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鳳影空來 作者:傾泠月 (已完成)

 
li60830 2018-12-30 18:07:4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78 21794
li60830 發表於 2018-12-30 22:34
四〇

  風獨影隨即對杜康道:“你留下,統領餘下的士兵,並傳迅與陛下。”

  杜康遲疑了一下,但在風獨影的目光下還是默然垂首領命。

  一刻後,風獨影與柳都尉領四百名士兵分別登上四艘漁船,升起船帆,駛出北海。

  “眾兵聽令:本將要船行最快的速度!”

  “是!”

  鳳影將軍威下,漁民與士兵齊力划槳,於是四艘漁船皆如箭一般飛掠海面。

  那日,風力甚強,帆鼓浪湧,船行極快。

  只是行了一個時辰後,海上的風越發的大了,吹得人衣裳獵獵作響,那拂在身上的風力令人覺得彷彿只要提腳張臂便可隨風飛起。幾名漁民望瞭望天,皆面露憂色,也在那一刻,最前方的漁船上傳來士兵的歡呼:“將軍!追到了!已可望見前方逃船!”

  眾將兵皆遠目望之,果見前方兩艘大船。

  “快!”風獨影只有簡短的一個字。

  “是!”眾士兵大力划槳。

  而有一名老漁民,望瞭望船頭那唯一的女子,心生畏懼,於是轉身扯過柳都尉到一旁,低聲道:“這位將軍,看這天色風雨欲來,我們不能再追下去了,得快點回岸上去。”

  “啥?”柳都尉虎目一瞪,想這老頭在說笑呢,敵人就在眼前哪有放過的道理。

  “將軍,老頭是在這海裡泡了一生了,不會騙你。只看這天色,恐怕不久暴雨就要來了。”老漁民憂心忡忡的望著頭頂上的天空。

  柳都尉也望瞭望天空,道:“天色不挺好的嗎?”日頭老大的,就是上邊雲朵有些厚,比上午似乎雲要多了點。

  “唉!將軍,你不在這海裡討生你不知這海上風雨的可怕!”老漁民急了,直抓緊了柳都尉的手臂道:“平常的風雨還好,可只要是暴風雨來了,甭管你有多老的經驗,你的船再大再好,那也是船翻人亡只有頃刻!”

  柳都尉的手臂被老漁民抓得生痛,再看他臉上一臉的焦灼急切,實不像謊話,忙道:“大叔你先別急,我與將軍說說。”

  “好好好。”老漁民連連點頭,放開了柳都尉,忍不住目光悄悄窺一眼船頭前矗立的背影,轉過身走開,卻忍不住嘀咕一聲,“咋有女娃娃當將軍的?瞧著這模樣,比你這將軍都要嚇人。”他一輩子就是海裡捕漁為生,沒見過啥官呀兵的,但凡穿甲拎刀的在他眼中都是將軍。

  柳都尉走至船頭,將方才老漁民的話與風獨影說了。

  風獨影眉鋒一鎖,然後移目看了一眼其他船上的漁民,果見也有幾人正望著天空交談,皆面有憂色。她不由抬頭望一眼天空,也只不過這麼個把時辰,天便不復出海之時的晴朗,雲層愈厚,天色亦沉,顯然那漁民的話不假。只是北海王已在眼前,豈有放過之理,若讓其逃脫,只怕日後便得更多的人命與鮮血為代價!她微作沉吟,然後道:“半個時辰。”

  柳都尉一聽卻是明白了,忙應道:“是!”他飛身躍上船桅,朗聲大喝:“兒朗們,將軍有令,半個時辰內殲敵回岸!”

  “是!”

  應聲如雷,船行如箭。

  五十丈。

  三十丈。

  二十丈。

  十丈。

  眼見是越來越接近了,前方北海王的船上驀地一聲大喝“射!”,頓時鐵箭如雨,紛紛射來。

  “避箭!”風獨影長劍出鞘,劍氣如虹,剎那間劃起一堵劍牆,護住了三丈以內的士兵。同時,船上士兵得命,有些矮身躲過,有的提漿掃落,也有的被鐵箭射中,頓時血流如注。

  “射箭!不要讓他們靠近!”對面的船上又是一聲大喝,於是又一陣箭雨襲來。

  “柳都尉!船為一線!隨本將之後!”風獨影下令。

  “是!”

  柳都尉揮下手令,於是片刻間,四艘漁船便排成了一線,以風獨影的船在最前方,就彷彿是一面盾牌,擋住了後方的三艘船不受敵箭襲擊,同時也就成為了箭跺,承受了所有射來的敵箭。

  “划船!”

  風獨影不懼箭雨一聲令下,同時抬手抄起掛在船頭的船錨,手臂一揮,長長的船錨甩起,頓將數丈之內的敵箭全掃於海中,頓震得對面船的箭手們一呆。而同時,風獨影所在的漁船飛速前行,眨眼間便離北海王的大船隻不過數丈之遠,她瞅準了左旁大船上一人被數名士兵環護,想這定是北海王了,於是揮臂一甩,船錨瞬間如黑蟒飛過海面,“咚!”的一聲嵌入對面大船船身,將北海王的船牽住了。

  那時海風狂吹,海面上波浪滔湧,被船錨牽住了兩船不斷隨著海浪的湧動起伏著,倒真似了那句話:一根繩上拴著的蚱蜢。

  而對面船上的雲舜眼見東人已追到眼前,立時指揮士兵去砍斷連著船錨的鐵鏈,又命士兵做好近身搏鬥準備。但風獨影卻並未立刻命令士兵發動攻擊,那吹得人站立不穩的海風以及那翻湧著的海浪已令她生出危機之感。她不知這海上的天氣竟是說變就變,還變得如此的快,眼前已沒有時間徹底殲滅對面兩艘大船上的敵人了,她必要速戰速決,帶著她的士兵回岸上去。所以她目光盯緊了大船上那被數名士兵圍著的人,只要斬殺了北海王,便等於斬斷了禍根,這些北海的將兵即算留得性命亦不成大患。

  打定了主意,她自船頭縱身躍起,一掠數丈,直往對面船飛去,人還在半空,長劍已揮出,剎時一道劍光燦如雪虹,挾著撕空裂海之勢,從天貫下,直劈向那被眾士兵包圍著的北海王。

  那一劍之光華瞬即映亮了風吼浪翻的陰沉大海,大船之上的人為劍勢所懾,竟是不能動彈,只左都侯雲舜猛地大喝一聲“休傷我王!”,飛身揚刀迎向了半空中的銀光。眨眼間,只聞“叮!”的一聲脆響,便見半截刀身飛落海中,雲舜自半空“砰!”的跌落甲板,伴隨而下的是那未能阻住的劍氣,猶自若閃電般劃空而過,甲板上“哎呀!”幾聲慘叫,數名士兵倒地不起。

  “左都候!左都侯!”大船上數名北海士兵上前扶起雲舜。

  在士兵的攙扶下,雲舜掙紮著起身,胸前巨痛令得他垂首,便見右胸一道長長血印汩汩滲著鮮血。那一劍不但折了他的寶刀,竟是連鎧甲都劃破了,直接傷及身體!好厲害的劍法!好深厚的功力!

  “鳳影將軍果然是名不虛傳!”他抬首望向那自半空盈落鐵鏈的白影,銀甲白裳,神容冷然,那便是世無其二的“白鳳凰”!

  海風不斷狂吹,海浪不斷翻湧,兩船在風浪中搖晃,可鐵鏈上的那人卻是穩立如山,黑髮似流瀑飄揚腦後,繡著金色鳳羽的披風在風中翻飛,彷彿是海中龍女,高貴華美,於這陰沉肅殺的海上唯一的亮色。

  風獨影調息過後,再次抬臂揚劍,雲舜驀地轉頭衝著後邊的大船大聲喊道:“快走!”只有他知道,那艘船上才有著真正的北海王與十二殿下。他吼完了即再次提著斷刀迎向了武藝絕倫的鳳影將軍。也在那一刻,一個巨浪打來,船隨浪湧,只聽“咔嚓!”一聲裂響,卻是船錨受海浪所引,自大船上脫開,船身上留下了數尺大的一個大洞口,海水剎時滾滾湧入。

  這一變故來得突然,風獨影還立在鐵鏈之上,眼見船錨脫開,當下吸一口真氣,身如輕羽,隨著船錨自海面上劃過,再甩向半空。

  “快跳船!去那艘船!”雲舜沖船上的士兵大聲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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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將軍!”漁船上的將士也衝著半空大聲叫喊,無不是膽顫心驚,就怕他們的將軍會被甩向那茫茫海中。而風獨影卻在半空中身形翻轉,伸手揪住了船錨,再順勢一導,卸了衝勢,人便隨著船錨輕飄飄落回漁船,那姿態彷彿是蕩了一回鞦韆般的輕鬆從容。

  眾士兵還未從驚震中回神,便聽得一聲大喝“不好!”,然後便見對面那艘破了洞的大船慢慢傾斜,顯見是入了水,要沉入海中去了,可這時刻偏風高浪急,那船被大浪湧著在海中打了個急轉,然後便朝最前方的那艘漁船倒去,那長長粗壯的船桅就彷彿是從天倒下的天柱,直衝漁船砸來!

  彼時,風獨影剛落在漁船上,迎面便見船桅凌空砸來,若給砸中漁船,那這一船的人必湮沒海中。電光火石間,她無暇細想,迅速的再次飛身而起,氣運雙臂,半空中截住了重逾千斤的船桅,“去!”一聲清喝,抱住船桅猛往一旁大海摜去,只聞“砰!”的一聲,船桅砸在海面,濺起數丈高的浪花,而她卻因連翻飛空運氣,此刻終是真氣用竭,被船桅帶著砸入海中,瞬間淹於浪花之中,不見人影。

  “將軍!將軍!將軍!”

  漁船上的將士這刻幾乎是魂飛魄散,伸長著脖子望向大海,只見浪花散去,海水一翻,船桅浮開,風獨影浮出海面,一灘血色在海水裡染開。

  “不好!將軍受傷了!快救將軍!”

  眾人連呼,有懂水性的立馬便解下盔甲準備跳入海中救人。

  浮出海面的風獨影想要游回船上,可風浪過大,反被海浪推得離船越來越遠,眼見船上士兵要跳海來救,立時大喝一聲:“不許下船!”“船”字還未落盡,一道大浪打來,頓將她淹入海中。

  “將軍!將軍!將軍!”

  船上將士見著心急如焚,可他們不能違抗風獨影的命令。

  不一會兒,遠處海面上風獨影再次浮起,將士們看得,立馬拋下繩索,想將她拉近,可海中狂風只吹得那些繩索在海上胡亂飄蕩,落不到風獨影身旁。

  “將軍,抓住!將軍,快抓住啊!”

  將士們一次又一次的拋下繩索,可繩索只在半空上飛蕩,怎麼也不肯落在海面上。

  海浪裡,風獨影一次又一次的游近,可她游近一尺,風浪一翻便將她推開數丈,饒是她神功蓋世,在這徒勞無功的反反覆覆裡,此刻亦已筋疲力盡。又一個大浪劈頭蓋臉打下,頭上劇痛難當,神智隱隱有些昏沉,想來方才所受的傷定然不輕。

  待浪頭過去,她拼著最後一點氣力游出海面,海天已陰暗如夜,狂風肆虐,大浪滔湧,已是人力不可挽也。

  非亡於敵手,乃天要覆滅她!

  “柳都尉!即刻掉船回岸,稟報陛下,此為本將遺命!”凝取最後的功力下達最後的命令。她可以死,但她的戰士不可亡!

  聽得命令,漁船上的柳都尉及眾將士無不是心慟神悲:“將軍!將軍!”

  有許些士兵眼見已至絕境,猛地甩下盔甲,便要不顧性命安危去救風獨影,正在此刻,驀然有人驚異的指著前方叫道:“快看!”

  於是有些士兵抬首,這一看便看得目瞪口呆。

  漫天黑雲,狂風怒吼,海浪翻湧,遠遠的卻有四條數米長的灰色巨魚拉著一艘船御風破浪而來,其速如飛,眨眼間便到了眼前。

  眾將士雖是身臨修羅戰場亦面不改色,可眼前如此異象卻是平生未見,一時皆是魂驚神呆。

  巨魚拉著的船上,船頭立著一道修長的天青身影,衣袂在海風裡獵獵翻飛,可其人無懼風浪卓然而立,那等氣度風範,彷彿是統御大海的海神出行。

  海浪裡,無力游動的風獨影看得這一幕,已是渙散的神智模糊的想,這大約是死前的幻影吧?可勾魂的為何不是黑白無常,而是如此尊貴凜然如神袛?

  “天啦!這難道真是海中之神不成?”有士兵忍不住喃喃驚叫。

  這話一落,便有士兵衝著那艘船的方向跪下,大聲叫喊:“如果真是海神,請神靈救救我們的將軍!”

  這名士兵的話顯然是提醒了眾人,於是漁船上的所有將士無不跪下,向船上之人拜倒祈求:“請救救我們的將軍!”

  “請救救我們的將軍!”

  將士們急切的吼聲衝破狂嘯的海風巨浪,直震九宵,直入那天青身影耳中。

  他目光掃去,便看到了海浪裡有如白羽飄浮卻隨時有淹沒之危的風獨影,再移目環視,海面上還飄浮著許些士兵的屍首,顯見這裡方才有過激烈的戰鬥。

  他輕嘆一聲,“去把她馱過來。”

  風嘶浪吼裡,他的聲音幾不可聞,可拉船的巨魚卻似乎聽到了他的吩咐,最右邊的巨魚頭一伏,便潛入海中,片刻後等它再次浮出海面時,寬厚的背脊上馱著昏死過去的風獨影,然後尾部一擺,巨大的身軀破開風浪,游回那艘船前。

  “那是海豚!”見多識廣的老漁民這刻終於認出了那拉船的巨魚,“那人竟然可以驅使海豚,他到底是什麼人?難道真的是海神?”老漁民少年時曾聽老人們說過,海中有一種尖嘴的看起來便很和善的巨魚叫海豚,非常的聰明,會為海中迷路的漁船引路,也曾救過落海的漁民,可他出入海中幾十年,也只是偶爾曾在海裡遠遠憋見過躍海嬉戲的海豚,並不曾近距離接觸過,而此時此刻竟然真的看到了為人拉船並且救人的海豚,怎不叫他激動。

  漁船上的將士們卻分辨不出巨魚是什麼,只是眼見將軍得救,不由得全都鬆了一口氣,再抬頭環顧,北海王的船沉了一艘,另一艘已趁機逃去,只遠遠瞅見風浪裡一點影兒,但這會無人有心思追敵,只記掛著對面船上的將軍。

  “把船劃過去,把將軍接回來!”柳都尉下令。

  “將軍,我們得馬上回岸!”同時,那隨軍出海的漁民皆沖柳都尉叫道。

  “將軍,此刻風浪這般大,我們根本就靠不過去!”老漁民這刻也回過神來,忙衝著柳都尉喊道,又抬手指著天空,“暴雨馬上就要來了,我們得趕快回去,稍加擔擱,我們就都得沉在這海裡了!”

  柳都尉抬頭望著天際,此刻已是烏雲密佈,天陰沉得彷彿馬上就要傾覆而下,他再不知海性,也知漁民所說不假,可是……目光望向遠處的那艘巨魚拉著迅速遠去的船,將軍還在那裡啊,他們怎能丟下將軍,他們又如何回報陛下!

  “將軍既然已被海神所救,定然不會有事,等我們避過暴風雨後再找不遲啊!不然所有人都回不去了!”老漁民急得面紅耳赤,“將軍,我們雖是為著賞錢捨命出海,可我們都是有家有口的,還請將軍可憐可憐我們,要都葬身魚腹了,我們那一家子也活不成了!”

  柳都尉回身看著船上的士兵,再望望那艘風浪中遠去的船,腦中天人交戰,最後一咬牙:“好!我們回去!”

  漁民們鬆一口氣,“快!快轉舵!”

  四艘漁船掉轉船頭往回而去,海面很快便只有肆掠的海風大浪在彼此追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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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四、風雷怒.魚龍慘4

  八月十三日,戌時。

  玹城外的帝帳裡,東始修正一邊聽著徐史的稟報,一邊想著鳳凰兒追擊北王都幾天了,日前收到杜康傳書說追出海去了,這會也不知追到了沒。正思量著要不要派人去接應,龍荼忽奔了進來:“陛下,風將軍的部下回來了!”

  靠在椅背上的東始修頓時坐直了,“傳!”同時眉頭一皺,風將軍的部下回來了?難道鳳凰兒沒回來?

  帳門掀起,一人急急走了進來。

  東始修目光一掃,便神色一變。這人他認得,是鳳凰兒麾下頗得她重用的柳都尉,可此刻他衣甲上沾著幹涸了的血漬,手中抱著頭盔,鬢髮散亂,面色慘白如紙,一派狼狽淒惶的形容。

  “臣拜見陛下。”柳都尉跪地行禮。

  “起來。”東始修眉頭不自覺的鎖起,“風將軍呢?”

  “臣是來向陛下請罪的,臣未能將將軍安然帶回。”柳都尉將頭盔一放,匍匐在地。

  一句話聽得東始修心驚肉跳,暗中握緊了雙拳,“怎麼回事?”難道鳳凰兒打了敗仗?這是不可能的事!

  “臣與將軍一路追擊北海王,一直追到了北海邊,那北海王備了船逃走,於是將軍與臣等徵得漁船追出了北海,未曾料想,那日天色突變,海中交戰之時風狂浪湧,將軍擊沉了北海王的座船,可那船沉下時船桅直衝我們的船砸了過來,將軍為救船上將士不慎受傷落海,臣等想要救回將軍,可是……可是……”柳都尉思起海中情形頓悔痛難禁,哽咽難語。

  “可是什麼?”東始修猛地站起身來。

  只一句,卻若泰山壓頂,令一旁的徐史及匍匐在地的柳都尉都覺得身上彷彿承了千斤萬擔,動彈不得。

  “可是海浪太大,船怎麼也靠不過去,臣等急得……急得……”柳都尉顫著聲,彷彿又回到了那束手無策之刻。

  “朕管你急什麼!告訴朕,後來怎樣?!”東始修暴喝一聲。

  柳都尉被那一聲暴喝直嚇得身子一抖,趕忙道:“萬幸那時有海神降臨,救起了將軍。”

  頓時,帳中幾顆被吊得老高的心都輕輕放回了原處。

  東始修鬆開了袖中緊握的雙拳,龍荼擦了擦額上冒出的細密冷汗,徐史不自覺的放開了揪著前襟的手。

  柳都尉微抬頭,見陛下神色微緩,當下小心翼翼的道:“臣見將軍獲救,那時暴風雨將至,便只得命眾將士先回岸上。”

  聞言,剛剛鬆一口氣的東始修頓面色一冷,“你就這樣扔下了鳳凰兒不管了?!”

  那聲音冷若嚴霜,挾著刺骨割膚的寒意,直凍得帳中三人心顫魂抖。

  聞得斥責,柳都尉心頭悔痛難當,“臣未能帶回將軍,臣有罪!”

  “砰!”東始修一掌拍在掌上,書案頓從中斬斷,案上之物紛紛落地,一直站在書案旁的徐史都被掌風掃得連連後退,而那冷峻的聲音如從齒縫間逼出,夾著雷霆之威滔天怒火,“你就這樣滾回來了?!”

  “臣……”柳都尉被嚇得身子一抖,“臣等回到岸上後,本想去找尋那艘船,可杜侍衛說他領人去找,讓臣先回報陛下。”

  “杜康為何在岸上?”東始修又是厲喝一聲。以杜康的身手,若隨在鳳凰兒身邊,許就救回了她。

  “那……那是將軍的命令。”柳都尉顫著聲答道。

  “混帳!”東始修抬腳一踢,頓將半截書案踢起,直衝柳都尉砸去。

  “陛下息怒!”龍荼趕忙飛身截住書案。

  “大膽!”東始修赤目怒視龍荼。

  “屬下知罪。”龍荼跪地俯首。

  “陛下息怒。”徐史亦跪地求情。

  “這傢伙該死!他竟敢扔下朕的鳳凰兒!他該死!”東始修如視仇人般恨恨瞪著地上的柳都尉。

  “臣罪該誅!臣願以死謝罪!”柳都尉叩首於地。

  “好啊!你倒是知罪啊!朕就……”

  “陛下!”徐史眼見下一刻這柳都尉便要給斬下,趕忙出聲打斷了東始修的話,“陛下,柳都尉無罪!請陛下明察!”

  “你說什麼?!”東始修瞪著顧雲淵,胸口急促起伏,顯見是震怒不已。

  可徐史依舊直言道:“陛下,當時情況危急,柳都尉此舉是為救漁船上數百將士,其有功無罪!”

  “大膽徐史!”東始修的聲音已冷如九陰之冰,“你以為朕不會斬了你嗎?”

  “陛下要斬臣,也請容臣把話說完。”徐史仰首直視大東王朝的至尊。

  “好!你說,朕倒要看你這張嘴能吐出什麼東西!”東始修銳利的目光如同雪刀落在徐史的面上。

  “陛下,風將軍既然被救,則性命無憂,只需尋訪必可迎回,又或將軍回岸後自會與陛下會合,陛下勿須動怒傷懷。”徐史脊背挺得直直的,“而柳都尉能當機立斷,乃為智也;今日此時又敢坦然承罪,乃為勇也。如此智勇之人,陛下不該罰,該賞!”

  “你!”東始修已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陛下。”徐史再次朗朗出聲,“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為君者,當稟仁慈之心,布德澤天下,不可為嗔怪怨怒所左也。”

  “你竟敢出言訓朕!”這刻,東始修斬他一百遍的心都有了。

  “此非臣之言,乃玉先生之語也,天下皆知。”徐史叩首於地。

  剎時,帳中一靜。

  就彷彿是有甘霖澆息了大火,有清風吹過了炎原,本是震怒欲狂的大東至尊瞬間褪去了怒火狂色,氣息慢慢平緩,目光漸漸清明,而帳中那壓著的千斤萬擔籠著的森嚴寒氣亦似被無形的手拂去了,一時海闊天空風平浪靜。

  那刻,龍荼都佩服起了徐史,恨不得立刻去跟他致謝,當然,他並未如此,只是趁機上前道:“陛下,柳都尉確無大錯。而當前要緊的是找到受傷的風將軍,不如由屬下親自去尋找?”

  東始修未答,只是高深莫測的看著地上的徐史,片刻後,才道:“即刻派人沿海尋找,另派人與杜康聯繫,看他有否消息。”

  “是。”龍荼領命出帳。

  東始修目光掃過地上的兩人,神色平靜,似乎已恢復為平日英明神武的大東皇帝。“柳都尉,徐卿說得對,你有功無罪,等回帝都後,朕必論功行賞。”

  “臣……臣謝陛下隆恩!”柳都尉哽聲叩首。

  而冷靜下來的東始修這刻也想起了柳都尉先前的陳述,當下發問:“柳都尉,你方才說風將軍為何人所救?”

  “為海神所救。”柳都尉答道。

  東始修一愣,疑竇頓生:“海神?”

  “是的,陛下。”柳都尉點頭,“那日將軍墜落海中,因風浪過猛,將軍愛惜士兵性命,不許我等下船救她,而我們拋下的繩索都被大風吹跑,將軍雖是武功蓋世,可風浪裡亦是徒勞無力,怎麼也游不過來。正在危急之刻,忽然有幾條數米長的巨魚拉著一艘船乘風破浪而來,船上站著一名男子,風神絕世,雍容威嚴,他指揮著巨魚救起了海中昏迷了的將軍。”

  說起那日情景,柳都尉是滿臉敬畏之情,“陛下,當時狂風大浪,我等乘坐的船隻在風浪裡顛簸,隨時都有傾覆之危,可那艘船於海中航行如履平地,船上的男子無懼風浪,如高山般矗立船頭,其鎮定從容的風範豈是常人能有,他肯定是海中之神,所以狂風巨浪暴雨才不能危及他,所以那些巨魚才聽他的命令。”說到這,他匍匐叩首於地,“陛下,將軍是得到神明恩顧的人,她一定沒事,神明一定會把將軍送還我們的。”

  聽得柳都尉一番講述,東始修滿心驚異,難道那時真是海神臨世?否則焉能如此能耐?但他是大風大浪裡走過,瞬即收斂心神,再問:“那後來呢?”

  “後來那些巨魚又拉著船走了,把將軍也帶走了,我等怎麼喊也沒有應答,而那刻隨船的漁民道暴風雨即要來臨,我們必須趕快回岸,否則便是船毀人亡,臣萬般無奈下,只得掉船回岸。”柳都尉低著頭道。

  這一回,東始修沒有動怒,只是微微頷首,“連日奔波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吧。”

  “是。”柳都尉叩首退下。

  “你也退下吧。”東始修揮了揮手。

  “臣告退。”徐史躬身退下。

  望著他走出帳外,東始修喃喃自語,“這小子倒是個不錯的人才……玉師啊玉師,你如今又在哪裡呢?”輕輕嘆息一聲,甚是惆悵。

  又過得片刻,龍荼回來,“陛下,屬下挑了百名精幹侍衛,已命他們出發了。”

  “嗯。”東始修揉揉鬢角,剛才一場怒火彷彿燒心裂肺,此刻只是疲憊不堪。“另佈告天下:救風將軍者重賞千金,安然送迴風將軍者朕許以官爵。”

  “是。”

  “你也退下吧,讓朕靜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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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是。”龍荼先將帳中收拾了一番才退下。人走至帳門前又停步,回首看著椅中那個眉頭緊鎖心神不寧的男人,忍不住勸解道:“陛下,風將軍定會安然歸來的,您勿須憂心。”

  東始修低著頭看不見神色,只是抬手揮了揮。

  龍荼掀簾而出。

  帳中一時沉寂,然後只聞得一聲輕輕的長長的嘆息。

  “不可為嗔怪怨怒所左也”此語當日玉師亦曾數次提到,叫他引為誡言,只是每每關及鳳凰兒時,他總是失控失態,若給玉師知曉,少不得又是一頓訓斥。玉師啊,你人不在朕身旁,你的話也總能管著朕。東始修倦倦的撫著額頭。自登位以來,玉師即拋了他們,已是許些年沒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與師母雲遊至何處了,小師弟許已長成大人,卻不知今生可還有再見之日否。

  他一個人坐在帳中,想著玉師,想著當年,想著幾兄弟,想著受傷的風獨影,想著那救風獨影的奇異男子……靜靜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忽然傳來龍荼的聲音:“陛下,璇璣公主求見。”

  他怔了怔,暗想這麼晚了,公主來幹麼?“時辰晚了,請公主明日再來。”

  帳外靜了下,然後傳來細細言語聲,接著龍荼再次傳話:“陛下,公主說有要事相商。”

  東始修劍眉一皺,道:“讓公主進來。”

  片刻,帳門掀起,一道倩影飄然而入,頓令昏暗的營帳裡陡生豔光。

  “這麼晚了公主來所為何事?”東始修抬首看著帳中盈立的北璇璣,即使他見慣美人,看著眼前之人亦由不得要讚一句世間少有。此刻她長發披肩,素面朝天,著一襲柔滑似水的淺綠羅衣,從頭至腳無一絲脂粉金玉,卻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飾,讓人看著怡目怡神。

  北璇璣環顧帳中一眼,然後盈盈一笑:“璇璣是為陛下解憂而來。”

  “哦?”東始修挑眉,“朕有何憂?公主又要如何解?”

  北璇璣笑靨如花,輕盈移步,如扶風踏花飄至東始修身前,“陛下眉鋒緊鎖,自是憂結於心。璇璣雖不知陛下何憂,只是……”她緩緩屈身,如柳枝婀娜委地,倚抱東始修雙膝,微微仰首,容若海棠,“陛下,難道璇璣當不得您的解憂花嗎?”

  東始修一愣。望著近在咫尺的如花美人,倒料不到她竟是這麼一番心思,那北海王沉船一事她已知曉?半晌,他大笑起身,展臂抱起北璇璣,“得公主如此青睞,朕豈能做榆木之人。”

  北璇璣一笑倚入他懷中。

  元鼎三年八月十五日,東始修征北海凱旋。

  自此,北海之濱不再有北海國,北海之名只存於歷史之卷,這千里江山從此以後便是大東的北州。

  北海國非亡於庸主暴君,而是亡於一位明君之手,這在史上是甚少有的事。後世每每讀到這段歷史時,總會感嘆:這北海王治國是能手,但顯然非將帥之才,奈何其偏要行雄霸之道,焉能不禍國殃民也。而後世評北海之所以滅亡,非是無雄兵,實是缺良將也。但也有人評道,當年即算北海能有一位勝過伏桓的名將,但在大東鐵騎面前亦只能無能為力,因為那時候大東有威烈帝及七大將。當年亂世之中雄主名將何其之多,卻都一一敗於他們八人之手,縱北海有奇才若青冉公子,亦不能倖免也。

  五、風采妙.凝冰玉1

  朦朦朧朧間,她看見一張側臉,那眉眼間的弧線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你終於來了……”她喃喃一聲囈語,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觸摸,想知道那是真實的,還是她的夢。只是手怎麼也搆不著,於是她想,這肯定是夢,可是這樣就很好了,就彷彿當年,她一推開門,便見他坐在窗前,她看著的便是他的側影,靜謐如畫。

  迷迷糊糊裡,頭上劇痛襲來,神思再次沉入黑暗之中。

  “你在等誰呢?”隨著輕語落下的是一隻手掌,仿如冰雕玉琢般優美無瑕,拭去她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輕輕嘆息一聲,“你這樣的女子竟也會流淚嗎?”抬手撐開窗門,清風送入,吹去室中悶熱,吹起床榻中人的發絲,如墨綢般鋪滿枕間,襯著一張失血過多的雪白面孔,褪去了七分凌厲,平添三分羸弱。

  “大東朝的鳳影將軍……”那隻優美的手溫柔的拂開她臉頰上的發絲,“幼時艱辛,少時征戰,你這一生大約一直是活在戰鬥裡,不曾有過休憩。”溫柔的聲音裡有著嘆息與憐惜,“那麼……在這裡,你不是鳳影將軍,也沒有朝臣將士相擾,你就做風獨影,於此休憩幾日吧。”

  昏睡裡的人眉間微蹙,那隻手伸過去溫柔的撫平她的眉心,“好好睡一覺,醒來就不痛了。”

  窗外晴空萬里,豔陽高照,海風吹拂著海浪,奏起陣陣濤歌。

  這樣的日子裡,在北海玹城,北璇璣正對鏡理妝,唇邊銜著一抹柔柔淡笑,銅鏡裡卻映著一雙冰冷的眼睛;風影將軍的營帳裡,東始修靜靜坐著,身旁龍荼正向他稟報;在帝都,豐極幾兄弟正在景辰殿處理政務;而在這東溟海邊,只有出海捕魚的漁民與屋前補網的漁婦。

  等夕陽西下,晚霞映紅海天,一艘艘漁船在嘹喨的漁歌裡歸來,岸上的漁婦紛紛歡喜的迎向那些安然歸來的漢子。

  爾後炊煙裊裊,暮色蒼蒼,燈火漸亮。

  待到月明燈熄,便是夜色如水,一日已過。

  風獨影睜眼的第一瞬便聞得笛音,如此的清揚悠遠,讓她一時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夢中聞得笛音所以醒來。坐起身,便覺得頭腦沉重,還夾著絲絲縷縷的疼痛,不由抬手摸了摸腦袋,頭頂上纏著布巾,一時間憶起了昏迷前的情景。

  只是,這是哪裡?她移目環視一圈,只見屋中十分的簡陋,除了身下床榻,便只一張方桌,兩張矮凳,四壁空空的。

  笛聲依舊悠揚傳來,在這靜夜顯得格外的空靈,彷彿天地之間萬物俱消萬簌俱寂只為此笛。

  四哥?她心中一動,忙下床,拉開門,往屋外走去。

  入目的便是夜色裡仿與天接邊的大海,頭頂上一輪皓月仿如一面白色的玉盤懸掛高空,灑下清輝萬丈,照得海天一色,明如白晝。沁涼的晚風徐徐拂過,帶起浪聲滔滔,和著那清朗無塵的笛音,便如一曲無憂的天簌,滌心寧神。

  循著笛聲望去,遠處海邊丈高的礁石上,一人屈膝而坐,橫笛於唇,髮絲輕舞衣袂飛揚,彷彿是月中天人偶下凡塵。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天人清音,只令得風獨影幾疑置身幻境。

  情不自禁移步向那人走去,慢慢靠近,待到看清那人樣貌,饒是見慣豐極容貌的風獨影亦不由呆立當場,暗想這人難道真是海中的精靈所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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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礁石上吹笛的是一個年輕人,而且是一個俊美得近乎神靈的男子,衣色天青,發如墨綢,周身若籠流光華韻,卻有著無比清湛的眉目,就彷彿是修行了千年還差一點點便可飛昇的修仙人,猶帶著塵世溫暖的煙火之氣,沁人心肺的舒服,而非九天之上的虛無飄渺超凡絕情。

  那一刻,便是冷然如風獨影也忘卻身外,只是怔立海邊,看那人悠然吹笛,聽那天音滌塵。

  也不知過去多久,當笛曲終止,礁石上的人回首,對於風獨影的出現並不意外,只是衝著她朗然一笑:“我吹的笛曲好聽吧?”只是一笑一語,自有一種隨性灑脫,如清風拂過,令這幽月靜海頓然變得輕鬆明朗。

  風獨影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隱約覺得這清朗而微顯低沉的聲音有些耳熟,只是這張臉卻是全然陌生的,至於笛音……她看著那人的衣袍與身形,心頭一動,“那日癸城外吹笛的便是你?”

  礁石上的人微有訝然,挑眉看她,然後淡然一笑,“是我。”

  原來吹笛的人是這樣的。得到回答,風獨影心頭隱隱的鬆了口氣。

  “多謝閣下救命之恩。”這刻神智清醒,自然知道海中見著的不是勾魂使者也不是天上神明,而是眼前的人。

  礁石上的人卻斂了笑,看著她,輕輕嘆息一聲,但轉眼他面上又浮起笑容,雖然淺淡,卻溫柔如此刻的夜風,“你的傷吹不得風,還是進屋的好。”

  風獨影聞言,卻沒有動,只是抬眸掃了掃四周,然後將目光落在前方,“這裡是什麼地方?”

  前方是浩瀚的夜海,月光照在海面上,海浪湧動間便層層波光閃爍,彷彿是一片無垠的銀色光海。這樣的海天月色,她還不曾見過,卻是別有風味,一時看得心曠神怡。

  “這裡是東溟海邊的漁村。”那人一邊答著一邊跳下礁石。

  從他落地的聲音風獨影可聽出,雖是身手矯健但顯然並無內力輕功,大約只是練了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

  “原來已經到了東溟海。”她喃喃一句。

  東溟海位於大東的東部,雖是與北海相連,但已不在北海之境,這麼說來她倒是陰錯陽差的從海上回到大東了。那些跟隨她出海的將士可有安全回到岸上?大哥若得知她受傷落海的消息,還不知怎生的著急,只怕還會遷怒於他人。想至此,她不由得眉心一籠。

  在風獨影沉思時,那人也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

  儘管此時一身舊舊的灰布漁婦裝,頭上更是纏著土色的布巾,模樣刻薄一點可以說是滑稽,但眼前的女子就這樣沉默站著便有一種高崖凌淵的氣勢,只是他看著卻無由的生出嘆惜之情。

  “你可知我那些部下怎樣了?”風獨影再次問他。

  “應該沒事。”他據實答道,“那日你受傷落海,你的部下想救你,奈何風浪太大沒法接近。後來我雖救起了你,但暴風雨即要來臨,風浪裡多停留一會便多一分危險,所以只好先回岸,遠遠的曾見你的部下亦掉船回去,想來都安然抵岸了。”

  “喔,那就好。”他們都安然回岸,又看著自己獲救,自然大哥他們也就不會憂心了,風獨影鬆了一口氣,可緊接著她神色一斂,“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微微一凝,然後道:“在下是一名遊子,姓易,家中行三,喚我易三即可。”

  這樣的回答模糊且帶有不加掩示的敷衍,風獨影看住他,目光如劍般明亮銳利,似能剖開人的外皮直看到心底。而那人亦即易三,並未在她的目光下有絲毫閃躲,而是坦然與她對視,神情間自有一種無畏的隨意。

  風獨影看了他片刻,然後沒有再追問,只是淡淡頷首,“我姓風,排行第七,你喚我風七就是。”

  易三聞言又是一笑,眼中一片瞭然之色,“那好。風七姑娘,今夜雖是月色不錯,但你的傷若吹風久了恐落下病根,所以讓在下替你引路回屋如何?”他說著手一擺做出恭請的姿態,笑意盈盈裡自有瀟灑不拘的風度。

  許是那人的笑讓人心神舒暢,風獨影唇角微彎,亦勾一抹淡笑,“多謝。”只是這一笑卻引得腦袋作痛,先前為笛曲所迷,而後又專注於談話,倒是忘了頭上的傷了。

  易三看她眉尖一蹙,便移步往屋子走去。

  風獨影跟在他身後,想起先前他吹的笛曲,問他:“你吹的曲子叫什麼名?”

  “《解憂曲》。”易三答道。①

  “解憂曲……”風獨影默默唸一聲,“倒是曲如其名,我從不曾聽過這般美妙得可一掃人間憂愁的笛曲,彷彿是……”她說到這忽然頓住,只因想起了另一個擅於吹笛的人。

  “彷彿什麼?”易三回頭看她一眼。

  “彷彿是……”風獨影停步,抬首望向墨綢似的廣袤夜空,腦中想起的卻是另一個人。“你吹的笛曲,就彷彿是雲霄之上天池裡的水和著輕風緩緩飄落。”

  易三聞言倒是一怔,想不到風獨影會是這麼一番比喻,不由又是展顏一笑,“得風七姑娘如此誇讚,倒不枉我為姑娘吹笛一宵。”

  這話裡略帶調笑之意,風獨影不由一怔。這麼多年來,敢在她鳳影將軍面前調笑的似乎只有那個膽大包天的顧雲淵。

  默默想著時,不知不覺便走到了。

  夜色裡一座老舊的木屋矗立眼前,屋子裡傳來兩道平緩的氣息,似乎是有人在熟睡。進到屋裡,易三點亮了燈,風獨影打量了一番,所站之處是間堂屋,左右各有一間房,左邊那間房就是她睡過的,而那兩道平緩的氣息卻是自堂屋的後邊傳出。

  易三點了燈後便輕步走到堂屋後邊,掀了簾子進去,不一會兒出來,手中端著一碗飯一碗魚,擺在屋正中的四方桌上,“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沒吃東西也該餓了,這是幺嬸特意熱在鍋裡的,就擔心你醒來餓著了。”

  那碗魚是以指長的小魚過一遍油,然後再細火煮湯,最是鮮嫩甘美。

  風獨影此刻聞著香,倒真覺得餓了,便也不客套,走至桌前坐下,拾起筷子便吃起來。

  不一會兒吃完了,易三提過一壺茶水,倒了兩碗,“這個漁村的人全姓海,所以叫海家村,隸屬沛城境內。這屋是海幺叔的,他家就他與幺嬸兩人。那日風雨裡船到了這裡,幸得幺叔與幺嬸收留我們。”

  “喔。”放下碗筷的風獨影點點頭,這一點頭便覺得頭腦又重又暈,更彷彿有什麼東西在敲打一樣的疼痛,不由得抬手撐住腦袋。

  易三見著,道:“你頭上被砸開一道兩寸長的口子,流血很多,這幾天肯定會常有頭痛頭暈之感,至少也得將養一、兩日等傷口結了疤才好些。不過還算幸運,只差半寸便到太陽穴了,否則焉有性命在。”

  “嗯。”風獨影閉著眼等暈眩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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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易三看她那樣,起身走至堂屋後邊,片刻便端著一碗藥回來,道:“你喝完了這碗藥後再去歇息。”

  那藥是才從罐子裡倒出來的,色澤褐黑,熱氣騰騰的散發著苦香。風獨影面無表情的看著,沒有動。

  易三看她一眼,將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趁熱喝了。”

  “不過小傷,過兩日就好了。”風獨影將藥碗推遠一點,竭力忍住以手捂鼻的衝動。

  易三挑眉,“難道堂堂鳳影將軍怕喝藥?”

  聞言,風獨影頓下巴一抬,睨著他道:“你用不著激將法,本將不是怕,本將是討厭喝藥!”

  “哦?”易三眸光一轉,然後雲淡風輕的道,“今日烈陽當空,海幺叔出海勞作一天,捕有半筐魚,然後背著步行數里,到了鎮上換回你眼前這劑藥。”

  風獨影沉默。

  易三隻是將藥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衝她微微一笑,似乎說:我不會強壓著你喝的。

  半晌,風將軍低頭,如臨大敵般看著藥碗,然後雙手慎重端起,屏住呼吸,再一仰首咕嚕咕嚕一口氣灌下,隨即把藥碗往桌上一擱,手便伸向茶碗。

  “不行!”易三卻壓住茶碗,“茶水解藥性。”

  風獨影極力壓住喉間嘔吐的慾望,眼眸瞪向易三,大有他再不放手便要一掌拍翻他的意思。

  “吃這個解苦味吧。”易三手腕一翻,便塞了一樣東西到風獨影嘴裡。

  風獨影不妨他這招,被塞個正著,頓時嘴裡一股濃濃的酸味瀰漫開,直酸得她兩頰打顫,眼眶裡都冒出淚意。

  “這酸竹子是幺嬸為她家懷孕的侄媳曬的,我想著你喝藥後估計也得點東西壓苦味。”易三的聲音溫柔如水,可不知為何風獨影聽著就覺得這聲音裡藏著笑意,所以她摀住嘴巴,狠狠的瞪著他:誰稀罕你這酸東西了!只可惜此刻她眉頭擰成一團,鳳目裡蒙著一層水氣,大大折了鳳影將軍的氣勢,只搏得易三公子哈哈一笑,“這藥你還得喝幾日,喝慣了就不怕苦了。”

  “本將不喝!”風獨影使勁嚥下那酸竹子。

  “都是海幺叔捕了魚換的藥,幺嬸守著火熬個多時辰的。”易三閒閒淡淡拋下一句。

  “……”

  可憐縱橫沙場所向無敵的風將軍,此刻看著對面的人,竟是束手無策。

  這沒法下達命令,也不能一劍解決。

  最後風將軍起身,丟下一句:“頭痛,睡了。”便火速回房,似乎生怕身後又冒出一碗海幺叔一日勞作換來的藥湯。

  身後易三微笑的看著她,直到簾子落下掩了她的身影才收回目光,靜靜站立一會兒,也轉身回屋歇息。

  一夜無話,安然過去。

  五、風采妙.凝冰玉2

  第二日早上風獨影醒來,覺得頭也不再痛了,精神也爽了,走出了房便見著了屋子的兩位主人。

  海幺叔約莫五十來歲,一張臉被海風吹成了黝黑的干橘皮,但聲音宏亮身板結實,顯得精神奕奕的。而他的妻子幺嬸則是一個白白胖胖的婦人,眉目慈善,圓圓的臉上不笑也彷彿帶著三分笑。

  “姑娘可算醒了,頭上的傷痛不痛?”見風獨影起來,幺嬸一臉喜笑的招呼。

  “不怎麼痛了。”風獨影摸摸頭,然後沖海家夫婦抱拳道,“海中遇難幸得大叔大嬸收留,這分恩情風七記下,日後定當圖報。”

  “唉喲,這算啥恩情的,誰出門在外不會有個不便的,只要姑娘與公子不嫌棄,儘管住著就是。”幺嬸趕忙擺手,又一推幺叔,“老伴你去灶房裡把飯菜端出來,我給姑娘打水去。”

  海幺叔憨實的笑笑,便轉身去了灶房,這時對面房睡著的易三也起床了,幺嬸很快打來水,讓兩人洗漱。

  洗漱後,四人坐上方桌用飯。一盆燉得濃香撲鼻的雞,一碗煎得外黃裡嫩的魚,一碗豆腐,一碗青菜。風獨影看著,不由眉尖微蹙。

  幺嬸瞅見,忙道:“可是不合姑娘胃口?姑娘想吃啥,告訴嬸子,回頭叫老頭子去鎮上買。”

  那日風雨裡易三抱著風獨影上門,只道海中遇難,請求收留幾日。海家夫婦見他懷中的風獨影一身的血,又穿著鎧甲,手中還緊握著長劍,換作常人定是驚懼交加,不敢收留。可海家夫婦長居海邊,日對這遼闊的大海,養成了一副豁達胸襟,又年已半百,早是歷盡人世滄桑,所以看著形容狼狽的兩人,什麼多話也沒問,趕忙請進了屋,燒水、送藥、做飯,招待得十分的周到熱情。

  等到將易三與風獨影收拾出來,看著兩人出眾的儀容,夫婦倆驚異之餘也知其定然出身不凡,所以這頓早膳已是做得極為豐盛了,就是擔心兩人吃不慣這簡餐陋食。

  風獨影卻搖頭,道:“一餐吃飽就可,大叔大嬸不必如此破費。”她出身寒微,知道平常百姓家日子的艱難,而桌上這一頓大約是傾這個家的所有了。

  海家夫婦本當她是不滿意飯食,沒想到她會有這番話,微微驚愣過後,倒是對這姑娘打自心底生出喜愛。

  “這雞是自家養的,魚是海是撈的,豆腐去鎮上用魚換的,青菜也自家地裡摘的,都沒花錢,所以姑娘儘管吃。”海幺叔笑著道。

  “老頭子說的是。”幺嬸連連點頭,“姑娘既是不嫌棄,那就多吃點,你受了傷,更是要補一補。”說著將一隻肥大的雞腿挾到風獨影碗中。

  “多謝大叔大嬸。”風獨影接過了雞腿,抬頭之際正撞上對面易三的目光,不由得微怔。那雙眼睛裡有著笑意與讚賞,還有著一份令人費解的溫柔。

  只是易三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拾起碗筷,含笑招呼:“吃飯。”

  一頓飯,四人都吃得很香。

  早飯過後,幺嬸果然是又端來了一碗藥,風獨影看一眼易三,易三很溫和的笑笑。無奈,她只得再次屏息飲下,不過她飲藥前先倒了一碗開水在旁,藥碗一放趕忙端起開水漱口,喝得太急被嗆住了,由不得咳起來。

  “姑娘慢點喝。”幺嬸看著不由上前替她拍背,“真是個急性子,喝口水也會嗆著。”

  旁邊易三看著,搖頭嘆息而笑。

  風獨影又喝了幾口才止了咳,背上拍著的厚實手掌讓她頗不習慣,不著痕跡的避開,然後順手將碗放在幺嬸手中,“多謝大嬸。”

  “不謝,不謝。”幺嬸接過了碗,“大姑娘中午想吃什麼?老頭子昨日打的魚賣完了,可還有些螃蟹,中午就吃蟹如何?”

  “行。”風獨影點點頭,然後起身走出屋外。

  屋子外,海幺叔正將漁船推出海面,看得她出來,衝她咧嘴一笑,黝黑的臉上皺紋層層,如同一朵瘦菊鋪展,樸實又溫暖,於是風獨影由不得回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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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目送海幺叔駕著船遠去,她繞著木屋隨意走了幾圈,便在屋簷前坐下。戎馬多年,她從沒如此清閒過,呆在這陌生的地方,看著這陌生的大海,頗有些無所適從。

  易三出來,看她無聊的坐在階前發呆,站了片刻,便道:“我要去鎮上,你跟我一塊去吧。”

  風獨影抬眸疑惑的看著他。

  易三不等她回答,跟屋裡的幺嬸招呼一聲,便抬步前去,“走吧。”

  風獨影想想與其無所事事的坐在這,不如出去走走也好,便跟在易三身後。

  兩人走在路上,一開始是易三走在前,風獨影跟在後,可走了一段後,就變成了風獨影在前,易三在後。

  看著風獨影揚頭挺胸,身形筆直,闊步前行,那姿態不是去閒逛,而是去赴朝會。

  “不用走這麼快。”易三伸手拉住她。

  風獨影被他一拉,不由停步。

  “去鎮上不過幾里路,用不上半個時辰便到了。”易三似乎知道風獨影不喜歡別人的碰觸,很快便放開了手,指向道路兩旁,“反正我們只是閒逛,那沿途看看風景也不錯。”

  路的兩旁長著不少野菊,黃的、白的點綴於叢叢野草之間,草地上放養著幾頭牛羊,不時哞咩幾聲,稍遠一點的農田里長著荗盛的莊稼,有幾名漢子赤著胳膊揮著鋤頭在地裡幹活,再遠一點,那些草廬木屋前有女人咯咯逗弄雞鴨……清晨的陽光灑落於屋野花樹之間,一派明朗和麗,到處都顯得生機勃勃。

  這樣的風光,風獨影自然是看到過,卻不曾真正看入眼,此刻跟著易三的腳步,慢慢的走著,慢慢的看著,風和日麗之下,倒是真的覺得放鬆舒服。

  “唉呀,不好!”冷不妨易三突然叫了一聲,然後快步便往左旁數丈遠的一株高樹跑去。

  風獨影移目望去,便見那株高樹的杈丫間築著一個鳥巢,巢裡三隻嫩黃的小鳥喳喳啼鳴,而在鳥巢的外面一條灰褐色的長蛇正把腦袋伸向巢裡的幼鳥。

  “滾開!”

  易三一邊跑去一邊喝叱,同時彎腰撿起石子扔向樹上的長蛇,只可惜離得太遠,手法又不准,那石子都穿樹而過,並不曾驚動長蛇。眼見著長蛇張開了大口,易三心頭一緊,頓是飛快的奔到樹下,一拳擊在樹幹上,想搖動高樹驚走長蛇。

  “沙沙沙!”大樹晃動了一下,然後長蛇從空墜落,那刻易三正抬頭關切的望向樹上,於是長蛇幾乎是挨著他的鼻尖擦過,嚇得他猛然後跳。等緩過神,按下砰砰的心跳低頭看去,長蛇在地上扭了幾下便不動了,蛇身七寸處貫穿著一個指尖大小的血洞。

  他轉頭往風獨影望去,正見她拍了拍手,顯然方才千均一發之際是她投石射蛇。抬頭望上樹杈間,鳥巢裡的小鳥兒似乎也知道躲過了一劫,齊齊喳鳴,彷彿向他致謝。

  “沒事了。”易三衝著小鳥們微微一笑,然後轉身離開,回到大路上,對風獨影道:“姑娘好功夫。”

  風獨影卻理也沒理他,抬步便走,就像只驕傲的鳳凰,目不斜視的昂首前行。

  身後易三搖頭笑笑,然後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約莫走了一里的樣子,易三忽然又道:“我聞到桂花的香味了。”他說著站定,並伸手拉住風獨影的衣袖。

  為免幺嬸的舊衣裳扯破,風獨影只好停步。

  易三左右望瞭望,然後扯著她的衣袖便往右邊的林地走去,風獨影只能無奈的任他牽著走。一路走過,桂香越發的濃郁,走出數十米,果然見一株桂樹夾在一片柏木林裡,千層翠葉裡點綴著星黃萬點,十分的醒目。

  “正好摘些回去泡茶喝。”易三入開風獨影的衣袖,悠然走向桂樹,並自袖中取出個小布袋,伸手便摘起桂花來。

  風獨影站著不動,看著前方摘著桂花的人,只覺得莫名其妙。既然要去鎮上那就該直往鎮上去,要喝桂花茶去買不就是了。

  “你也過來幫忙。”易三忽然轉身衝她招手,“自己摘的桂花泡出茶來,喝著格外的香。”

  風獨影鼻孔裡嗤了一聲,然後抬頭望天。她又不是三歲小兒,會被這種話哄住。

  易三眼見她不動,便又道:“你這會住在幺叔幺嬸家,身無分文,等於是白吃白喝,所以至少摘點桂花回去泡杯茶給他們喝,以回報他們的收留大恩。”說到這,他眸光一轉,唇邊勾起一抹淺笑,“有手有卻的人都該憑己之力換取衣食才是,焉有不勞而獲之理。”

  聞言,風獨影愣住,呆呆看著易三。“憑己之力換取衣食”不久前她才是說過,倒想不到今日換成了別人來說她。

  過來幫我摘桂花吧。”易三微笑依舊。

  默立了片刻,風獨影終是不情不願的移步過去,儘管她從來都不曾欣賞過那些摘花聞香、簪花添容的女子。

  “把這些黃色的花摘下,不要摘葉子,也不要折了枝幹。”易三一邊摘一邊教她。

  本將又不是傻子,難道連這都不知道。風將軍肚子裡又是冷哼了一聲。

  儘管這是鳳影將軍第一次摘桂花,但她摘桂花的動作卻是相當的好看。只見她目光一掃,指尖隨即劃過,便有一撮桂花夾在指間,左掌一伸便接在掌心,再指尖劃過,又一撮桂花在手……如此反覆,隨著左掌上的桂花從小撮慢慢變成小堆,本來不甘的心情也散了,覺得這摘桂花也不錯,還可以練習“拂塵指”,而且置身於這沁人脾肺的裊裊桂香裡,讓人心神安寧又輕快。是以到最後反是比易三摘得更快更多,因為無論是步伐移動還是手指的敏捷,易三都比不上她,而且那些長在高處的花她只需輕輕一躍便掬於掌心。

  等到易三喊“夠了”時,她瞅瞅自己衣襟裡兜著的一大堆桂花,再看看易三布袋還不滿三分之一,風將軍下巴一揚,道:“回頭泡了茶,你只一杯,餘者皆是我與大叔大嬸的。”

  易三看著她那模樣不由得發笑,道:“這些桂花若泡了茶足夠喝上一月了,所以用不著這麼多,你摘的那堆回頭叫幺嬸做桂花糕吃。”

  風將軍看看兜著的桂花,想做成桂花糕也不錯,只是再一想,泡茶既然不需要很多,那幹麼要她來摘?難道她被耍了?

  她這麼想著時,易三已將她兜著的桂花全裝進布袋裡,然後順手從桂樹上摘下一枝插在風獨影烏黑的發髻上,“這就當是你幫忙摘桂花的謝禮。”那一枝碧葉相對,中間夾著三朵桂花,素淡無華,倒襯風獨影此刻樸實的裝扮。

  風獨影怔愣著,而易三不等她回神,牽起她的衣袖便走,“走了,我們去鎮上。”

  被牽著走在大路上時,風獨影才回神,抬手碰了碰髻上的桂花,猶疑了片刻,終是未有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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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於是,鳳影將軍也做了一回摘花、簪花的女子,聞著幽幽清香,竟是怎麼也找不著一點討厭的感覺。

  六村鎮不大,其實說白了就是海家村、穆家村、胡家村、王家村、張家村、甄家村這六姓六村組成的小鎮。鎮上自然是有些店舖的,街道上也擺了些小攤,也有些村人們過往,看著還算熱鬧,但自然不能與帝都的繁華相比,所以風獨影走在這鎮上也沒啥新奇的感覺。

  “你怎麼又走這麼快了。”不知不覺中風獨影又是昂首闊步前行了,易三乾脆牽住她的衣袖不放,“你跟著我走。”

  於是乎,這一路易三便沒放開過袖子,風獨影只得放緩了腳步跟著,兩人本就形容出眾,這一走在街上還不招得滿街的人注目。可易三落落大方,完全不在意,風獨影更是無視那些目光,偶爾鳳目掃過,那些與之目光相撞的只覺寒光沁肌,無由的生出懼意,趕忙低頭再也不敢多看。

  而一個上午,風獨影被易三拉著做了許多她從沒做過、本來也絕不會做的事。

  路過臭豆腐攤時,易三要了兩串,一串遞給風獨影,然後就牽著她在大街上邊走邊吃;路過首飾攤時,他一個大男人卻在那裡左挑右撿,還選了幾樣在她頭上比劃,最後挑了支雕著鳳凰的桃木簪插在她頭上;看到了有說書人,他拉著她蹲在路邊聽了兩個章回,人家說書人說時他就在她耳邊悄悄說另一版;看到了綢鋪店,他又拉著她進去說她也該做件衣裳了,不能老穿幺嬸的,一定要她選了顏色才肯走;碰到一群小孩在玩陀螺,他竟然也拉著她要加入,這一回倍感丟臉的風將軍強行拉著易公子走了……

  直等到餓了,易三又拉她在路邊的一個小麵館裡用膳,一人一大碗麵條,吃得風獨影差一點撐著。吃完了面條,兩人又喝了一碗麵館提供的粗茶,歇息片刻,結了帳,正要離開時,忽然聽得一陣哭喊聲傳來。

  “唉呀!你這夭壽的李麻子!燙壞了我的繡屏啊!後天甄家就成親了!這可怎麼辦啊!”女子的哭喊聲引得街上許多人圍觀。

  “走,去看看。”

  風獨影本往另一條街抬去的腳步被易三一扯衣袖,便只能收回。風將軍默默嘆口氣,反正一上午被他拉著做的事多著去了,不差這一宗湊熱鬧了。

  “我繡了整整一月啊,眼睛都要瞎了才繡出這繡屏!李麻子你爐子這一倒,便全毀了!老天爺啊,我可憐的春妞兒啊,這可怎麼辦啊!老天爺,你太欺我們孤兒寡母了!老天爺啊……”人群中一名婦人坐在地上哭天搶地的大喊著。

  “胡順嫂,我真不是故意了!”旁邊一個臉上長著麻子的年輕小夥想上前扶她,卻被她甩手掙開。

  “你不是故意的,可我的繡屏怎麼辦啊?你毀了我的繡屏,我的春妞兒就得賠得甄家了!你這天殺的!我可怎麼辦啊?老天爺啊!我的春妞兒才六歲啊!我可要怎麼活啊!”婦人捶地大哭,臉上涕淚縱橫,十分可憐。

  圍著人群多是嘆息,還有的上前勸說,可婦人坐在地上不肯起身,只是悲嚎著。

  兩人看著都不明前因,於是易三問旁邊一位中年婦人:“大嬸,這是怎麼回事?”

  那大嬸回頭一看,見一雙男女並肩而立,仿若瑤台璧玉,頓時眼前一亮,忙向兩人細道詳情。

  原來地上嚎哭的婦人村人都稱胡順嫂,是個苦命人,自小父母雙亡,養在叔家,受盡嬸娘打罵,好不容易長到十四歲,被嬸娘以五銀葉買給了胡順做媳婦。好在胡順是個老實人,在鎮東頭的大戶甄家做花匠,掙著的工錢雖不多可也能養家餬口,而後又生了個女兒春妞兒,一家和和樂樂的。可這舒心的日子也沒過多久,三年前胡順得了癆病,一家重擔便落在胡順嫂一個婦人身上,起早摸黑的勞作,可本就是清貧之家,掙的那點錢還不夠一家吃喝,又哪來餘錢治病吃藥的,只好上甄家借,看在胡順曾做過工的份上,甄家肯了,前前後後借了三十銀葉,可最後還是沒能把人留住,半年前死了。

  胡順嫂掏空了家底買了棺材葬了男人,可欠著甄家的錢還沒還,於是求甄家寬限,甄家看他們孤兒寡母的就寬限了半年。只是三十銀葉於小康人家來說都是數年的收入,更何況胡順嫂一個女人,她又上哪掙這三十銀葉去,自然是依舊還不上,甄家便要拉她的春妞兒抵債,胡順死後胡順嫂就留這麼一塊肉,要了去就等於要她的命。鄰里給她出主意,去求甄家老夫人。

  甄老夫人是個吃齋唸佛的,眼見著胡順嫂哭得可憐,又曾聽胡順說過自家媳婦繡工好,便給匹綢布,讓胡順嫂繡一幅花好月圓的繡屏,給長孫成親用,就當是抵了欠債。於是胡順嫂日繡夜繡,辛苦了一個月終是繡好了,正要送去甄家,大街上卻與匆匆趕回家的燒餅擔李麻子撞上了,繡布沒拿穩掉地上,偏李麻子也沒擔穩擔子,爐子落地上,炭火賤出,落在繡布上,便燒了好大兩個洞,這繡屏算是毀了。

  聽了前因後果,再看地上哭得如喪考妣的胡順嫂,兩人都沉默了。風獨影正想著要不要去街上找個富人摸個三十銀葉來幫這胡順嫂時,卻見易三走了過去,蹲下身溫和的對地上的胡順嫂道:“大嫂,莫哭,我有法子幫你。”

  一聽這話,胡順嫂抬頭,淚眼模糊的看著一個仿如天神的男子,頓吃驚得止了哭聲。

  易三撿起地上的繡布,見白色的綢布上方繡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方一簇紅色牡丹嬌豔如霞,繡工確實相當精緻,只可惜牡丹花上兩個碩大的黑洞,生生毀了這花好月圓圖。他將繡布遞給胡順嫂,“大嫂,你先回去,明日的辰時你到這裡來,我送你一件完好的繡屏。”

  聽著這話,胡順嫂頓時呆了,便是周圍人群亦是驚愕不已。要知這繡屏胡順嫂繡了一個月才繡成,便是再繡一件也不可能一日內完成,所以都奇怪這位公子有什麼法子可還胡順嫂一件完好的繡屏。

  “大嫂,相信我,明天我會給你一件一模一樣的繡屏。”易三微笑道。

  那張俊美的臉上綻出微笑時,就彷彿神袛給於的承諾,奇異的安撫了胡順嫂,於是不由自主的點點頭。

  “來,大嫂起身。”易三扶起胡順嫂,然後目光看向人群,“麻煩哪位鄉鄰送大嫂回家去。”

  “胡順嫂,嬸子送你回去。”一時便有個婦人上前扶住胡順嫂,一邊走去一邊勸說著,“有句老話‘船到橋頭自然直’,繡屏已毀了你哭也哭不回,倒不如先信了這位公子的話。回頭嬸子也找鄉鄰想想法子,總不能讓春妞兒給甄家拉去的。”

  眼見那胡順嫂走了,人群便也散了。

  “你要如何給人家一幅一模一樣的繡屏?”風獨影滿是稀奇的看著易三。

  易三回頭,目光打量了她一眼,含笑不語。轉身,牽著她去買了些絲線,又租了個大的繡架,便與她一道回了海家村。

  五、風采妙.凝冰玉3

  回到海幺叔家後,易三喚來海幺叔與幺嬸幫忙,先請幺嬸將買給風獨影做衣裳的白綢框在繡架上,然後請幺叔尋來了兩根長木,以繩索將繡架綁住,接著搬到屋外將撐著繡架的長木牢牢釘在地裡,於是繡架便豎起了米高,他又去搬了一張桌子,上面置著針線與畫筆,還有一碗兌得極淡的硃砂水。

  忙完了後海幺叔與幺嬸繼續幹活去了,而易三將針與線遞給風獨影:“幫忙穿個針吧。”

  風獨影疑惑的接過,暗想他難道要親自繡花?穿針這事風將軍雖是頭回做,可憑她的眼力與手法,自然是輕而易舉。

  穿完了,易三卻又遞迴到她手中。

  風獨影莫名其妙,鳳目斜睨著易三,道:“你難道是想要我來繡?那不怕告訴你,我長到現在,十八般武器件件拿過,就不曾拿過一次針線。”

  不想易三聞言,卻頗有同感的點頭,道:“就是因為知道姑娘武藝絕倫,所以才求助於你的。”

  風獨影眉頭一挑,“你想求我幹麼?你要是想幫那位大嫂,我多的是法子。”

  易三又點點頭,目中含著笑意,“我知道姑娘的法子多,可也不外乎三個。一是自掏腰包給她三十銀葉還債;二是勒令甄家再次寬限或是直接銷債;三是從甄家或街上順手牽羊個三十銀葉給胡順嫂。”

  身為風將軍,當然是選擇其一,但此刻不是將軍的風獨影依照她的脾性很可能選其二、其三,所以被說穿了她也只是下巴一揚,道:“難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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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當然不行。”易三一邊搖頭,一邊嘆氣,“首先你我此刻都無三十銀葉,肯定是沒法自掏腰包的;如果以武力或其他方式脅迫甄家答應了,可你我不可能一直留於此地,而甄家是本地大族,你認為以後胡順嫂的日子能好過?至於順手牽羊,六家鎮的人都知道胡順嫂家窮,忽然間有了三十銀葉還債,那丟了錢的能不知道原因?況且那些人的錢也許也是有著急用的,你忍心偷?”

  於是乎,下巴本來抬得高高的風將軍聽完後,不由得扭過臉看向另一邊。

  易三看著她那姿態,不由得搖頭輕笑,眸中隱隱流露出溫柔寵溺之色,只可惜風獨影此刻背著身看不到。“甄家從借債到催債都講了信用,胡順嫂也得要講信用才是。”

  風獨影聽著,便哼了一聲:“要繡牡丹屏,你要麼去求幺嬸,要麼你自己繡,求我是沒用了,我可不會繡花!”

  易三又是一笑,也不再爭論。他走到桌旁,拾起畫筆,點了一下硃砂水,移步至繡架前,略一沉吟,然後伸臂在綢布上方輕輕一劃,潔白的綢布上便出現一道淡紅的弧線。畫完了,他回頭對風獨影道:“方才我已見識過姑娘的暗器功夫了,所以姑娘能否試試,以手中的針穿過這處,然後針自這處穿回到將軍手中?”按他的說法,也就是針自弧線之下穿過,然後自弧線之上穿回。

  風獨影看了看一丈外的繡架,“這有何難。”話落時,手一揚,銀針飛出,引著錢穿透綢布,她指尖再一勾,穿飛而去的銀針便掉頭回飛,自那端穿透綢布再回到風獨影手中。

  易三上前細看,銀針所穿位置就是他方才所指的地方,分毫不差,不由望向風獨影讚道:“好眼力,好手法。”然後他又指著白綢道,“那姑娘能否以方才的方式將這道朱線穿滿?”

  風獨影不答話,只是手腕一揮,銀針剎時飛出,又瞬即回飛,那速度直如閃電般,易三不由瞪大了眼睛,可最後他卻是根本看不清楚,只覺眼前銀光閃爍,灼得他眼花瞭亂,直待風獨影停手,銀光沒入她的掌中,易三才覺眼前重複清明,往綢布看去,那一道畫筆畫下的朱色弧線已被密密緊緊的金黃絲線覆蓋,而且沒有一針超過了弧線之外。

  易三微笑,沒有說話,只是在綢布上再畫下一道弧線,再次讓風獨影飛針引線。如此這般,易三畫下一道又一道或直或彎的線條,風獨影則一次又一次飛針……到了月上中天,銀輝瀉地時,那些線條已組成了金黃的圓月與紅豔的牡丹,鋪在潔白如雪的綢緞上,隨著海風輕拂而動,就仿似牡丹隨風輕舞。

  “這……”風獨影手握銀針,呆呆看著綢布,不敢相信眼前這美麗的圓月與牡丹竟是出自自己之手。

  “從此以後,姑娘十八般武藝之外應再加一樣繡花針了。”易三滿意的擱下畫筆,走至風獨影身旁,與她並看那月夜下嬌豔顫動的牡丹繡屏。

  風獨影垂眸看著自己的手,銀針依舊夾在指尖,她猛然燙手般拋開銀針,然後轉頭看住易三,“你若敢叫人知曉這是我繡的,定斬了你!”風將軍認為,若叫她的部下知道她堂堂大將軍竟然繡花,那真是顏面無存了!

  “唉呀!這是姑娘繡的嗎?繡得可真是好!”

  風將軍的話才一落下,屋內海幺叔與幺嬸出來,幺嬸一見繡布頓驚叫出聲,然後喜盈盈的看著風獨影,“姑娘原來有這麼一手好繡工啊,真是看不出來。”

  風獨影頓僵在當場。

  “哈哈哈哈……”易三仰首大笑。

  風獨影不動聲色的抬足,然後重重落在易三的腳上。“噝!”頓讓他痛得止了笑聲,而幺叔與幺嬸正兀自欣賞著美麗的繡屏。“再笑,割了你的舌頭!”風將軍狠狠放話。

  易三不笑了,只是看著她,眸中波光盈盈,彷彿溢滿柔情。

  被那樣的目光注視著,風獨影不由一震,只覺得全身都被束住了似的,極是不自在,於是趕忙轉過身,回木屋去。可回到房中,忍不住再次看向自己的手,依是不敢置信,這雙手從來只拿刀劍,今日竟然拿了繡花針!

  這簡直就是莫名其妙鬼使神差!

  風將軍狠狠的甩了甩手,似乎想把方才飛針繡花的事給甩乾淨。

  五、風采妙.凝冰玉4

  第二日大清早,易三又拖著風獨影去鎮上送繡屏。

  胡順嫂果是早早等著,一見那完整無瑕的繡屏,激動的向兩人跪地磕頭:“多謝公子!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旁邊的李麻子萬萬沒想到兩人竟然真的給了胡順嫂一塊一模一樣的繡屏,亦是感激萬分,不由分說便從他的燒餅擔裡拿出幾個燒餅塞兩人手中,一個勁的說:“恩人,快吃!嗯人,快吃!”

  旁邊幾位鄉鄰也紛紛向兩人致謝,感謝兩人幫了胡順嫂。

  風獨影從來都是為人所敬畏的,如同今日這般被這些樸實熱情的鄉鄰圍著表示感激還是第一次,頗有些手足無措,可看胡順嫂那愁苦的眉頭展開,露出歡喜的笑容時,那崩著的身體不由得放鬆,心頭也生出歡快來。

  離了眾人後,易三繼續拉著風獨影在鎮上閒逛,發現街上有許多在賣花燈,兩人一想才知道明日便是八月十五了。

  逛到申時要回去了,易三又拉著風獨影去綢鋪店重買了白綢要給她做衣裳,付錢時,風獨影瞟見易三荷包鼓鼓的,裡面金光閃爍,不由得頓主。一枚金葉等於一百枚銀葉,他明明有錢,卻不給胡順嫂,看其為人也不似吝嗇寡情之輩,那是為何?

  風獨影百思不得其解,一路都抱著疑團,回到海家村時正是霞光滿天的時候,橙紅的霞光裡,驀然一個聲音跳入腦中。

  “與你並肩同行,卻不是想與你就那樣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那街上有許多的人,許多的店舖,許多的東西……我想拉著你在路旁的茶樓品一杯茶,或是包子鋪裡買兩個包子一人一個邊走邊吃;想拉你一塊兒進街旁的古董鋪或是首飾鋪裡為你挑選一兩樣喜愛之物;拉你略停片刻看一看路旁的花樹,看一看那擦肩而過的人……我就想拉著你,一起走,一起看。想告訴你,不要那樣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看,偶爾也轉個身回個頭,稍稍停留,稍稍歇息。”

  剎那間,她心跳如鼓。

  那是顧雲淵曾經說過的話,可是……竟與易三今日所為不謀而合。

  竟然……竟然會這般巧?

  風獨影看著海天霞色,再側首看一眼旁邊神情自若彷彿無牽無掛無憂無愁的易三,心頭一片茫然。

  用過晚膳後,風獨影又坐在屋前發呆。

  其實她頭上的傷結了疤便無大礙,其實在第二天她便應該離開回帝都去,而她卻在這海邊停留。她知道兄長他們肯定在擔心,可不知怎的,她心裡卻一點也沒有迫切回帝都的想法。

  而這兩天,呆在這海家村,倒也還算輕鬆舒服,只是心裡老覺有點不對勁。

  “給你看一樣東西。”正怔神間,身旁傳來易三的聲音。

  她移首。

  易三在她身旁坐下,手中端著一個半尺方圓的白瓷海碗,碗裡盛著水,水中泡著一枚比雞蛋要大一圈、殼呈淡青色的蛋。

  看著海碗裡泡著的蛋,風獨影已懶得去奇怪並疑惑,反正怪人做怪事。

  “給你拿著。”易三將蛋從水中取出放在風獨影手中。

  觸手,有些微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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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這是一枚活蛋,就是上次在海裡撿回的,一直養在溫水裡。”易三將手中瓷碗放下,“你內力深厚,所以拿著時要讓你手掌的熱度與蛋殼的等同。”

  風獨影聽了這話皺了下眉頭,但還是催動內力讓掌心發熱,“這裡面什麼?魚?烏龜?鳥?”

  易三微笑搖頭。

  “總不會是條龍吧?”風獨影抬眸睨著他。

  “等會就知道了。”易三神秘的笑笑。

  “嗯?”風獨影不解,正在這時,她忽然覺得掌心的蛋震動了一下,不由嚇了一跳,可去看時它卻又不動了,她瞪目看著易三,“這裡面真有一隻什麼東西?”

  易三依舊笑而不語,只是伸手拿起風獨影另一隻手覆在蛋上,“你要這樣兩隻手捂著它,不要放開。”

  風獨影皺眉,“我可不想拿,把它放回水裡就是。”說著她便伸手,想去拿那隻海碗。

  可易三手一伸,海碗一翻,水全部倒在了屋前的地裡,“唉呀,這可得重新燒水才行,委屈姑娘多捧下,我去燒水就來。”說著他撿起海碗,起身進屋去了。

  身後,風將軍扭著腦袋瞪他,目光絕對的鋒利如劍,可惜沒能刺穿易公子的背,易公子又沒看到,所以殺傷力為零。

  回頭看著自己的手,幾次欲扔了,可手卻一直沒動,就這樣捧著,也不知道是過了一刻還是兩刻,風將軍手腕都有些酸時,掌心忽然又傳來震動,接著有“咚咚”聲響,雖則輕微,但憑風將軍的耳力自然是聽得一清二楚的,正奇怪時,驀地傳來“咔嚓”聲,然後掌心便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蠕動。

  剎那間,天不怕地不怕鬼不怕神不怕的鳳影將軍驀然“啊!”的一聲大叫,那驚恐的聲音不但把易三引來了,便是海幺叔與幺嬸都驚動了。

  “姑娘,怎麼啦?”幺叔幺嬸關懷的看著風獨影。

  風獨影一張臉都白了,交合著的手一動也不敢動,滿臉驚懼看著易三,“快!裡面有東西!”

  “別怕。”易三走近,微笑著安撫風獨影,“我來。”

  他伸手輕輕拉開風獨影捂在上方的手,頓時露出掌心裡的蛋,此刻蛋已破了一個洞,裡面一隻濕漉漉的腦袋伸出,剎那風獨影渾身一陣激淋,完全是不加思索的,手猛然一縮,頓時那蛋殼包著的小東西便往地上掉去,幸好易三眼明手快,趕忙接住了。

  “可憐的小東西,才一出世就被你娘拋棄了呀。”易三柔柔道,一手捧著,一手剝開蛋殼,幫助裡面的小東西出來。

  是一隻雛鳥,長著稀疏羽毛的身子粘乎乎的,風獨影只看了一眼便馬上縱身往大海方向掠去,其迅若雷電的速度,簡直就像是落荒而逃。

  “姑娘,這有什麼好怕的。”幺嬸不由奇怪的喚一聲。

  易三抬目,看著那飛奔而去的身影,目光深幽。

  風獨影奔到海邊,忙伸雙手在海水裡來回甩動,然後又使勁的搓洗著,似乎要搓去方才的濕漉粘乎。

  搓著搓著,她猛然醒悟哪裡不對勁了。

  她——大東朝的鳳影將軍!從小到大,從來我行我素,兄長們對她亦是百依百順,從來不會要求她做什麼,更不會強迫她做什麼。而這人,他沒有強迫她,可他每每一句話便讓她不知不覺中順從了,從來沒有想過的、從來也不會做的,可他都輕描淡寫間讓她做了。

  就彷彿……她被他給管束住了!

  怎麼可能這樣?!

  那個人,她自信一掌就可讓他趕赴閻羅殿,可是……她卻不能。她風獨影竟然對一個沒有武功的、不知底細的陌生男人毫無辦法?!

  這種茫然不解束手無措的感覺,簡直是比百萬大軍更來得恐怖,更令她驚悚!

  “你不該怕才是。”身後傳來易三的聲音。

  她一震,深深吸氣,收斂心神。然後站起來,轉過身,面上已再看不出絲毫端倪。

  易三雙手捧著雛鳥,看著她,目光清澈卻又深邃,“這只雛鳥是誕生於你的手中。”

  風獨影聞言一呆,抬起自己的雙手,垂眸看著。

  這雙殺人如麻、沾滿血腥的手,竟然也能有生命生於其上?

  她抬頭,茫然的看著面前的男子。

  “人生的道路上自然是該有目標,自然也該是勇往直前,但是偶爾也應該放慢腳步,讓自己休息片刻,賞一賞道兩旁的風景,看一看其他的人事物,聽一聽路上其他的腳步聲,思索一下這一路的得與失,這樣……”

  易三捧著雛鳥望向大海,神情如天神高貴溫柔。

  “你才會知道下一步如何走。人生的路那麼長,開始的第一步是正確的,可走到中途時路上的風景不同,路上的人事物也不同,也許該換另一種走法。”

  那清清淡淡的話語,如同晨鐘暮鼓,鳴響於風獨影耳邊。

  ①《解憂曲》桐華命名

  六、月潮如訴1

  第二日早晨,風獨影一覺醒來,便聽到屋外傳來一陣很特別但聽著又很愉快的聲間,驚奇之下不由馬上起身。

  步出木屋,便有清爽的海風拂面,令人精神頓爽。

  海邊沙灘上,海幺叔在敲敲打打的修理漁船,偶爾也抬首望向海面,遠處的海面上……

  風獨影一眼望去,頓心神一震。

  寬廣遼闊的大海上,一條灰色巨魚馱著易三浮於海面,另有三條巨魚圍著易三遊玩著,時而飛躍半空,時而潛入海中,時而分頭游開,時而首尾相連……在海上游出各種動作,擺出各種姿態,而馱著易三的巨魚一會兒凸起背脊將他托至半空,一會兒又馱著他轉著圈兒的游,伴著巨魚發出的愉悅叫聲……就彷彿是它們在為易三歌唱歡舞。

  那時刻,正旭日初升,朝霞滿天,倒映得大海一片緋紅。而海天一色裡,人魚嬉鬧是如此的神奇美妙,仿如一卷曠世難求的畫圖,卻是難以分辨這畫的到底是天上還是海中。

  風獨影一生歷過無數奇人奇景,卻從未見過如此景象,不由看呆了。

  “哈哈哈哈……你們這些小鬼就愛玩,看看我一身衣裳全都濕了。”

  易三歡暢的笑語灑落海面,隨著巨魚的浮動在海上時飛時落,天青色的衣袍在緋光裡飄展,那一抹湛藍竟是壓過了滿天滿海的霞雲,於這絕世畫圖上橫空抹下清光逸影。

  “你到底是什麼人?”風獨影看著海上那抹天青身影喃喃道。

  “這大魚姑娘還沒見過吧?”海幺叔見她出來便停下手中活,與她同看海中奇觀,“聽老輩的說,這魚跟人一樣聰明,叫作海豚。今日一早起來便聽著它們的叫聲,老頭子正奇怪它們怎麼會游到海邊來時,易公子便出來了,似乎這些海豚是專門來找他的。老頭子活了這麼大歲數,還是第一次見著這樣的事。”

  風獨影沒有吭聲,腦中卻劃過那夜癸外城大雕馱著他飛越長空的畫面,還有大海裡巨魚拉著船飛游而至,狂風大浪中他卓然而立有若天神降臨……當夜當日,不曾思索,而此刻再看這人魚相戲圖,便有些觸目驚心之感。

  “老頭子,叫公子和姑娘回來吃飯囉!”遠遠的傳來幺嬸的叫喚聲。

  “好嘞!”海幺叔揚聲答應,然後衝著大海呼喚,“易公子,吃飯囉!”

  “好嘞!”海面上傳來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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