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〇
素沉想了想,說:“前天夜裡,聖上本該去寒露館寫經,已經沐浴更衣,卻忽然改主意,讓三弟代勞。昨天,御駕所在的正光堂閉門謝客,裡面傳出話,說是聖上體悟經書正值關鍵,不許任何人打擾。可有人透露消息給我,說,其實是寺裡來了不速之客……是廢后……”
素盈怔住,疑心自己聽錯。
平王吸口冷氣,又驚又怒卻不得不放低聲音:“素庶人私離縵城?消息可靠?是誰說的?”他邊說邊想邊搖頭,“這事情非同一般。莫不要中了別人算計。”
“消息是哪裡來的?”素盈穩住心神發問,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站了起來。
素沉從懷中取出一疊折好的紙送到素盈手上。她默默打開看,心中先是驚,又是冷,最後五味雜陳,不知該作何感想。
那是一疊圖畫,畫的是一間房屋裡有六個人。他們的面目以寥寥數筆勾勒,沒有大分別,然而每人服飾表情不同,只是用簡簡單單的線條描畫,卻不會讓人認錯——當中是頭戴朗月冠的皇帝,他面前跪著一男四女:悲切的鳳燁,愁苦的東宮,激憤的榮安,幼弱的真寧,還有懷抱皇孫的東宮妃……皇帝身旁有一人用衣袖蒙臉伏在地上。
畫師妙筆生花,只用草草幾筆就畫出每個人的神情態度。可素盈顧不上讚他的畫技,也顧不上誇他細心,在留白處添了那些人物的言語。她一頁一頁匆匆翻下去,眼前彷彿一幕幕活生生的悲歡,心跳也隨之越來越快……
她幾乎聽見廢后伏在地上隱隱啜泣,聽見她的兒女們為她哀泣、激辨,央求他們的父親為母親雪冤。她依稀產生身臨其境之感,壓抑得透不過氣。
看到最後一頁,她彷彿已置身在那房間之中,親眼見他伸手攙起被他定罪廢黜的前妻……素盈胸腔深處發出柔弱不堪的一聲呻吟,畫冊失手而落。
“娘娘!”素沉忙上前扶住妹妹。
素盈臉色慘白,顫聲問:“是誰做的?”
素沉在她耳邊輕聲說:“圖冊是琚相派人送給我的。”
素盈冷笑,仰頭道:“我不信他。”
素沉嘆了口氣:“他已料到你不信,所以還有一樣東西給你。”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蠟丸,“他說,娘娘看了就知道他是不是個喜歡杜撰的人。”
素盈胸中苦悶無處發洩,劈手奪過蠟丸,一用力捏碎了,見其中是一團揉皺的紙。素沉知道以蠟封緘就是不願讓他看見,於是後退兩步迴避不看。素盈瞥了兩眼就呆了,慌忙把紙團成一團,藏入袖中。
那也是一張畫:一座閣樓之中坐著衣冠楚楚的一對男女,男的背向女子,面向著窗,窗外隱約可見點點飛雪。女的也背向他,偷偷展開手中一張紙條……畫紙留白處寫著“清塵濁水”,讓素盈心中想存半點僥倖也難。
她連驚帶怒,身子不禁顫抖起來,“他這是什麼意思?!”
素沉見妹妹失態,知道事情不簡單,不得不將琚含玄的話一一轉達:“他只說,娘娘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素盈攥緊拳,腦中嗡嗡作響。
平王一直插不上嘴,這時候忍不住埋怨:“娘娘啊娘娘!多少人勸過你:廢后不死,總歸不是辦法。如今好了,你容得下別人,別人可未必能容得下你!”
素盈一言不發將手交給素沉,由他扶自己坐下,思忖片刻,說:“我要去皇極寺一趟。”
素沉忙道:“娘娘此時再去,除了打草驚蛇又有什麼用處?真把事情鬧上檯面,娘娘想要如何應付廢后和她那些兒女們?再說,娘娘說過不去皇極寺自有道理。那些顧忌,因這一件事變得不重要了麼?”
素盈笑道:“哥哥別慌。誰要把這種醜事鬧上檯面?我只是去給三哥送個信,告訴他父親沒事,不必擔心。”
“這樣的事情何須勞動娘娘……”平王順口接了一句,立刻拍拍腦門改口道:“娘娘有何吩咐儘管說。”
素盈淺淺一笑,心想難得父親也明白她。
“一套整齊的男裝,一封隨便寫些字的信,還有送給三哥的常用東西。”
素沉連忙按她吩咐去辦。平王與素盈父女二人四目相對,無話可說。平王嘆口氣:“知道你懶得聽爹的話。這次你自己斟酌著辦吧——有時候,最可怕的敵人,就是我們一念之仁成就的。人不能自命清高、怕敵人的血弄髒自己。你只知心中不忍,不知從那一刻起,她已認定了你是她忍辱負重也要扳倒的人。”
素盈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女兒有底線。”
素沉很快備好了衣物,素盈在屏風後換好了,由暗門出去。平王依舊在臥室裡裝病,素沉一路陪著素盈,說:“馬已經準備好了……”
“要車。牛車,要穩。”
素沉笑道:“哪兒有下人用車的?”
“我要牛車。”素盈淡淡地堅持。
素沉的笑容迅速收斂,只想了一剎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娘娘……你!”
“不要說出去。”素盈輕輕地叮嚀一句。
皇極寺規模之大,國中獨一無二。
素盈的夫君並不是王朝第一個崇佛的帝王,在他之前已有兩位篤信佛祖的皇帝,其中一位斥資修建皇極寺。後來的皇帝們不斷佈施擴建,將其修為美輪美奐的皇家寺院。據說寺中樓台殿宇較之宮廷毫不遜色,亭閣風物別有意境,乃是京城美景之集萃。
皇極寺只對皇室貴胄開放,朝中眾臣想一覽其中風光,只能等特別的機緣——例如這次為皇孫祈福。素盈沒想到,她的提議讓許多人堂而皇之地入寺膜拜,而她自己第一次步入皇極寺,卻要這樣偷偷摸摸。
雖然平王府有皇后娘家的權威,而且人人都知道平王府出了事,素沉又早說過會讓下人捎話進來,可素盈帶著平王府的號牌想要入寺時,禁軍仍不肯讓她輕鬆過關。禁軍見過皇后儀容的並不多,何況她換了少年家僕的髮式衣裝,乍一看連自己也認不出來。可他們能看得出:作為一個少年來說,她太過秀美。無論目的是什麼,偽裝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情。
素盈靈機一動,道:“那麼請蘭陵郡王出來,小人將信與物轉交就走。這信是東洛郡王親交到小人手上,除了經小人的手,再也不能給蘭陵郡王之外的人碰一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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