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21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0
九〇

  素沉想了想,說:“前天夜裡,聖上本該去寒露館寫經,已經沐浴更衣,卻忽然改主意,讓三弟代勞。昨天,御駕所在的正光堂閉門謝客,裡面傳出話,說是聖上體悟經書正值關鍵,不許任何人打擾。可有人透露消息給我,說,其實是寺裡來了不速之客……是廢后……”

  素盈怔住,疑心自己聽錯。

  平王吸口冷氣,又驚又怒卻不得不放低聲音:“素庶人私離縵城?消息可靠?是誰說的?”他邊說邊想邊搖頭,“這事情非同一般。莫不要中了別人算計。”

  “消息是哪裡來的?”素盈穩住心神發問,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站了起來。

  素沉從懷中取出一疊折好的紙送到素盈手上。她默默打開看,心中先是驚,又是冷,最後五味雜陳,不知該作何感想。

  那是一疊圖畫,畫的是一間房屋裡有六個人。他們的面目以寥寥數筆勾勒,沒有大分別,然而每人服飾表情不同,只是用簡簡單單的線條描畫,卻不會讓人認錯——當中是頭戴朗月冠的皇帝,他面前跪著一男四女:悲切的鳳燁,愁苦的東宮,激憤的榮安,幼弱的真寧,還有懷抱皇孫的東宮妃……皇帝身旁有一人用衣袖蒙臉伏在地上。

  畫師妙筆生花,只用草草幾筆就畫出每個人的神情態度。可素盈顧不上讚他的畫技,也顧不上誇他細心,在留白處添了那些人物的言語。她一頁一頁匆匆翻下去,眼前彷彿一幕幕活生生的悲歡,心跳也隨之越來越快……

  她幾乎聽見廢后伏在地上隱隱啜泣,聽見她的兒女們為她哀泣、激辨,央求他們的父親為母親雪冤。她依稀產生身臨其境之感,壓抑得透不過氣。

  看到最後一頁,她彷彿已置身在那房間之中,親眼見他伸手攙起被他定罪廢黜的前妻……素盈胸腔深處發出柔弱不堪的一聲呻吟,畫冊失手而落。

  “娘娘!”素沉忙上前扶住妹妹。

  素盈臉色慘白,顫聲問:“是誰做的?”

  素沉在她耳邊輕聲說:“圖冊是琚相派人送給我的。”

  素盈冷笑,仰頭道:“我不信他。”

  素沉嘆了口氣:“他已料到你不信,所以還有一樣東西給你。”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小蠟丸,“他說,娘娘看了就知道他是不是個喜歡杜撰的人。”

  素盈胸中苦悶無處發洩,劈手奪過蠟丸,一用力捏碎了,見其中是一團揉皺的紙。素沉知道以蠟封緘就是不願讓他看見,於是後退兩步迴避不看。素盈瞥了兩眼就呆了,慌忙把紙團成一團,藏入袖中。

  那也是一張畫:一座閣樓之中坐著衣冠楚楚的一對男女,男的背向女子,面向著窗,窗外隱約可見點點飛雪。女的也背向他,偷偷展開手中一張紙條……畫紙留白處寫著“清塵濁水”,讓素盈心中想存半點僥倖也難。

  她連驚帶怒,身子不禁顫抖起來,“他這是什麼意思?!”

  素沉見妹妹失態,知道事情不簡單,不得不將琚含玄的話一一轉達:“他只說,娘娘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

  素盈攥緊拳,腦中嗡嗡作響。

  平王一直插不上嘴,這時候忍不住埋怨:“娘娘啊娘娘!多少人勸過你:廢后不死,總歸不是辦法。如今好了,你容得下別人,別人可未必能容得下你!”

  素盈一言不發將手交給素沉,由他扶自己坐下,思忖片刻,說:“我要去皇極寺一趟。”

  素沉忙道:“娘娘此時再去,除了打草驚蛇又有什麼用處?真把事情鬧上檯面,娘娘想要如何應付廢后和她那些兒女們?再說,娘娘說過不去皇極寺自有道理。那些顧忌,因這一件事變得不重要了麼?”

  素盈笑道:“哥哥別慌。誰要把這種醜事鬧上檯面?我只是去給三哥送個信,告訴他父親沒事,不必擔心。”

  “這樣的事情何須勞動娘娘……”平王順口接了一句,立刻拍拍腦門改口道:“娘娘有何吩咐儘管說。”

  素盈淺淺一笑,心想難得父親也明白她。

  “一套整齊的男裝,一封隨便寫些字的信,還有送給三哥的常用東西。”

  素沉連忙按她吩咐去辦。平王與素盈父女二人四目相對,無話可說。平王嘆口氣:“知道你懶得聽爹的話。這次你自己斟酌著辦吧——有時候,最可怕的敵人,就是我們一念之仁成就的。人不能自命清高、怕敵人的血弄髒自己。你只知心中不忍,不知從那一刻起,她已認定了你是她忍辱負重也要扳倒的人。”

  素盈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女兒有底線。”

  素沉很快備好了衣物,素盈在屏風後換好了,由暗門出去。平王依舊在臥室裡裝病,素沉一路陪著素盈,說:“馬已經準備好了……”

  “要車。牛車,要穩。”

  素沉笑道:“哪兒有下人用車的?”

  “我要牛車。”素盈淡淡地堅持。

  素沉的笑容迅速收斂,只想了一剎就微微瞪大了眼睛:“娘娘……你!”

  “不要說出去。”素盈輕輕地叮嚀一句。

  皇極寺規模之大,國中獨一無二。

  素盈的夫君並不是王朝第一個崇佛的帝王,在他之前已有兩位篤信佛祖的皇帝,其中一位斥資修建皇極寺。後來的皇帝們不斷佈施擴建,將其修為美輪美奐的皇家寺院。據說寺中樓台殿宇較之宮廷毫不遜色,亭閣風物別有意境,乃是京城美景之集萃。

  皇極寺只對皇室貴胄開放,朝中眾臣想一覽其中風光,只能等特別的機緣——例如這次為皇孫祈福。素盈沒想到,她的提議讓許多人堂而皇之地入寺膜拜,而她自己第一次步入皇極寺,卻要這樣偷偷摸摸。

  雖然平王府有皇后娘家的權威,而且人人都知道平王府出了事,素沉又早說過會讓下人捎話進來,可素盈帶著平王府的號牌想要入寺時,禁軍仍不肯讓她輕鬆過關。禁軍見過皇后儀容的並不多,何況她換了少年家僕的髮式衣裝,乍一看連自己也認不出來。可他們能看得出:作為一個少年來說,她太過秀美。無論目的是什麼,偽裝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情。

  素盈靈機一動,道:“那麼請蘭陵郡王出來,小人將信與物轉交就走。這信是東洛郡王親交到小人手上,除了經小人的手,再也不能給蘭陵郡王之外的人碰一下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0
九一

  禁軍先是不肯驚動蘭陵郡王,然而得罪平王府的使者也是一件令人為難的事。權衡之後,他們覺得蘭陵郡王為人和藹,驚動一下也無妨,竟真將素颯找來。

  素颯一見素盈那身打扮,居然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地解釋兩句,將素盈一路帶入皇極寺。走過一處青磚鋪地的闊地,繞過幾棟輝煌的佛殿,跨過一座九曲橋,路過一片清香撲鼻的山蘿牆,走到無人處,素颯才短促地厲聲責備一句:“莽撞!”

  “雖然莽撞,卻在郡王意料之中,不是嗎?”素盈無奈地笑笑,埋頭跟在哥哥身後,無心流連周圍景色,抬頭時發現已來到一處廂房。外面看來其貌不揚,裡面倒是格局精巧。素颯自己坐下,卻讓妹妹站在他身邊很近的地方,素盈這才留意到他陰沉的臉。

  “郡王……”她生怕隔牆有耳,不敢大膽以兄妹相稱。

  素颯怔了一會兒,向妹妹嘆口氣:“此處可以安心說話。相爺知道這次你們意見不會相左,無意來打聽。有他幫襯的好處就是,我們可以稍微寬心。”

  “提他做什麼?”素盈想起那枚蠟丸就覺得窩火。

  “你還看不出來?”素颯沉聲說,“他要你代他除掉那人。”

  素盈冷笑道:“哥哥別抬舉我。我在他眼裡,怎麼能跟那人比?”

  素颯的口氣平淡,說:“是不能比。可他與那人,再難假裝一團和氣。況且他也知道:那人看準了他下不了手,搶了先機。他再也拖不得。”

  素盈嘆道:“只怕……人家到他面前一求,他也跟某人似的,狠不下心了。”

  “素庶人娘家的死士,沒帶著淬毒的劍去傷你說的‘某人’。”素颯淡淡地說,“這就是他與‘某人’的區別。”

  “當真?!”素盈吃了一驚。

  素颯點點頭,又道:“這事相爺已經查出結果,還沒有說出來罷了。”

  “他是不忍把她的名字說出來吧?”素盈苦苦一笑,“不知道那刺客的臉是自己毀的,還是他給毀的——他這樣,我看了害怕,不知道該不該為他做事。萬一哪天他又想起她的好呢?”

  素颯嘲諷地哼了一聲:“他首先是宰相,其次才是痴心不改的男人。”素颯加重了口氣,“再說,你以為自己是沒事人嗎?大家不過相互利用罷了。”

  素盈抿著嘴,半晌才低微地抱怨一句:“你就不能讓我留一丁點指望?……一定要我相信,他會為一個罪人廢了我?那也不合情理啊。”

  “你嫁的是皇帝,不是情聖。日子長了,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素颯淡淡地說:“皇后與伶人通姦合情理嗎?素庶人可曾想到自己會被廢?你又幾曾想過自己會被封后?——這世上只有我們想不到的事,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所以才有‘當機立斷’這個詞,提醒我們‘未來’永遠不及‘現在’容易把握。”他停了片刻,又說:“素庶人那樣的人,有一口吞象的野心,但不會那麼急著去做。她這次回來,已經謀劃了一年。我與父親、大哥雖然一直有準備,但總歸少不了你自己用心。”

  素盈聽著聽著黯然神傷,久久沉默。

  這天一直陰沉沉,此時半空傳來微微雷鳴。屋內驟然暗下來,素颯推窗望瞭望,見天空陰雲密佈,分明要下雨。他關好窗,走到妹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柔聲道:“我知道你來想親眼見見,不然總是不願相信。可今天時機不好,你還是快回去,當心著涼。”

  話音還未落,天上突地打個悶雷,雨嘩嘩地落下來。

  “我也沒有什麼信不信的。”素盈聲音低柔,緩緩說:“只是想親眼看看——就當是讓自己下決心,或是死心……”

  素颯盯著妹妹看了一會兒,垂頭道:“撐傘。我帶你去。”

  一落起雨,寺中忽然靜下來,大約僧侶朝臣都各歸禪房廂房。院中仍有禁軍巡視,但見了素颯並不盤問。

  素颯帶著素盈輾轉來到一座寧靜的佛殿,素盈收了傘,見殿中全是歷代皇族臣子題寫的石碑,一塊塊默默地佇立成林。素颯關了門拉她走到一扇窗前,示意她望出去。

  素盈看到外面是一片整齊的荷塘,幾枝早發的荷箭剛剛破水,荷葉被雨點敲打,左右搖擺,不勝嬌弱。塘中圈圈漣漪、點點綠萍,塘上水霧朦朧,飛煙若夢。據說這也是寺中一景,可素盈沒看出有多美。

  直望過去,荷塘對面是個臨水的小軒。素盈一看,心就揪了一下——她的夫君在裡面下棋,對手是一個笑容淡雅的絕色女人。

  素盈呆呆地看著他們無法動彈——他也跟她下過棋,但與她對弈時,他的神情總是讓她察覺到若有若無的漫不經心。而與那女人對弈時,他在微笑。

  他的笑容第一次讓素盈覺得渾身發冷。而那女人卻是一副受之無愧的樣子,彷彿他對她笑是習慣、是自然、是天經地義。

  素盈看到一局終了,他起身,那女人跪著送駕。他走開幾步,腳步慢下來,毫無疑問是有意等人。

  素盈看到,那女人自自然然地跟上去,走在他身後,然後在他刻意停頓的一個剎那,她不著痕跡地加一步走到他身邊。

  素盈看得呼吸凝滯——他竟默許那女人與他並肩走在一起……

  她看著他們一步步遠去,只覺得他每一步都踏在她心上,一步一痛,一片芳心不消片刻就被他踐踏得支離破碎化成塵埃。

  她看過畫冊,想要知道他與素庶人之間到底如何。可這時卻期望,剛才那一幕只是畫冊上栩栩如生的圖,不是她親眼看見。

  她渾身顫抖,伸手抓住窗框,關節咯咯作響。素颯不得不扳開她的手指,將她抱住。“阿盈,不要亂動。他會發現。”

  皇帝果真回過頭向這邊看了一眼,目光沒有久留,又轉身繼續走。

  “他看不見。”素盈縮在哥哥臂彎裡,聲音幾不可聞:“他的眼裡,全是她。”

  “他是皇帝,他的視野永遠不會被一個人填滿。娘娘不需要嫉妒。”

  素盈瞪了哥哥一眼。“我才是皇后,為什麼要嫉妒一個有罪的庶人?!”

  素颯注視著她的眼睛,目光中有憐愛也有輕微的責備。“娘娘若是真有皇后的覺悟,就此應該知道有什麼樣的事情待做,不要亂了心神。”

  他們知道久留無益,靜靜退出碑殿。

  走在雨中,素盈有些失神,腳步越來越慢。素颯不動聲色地放慢了腳步陪她,她也沒有發覺。

  “哥哥是怎麼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她忽然問。

  素颯伸手撩了一下傘外的雨線,說:“因為我已代娘娘應承了宰相。如今他在寺中的耳目會把我需要的消息給我。”

  素盈心裡沒有生氣或是不滿——這是注定的結果,其實他們都沒有選擇。

  第四十章 至死方休

  “如果有一天,我被廢黜……你猜,他再見到我的時候,會不會那樣看著我,那樣微笑呢?”

  雨水飄灑之勢似乎略見收斂,素盈有點冷,說話的時候,聲音不覺帶了幾分顫抖。

  素颯靜靜地回答:“素庶人是東宮太子和公主們的生母。娘娘不是。”

  素盈勉強笑笑:“也對。”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0
九二

  “所以——娘娘絕不能有那一天。”素颯的表情柔和,口氣堅定,還要說下文,卻見一面影壁前佇立著一對主僕,正堵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直直望著他們。

  素盈也看見那人,不需細看她就知道那是誰,忙用袖子將臉捂上。

  素颯穩步走到那人面前,躬身施禮:“殿下。”

  東宮看看素盈,關切地問素颯:“平王的身體如何了?”

  “一時半會兒難好,可也不至於太危急。”

  東宮又問:“聽說救琚相一命的王小姐醫術精湛。可曾叫她去為平王看看?”

  素颯忙答:“王小姐如今是相府的人了,不好去勞動她。”

  “那不是跟平王府的人一樣麼?有什麼不好勞動的?”東宮笑笑。

  素颯賠笑道:“殿下說笑了。”他看看四周,心知東宮守在這裡堵他,卻還是不得不問:“這樣的雨天,殿下為何在這裡?請以貴體為重,早早回房,以免受涼。”

  “聽說平王府派人進來,我想親自問幾句。”東宮的眼睛一直沒從素盈身上離開,此刻向她道:“平王幾時開始說胡話?當時是癲狂還是昏迷?”

  素颯微笑道:“臣多謝殿下關心。不知殿下可是見過類似平王的病人,曉得治病偏方?”

  言下之意東宮的發問倒像醫生似的。

  東宮裝作沒聽出他的意思,又向素盈道:“抬起頭來。”

  素盈只得抬起頭,眼睛還是避開與他對視。

  東宮一點也沒吃驚,還是微笑著說:“這是平王府的下人嗎?好俊秀的孩子,與皇后娘娘倒是有八九分相似。”

  “因此家父見他投緣,才買回府中使喚。”素颯答得不慌不忙。

  “我也見他有緣。不如讓平王明日將這孩子送到東宮吧。”東宮若無其事地說,“我看他是個機靈人。自郡王離了東宮,我身邊正缺這樣的人。”

  素颯心中作難,轉念又想出解決的辦法,便含笑點頭:“殿下抬舉他,是他的福氣。”

  東宮見狀又細細打量了素盈幾眼。

  這時一名黃衣宦官急匆匆冒雨走來,向素颯道:“陛下聽說郡王見過了平王府的使者,要郡王過去問幾句話。”

  東宮看了素颯一眼,“既然陛下也惦記平王,郡王還是趕快過去回話吧。”

  素盈機靈,忙將手中的傘交在那名宦官手上,讓他為素颯遮雨,自己淋在雨中,全然跟一名家奴似的。在這當口,素颯不願撇下素盈,不禁忐忑地看了素盈一眼。

  “放心,我只是想問問他的身世來歷,不會吃了他。”東宮笑了笑,反而讓素颯更加不安,但他難違皇命,不得不隨那宦官同去。

  東宮見他走遠,向身邊的侍從道:“把傘給他,你退下。”

  那侍從連眉頭也沒有動一下就照做,將傘塞在素盈手中,讓她給東宮撐傘。

  素盈站在東宮身後,小心地保持著主僕之間才有的差距,於是整個身子都露在傘外,不一會兒就被雨打濕。

  “你知道這影壁上畫的是什麼?”東宮悠悠地問。

  素盈匆匆看了一眼,“是阿修羅。”

  “逆他歡心的,必將被他滅亡——這畫的是他塗炭生靈的修羅場。”

  素盈又看一眼,淡淡地說:“不知是阿修羅造就修羅場,還是修羅場成就阿修羅。”

  東宮聽了一言不發,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時候素盈的衣服已濕透,全都貼在身上,只覺得從沒有如此難過:他若真沒看穿也罷。然而他分明已經看透,卻讓她接受這樣的羞辱。她咬緊嘴唇,只覺身子越來越冷,忍不住哆嗦起來。少許眼淚湧上眼眶,她也說不清是屈辱還是失望。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握傘的雙手,將她拉到傘下,她濕漉漉的頭髮幾乎貼上他的臉頰。

  “你對別人,也會這樣落淚嗎?還是說……”他與她四目相對,眼中的犀利漸漸緩和,“還是說,這就是你對付我的策略。”

  素盈用力掙了一下,向後跳開。傘也啪啦一聲落在地上。

  他的眼神透過雨絲,變得模糊難測。

  “我發過誓,不再哭泣——然而眼淚不是一個誓言就能斷絕。”素盈淺淺一笑,從容地拭去頭臉上的雨水。“既然讓殿下心煩,我會試著以後絕不在殿下面前落一滴眼淚。”

  東宮默默看著她,搖頭苦笑:“那個與滿身是血的我共騎一匹馬的女孩兒,已經不在了,對麼?珍貴的東西總是難以保留……”

  “如果殿下只能接受當年的她,不能接受她的改變,那麼,珍貴的東西確實短暫。”素盈幽幽地說著,拾起傘塞在他手中,擋住撲面的雨。

  “別做傻事。”東宮深深凝望素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別做傻事!”

  “由不得我。”素盈苦笑:“有人做了傻事,我就不得不奉陪。”

  “阿盈……”他握住她的手,只覺她小手冰冷,心裡不由得慌了一剎。

  她就在那一剎甩開他,聲音比手還涼:“殿下請讓我走。”

  他眼中閃爍的光彩驟然黯淡,將傘交在她手中:“你拿去吧……保重身體。”

  素盈無言地撐著傘快步從他身邊走開,走到遠處,差點忍不住回顧來路。腳步已停頓一瞬,她還是狠下心沒有回頭。

  平王府中等她已經等得沉不住氣,見素盈渾身濕淋淋地回來,素沉大驚失色,忙命人準備熱水為她洗漱。

  大哥辦事周全,素盈一向信得過,梳洗已畢隨意問:“錄事官打算如何冊錄?”她這次省親,按照規矩,隨身帶了一名錄事官全程記錄。

  素沉道:“已經寫上:‘平王藥方需要無根水,娘娘望天祈雨,孝心感動上蒼。娘娘心意堅決,在雨中久立,親自用白磁盆為平王接雨,一直站至周身被雨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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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素盈微微一笑——好冠冕堂皇、令人欽佩的理由。

  素沉又嗔怪道:“娘娘怎麼可以這樣傷身?如今千萬不能對自己的身體漫不經心。”

  素盈冷笑:“以後的麻煩還多呢,一點風寒算得了什麼?好了,時候已經不早,我這就回去了。”提到回宮,她默然嘆道:“可嘆宮裡連個可靠的傳話人也沒有。”

  素沉似是早有準備,笑道:“娘娘記得原先服侍您的那個啞姑娘軒茵嗎?”

  素盈眼睛一亮,說:“自然記得——軒茵怎麼樣了?今天都沒來得及見她一見。”

  “平王前些天收她做義女。”素沉說:“如今她有姓了。”

  素盈的臉卻一沉,知道父親沒那份好心,即便有好心,也不會隨便用在一個啞奴婢身上。

  素沉看得出她容色不悅,又說:“既然她已經是娘娘的義妹,娘娘帶進宮去也沒那麼多閒話。”

  素盈垂下眼睛,說聲:“知道了。那麼我今天就帶她一起回去。”

  軒茵以王府千金的標準梳洗打扮一番,也是個清麗齊整的少女。她對素盈還是過去那樣的惇厚誠懇,看見素盈就歡天喜地。素盈原本就憐愛她,此時見她這樣倍覺親切,也沒了別的念頭,與她連比帶劃地交談一會兒,就帶她一道回宮。上鸞輿之後,素盈忍不住回首看著軒茵滿心歡喜地坐上平王府為她準備車輿。素盈一陣心酸,忙命人放下四角垂簾。

  因對風寒太大意,又不敢輕易喝那些預防風寒的湯湯水水,素盈回宮之後不到兩天就頭暈腦脹,渾身痠軟無力。她讓人請了周太醫,開了謹慎的藥,連喝了三四日,才覺得稍好。

  皇帝一行前往皇極寺已有九天。素盈算算他該要回來,已整理心緒,做好了面對他的準備。

  誰知道第十天午後,他傳了一句話進宮:“朕與主持言談相契,欲在寺中多盤桓三五日。”

  素盈聽罷就怔了,半晌才對傳話的宦官說:“轉告聖上……”只說這半句,她就頓住。

  宦官等了一會兒,大著膽子問:“娘娘要轉告的話是?”

  素盈閉目片刻才繼續說:“轉告他,我知道了。”

  宦官離去後,崔落花等一干女官都看出素盈心情不好。她們不敢在這當口多事,正提心吊膽,聽到素盈說:“你們出去,留軒茵陪著我就行了。”女官們如蒙大赦,紛紛退出。

  素盈對她們的行動恍若不知,只是握著身邊的軒茵的手,紋絲不動地坐著出神。

  軒茵以前就知道她能這樣一動不動地坐一下午,好在她關心素盈,也有耐性,竟那樣陪著素盈一直坐到日影西斜。可是當殿內光線漸漸黯淡,素盈的眼淚又大滴大滴落在她手上,她還是慌了,急急跑到宮門口打手勢讓崔落花進來。

  崔落花一見素盈的坐姿自女官退出之後就沒變過,心知不妙,匆匆奔上前連聲寬慰:“娘娘!娘娘這是何苦?”

  素盈雙眼含淚,幽幽啜泣道:“一年,是長還是短?若是一年很長,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我對他來說還是無足輕重?”

  崔落花忙道:“聖上還不寵娘娘嗎?聖上待娘娘好,那是有目共睹……”

  “如果,他就是做出來給人看呢?”

  崔落花又道:“這才一年,往後的日子還長呢。”

  素盈一邊搖頭一邊楚楚苦笑:“一年不長?那麼,我竟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就失去了他。竟然,只一年的功夫,他就回到她身邊……”

  “娘娘……”崔落花跪在素盈身邊,用衣袖蒙上臉,“請不要讓臣看到娘娘這副樣子——這不像是一位皇后,也不像我認識的小姐。”

  素盈收斂悲容,冷冷看著崔落花:“你也知道了?”

  崔落花沒有回答,但素盈知道,崔氏數代經營,也有自己的廣闊脈絡。

  “素庶人不會得逞。”崔落花淡淡地說,“只有氣數將近的人,才會這樣不計後果地拚死一搏。縱然有東宮與皇孫在,她那一家經過這一年來與相爺較量,也已經大傷元氣、難成氣候。換句話說:她的本錢,只剩一條命。”

  “我原打算留給她的。”素盈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面容恢復平靜。

  崔落花笑笑:“一旦坐過皇后的位子,就會被它糾纏一生,再無他路可走,至死方休——或是因它被放逐、冷落、寂寞孤苦到死,或是為它搏鬥而死——而以素庶人的為人,一定會選擇後者。”

  對方下了重注,素盈也不敢掉以輕心,尤其腹中那塊骨肉非同尋常,連累她遇事又多三分疑。她也看得出自己連日已有些憔悴,眾人只當她是風寒初癒身體尚弱,只有素盈知道:長此下去,淳媛當日那副形銷骨立的樣子就是她日後的寫照。所幸有軒茵在身邊。雖然軒茵不會說話,但手舞足蹈地比劃也很是熱鬧可愛。素盈見了她就明白妹妹當初為什麼執意要人來陪。

  不知怎的,她從知道有孕後,總是想起淳媛素槐。按說這兆頭不好,淳媛畢竟是個薄福薄命的可憐人,總想起她就總添傷感,但她壓在素盈心裡揮之不去……

  也許這種不安,其實不是回憶,是預感。

  聽說素盈為父祈雨受涼,皇帝自皇極寺中接連傳回幾道口諭,要宮中好生看顧皇后,吃的用的不斷送到丹茜宮,但有所需,毫不吝嗇。

  但他沒有回來。

  平王府趁機進呈許多補品,相府讓素瀾進宮探望時也送來大大小小的禮盒。

  素盈向妹妹取笑道:“該不會是旁人送相爺的補品已經多得放不下了吧?拿到我這裡做人情來了?”

  素瀾急道:“娘娘說的什麼呀!先不說借一個膽子給我,我也不敢那麼做,單說娘娘與我的姐妹情分,也不容妹妹做那樣的事情。” 素盈一直准她在宮中以姐妹相稱,她也就一直以妹妹自稱。

  素盈見她身材依舊婀娜曼妙,不禁嘆道:“真有你的——已經生了四個,還是這樣好身段。”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那些小東西都是一雙一對地來。”素瀾撇撇嘴,“別人聽說我是三男一女的娘,還以為我多老了呢!”說著她笑嘻嘻道:“何時能聽到姐姐的喜訊?若是位公主,姐姐可別忘了我家裡有三個兒子呢。”

  素盈見她有半分說笑的意思,便當她是真說笑,伸手在她臉頰上掐一下:“你幾時見過皇家的公主嫁給素氏之外的人家?”

  公主下嫁別姓的事情也有,但素瀾見狀已知道姐姐的心思,就不再提這話。

  姐妹二人正說著話,東宮的使者也來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1
九四

  素盈有些驚訝,沒想到在這時候東宮會送東西給她。然而見東宮送進來的是一碗蜜汁藕羹,她的心不由自主地突突直跳,摸不清這碗羹是名字中別有深意,還是裡面加了特別的東西。

  素瀾笑道:“好香啊——不知娘娘肯不肯賞妹妹一口嘗嘗。”

  那一小碗藕羹不過兩三口,賞她一口之後就剩下一小半。素盈心想,除非東宮在裡面加了致命劇毒,不然量這一點也害不死她。

  她舀了一小勺放入口中:蜜汁甘甜,湯羹醇厚,碎藕清香。那一刻素盈動搖了,心想,也許這就是他一番好意。畢竟,他那天在雨中叫她“阿盈”,而不是“娘娘”……

  用罷藕羹,素盈微笑問東宮的使者:“殿下還說什麼了?”

  使者回答:“殿下只說請娘娘小心:風寒這病可大可小,聽說前些天,平王府有個小僕就是在為東洛郡王送信時著了涼,回去就一命歸西。不過娘娘吉人天相,必能安然痊癒。”

  素盈心頭緊了一下,總覺得他的話不像她聽到的這麼簡單。

  為這一口已經下腹的藕羹,她心裡沉沉壓了一塊鉛似的,總也不能愉快。

  等到夜深人靜,素盈才忍不住感慨:曾幾何時,東宮竟也變成了她心頭的陰霾……

  那天晚上,素盈的夢讓她輾轉難安——她似乎被困在一個可怕的地方動彈不得,呼吸不暢,身子彷彿要被壓碎了,又彷彿被看不見的手拉著下墜……她嚇出一頭冷汗,從夢中掙紮著醒來,身上還是疼痛乏力。

  她睜大眼睛完全清醒,只覺呼吸急促粗重,周身的沉重有增無減,腹中又漲又墜。

  素盈心中滿是不祥,嚇得容顏失色,忙伸手在身下一摸,竟摸了滿手的血,不禁失聲驚叫。

  值夜宮娥匆匆掌燈入內,一挑起床帷就尖叫起來,險些將手中的宮燈摔在地上。

  “傳……傳周太醫!”素盈臉色慘白,狠狠攥著拳,指甲深深刺入手心,讓刺痛提醒自己不可昏厥。

  那痛苦的感覺沒有加重而是漸漸變輕,素盈心裡也漸漸變冷,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她想苦笑又想大哭:只為,只為他一聲“阿盈”,她竟傻得犯這樣的錯……

  周太醫的臉色隔著帳子看不見,但素盈察覺到他把脈的手指微微顫抖。

  “說吧——”她的聲音虛弱,口氣冰冷。

  “臣死罪……”帳外衣襟婆娑,太醫定是跪地謝罪。

  素盈無聲一笑:“關你什麼事?”她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幽幽問道:“太醫帶硃砂了嗎?”

  周太醫不明所以,“帶了。”

  “硃筆報喜吧。”素盈慢悠悠地說:“現在是時候了。”

  “娘、娘、娘娘——”縱是周太醫見過許多素氏女子千奇百怪的花招,也沒有見過這樣一個,簡直是瘋狂。“報喜之後,要太醫院三名太醫一起為娘娘診脈,確定龍胎無異……到時要如何?”

  “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其他的有我呢。”素盈淡淡地說,“天一亮,就把消息送到皇極寺去。”

  御駕終於回宮。

  他入丹茜宮時,素盈不小心睡著了。她穿著一件珊瑚珠色的外衣,上面繡滿花藥色的唐草,像一朵溫暖的花朵,靜靜地開放在萌黃色的繡茵上。她手上拿著一卷書,窗風一掠,片片書頁在掌上起舞。

  宮娥們在他嚴厲的目光下匆忙把窗關嚴,他靜靜坐在胡床上,端詳她的睡臉。

  素盈的眼瞼跳了跳,從睡中醒來,向他嫣然一笑。

  “太醫們在外面等著呢。”他柔聲說。

  素盈臉上微微一紅,把書拋到一邊。“叫他們進來吧。”

  他笑笑走到一旁坐下。兩邊早準備了珠簾,為素盈擋在面前。

  宮中安靜肅穆,素盈側身坐的珠簾後,目不斜視,只聽聲音就知道三位太醫來到近前。

  這三人名義上是由太醫院抽籤決定,不得與皇后私下通消息。但素盈對結果並不意外。

  她把手伸出珠簾,垂眼一掃,看見托腕的小枕角上繡著一個萬字——萬太醫是琚相推薦,就算她不私下授意,也不需擔憂。

  萬太醫經驗老到,診脈極快而準,但他什麼也沒說,面無表情地把過脈就退到一旁。

  第二位是方太醫。素盈瞥見他低頭上前,輕輕地冷笑了一聲。聲音雖輕,足夠他聽見。

  方太醫提心吊膽地將小枕放好,見皇后的手在水青色的珠簾之間更顯蒼白,他心中起疑。忽然,她攤開手,掌上用胭脂寫著一個嫣紅的“淳”字。方太醫一驚,險些跳起來,卻被那隻蒼白冰冷的手扣住他的手腕。他坐定,心嗵嗵亂跳,飛快地產生許多可怕的聯想——她是不會忘的,不會忘記她的妹妹死時,是他在當場。他也不會忘,應該說是無法忘記:當時她還是淳媛的姐姐,她的眼神,分明打定主意要將那天發生的事情記一輩子。自從她成為後宮之主,他就再也不能安心,提心吊膽將近一年,她卻沒有給他一個了斷……他沒有有力的靠山,從始至終不過是別人擺佈的工具,如今他的命,攥在這只蒼白的手裡……

  “方太醫?”皇帝見他耽擱得久,出聲發問。

  方太醫額上汗涔涔,雖然心慌意亂,卻也察覺了脈象的奇怪。他恍然大悟,明白皇后為什麼要威脅他,可他還不明白這隻手要怎樣擺佈他。靈機一動,他忽然想起萬太醫是琚相一派,琚相又是皇后的靠山,如此說來,萬太醫也就是跟皇后沆瀣一氣……他鬆了口氣,決定看萬太醫的反應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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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方太醫?”皇帝又問一聲,有點不耐煩。

  方太醫忙收拾東西退下,那隻手也緩緩收入簾後。他只覺得,此生再沒見過更加可怕的手,如果許願有用,他再也不願去碰它。

  第三位是太醫院中最年輕的魏太醫。他向皇帝行禮時,皇帝納罕怎麼會讓一個剛剛升職的年輕人來,問:“為什麼沒有叫劉太醫呢?”

  崔落花代答:“劉太醫是周太醫的弟子,按規矩迴避了。”

  素盈微微偏頭看了魏太醫一眼:她事先已找來一份他為女官開的藥方看過,用藥折中,不輕不狠。她知道這年輕人剛剛升任,做事拘謹,為人中庸,人云亦云——希望她別看錯他。

  年輕的魏太醫切脈很久,手指一會兒向換左手,一會兒請換右手,彷彿驚訝地不能確定他的結論。素盈左右手換了兩三次,終於不耐煩地抽回手。

  魏太醫只得滿臉尷尬地退下。

  皇帝掃了三位太醫一眼,微笑道:“如何?”

  萬太醫一躬到地,高聲道:“恭喜聖上——”

  皇帝看了看方、魏二人,問:“是喜脈?”

  方太醫顫聲道:“娘娘日前受寒,身體還虛弱,加之昨晚又經歷胎氣不穩的危急情形,因此今日脈象嫌雜,不過……當是喜脈無疑。”

  魏太醫也和道:“微臣所見與周、萬、方三位太醫相同。”

  素盈透過珠簾,見和顏悅色的皇帝雖熱在微笑,但並未有顯著驚喜。她嘆了口氣——他有兒有女,連皇孫也有了,自然不像她一樣稀罕孩子。

  “下去領賞吧。”他笑著說,“丹茜宮中各等女官宮人,按常例頒賞。”

  宮中眾人都歡喜地向皇帝跪下謝恩,又向素盈跪拜賀喜。素盈也不由得微笑起來,霎時間產生一個錯覺:她的孩子確實就在這裡,接受眾人祝福,沒有離開。可她又不得不立刻狠下心說:可憐的孩子,已經不在了。

  她該做的,不是期待,而是緬懷和……收取補償。

  第四一章 衛冕

  既然太醫都認定素盈確鑿無疑已經受孕,自那天開始她就不再侍寢。素盈原本就怕同床共枕被皇帝看出端倪,依此規矩恰好省去麻煩。皇帝坐至掌燈時才欲離去,臨走時見她額角上一層薄薄的汗,問她是不是受寒之後還未大好。

  “要是還未痊癒,不妨叫太醫小心地用些藥。”他的聲音動聽,卻讓素盈的心提了一下。

  素盈情知自己身體極虛,陪他說這半天的話已大費精神,露出倦態。但她絕不肯再召太醫來——萬一他隨口指派一個心腹來診治,她腹中空空如也的秘密更加難保。於是她婉轉笑道:“昨夜沒有睡好。歇兩天就沒事了。”

  “那就好好歇著,別看書看到睡著——傷神。”他這時想起素盈扔在一邊的書,拿起來看了一眼,笑著問:“讀到哪裡了?”

  素盈輕輕將他手中的書抽走,說:“讀到唐明皇后妃遺事。”

  他點頭,“讀史常懷誡勉之心,很好。”

  素盈安靜地柔柔一笑。

  因皇后有孕,丹茜宮中更加小心伺候。素盈明知這無法挽回她失去的,可還是小小地享受這格外的待遇,偶爾欺騙自己她應得厚待。

  平王府不知她已小產,歡歡喜喜地進呈許多安神養胎的補品。按說皇后還未得嗣,稱賀尚早,但滑頭的內外官已經開始藉機取寵,時不時進獻五花八門的稀奇玩意兒。素盈興趣索然,大多碰也不碰,尤其是那些送進來的補品,她看在眼中就覺心寒,全都紋絲不動地收起來。

  依風俗,孕婦的姐妹們要送帶有佛手、鯉魚、寶瓶、蝙蝠這四寶的禮物。素盈是皇后,她的姐妹自然要盡心挑選準備,不能隨便。

  只是素盈的姐妹稀少,入宮來賀的只有四姐素蕙一個。

  素盈奇道:“阿瀾怎麼沒有一起來?”

  素蕙說:“臣妾去過相府,那邊說瀾妹這兩天身子不好。”她想了想,又說:“好像是月信來了十幾天還沒有去,整個人都鬧騰得虛了。”

  素盈心中明了,有些心疼,又與四姐絮絮說了幾句關於素瀾的話。素蕙將禮盒呈上,神情有些羞赧:“臣妾一點心意,願娘娘平安吉祥、早得貴子。”

  盒中是一尊玉瓶,質地尚好,巧在造型別緻:一雙佛手穩穩托著一隻寶瓶,瓶身上的花紋是蝙蝠和纏枝牡丹,瓶口湧出一股玉泉,泉上躍出一尾鯉魚。整尊玉瓶有靜有動,又將四寶融為一體。素盈一向喜歡奇巧的東西,見了由衷歡喜。可她也知道四姐的夫婿雖然是有爵皇族,但家境一般,籌備這樣一件禮物定是為難了一番。

  “早就答應過五姨娘,要為姐夫謀個前途,可惜一直都沒碰著合適的。”她壓低聲音對姐姐說,“這幾日殿中侍御史要出一個缺,不知姐夫肯不肯屈尊。”

  素蕙大喜——儘管殿中侍御史品級不高,但她曉得素盈只是不願讓自己姐夫一步登天,惹人側目。既然素盈主動提出,日後自然會管他的陞遷。素蕙又想了想,向妹妹謝道:“此事甚好。我們家在御史台那邊還沒有人,娘娘要是信得過他,他自是感恩戴德,為娘娘效力。”

  素盈笑笑:“瞧姐姐想到哪兒去了!”然而說了這樣一句之後也不再澄清。

  送走素蕙之後,素盈在宮中靜坐片刻,突然向左右說:“去浣衣房召素湄進來。”

  “娘娘,這樣妥當嗎?”女官們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素湄身份卑賤,似乎不宜以常例來考慮。

  “那也是我的姐姐。”素盈的笑容清清淡淡,看起來沒什麼深意。

  很快,素湄就帶著一隻木盒入宮叩見。素盈一眼看到她鬢邊生了細細一縷白髮,默默地看了很久才嘆息:“姐姐,別再固執了。”她曾提過讓素湄入丹茜宮來,但素湄只是一味冷笑。素盈有權不去徵詢就做決定,但她不願與素湄最後落得不歡而散。

  素湄裝作沒聽懂她的話,神色呆板地將手中木盒呈上,說:“娘娘沒讓奴婢撞見睿夫人,已是垂憐奴婢。”睿夫人就是素蕙,這姐妹二人當年為進宮幾乎反目成仇。

  素盈打開木盒——裡面是兩對銀鐲,每一隻上面都墜著佛手、鯉魚、寶瓶、蝙蝠四個小小的翡翠墜子。

  “這一對不是姐姐從小戴在身上的麼?”素盈認得,因她小時候也有一對。“那另外一對又是?”

  “那是死去的柔媛娘娘的。”素湄惻惻笑道:“奴婢代她給娘娘獻禮了。”

  她的神情較前些日子更為古怪,但素盈毫不介意,寬和地向她笑笑,握住她的手道:“姐姐這些天還好嗎?平日有什麼為難的地方嗎?我們姐妹好久沒說話,今天我可不輕易放你走。”

  素湄抬起眼睛,黯淡無光的雙瞳黑漆漆有些嚇人。“既然娘娘此刻把我當姐妹,我就說一句有用的話送給娘娘:姐妹,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她聲音枯澀,素盈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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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一旁的女官厲聲喝道:“大膽!你怎麼敢在娘娘面前放肆!”

  素湄立刻匍匐在地,連連叩首。素盈勉強牽動嘴角笑笑,“這幾天,我打算去皇極寺祈福。只是不知道聖上準不准。若是聖上準了,我想要姐姐一起去,代我為柔媛誦經超度。姐姐千萬別拒絕。”說罷揮手示意她退下,素湄如蒙大赦,立刻像一股青煙似的退出門。

  素盈看著她青色的身影消失處,呆半晌才失聲道:“這人怎麼變成這樣?”

  兩旁不知哪個女官笑了一聲,半開玩笑地說:“宮裡只有死人才不變呢。”察覺失言,她立刻住嘴。

  素盈嘆了口氣,也沒去追究是誰說這掃興卻完全沒錯的話。

  又過了五六天,宰相的傷勢大有起色。他一能行動就入宮謝恩,素瀾也一道入宮拜望姐姐。皇帝在永寧殿召見宰相,素盈也像征性地去露個面。

  琚含玄的臉色雖比臥床時強了幾分,終究不如昔日那般神完氣足,只是態度仍然安閒自在。“相爺全無大礙,真是國家之福。”素盈客套了幾句,發現他看她的時候似笑非笑,又害她暗自胡亂猜測。

  “臣還未恭喜娘娘。”

  素盈全神貫注地留心琚含玄一舉一動,察覺他說話時,笑容隱約帶著幾分嘲諷。

  “臣備了一份大禮呈給娘娘,已送在丹茜宮後花園內。”

  素盈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裝作饒有興致地應付了兩句,匆匆抽身回宮去見妹妹。

  素瀾氣色不佳,說話也不似健康時那麼幹脆。素盈清楚其中原委,關切地詢問了半天,又打趣道:“可惜你們家什麼稀世藥材、寶貝補品都不缺,讓我少了一個關照你的機會。”

  素瀾嚶嚶回答:“娘娘有這心意,妹妹就不冤了。”

  她這話說得蹊蹺,素盈心中有鬼,便猜她已知道那碗藕羹的厲害。素盈不願談這話題,又道:“你家相爺送了什麼給我?我還沒見呢。”說著拉素瀾一起去後園中觀看。

  原來琚含玄送的是一尊三尺多高的五色金求子觀音。素盈看見,心中滿不是滋味,忍不住問身邊的素瀾:“這是?”

  素瀾不緊不慢地回答:“這座觀音經京內八大寺院加持,願娘娘早得貴子。”

  隨駕女官宮娥見那尊觀音光華燦爛、巧奪天工,都嘖嘖稱奇。素瀾趁她們滿懷欣羨觀賞塑像之際,在素盈耳邊低語:“他說,要送,就送娘娘用得著的東西。”

  素盈的嘴角動了動,冷眼瞪著妹妹,素瀾卻毫不在意。

  “他還說——沒了就說沒了,自有人願意為娘娘報仇雪恨。娘娘何必犯欺君之罪呢?”

  素盈向素瀾微微一笑,冷冰冰地說:“我猜到他是這樣打算。”

  她命宮娥退下,留自己與素瀾二人說話。

  皇后玉體貴重,宮娥們原本不敢退開太遠,以免照料不到。但崔落花知這姐妹二人說的話萬一洩露出去,後果更加嚴重,向宮娥們道:“郡主做事比你們細心得多,娘娘尚信得過她,你們有什麼不放心的?”

  待宮娥們遠遠退開,素盈背向素瀾,低低地問:“你幾時知道的?”

  素瀾默不作聲,半晌才喃喃道:“一開始……”

  她話沒說完,素盈已回身,一掌打在她臉上。素瀾的身子晃了晃,臉色居然不變,仍是不驚不怒。遠處的宮娥見狀一陣慌亂,有幾名已快步上前,卻被素盈揮手斥退。

  “你知道,可就那樣,看著我喝了?!”素盈紅著眼睛,努力壓抑著聲音,身子不住發抖。

  素瀾望著姐姐,一雙大眼水盈盈的,分外明亮。“娘娘要是想借我出怨氣,我也無話可說。可是娘娘,捫心自問,難道那時娘娘真的全無防備、一點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其實,有那麼一瞬間,娘娘心裡是偷偷希望沒有這個孩子吧?”

  “住口。”

  “有那麼一瞬間,娘娘心裡選了東宮,沒有選自己的骨肉。”素瀾凝望姐姐,搖頭笑道:“那一瞬間,若不是我搶了一半,這尊觀音就可以省下——娘娘這輩子也別指望有了。”

  素盈怔了一怔,並未想到如此嚴重。

  素瀾還是在笑,彷彿她們之間正說著愉快的話題,“他待你夠狠,也夠好。他不想要你的孩子,又捨不得傷你——碎夢膏千金難求,據說不會產生什麼痛感,就能去掉肚子裡的肉,永訣後患。”

  她的聲音冷冽,素盈哆嗦一下,彷彿從她的笑容裡看到鮮血……一想到那天晚上,她再也不能裝作平靜,愴然道:“你什麼都知道……這也是崔先生教你的?”

  “這些事情她大概不知。她那麼偏愛姐姐,若是她知道,姐姐自然也知道。”素瀾苦笑,“所幸,我的親娘不是什麼好人。”

  素盈轉臉望著天空,無數雪白的雲絲正緩緩在蔚藍的天上搖曳。

  “那個瞬間,你有機會讓我改變心意。”

  素瀾緩緩回答:“但我覺得,以眼下的情形而言,舍小逐大一本萬利。”

  素盈又不再說話。

  許久,她漠然轉身道:“阿瀾,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想念阿槐?——因為她至死為止,一直是我的妹妹。僅僅,是我的‘妹妹’而已。”她嘆了口氣,“這觀音你帶回去,告訴你家相爺:他自己留著吧。我看,他比我更想要我的孩子。”

  素瀾靜靜地施禮告退,走出幾步又走回來,對僵立不動的素盈說:“姐姐以後若是不願再看見我,我就不來惹你心煩。所以,有些話,還是這時候說了為妙——看到姐姐這樣子,我總是覺得難過。難道姐姐還沒有覺悟嗎?你嫁的不是男人,是政治。政治沒有那麼多幻想可言。夫君懦弱,你就要堅強;夫君昏庸,你就要精明……你不再只是一個女人,也不再有軟弱的權利!可是姐姐——你太柔和無力,入宮十個月,全無作為。你有多少‘十個月’可以這樣揮霍?旁人又會給你多少時間讓你高枕無憂?”她喘了口氣,低低嘆道:“我不知道阿槐怎麼做你的妹妹。我只知道,姐姐的今天來之不易,願姐姐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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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素盈目送妹妹離開,心裡很靜。素瀾不愧是從小被灌輸後宮之道長大的,明白這麼大的大道理,早就不再做夢。

  她望天搖頭,回到宮中,軟軟地斜躺在胡床上,喚宮娥取書來看。

  宮娥們問她看哪一本,素盈說:“昨天那本,我再看一遍。”

  “娘娘已看了七八遍呢!”宮娥笑嘻嘻呈上書。

  素盈翻到那一頁,想:她的夢也該醒了。

  這些天周太醫又來請過兩次脈,每次都私下對素盈說:“娘娘,這事情拖不得!”

  素盈起初笑笑不答。

  素瀾來的這天,周太醫也在下午照例請脈。素盈算算自己已經享受了十天孕婦的生活,對忐忑不安的周太醫說:“東西準備好了嗎?”

  周太醫鬆了口氣,旋即又謹慎起來:“娘娘放心。”

  素盈笑道:“好。”

  這天皇帝到丹茜宮小坐,看出素盈心事重重,笑問:“皇后最近總是鬱鬱寡歡。有什麼心事?”

  “沒有啊。”素盈低聲回答。

  皇帝上下打量她一會兒,半開玩笑似的問:“外國進貢的合歡瓜、水晶梨,還沒有送來給皇后嘗鮮?上貢的縐紗羅繰不如以往好看?御廚特別準備的膳食沒有每天換菜色?還是宮裡的人不夠機靈,害你心煩?或者……是朕粗心大意,讓你難受了?”

  “這些事情怎麼可能……”素盈輕笑。她原先已是貴不可言,如今身價又贈,吃穿消遣無不是集天下之英華,每日睜眼看到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是最好的。

  “那就是皇后又自尋煩惱了。”他隨口說,“這種時候,只管挑好東西用著玩著、挑好事情想著讓自己高興。凡事已經有人代你操勞了,你不用花那麼多心思,會過得比較輕鬆。”

  素盈僵了一下,旋即染上愁容,輕聲喃喃:“妾也發覺最近心煩意亂,所以想求陛下准許妾去皇極寺許個願。”

  他不假思索就平靜地否決:“你現在不是一個人,萬一有點差池怎麼好?”聲音還是那麼動聽。

  素盈面帶憂色,柔柔地說:“上次陛下與東宮、公主們都去,只有妾沒隨行。雖說是身體不適,但讓人聽去,難免覺得妾對皇孫……有什麼不滿似的。”

  她嘆口氣:“偏巧這當口妾有了身孕。東宮那邊的人會怎麼想呢?妾想趁現在行動還方便,去皇極寺一趟。順便求神佛保佑腹中龍種。”

  他聽了這話,容色稍稍和緩,握著素盈的手說:“你就是想得太多了。東宮是個寬厚的人,怎麼會亂猜?再說你一個人弄偌大陣仗浩浩蕩蕩去寺裡,就沒人說三道四了麼?”

  素盈聽罷黯然垂首,“那就不去了。”

  他想了想,輕輕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說:“也罷——這時候讓你整天悶在宮裡,也無趣得很。要真想去,挑個日子,少帶些人去一兩天即可。”

  素盈嫣然一笑,“謝陛下恩典。”

  他微笑著點點頭:“定下來日子,提早向寺裡說一聲,讓他們仔細準備。”

  皇后的隨從即便再怎麼精簡,也有八十多人。除了跟前伺候的那幾個由素盈親自選定之外,其他都交由內官去安排。待人員定妥,素盈還不放心,讓內官拿了名冊給她看。

  她這舉動看似有些多餘,但宮裡人都聽說過:她妹妹淳媛有孕的時候更加神經緊張,鬧得琉屏宮惶惶不安。考慮到她現在是非常時期,脾性不穩,誰也不敢抱怨。

  素盈拿到名冊就不住蹙眉,挑出一大片人,嫌他們名字太硬,將名冊扔給內官,讓他換人。

  內官不敢違命,連忙重選。再將名冊交給素盈時,她又讓人把所有隨駕人員的八字查一遍,結果查出十幾個相剋的,又換。

  第三次拿到名冊,素盈看了半天挑不出什麼毛病,終於定下來。

  鄭重籌備之後,皇后一行終於要動身。日子挑的是良辰吉日,人數也是挑了應天順時的。素盈又特意問了問,名冊上定的人是不是都跟來。她上了鑾駕還不忘厲色說:“萬一有人動不了身,可別隨便找一個湊數敷衍。”

  “沒有那種事。”內官小心回話:“就這麼些人,況且又是一遍一遍清點過的。”

  素盈這才向他笑笑。

  她不是容不得有人出差錯,但這一次不行。

  好容易,才讓她想要的人都出現在名冊上。

  只要那些人在,即使皇極寺裡早已沒有她要找的人,她也能演一場以假亂真的悲劇。

  這天天氣悶熱,一行人來到皇極寺時,已近正午,恰是最悶的時候。

  這一次素盈才真正見識了皇極寺的景象,可她仍然無意欣賞。那些護階花草、曲池亭台,看在眼裡卻看不到心上。她徑直往含光堂稍事休息,隨行的周太醫很快便跟入,為她略做檢查。

  一會兒,崔落花出來向寺中主事吩咐:“娘娘此刻有些疲憊,請眾位大師先代娘娘為皇孫誦經。稍晚些時候天氣略涼快些,娘娘再親自祈福。”她又向一旁躬身側立的素湄道:“娘娘吩咐,你先去僻靜的殿閣中為柔媛娘娘抄《金剛經》。晚些時候,娘娘為皇孫祈福完畢,再去為柔媛誦經。”

  素盈在窗邊看著眾人各自散去,闔眼睡了一會兒。

  不知不覺天色暗下來,起了一陣風。素盈身邊的宮女們忙輕手輕腳把門窗關好,卻見她動了動,醒來了。一名宮女自外面進來說:“娘娘——有人求見。”

  “是誰?”

  “她說是相爺身邊的人——可沒有人見過。”宮女說,“被禁衛攔在寺門口好一陣子,這時還沒走。萬一真是,下面的人擔待不起……所以……”

  “這是什麼胡話?”素盈身邊的女官斥道:“放來歷不明的人到娘娘面前,萬一出了亂子,有誰能擔待?”

  素盈淺笑道:“相府的大小夫人、夫人們身邊的貼身丫頭我都認得,她有沒有說她是哪個?”

  “她說是有件事可以說給娘娘聽:她有幸攙扶過娘娘一次,在那之前,連比茶碗更重的東西都沒拿過。”

  素盈愣了愣:馨娘的身份不配入宮拜見,要見素盈著實不易。只是不知她為何趕來。“請進來。”她笑著說,“方才有誰為難了這位,趕快到寺裡拜拜,自求多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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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烏雲沉沉,天光黯淡,屋內漸漸看不清東西。素盈慢悠悠看看天色,“今天看樣子回不去。向宮裡報一聲:我今晚就在寺裡住下。”

  宮女們正掌燈,雨就嘩啦啦潑灑下來。素盈一直默不作聲在窗邊看雨,旁人猜不到她想什麼,也不敢擾她清思。

  一股冷風衝開門扉,馨娘就隨著這股風進來,裙襬還淌著水。可素盈沒覺得她狼狽——美人即使那樣水淋淋地站著,也比旁人耐看幾分。可素盈看見她那張臉,心裡就沉甸甸。

  她向素盈行了匍匐大禮。

  “快快起來!”素盈笑著問,“你怎麼來這兒了?”

  “聽說娘娘來祈福,奴婢送一樣東西來與娘娘助興。”馨娘笑了笑。不知是冷還是慌,她的臉色略微有些蒼白。說話時,她取出一個錦囊呈給一旁女官。

  女官捏了捏,正要打開,馨娘忙說:“裡面的東西重大,請娘娘一人過目。”

  女官正要斥責,素盈已笑起來:“跟了相爺這幾日,你也變得……古怪精靈。”其實她心裡說“鬼鬼祟祟”。

  “宮裡有宮裡的規矩,真那麼要緊,你也不該這樣給我。”素盈輕輕笑著搖頭。

  馨娘臉色更白,提高聲音說:“若非事關重大,奴婢也不敢親身前來面見娘娘。”

  素盈看了看她,向女官伸手接過錦囊打開來看,見其中是一張有字的紙。她使個眼色,女官與宮娥各自退去兩三步。

  素盈抖開紙,匆匆掃一眼,看到題目心就沉下來——《縵城感懷四首》。詩前有一段寫得很美的序:“風飄雨蕩,獨對寒窗清影。苦茗已冷,殘香方散,筆生愁、箋生哀,望帝京煙朧霧遙,前生夢幻,隨風寸斷……”

  窗外雷聲轟鳴,害她無法專注,以至這幾十個字看了好半天還看不到尾。

  一道耀眼的電光晃過,素盈閉上眼睛,輕聲說:“好,好。”她環顧週遭,慶幸身邊這幾個人是安分之輩。

  素盈讓馨娘上前一步。雖然雷聲隆隆,她還是放低問馨娘:“你挑這麼個鬼天氣跑來,就為它?”

  馨娘的眼神涼涼的,微笑著說:“想對娘娘說一句:有人在右手上吃了虧,就改用左手。”

  素盈嗤笑道:“這與我何干?”

  “這詩是送給娘娘的夫君。”馨娘靜靜地說,“娘娘並不介意嗎?”

  “我看介意的是你——你的主人也拿著它當寶,對不對?”素盈一邊說一邊將紙折起來,越折越小。

  這個傻女人打什麼主意,她能猜到:不是每個女人都有能力反擊。

  “你怎麼傻到這地步?”素盈看著馨娘,覺得難以置信——她的主人連廢后的詩都能拿到手,又怎麼會不知道她這個大活人冒雨跑到皇后面前搬弄是非?

  馨娘垂下頭,眼淚就落在膝上。素盈看了覺得可惜:好好一個人,被一隻狐狸矇住心眼,為那狐狸耍花招、做傻事,還以為是為了自己。

  想到這裡,她心中一亮;是他默許的……只有他默許,馨娘才能來到她的面前。

  素盈忽然覺得氣餒——琚含玄知道她到皇極寺做什麼。就算不知道全部,也看得出她的目的,而且為她提供了他願意提供的東西。

  “我讓人送你回去。”素盈若無其事地說,“有些事情,我們無能無力。安安分分的,才是正經。”

  大雨一口氣下到晚間才收住。素盈耳中聽得宮裡下人和寺中沙彌嘩嘩的掃積水,掃了好一陣才沒有聲音。她又等了等,帶著一眾女官往正殿為皇孫禱告。

  這並沒有花去很多時間——剛剛下過大雨,正殿裡濕氣重,地板冰冷,素盈只呆了片刻,就有很多人考慮到這裡對她的身體不好,勸她早早休息。

  她自然要正色道:“祈福原本就是一件以誠心為重的事,怎麼可以這樣草草結束?”

  “既然是以誠心為重,娘娘有心即可,形式原本是不重要的。”——皇后身邊永遠都會有人為她著想,然後高聲說出來讓她聽到。

  素盈又磨蹭了一會兒,轉往一處偏僻安靜的佛殿。

  素湄在那裡抄金剛經,已抄了不少。

  素盈見狀讚歎:“姐姐還是一手好字。”嘆罷向隨從的人說:“你們在殿外等著,讓我們姐妹靜靜地給死去的柔媛誦一段經。”

  素湄那雙空空洞洞的眼睛斜睨著素盈,充滿懷疑。

  素盈向她笑笑,真跪在蒲團上低聲誦念了一陣。

  “娘娘別裝了。”素湄冷哼,“娘娘帶我同行,是為死去的柔媛,還是衝著我?”

  素盈閉目像佛像緩緩拜了拜,起身走到素湄身邊,低聲笑問:“有區別嗎?”她從袖中取出一塊折得很小的紙,在她面前揚了揚:“淳姐姐……你這雙手,借我一用可好?”

  素湄臉色慘白,嘴動了動,卻說不出話。

  “這一刻,就當是你從陰間還魂——事完了,你還是做被沒為奴婢的麗媛素湄。”

  素湄吸了口氣:“已經被你知道,就完不了了……所以我說,姐妹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我並不是貪得無厭的人。我不過為保著自己。姐姐落到今天不也一樣是為保自己的命?”素盈安然說:“我不知道當時是怎麼回事,也不想問。”

  素湄從她手裡接過那張紙,抖開一看,說:“她的字變了。”——她知道素盈要對付誰,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皇后出手。

  素盈也不與她廢話。“她換了左手。”

  “你要我寫什麼?”

  素盈笑了笑:“如果你是她,你會寫什麼?”她不打算把她的想法說出來。

  素湄看了妹妹一眼,伏在案邊動筆。

  她寫得很慢,很久才寫了十來個字。把這張紙交給素盈時,她冷漠地說:“素盈,你讓我覺得害怕。”

  素盈接過紙並未多看,藏入懷中,笑道:“姐姐從小學了那麼多,我怎麼能比得上?”

  素湄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盯著妹妹,搖頭說:“所以我害怕——我們靠技能,而你,靠本能。”

  素盈呆了片刻,也笑道:“姐姐能活到今日,何須怕人?我以後也不會再想你是素湄還是素淳——反正,素淳也好,素湄也罷,甚至素盈……終歸要死在宮裡,不過分個先後而已。”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1
九九

  第四二章 假象

  那天發生的事,到底是什麼?

  很多宮人並不清楚。就同他們知道許多事情的大致過程,但不清楚大多數事情的底細一樣。

  這件事情的大致過程是:晚上皇后娘娘為柔媛祈福之後,覺得不大舒服。周太醫與方太醫立刻趕去,結果周太醫走得太急,不慎摔倒。剛剛下過雨,他這一跤摔了滿身泥,不得不回去換衣服。方太醫不敢耽誤,先行一步。

  方太醫十分不情願,還有些害怕——一想到皇后那無異於常人的脈,他就害怕:他已經犯下了欺君之罪。糊塗,真是一時的糊塗、該死的糊塗!他罵了自己千千萬萬回,可千千萬萬回當中,沒有一回能想到另一個選擇。

  他為素盈把脈,以檢查“龍胎”是否無異。他只敢低頭看著地面,目光卻無法集中在一點。

  “娘、娘娘御體無恙,大約是因大雨急寒,一時略受了濕氣侵擾。”他從指尖感受不到任何危險的信息,那正常而穩定的脈搏一個勁對他說:這不是有孕之身,這不是有孕之身……

  素盈收回手,輕聲說:“可需用藥?”

  方太醫知道素盈極易受風寒,每次總要病幾天,胃口又時常不好。他搖搖頭:“娘娘眼下不合輕易用藥。臣以為用四神湯便可。”

  素盈沒有說什麼。方太醫匆匆告退,出門時恰好遇見周太醫進來,他不得不多站一會兒。

  大家都知道素盈信得過周太醫,即便別的太醫開了藥方,她也要問問周太醫的意思才用藥。周太醫一來,果然問起方太醫的診斷。

  素盈說:“並未用藥。既然不是什麼要緊的事,時候也不早了,兩位太醫下去歇著吧。”

  然後,宮人們所知道的是:皇后喝過四神湯就安寢,在半夜忽然呻吟,大呼來人。

  宮女們慌慌張張去看時,只見皇后臥榻上血淋淋的。雖然前些天皇后也有一次有驚無險的出血,但再次見到這場面,宮女們還是嚇得六神無主,匆忙去找太醫。

  可方太醫竟然不知去向。

  “叫、叫丹茜宮衛尉!”素盈雪白的面孔透出慌張和恐懼,聲音不住打顫。

  “娘娘,已去請周太醫了。”剛剛趕來的女官以為她驚恐之下語無倫次,卻見素盈努力搖頭。

  “丹茜宮衛尉——快!”她加重語氣,說完就不住喘,再也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女官們面面相覷,不解何意,已有機靈的宮女不想那麼多,飛快地跑去召喚。

  很快,丹茜宮衛尉匆匆衝進屋,大步走到屏風外,跪倒叩首:“娘娘有何吩咐?”

  素盈一聽他的聲音,用盡渾身力氣撐起身子掙紮著說:“謝、謝將軍——”才說了這幾個字,她就頭暈眼花,用手壓著胸口,重重倒在床上。宮娥女官一齊驚呼,不知誰撞到屏風,“哐”一聲險些砸在衛尉身上。

  謝震跪著沒動,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素盈。立刻有四名宮娥快步走上來,背向他站成一排,擋住他的視線。可他已經看見素盈全無血色的面孔:冷汗與淚水將她烏黑的頭髮粘在蒼白的臉頰上,大滴大滴的眼淚從晶亮的眼中不斷淌出來。她的手緊緊抓著床邊,灰白的手指上還染著血。她望著他的一瞬間,只能噝噝地喘氣,什麼聲音也發不出。她的目光傷心欲絕,又帶著一線期待。

  這一瞥的圖景讓他的臉色也變成一片蒼白,一顆心剎那間被揪成十七八塊……

  “娘娘放心——臣一定……一定徹查!”他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緊握的拳頭青筋暴現。向上重重叩一個頭,他起身退下,每個腳步聲都沉重冷硬。

  皇后身邊的女官都忙著救護素盈,沒人注意到他恐怖的臉色,只有崔落花悄悄跟了出來。

  怒氣衝天的謝震大步疾走,崔落花追不上,急忙叫聲:“謝將軍留步!”

  謝震站住,繃緊的背影依然讓人害怕。

  崔落花走到他身邊,悠悠說:“丹茜宮中從未發生過動用私刑的事情,更未因此出過人命。”

  謝震沒有回答。他的呼吸粗重,憤怒仍未平息。

  “謝將軍短短幾個月陞遷丹茜宮衛尉,來之不易。相信將軍知道該怎麼做事。”

  謝震開口說話時聲音還有些顫抖:“若是他畏罪求死呢?”

  如果找到凶手又不能動刑洩恨,他就要造出那人自求死路的假像嗎?崔落花斜眼看了看他——這個人果然是這樣的。當素盈被白家悔婚時,平王曾經特意把事情透露給他,想要借助他的手給白信默一個教訓。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猜到,任何時候,他會殺了讓素盈受委屈的人……他後來看到的是對婚約釋然的素盈,而不是傷心欲絕的素盈,這件事才沒有像平王期待的那樣鬧大。

  今晚,素盈在他眼前,憔悴近死。

  “他若死在將軍手上,您怎樣也脫不開干係。再說,娘娘不認為方太醫有這種膽量。將軍是個仔細人,娘娘也不想讓您為這樣一個人獲罪。”崔落花淡淡地說完,轉身就走。

  她已經說得很明白,就算謝震被怒氣沖昏了頭,也該聽出其中的意思:膽小的方太醫“一定”是受了某些人的指使,仔細的謝將軍要好好查明白。折騰一場,只揪住這樣一個小角色,有些不值,不論為素盈還是為他自己,都不夠好。

  至於謝震能抓住什麼人——就交給他自己來思忖吧。

  手肘很疼,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撞向屏風的時候太用力,那裡大概已經是一大片淤青。

  接下來,宮人們得知:丹茜宮衛尉命令封鎖皇極寺所有可供出入之處,帶人挨門挨戶搜查上千間禪房廂房——沒有一個人能夠消失得無跡可尋,他發誓找到潛逃的方太醫。

  而急急忙忙趕來的周太醫宣佈了一個讓所有人為自己的明天擔心的結論:皇后小產。

  素盈伏在血跡斑斑的床上,不顧一切地大哭。周圍的宮女們無法勸她,有的看她太傷心,與她一起哭起來。

  這場淚雨,她已經忍了太久。

  素盈哭著哭著,想到所做一切,更加悲從中來——她曾經,因為在宰相面前暗示了皇后的私情,而嚇得連日惶惶不安。至少那是一件她信以為真的事情。可現在,她作假的時候,沒有害怕。

  周太醫的酒壺是一件巧妙的東西,分為兩層,不是上下兩層,而是內外兩層。外面那層比較薄,周太醫總是在裡面灌滿水。即使旁人用筷子去試壺的深淺,也不會以為它另有玄機,只當它比較厚重。

  素盈知道怎樣打開外層——這件稀奇的壺是她父親送給周太醫的禮物。周太醫並不喝酒,但總把壺帶著,向旁人表明他與平王府和皇后的關係。素盈有時候覺得,做出這種舉動的他也很無奈:他已深陷在平王的派系之中不能自拔,不能背叛,於是掛一個標誌昭告“外人勿近”……

  今天,周太醫藏在酒壺中的是牛血。素盈用水稍稍稀釋,灑在床上的時候,手沒有顫抖。

  大大的壺塞是一整塊好看的黃玉,特意弄這樣大的一塊,彷彿是為了炫耀壺的價值——但素盈知道如何旋開。

  從裡面倒出一塊血淋淋的肉時,她不想看,把臉別過一邊,告訴自己:那只是一頭未成形的小牛小羊或者小豬而已。

  但那一刻,害怕了麼?……好像沒有。她在做必須做的事情,害怕無用。做不好才真正該害怕。

  到底變成了怎樣的一個人呢?素盈好像又聽見姐姐說“你讓我覺得害怕”。她並不覺得姐姐的話讓她難過——每個人都在宮廷裡改變,包括姐姐。改變的人沒有權利指責她。

  但謝震的反應沒變……像她估計的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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