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
我看一眼身旁,床上有兩個枕頭,但是……另一半床是空的。
伊莫頓不在。
他在的時候,我還可以睡的踏實一些,但是他去了西奈半島,那裡的迦南族和亞述人又在蠢蠢欲動。
他去了多久了?三天,還是五天?我這時候腦子裡混沌一片,記不清楚……也許沒有那麼久。
他不在,我就沒有辦法踏實的入睡,哪怕把草藥煮的再濃也沒有用。
我抹了一把臉,扯過一旁的紗縷披在肩膀上。
夜還深,離天亮還有很長時間。
我回過手來,用手背試了試額頭的溫度。
並不燙。雖然我覺得身體裡有一把暗火,在慢慢的焚燒,五臟六腑都像是被點著了,燒的很慢,身體可能會被燒成一段一段的灰……
是的,那是錯覺。
我的體溫並不高,甚至,額頭比手背還是涼。但我依然覺得身體裡有一股灼痛,揮不散,驅不走。
我下床的動靜外面的宮女聽到了,兩個女官動作輕盈的走進來,伏下身聽候吩咐。
我轉過頭,看不清面容的時候,我還會有種錯覺。一切似乎沒有發生過,什麼變化也沒有,亞莉活著,塔莎也還活著。
但是恍惚只是一瞬間,我輕聲說:“我渴了。”
其中一個躬身退下去,另一個仍然柔順謙卑的留在原處。
她們是以前的宮女,現在變成了女官……
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是這樣,舊的去了,新的又會替補上。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從這裡被抹去,然後,埃及還會有新的統治者。
我斜身坐在露台邊的石欄上,酒端來了,盛在金盃裡面,看起來很清澈。
端酒來的艾倫端起金盃來喝了一小口,等了約莫片刻的功夫,再將酒杯呈給我。
我沒有要求她們這樣做,但是這是王宮裡不成文的規矩和法則。
酒是她端來的,因此她得為這個負責。如果酒有毒,那麼她會先死。
這是連一口水也可能讓人送命的地方。以前如此,現在如此,以後也不會變。
一起端上來的還有切成塊狀的甜餅,裡面一定加了許多椰奶,餅子烘的恰到好處,香氣四溢。
我摸起一塊,輕輕吹掉上面的糖霜,但是並不想吃。
我毫無胃口,一直都是這樣。依莫頓只喝水,我已經很久沒有見他吃過東西了。似乎食物不再是維持他生命的必需品了。我的食慾也一直不好,從再次回到孟菲斯一直到現在,伊莫頓一直說我吃的太少,連宮裡養的貓和鳥的食量都比我大。
是的,伊莫頓在的時候我還有動力有理由讓自己硬塞些東西進嘴裡,並且把它們嚥下去。但是我覺得那些東西根本不像食物,而像是一塊塊石頭,沉沉的墜在胃裡,似乎無法消化,那樣突兀而堅硬的存在著。即使那樣,也是不成功的,強迫進食令我痛苦,如果再勉強多吃一些,甚至會全部都嘔吐出來。
王宮裡有人猜測我可能是懷了身孕——但那是不可能的。
伊莫頓和我不會有孩子。
醫官來看過,對此也並沒有什麼辦法。他問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他想找病因,我說,不記得。
其實,我記得。
是塔莎死了之後……那時候我沒有哭。甚至,我很鎮定的喝水,吃乾糧。我得保持體力,逃命,我一定要抵達上埃及,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乾糧上本來沾了血,我把沾血的部分掰開扔掉了沒有吃,但是,我還是能聞得到濃濃的血腥氣味。
我感覺一口一口吞下去的,是他們幾個人的生命。哈山的,烏納斯的,塔莎的……他們都死了,為我而死,而我卻還活著。
我記得塔莎被挑在矛尖上樣子,記得烏納斯身中數箭仍然力撐著不倒下的樣子,還有哈山,還有無數的人……我覺得我像一直吸血鬼,靠吸食了他們的生命力,讓自己活了下來。
我指指殿內角落的方向:“把我妝台上那個金盒取來。”
艾倫快步走了過去,捧著金盒回來,在我的跟前屈膝跪下,將盒子奉給我。
盒子裡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珠寶,裡面只是幾封信,最上面一封是臨睡前收到的。我已經看過了,也知道上面的內容。
但是我還是想要再重新溫習一下。
依莫頓的筆跡挺秀俊朗,僧侶體的象形字在他筆下寫起來有一種直欲破紙而出的瀟灑勁力。
“愛西絲,我們已經到了銅山,這裡要比孟斐斯,比埃及的大多數城市都要荒涼的多,白日的太陽曬在礦山上,熾熱的彷彿要將黃沙融化。但是夜晚這裡又非常的冷,呼嘯的風似乎可以將一切有溫度的東西全部帶走。
亞述人還沒有動靜,我們破掉了兩個沙盜的窩,他們如果真的有所勾結,那麼現在應該已經有所警覺,或者這兩天就該有所行動。我已經佈置好了防禦,據我得到的情報,他們的首領並不是一個十分有頭腦的人,我想有的時候,聰明的人的行動方向反而容易推測。越是頭腦簡單的人,你月是難以猜出他是什麼時候會發動攻擊。
你還好嗎?我很想念你。要多吃些東西,少喝些酒,知道嗎?回去以後我會查問你的侍女的。
這一刻的月光很美,我多希望我們是在一起,欣賞這月色。
愛你的伊莫頓”
我把信看了好幾遍,上面的每個字我都能夠背誦下來了。
艾倫她們在一旁靜靜的守著,我不睡,她們自然也不能睡。伊莫頓的信應該是昨天晚上寫的,現在他在做什麼呢?也在看著這月色嗎?涼風從大海的方向吹來,這樣的平靜,這樣的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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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近墨者黑,和伊莫頓在一起時間一長,我也漸漸的覺得自己……有的時候真的很不像是真實的活著的。最明顯的例證就是我的食慾也越來越弱了,有的時候儘管也覺得飢餓,知道自己該進食,可是看著食物卻沒有從前那種饞涎欲滴的,很想把它吃下去的感覺。早上喝的水裡兌了些蜂蜜,還有用米粉做的糕餅,稻米現在擴大種植了,不像以前那樣只專供我,還有一些貴族和富人們才吃它。然後人們也研究了各種吃法,米飯,米粥是不用說了,象米粉做的食物現在很普遍。當然,麵食還是佔據著人們生活中的主導地位,不過米飯正在慢慢的站穩腳並擴大它的影響力。
我在想念曼菲士。當一個法老是這麼難,你自己不能做所有的事,除非你想把自己活活累死——就算是累死自己你也做不了所有的事情。你得培養手下,但是這件事真難。有的沒本事,有的沒品行。好不容易你覺得有個人有才幹會辦事又不貪瀆,可是他卻回過頭來造你的反。
西奴耶那一次的叛亂,到現在也是餘波未消。他的家族倒是反應很快,在西奴耶開始失利之後就立刻撇清關係,他的叔叔,那個人雖然是軍旅出身卻更像個合格的政客,眼光又准手腕又毒,瞅準時機從背後狠狠算計了西奴一耶一把,最後西奴耶領著他的心腹們被困在一個小小的要塞之裡,沒有水和食物,他們堅守了兩天,最後打破那要塞的大門時,西奴耶自殺了。
很奇怪,我並不恨他。
他的屍身靠著一截土牆,面色灰敗,但是神情安詳。似乎不是窮途末路自己抹脖子了,而是安靜的睡著了一樣。
那時候我看著他,想的儘是以前的事情。想到第一次在曼菲士身邊看到他,那長身玉立的少年,沉穩的氣質,黑黑的眼睛,他不多話,總讓人覺得很可靠。那時候曼菲士特別活潑任性些,所以法老才把西奴耶調到他的身邊來,希望他可以學到西奴耶的穩重。那時候我還是一腔少女情懷,雖然也擔心宮闈險惡,但是……
時光象流水一樣逝去,所有人都改變了。
我沒想到西奴耶會自殺,或者說,我沒往那方面去想,自動忽略了這個可能性。我之所以親自督戰看著最後那要塞被攻破,完全是因為我想和他最後說幾句話。做一個臣子他能得到的已經都得到了,但是不是人的貪慾總是沒有止境呢?有權的人想更有權,有錢的人也想更有錢,美女想青春永駐,皇帝想長生不老……
西奴耶的選擇也可以理解,因為他不自殺,我也不會留他活命。
西奴耶的政變之後,埃及上下震盪,許多官員在動亂中被殺,或是那動亂中站錯了方向,隨著西奴耶的失敗,給他陪葬的人著實不在少數。他們未必個個都有叛逆之心,但是不管是受了利誘也好,受到了脅迫也好,古今中外沒有一個統治者會對謀逆者手下留情,凡是牽涉進來的無人可以倖免,雖然埃及沒有誅九族的說法,可是一人從逆,全家人都不得活命。
伊德霍姆去了,西奴耶也死了,埃及一文一武的兩大支柱就這樣一起斷折,現在我覺得處理政務特別吃力,雖然伊莫頓在的時候他會幫我承擔許多工作……我現在這樣思念他,是不是也有希望他趕快回來幫我忙的功利成分呢?唔,我不否認我是有這種想法的,不過,我對也的思念也是真實的,絕無虛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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