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〇
她利用了沒有改變的他。
素盈把臉埋在枕上,哭得喘不過氣。
就算一場好戲能除掉所有對不起她的人,卻讓惟一一個會為她痛心的人將假戲當真、為她難過……想到這個她就沒法不哭下去。
“娘娘!”女官當中也有見過這種場面的,只是沒見過誰會像素盈這樣肆無忌憚地用哭泣發洩。“娘娘,請保重身體……”
素盈哭到筋疲力盡,哭得眼前發黑、聲音瘖啞。
“都出去。”她無精打采地說。
她什麼也不想做,只想獨自等她的結果。現在,她站在岔路口,她需要安靜,靜靜地看哪一條路出現曙光——是那條寫著“得逞”的路,還是那條寫著“欺君之罪”的路。
女官們靜靜地退出去,只有崔落花沒有走。
“你也出去。”素盈閉上眼睛仰面躺著。
崔落花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娘娘——是關於素湄。”
素盈睜開眼睛,輕輕地問:“她怎麼了?”
“方才,她想趁亂從寺中逃走。”崔落花低聲說,“她拿了娘娘寫的一張字條,說是要立刻送往平王府。”
素盈不做聲。她沒有寫什麼字條。不過姐姐能夠模仿許多人的字跡,會這麼做也不稀奇。
“禁衛還沒有放她走,衛尉就下了封禁命令。”崔落花繼續說,“況且,衛尉知道娘娘的狀況不像能夠寫字,就將她按逃宮拘禁起來。他疑心素湄與娘娘小產有關,才會在這時候逃走。”
“去告訴她,沒素湄的事。”素盈一字一句慢慢說:“告訴他,素湄是害怕我,不敢在宮裡呆下去,才想逃。怕我的人不敢害我,至多想想而已。”
崔落花半晌不答,素盈心疑,問:“怎麼又不說話了?”
“娘娘,逃宮的奴婢,無論什麼緣由,都要先杖打一百……素湄如何經受得起。現在,她也就剩半條命在。”
素盈呆呆望著上空,忽然說:“我要見她。”
崔落花大驚:“娘娘剛剛……這樣要如何見她?”
素盈瞥了她一眼——崔落花只知素盈要她撞倒屏風,讓謝震下狠心除掉方太醫,卻不知道素盈連小產都是假的。
“不知我們姐妹能活到幾時。不見一面,太可惜了。你來想想辦法。”
崔落花見素盈消沉,不忍強加違逆,只得說:“有娘娘放話,下面的人不會為難她。”說罷她就告退。
素盈還是呆呆望著上空,仔細聆聽週遭的聲音。
可惜太安靜了,她聽不見謝震為她大動干戈。
再後來,宮人們聽說:方太醫逃不掉,躲在廁中,很快就被發現。搜查他廂房的禁衛們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在角落裡找到一些燒剩的紙灰和一角沒有完全燒掉的信。
方太醫的預感告訴他:事情不妙。
今天發生的事情都不大對勁——他說不上哪裡不對,只覺得非常不好。他今晚忽然腹瀉,對這龐大的寺院不熟悉,又不敢亂闖。迷路好幾次才找到解手之地,竟被人凶神惡煞地抓了出來。
那時他才知皇后小產。
“不可能!”他失控地喊了出來——她那裡明明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小產?
不等他喊第二聲,一根浸過水的鞭子已劈頭蓋臉打下來。這一頓鞭打,足足打掉他半條命,可揮鞭的人還不盡興。
“將軍手下留情!”有人上前阻攔。
鞭梢一卷,從方太醫臉頰上掃過,頓時刮得鮮血淋漓。
方太醫的想像力不夠,想不到事情有多麼糟糕。他徒勞地為自己分辯,不住嘟噥“冤枉”——他是冤枉,可要怎麼證明呢?要向所有的人說“皇后早就小產”嗎?他自己為皇后診過脈,證明皇后有孕,那一樣是欺君之罪。有了這個念頭,他漸漸發不出聲音。
丹茜宮衛尉拿過一隻木托盤,上面放著許多紙灰和一塊未燒盡的紙頭。“這是什麼?”他問。
方太醫的腦子已經不大靈光,他感到莫名其妙。“不、不知……”他的眼睛被水、汗、血糊住,勉強看見那塊紙上僅留的一行字,大多只剩一半,但勉強可以聯繫到一句話:“旁枝晚出,後患無窮……”
他明白了。
這是一語雙關。宮中人人都把皇帝、東宮和皇孫當作一脈相連的君王,而皇后的孩子縱然是嫡出,還是被視為這條主線上蜿蜒出的旁枝。偏偏史上從不缺乏疼愛幼子的君王。皇后的孩子日後是一大隱患,皇后也將成為一大隱患……這兩個“後”患,確實令人擔憂。
“送信的是誰?”謝震問。
方太醫無力地搖頭。這栽贓太嚴重,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分辨。
“我沒有暗害皇后娘娘。”他提著一口氣說,“我沒給娘娘開任何藥,娘娘的四神湯也不是我動手做的……要查也該去查御膳房的人。”
“歹毒——”謝震見他竟然還無恥分辨,恨得咬牙,“四神湯中是不是有薏仁?有關薏仁引起小產的傳言,你身為太醫會不知道嗎?”
“那只是民間傳言而已,《本草》並沒有說過。況且妃嬪有孕,宮中從未將薏仁納入禁用之列。”方太醫口齒不清,還未說完就被謝震一掌打得眼冒金星。
“她是皇后!哪怕只有一點傳聞,也不能掉以輕心,才是太醫應該做的!”
方太醫勉力抬眼看看這暴跳如雷的衛尉,心想:那是你的孩子麼?
周圍一眾禁衛也覺謝震失態,好在平日與他極為親厚,並未多想,只當他在當值時出了這樣的亂子心裡難受。“衛尉,您先歇歇。給他留口氣,讓他說誰是主使。”
他們輪番上前,一個個凶惡地輪番發問:“早點說出來大家好受。”“你什麼都沒有做,這信算什麼?”“為什麼要躲起來?”“什麼?腹瀉?你以為這鬼話會有人相信?”……
方太醫漸漸看清了他的處境——這不是巧合。
宮廷裡沒有那麼多巧合,也沒有那麼多人相信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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