  六月初一,黃昏時,風府來了一位客人。

  杜康稟報風獨影時,她猶疑了片刻,才道:“請他過來。”

  杜康去了,過得會兒,便領著顧雲淵到來。

  那時正是黃昏薄暮,緋豔的霞光滿天地流瀉,將院中的綠樹紅花襯得格外明媚,於是梧桐樹下的那一襲白衣便有了一種觸目驚心的皎潔。

  聽得腳步聲近前,風獨影並未起身迎客,依舊躺在竹榻上,一手枕在腦後,一手握一卷書擱在腰間,眼眸靜靜望著天際。

  顧雲淵到了後也不言語,只是凝眸含笑看著竹榻上的人,就彷彿他是在欣賞一幅名畫,而不是面對著一位官階數倍高於他的大將軍。

  許久,風獨影的視線自天邊移回,轉頭望來,眸中綺霞映染,如琉璃寶石,華光流溢,璀璨懾人,目光對視的剎那顧雲淵心頭一悸,瞬間腦中空白一片。

  “你來何事?”風獨影坐起身。眼見杜康已將竹榻上攤著的書歸置一旁,她手一拋便將手中的書拋至那壘起的書堆上。

  顧雲淵收回神思,也不用主人招呼,已自行在竹榻對面的竹椅上坐下,有僕人奉上熱茶,然後隨杜康靜靜退下。

  “自將軍搬出宮,下官還未曾來府上拜訪,今日得閒,便來看望將軍。”他閒閒笑道。

  風獨影聞言淡淡睨他一眼,“現在看過了,本將很好,顧大人就請回吧。”

  “唉!”顧雲淵頓長嘆掩面,擺出傷情的模樣,“下官才來這麼片刻,將軍便要趕人,虧得下官這麼多年對將軍都是情真意厚,卻連頓飯都討不到,將軍可真是無情啦。”

  風獨影眉頭跳了跳,揚聲道:“杜康,送客!”

  “誒,別!”眼見真要遭驅逐了,顧雲淵趕忙擺手,“下官是有正事找將軍的。”

  於是風獨影擺手揮退聞聲而出的杜康,回眸盯他:“說!”

  “咳咳。”顧雲淵清了爽子,又端正了儀容,才道:“將軍,為何將下官的名字從隨軍官員名單中劃掉了?”

  他這話問出,風獨影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靜默了,眼眸亦轉向別處。

  “將軍難道是忘了原因不成?”顧雲淵挑眉而笑,才端正了沒一會便又故態復萌。

  聽了這話,風獨影倒是轉回了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問道:“此次陛下出兵北海,你以為如何?”

  倒想不到她會這樣問,顧雲淵略作沉吟,才垂眸掩了眼中神色,道:“下官乃是大東的臣子,自是贊同的。”

  “哦?”風獨影鳳目裡眸光一閃,看著他再問,“理由呢?”

  “當日太宰大人於景辰殿裡勸說諸位大臣時便曰‘強敵環視,何談休生養息;征討北海,則敲山震虎以懾諸國’。”顧雲淵順口出豐極的理由。

  “那是四哥的話。”風獨影下巴微抬。

  顧雲淵抬眸,眼中光芒一閃,便又淡化於無。

  風獨影心中一動,不由看著他,確切的說,看著他的眼睛。人的心裡閃過什麼心思,他的眼睛都會有所流露。而顧雲淵雖然容貌不甚出色,卻有一雙出奇漂亮的眼睛,眉弓如石岸突出,嵌於其下的雙目便顯得格外的深邃,如高山幽泉,不染纖塵的清洌。

  過得片刻,顧雲淵終還是答了,答得言簡意賅:“殺虎自不能待其雄壯兇猛時。”

  “哦?”聽得此句,風獨影挑眉,鳳目中隱約一抹讚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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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下官回答了將軍,將軍卻還未回答下官呢。”顧雲淵一瞬間神色便又恢復隨性的輕狂。

  風獨影斂了斂眉,才道:“你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何必要去那刀劍如林的戰場。”

  顧雲淵頓展眉一笑,半真半假的道:“自然是為了相伴將軍左右。”

  對於他的這些調笑,風獨影早已能做到充耳不聞,所以此刻她亦只是凝眸看著顧雲淵。這幾年來,這人朝上朝下引人側目,她卻一直看不透這人。世人入朝,要麼是為國出力為民謀福,要麼是貪求富貴嗜好權勢,而眼前這個人卻全然不是。若是為了富貴權勢,他不會數次惹怒皇帝,以至今時今日還只是個八品文曹;若是為了國家百姓,他便更不該言行無忌,以至屢遭貶斥而屈就一身才華;若真是為了她……她搖頭屏棄腦中所想。

  這個人,他入朝來,難道功名利祿無一所求?

  “顧雲淵,你有經國濟世之才,本是該留名青史之人,他日的太宰之位亦非你莫屬,你為何不將一身才華施於家國百姓?”

  這一語,實出意料之外,以至顧雲淵在聞言的剎那心頭巨震,直愣愣的看著風獨影。

  這些年,他的所作所為,已令滿朝皆知其心思。有的人嘲笑,有的人讚賞,有的人妒恨,有的人羨慕……而風獨影,無論他在她面前說什麼做什麼,她從來都是漠然無視,彷彿世間並沒有一個顧雲淵。卻不曾想到,她對他還有這樣的期待———國之輔宰。

  那刻,顧雲淵心頭升起複雜的感覺,有些欣慰,卻又有些心酸。

  而風獨影自竹榻上站起來,走至庭中一株石榴樹下立定,仰首看著滿樹火紅的榴花,許久,才淡淡的隱帶嘆息道:“顧雲淵,這石榴花開得雖豔,可若來一場狂風暴雨,必是滿地殘紅,不但豔光不復,來日更不會有果實。”

  這樣的雙關語,顧雲淵自然聽得明白,他移眸看著她,石榴樹下,紅花襯映,霞光鍍染,那襲白衣在暮風之下絢爛勝錦。於是,他忍不住長長嘆息:“將軍與下官這一番話語,是因為關心下官,還是想要為朝庭留一個人才?將軍划去下官的名字,是因為書生不宜戰場,還是因下官痴纏將軍?”

  他的話問出了,風獨影卻沒有回應,她只是負手而立,仰望蒼穹,那姿態隨意卻又遙遠。

  顧雲淵看著,眸中忍不住流露出澀苦之情,以至一貫瀟灑輕狂的他亦由不得掩目,然後以一種自嘲的語氣道:“承蒙將軍看得起,認為下官他日有做太宰之能,那下官便更是要隨軍出征北海了。”

  風獨影聞言,回首側目。

  “太宰者,帝之輔也,領百官,治天下,濟蒼生。”顧雲淵放開手,面容已復端靜,眼神亦悠長深遠,“既是要治天下,自是要知天下。北海即將歸入我朝,而作為將來要治理它的國之宰輔,又怎能不知它。所以下官才要親身經歷,知其地貌,知其民風,知其文化……更是要看它如何崩潰,才知如何立它。”

  他的話說完,風獨影神色未變,只是眉尖一跳,眸中微露異光。

  “再說,下官雖是跟隨北伐大軍,但並不去前線戰場,下官有自知之明,刀劍弓馬非我之長。”顧雲淵側首挑眉,又是一派風流之態,“如果將軍還是不肯,那只能說將軍太過在意下官了,竟是……”說到這他頓了頓,而對面風獨影已斜目望來,可他笑笑,頗是不怕死的道,“將軍是捨不得下官有一絲危險啊。”

  果然,他話一落,風獨影鳳目裡的目光已化成了劍光,利得能將人斬成幾段,可顧雲淵坦然對之,無懼無畏,一派瀟灑從容。

  顯然風獨影也早有瞭解,所以瞪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穿過榴花,越過院牆,遠遠的落去。

  顧雲淵看著她,無言的笑了笑。

  院中靜默了那麼片刻後,風獨影才開口道:“既然你有如此理由,那便去吧。”

  “多謝將軍成全。”顧雲淵眉開眼笑,“如此下官可就是與將軍出死相隨了。”

  又來了。風獨影無奈抬手按了按眉心,“軍中之苦,非你所能想,一切好自為之。”然後招了招,杜康的身影便自遠處的樹蔭下走出。“方才你已聽到,去將顧大人的名字添上。”

  “是。”杜康領命去了。

  風獨影轉過身,移步竹榻前,依舊一手按在額頭,一手端起茶杯。

  顧雲淵看到了,可他不動,依舊坐在竹椅上。

  等了片刻,不聞顧雲淵告辭,風獨影終於再次移眸看向他,卻不想正對上他的眼睛。

  “我讓你這般頭痛嗎?”

  幽幽低沉的聲音,不同前刻的輕狂調笑,清洌的眸子這刻因為蘊著太多太深的東西而如古潭般深不見底,被那樣的目光看著,風獨影不由心弦一顫,剎那怔然。

  “這麼些年,難道我只是讓你頭痛?”顧雲淵苦笑著嘆息。

  風獨影聽著,冷冽平靜的鳳目裡終是波光一閃,“顧雲淵,不要將心思放在本將身上。”

  顧雲淵閉目。這麼簡單的一句話,落入耳中,就彷彿一刀刮在心頭。

  這是數年來第一次,風獨影沒有對他的心思漠然視之,亦是數年來第一次回應他的那份心思。只可惜……

  “顧雲淵,世間好女子多如繁花。”風獨影放下茶杯,側首,目光輕飄飄的望向那一樹石榴花,“你只要抬頭望去,自然能尋到那一朵最值得你珍視的。”

  顧雲淵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靜靜看著滿樹火紅明豔的榴花,片刻,他才低聲道:“當年,我踏入帝都的第一日,便見到了你。”

  風獨影聞言,只是起身走至石榴花樹下,不曾言語,可那纖長的背影自然而然流瀉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日你就如這般……”顧雲淵看著她的背影,眸中帶出回憶之色,“昂首闊步,目不斜視,直往前去,那姿態高貴如雲端鳳凰,令道之兩旁的所有人……無論是官是民,在見著你的那一刻,都不由自主的低下頭去。可我那時卻捨不得低頭,我望著你,那一瞬間心頭生出的念想竟是想與你同行,不是如杜康那樣跟隨你身後,而是站在你身旁與你並肩同行。”

  風獨影的背影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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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顧雲淵亦不在意她是否有回應,自顧低聲道來:“與你並肩同行,卻不是想與你就那樣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許多的人,許多的店舖,許多的東西……我想拉著你在路旁的茶樓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鋪裡買兩個包子一人一個邊走邊吃;想拉你一塊兒進街旁的古董鋪或是首飾鋪裡為你挑選一兩樣喜愛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樹,看一看那擦肩而過的人……我就想拉著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訴你,不要那樣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爾也轉個身回個頭,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聽著身後的話語,風獨影心頭如被什麼重重磕了一下。

  從未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也從未有人敢與她這樣說話。她回身,目光望入一雙堅若磐石淨如清泉的眼睛,剎那間心神恍蕩。

  這個人,在屢遭貶斥屢受委屈之後,在他如今如此卑微之時,卻依能如此坦然立於她面前,依舊不亢不卑地表達他的心意,數年如一日。驀地心頭想到另一人,陡然酸楚難禁,當年若那人亦能如此,又何至今日。

  想至此,她不由對著顧雲淵微微一笑,輕鬆的輕淡的不帶一絲高傲冷漠,如暮色裡漸漸隱去的晚霞,璀璨懾目的光芒已褪,淡淡的殘豔餘韻卻更是蕩人心魄。

  “顧雲淵,你的心意我很感謝,只是……我此生已無此榮幸。”她的聲音不再似從高空傳來般的遙遠,而是如耳邊的輕輕細語。

  這樣的回答,並不意外,可看著她唇邊那朵若初雪般靜寒空華的笑容,顧雲淵心頭如冬夜般冷寂,“為何?”

  風獨影抬手,似想摘下一朵榴花,卻在指尖碰著花瓣之際收回了手,吸一口氣,然後聲音和著呼出的氣息而出,如同一聲低長的嘆息。“顧雲淵,你看我今日無限風光,可你不知過往的二十年我是如何走過的。”她垂眸看著自己的雙手,“你不知我這雙手上有過多少血腥罪孽,而你亦不能在我五歲之前便與我相識。”抬眸,看著面前的男子,鳳目裡已重蘊冰雪,“顧雲淵,你我離得太遠。”

  顧雲淵一震,還未及開口,風獨影已抬手阻止他:“你這樣的人,該取個宜家宜室的好女子,然後生兒育女,然後一展抱負,做個名垂青史的一代賢臣。我言盡於此。”

  話音落下,她不等顧雲淵回應,已是轉身絕然而去。

  望著她的背影消失於長廊盡頭,滿庭芳華的院子瞬即空寂,顧雲淵靜靜矗立,片刻才輕輕嘆息:“那些過往,我未及參與,又怎會在意。你和我是從那日街中我看到你才開始,雖則遠,但我自會一步一步走近,終有一日會站到你的面前。”

  那句話,要告之的人已然走遠,可他對著空曠的院子脈脈訴說,她聽不到不要緊,只要他能做到便好。

  收斂起心思,打點起精神,他從竹椅上站起,轉過身準備離去,卻在轉身的瞬間身形頓住。

  前邊的槐樹下,豐極不知何時到來,也不知已站立多久。

  院子裡的兩人,一個容貌普通,不過八品文曹,居於官階之末;一個容傾天下,位居太宰,乃是百官之首。

  可是那刻,兩個男人隔著數丈之距,遙遙相對。

  一個目光深沉,雍容雅麗如玉樹;一個目光坦然,頎長雅正如碧松,從容貌到地位都如天地懸殊的兩人,竟隱有旗鼓相當之氣勢。

  對視許久,兩人彼此微微頷首,然後一個入內,一個出府。

  擦肩而過之際,一陣暮風拂過,六月裡,卻是凜冽如刀。

  三、天下何限1

  元鼎三年六月初四。

  北征大軍起程之日,百官於帝都北門外送行。

  城門之前,大軍靜立,鎧甲燦目,一眼望去,那威武雄壯的氣勢令人屏息。而半空中,旌旗飛揚,最令人矚目的自然是那迎風招展的蒼龍旗與白鳳旗。赤色旗幟上一條張牙舞爪的蒼龍盤踞雲間,那是亂世中威震群雄的東始修的蒼龍旗。黑色旗幟上一隻白鳳展翅翱翔雲空,則是曾令諸英聞風喪膽的風獨影的白鳳旗。

  萬軍之前,兩騎矗立,赤甲黑馬的是當朝皇帝東始修,白馬銀甲的是“鳳影將軍”風獨影。當百官行完禮後,東始修一抬手,大軍齊喝,剎時聲若雷鳴,氣震天地。

  喝聲未止,風獨影馬鞭一揚,頓如箭馳去,銀甲在朝陽下閃著灼目的光芒,綉著華麗鳳羽的白色披風被風吹拂著在半空飄揚,彷彿是真的鳳凰展翅,絢爛至極。而在她的身後,千軍萬馬如奔流浩蕩跟隨,那等雄豪壯觀,令群臣百姓震嘆驚豔:風將軍實不負“鳳凰”之名也。

  “七妹果然最喜的還是出征。”目送大軍之前遙遙領先的一騎,寧靜遠輕輕感嘆。

  “這一點上,大哥與七妹是一致的。”白意馬則道。

  “呵……”寧靜遠輕笑一聲,點頭。

  “所以大哥才拋下我們兄弟幾個,只帶上七姐。”南片月嘀咕著。

  “八弟你就死心吧,這輩子我都不會給你機會再出戰的。”華荊台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哼,別忘了大哥才是皇帝,他的話才算數。”南片月不服氣。

  “咱們走著瞧,看誰的話算數。”華荊台不以為然。

  眼見這兩人又要鬥上嘴了,皇逖目光一掃,頓各自收聲。

  寧靜遠看著不覺好笑,目光掠過一旁的豐極,見他依舊望著大軍遠處的方向,不知怎的心頭便有些惻然。

  等到大軍消失不見影兒,送行的朝臣百姓紛紛散去,六兄弟自也是打算回府。

  華荊台正想提議去寧靜遠府中打劫一頓的,話沒來得及說,寧靜遠卻已望著皇逖道:“二哥,我們一道走走如何?”

  聽了這話,華荊台趕緊道:“三哥你與二哥順道買些好酒回,我與四哥、五哥、八弟先去你府中等你們啊。”說罷衝著豐極、白意馬、南片月使眼色,三人會意,都附和道:“二哥、三哥,我們先行一步了。”

  於是四兄弟打馬先去了寧府,趕在寧靜遠回府前一窺有否藏著蒙成美女。

  等人潮都散了,兄弟也走遠了,皇逖問:“三弟是有事要與我說?”

  寧靜遠點點頭,目光一掃,然後指著數十丈外的一處山坡道:“二哥,我們去那邊如何?”

  皇逖點頭。

  騎馬到了山坡上,立於高處,竟還可看得遠處半空中揚起的滾滾塵土,顯見是大軍所過之處。兩人下馬,遙遙望著遠處,半晌後,皇逖開口:“三弟要與我說什麼?”

  寧靜遠收回目光,“聽說二哥有意讓顧雲淵做我們的妹婿?”

  皇逖點頭:“我是有說過這樣的話。”

  寧靜遠搖頭:“二哥,不可。”

  “為何?”皇逖目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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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寧靜遠目光眺望遠處片刻,才道:“二哥,我知道你是疼愛七妹所以才如此關心她的終身大事。唉,其實就這一個妹子,我們兄弟幾個又有誰不是疼她入骨。但是……此事卻是萬萬不可為。”

  皇逖目光一凝,不語。

  “二哥,你我皆知七妹何至今日依舊未嫁。”寧靜遠望著遠處半空中飛舞的塵土,心頭便也似灰撲撲的蒙著一層,“若你真要把七妹嫁給顧雲淵,先不說大哥與四弟的反應,便是七妹那裡也不會答應的。”

  皇逖默然片刻,才有些氣憤又有些憐惜的道:“就因他二人,才至七妹蹉跎年華,有時我真想給他們一人一巴掌。”

  寧靜遠聞言苦笑:“二哥,若真是一巴掌可解決的事,我們兄弟何至於為難至今。要知道今時今日,一個天下至尊,一個執國太宰,皆是牽一髮而舉國動,一個不小心便可釀成覆國大禍。”

  “唉。”皇逖難得的嘆一口氣,亦是滿臉悵然,“我還真不知到了今日,他們三人到底誰錯,又是誰錯得更多。”

  “誰也沒錯。”寧靜遠也嘆氣,“只是……四弟那事事求全的性子,可謂成也它,敗也它,才有了今日進退不得之境。”

  “也不能怪四弟。”皇逖搖搖頭,“當年之事,換作你我亦只能如此,畢竟是他對不起人家。”

  寧靜遠頓了片刻,抬手撫了撫身旁的駿馬,才道:“這些年,你我兄弟皆娶妻生子,唯四弟孑然一身,想來那亦是緣由。”

  皇逖沒有出聲,又沉默了片刻,才轉頭看向他:“你我便只能如此無能為力地看著?”這個弟弟一直是最聰明的,永遠有層出不窮的奇謀異策。

  被皇逖那隱含期望的目光一看,寧靜遠無奈搖頭:“二哥,若有法子,我何必等到今天。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事可以用計謀用手段解決,但唯一不可改變的便是人之心意,那取決於人之本心。所以……二哥,無論是你為了四弟,還是真的中意顧雲淵,那念頭都得打消。”他看著皇逖,神色難得地嚴肅認真,“謀國者不分君子小人,但治國需得君子直臣。顧雲淵是君子,是人才,萬不可將他捲入其中,那只會毀了他。”

  “我知道。”皇逖點頭,“只是啊……”

  後面的話他卻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寧靜遠自是明白,他輕輕嘆一口氣,惆悵無比:“我們只能希望,過些年,他們各自都淡了心思,那時自然就無所顧忌了。”他頓了頓,又輕聲道:“又或者就這樣過下去,至少我們八人是在一起的,我們的情誼永遠不變。

  對於他的話,皇逖靜了許久後,才道一句:“世事變幻莫測。”

  那一日,兩人皆默認了維持現狀不變,可日後所發生的卻也應驗了皇逖那句“世事變幻莫測”。

  而在遙遠的北方,大東皇帝率二十萬大軍御駕親征的消息一傳到北海王都,頓引起了上上下下的驚慌。

  本來北海王躊躇滿志。二十年餘年的經營已國富民強,又與蒙成結成盟約,正想著揮軍南下大展鴻願,即算是不能問鼎中原,至少也可瓜分大東半壁江山,這既會是他作為一國之君的千秋功業,亦是為著北海王朝的千秋萬代。可是……萬萬沒想到的是,他才剛剛有了動作,那蒙成竟發生了內亂,不但定好的聯兵之舉未能成約,而且大東的反應竟是如此之快,更可怕的是他的主動出兵給了大東征討北海的大義名份。

  如今,北海大軍三路進攻大東邊城大壟、郢城、宥城,可三城之兵力、糧草竟是出乎意料外的充足,攻城數日,一城也未能拿下,反是己方折了不少兵馬,由此看來,南下之事定是早早洩密,讓大東人有了準備,而正在這等進退不得的時刻,偏偏又傳來了大東大軍北伐的消息……正是出師未捷勢先消!

  而朝中聞得消息,頓時一片慌亂,人人自危,大部分臣子皆上表奏請大王趕緊休兵求和,只有少數臣子表示願拚死力抗。

  北海王坐在朝堂上,漠然的聽著殿下大臣們的議論紛紛,其實他心裡比誰都清楚。

  北海今日雖是比過往要富強,但是無論國土、財力、人口皆不能與比它大了十數倍的大東相比。但是強敵在側,又如何能安心?只有趁其力弱之時一舉擊潰,才能有自身的百年安好。因此他才定下與蒙成結盟之策,若能合兩國之力,必能擊潰大東鐵騎,吞下大東沃土,只可惜……萬事俱備之時,那股東風———蒙成大軍———竟不能赴約!如今,北海勢單力薄,以彈丸之地的十餘萬兵馬,去抗衡大東的身經百戰的二十萬精銳鐵騎,其勝負……不敢猜想。更何況……這次領兵的不但有大東的皇帝東始修,還有那個令敵聞風喪膽的“噬血鳳凰”風獨影!

  唉!北海王心裡無聲的重重嘆氣,沮喪、懊惱、憤慨、無奈等等滋味交夾一起,如一塊烙鐵在心頭翻來滾去。可作為一國之君,他亦不能如朝臣所請般,向大東屈膝求和,那樣北海將永世屈服於大東之下,那樣他一國之主的顏面何存,他百年之後如何去見地下的祖先,他又如何面對國中百姓後世子孫!

  權衡良久,北海王下旨,命三路大軍退兵,回守鎬城、僰城、癸城,必要將強敵阻於國門之外。一自是期望退兵後,大東皇帝眼見邊境無事,或也能退兵回朝;二是堅守三城,令得大東久攻不下,那時候與之議和,自比如今求和要來得有顏面,手中亦握住了講和的條件。

  王命傳下,北海的三路大軍便都停止進攻大東邊城,退回了本國的鎬城、僰城、癸城。

  鎬城、僰城、癸城乃北海接壤大東的三座邊城,三城的兵馬分別為四萬,三城彼此相距不遠,形天然犄角之勢,可互為支援,是以這三城亦可視作為一座擁有雄兵十二萬、糧草充足的堅固城池。守這三城的三路大軍的將領分別是鎬城北弈赫、僰城北弈業、癸城伏桓。其中伏桓是北海卓有戰功的名將,而北弈赫、北弈業兄弟則是北海國的三王子、六王子,在國內也是素有能名。此次南下出兵,北海王任伏桓為主帥,派兩個兒子為左右副帥,也是存著歷練兒子、考察其才之心,以備選立王儲。

  六月十二日,大東大軍抵宥城,當夜休整。

  十三日晨,風獨影率十萬大軍先行起程,往北海進發,東始修依停駐宥城。

  十三日酉時,大軍抵奚山坡,此處距東邊鎬城五里,距西邊僰城七里,直往前走距癸城十里。風獨影命大軍在此紮營。

  聞得東軍已至的消息,鎬、僰、癸三城三將嚴陣以待。

  十四日,東軍卻並未有進攻之舉,北弈赫、北弈業、伏桓三人分別得探子回報:東軍的主將風獨影於營前擺下擂台,讓眾將兵比武,勝者當她的副將。那一日,東軍大營裡只聞得陣陣喝彩之聲。

  十五日,東軍依舊沒有攻城,探子回報北海三城主將:東軍在為選出先鋒擺酒慶賀。那一日,東軍大營裡只聞得酒香陣陣。

  十六日,東軍大營一片安靜,還是未有攻城之舉。

  儘管如此,鎬城、僰城、癸城裡的北弈赫、北弈業、伏桓警惕如昔,不敢有絲毫懈怠,但同樣的,他們也沒有出城攻襲東軍之舉。北海王的旨意是“守”,堅守城門,不讓東人踏入一步。這同時也是國中大部分臣將的意願,將東人拒於國門外,只待時機成熟,便可雙方言和。因此,主將伏桓下達的命令即是:敵動我動,敵不動我不動。但凡一城受襲,兩城即救。

  十七日,卯時。

  天暗人困的黎明時分,東軍四萬鐵騎忽悄悄的迅速地奔襲鎬城。

  得探子報訊,僰城北弈業、癸城伏桓瞬即分別派遣二萬兵馬增援鎬城。

  於是,當四萬東軍一到鎬城外,等候已久的北弈赫便領兵出戰,再加上隨後趕到北弈業、伏桓增援的四萬兵馬,兵力懸殊之下,雙方激戰不到半個時辰,東軍即敗逃。北軍未有追擊。

  此一戰雖小,卻是打敗了聞名天下的“鳳影將軍”風獨影麾下的將兵,頓令北軍上下頗為振奮,倒是三位主將並未如眾人般為初戰告捷而喜形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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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鎬城裡北弈赫只是不屑的笑笑,暗道:那不過是東人的佯敗,目的是想引我追擊再暗設伏軍襲擊我罷,小王才不上當。

  僰城裡的北弈業亦為自己的英明推斷而自得:風獨影明明有十萬之眾,卻只出兵四萬,顯然是為著試探我軍的情況,這麼點小伎倆小王豈會看不出的。哼哼,這風獨影也沒什麼了不得的麼。

  癸城裡的伏桓卻尋思:威名遠播的“鳳影將軍”便只這麼一點能耐?

  而緊接著,風獨影的舉動更是令得不屑的更不屑,自得的更加自得,尋思的更是不解。

  十八日辰時,東軍四萬兵馬攻擊癸城。

  自然,伏桓領兵出城迎戰,鎬城、僰城裡的北弈赫、北弈業兄弟得信亦即派兵增援,半個時辰後,東軍敗逃。

  一時間,三城北軍紛紛譏笑:所謂神勇蓋世的大東鐵騎也不過如此,根本不堪我北海精兵一擊。諸將領更是認為這“鳳影將軍”的威名想來是誇大了,只從這幾日她這等人人皆是一看即知的行動來看,實沒什麼名將之才,不過是庸昧之輩罷了。

  因此,到了十九日,探子回報東軍大營卯時有動靜時,從睡夢中被吵醒的北弈業、北弈赫兄弟只是嗤笑一聲:這風獨影又想攻城了?這回她攻哪呢?她要攻便攻唄,小王等著她。便是癸城裡伏桓聞得消息,亦只是命令將兵做好防守或增援的準備。

  卯時一刻,探子回報東軍往僰城去了。

  鎬城裡北弈赫得知,打著哈欠想:反正伏桓也會派兵增援,東軍定又會無功而返,這來來回回的奔波著實也辛苦……於是,他又躺回了被窩,只是派屬下一名副將去點兩萬兵馬,辰時出發增援僰城,走走過場吧。

  而僰城裡北弈業聞說東軍來襲,想著東軍要來也是半個時辰後的事,於是懶洋洋起身著衣,又吩咐傳喚將士於虎嘯堂聽令。

  那一日,旭日自東方升起,金紅的朝陽照耀大地,青山綠樹,紅花赤霞,顯得一切都生機勃勃的。

  在那明媚的朝色裡,一道黃塵橫貫半空,滾滾奔來,遮天蔽日。

  那是鐵騎疾速奔馳揚起的塵土。

  所以,當北弈業不緊不慢地洗漱過,正準備用早膳之時,一名士兵慌慌張張地奔來:“殿下,不好啦,東軍……東軍來了!”

  “砰咚!”

  碗自北弈業手中滑落,湯汁瞬間浸濕桌布。他抬頭看著那氣喘吁吁的士兵:“你說什麼?什麼東軍來了?他們怎麼可有這麼快?”不過兩刻,他們怎麼會就到了?

  士兵還來不及回答,虎嘯堂裡的諸將也聞報趕到:“殿下!東軍已到城下了!”

  當北弈業領著眾將急奔至城樓時,只見燦陽之下那於半空中迎風飛揚的白鳳旗!

  “是……是鳳……鳳影騎!”有人驚呼。

  “殿下……這……這是風獨影親自到了!”有人駭叫。

  城樓之下遍佈銀甲耀目的鐵騎,銀盔之頂皆綴紅纓,絲絲縷縷飄揚風中,放目而去,如鮮豔的紅綢在飛展,再看卻似那滔滔不絕的血河!

  那是鳳影將軍所向披麾的“鳳影騎”!

  那是破城無阻殲敵無數的“白鳳凰”!

  “這……”城樓之上,饒是見慣陣仗的北弈業此刻也被城下“鳳影騎”的殺氣所迫而面色蒼白。

  “殿下……”身旁副將見其臉色不由擔心。

  這才是大東鐵騎真正的速度嗎?迅若奔雷,頃刻即到!

  這才是大東鐵騎真正的氣勢嗎?勢若淵岳,殺意浸膚!

  北弈業呆呆望著城樓下。

  “殿下,殿下!”副將連聲呼喚。

  “嗯。”北弈業回過神來,看著副將,“快!再派人往鎬城、癸城傳迅,請他們速派援兵!”

  “是!”

  北弈業轉頭,看看身旁的諸將,竟是一個個面色慘淡神色慌張。

  還未戰,竟已戰意全消!

  回轉身,目光移向城樓下那遍地的銀白嫣紅,明明數萬人於此,卻鴉雀無聲,可那氣勢卻彷彿白浪赤洪翻滾而來,那等雄姿是百倍勝於己方。

  “傳令,全城將士堅守不出!”

  “是……是!”

  朝陽越升越高。

  一刻過去。

  兩刻過去。

  三刻過去。

  ……

  一個時辰過去。

  兩個時辰也過去了。

  城樓上,那拉弓的手已痠痛,那舉刀的臂已酸麻,那準備好的滾木雷石擱滿城樓,那滾燙的熱油亦已冷去……可是,城樓下的東軍沒有一點動靜,依舊矗立如淵,依舊盔甲如銀,依舊刀槍雪亮,就是沒有一絲進攻之舉。

  怎麼回事?三哥與伏將軍的援兵為何現在還未到?

  城樓上北弈業在想。

  這東軍為何不攻城?

  僰城裡所有的將士都在想。

  他們疑惑於城樓下紋絲不動的數萬東軍,他們忐忑於援兵為何這麼久都不曾到。

  “嗒嗒嗒嗒……”

  驀地,遠遠的有蹄聲傳來,然後越來越近,放目遠望,已見半空中滾滾塵煙。

  一時間,城樓上的北軍將士無不心喜,這定是援兵到了!

  “嗒嗒嗒嗒……”

  蹄聲越發近了,然後便看到鐵騎如雲而來,旌旗飄展於半空,頃刻間便到了跟前,待看清了,城樓上的北弈業及諸將士頓如墜冰窖。

  “鎬城已破,北弈赫伏首!”

  北弈業等還未及回神,那震天的吼聲已破空傳來,如驚雷乍落,震得僰城所有將士心魂都散了。

  “鎬城已破,北弈赫伏首!”

  萬騎奔來,吼聲陣陣,如雷鳴,如洪嘯,僰城裡一片驚慌。

  當塵土止歇,飛騎收足,城樓之上居高而望的北弈業等人已可清晰看到,對面剛至的將兵衣甲染血,刀劍見紅,顯見是剛經歷過一場血戰。

  而當東軍陣前高高掛起一顆頭顱時,北弈業眼前一黑,頓一陣暈眩。

  “鎬城已破,北弈赫伏首!”

  那吼聲震天動地,只把城樓上的人驚得魂飛魄散!

  諸人看清———那顆頭顱赫然是三王子北弈赫!

  鎬城破了?

  鎬城竟已被東軍攻下了?!

  可是,風獨影不是在這裡嗎?那為何鎬城會破?伏將軍呢?癸城又怎樣了?為何援兵不至?

  而在僰城上上下下一片慌亂之時,城樓下驀然鼓聲大震。

  “咚!咚!咚!咚!咚!咚……”

  北弈業醒轉神,便聞戰鼓齊鳴,然後便見東軍陣前,一騎上前,白馬銀甲,長劍如虹。

  “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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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清亮冷利的喝聲落下,長劍在空中劃下雪亮的弧線。

  霎時便見銀甲如潮,洶湧奔來。

  大東鐵騎終於發動攻城。

  早已銳氣耗盡心慌神亂的北軍,哪裡抵擋得了養精蓄銳的大東鐵騎。

  金戈鐵馬中,廝殺震天!

  血雨腥風裡,哀嚎慟天!

  ……

  《東書·列侯·鳳王傳》記:元鼎三年六月十九日,鳳王一日取鎬、僰兩城。

  兩城的攻取,無數大東士兵流血,無數北海士兵陳屍,但落到史家筆下,不過寥寥幾字。

  在僰城攻破,北弈業被生擒時,他依舊不明白,何以他就這樣敗了,他的兄長北弈赫守著的鎬城又是怎麼破的,伏桓將軍為何不來救?

  他自不會知道,當風獨影領著“鳳影騎”圍住僰城之時,當鎬城的兩萬援兵馳出城後,她麾下副將晏瑕叔便領五萬大軍攻取鎬城,而北弈赫還在睡夢之中。

  鎬城被攻個措手不及,頃刻間便易了主。而兩萬援兵出城不久即遭伏擊,盡殲於蝥谷。至於伏桓,當他準備領兵相救僰城之時,便見城外塵土飛揚,五萬大東鐵騎將癸城圍了個水洩不通,驚震之下,只見城外赤色蒼龍旗於風中張揚。那是大東皇帝東始修親至!那一瞬間,他已知鎬城、僰城不妙,當即下令,死守癸城不出。

  元鼎三年六月十九日,天空碧藍如洗,驕陽華燦如金。

  那是一個晴朗的好日子,不曾為鎬城的屍丘而驚,亦不曾為僰城的廝殺而怯。

  只是日夕操練少有征戰的北軍如何是縱橫沙場殺敵無數的鳳影騎的對手。

  王室養尊處優的王子北弈赫、北弈業如何是九歲即在刀劍血火中淬煉的風獨影的對手。

  更何況,身經百戰的大東鐵騎在兵力上也遠勝北軍。

  所以,鎬城破了,僰城亦收了。

  夕陽斜下時,鳳影將軍的白鳳旗已飄在僰城城樓上。

  三、天下何限2

  在僰城攻破之時,癸城城樓上,伏桓眺望對面。

  如血的殘陽之下,五萬大東鐵騎靜若山嶽,然後一騎緩緩馳出,即算隔著數十丈的距離,亦可清晰感受到那人張揚至極的氣勢,漫不經心的抬眸掃一眼城樓,仿有雷電疾射,癸城城樓上所有人皆不由自主後退一步,便是伏桓亦不禁抓緊了腰間的寶刀,一瞬間汗流浹背。

  那人一眼間的氣勢似可將天地扭轉!

  那便是大東王朝的開國皇帝東始修嗎?!

  伏桓緊緊盯著那一騎,想看看那個終結亂世開創新朝號稱不世英雄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樣。

  神駿非凡的驪龍馬上,那人布衣散發,劍眉若飛,與其說是盤踞金殿的帝王不若說更似是縱橫江湖的大俠,顧盼之間是張揚著豪放霸氣。

  對面的東始修亦眺望癸城,見城樓將士挺拔,刀戈齊整,自有一種肅嚴之氣,不由讚一句:“這伏桓還不錯。”隨即又吩咐:“離城百丈紮營。”

  “是。”眾將領命下去。

  待營帳紮好,東始修入營休息時,問他的侍衛龍荼:“風將軍今夜在哪裡歇息?”

  龍荼答道:“風將軍在僰城。”

  “哦。”東始修點點頭,沒吭聲了。

  那時刻,僰城城外東軍營前,北弈業一個踉蹌,被人推進了主帥營帳。

  等他站穩了,抬頭便看著正對帳門的一方書案,一名年輕男子正伏案疾書,聽到聲響,那男子抬頭向他望來,目光平靜淡然,然後轉頭將目光調向一側。

  北弈業順著男子的目光望去,便見一旁的木榻上斜倚著一名白衣女子,正低頭看著膝上的一卷輿圖,烏黑的長發如一泓墨泉瀉下,擋了她的面容,只看得一雙纖長的素手在翻動膝上的輿圖,手腕轉動間帶起衣袖拂動,便有華光瀲灩,鳳羽翩翩。

  那一刻,不需看清女子的面容,亦勿需人言明,他自是知道了這人的身份———大東的“鳳影將軍”風獨影。

  “將軍,北海的六殿下請到了。”安靜的帳中,年輕男子開口,那聲音平和低沉,甚至對他這俘虜亦做到了“客氣”,畢竟一個階下囚何談“請”字。

  白衣女子抬首,目光移來。

  那一霎,彷彿千萬顆明珠同時綻放光芒,明亮得令人睜不開眼。

  有那麼片刻後,北弈業才看清了榻上那個素衣如雪的女子,然後忽然明白了何以她能以“鳳凰”為名,她何以愛著白衣銀甲。

  九天之鳳,何其耀目,可她只一雙眼睛,便熠熠懾人,如日之明燦,兼月之冷華,而這世間,亦只有那最素淨的銀白,才襯她那周身流溢的豔光炫色。

  “白鳳凰”之名,名副其實。

  可是……亦是眼前這個女子,令他城破將亡,令他數萬兵馬一日盡歿!

  而此刻,她看著他的目光,卻能如此的平淡散漫。

  瞬間,胸膛裡燃起一股憤恨。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32
二八

  押了他過來是想折辱他嗎?還是想看他涕下求饒?他堂堂北海國的王子,豈會做寡廉鮮恥之輩。

  “成王敗寇。小王今日敗在你手下,要殺要剮給個痛快,別妄想小王屈服求饒!”北弈業衝著風獨影喊道,是一口標準的大東話。北海與東、蒙相鄰,常有往來,是以民間多有通曉兩國語言的,他們王室子弟更是要能說能寫兩國的文字。

  聽了北弈業的話,風獨影倒也不驚奇,只是勾唇笑了笑,道:“你已是我的階下囚,我還需你屈服麼。”

  北弈業語塞,只覺那笑似乎是在譏笑自己,不由得又是羞窘又是惱怒,恨聲道:“你也別妄想扣著我來威脅父王和伏將軍。”

  “呵呵……”風獨影輕笑出聲,“本將是要征服北海,又何需用你來脅迫,這等事本將不屑做。”

  聽了這話,北弈業更是羞窘難堪,“那……那你抓了我想幹麼?”三哥已亡,僰城破時,諸將大多戰死或被斬首,卻只有他被留了性命。

  風獨影目光打量著北海國這位年輕的王子,心想他也許還不到二十歲吧?

  而被她這樣注目著,北弈業只恨不得能有個什麼遮擋一下,不想如此狼狽的暴露於她的目光下,可是偏偏讓他形容掃地尊嚴再無的就是她!那刻的感覺異常複雜,面前這個人是敵人,是仇人,可是……這個仇人……偏有如此驚豔的容色,偏有如此懾人的氣勢,襯得他有如塵埃。更可惡的是,這個人明明與他年紀差不多,可她已名震天下,而自己在她面前有若丸卵,不堪一擊!

  於是,他時而憤恨瞪視,時而羞怒垂首,倒令他忘了一件重要的事——為人囚徒,命懸一線。

  打量了片刻,風獨影驀然開口:“如你所說‘成王敗寇’,若是你領兵踏平了我大東,那今日你為座上客,我為階下囚。只不過,爾等無能,擊破北海國門、踏平北海疆土的將是我大東鐵騎。所以……爾等國破命亡,亦勿怨我等。”那話,說得漫不經心,可那雙鳳目裡自有一種狷傲囂張,讓人不能平常視之。

  北海弈心頭一震,一股涼意自脊背升起。

  下一刻,風獨影收回目光,手一揮,“推出去,斬。”

  語氣淡淡的,連神色亦未有絲毫變化,可這無情之語不啻九天垂落之驚雷,直震得北弈業心神渙散。

  呆呆看著她,那張面容上沒有冷絕之氣,可他就知道,她並非戲言。

  他要死了!他北弈業要死在這裡了!

  那一剎,死亡的恐懼襲捲心頭,不由得全身一顫,如置冰窖,寒浸骨髓。

  他不想死!

  他害怕死!

  可是……他目光死死看著她,牙關死死咬著唇。

  他不能開口求饒!他是北海國的王子,他不能沒有志氣!

  帳外守著的士兵並不給他過多的恐懼時間,一左一右進來,抓了他的臂膀便往帳外拖去。

  地上留下一道拖痕,幾滴水跡。

  許是汗,許是淚。

  只是,自始至終,並沒有驚叫與痛哭。

  帳簾垂下。

  心底默嘆一聲,顧雲淵回頭,望向木榻上神色靜然的女將軍。

  即算是敵人,可那人貴為北海國的王子,是那樣年輕的一個生命,就這樣斬了,她沒有一絲猶豫與惋惜。

  似乎感覺到了顧雲淵的目光,風獨影移眸向他看來。

  “只是要斬他,又何必有這一趟。”他道。既不是想要他臣服,亦不是想自他口中探出北軍之情況,那莫不如僰城攻破時,便讓他與他的將士死在一塊。

  “因為我要看看他是什麼樣的人。”風獨影的目光還落在帳門口,似乎那裡還有那個北海王子的背影。

  “哦?”顧雲淵唇邊淺笑別有深意,“將軍難道是好奇這北海國的王子的長相?其實論到容貌,這世間無人能及豐太宰。”

  風獨影回首橫他一眼,又將目光移回帳門,“這人雖是個嬌生慣養的王子,但大敵當前並未逃走,儘管年輕怕死,可為階下囚時亦不曾慟哭求饒,可見是個有志介之人。如此看來,生養他的北海王確如民間所說那樣,是個明君。而要征服明君治下的百姓……”

  “原來如此。”顧雲淵垂下眼簾掩了眸光。

  風獨影移開膝上的輿圖,道:“對於這樣的人,我不能放他,亦不想折磨他,殺了他便是對他的最大尊重。”她自榻上起身,“杜康。”

  帳簾欣動,杜康走入。

  “雖則我早有命令,但這刻你去城中走一圈,有騷擾百姓、搶奪財物、淫掠女子者,無論尊卑,斬立決!”

  “是。”杜康領命離去。

  “顧雲淵。”風獨影轉身看向他,“鎬、僰兩城皆發一道命令:兩城百姓,無論是官是民,無論老少男女,凡舉事暴動者,立斬無赦!”

  語氣依舊是輕輕淡淡的,可一語之下,許就是血流成河屍橫滿城……而她要做到今日這樣殺人取命毫不猶疑,不知要經歷過什麼樣的過往才能做到如此的冷靜淡然。

  顧雲淵一時怔忡,竟未能立即應承。

  “顧大人。”風獨影那清淡而略帶冷澈的聲音再次響起。

  顧雲淵回神,離座躬身,“下官領命。”

  風獨影看了他片刻,道:“顧雲淵,你說要知北海,才能治北海,那麼從現在起,你便該好好看著,好好想想了。”

  顧雲淵聞言抬頭,笑容寫意風流,“多謝將軍提醒。”

  風獨影移步往帳外走去,走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著重新伏案疾書的顧雲淵,“初戰告捷的消息已傳回帝都,想來四哥派來接管的人很快便會到,在他們到之前……”她語調微微一頓,顧雲淵不由抬首,便見她鳳目裡浮起淺淺淡淡的波光,“顧雲淵,在四哥派的人到來之前,讓我看看你的治國之能。”

  剎那,顧雲淵只覺得腦中轟隆一聲,頓時一股滾燙的熱流自胸膛湧出,頃刻間便流遍全身。

  “顧雲淵,本將拭目以待呢。”風獨影揚眉一笑,然後掀簾出帳。

  帳簾落下後,帳中一片靜寂,許久後才響起顧雲淵的喃喃自語,“既然你要看,那我自不能令你失望了。”閒閒淡淡的語氣裡,自有一種凜然自信的氣勢。

  往後幾日平靜度過。

  六月二十二日,癸城城外,東軍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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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掀開帳簾,裡面左邊一張床,右邊一張榻,正前方一張書案,一張椅子,簡單得近乎簡陋,完全不似一個帝王擁有的營帳。

  此刻營帳裡,一個橫躺在床上,臉上蓋著數份摺子,一個斜臥在榻上,臉上蒙著一本書,兄妹兩人——一個皇帝一個將軍,皆毫無形象可言。

  “杜康怎麼去了這麼久還不回,要餓死我嗎?”風獨影嘀咕著。

  “龍荼去搬罈酒也去了這麼久。”東始修哼著,“回頭罰他倆的俸碌。”

  黃昏薄暮,正是炊煙裊裊時,杜康在熱火朝天的伙房裡挑著他家將軍會吃的菜餚,龍荼則在一堆小山似的酒罈子裡挑著他家陛下指名的美酒“屠蘇”,並不知營帳裡躺著的兩人在抱怨他們太慢了。

  百無聊賴之際,風獨影問:“大哥,這癸城你圍了幾天了,什麼時候攻城?”

  “等東西到了,等天公作美。”東始修懶懶答道。

  “喔,打算怎麼取下癸城?”風獨影一邊問卻一邊想,若是換作三哥四哥,在如此絕對優勢下,他們定是“圍而不攻”以達“不戰而屈人兵”,或許三哥還會使使離間計,四哥則派人勸降,他們倆人,三哥是喜歡省力省事,四哥是想完美製勝,至於大哥嘛……

  果然,東始修道:“伏桓是北海第一的名將,打敗了他,便等於擊垮了北海所有將領的心防。”他拔開臉上的摺子,坐起身來,“況且,此刻不只蒙成看著我們,周邊覬覦的諸國都在看著,所以……攻取癸城不用一點取巧之策,正面進攻,讓其徹底崩潰,讓諸國看看我大東鐵騎不可抵擋之威猛,這才有敲山震虎之功!”

  風獨影不由得笑了笑,只不過給書遮擋了。她又問:“四哥的信有收到沒?”

  聞言東始修哼了一聲,才道:“不止他,老六的更早就到了。”

  風獨影自是瞭解他的心情,想想四哥與六哥的信,於是聲音裡便帶出了笑意:“大哥,他們沒用摺子,而是以兄弟的名義給你寫信,那已是很留情面了,你就知足吧。”

  “我還沒開戰,他們就來了勸誡,想當年玉師都不曾這樣管著我呢。”東始修嘟嚷著。

  “那是因為玉師知道有二哥三哥四哥管著你,所以他就省了口舌。”風獨影取下臉上的書,轉頭笑看東始修,“大哥,要知道在六哥眼中,你與八弟是一樣的。”

  儘管她說得很委婉,儘管她顧全兄長的顏面沒有把那句“你與八弟一樣,出門就要闖禍破財,六哥每每心疼要死,只不過你是大哥,他不敢給你下禁足令罷了”說出來,但東始修已甚感面上無光,瞪著風獨影:“你也向著他們,枉費大哥疼你。”

  “哈哈……”風獨影大笑,“大哥,若他們沒道理,你也就不是這般滋味了。”

  被她給說中心思,東始修惱不是,怒不是,瞪了她半天,可她自是悠哉淺笑,最後反是自己沒了脾氣,苦笑了一聲,然後嘆氣道:“想當年我們赤貧如洗時,只以為當皇帝當將軍一呼百應威風八面,可今日當上了才知,一國在肩,累不堪言。”

  風獨影沒做聲,只是自榻上起身盤膝坐著。

  東始修望著帳頂,又默然片刻,才道:“北海之戰,速戰速決!”

  “四哥亦是這意思。”風獨影點點頭。

  東始修將擱在床上的一張矮幾拖了過來,準備放置一會兒兩侍衛端來的酒菜,一邊信口問道:“鎬、僰兩城安置如何?”

  聞言,風獨影微微一笑,道:“大哥,那顧雲淵確是良才。”

  “哦?”東始修收回了手,目光落在她臉上,似乎在衡量她話中有多少深意。

  “以往之經驗,開頭總是要流些無辜之血的,只不過這回,有這顧雲淵,看來可以平平靜靜的等到四哥遣來的官員接收了。”風獨影語氣裡很有些讚賞的意味。

  “喔。”東始修依舊不咸不淡的應了一聲,目光盯著自家七妹,只要那張臉上有一絲喜歡的意思,就打定了主意從此以後要把這顧雲淵永遠的留在這北海國任職了。“他做了些什麼?”

  “兩城文官,願意繼續留任者,許其原職原俸;所有武官,一律收繳武器革職為民,但不動其田地家財。”風獨影道,“‘無煽動,則民事定’這本是四哥信中所說,倒不想顧雲淵先行一步。他這招‘以北海治北海’不失為當前穩定民心之良策。”她說完,瞥見東始修的神色,不由搖頭嘆道:“大哥,顧雲淵是良臣。”

  “哼!那小子賊心不死。”東始修冷哼一聲,“只要他不死心,我就不用他。”這話說得很是任性,只不過此刻面對的不是百官,而是他自家的妹子,所以皇帝荒誕的任性也就不會廣傳天下。

  “大哥。”風獨影喚一聲,又沉默了,只是看著東始修。

  東始修被她目光一看,頓有些悻悻的。

  “大哥,近來我常想起玉師的話。”沉默了片刻,風獨影忽然開口。

  “什麼話?”東始修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就是當年玉師單獨與我說,你卻偷聽了的。”風獨影垂眸。

  “咚!”茶杯落在了床上,茶水瞬間浸濕了衣襟床蓆,可東始修顧不得這些,猛地抬頭去看風獨影。

  “大哥,那話你本就不信,又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大概都忘了。”風獨影低垂著頭,肩後的墨發垂落,半掩了神色,只有那低低的聲音傳來,“可是我從來沒有忘,所以我以玉師賜我的字為名,時時提醒自己。”

  “鳳凰兒……”東始修輕輕喚一句。

  “大哥。”風獨影低低的聲音仿似沉沉幽谷裡傳來,“這世上我最親的人便是你,我也知大哥視我最親,可是……大哥,我……我……”她連續兩個“我”卻依舊是沒能完整說出,而這世上,能讓“縱千軍萬馬亦往矣”的鳳影將軍畏縮的不過一二。“大哥,我不願玉師之言終成讖語。”她抬頭,一雙鳳目如無底之潭,眸光蒼涼如夜雪。

  “鳳凰兒……”東始修心頭大震,他的鳳凰兒從來驕傲不屈,何曾見過她如此神色。

  那樣的神色卻也只一剎那,風獨影站起身,立於帳中,修長挺拔如玉山孤竹,自有一種百摧不折的凜然氣度。她微微彎唇,勾起一抹淡笑,若秋日之晨雲淡風清,卻帶了秋之冷瑟。“大哥,聽說北海國的長公主有傾國之色,想來那樣的美人,四哥總該是歡喜的吧。”

  “你……鳳凰兒,你……”東始修看著風獨影,心頭驚震過甚,一時竟是無以成語。

  風獨影抬步,卻又頓住,回頭看著東始修,眸中一點光亮如夜空明燈,迎風不熄。

  “大哥,自小至大,我們八人有過很多的心願,可是最初的亦是唯一的,不過是我們八人同心同德,福禍與共,永不分離。”話音落下,亦掀簾而去。

  帳外,暮色蒼蒼,夕陽緲豔,怔怔看著那道纖影漸走漸遠,東始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心頭兵荒馬亂一片。

  這些年,許是無心,許是有意,終成今日困局。

  心動,劫來。

  三、天下何限3

  六月二十四日。

  這天,碧空如洗,萬里無雲,驕陽如熾。

  午時,“咚!咚!咚!”

  震耳鼓鳴驚破了癸城外數日來的安靜。

  當癸城守將伏桓率眾人趕到城樓時,便見對面東軍已列陣以待,盔甲如銀,紅纓似火,氣勢滔天,城樓上諸將看得一陣心驚肉跳。

  東軍終於要攻城了?!

  “將軍,東軍這是要攻城了,可……可我們的援兵還沒到。”有將領憂心忡忡。請求援兵的信早就發出了,可幾天過去,援兵至今未有消息。

  伏桓並沒有答話,他只是握緊刀柄,然後沉聲吩咐:“葉將軍守東門,秦都尉守西門,李將軍守北門。”

  “是。”眾將領命去了。

  伏桓守在南門。對面的東軍人數遠在他們之上,而援兵……他們哪裡還能有援兵,北海傾國而出的本打算一掃東朝的最精銳的十二萬大軍便在這裡,如今鎬、僰被破,八萬已去,只餘癸城這四萬人馬。這是最後的希望,他願以死相拚,只求守住國門,只是……當目光落在那威武雄壯的東軍陣前,便止不住身體裡的一陣陣涼意。

  或許在蒙成內亂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了今日之局,又或許在更早之前,當他們的大王於王宮大殿前放下豪言壯語要征服他朝沃土之刻,便埋下了亡國之禍。

  他此刻在此,不過盡人臣之本份,卻無力回天。

  “為將者,馬革裹尸,壯哉!”伏桓喃喃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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