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28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2
一〇〇

  她利用了沒有改變的他。

  素盈把臉埋在枕上,哭得喘不過氣。

  就算一場好戲能除掉所有對不起她的人,卻讓惟一一個會為她痛心的人將假戲當真、為她難過……想到這個她就沒法不哭下去。

  “娘娘!”女官當中也有見過這種場面的,只是沒見過誰會像素盈這樣肆無忌憚地用哭泣發洩。“娘娘,請保重身體……”

  素盈哭到筋疲力盡,哭得眼前發黑、聲音瘖啞。

  “都出去。”她無精打采地說。

  她什麼也不想做,只想獨自等她的結果。現在,她站在岔路口,她需要安靜,靜靜地看哪一條路出現曙光——是那條寫著“得逞”的路,還是那條寫著“欺君之罪”的路。

  女官們靜靜地退出去,只有崔落花沒有走。

  “你也出去。”素盈閉上眼睛仰面躺著。

  崔落花欲言又止,嘆了口氣:“娘娘——是關於素湄。”

  素盈睜開眼睛,輕輕地問:“她怎麼了?”

  “方才,她想趁亂從寺中逃走。”崔落花低聲說,“她拿了娘娘寫的一張字條,說是要立刻送往平王府。”

  素盈不做聲。她沒有寫什麼字條。不過姐姐能夠模仿許多人的字跡,會這麼做也不稀奇。

  “禁衛還沒有放她走,衛尉就下了封禁命令。”崔落花繼續說,“況且,衛尉知道娘娘的狀況不像能夠寫字,就將她按逃宮拘禁起來。他疑心素湄與娘娘小產有關,才會在這時候逃走。”

  “去告訴她,沒素湄的事。”素盈一字一句慢慢說:“告訴他,素湄是害怕我,不敢在宮裡呆下去,才想逃。怕我的人不敢害我,至多想想而已。”

  崔落花半晌不答,素盈心疑,問:“怎麼又不說話了?”

  “娘娘,逃宮的奴婢,無論什麼緣由,都要先杖打一百……素湄如何經受得起。現在,她也就剩半條命在。”

  素盈呆呆望著上空,忽然說:“我要見她。”

  崔落花大驚:“娘娘剛剛……這樣要如何見她?”

  素盈瞥了她一眼——崔落花只知素盈要她撞倒屏風,讓謝震下狠心除掉方太醫,卻不知道素盈連小產都是假的。

  “不知我們姐妹能活到幾時。不見一面,太可惜了。你來想想辦法。”

  崔落花見素盈消沉,不忍強加違逆,只得說:“有娘娘放話,下面的人不會為難她。”說罷她就告退。

  素盈還是呆呆望著上空,仔細聆聽週遭的聲音。

  可惜太安靜了,她聽不見謝震為她大動干戈。

  再後來,宮人們聽說:方太醫逃不掉,躲在廁中,很快就被發現。搜查他廂房的禁衛們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在角落裡找到一些燒剩的紙灰和一角沒有完全燒掉的信。

  方太醫的預感告訴他:事情不妙。

  今天發生的事情都不大對勁——他說不上哪裡不對,只覺得非常不好。他今晚忽然腹瀉,對這龐大的寺院不熟悉,又不敢亂闖。迷路好幾次才找到解手之地,竟被人凶神惡煞地抓了出來。

  那時他才知皇后小產。

  “不可能!”他失控地喊了出來——她那裡明明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小產?

  不等他喊第二聲,一根浸過水的鞭子已劈頭蓋臉打下來。這一頓鞭打,足足打掉他半條命,可揮鞭的人還不盡興。

  “將軍手下留情!”有人上前阻攔。

  鞭梢一卷,從方太醫臉頰上掃過,頓時刮得鮮血淋漓。

  方太醫的想像力不夠,想不到事情有多麼糟糕。他徒勞地為自己分辯,不住嘟噥“冤枉”——他是冤枉,可要怎麼證明呢?要向所有的人說“皇后早就小產”嗎?他自己為皇后診過脈,證明皇后有孕,那一樣是欺君之罪。有了這個念頭,他漸漸發不出聲音。

  丹茜宮衛尉拿過一隻木托盤,上面放著許多紙灰和一塊未燒盡的紙頭。“這是什麼?”他問。

  方太醫的腦子已經不大靈光,他感到莫名其妙。“不、不知……”他的眼睛被水、汗、血糊住,勉強看見那塊紙上僅留的一行字,大多只剩一半,但勉強可以聯繫到一句話:“旁枝晚出,後患無窮……”

  他明白了。

  這是一語雙關。宮中人人都把皇帝、東宮和皇孫當作一脈相連的君王,而皇后的孩子縱然是嫡出,還是被視為這條主線上蜿蜒出的旁枝。偏偏史上從不缺乏疼愛幼子的君王。皇后的孩子日後是一大隱患,皇后也將成為一大隱患……這兩個“後”患,確實令人擔憂。

  “送信的是誰?”謝震問。

  方太醫無力地搖頭。這栽贓太嚴重,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分辨。

  “我沒有暗害皇后娘娘。”他提著一口氣說,“我沒給娘娘開任何藥,娘娘的四神湯也不是我動手做的……要查也該去查御膳房的人。”

  “歹毒——”謝震見他竟然還無恥分辨,恨得咬牙,“四神湯中是不是有薏仁?有關薏仁引起小產的傳言,你身為太醫會不知道嗎?”

  “那只是民間傳言而已,《本草》並沒有說過。況且妃嬪有孕,宮中從未將薏仁納入禁用之列。”方太醫口齒不清,還未說完就被謝震一掌打得眼冒金星。

  “她是皇后!哪怕只有一點傳聞,也不能掉以輕心,才是太醫應該做的!”

  方太醫勉力抬眼看看這暴跳如雷的衛尉,心想:那是你的孩子麼?

  周圍一眾禁衛也覺謝震失態,好在平日與他極為親厚,並未多想,只當他在當值時出了這樣的亂子心裡難受。“衛尉,您先歇歇。給他留口氣,讓他說誰是主使。”

  他們輪番上前,一個個凶惡地輪番發問:“早點說出來大家好受。”“你什麼都沒有做,這信算什麼?”“為什麼要躲起來?”“什麼?腹瀉?你以為這鬼話會有人相信?”……

  方太醫漸漸看清了他的處境——這不是巧合。

  宮廷裡沒有那麼多巧合,也沒有那麼多人相信巧合。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2
一〇一

  宮廷裡有的,是讓網中魚自以為只是“恰巧”入網的陰謀。

  “是她!是她!”方太醫歇斯底里地吼起來。“是她的陰謀,不是我!”

  “是誰?”禁衛們湊上前。

  可方太醫已近氣竭。“……後……皇后……”

  “廢后?!”禁衛們倒吸冷氣,面面相覷。

  是呀——他們當然以為他叫的是“廢后”。廢后的死忠們,仍然稱廢后為“皇后”。而且看到那封信的殘餘之後,每個人都在心裡的某處悄悄懷疑“會不會是縵城的那位,或者東宮的指示?”

  聽他叫出一聲“皇后”,正合他們心中那個隱秘的猜測。誰會立刻聯想到,這個“皇后”是那位痛失胎兒的“皇后”呢?

  “衛尉……”“將軍……”禁衛們不敢做主,望向謝震。

  而謝震已經有了他需要的答案。

  最後,宮人們知道的結局是:方太醫咬舌自盡了。

  “娘娘將永遠無法知道淳媛死時的真正景況。”崔落花說。

  素盈一直沒有睡著,恍恍惚惚地回答:“人都死了,真相還有什麼用?到我死的時候,今天發生的事情也沒人有興趣追究。”

  “娘娘千萬不要這樣說!”崔落花連忙制止她說這些喪氣的話。“娘娘這樣年輕,還有的是機會。”

  素盈閉上眼睛長長地、長長地嘆息。

  “沒有了。”

  四三章 訣別I

  皇后小產很少有悄無聲息、大事化小的,不過素盈這一胎的代價格外大一些。查出廢后在幕後指使之後,這事就移交有司推查,丹茜宮不再過問。聽說廢后私離縵城一事也被糾舉出來,朝中如火如荼地討論對她的懲罰。

  素盈留在皇極寺靜養,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提這些事情。她覺得很累,可晚上總睡不好,白天一睡就是好幾個時辰。除此之外,她也讀書看畫或者聽聽女官們誦經,完全是一心休養、努力擺脫悲傷的樣子——她的重頭戲已經完成,剩下的事情由上天和那些男人們處理。

  最初聽到謝震稟報說方太醫供出廢后時,即使是老練的崔落花,也怔了一瞬。素盈沒有放過這一瞬,微笑著問她:“先生,你怎麼了?”只有她們兩人時,素盈偶爾會叫崔落花“先生”。

  崔落花沒有任何回答。不過素盈能猜到——她以為謝震揪出的元兇會是東宮,沒有想到竟是廢后。畢竟,眼下東宮對素盈造成的威脅,要比一個遭到廢黜的女人大得多。

  可崔落花當下並沒有提出任何疑議。過了一陣子,她才對素盈暗示:沒有把東宮扯入此事,是不是素盈擔心與東宮對立還有些早?

  “不是。”素盈笑笑說,“先生那麼聰明,只管往對我更加不利的地方猜。”

  崔落花明白素盈為宮中暗傳的“主脈側枝”一說煩惱。她漠然推窗,指著外面一棵梨樹道:“娘娘從樹冠上能看得出哪裡是側枝、哪裡是主幹嗎?”

  素盈隨便指了一下。崔落花微笑著說:“樹是很奇妙的東西,折去三兩枝還不至於死掉。人都知道樹這東西,要時不時修修枝。被剪掉的,就一文不值。大家都是照料活下來的,讓它長好,沒有那麼多人去深究它原先是主是側。娘娘若是不信,立刻命人將主枝砍去,看明年側枝上是不是依然抽葉,後年是不是照樣開花。”她看著素盈,又說:“再過三年,去問旁人何處是主枝,不論是誰找到的,都只是原先側枝上的側枝而已。”

  素盈含笑搖頭:“先生……你沒有說對。”

  不對在哪裡?她不再說下去。

  崔落花不便追問,何況周太醫這時候來拜見。

  周太醫與崔落花二人一向是素盈心腹,可崔落花察覺到:最近太醫與素盈之間有一個她無法涉入的隱秘。然而她絕不敢深究,只盼素盈做事把握分寸,不要讓一個秘密把全家的大好前途葬送。

  “太醫辛苦了。”素盈待周太醫十分溫和。她欠他一個道謝——這位老太醫為她的計畫摔了一身水,趁換衣服的空當在方太醫的水壺裡投下瀉藥,又在為素盈問診時悄悄接了素盈塞給他的字條,趁方太醫解手的功夫在他廂房內燒剩一角……如此複雜精細的事,他竟做得絲毫不差。

  “難怪平王曾對我說,宮中只有周太醫是信得過的人。”

  周太醫像是有些苦惱,說:“娘娘過譽。沒有照顧好娘娘,臣罪該萬死。”

  素盈望著他笑笑,“是不是昨天平王特意派人到府上,讓太醫難堪了?”

  她不問廢后的事,但對自己家的事情還在留意。

  周太醫苦笑:“平王所說一點不錯——臣確該萬死……”

  “太醫不必多心。”素盈寬慰道,“你比我還瞭解平王——他要真為難你,是不會光天化日跑到府上去質問的。”她笑著拿出一個大木盒,說:“這幾天平王又呈進來很多東西給我,我也用不到。這盒裡的東西,太醫拿去。”

  周太醫一邊謝恩一邊接過木盒,覺得十分沉重。他換了一個話題:“娘娘已在寺中休息五天,氣色已經大好。此時移駕已無大礙……娘娘,差不多該回宮了。”

  “怎麼?這一次,女官們讓你來做說客?”素盈拿起身邊的書,邊看邊說:“這裡多清靜!等他們吵完了,我就回去。”

  周太醫無力左右她的心意,問了問素盈的飲食就退走。回到自己住處他才打開木盒,見裡面只有一枝靈芝,份量不該太重。他又拍了拍木盒,發現一個暗層,裡面放的是他的酒壺。

  素盈手裡的書已經翻得捲了邊。她也不知道已經看了多少遍,明明可以倒背,偏偏還是想要一個字挨一個字看下去。

  又看了幾頁,她放下書稍稍休息,身邊的宮女才稟報:“衛尉在外面等娘娘召見。”

  “快請進來。”素盈說著向宮女輕輕頷首,宮女連忙捧了另一個木盒出來。

  謝震隔著屏風行過大禮,跪著不動。素盈先照常說了幾句場面話,讚他辦事盡心,將木盒賞他,然後賜了座。

  她一時想不到什麼可說的,他也沉默。

  “你們——退下。我有話單獨問衛尉。”素盈遣退宮女時,崔落花有些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她裝作沒有發現。

  以為沒有旁人,就可以隨便說些什麼,可是周圍安靜時,素盈還是想不到話題。

  “娘娘,為何不回宮?”還是他先開口。

  素盈笑笑說:“不急。”

  謝震忽然問:“難道娘娘在等聖上來嗎?”

  素盈怔了,“嗤”一聲笑道:“我從不等那些不會來的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2
一〇二

  “娘娘的聲音聽起來好多了……”他的口氣柔和下來,如實道:“前天西陲又來急報,聖上此刻正與大臣們商議大計,難以分身。”

  “這些我知道。”素盈淡淡地說。似乎,她不關心的事情只有廢后那一件而已。

  “將軍……”素盈努力去看屏風那邊的人,依稀能看見他寬闊的肩,面孔是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了。

  “將軍為何要往內宮陞遷呢?”她問,“內宮武官,升到頭,不過是東宮衛率或者丹茜宮衛尉而已。以將軍的能力,有些委屈。將軍原先出生入死頗有功績,難道就這樣終老么?”

  其實是多此一問。她知道他為的是什麼。他們彼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也沒有回答。

  素盈繼續問:“將軍願不願意去西陲走這趟?”

  他深深地呼吸,靜靜地反問:“娘娘在擔心什麼嗎?”怕他想多了、說漏了,讓她的事情功虧一簣?因此要把他打發到遠方?

  ——他此刻是這麼想的吧?不知為何,素盈覺得她正在想的就是他的心思,不會猜錯。

  她閉上眼睛,又緩緩睜開。

  “為你我好……”她清晰地說出這幾個字時,感到似曾相識——彷彿皇帝也曾經對她說過這樣的話,勸她忘記曾經眷戀過的人……

  “將軍,你不是一個適合留在後宮的人。”她慢慢地說。“後宮的人,把話說到三分恰好,再多一分就是犯傻。至於無所顧忌地把情緒表現出來,那簡直是不要命了。可惜,將軍是最後一種人。”

  “那麼娘娘呢?”他大膽地反問。

  素盈無可奈何地笑了笑,“我會慢慢適應——不想讓你親眼看著我改變。”

  “娘娘這句話是‘犯傻’呢,還是‘不要命’呢?”他笑了笑,素盈也跟著笑起來。

  笑聲稍縱即逝,還是沉默更適合他們。

  “那天的事……”素盈有種衝動,想把真相說出來——只有對著這個人的時候,她非常想要說出來。可是總有個聲音說:不要魯莽!有朝一日他不像現在這樣痴迷你,你今日的話就變成了把柄。

  “娘娘什麼都不要說了。”他的聲音平靜:“那天的事臣全部知道。”

  素盈有些憂愁地說:“你知道的那是……”

  他還是沒讓她說下去:“如果那是娘娘想要我相信的——我信。”

  素盈心頭難過地輕輕地嘆了一聲,低下頭繼續說遠征的事:“內宮武官想借戰功陞遷,是難得的機會。要是這次赴西陲獲得戰功,將軍的前途自然比留在丹茜宮要好得多。況且這一次並無太大風險——有蘭陵郡王掛帥,料想不會有太大意外。”

  他搖搖頭,笑道:“娘娘,勝敗向來沒有定數。”頓了頓又說:“娘娘的世界只是這一塊小小的宮廷,很多事情,您是不知道的。”

  大概是因為他口氣悲涼,素盈聽了並沒有生氣,反而有些傷感。

  “若是將軍願意,我隨時可以保薦將軍。”她低聲說:“你與蘭陵郡王同行,我就誰也不擔心了。”

  “嗯?”他沒有聽清。

  “有將軍與蘭陵郡王同行,我就‘什麼’也不擔心了。”素盈立刻改口,提高聲音重新說了一遍。

  “臣願聽娘娘安排。”沒有抱怨,沒有任何託辭,沒有用虛偽的套話暗示他努力陞遷到丹茜宮才幾個月,還沒有真正穩住腳,也沒有見過她幾面。

  “那就這樣定了。”素盈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連自己也辨不清其中的情緒。

  他知道這就是會面的結束,向她行禮,告退。

  素盈依稀看見他挺拔的背影向外走去,叫聲:“將軍!”見他停住,她問:“你,還有什麼想要的?”

  他想了想,一字一字鄭重地說:“我想要你好好地活著。”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素盈呆了一瞬,自言自語似的輕笑道:“又不要命了……”笑過又有些失落:這也許是丹茜宮衛尉謝震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以後,運氣好的話,他會像素颯,向更前、更高的地方走,不知道停在哪裡。

  對廢后的處斷遲遲沒有下文。廢后的運氣也不錯,恰好遇到西陲開戰,她的事情反而被冷落。素盈雖然不准宮女們在她面前議論廢后,但或多或少也聽來一些:廢后自然不承認她對素盈的陰謀,但私離縵城卻無法抵賴。只需私逃一個理由,就足夠她被嚴密拘禁。

  十天、十二天、十五天過去,素盈覺得失望——上天在這時候帶來戰爭,而那些男人們分明還不情願處置廢后,他們都讓素盈覺得無法信賴。

  第十六天,宰相親臨皇極寺。

  素盈知道他來勸她回宮——再過兩天就是素颯帶軍出征的日子,他們需要她出現在皇帝身旁。

  可琚含玄的眼角眉梢帶著嘲笑,沒有一絲相勸的意思。

  “回去吧。”他滿是嘲弄地說,“他並沒有你想的那麼寵愛你。拖下去是你吃虧。”

  素盈故作驚詫地瞪著他,“相爺認識我也很久了,我像是那種異想天開、以為自己能夠集萬千寵愛的女人?”

  琚含玄看了她一眼,“龍驤將軍就要帶兵出征,害他妹妹小產的元兇仍安然無恙,他的皇后妹妹卻孤伶伶在寺院中傷心靜養——這種事情任誰聽了,也覺得情理難容。只是,身為妻子,娘娘不該讓丈夫為難。”

  她的哥哥已經能夠讓皇帝覺得難以得罪了嗎?素盈笑吟吟地看著他,“那麼相爺給我一個台階下吧。”

  “臣來皇極寺這一趟,就是娘娘的台階。娘娘要是看不見,不是臣的錯。”

  素盈微笑著不言語,偏著頭看他一會兒,才說:“其實我知道。第一天,你願意幫我陷害她。第二天,你不後悔,因為是她家先派刺客置你於死地。第三天,她真被我陷害了,你才發現:你並沒想到我會得逞。第四天,你開始希望她沒事……現在,你只想她好好活著。相爺,你是個有趣的人。”

  他受到冒犯,看她的目光比往常更加冰冷。

  素盈迎著他的目光,微笑絲毫沒有變樣。

  他還是不放棄諷刺她:“原來,貌似很懂事的皇后,不過是個妒火中燒的女人。”

  素盈點點頭:“而且是個笨女人,不懂得自己熄滅這把火,必須讓別人幫個忙,從根源上了斷。”

  他冷冷地看著她,生硬地問:“一定要她死?”

  素盈苦澀地一笑:“你用這個問題去問她——我願意用她的回答當作我的結論。如果她說‘不須。我留素盈的性命’,我也不會揪著她不放。”

  琚含玄的臉色微微沉下來。“她一定會說:‘是的,我要素盈死’——原本也許不會,但你現在是個陷害她的人。她容不得肉中刺。”

  “那還有什麼好說的呢……”素盈悠悠地說:“二十年,也差不多是你與她說再見的時候了吧?”

  琚含玄望著素盈,幽深的目光中隱藏著不知名的感觸。“如果二十年後,謝震要將你逼死……”

  “大人。”素盈向他逼近一步,寒著臉說:“你別忘了——是你用我來取代廢后的位置。我與廢后之間,你已經做過選擇。你選了我,這是你自己的決定。現在要改,來不及了。”

  他低頭看著咄咄逼人的素盈,忽然笑了。笑聲越來越響亮,先是無奈,再是爽快,最後有一點溫柔。

  素盈被他無端的笑弄得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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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娘娘有便裝嗎?”他笑著說,“臣記得娘娘很喜歡扮成少年到處亂跑。”

  “要便裝做什麼?”

  “娘娘不是要從根源上了斷?旁人做事,你會放心嗎?不如……”他收斂笑容,說:“讓我帶娘娘去看二十年後的你。”

  第四四章 訣別II

  素盈在皇極寺中沒有便裝可換,於是寫了一張紙箋,交給可靠人傳了出去。

  琚含玄告退之後也未離開,找了一間禪房暫歇。旁人以為他勸素盈回宮不成,打算留在寺中待時再勸,也沒有覺得奇怪。

  用過午飯後,素盈讓人喚來軒茵——軒茵原本沒有陪她一起來,後來知道素盈一時半會兒不願離開皇極寺,就來陪她解悶。素盈有時找她一起賞畫,有時教她識字,若是時辰晚了也會留她同寢。宮女們已經習以為常,軒茵一來她們就放心退下。

  軒茵雖然口耳有殘,鼻子卻靈,一進屋就發現素盈點了香。她知道素盈用香料十分挑剔講究,從不用旁人經手的,因此並未起疑。可是與素盈一起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字畫,她就覺得頭暈目眩,比手畫腳與素盈交談,動作也漸漸遲滯,終於撐不住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素盈將她搬到床上,把香爐熄滅,又開窗散去屋裡的氣味,才將嘴裡醒神的草葉吐掉。看軒茵睡得香甜,她放下床上紗幔,又將屏風拉開——這樣一來,如非走到近前,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床上睡著什麼人。

  她又靜坐了一小會兒,聽到外面有人輕手輕腳敲了三聲門,在門口放下一樣東西。素盈開門拿了那個不起眼的包袱在房中打開,見裡面是一套乾淨的龍驤將軍府裡下人的衣物,換上之後發現尺寸剛好。

  她算算時間差不多:此時丹茜宮衛尉正值午後交接,宮女們無事也不挑這時候走動。

  寺中寂靜,素盈邁出門,看到為她送來衣服的宦官還在門口守著,低聲笑道:“白公公守好了,不准任何人進去。”

  白信則既不問她去做什麼,更不問她幾時回來,只說一句“娘娘放心”,就低頭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素盈轉了幾個彎,果然看到琚含玄換了便裝等在一處便門旁。

  他上下打量素盈一番,冷笑道:“好膽量,對白家的人也那麼放心。”

  素盈的嘴角輕輕向上挑了挑,不答他。

  守門的侍衛認得琚相,沒有多加盤問。可他們還沒走開兩步,忽然聽有人高聲道:“請留步。”

  琚含玄漠然回頭,見是謝震,冷冷問:“將軍不認得我?”

  謝震換了常服,已交接完畢正要離開。原本他看到琚相換了便裝從便門離開,又見他身邊跟著一名龍驤將軍府的下人,覺得其中有蹊蹺。待走到琚相身邊施禮時,見那下人刻意退到琚相身後避著他,他心中更加疑惑。

  “相爺可有需要效勞之處?”謝震躬身說話時,留意到那名下人的手很白皙。一般奴僕垂手側立時,手指都是自然地展開,這人卻有心握成拳。謝震不禁猜測:“她”一定有一手很漂亮的指甲。

  “將軍不是已經交接過了?歇著去吧。”琚含玄的口氣冷淡,但謝震沒放在心上。

  雖然早知道宰相在後宮耳目不少,但謝震沒想到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帶宮人出入。

  “相爺……”他想要婉轉阻攔,琚含玄已不理會他,帶著那名下人轉身離開。

  謝震一抬頭,恰好看見素盈的側臉,大吃一驚。素盈也知道他看見,使個眼色讓他不要聲張。然而謝震擔心,忍不住快走幾步跟了上去。素盈嘆口氣,又不便出聲攆他。

  琚含玄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哼了一聲:“將軍既然不放心,不妨跟著。”

  三人出了旁門之後走了幾十步,又出一道門,才走到皇極寺外的僻靜道路上。琚含玄一抬頭就看見素颯穿了一身樸素的便裝騎馬立在門外。

  “原來娘娘已經找人護駕。”他不動聲色地說,“臣為娘娘留下謝將軍,看來是多此一舉。”

  “與相爺同行,我怎麼敢怠慢。”素盈含笑跨上素颯帶來的另一匹馬。

  謝震只當素盈小產還沒有幾天,一步上前挽住韁繩,低聲說:“娘娘不宜騎馬。”

  素盈見他目光中滿是擔憂,剛想告訴他不必跟著,素颯卻催馬到她身邊,示意她回頭看——琚含玄的兩個兒子牽著馬正走過來。

  “星展,雲垂,來見過龍驤將軍和丹茜宮衛尉。”琚含玄向兒子們點點頭,又向素盈道:“原本不需讓犬子在兩位勇武的將軍身邊陪襯,不過我一向小心慣了——想必娘娘不會見怪。”

  素盈聽素瀾說過她的夫婿雲垂身手矯健,料想星展也不會差,便向謝震道:“將軍願意跟來就不要多問,我自有分寸。”

  她這樣說,謝震當然不再多話,走開去牽自己的馬。

  素颯一直沒有開口,這時候看著妹妹,慢慢地搖搖頭嘆了一聲。

  素盈與他催馬向前走了幾步單獨說話,笑道:“龍驤將軍過兩天就要出征,聖上還指望你為國出力。這當口上誰也不敢讓你的身體出了差錯。”

  “要不是這個緣故,娘娘怎麼會來找我?還不定要哪個膽大妄為的人陪你胡鬧呢。”素颯含糊地說了一句。

  素盈心裡有點委屈,低下頭說:“哥哥怎麼這樣想……妹妹覺得害怕才找你來,又不對了?”

  “既然害怕,為何不乾脆交給我做?何必自己跟去冒險!”素颯的口氣添了幾分嚴厲,“你如今還是郡王府的小姐麼?還可以到處亂跑麼?娘娘……現在回去還不遲。”

  “我幾時回過頭?”素盈說著,看見謝震騎馬過來,長出一口氣,道:“哥哥什麼也別問了。這件事我只能自己做,你沒法代勞。”

  縵城離宮距皇城並不遙遠,快馬半個時辰就可到達。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2
一〇四

  素盈沒有對素颯和謝震做任何解釋,但當一行人出了城門向西南飛馳,素颯和謝震就明白他們的目的地在哪裡。素颯不由擔心,幾次憂心忡忡地望向素盈,她卻一點緊張的樣子也沒有。直到他們幾人進入小小的縵城,素盈才舒口氣道:“好久沒離開宮廷,差點忘了天地之大。”

  素颯不願稱她為娘娘,沉聲道:“你,不會弄髒自己的手吧?”

  “哪個皇后會親自做那樣的事?”素盈壓低聲音笑了笑。

  素盈與哥哥都沒有來過縵城,琚含玄卻輕車熟路,帶著他們拐東拐西來到一處失修的宮門。

  “是離宮南偏門。”謝震在素盈身邊低聲說了一句,下馬之後本能地想要去扶素盈,素盈已經敏捷地跳下馬,向他略低頭致謝,就從他身邊走過。

  素颯白了謝震一眼,冷冰冰地說:“將軍好歹是丹茜宮衛尉,屈尊攙扶鄙府下人,未免太自輕自賤。”

  謝震看看他,不禁嘆息:“這裡沒有旁人,將軍何必眼睜睜袖手旁觀。”

  素颯冷笑道:“要做事,就要做到滴水不漏——所以我早就說過,阿盈不像你這麼傻。”

  “她是懂事,但並不是懂事的人就不需要別人在看不見的地方扶一下。”謝震也沒好氣地瞪了素颯一眼。

  兩人話不投機,各自悶聲跟在琚含玄後面,從南偏門走入縵城離宮。

  “相爺常來吧?”素盈見守衛離宮的那幾個侍衛對琚含玄畢恭畢敬,而且一句話也不問,就料到那是他安排的人。

  琚含玄不看素盈,仰首前行,大步走到蕭索的離宮不遠處,忽然駐足不前。

  離宮所有的窗戶都緊閉著,只有正門開了一半。裡面一名宮女看見他們,急匆匆跑出來,徑直跑到琚含玄身邊施了一禮。

  素盈認出這宮女原先是丹茜宮中的人,跟廢后一起到了縵城。她的衣衫已經有些褪色,領口處已經有些鬆散,繡花的地方還有不顯眼的脫線。素盈沒料到離宮的生活竟然這樣落魄,不禁蹙起眉,生了惻隱之心。

  那宮女卻沒多看素盈一眼,從袖中取出一根錚亮的銀尺,在琚含玄腳前面劃了一道直線,一言不發地再施一禮,轉身跑回宮中把宮門緊閉。

  素盈看得莫名其妙,吃驚地望瞭望緊閉的離宮,又看看琚含玄。

  琚含玄的臉色分毫未變,平靜地說:“她從不見我,你自己進去吧。”

  素盈猶豫地向前走了一步,素颯與謝震立刻跟上,卻被星展和雲垂攔住。

  “雲垂,你知道她是誰。”素颯瞥了妹夫一眼,口氣不善。

  琚雲垂不為所動,淡淡地回答:“三哥,我也知道里面的人是誰——你還是不要靠近那裡為妙,免得給自己惹麻煩。”

  見他們執意阻攔,素颯與謝震立刻各自拉住素盈一隻手,將她拉回身邊。

  琚含玄嗤的笑了一聲:“整座離宮內外只有五十六個人,外面三十六侍衛,宮中十八名宮女,還有素庶人和她從前的老師崔氏。此刻裡面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方才那宮女迷雁,另一個是素庶人——這裡不過是安置一個失寵被廢的女人,難道兩位將軍還怕裡面有千軍萬馬?”

  素盈默默一笑抽回手,走到離宮台階前,發現這裡距離琚含玄面前那條直線剛好二十步。她踏上台階,心跳忽地快起來。

  離宮的門合得並不很嚴,輕推一下就開了。

  素盈回頭看了一眼。二十步,輕輕一推——這麼簡單的兩件事情,最想做的人卻做不到。

  她再看幽暗的離宮內,又吃了一驚:雖是白天,裡面卻黑漆漆的。一片昏暗當中,那個雪白的身影格外耀眼。素盈呆呆看著,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可她忘了跨過門檻走進去。

  她第一次見到長發垂肩的素若星,這時才發現這位廢后有多好的頭髮。

  “以前你一直梳著宮髻,太可惜了。”素盈由衷嘆了一聲,邁進門。

  素若星轉頭向素盈笑了一下,傾國傾城的容顏沒有因幽居而有分毫減損,依舊是星眸璀璨,笑生春風。

  素盈忍不住又嘆了一聲向她走近幾步,看到素若星面對一盤棋,正獨自悠然對弈。

  “娘娘屈尊,令蓬蓽生輝。”素若星坐著沒有動,口氣也很敷衍。素盈沒有惱,笑著說:“令蓬蓽生輝的,是你的美貌。”

  素若星笑笑,又去看她的棋局,隨口問:“娘娘會下棋嗎?”

  “在你面前——我不會。”素盈一邊說著,一邊坐到她對面,細看那一局棋,“如此佈局,我就更不敢說一個‘會’字了。”

  素若星拈一枚白子,落在一處。“你最奇怪的地方,就是從不說自己哪裡比旁人強,總是說自己哪裡不如人。”她說,“結果誘人入了你的局,才知道凶險。”

  “我幾時設局了?”素盈啼笑皆非地看著她。

  素若星又拾黑子,半晌落不下去,撇在一旁嘆道:“是呀,你沒有……上天代你設局,才是最可怕的。”她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盯著素盈說:“有時我想,如果那時候,沒有縱容榮安奪了你的未婚夫……”

  “可你也只是想到這裡為止,不會繼續幻想。”素盈看到那枚白子落下之後形勢大變,一邊摸起一枚黑子放在棋盤上,一邊說:“你不是個妄想嘗試後悔藥的人。你不會去想,如果我嫁給信默、如果我嫁給東宮、如果宮中生水毒的時候你沒有趁機驅逐選女——事情會是什麼樣。”

  素若星看著棋盤,神色凝重地又放下一枚白子。“結果,那些我以為是為自己精心而織的未來,不過是上天要我代你完成的嫁衣。”

  “相信命運,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素盈細細看了看棋局,胸有成竹地落下一子。

  “但有時候我不得不想:命運當真存在,只是我們不知道。”素若星盯著那些黑白棋子看了好一陣,緩緩地吐了一口氣:“你贏了……居然。”

  素盈謙然道:“其實我並不懂如何下棋。”

  “你也不懂如何做皇后。”素若星伸手拾掇棋子,一雙手仍然修長纖細,美得讓人心動。

  素盈見她此時此刻還能如此沉靜安閒,又悵然:“你與他才是絕配。”

  “深泓?”素若星脫口而出,見素盈神色遲疑了一剎,笑道:“你從不敢叫他的名字?”

  素盈沒有做聲,素若星幽幽地說:“天下獨尊的人,不需要別人與他湊成絕配。”

  她們相對默坐了一會兒,素若星又說:“我料到你不會放過我。”

  “如果沒有想好一萬種可能和那一萬種可能將產生的十萬種後果,你不會冒險回京面聖。”素盈笑道。“如果沒有準備好接受那十萬種結果,你不會像現在這樣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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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可那十萬種後果之中,沒有這樣一個素盈。”素若星的目光灼灼,“聽說你變了,但我沒料到是變成這樣——我猜測中的那個素盈,不會在這裡泰然自若地微笑。”

  “你以為我會臉色蒼白、二話不說拿一杯鴆酒放在你面前?”

  “也許是一爐香。”素若星的嘴角有一個神秘的微笑,“不是你親自拿來,而是某個相信了你的謊言、頭腦發熱的傢伙,寒著臉送到我面前。”

  見素盈笑而不語,素若星又緩緩地說:“凝……他二十年來一直相信我,可你第一個謊言就矇蔽了他,讓他在我需要天助的時候背叛了我——不可思議……”

  素盈知道琚含玄有個表字叫“凝”,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叫他,有點不習慣。她漠然說道:“從不說謊的人,第一次總能夠成功。”

  素若星長長地輕籲口氣就陷入沉默,神情中忽然顯出疲憊,讓人察覺她已經不再年輕。

  素盈看了她片刻,笑出聲來,一面搖頭一面笑道:“娘娘——”失聲叫了她,素盈才發覺這女人的氣質仍能夠讓人將她視為皇后。素盈笑著搖搖頭,“你和琚相沒有料錯:我確實不會向一個屈服於命運、不敢與我為敵的女人動手。可惜你的演技不夠好,而我一直都知道——素若星永遠只信自己,不信命。把‘天命’掛在嘴邊的角色,不適合你。”

  素若星出神地看著縱橫交錯的棋盤,半晌才微微一笑:“不是這角色不適合我,而是你一直都選擇不相信。”她深深地看著素盈,神情寧靜地說:“幸好,你沒有成為我兒子的側妃。”

  “這算是憐惜東宮呢,還是擔心東宮妃呢?”素盈低頭撥弄手邊那些光潤的黑色棋子,輕輕地說:“娘娘一生言語審慎,這時候就不必故弄玄虛了吧?有些話,現在不說,可就沒機會了。”

  素若星的眼波流動,素盈從容地與她對視,剎那間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她的一些心思。

  “那麼,娘娘聽我說,看看對不對。”素盈笑笑,拾起一枚白色棋子掂了掂,放在棋盤正中心,“曾經,中宮皇后舉足輕重,牽一髮動四方——”她在白子前後左右放下四枚黑子,又說:“‘皇帝’敬你,‘東宮’順從你,‘宰相’護著你,‘外家’依賴你。”

  她抬起眼睛看看素若星的表情,冷淡地搖搖頭繼續說:“可是如今不同了:‘皇帝’不再需要你;‘東宮’想保你,但他做不到;‘宰相’能把你拉下來,卻難把你再扶上去;至於‘外家’……他們已經慫恿你做了能做的一切,你對你們家來說,已經沒有什麼用處了吧?你能做的所有嘗試都已經試過,都已經失敗。現在處境艱難,你家再攥著這枚棋子,遲早要燙手。”素盈把白色棋子小心翼翼地從棋盤上拿走,換了另外一枚白子放在“東宮”身邊。“現在——東宮妃才是你們家的希望所在。”她把象徵“外家”的黑子挪到了東宮妃下面。

  “可是……”她拿了一枚白子放在正中心,又在“外家”空出的位置上放了新的黑子。“這裡還有新的中宮皇后和她的外家……看來,是我這邊比較圓滿。”

  說完,素盈向素若星笑了笑:“我沒有說錯吧?——畢竟,我的老師和你的老師雖然年歲差很多,但總歸是親姐妹,交給我們的東西也沒有很多差別。”

  “你想說什麼?”素若星用探究的目光看著素盈。

  素盈不慌不忙地說:“與你做交易。”

  素若星輕蔑地笑了笑,拿起那枚廢棋,“與要死的人做交易,有什麼用呢?”

  素盈含笑說:“偏偏我喜歡和要死的人做交易——這樣誰也不好反悔。”

  素若星看著她的眼睛,慢悠悠地問:“什麼交易?”

  “東宮妃。”素盈不慌不忙說。“她是你們家的希望——你別讓我為難,我就不去為難她,不去為難你家。”

  “素璃什麼都沒有做過,你能怎麼為難她?。”

  “文才媛也沒有做過什麼。”素盈淡淡地說,“可有人能夠讓她成為南國諜人。”

  素若星看了素盈一眼,眼睛望向離宮中最黑暗的地方,“還以為你是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原來是我小看了你。”

  “這世上沒有人是什麼也不懂的。”素盈說,“何況素氏的女兒。”

  素若星的臉色柔和,像是在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要用什麼來換你放過素璃?”

  “你留在丹茜宮裡,為東宮夫妻充當內線的所有人。”素盈微笑。“如果自己身邊的狗總往外跑,該怎麼辦?‘殺一儆百’、‘殺掉所有背叛我的狗,重新養一窩’和‘除掉它們向之搖尾的人’——我猜,老師當年問你這個問題時,你選的應該是最後一個吧?”

  素若星的嘴唇不經意地抖了一下。

  “你選了第二個?”她看著素盈,笑得很古怪:“你不是因為嫉妒夫君的前妻,來親眼看著我死。你親自來,是為了這件事——入主丹茜宮近一年,現在終於要開始‘掃宮’。不過,你的孩子被人害沒了,下狠心‘掃宮’在別人看來也不奇怪。”她慢悠悠地點了點頭,“不想讓宮中親信代你來勒索我,是因為你根本沒有親信吧?不想讓平王府的故舊代勞,是因為不想把外家牽扯到丹茜宮內務當中?而且,只有親眼看著我、親耳聽我說出來,你才能夠判斷名單是不是真實準確——想來想去,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真辛苦!”

  素盈靜靜聽她說,並不表態。

  “這是一盤特別的棋。”素若星撫摸手中的白子,垂眼看了看棋盤,“它容不得兩枚出身不同的白子。每一枚白子,只能靠它自己和身邊的黑子——素璃和你都是這樣。”她向手上的棋子嘆了口氣,“局外的棋,管不了局內的棋。你要是想把這一局下完,只能自己去猜它留下的伏筆。”

  “這算不算逼我做和你一樣的選擇呢?”素盈搖搖頭,認真地看著素若星,見她的下頜微微揚起,堅毅鎮定的神情彷彿在說:我的兒子和他妻子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弱。

  素盈覺得自己又一次看懂了她,輕輕地笑了笑,知道再留下去也無話可說。

  “娘娘,你對我的預測,似乎都有偏差。”素盈從懷裡摸出一個紙包,放在素若星面前,“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娘娘調配香料——請娘娘慢慢品味。”

  素若星怔怔地看著那個紙包,看了好一陣才打開來,含糊地說:“已經磨成屑了。”

  這樣一來,就不易看出是些什麼香料,也難以推斷有什麼樣的效果。

  素盈走了幾步,回頭問:“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所以我一直想問你:淳媛是不是被你害死。”

  “有些事情永遠得不到答案——老師應該這樣教過你。”素若星回答說,“況且你的這個問題,我也沒有找到答案。去問你那個裝神弄鬼的姐姐,不是更簡單?”

  “是嗎?”素盈哀嘆一聲,又說:“當我哥哥領軍出發,你私離縵城、勾結太醫禍害中宮的事,也將有結論。你……有沒有要對聖上說的話?也許有一天,我會告訴他。”

  “你是說,有一天,你要用我的遺言為你的良心贖罪?”素若星冷笑,雙眼望著素盈時閃爍出冷冽的寒光,“不必了。他和我們一樣,並不執著於真相。”

  她說著向棋盤冷哼一聲,把棋子慢慢掃落:“牽一髮動四方?說到底不過是四面被圍的一粒棋子。”然後起身,旁若無人地走到屋角的琴邊,錚錚地彈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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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素盈聽了片刻,推門走出去。

  琚含玄神情怔忡地站在原地,出神地聽著素若星的琴聲。

  素盈走到他身邊,輕聲說:“相爺,不是所有的險招都能出奇制勝。她太堅強,演不了屈服於命運的弱女子。”

  琚含玄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希望她就這樣活下去。可惜,她不情願這樣度過餘生。”素盈緩緩籲口氣,“那樣一個人,住在這麼一個地方,難怪她寧可把自己逼上死路也不願苟活呢。”

  琚含玄還是沒有理她。

  素盈聽到樂曲高潮,問:“你不過去?這首曲子是《相府蓮》!”

  “娘娘想到哪裡去了?這曲子,應該叫做《想夫憐》吧?”琚含玄漠然說:“‘曲罷問郎名為甚?想夫憐’……娘娘聽不出嗎?素庶人怨恨那些害她失寵的人。”

  “隨你。”素盈向素颯和謝震示意,正要走,卻聽琴聲戛然而止,宮門重開,迷雁又跑了出來。

  “請相爺過來,我家主人有話說。”迷雁說罷立刻跑了回去。

  琚含玄神色一震,大步走上台階,迷雁卻將宮門合上,只准他隔門聽著。

  素盈停下腳步靜聽,沒聽清楚宮裡的人說什麼,只聽琚含玄幾乎是立刻回答:“我答應你。”似乎素若星只說了非常簡短的一句話。

  “哥?”素盈知道素颯耳力極好,向他一挑眉。

  素颯在素盈耳邊輕聲道:“她說,‘照顧榮安’。”

  照顧榮安。我答應你。——素若星與琚含玄之間只說了這八個字,再也沒有第二段對話。

  素盈好像有點明白,又好像不大明白,回京時心中狐疑不定:鳳燁公主是素盈的大嫂,自是不須素庶人擔心。東宮與宰相勢同水火,已經無法和洽。但為什麼是榮安?真寧公主更加幼小需要照顧,而張揚的榮安公主從不掩飾對宰相的厭惡。

  素盈想了一路,想不到答案。

  見她心事重重,素颯趁進入京城、馬蹄放緩時到她身邊說:“你不必覺得對不起誰。”

  “嗯?”

  “害她走到這一步是她的家族,不是你。”素颯堅定不移地說,“她家接連四代皇后,已經忘了什麼是忍辱負重,一遇到挫折就不遺餘力地掙扎,把她也逼上了絕路。你不過是做皇后該做的。”

  素盈默然,“是不是所有的皇后……都有被逼上絕路的一天?”

  “我答應你,不會讓你落到她那地步。”素颯說。

  平安回到皇極寺後,素颯與謝震在門外告辭。素盈溜回去時,軒茵還未醒來。素盈沒有驚動她,換了衣服往正殿去拜佛。

  琚含玄又來求見。

  “有人告訴我,對素庶人的處斷是——處死。聖上還在猶豫,不過,也不會猶豫很久了。實在沒有什麼理由,能讓他放過她。”他是聲音在空蕩蕩的大殿裡迴響。

  素盈默默地在佛前禱告,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他說話。

  “娘娘,現在可否安心回宮?”他問在佛前叩拜的素盈。

  “再等等吧。”素盈一邊叩頭,一邊說。

  “等到何時?”

  “聖上、你、我都不必為難的時候。我想,可能是明天清晨。”素盈說著走到琚含玄身邊,“她要死了,可你和平常沒什麼兩樣呢!”

  “我應該怎麼樣?”琚含玄反問。

  二十年一直把心藏著,因為一旦被別人抓住把柄,就要給他們兩人惹來麻煩。日子一天天過去,心意漸漸藏成了習慣,再難表露出來。所幸那人最後還留給他四個字。已經不知多少年沒有正眼看過他,他還是把那人隔著門所說的一句託付當作寶。

  “傻瓜!”素盈狠狠地說。

  這一刻,她真的有點嫉妒那個被廢黜的女人。二十年後,她未必能夠擁有素若星此刻擁有的東西。

  琚含玄一把抓住了素盈的手臂,眼中是令素盈印象深刻的冰涼。

  “我答應她,要照顧榮安公主。”他說。

  素盈蹙眉,“好啊!她臨死時還能信得過的人是你,恭喜。”

  “別為了白信默那樣的男人去報復榮安公主,讓我難做。”他又說。

  素盈不屑地甩開他的手,轉身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喂!你害過很多人,所以我想你對這種事情大概有經驗,問佛不如問你:有人要死了,可我並不覺得難過。這是不是一種罪孽?”

  琚含玄走到佛前跪下,一邊拜一邊說:“這怎麼能叫做罪孽?你又不是佛,只是自私的人。明天雖然有人死了,可自己還活著——想到這個就無法難過。當那將死的人比自己還重要時,自然會明白什麼是難過。”

  素盈在皇極寺又留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清晨,從縵城傳來一個消息:素庶人在離宮畏罪自縊。

  素颯再過一天就要出征。出征儀需要皇后出席,素盈命令女官們收拾妥當,移駕回宮。

  宮女整理素盈身邊的物品,發現一包香屑,詫異道:“娘娘幾時擺弄這些東西?”

  素盈平靜地說:“晚上睡不好,隨手弄了一些。現在用不著了——你們拿去分吧。這個對睡眠很有好處呢。”

  的確是上好香料,沒什麼可怕的。可惜多疑的人誤會它是毒藥,寧可選擇自縊也不會試著點燃它。

  不過……素盈想,換成是她自己,也不願死在對手手中,寧可自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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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四五章 訣別III

  獵獵西風中幡卷旗搖,盔明戟亮的千軍萬馬浩浩蕩蕩一望無邊。素盈第一次參加出征儀,眼見面前聲勢浩大的軍隊,她莫名地激動,心狂跳了幾下,不由自主微笑。

  皇帝主持的儀式一向無可挑剔,只是他鼓舞士氣時的臉色讓素盈有一點不安,聯想到盛樂公主的駙馬人選本該在這幾天之內公之於眾,但因素颯出征,事情居然拖了下來。素盈忍不住猜,是不是有人以為素颯不會回來……

  戎裝的素颯在陣列最前面,英姿颯爽。左右兩邊大多是他提拔的將領和親信,謝震因素盈的保薦也在其中。這陣勢實在不需要素盈做無謂的擔心。

  目光從謝震身上掃過時,素盈才想起:那天縵城之行,是他最後一次以丹茜宮衛尉的身份護在她身邊。

  彷彿感應到她的視線,謝震也望向素盈。

  素盈看著他,心裡默默說:保護我哥哥……多加小心。

  他的目光堅定,好像明白她的心思,輕輕點了點頭。

  素颯在這時至帝后面前叩禮,皇帝說了一些勉勵的話,素盈將手放在素颯肩頭,無比堅決地說:“一定要回來!”

  誓師時應該說的話,通常是“為國效命、馬革裹尸”之類破釜沉舟的誓言,而不是一句留下後路的祈願。

  素颯卻明白弦外之音——無論戰果如何,只要他活著回來,她一定能設法保他。也只有他活著回來,日後才能保護她。他又深深一拜,慨然道:“臣一定不負重託,得勝歸來。”

  送走大軍,帝后一起回到皇宮。

  素盈回到丹茜宮休息,走到臥榻前時,真正吃了一驚:無數花朵被幾十根絲線串成一道嬌豔的花簾,花瓣上還帶著晶亮水珠。

  宮女笑嘻嘻地說:“聖上說,但願娘娘透過鮮花看到的宮廷會稍稍美麗。”

  素盈輕輕撫摸那些花朵,一句話也沒有說,走到花簾後面,靜靜臥在床上。

  “聖上剛從西郊回宮就不得閒嗎?這時候不是該歇著麼?忙些什麼呢?”她慢悠悠地問。

  宮女低聲回答:“聖上連日來一直在昭文閣,此時大概還是在那裡。”

  昭文閣設有寢室,遇到一時半會兒解決不了的事務,皇帝會留在那裡休息。出征西陲的事情剛剛告一段落,他又進了昭文閣,想必是有人拿素庶人之死去煩他。

  素盈發出模糊的一聲輕哼。

  簾上的花香清淡,讓素盈覺得安心,很快就睡著。

  這個午覺很短促,素盈迷迷糊糊醒來,宮娥就上前稟報:“娘娘,榮安公主求見。”

  “不見。”素盈不緊不慢地回了一句。

  崔落花在一旁小聲提醒:“娘娘不妨聽聽她說些什麼。她見不到娘娘,一定立刻去聖上那裡吵鬧。”

  素盈微笑道:“不聽我也知道她要提她母親的事。除了這個她還能說什麼?由她去。”

  “娘娘,榮安公主說話不留顏面,是出了名的。”

  素盈對鏡理了理妝容,回頭笑道:“愛說什麼是她的事。聖上怎麼想,是另一回事。他有自己的主意,我才不跟著榮安鬧——不見。”

  宮女出去傳話,很快回來說:“榮安公主已經走了。”

  素盈不理睬,看著自己在鏡中的倒影和身影后面那有些蔫的花簾,悠悠問:“宮苑中的花開了吧?我想去看看——我第一次看宮中的花時,才十四歲。一眨眼,五年過去了。”

  崔落花笑著搖頭道:“娘娘,是四年啊!”

  素盈怔了一下,想了想自己的生年,又想想今年的年份,失笑道:“真的!原來今年才十八歲……還以為我已經很老了。忽然年輕了一歲,該慶祝一下,你們都跟我去吧。”

  她帶著宮中女官宮娥在御花園中賞花,又命肖月瑟對景彈了一曲琵琶。

  滿眼花葉嬌豔,滿耳仙樂悠揚,但素盈還是覺得神思恍惚,心中空落落無所寄託,身邊也空落落的,無所依偎。

  一旁有個宦官畏畏縮縮,被素盈一眼看見,問他有什麼事。

  “東宮求見。”宦官說。

  “咦?真稀罕。”素盈淺淺一笑,“他從哪兒來?”

  宦官沒料到她有此一問,如實回答:“東宮殿下從昭文閣來,聖上準他拜見娘娘。”

  素盈一聽昭文閣三字,明白了八分,點頭說:“請殿下過來吧。”

  睿洵一身面聖的朝服未換,雖然他還是一如既往的俊雅,施禮也恭恭敬敬,但冷眼看素盈這番排場之後,他幽幽地冷聲道:“兔死,狐尚且悲呢!”

  素盈聽他口氣惡劣,不動聲色地遣退眾人,折下身邊最近的一朵花,漠然道:“可是從沒聽說過狐狸死了,哪隻兔子會掉眼淚。”

  睿洵的嘴唇緊緊抿著,僵立著一動不動。

  素盈輕輕嗅了嗅那朵花,發現花瓣上有一點塵斑,於是小心地用指尖剔去。

  睿洵見狀低低地嘆了一聲,“有一名縵城離宮的宮女回京,想要見我。因為見不到,所以她去駙馬府面見榮安。”見素盈無動於衷,他又說:“她說,你逼死了我的母親——我知道,我來問你,你也不會承認。”

  “你和榮安需要我承認?”素盈徐徐地呼了口氣,“你們不是已經把這當作事實,去你父皇那裡告狀了嗎?”

  “你……就這麼不願意放過一個被廢為庶人的女人?”睿洵的目光透出幽寒。“為什麼不乾脆來對付我?”

  素盈沒有回答,卻說:“前一段日子我生病時,殿下送的那碗藕羹很好吃。東宮殿下一直都很照顧我,您不傷我,我為什麼要對付您?”她一揚手,那朵花隨風飄落到睿洵腳邊。

  他捨不得她,只害了她腹中將要威脅他的孩子。為這個緣故,她只除掉他那個可能威脅她的母親,不針對他。

  “這算不算是一種公平的報應?”素盈問。

  “這是報復,不是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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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睿洵拾起那朵花,低頭看了半天,口氣飄忽地問:“我忘了我有沒有說過——四年前,你拭去花瓣上的微塵時,那一剎那,美好得讓這金碧輝煌的宮廷配不上你。”

  素盈黯然失神,“好像,曾經說過……我不記得。”

  “那麼我願意再說一次,你以後會不會記得?”他看她的目光忽然柔和下來。

  素盈心頭顫了一下。

  睿洵的神色愈加溫柔,繼續說:“我似乎知道一個故事:有一天,有位少女與一位貴公子在這樣一個亭中,一邊調配香料,一邊暢談各種各樣關於香料的逸聞。她從容地做事,那雙手很美,那聲音很美,微笑也很美。公子的目光被她牢牢吸引,看到不敢再看,怕再多看她一眼就要淪陷。可他不知道——已經太遲了。”

  素盈垂下頭,低聲嗔怪:“你和你父皇一樣,都喜歡講故事。”

  “是他教給我:把那當作別人的事情,想說出來時會比較容易。”睿洵望著頭上蔚藍色的無限高空,笑道:“動心這種事情,一生一次雖然不多,但已足夠。足夠……危險。”

  素盈沉下臉作色道:“你願意講故事,也要看別人愛不愛聽。”

  “聽聽何妨?”睿洵微笑著說:“反正會忘記。至少,在需要忘記的時候會忘得一乾二淨。”

  素盈沉默了。宮中的人從不多話,他自然也是一樣。她忽然明白他的用意。

  不是因為相信她能夠為他保密,也不是因為忘乎所以真情流露。而是——

  宣戰。

  下決心交了底,把心思攤開,就再也沒有退路,只能向前。他把自己放到了死地,也把她推上另一塊峭壁。

  不知哪個能活下來。

  微風和暖如搖香扇,滿園花在他們周圍搖曳,一片安詳寧靜中,他的聲音舒緩輕柔。

  素盈靜靜聽他說。他對她的心意,竟有那麼多。素盈聽著聽著,忘了細節,怔怔看著他的臉,看著他有些傷感的神情。他這一刻的心意再明白不過:那些你給我的回憶,那些藏在心裡的寶貝,我把它們還給你。那些一生只能說一次的話,就在這一刻說出口——因為我們沒有未來。

  素盈微笑起來,笑吟吟地聽著他把往事一件件交代完畢。一邊聽,她一邊點頭附和。

  當他終於停下時,素盈知道素盈與睿洵要迎來結局,往後就只有中宮皇后與東宮太子的故事。

  “阿盈……有些話,我該在十九歲時讓你知道。”睿洵憂傷地笑著說,“可十九歲的我,總覺得自己已經成熟,不屑於去說那些拖拖拉拉、兒女情長的話。當再想說的時候,卻把那個十九歲弄丟了。”

  素盈一直沒有插嘴,這時候不禁陪他悵嘆:“一生只有一個十五、十六歲、十七歲,我也把它們弄丟了。”

  “是呀。也許有一天,當我們發現時,我已經變成了父皇那樣,而你已變成我母親那樣。”

  素盈一動不動地坐著,神色迷惘地悠悠回答:“我寧可在那之前,我們當中有一人已經死去。”

  睿洵靜默片刻,收斂了溫柔的神態,向素盈說:“娘娘——”

  “東宮殿下。”素盈微笑著想,只要這一刻過去,一切也都過去了。於是她說:“這很好,從今往後,你叫我‘娘娘’。每次你叫我‘阿盈’,總會害我後來落淚。”

  他剎那失神,旋即笑道:“世上的人不哭,有兩個理由,一是幸福滿足無需哭泣,二是麻木。宮裡的人不哭,只有一個理由。我印象中的那個少女是常常會哭的。娘娘與她不再相同,這也很好。”他頓了頓,接著說:“榮安公主指控您賜有毒的香料給素庶人。我知道娘娘的手法不會那麼拙劣。娘娘身為中宮,與外朝宰相和炙手可熱的武將龍驤將軍一起逼到縵城——中宮、外戚與權臣聯手,素庶人想不死也難。”

  他寒著臉,向素盈一躬身:“我以後會記得:娘娘即使在殺雞時,也會用牛刀。”

  素盈輕輕地點了點頭。睿洵沒有更多話要講,深深看了她一眼,轉過身離去,腳步沒有些許遲疑。

  素盈目送他的背影消逝在紅牆之後,對走上前的崔落花說:“真快啊……雖然從入宮第一天就知道這是早晚的事——他同我的‘訣別’。”

  “但娘娘並沒有說任何話與他‘訣別’呢。”崔落花不動聲色地說,“臣佩服娘娘的定力。只希望娘娘不會以為自己同這個人訣別的時刻還沒有到來。”

  素盈回到丹茜宮時,床前已換了新的花簾。

  素盈見了,輕輕地“啊”一聲,低微的聲音像是吃驚,又像是嘆惋。

  身邊的小宮女問:“娘娘是不是不喜歡這顏色?”新採擷的花與早先的不同。換了一道色彩,宮室看起來也有些不一樣了。

  素盈搖頭。花是淺粉淡黃,柔和溫暖,她很喜歡。

  她不喜歡的是:這宮中換什麼都這樣幹淨徹底,不留痕跡。

  “我還沒記住原先那個是什麼樣呢。”她苦笑。

  小宮女一本正經地回答:“聖上說了,娘娘要是喜歡,明天照樣子再做。”

  素盈的笑意淡去,命人拿來她的書,斜躺在床上隨意翻看。書頁已經翻得捲了邊,這些天來不知道看了多少遍,早能倒背,可她還是想多看一遍。最初看時還有些傷心,現在已經明白,世上沒那麼多值得傷心的事。

  看著看著,她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宮女們並不打擾她,只拿走她手裡的書放到一邊的桌上。

  當素盈醒來的時候,透過繁花剛好看見皇帝坐在她的書案旁,看她常在看的書。

  他的眉頭輕鎖,眼中似乎有一點淒迷——花朵太多,素盈看不清楚。

  這道簾沒有讓她看見的宮廷變美麗,只讓她看到的他更加模糊而已。

  她沒有弄出動靜,悄悄地看著他,看他半晌盯著平放在面前的書,不翻一頁。

  “原來,你一直在看的是這一段。”他忽然說話,聲音有些異樣。

  素盈不能再裝睡,慢慢起身走到他身邊,與他一起看那段文字:唐朝玄宗還是太子的時候,太平公主用事,對太子頗為忌憚。太子宮的楊氏懷孕三個月,太子說:“當權的人不希望我多子,只怕要累及楊氏。”於是拿了墮胎的草藥親自去熬,可是卻將藥罐失手打翻三次。“只怕是天意!”太子這樣想著,放棄了。後來那孩子平安降生,就是玄宗之後的肅宗。

  “他是個狠心的父親吧?”皇帝的神情悵惘。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3
一〇九

  素盈搖頭,緩緩地說:“他是個有感情的人,下不了手,所以才會三次打翻藥罐,三次之後就為自己找了理由住手。有感情,所以後來愛一個女人愛成一場災難。”

  他拉著她的手,讓她在他身邊坐下,向她微笑,可素盈覺得他的笑容黯淡。她不慌不忙地問:“東宮與陛下商量素庶人的後事了嗎?”

  他合上書,淡淡地說:“有什麼商量?畏罪自盡的人辦後事,有先例可依。”

  素盈的睫毛顫了一下——她的姐姐柔媛並沒有死去很久,已經成了“先例”,化為一段有罪的往事供人借鑑:褫奪封號,無謚,席捲出宮,還家收斂。素盈又仔細地看眼前這男人:素若星嫁他的時候十三歲,他十四歲。他們以世間最親密的關係一起長大,她為他生養過七個孩子,他們一起經歷了失去三名骨肉的悲傷,以及為三個兒女嫁娶的喜悅。

  他是個聰明人,竟然沒有懷疑旁人加在素若星頭上的罪名?聰慧美麗、多才多藝如廢后,不知是哪裡失去他的歡心,就這樣被他如掃落葉一般掃入宮廷的歷史……

  素盈把頭輕輕靠在他肩上,不知該說些什麼。

  他攬著素盈的肩,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記得我曾經給你講過的那個少年嗎?”

  “我記得。他用十年愛與十年被愛換取心願實現。”素盈點頭,“就算那孩子當時十歲,二十年也該過去了。”

  他擁著她笑起來,“傻丫頭——二十年確實過了。可是,少年人有太多願望,又自以為有很多時間去交換。二十年還沒有結束,他已經有了又一個願望,甘願付出又一個二十年。許願一旦開始,‘二十年’就不是終點。”

  素盈一陣心寒,不自覺地在他懷中瑟縮。

  他渾然不覺,靜靜地說:“人生能有幾個十年?他卻付出太多用作交易。所以這一生,他都不會像明皇那樣打翻一次藥罐,也不會為任何紅顏引來禍亂。”

  素盈抬起眼望著他柔和的側面。她無法想像,能夠溫言款款說出這番話的人,會以什麼為代價,又會去交換什麼。她實在猜不透他,只得坦言:“陛下英明,而我只是個平庸的女人。雖然恰好做了你的妻子,但我還是只能像一個平庸的女人那樣,敬愛她的夫君。”

  他輕笑一聲,握著她的手說:“辛苦你。”他停了停,在素盈耳邊溫柔地說:“不過——與其平庸地愛我,就不能為我變得聰明?那樣對你我都會更好。”

  素盈的心收緊:原來,她能給他的,並不是他需要的。她至今的所作所為,在他看來並不夠好。

  他需要的是一位忠心又伶俐的皇后,不需要一份平庸的愛情。

  “噓——”素盈微笑著勾住他的脖子,貼著他的耳說:“這些話留到以後慢慢說,好不好?請陛下別在今天說出來……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經太多了。”

  他們的口吻輕柔體貼,姿態親暱纏綿。只是在這副旖旎的畫面裡,沉靜的男人和柔婉的女人刻意避開對方的眼,彷彿害怕自己此刻的目光會向對方洩漏出什麼心事似的。

  那天晚上他留在她身邊。就寢之前他向著繁花竄成的簾幕隨意說:“撤了吧,要萎了。”

  “別!”素盈攀住他的手臂,柔聲道:“留著它——我不想在一天之內失去太多。”

  他笑笑,順她的心意。

  他依然對她很好,但素盈從他的好裡再也感不到任何擔憂或者緊張。她曾經像他希望的那樣聰明,避免他不願看見的事情發生,還擔心他會發現——從此可以不用背著他。

  想到這裡,她忽然在他肩上咬了一口,他吃疼地向後退,瞪著放肆之後還若無其事的女人。

  “你,一直都知道吧?”素盈仰面看著半空,“知道我每次都會用酒送服性寒的香料……”

  也知道她後來還是沒能倖免,有了身孕。

  就像得不到琚含玄的默許,馨娘沒可能送廢后的手書到皇極寺交給素盈——得不到他的默許,東宮沒可能送一碗藕羹到丹茜宮。

  他們彼此心知肚明:他只要她做皇后,不要她做皇子的母親。他已經有了儲君,不要多餘的人在他百年之後添亂。

  這個狠心的父親……比明皇狠心得多,竟讓她的對手來處置她。

  “如果,我跟那孩子一起死了呢?”素盈悲哀地問。

  他許久沒有說話,最後柔聲道:“洵一定不會讓你死。”

  “事有萬一。”

  他撫摸她的長發,拂過她臉龐的氣息還是那麼溫暖:“如果你真不在了……其實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會立另一個素氏的女人為皇后。”

  素盈默不作聲,忽然覺得在她旁邊,在她與他之間升起一副冰繰帳,透著若有若無的寒意把他們隔在兩邊。

  皇權、相權、丹茜宮、東宮——至尊的權力當中,素氏能穩穩地抓住一個,用這一個去影響其他三個,所以一旦抓住就不會放手,後位永遠不會有空閒。素若星之後是她,她之後又是另一位素皇后。

  她不是聽不到他的真話,只是真話偏偏在她想聽謊話的時候來到。

  素盈的唇邊出現一個虛幻般的笑,那樣輕而慢地綻放,彷彿一輩子也不會完全盛開,一輩子也不會凋謝。他忍不住伸出手指輕輕撫摸那個笑顏。

  素盈輕輕閉上眼睛,什麼也不說,很快,她的呼吸勻淨。他看了她一會兒,欲言又止,也安靜地入睡。

  可這睡眠十分短暫——他多年來養成奇怪的本能,無論何時總能隱約察覺到旁人在注視他。他警惕地醒來時,身邊一段柔柔的呼吸順著他的脖根滑入溫暖的衾底。原來是素盈側臉望著他,眼神迷夢一般,混沌一般,似有意味,又彷彿全無意義。

  “在看什麼?”他問。忽然覺得這問題以前也問過,那時她酒後微醺,兩頰融融,雙眸晶瑩,眼裡全是笑意。

  她輕輕地回答:“在看帝王。”聲音飄飄忽忽,嬌柔無力。說罷轉身背對他,連一轉身也是有氣無力,彷彿已經看了太久、太疲憊。

  他聽見輕微的一聲響動,像是有滴很大的眼淚落在枕上。

  在看帝王無情是什麼光景?他伸手摟住她的腰,從她肩頭望向外——月光透過他送來的花簾,灑了滿地花影,一室冷香。

  四六章 聯手

  後半個夜晚,素盈一直沉在一個夢裡——她站在一條黑暗冷清的長廊中,周圍淅淅瀝瀝響著雨聲。彷彿在黑暗深處有一片高大茂密的樹林,她聽到樹葉在雨裡哭泣。彷彿長廊下臨無盡的湖水,她聽到無數雨滴投向水面,在砸出許許多多傷痕時,發出沉悶短促的呻吟……

  “阿盈,你在等誰?”有個聲音溫溫柔柔地問。

  素盈出神地眺望黑暗,恍惚地回答:“誰會來,我就等誰。”

  “沒有人會來。”那聲音由遠及近,一剎那就來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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