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27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3
一一〇

  白色的長袖在素盈眼前一飄,白衣女人伸手指著前方,向素盈微笑:“你看,這條路這麼窄,又難走——這是只有你一個人的道路。”

  夢中的素盈立刻明白這女人說的是真的。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落到不知幾許深淺的水中,發出驚天動地的悲哀轟鳴。

  素盈被這巨大的聲響震得心神動搖,猛然驚醒,發現窗外還是暗沉沉一片,電光交錯,雷聲隆隆,不知幾時開始下起雨。枕邊人已不見,床前的花簾也無蹤無影。

  這是新的一天。

  她躲在錦被中不願動彈,貪戀不知是他還是她自己留下的溫暖。但宮女聽到動靜,上前恭請她起身。

  “丹媛娘娘、恭嬪娘娘、景嬪娘娘一早來過,聽說娘娘尚未起身,她們留下禮物就回去了。”

  素盈自皇極寺回來之後還沒有得閒讓諸位妃嬪拜見,恢復宮廷生活第一天就恰好是個雨天,難為她們冒雨走了一趟。

  素盈邊梳洗邊說:“去傳句話,讓她們等雨停了再過來。”

  一名宮女施禮之後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就回來說:“肅嬪娘娘和安嬪娘娘求見。”

  素盈有點驚訝:肅嬪多年之前不慎傷了臉,從那之後羞於面君,此後日漸失寵。而安嬪因受封之後父兄俱亡,內無子息、外無強蔭,又沒有姐妹姑侄相互照應,一向在深宮之中過著無聲無息的日子。這兩個後宮裡最不愛走動的人竟也趕一個大雨天來丹茜宮。

  崔落花此時進宮侍奉,正好聽素盈向左右奇道:“這鬼天氣怎麼看也不像黃道吉日,怎麼她們偏要挑這時候?”

  “娘娘忘了?”崔落花從容地說:“今年七月,晏雲宮的選女們入宮就滿三年了。”

  素盈怔了一下,失聲低語:“這麼快?”

  崔落花靜靜地答:“是啊。按宮裡慣例,六月前後,也是後宮裡端方賢惠的妃嬪們該晉位的時候了。”

  素盈無聲地笑笑。端方賢惠的妃嬪?一時也想不到後宮當中有那樣的人。

  “娘娘不必想太多。不管是不是圖著晉位,四月五月當中,三日一拜皇后已成宮裡習俗。況且娘娘剛蒙不幸,她們慇勤走動、陪娘娘解悶散心也是本分。”

  聽她提到這事,素盈的臉上又籠陰雲。她無力地揮手道:“去跟肅嬪和安嬪說一聲:我知道她們來過。我今天精神不好,請她們回去吧。”

  宮女還未走幾步,素盈又吩咐:“景嬪她們來時,照樣請回。”

  軒茵來問安倒是沒被攔住,素盈見她來了,就拉她一起看妃嬪們送來的禮物,問軒茵可有喜歡的。恭嬪、景嬪娘家頗有根底,出手都是燦爛精巧的寶貝,軒茵哪裡敢要,只是一個勁笑。

  待宮女捧上丹媛送來的禮物,素盈見是一隻尺寸挺大的緞盒,很是沉重。她心中有點好奇,打開看時,卻見是一座木雕宮殿。

  “好大一塊沉香!”旁邊有識得沉香的宮女,連連讚歎。

  “是塊極好的水沉香。”素盈笑笑,湊上去嗅了一下,輕輕說:“這紫檀的味道還是那麼好。”

  崔落花知道沉香與紫檀是素盈的生母留給她兄妹二人的東西,笑道:“是娘娘的,總歸要回到娘娘這裡。”

  素盈嗤笑道:“這東西是送給丹茜宮的,不是送我。它今天回到我手裡,不過是因為我恰巧在丹茜宮裡做主。”她說著“啪”一聲把緞盒合上,不再多看一眼。

  素盈拉著軒茵的手繼續欣賞種種珍玩,眼睛卻時不時往四處看看。不一會兒,果然看見一個門邊上的宮女得空溜了出去。素盈心中有底,不動聲色地命人收拾起那些禮物。沒多久,宮女就報說丹媛求見。

  自失手打死宮女被降,丹媛不像過去那麼趾高氣昂,但素盈聽說她在流泉宮裡還是常發脾氣。素盈封后之後,她們走得並不親近。素盈第一次入宮,丹媛並未把她放在眼裡。第二次進宮,丹媛對素盈雖然不錯,但淳媛、柔媛、麗媛接二連三出事,丹媛全然罔顧,置身事外。雖說量力而為、明哲保身並沒有錯,但想來總是令人心寒。素盈第三次進宮的身份非比尋常,她知道,就算她說不問過往,丹媛心裡還是存著芥蒂。所以姑侄二人索性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落得安生。

  素盈打發了閒雜人,請丹媛進來,笑著問:“雨才收斂,姑姑就又走一趟,想必有要緊的事?”

  丹媛規規矩矩行過禮,回答:“妾做事不得要領,惹娘娘不快——這當然是要緊的事。”

  素盈賜她坐在自己左手下方,微笑道:“不嚇一嚇姑姑,姑姑怎麼會來得這麼快?”

  “只有我送的禮物不入娘娘法眼,我自然應該速速來賠罪。若不是這樣,恭嬪景嬪她們也不放我獨自來。”丹媛面無表情地看著素盈,又說:“懇請娘娘日後找妾時,平平常常地召喚一聲就好。妾不像娘娘這麼深謀遠慮,加上年紀大了,最怕費心去揣測別人的心思。”

  素盈笑笑:“姑姑還是這樣直來直去,比我率性自在。”

  丹媛也面帶笑容道:“娘娘找妾究竟何事,還請明示。”

  這一次輪到素盈驚奇:“聽姑姑這口氣,彷彿事情與你無關,是我一廂情願似的。那我倒要問問姑姑為什麼送禮給我。”

  被她一問,丹媛沉默下來,半晌才字斟句酌緩緩說道:“平王前些天讓人捎話進來——娘娘好容易懷上龍胎卻掉了,他很難過,說娘娘畢竟年輕,做事不夠周全,所以拜託妾多多照應娘娘。”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3
一一一

  素盈原是雙手交疊在膝上,含笑坐著凝望丹媛,這時笑容雖沒變,放在下面的那隻手卻不由自主地抓緊了衣衫。

  說到“照應”,丹媛能為皇后素盈所做的事情並不多。但素盈明白父親的意思——為皇后著想的人,總希望後宮能有一個人代皇后處理好大多數不見光的雜務,讓皇后能放心做一點別的,譬如專心致志輔弼君王、生養皇子。

  琚含玄為素若星,平王為素盈——他們都找上丹媛……

  素盈看著丹媛的目光變得複雜:除了這件事之外,沒人寄望於她,再沒人打算助她入主丹茜宮,她留著那座木頭的宮殿也沒有用。

  “姑姑……”素盈和緩地說:“你可以拒絕。”

  丹媛微微偏頭看著素盈,一雙妙目流動灼灼光華,可臉上那股傲氣蕩然無存。

  “但你知道我無法那麼做。”丹媛的口氣失落,彷彿惋惜自己的身世。“你父親和宰相大人對我意味著什麼,我很清楚。你對他們、對我意味著什麼,我也很清楚。”

  素盈動了動嘴,也說不出什麼。

  “儘管進宮這麼多年,其實,我一刻都沒有離開我們家,也離不開。”丹媛幽幽地說,“‘無能為力’這種話,不是誰都能說。就算我想破罐子破摔在後宮消磨餘生,那些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還不准我這個罐子摔破:我的哥哥平王,也就是你的父親,從不需要無用的人。而我一向托賴的宰相大人是否有興趣關照消磨餘生的人,不必我說。要是覺得他們無所謂,能夠以自己的力量立足後宮,日後還能隨心所欲,我大可拒絕——可我從來沒有與他們劃清界限的勇氣。”

  她一口氣說了這麼長一句,彷彿終於痛快,長長地籲口氣,向怔忡的素盈笑道:“這樣的一輩子,也是一輩子——娘娘會不會覺得我很可笑?”

  素盈靜默片刻,緩緩地問:“姑姑,你覺得欽妃和平妃,哪個好聽?”

  丹媛“呵”的笑了一聲,邊笑邊搖頭。

  素盈含笑看著丹媛,手輕放在她肩頭:“姑姑不必搖頭,你配得上。或者襄妃?敏妃?”

  “叫什麼不一樣呢?”丹媛避而不答,放眼看看宮裡,除了崔落花與軒茵之外沒見到幾個宮女,不禁嘆一聲:“好冷清!”

  素盈從容地說:“是嗎?一直沒打掃過,我還覺得不夠清靜呢。”

  “再不掃一掃,日後就難除陳垢了。”

  “妥帖的幫手難找。”素盈喟嘆,“幸好姑姑今天來了。”

  丹媛神情惘然。“娘娘要挑這種多事的時候掃宮,只怕旁的瑣事少不了。”

  素盈淺淺一笑,“我從來沒有以為,憑藉我一雙手就可以擺佈偌大的後宮。老師不是說過麼?——孤軍奮戰不僅可悲,而且可恥。”她落在丹媛肩上的手用了力,臉上仍是笑吟吟的,“幸好我還有家人在宮裡,不至於落到那地步。”

  丹媛的肩膀在她手底下輕輕顫抖。她迅速恢復鎮定,緩緩說:“有德有勞曰‘襄’,博聞強識曰‘敏’——妾才疏德寡,不敢妄自尊大。持善和樂為‘平’,妾也不敢冒稱賢惠。”

  威儀悉備為“欽”,確實適合她。

  素盈放開丹媛的肩,拉起她的手笑道:“姑姑多來走動,別讓我真的一次次地傳你你才肯來。”

  “是。應該的。”丹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多走動,她才能照應皇后。她的任務立刻開始了。

  素盈看她走出宮殿的背影:身段仍然婀娜,步態依舊輕盈。可是她的今日便是昨天,明朝又是今日——這樣的一輩子,也是一輩子……

  雨過天晴時,天空出現一道絢麗無匹的彩虹。素盈一時心情大好,算算差不多是前面散早朝的時候,就命人取來澄清的雨水和父親前些天送她的茶,看軒茵在她面前煎茶。

  崔落花見她興致很高,趁勢問:“娘娘當真放心丹媛?”

  素盈瞥了她一眼,將話題錯開:“總會有人晉封,為何不能是我的姑姑?”

  不過是個名號而已。給她們換個封號,也不會改變什麼。後宮裡那些女人要能爭到後位,當初就不會讓素盈從外面進來。丹媛叫“丹媛”的時候得不到皇帝的歡心,難道改成“欽妃”就能調轉乾坤?

  軒茵小心地將茶水潷入杯中,素盈接過來,聞過那溫熱的香氣,又嘗了嘗茶味,很滿意,讓軒茵潷一杯出來交給宮女,說:“立刻給聖上送去。請他趁熱喝吧,涼了就不好入口。”

  見一旁的崔落花目光閃爍,素盈蹙眉問:“又怎麼?”

  崔落花猶豫地回答:“娘娘不知——聖上今早走時,臉色不好看,與平常很不一樣。”

  素盈怔住,崔落花又說:“聖上在生娘娘的氣麼?”

  素盈垂下頭嘆了口氣:“是我生他的氣。不過……也沒什麼兩樣。不管誰生氣,總要我來退一步。”

  她笑笑:“說這些廢話也沒用。還不把茶送過去?”

  可宮女立在門邊進退兩難。她苦著臉一側身,素盈就看見了她身後的皇帝。

  素盈笑笑,臉色不變。軒茵與崔落花慌忙跪拜行禮。

  “拿來吧。”他說著,從宮女手中接過茶,淺淺地嘗了一口,稱讚:“比聞起來還要香。”

  素盈走到他身邊,親手為他杯中添了一些熱茶,微笑道:“真正的香味還在後面呢。”

  他溫和地看著她,她就滿含笑意回視他。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4
一一二

  她可以跟他鬧彆扭,他也可以對她放臉色。他能放下臉色走人,而她呢?她能離得開這個人、跟他鬧一輩子彆扭麼?

  其實……她這一輩子,與丹媛也沒有什麼不同。

  她們都沒有一生決絕的底氣。

  他身上朝服未換,是從延德殿直接過來。素盈趁他往屏風後換常服的空當,將他身邊的宦官招到一邊簡單地說了幾句話,這才知道:原來外朝又吵吵起來。

  素盈沒有問他們議論些什麼,抿嘴一笑:想必是熱火朝天的場面,不然也不能讓他退入後宮迴避。

  這世上最辛苦的事情,就是聽一群才高八斗的人吵架。他們大多是科舉出身,每句話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單聽哪一方都很有道理。世上最辛苦的人,就是聽他們高談闊論、宣講道理之後必須做出判斷的帝王。一旦做錯了判斷,幾百年後還會有人罵:昏君,眼瞎了不成?!——他們怎會知道:帝王豈糊塗到成心殘害天下?他也是聽了若干很有道理的長篇大論之後,選擇了那個聽起來最合理的。他只能通過那些口若懸河的人去瞭解天下的需要。可惜有時候,意見正確的人沒能說服他。

  素盈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微笑,被轉過屏風的他看見。他微笑著問:“什麼事這樣高興?”

  “陛下好像沒有什麼煩惱憂心的事,這還不值得高興?”

  他知她已然聽說了前面的情況,笑道:“這不是很好嗎?只有在暴君的朝廷裡才會眾口一辭。”他也不提外面吵些什麼,說:“帶了一樣有趣的東西給你看。”

  宦官捧過一隻又小又簡陋的木盒,素盈滿心好奇地打開。

  “哎?七獸棋?”她失笑——是小孩子們常玩的遊戲棋,方形棋盤上山、林、水、原四種地形各兩塊,一共八塊,分藍、白兩色。兩位棋手都有木雕的七種野獸猛禽:虎、豹、狼、狐、馬、羚羊、鷹,一組塗成紅色,一組塗成黑色。另外還有黃兔一隻藏在棋盤中心。棋手們要利用七獸在不同領域中的優勢設法捕捉黃兔,同時要提防和攻擊對方的猛獸。

  見那些獸禽雕刻得簡單笨拙,素盈隨口問:“這不是宮裡的東西吧?”嘴裡這樣說,心裡卻想:昨天傍晚起他就在她這邊,今晨上朝退朝也不見得有空,何時何地弄來這樣一套棋呢?

  他興致盎然地命人攤開棋盤,說:“我們離宮送軍的時候,真寧偷偷跑去外面的集市。”

  這麼說,他回宮之後去看過真寧公主。或者是聽說了公主出宮,才特意去?

  素盈微微變色,謝罪道:“是妾失於管教……”

  皇帝並不介意似的揮揮手,欣然坐下。“來下一盤。”

  素盈看著線條粗糙的小動物們,柔聲笑道:“多年沒玩過,只怕要獻醜了!”

  七種獸禽在四塊地域上各有優劣,素盈選了紅色那一組動物和白色那一片地盤,按常見的方法把它們分佈開。皇帝的黑色猛獸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羅列,素盈看了覺得奇怪:羚羊在大多人手中都是用來做誘餌的棋,沒什麼大用處,可他卻珍而重之,把它放在虎王身邊。

  兩人才各自走了幾步,窗外又飄涼風,暗雲簇成一團,不消片刻就落下無聲的雨。

  素盈覺得無所謂,專心布她的局。皇帝也沉靜如水,見招拆招。他身旁的宦官卻有些耐不住性子,挑個空當細聲說:“陛下,太子殿下他……”

  皇帝無動於衷,雙眼仍是流連在棋盤上。

  宦官見他並未顯露出不耐煩,便唏噓道:“這雨又下來,還不知下到幾時。太子殿下在雨地裡等著,總是不好。”

  素盈微微抬起眼表示詫異:東宮竟追他追到後宮不成?卻不知是為了哪樁十萬火急的事。

  她看看窗外:雨下得不緊不慢,一時恐怕收不住。為東宮央求一句未嘗不可,但素盈怕某些不明就裡的人以為她舊情未斷,又怕某些別有用心的人當她惺惺作態。何況她也不知東宮求的是什麼,思量一番,還是對這父子之間的事情不置可否最為妥當。

  皇帝抬起頭向素盈輕輕一笑,眼中閃著她最猜不透的光。“皇后的棋藝很好。”他說。

  素盈見他此刻只顧著棋局,便陪他一門心思下棋。可惜她一著不慎落了下風,很快輸得一敗塗地。

  “難得布下好局,奈何一步走錯,竟是草草收場!”皇帝嘆了口氣,收拾棋子,大有再下一盤的意思。

  素盈故意輸他,給他一個空當了結東宮的事,怎料他毫不在意。

  宦官見狀又開口為東宮求情,皇帝卻冷笑道:“就是你在一旁聒噪,糟蹋了娘娘的好局——全都出去!”

  他下了令,哪有人敢多說一句。宮裡的人片刻走個乾淨。

  素盈正默默摩挲手中的棋子,就聽他渾厚的聲音又響起:“洵為一件無足輕重的事,從延德殿追著我到了丹茜宮外。”

  他說著移動棋盤上的黑豹,語調裡沒有一絲波瀾:“孩子就是這麼奇怪的東西——他小的時候,我恨不得給他全天下。他長大之後,卻怨我不能早點把天下交給他擺弄。”

  素盈邊聽他說話,邊分心設想棋局,行棋就慢了許多。

  “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想養育一個明白父皇的皇子,比找知己難一點。”口吻是波瀾不驚,修長的手指放下黑色野獸時,卻是“啪”的一聲。

  素盈裝作沒有發現他這剎那的失態,隨口問:“什麼事讓東宮這樣鍥而不捨?”

  他滿不在乎地說:“我打算去崇山。他委婉地反對,卻倔強地堅持異議。”

  崇山,皇家獵場。仔細想想,皇帝確實有很久沒有去打獵。可是,在這種時候?

  素盈偏開頭,又看看窗外的雨。東宮淋這場雨,做給誰看呢?讓那些同樣反對皇帝出獵的官員看到他的賢明?

  皇帝看她一眼,“安心下棋吧。他該在你這裡多跪一會兒。”

  他說的是另外一件事。沒有他准許,東宮想要來這裡跪著也不能。他要東宮跪在這裡,卻不是為了今日的請求。

  素盈只能苦笑:王子犯法永遠不會與庶民同罪——榮安打向她的金鉤可以用一杯酒勾銷,她腹中一塊不成型的肉換儲君膝下的黃金,已然不薄。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4
一一三

  “這事沒這麼容易就算完。”寧靜中忽地冒出一個聲音,素盈顫了一下,看見那白衣女子的身影由淡而濃出現在桌邊,清晰地佇立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白衣女子一張臉冷若冰霜,伸手戳了戳棋盤:“天下將要交給那樣一個人?他配得上嗎?”

  素盈刻意避開她,卻對上皇帝徵詢的目光。他等她的下一步棋,已經等了好一會兒。

  素盈沒有太多時間思索,順手將棋放在白衣女人指向的地方,定神細看時,才發現邁出這一步後,滿盤殺氣騰騰。

  “很凌厲。”他讚許中帶著一點訝異,繼而笑道:“可這一步不適合你。”

  他從容地又走一步,將她的群獸封死。素盈慌忙搜尋出路,但放眼望去,不止腥風血雨銷聲匿跡,更沒有一處留著轉圜餘地。她被拘在他的局中動彈不得。

  這盤棋從來沒有脫離他的掌控。

  素盈棄子投降,澀澀地笑道:“陛下睿智,妾甘拜下風。”

  “皇后……”他拈起她最後出手的赤虎王,搖頭笑道:“這樣的一著,要留到一擊必中的時候。輕舉妄動可是大忌。”

  素盈陪笑道:“妾沒想到陛下的棋藝這麼好。難怪陛下下棋的態度一直那麼悠然。”

  他瞥一眼窗外的雨,提高聲音不慌不忙地喚了一聲,外面的宦官立刻走進了。

  “讓東宮回去。”他吩咐一句。

  素盈目送宦官退下,悠悠地問:“還是要去崇山?”

  “帶你一起去。”

  “宮裡的事沒什麼好擔心的。外朝的事誰來管?”素盈知道多此一問,答案一定是——

  “有琚相。”

  “陛下對宰相,比對東宮還要放心呢。”她笑得風淡雲清。

  “嫉妒?”他一笑將她擁在懷裡,伸手指著棋盤:“每隻豹子都希望虎王早點死去,因為虎王一死,他就能取代。大多數狼不希望虎王駕薨改朝換代。而年輕無子的羚羊在這局裡沒法依靠任何猛獸,是這棋盤唯一真正不希望虎王死去的——這隻虎王不會把她扔出去做誘餌。”

  他說的字字不假,但素盈笑不出來,在他手臂上掐一把,“我們歡歡喜喜走了,留宰相和東宮在,還不知他們又要吵成什麼樣。”

  他低頭看著她的側臉,輕輕地問:“豹子能吃掉狼?”

  素盈笑道:“不能。”

  “那麼,狼能左右豹子的意志?”

  素盈搖頭:“現在還不能。”

  “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他輕聲說:“哪天他們不吵了,才真該擔心。”

  真到那時候,又該擔心權相與儲君沆瀣一氣謀圖宮變,他和她的死活就成了懸念。

  素盈嘆一聲,緊接著又嘆一聲。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說出這樣的話——評價權臣和皇位的儲君。是她說出“在看帝王”這樣的話,所以他就讓她真正地看,看真正的他?

  看樣子,她在他身邊走的每一步,都沒回頭路。

  “愁什麼?”他撫摸她的發絲時問。

  “才不是發愁!”素盈不承認,推開他,說:“從真寧那兒拿走這麼好玩的棋,她豈不是該難過?還她吧!以後妾一定管教她。”

  “那就給她送回去。反正已經盡興了。”他無所謂。

  素盈親手收拾所有的棋子,最後才抓起羚羊飛快地扔進盒子。木盒一關,她有一霎失落,好像把自己的一輩子都跟那些張牙舞爪的猛獸一併鎖了起來。她很厭煩自己把針尖大的事也當悲劇的敏感,隱隱把怨氣轉嫁給這一盒棋,不想再看見它。

  可是,她很快就再見它——敞開的木盒子半浮在丹茜宮後園的池塘裡,水面上到處漂著死氣沉沉的木頭動物,泡得變了顏色。

  像是有人用盡全力把它扔向丹茜宮洩憤,就算打不著丹茜宮,弄出“噗通——”的一聲嚇嚇人,讓丹茜宮那幫人忙亂一番也好。

  總之……真寧不要她碰過的東西。

  素盈看著那些面目全非的木棋子時,有種奇怪的預感:她覺得那位憎恨著她的小公主,有朝一日也許會像扔這盒棋子一樣,把她扔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池塘。

  “娘娘——”見素盈望著水面發呆,她身邊的宮女低聲催促。

  “哦!”素盈回過神,匆匆地穿過花園,匆匆地去往浣衣房。

  腳步失了皇后的威嚴儀態,不過她顧不上計較。

  去得晚了只怕見不上她暴病垂彌的姐姐。

  有很多問題的答案,素盈已經放棄。但還有一些,她仍然想從她的姐姐那裡知道。

  四七章 波瀾

  素盈這一生還不算太長,見識有限,所以她對“暴病”、“暴斃”這類詞的理解也很有限:中毒或暗殺,這是她心裡首選的結論。

  心裡先放了這樣的結論,看到面孔青灰的素湄時,她沒有十分驚訝。

  浣衣女們所住的宮房很簡陋,倒也潔淨。原本素湄因為趁後駕暫留皇極寺時出逃,被衛尉拿住後轉交宮正司收囚。只因皇后特別吩咐過不得為難她,這些日子宮正司對她比較寬容,可她卻在昨晚突然四肢抽搐、呼吸困難。宮正司怕在皇后面前不好擔待,請了太醫院醫正為她搶救,眼看回天乏術,才急忙向皇后稟明。

  素盈執意要見姐姐一面,雖說金玉之履不踏肅殺之地,但宮正司無法用“不合規矩”這樣的藉口搪塞鐵了心的皇后,唯有將素湄速速送回浣衣房。

  醫正跪在地上向素盈稟報:“怕是熬不住了。方才她已兩度昏厥。”他還要再說下去,素盈抬手制止,徑直問:“她還有多少時辰?”

  “一腳已在鬼門關裡……”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4
一一四

  那醫正是周太醫弟子,素盈不想給他難堪,簡短吩咐:“你可以退下了。”

  醫正還欲辯解:“娘娘不知:人到這地步,華佗再世也束手無策。”

  素盈知道刻不容緩,不屑聽無用的道理,揮手斥退他。她陰鬱地打量雙眼緊閉的素湄,還未看上兩眼,房外有個尖細的聲音道:“宮正司楊芳參見娘娘。”

  素盈讓他進來,省了所有廢話,沉著臉問:“她還能不能醒來?”

  楊芳是個中等身材的宦官,不怎麼抬頭看人,好像對旁人的樣貌神情毫不關心,以致素盈也沒看清他的樣貌。他低著頭走到素湄身邊仔細看看,木訥地回答:“這條命吊上一刻還是可以的。”

  “別讓她太疼。”素盈點頭應允,楊芳就從懷中摸出一個包,也不讓素盈看見其中的東西,將身子擋在素盈與素湄之間默不作聲地鼓搗。

  太醫、醫正一旦明白自己無法挽回人命,會順其自然讓那人死去。而在宮正司的手下,想死也沒那麼容易。他們從不打算讓被問的人再度生龍活虎、鮮蹦活跳,他們所作的只是不計後果讓人活到吐出實情。問不出結果,他們不會讓人閉眼——周太醫委婉表示他幫不上忙時,隨口提了這些。

  “聽說直長楊芳是個中好手。”得到素湄垂危的消息時,丹媛如是說。她與宮正司有交情,可問及楊芳其人,她也不願多說一句。

  既然能讓周太醫和丹媛滿臉厭惡,想必此人不會尋常。素盈並不好奇楊芳如何折騰一具半死的軀體,側過身不看。

  不消片刻,素湄的喉嚨中發出一聲古怪的響動——素盈覺得那應該是一聲尖叫,可惜素湄太虛弱,尖叫也變成了沒頭沒尾的痛苦呻吟。

  “娘娘請問吧。”楊芳捲起布包,萬分小心地把它抱在懷中,又道:“娘娘記著:她一會兒會咳——頭兩聲間隔較短,第二聲之後能熬稍長時間。咳出第三聲,大限就到,任誰也無能為力。”他說罷退到門外。

  素湄混濁的眼睛大大地睜著,慢慢有了一點光彩,像是難得的生命力好不容易聚攏在一起,從眼裡透出來。這眼光讓素盈看著心寒,幾乎希望她沒有睜開這雙看不見希望的眼,把那一點點生命留在軀殼裡。

  當素湄像個木偶似的僵硬地轉頭看素盈,素盈便向她俯下身,柔聲道:“姐姐,你怎麼這樣不小心?”

  素湄認出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不願說話。

  素盈見她愛理不理的樣子,便向門外喚一聲:“楊直長——她說不出話。”

  聽到“楊直長”三字,素湄的嘴角抖了抖,虛弱地說:“不是不小心……是小心也沒用。”

  她進過宮正司,好像也知道楊芳的可怕。

  素盈微笑著伸出手,輕輕掠開素湄嘴邊的亂發,在她旁邊坐下。

  素湄一動不動,沒有騰出一點空間的打算,似乎全身動彈不得,只剩一顆頭顱還活著,能想能說能聽能看。

  “姐姐,要不要我叫阿瀾進來,見你一面?”素盈輕聲問。

  素湄冷笑:“娘娘就別枉作人情了。你我都知道我撐不到那麼久。既然動用了宮正司的人,想必是有了不得的大事要著落在奴婢身上?娘娘快問,讓奴婢走得利落點兒。”

  素盈看了看她,收斂了笑容。

  “姐姐,我晚上睡不好。”她悠悠地說,口吻像是同姐妹抱怨天氣太熱或是胃口不佳。“就算是白天,獨自一人的時候我也害怕……”

  素湄唇邊浮現一個詭異的笑容,靜靜看著她。

  “姐妹們死在宮裡時,父親說——‘阿盈,我告訴你吧!真相是:有人要把我們家趕出宮廷!’”素盈的眼睛彷彿看著很遠的遠方或很久之前的過往,低聲呢喃:“那時我覺得他沒有說錯:太安、威武、清河、東平、西陵、南安、北固,素氏七家已經有兩家在後宮裡人脈稀薄力不從心,難保我們不是第三家。”她伸出手,看著纖細的十指,“但我來了……我抓住了丹茜宮。可是抓住它的第一刻,我想知道:經歷了那麼多事情——水毒、遣散宮人、妃嬪病卒和出家、選女還家、皇后被廢、方太醫死、廢后自盡……那些害過我們、想要趕走我們的人,還在不在?她們還敢不敢針對東平素家,還有沒有力氣暗生波瀾?”

  她木然垂下頭注視素湄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姐姐,我想,你比我明白。”

  “你不是為我好。你只是想在晚上睡個安穩覺。”素湄輕蔑地說,“否則,你該問問我這一次為何差點死去。”

  她的笑容越發古怪,口吻越發輕蔑:“你雖然是後宮之主,也無法知道後宮所有的故事。我們素氏的女人,很擅長把秘密帶進棺材。”她呵呵地笑起來,笑到一半突然咳了一聲。

  素盈冷冰冰的目光打量她一遭,不慌不忙地說:“你死之後,屍身會送回我們家。你充滿秘密的棺材,會在死去的‘柔媛’身邊。你們這對雙生姐妹終於又能在一起,若是地下有知,但願兩位姐姐重歸於好。”

  素湄的臉色變了,“我不跟她葬在一起!”

  “那你託夢跟父親說吧。”素盈說,“我知道姐姐什麼也不想對我說,我也沒話轉告父親。”

  素湄緊緊盯著素盈看,忽然脫力:“沒有錯……就是這表情,讓我哪怕是冒死,也想從你身邊逃開。如果你抓住操縱我的線,恐怕我後半生總要為你鋌而走險。”

  素盈聽她口風鬆動,板著臉問:“淳媛小產而死,柔媛自盡,麗媛被廢,丹嬪被降——打擊我們家,邁出第一步的是誰?是不是廢后?”

  素湄微笑,搖搖頭。“你說素若星?她啊,她沒有那麼做。她沒有害淳媛。呵!娘娘,你此刻的表情,讓我又想多活一會兒、多看一會兒呢!”她咕咕地笑兩聲,說:“素盈,你知不知道?你自以為做得最聰明、最正義的一件事——陷害皇后為你的妹妹報仇——不過是被騙、被人利用!可你做得還不錯——你不愧是我們素家的女兒,天生就是一個騙子,一個擅長說謊的人。”

  素盈眼中立刻透出寒光:“……是誰告訴你我陷害廢后?”

  素湄笑嘻嘻地看著她,說:“你猜吧。”

  “我沒有說謊。”素盈鎮靜而飛快地反駁:“那香氣確確實實……我不會認錯!我說的都是我知道的事實,我從沒有說過她與琴師之間有什麼,我沒有誣陷她,她的事情是別人查出來的!就算不是真的,也是那些人陷害她!”

  素湄什麼也不評價,含笑看著她,喉嚨中咯咯作響:“我不能告訴你!我絕不能告訴你真相——我要看著你這種表情,直到死。”

  她說著又咳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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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第二聲……

  素盈失去了耐心。“素淳!素淳!”她咬牙,喊出姐姐的真名,雙手抓住素淳的肩膀。“你害死大姐,還頂著她的名字苟且偷生。你是不是在黃土之下還想叫這個名字?別人有心面對你的墓碑緬懷你、祭奠你的時候,其實是燒紙給大姐!被你害死的大姐將得到那些人的眼淚和傾訴——你是不是想要這樣?既然如此,我告訴你——那位曾經教過你彈琵琶的唐先生,父親一直不准他踏入我們家的墳地。也許我能夠說服父親,准許唐先生每年都去……而你,你就頂著‘素湄’的名字,躺在旁邊看吧!”

  “住口!”素淳“啊”地大叫一聲,大口大口地喘息。

  素盈放開她的肩,自己也喘得渾身顫抖。

  “我沒有選擇……大姐要害死我。”素淳努力呼吸時,五官痛苦地抽搐起來,“我的親姐姐要我死,要把所有的罪推在我身上——我不再認她是我的姐姐!死也不要死在她身邊!”

  “你,你是怎麼做到的?”素盈聽她親口說出來,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她罪有應得!她投靠了素若星。素若星暗示她,要她有所行動表示誠意,她就做了烏絮褥送給阿槐——她自己的妹妹。事情洩露,她說她無路可走。她說,宮正司早晚會查到她,皇后也不放心她。她說,反正我祝詛的事情已經洩露,求我救救她。”素淳一邊流淚一邊苦笑,“我讓她解脫了。我還頂著她的名字承認在後宮私授毒藥,讓‘麗媛’被廢。就算活得辛苦,也無所謂!我活著,而且敗壞了她的名譽——夠了!”

  “烏絮褥雖然傷身,可沒那麼快!”

  素盈見她神情苦楚,知道她時辰不多,還想再問,忽聽外面響起清泠泠的琵琶聲,曲調柔緩纏綿。

  素淳一聽那曲子就入了神,面容也漸漸回覆寧靜。“月瑟無錯。”她的目光帶著哀求。

  “我能看出來。”素盈溫和地回答。

  素淳的眼淚又流淌下來。“害宮裡的人,不一定非要進宮。你向宰相暗示皇后有私情時,並不在宮中。害死淳媛的人,根本不在宮裡。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沒有人針對我們家。只要別輕信人,這宮裡還是能住的。”

  素盈心軟下來,握住她的手許諾:“姐姐,我會讓你回覆素淳的身份……讓那人年年去看你——一定,一定!”

  素淳不知聽進去沒有,只顧專注地聽著外面的琵琶,聽著聽著不知想起了誰,溫婉纏綿地長長嘆了一聲:“唉——”尾音上一顫,變成一聲咳嗽,生命就在那裡戛然而止。

  這一聲嘆息將素盈一雙淚珠逼上眼眶,不等落下她就慌忙伸手拭去。

  素盈看著姐姐眼中的光華一點一點褪盡,摸出手帕擦乾淨素淳臉上的淚痕,說:“姐姐,你沒有做過對不起我的事。我曾經想——為這個緣故,我該幫你,讓你活著離開宮廷。”

  她苦笑著搖頭:“不只為了保你命,也是為了救我的良心。可是,我不知道能把你救到哪裡,也不知道能救自己到幾時。終於……救人好難,還沒有開始,就夭折了……”

  走出門時,素盈已神色如常,鎮定地向楊芳道:“辛苦你。你這能耐我記下了。”

  楊芳得了她的保證,知道日後不會沒有他的好處,便恭恭敬敬地退下。

  肖月瑟原抱著琵琶坐在不遠的井台上,這時款款站起來,一身水淋淋的,她也不在意。

  “奴婢拜見娘娘。”她懷抱琵琶盈盈拜倒,“奴婢衣衫狼狽,求娘娘恕罪。”

  素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唐氏的吟揉,好得很——這曲子,裡面那人,曾經彈得很動聽……”

  在素盈印象中,素淳的琵琶彈得並不差。可父親卻說她“天資有限”,用這模糊的理由斷了她學琵琶的路,然後將她的老師唐公子掃地出門,又延請了書法家讓她改去練字。原本素氏內宅有關於這事的謠言,隨著素淳進宮也就日漸淡了。時隔多年,素盈在後宅聽說:唐公子再度上門,苦苦請求祭拜柔媛墳冢。那時她就猜到:不是所有的謠言都是空穴來風。想不到那樣的姐姐,也有過秘密的青春。

  “教她彈琵琶的唐先生,是奴婢的表兄。”肖月瑟站起身,輕輕地說,“他至今未娶。”

  “哦……”素盈神情惘然,無言以對。

  “奴婢不知道其中有什麼故事。”肖月瑟又說,“那時他還年輕,奴婢還小。”

  “我也不大清楚。”素盈嘆口氣,“那時,她還年少,我也還小。”

  為什麼美好的事情只能發生在小時候?而且,總要錯過……難道只是因為她們姓了“素”?

  她們走了幾步,素盈用平緩的聲音說:“你表兄為她獨身至今,所以你也幫著她,說了謊話——你揭發了自己根本不知道的姦情。我說的沒錯吧?”

  認為命運對自己不公的人,總要找一個仇恨的對象來發洩。也許是憎恨素若星的存在讓她們姐妹反目,也許是害怕身份被識破,也許是積怨已久……也許還有素盈根本想不到的隱情。素淳偽造廢后筆跡,肖月瑟去揭發。只要時機恰當,兩個人就能扳倒一頭大象。

  而負責觀望維護皇后的人的動向,判斷何時出手最為有利的人——不需要在宮裡。

  素盈嘆息:希望對宮廷鍥而不捨的素氏僅此一個。不然她不得不考慮還有多少額外的事情需要操心。

  肖月瑟走得很慢,也很穩。她從容地說:“奴婢只做自己以為對的事情,只說自己以為真的話。是不是幫了她,奴婢不知。”

  素盈無聲冷笑。素氏想要假手旁人,總能找到途徑,很少需要明明白白地開口求助。只怕素淳幾個暗示,我行我素的肖月瑟就走進她的圈套,到頭來還以為一切是順應自己的意志。

  就連她素盈,也小看了某些素氏,走入了那樣的圈套,成為陰謀的一部分。

  “如果我不是皇后,只是素淳的妹妹,問你是否幫助過我的姐姐,你會怎麼回答我?”

  肖月瑟還是從容不迫:“素淳的妹妹是另一個人,一個與娘娘截然不同的人。奴婢沒有見過她,不過按照素淳對她的形容,奴婢以為,她大概根本不會問。”

  素盈點點頭:“是……素瀾,和我很不一樣。”

  後宮之中,后妃之死還可引動短暫的小小波瀾,而一個宮女的死去,連一段稍縱即逝的插曲都稱不上。即使她身為中宮皇后的姐姐,好處也只是屍身得以歸家入葬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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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隔天,平王府派人來接浣衣宮人素氏的屍身。素盈自己不便出面,指派一個小宮女去看。那小宮女回來說:“平王府來了一位管事,帶著兩個下人,在北泰門外用青牛車接了宮人素氏。”

  素盈問:“然後呢?”

  小宮女被她問住,訥訥道:“然後……他們走了,沒了。”

  沒了。

  她的雙生姐妹尚且有兩名兄弟來接,只因死前還有“媛”字掛在姓名前面。而她,四歲受教,十年辛苦,宮中三載費盡心機脫穎而出,榮華卻不足四年就煙消雲散,三年難熬的宮人生活,一聲短短的“沒了”,這一世就輕輕揭過。

  素盈沒有說什麼,喚來軒茵,道:“你這些日子一直在宮中陪我,好久沒回王府。不如這些天回去代我向平王盡盡孝心。”說罷又交給她一封書信,讓她務必交與平王。

  信中無非交待姐姐的後事。素盈知道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的人——只有能夠陪葬皇陵的女人,才是他認可的好女兒。他與素沉安排軒茵在素盈身邊,原是打算遇到緊要情況時,有人方便往家中傳話。素盈特意用上軒茵,希望父親明白她看重這件事。

  軒茵自是不明白這些,雖然不情願離開素盈,但素盈如何吩咐她就如何做,這天晚些時候就帶著信回平王府去了。

  素盈還未悵惘幾時,出獵的計畫和所用明細已送到她面前,讓她不得不立刻振作。

  丹媛來拜見皇后時,素盈順便向她提到出獵的事,平淡地對她說:“這一次沒有讓姑姑跟去,姑姑不會怪我吧?”

  丹媛含蓄地笑道:“妾近來身體不適,就算娘娘厚愛,妾也不得不推辭。”

  她的樣子委實不像有病纏身。而素盈和她彼此也明白:既然她們已決定聯手,那麼一個人出獵,另一個人自然要留下守望後宮動向。

  “別鬧出什麼事情就好。”素盈一面翻看隨員名冊,一面說:“這次要帶四五個選女同去,也不知道誰能像我們阿槐那樣好運氣,一次打獵就蒙聖寵。”

  “四五個會不會有點多?”

  “後宮自從災年之後就樣樣蕭條,人多點才熱鬧。”

  丹媛認真看著素盈,取笑道:“娘娘還這麼年輕,倒是想的開。”

  “年輕?就算年輕,也不能一口吞下一頭駱駝。”素盈說著狡黠地笑笑,“聖上正當英年,膝下皇子卻僅有東宮一位,令人唏噓。若是哪位聰明伶俐的選女能得聖上歡心,盡快為聖上添兒添女,那便是國家之福,也是我們的福氣。”

  身為皇后,想要自己生孩子也許有些風險,但她不會得不到孩子——任何一名宮人誕下的男孩,都是她名義上的兒子,只要她願意,總能找到辦法抱來養育。

  丹媛明白她的意思,聽罷欲言又止。素盈見她神情有異,便問:“什麼事?想說就說出來。吞吞吐吐可不像姑姑作風。”

  丹媛笑道:“平王特別提醒過妾——妾不大相信,不過……平王說,娘娘的命格特異,抱養別人孩兒這種念頭,最好想也別想。此事不是沒有前車之鑑。再說娘娘自己正當妙齡,又不是沒有機會。”

  素盈知道他們怕她妄自託大,日後被皇子生母反將一軍,落得一無所有,連丹茜宮也不得不拱手讓人。

  “以後的事情我還沒有打算現在就決定。先不說了。”素盈調轉話鋒,看著名冊蹙眉道:“榮安公主身懷六甲,竟也要一起去湊熱鬧。”

  “公主要去,駙馬就要隨行,駙馬手下的飛虎衛自然要出一支精銳跟著——這麼說,娘娘要小心了。畢竟,她可是毫不掩飾地把娘娘當作殺母仇人,幾度揚言要為母平反。”話雖如此,丹媛的神態一點不慌張,似乎對素盈很有信心。

  “她那樣明目張膽,至多讓我臉面上難看。煩的是她這裡明修棧道,旁人借此機會私底下暗度陳倉。”

  丹媛替她嘆道:“偏偏,這時候丹茜宮衛尉又不在——難得讓一個對娘娘死心塌地的人掌管了丹茜宮安危,這時候卻指望不上。如今這位衛尉上任還沒幾天,不曉得是什麼底細。”

  素盈喝著茶,斜眼看著她,“姑姑想說什麼?”

  丹媛也不賣關子,徑直道:“素瀾想與娘娘重歸於好。娘娘也知道,她丈夫可以隨意動用相府青衣衛——人數雖少,但青衣衛以一當百的名聲還是有的。”

  素盈冷冷一笑。“怎麼?我身為皇后,淪落到要靠宰相的部曲來保護?就算丹茜宮衛尉靠不住,還有大哥帶飛龍衛同行呢。”話一出口,素盈已察覺不妥:飛龍衛、飛虎衛是公主們陪嫁的武人,名義上雖由駙馬掌控,然而鳳燁榮安兩位公主也有著絕對的操縱權。假設榮安公主真的發難,鳳燁公主必定不放飛龍衛與自己妹妹做對。素颯手下精兵良多,然而他已帶去邊陲,借也借不回來。

  素瀾明知素盈左右找不到依託,才有膽量借這機會修好。

  “禍生肘腋並不罕見,君王被近衛謀害的事情也有,何況皇后?留個後招未嘗不可。她如今向娘娘示好,有益則合,無益則散,何必拒絕?”

  “姑姑不必危言聳聽。”素盈合上名冊,面無表情地說:“聖上出獵這許多次,也不見得回回都有變故。我雖然無德無才,現在還沒落到要靠出嫁的妹妹來保駕的地步。”

  丹媛見她態度沒有轉變的意思,笑著為自己分辯:“娘娘知道妾這些年來與相府交情匪淺,為宰相的兒媳說一兩句話也是當然,再者,她還是我的侄女、娘娘的妹妹。”

  素盈沒有說什麼,心中卻多了一種因無力而生的畏懼:東宮有左右衛率府,公主們有飛龍衛飛虎衛,他們各自牢牢掌握一支衛隊。她只有丹茜宮衛尉,卻沒法控制衛尉的人選替換補缺,這讓她感到不安全,而她非常不喜歡這種感覺。

  幸而那天皇帝駕臨丹茜宮時,提到了狩獵,又提到了榮安公主。

  “挺著大肚子還要湊熱鬧,簡直胡鬧。”他一邊搖頭一邊說。

  見素盈面有愁容,他看穿她的心思,牽著她的手,用很隨意的態度說:“我已經命她乖乖呆在家裡,不准隨行。否則的話……不知道又要替你擋什麼東西。”

  素盈笑道:“公主身邊的物品不會接二連三出意外。”

  “一次意外還不夠教訓,就真該狠狠罰她了。”他說罷,若無其事地補充一句:“鳳燁身體不好,也不去了。不過兩位駙馬還是會隨行。素沉做事穩重,信默的身手好得沒話說,我很喜歡帶他們一起打獵。”

  他已表態,素盈自然沒有異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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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四八章 面目

  五月是打麋鹿的好季節。四月底,宮中已派人在崇山起了行帳,五月中,皇帝帶著皇后與一干心腹臣子浩浩蕩蕩駕臨。他要在這裡呆到七月,其間不能拋開國事,於是把他的朝廷的核心也帶來了,唯獨留下宰相與東宮。素盈不再相信他是個不假思索隨意安排的人,知道他的計畫常有用意,因此嘗試用他的方式去看這個形勢:東宮與宰相在京中互相挈肘,彼此懷抱殺機,無論誰被對方抓住把柄,都是死路一條。為這緣故,素盈料想他們應當會各自安分。

  而後宮中,素盈也已做了安排——臨行前,丹媛毫無懸念地封為欽妃。其實素盈對姑姑並不放心:她們兩人都知道,平王的是非觀總是一面倒地傾向於有希望的女人,只要在宮中有實力,是否心狠手辣、做過錯事,他既往不咎一力扶持。素盈擔心姑姑向自己倒戈一擊,對她也不敢掉以輕心。再者只欽妃一人晉封似乎有些說不過去,素盈便旁敲側擊地建議皇帝讓景嬪進為熙妃,安嬪進為寧妃。欽、熙、寧三妃同是二品內職,卻分了先後,欽妃略高一些。但有熙寧二妃在,多少能給欽妃找點事情做。然而皇帝並未採納素盈的建議——大概是怕她弄出一個熙熙攘攘的後宮,又無法控制局面。既然他已經想得周到,素盈也不急於求成,欣然與他同赴獵場。

  唯一令她不快的是:素瀾以東洛郡王之妹的身份,與素沉一起隨行。素盈近來已逐漸明白,皇帝不願後宮勢力與宰相結交太深。依賴宰相的欽妃不甚得寵,甚至皇后多年來與宰相若即若離,大約也有這種考慮在內。素盈的身世無法迴避與相府的關係,只能儘量與他們保持距離。原本她就不大喜歡素瀾,這一路上幾乎沒有正視素瀾的存在。

  正式出獵那天清晨,皇帝穿一身鎏金銀甲,一件白色滾邊、繡著紺碧色雲紋的青披風。也許是色彩的緣故,當素盈見他泰然自若地立馬於草原之上,眼中彷彿看見一片乾淨無比的蒼天。

  帝后二人與一干貴族立馬觀賞了巫師向山原神明獻祭和祝禱的舞蹈,又親自釃酒,為狩獵帶來的喧囂向各處神明道歉,請求他們賜予豐厚的獵物,並許諾將以獻上犧牲。

  經歷這一場儀式,狩獵才正式開始。

  素盈曾經參加過皇家的狩獵,但那一次的經歷乏善可陳。這天她才有些明白,擁有天下的君王為什麼單單迷戀這種消遣——百里草原無邊無際,到此放眼四顧,方知天寬地廣。風吹草舞,雲卷雲舒,無不誘人引吭高歌。勇士縱馬馳騁,放聲長嘯,當真有氣吞山河、呼喝風雷之勢。鮮衣駿馬數百騎,縱橫叱詫,豪情直上雲霄……“逐鹿天下”所說的景象,在此具體而微。

  而她眼中那片乾淨的天,這時也風雲變幻,化為草場上一股閃爍銀光的青色狂飆——他揚鞭呼喝,搭弓引箭時身手矯健,英姿不輸少年。

  素盈在這氛圍中不知不覺地微笑,跟隨他身邊,看他全神貫注地控弦,一聲銳嘯,一隻壯碩的麋鹿在遠處撲倒。

  一片喝彩聲中,他開懷而笑,笑聲朗朗,眼中閃動明亮的光彩,向來沉靜寧和的面容忽然無比生動。素盈看得發呆,覺得此刻的他是如此不同尋常。

  在草原上馳騁半晌,他說:“皇后喜歡去哪裡,就去哪裡吧。” 他總是帶隊去崇山中搜尋虎狼,但從不勉強旁人與他同去。

  大約是在開闊的草原上的緣故,他說話的聲音也比平常洪亮豪爽,不似平日那樣低沉和緩。素盈想知道,跟著此時的他,她還能發現多少個以前所不知道的他。於是她仰起臉說:“願與陛下同行。”

  他用含笑的眼睛望著她:“同我入山的都是勇士。崇山中猛獸出沒,你不怕?”

  素盈微笑:“遇獸則走,還能叫做‘打獵’嗎?”

  他笑著振臂一呼:“來吧。”

  崇山並不十分險峻,然而林蔭茂密,他們在山腳流連少時,一邊向上迂行,一邊巡狩獵物,行至半山,收穫已頗為豐富。皇帝未能獵到虎熊,有些遺憾。素盈倒是射到不少山雞野兔,獵物之多連自己也感到意外——後來才知皇帝不願她的獵績黯淡,命狩人驅趕走獸到她近前。

  漸漸行至高處,素盈察覺到有些冷。皇帝與她並駕齊驅,興致卻絲毫不減。

  “前面有可供暫歇。”他拿馬鞭一指,素盈果然看見山腰上一處平坦開闊的空地。他解釋說:“這裡叫‘半醉台’——路走到一半,在半山腰上,喝一半酒,留一半清醒的地方。”

  素盈忍俊不禁:“在這裡半醉,到山巔豈不是要醉倒?那要如何下山?”

  他卻恢復了往常的口吻,漠然回應:“到了山巔,你就知道:想醉倒也不容易。高處不勝寒,冷到清醒才是真。”即使來到野外,他宛如換了一個人,但宮中那個他的痕跡,也無法丟得一乾二淨。

  素盈見他意興闌珊,忙一扯他的衣袖道:“陛下,有狐狸!”

  他從容地挽弓,一箭射出,也不看結果就向素盈笑道:“這該歸功於你的好眼力,回頭讓人拿給你。”

  素盈剛謝過恩,狩人捧了那隻狐狸上前——竟是一箭自左目入,沒傷到皮毛。素盈看得目瞪口呆,忘了掩飾驚詫。他把她這樣子收入眼中,爽朗地笑著拍了拍素盈的背,又策馬向前。

  半醉台上早已收拾乾淨,備下好酒,為帝后二人張開七尺坐榻。勇士們席地而坐各自烤野味佐酒,連皇帝也把披風撇到一邊,加入他們的行列,親自動手——這在出獵時不是什麼奇景,但素盈第一次看見,不免還是驚詫了一會兒。她在一旁仔細觀察,發現他此刻待人的態度格外親切,彷彿他只是一群獵人中的頭領。那些護軍對他依然恭敬,但態度較之平日總是放開了幾分。一大隊人馬在半醉台上熱火朝天地飲酒放歌,除了衣飾器用更為精美之外,與尋常結伴出獵的獵手並無絕大差別。

  素盈本在坐榻上觀望,見皇帝尚且如此平易近人,她不敢自持身份,即刻脫去披風,挽起衣袖走到他身邊,微笑說:“我來試試。”——他正坐在兩位駙馬中間烤一塊鹿肉,見狀將長扦遞到素盈手上。

  素盈手法靈活利索,一陣功夫將大塊鹿肉烤至半熟,又麻利地用刀切了,以鹽醯佐味。眾人看得默不作聲,連素沉也頗感意外。他只知妹妹曾經入宮照料淳媛飲食起居,卻不知她是親力親為。皇帝倒像是早知她的能耐,嘗過素盈親手奉上的鹿肉,向眾人笑道:“只怕日後的選女都不學琴棋書畫,改去洗手調羹了!”

  素盈聽這話就知道他喜歡,心中自然高興。她畢竟是帝王女眷,雖然不擺架子,卻也不敢與眾人過分親熱顯得輕佻,與他們一起喝了一會兒酒,她就找個託辭,起身去附近看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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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不一會兒,皇帝也離了侍從,悄然走到她身後,說:“轉到後面更好看。”說罷攜起她的手,拉她繞過一片山岩。

  眼前果然豁然開朗——蒼翠樹林向外延伸,盡頭的草原遠遠可見。日已西斜,一片金光染上樹巔,風吹過,壯麗的色彩立刻活躍起來。伴著颯颯風聲,素盈不禁深深呼吸,伸出雙臂迎風入袖。“真好啊——”她的由衷讚歎,只能用這三個最簡單的字表達。

  他輕輕點頭,指著遙遠的草原說:“我應該轟轟烈烈地生在那裡。”他將手臂一揮,指向樹林另一個面一片幽深的山谷:“然後,清清靜靜地死在那裡。”

  “陛下!”素盈忙出聲制止他提不祥的話題。

  他看著她笑笑,不再說。

  縱然是帝王,也有不能實現的願望。他即位沒多久的時候,他的陵寢就選定在王家的風水寶地,離此處的清靜尚有漫長距離。據素盈所知,那裡在幾年前已經營造完畢。她看看身邊的男人,忍不住去握他的手。

  他們並肩相依,一直看到太陽要落山。

  “該往上走了吧?”素盈對眼前的壯美戀戀不捨,但也期待行程終點的風景。

  他卻搖頭說:“我們這就下山了。”

  “哎?”

  他回首仰望山峰,幽然道:“我去過山頂一次——那時跟隨先皇狩獵來到這裡。先皇身邊的大臣極力慫恿我上去,可那一次之後,我只覺得遺憾:為什麼要走上去?為什麼沒有停在留一半清醒一半醉的地方……”他低下頭沉默片刻,摸了摸素盈的衣衫,笑道:“山裡很快要冷了,你這樣子沒法逗留。走吧。”

  這一天他們成績斐然,晚上在巨大的篝火旁歌舞時,人人都歡欣自在,彷彿忘了他們來自宮廷。第二天皇帝又帶隊入山,捕到一隻年輕的雄虎。無論場面還是戰果,都令素盈大開眼界。第三天帝后一起去草原上打野兔,薄暮時分在湖邊飲馬,素盈靠著她的踏雪骃,極目遠眺。

  落日熔金,莽原如畫,晚風四起遠飏天外……

  素盈削了一段蘆管,放在唇邊吹奏,可惜音色不大美妙,原本蒼蒼茫茫的曲調多了幾分淒迷的韻味。皇帝倚在他的流星騅旁,靜靜傾聽。

  一曲吹罷,素盈嘆氣:美則美矣,然而在這塊天地之間過一輩子的人,一定也有他們的煩惱。

  她的嘆息還未散去,蘆笛聲又起——竟是皇帝在吹一支鄉謠。簡短數聲成就一段靈動曲調,他吹罷笑道:“你那一曲太悲了,實在愧對美景。”說著高聲問身後隨從:“還有誰會?”

  近侍們嬉笑著紛紛吹出家鄉的歌謠。一人吹笛時,眾人唱和,又成暮色中一道風景。

  他的蘆笛吹罷就隨手扔到一旁。臨行時素盈俯身拾起,用一莖柔韌的長草將他們的笛子縛在一起,小心翼翼收在腰間的錦囊裡。雖然她提醒自己:他們屬於變幻莫測的宮廷,今天對她微笑的人,也許明天就改變。但她還是珍惜這一剎那——又一個她見所未見的他,被她收藏。

  第四天,皇帝原打算與眾臣議事之後一起擊鞠。素盈等來等去,不見御帳有動靜。她心中生出不祥……她已漸漸學會如何從他周圍的動靜、從他身邊每一個人的臉上來推測情況,而此時此刻觀察的結果讓她沉不住氣。

  她派人去御帳打聽,然而得不到什麼有用的消息。

  在她有些焦慮的時候,卻不得不看著那可惡的白衣女人在行帳間逍遙地飄來蕩去,這讓她更煩悶。

  “阿盈,你知道什麼是‘不幸’嗎?”她說,“懷抱希望而來,卻發現希望只是空中樓閣,一切都要從頭做起,目標變成最最基本的‘活下去’——雄心壯志淪落到為生存掙扎,這就是‘不幸’。”她說話時從不照顧素盈的情緒。

  素盈瞥了瞥她,默默在心裡說:“不想看見你!”

  “你差一點看不到我了!”女人在半空中迎風起舞,邊舞邊說,“當你把‘不幸’視為理所當然,對自己說出‘我要適應,適應這宮廷,努力活下去’的時候,你就看不到我了。你越來越不敢冒險,越來越沉默,所有的話在說出來之前都要再三斟酌,有時干脆緘口不言。結果,慢慢變成一具安靜的行尸走肉——那樣的你,再也不會看見我。”

  她又說:“情願安於現狀的人,即使眼前有再多的選擇,他們也看不見——所幸的是,你又看到我。趕快啊,阿盈!你又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擇的時候……與其一步一步地掙扎,為何不要你亟需的大權,讓局面徹底改變?”

  “抉擇?”素盈站在皇后大帳前,冷眼看著她,“現在的我,與你能夠實現的承諾,相差很遠嗎?我想要的,我能夠得到。就算你給更多,對我來說只是多餘。我只取所需。”

  “你還不知道吧……能把你需要的東西給你,你想要向他尋求庇護的這個男人——快要死了。”白色身影輕悠悠飄到御帳頂端。

  恰這時,皇帝與一眾大臣走了出來。女人翩然落在皇帝身邊,把手放在他的肩上。皇帝似乎覺得肩頭髮冷,微微顫了一下。

  素盈看在眼中,臉色更加蒼白,不禁快步向他走去。

  “他快要死了。”白衣的女人又說了一遍。

  “……你說謊!”

  “信不信由你。”白衣女人漠然說:“素盈,趕快為自己打算吧!八歲的孩子不明白天下的意義,奉香的女官擔不起天下的重擔,可是你——皇后陛下——你馬上就會發現:不能不要,否則你一無所有。”

  素盈越走越快,神色不定地一直走到他身邊,失禮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不明所以,見她的表情又驚疑又難過,他寬和地向她笑笑,說:“進來,我有話對你說。”

  他說著,輕輕掙了一下,卻沒把袖子從素盈手中掙脫,於是換上嚴肅的神情望著她。

  明明是在陽光下,素盈卻覺得有些冷,還有些眩暈,越來越看不清他。她不得不閉上眼睛,深吸口氣,放開他的衣袖隨他步入御帳。

  身後簾子垂下的一剎,三天的快樂隔絕在華美的御帳之外,他在她面前變回君王。

  帳中有種清甜溫暖的香氣,毫不張揚地浮動在他們周圍。

  素盈心神恍惚地站在他面前,又不知要說什麼,只是出神地觀察他一舉一動——大臣們離開之後,他的神色並不愉悅。見她眼神淒涼,他沉聲問:“你已經知道了?”

  素盈一哆嗦,反問:“什麼?”

  “蘭陵郡王在西陲連敗,傷亡慘重。”他眉頭微鎖,“上一戰中他被俘,是副將謝震突襲敵營將他救回。如今西陲戰事陷入僵局,形勢不好。”

  “什麼?!”素盈一驚,立刻跪倒代兄請罪——古來帝王常把“百姓有罪,在予一人”掛在嘴邊,把全天下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好像只有這樣才算明君。身為他的配偶賢後,皇后自然一樣照做。她的家眷做事不利,其中肯定有她的錯,她必須主動求罪才顯得識大體,若是求情,反而顯得不明事理。不知什麼時候起,這變成一種規矩。縱然素盈一心擔憂她哥哥,也要按這規矩先數落自己一通,並且還要為她沒能服朝裝正式謝罪表示惶恐。

  他隨意寬慰兩句,又說:“東宮請求西征。”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5
一一九

  “戰事吃緊?”素盈心下一陣緊張:東宮十四歲受封天下兵馬大元帥,帶兵出征理所當然,恐怕反對的人也不多。然而陣前又不同於宮中,一旦他統帥西陲,可以輕易找到置素颯於死地的理由,就算是先斬後奏也未嘗不可。

  不是她過於多慮,只為身計、不顧社稷——假使東宮真的沒有其他企圖,區區西國,何至於讓他親自領兵?國中又不是沒有可以帶軍的將領。歷代太子掛名天下兵馬大元帥,不帶兵還好說,一旦實實在在把握兵權,謀權篡位的尚且不乏,掃除異己更是屢見不鮮。

  “東宮身為儲君,這樣做是不是太冒險?”她向他暗示太子的特殊地位——該擔心的人不只是她,還有他。

  “確實……還需再細想。”他稍稍拖長的語調,流露出對這個話題的疲憊。素盈察覺他對東宮也不放心,她反倒略微安心。

  他鎖著眉頭在帳中慢慢踱了幾步,“征虜將軍戰死,蘭陵郡王擊敗西國還沒有多久,它又捲土重來。蘭陵郡王的隊伍銳不可當,再度交鋒也吃了虧。這西國,當真不可小窺。”

  素盈走上前擁抱他,“不過是小小的西國,怎麼能夠難住想要轟轟烈烈活在草原上的你?”——國與國之間的事輪不到她操心,她不想自作聰明在他跟前出謀劃策。信賴他,就是最聰明的態度。

  她的奉承讓他“呵”的笑一聲,至少是對她短暫的滿意。接著他又問:“說些別的——丹茜宮這些天還好吧?”

  皇后出行,丹茜宮不會稟報動靜,但他似乎知道欽妃會按時傳遞消息給素盈。

  素盈眨一下眼睛,立刻毫不隱瞞地回答:“平安無事。”他從來不過問她在丹茜宮做些什麼,這時候提起來,自然因為她哥哥在外面吃了大虧,她輕舉妄動難免正中某些人下懷。這道理素盈明白,慎重回道:“請陛下寬心。”

  “但願如此。”他不緊不慢地說,“我聽說,你對淳媛的事情唸唸不忘,近來又想起她了。有些事情,揪出來容易,壓下去難。如果不是你能夠巧妙解決的,就放過別碰。我不想再聽說你身邊的人莫名其妙地死掉——尤其是現在。”口氣雖然不甚嚴厲,但話裡話外聽起來像是責備。

  素盈沒有貿然回答,心中卻不免怫然:今天之前,他從沒用“聽說”二字來旁敲側擊。今日驟然提起,多半是方才有人藉故質疑她的品行,讓皇帝再也不能裝作不知、不聞不問——朝中從來不缺聞風而動的人,但這反應未免太快了些。

  “忘了她吧。過去的事、死去的人,都沒有什麼意義了。”皇帝看素盈臉色陰沉,不疾不徐地說:“假使日子太清閒,沉湎於無用的往事也無所謂。但有很多事情待做的人,不該拿懷舊當消遣。”

  這算是責備之後的安撫?素盈睜大眼睛望著他,忽然生出一種衝動,想要問他:他當真能夠把生離死別看得無足輕重?還是說,對他而言,忘掉一個他喜歡過的人,就像扔掉一張寫錯字的紙一樣簡單? ……可她問不出口。

  “素槐可是真正的素氏女兒,並不完全像你看到的那樣。”他看她的目光很平靜,連語調也是一如既往的安穩。

  素盈暗暗腹誹:素槐看到的他,也未必是真實的他。難道因為這個緣故,他們之間那些曾經曇花一現的繾綣笑容、纏綿眼神,就可以跟死者一併葬送?

  她心裡酸楚:有一天她不在了,他一定也會輕而易舉地把她忘記。但假使他先她而去,她恐怕沒有他這樣灑脫的心態。

  “察見淵中魚,不祥。”他無視她的感傷,繼續說,“你把宮裡的事情看得太清楚,下面的人會惶惶不安,你自己也會大失所望。”

  可是,他又何嘗不是看得太清楚?

  她的每個想法似乎都被他聽見,他又說:“脫韁固然不好,韁繩勒太緊、揮鞭太急也非明智——這道理你不會不懂吧?”

  第一次聽他用這樣的口氣不加掩飾地責備,素盈垂下頭無言以對。

  為一個虛幻的女人所說的一句話,她擔心他的生命,擔心得在眾人面前失態。而他擔心的,永遠是深宮中那些盤根錯節的隱秘和關係。

  見她的神情變幻,他柔聲說:“今天哪兒也不去了,你歇著吧。”

  素盈一言不發地告退。

  然而“歇著”這種事情,在這時候決不可能。離開他的身邊,素盈心中立刻被另外一些事佔據。她回到自己的行帳,沉下臉思忖自己的處境。

  宮女稟報:“白公公求見。”

  素盈從沉思中回神,不知他為何而來,但覺他來得正好,立刻准他進帳。

  四九章 兄弟

  白信則目不斜視,捧著一個不大的皮囊走上前。“娘娘,您的彈子袋掉在路上。”

  那是素盈昨日打野兔時隨身帶的,未注意到腰上的繩結何時鬆脫,回營地時已失落不見。“你沒有跟著出去,怎麼撿到這東西?”

  “是白將軍拾到,讓小人送進來。”

  素盈掂了掂手裡那一包鐵彈子,向信則笑道:“如果今天榮安公主在,他一定當著公主的面,親自給我送進來。”她攥著那個皮囊,不知不覺用了力,揉得起了皺。

  “信則……”她微笑著說:“記不記得我把你調回丹茜宮那個月的最後一天,對你說了什麼?”

  “娘娘的話一針見血,小人不敢忘。”白信則低聲回答。

  那時她說:一個寧可與親弟弟假裝不和十幾年,也要呆在宮廷中的人,應該明白——他是個閹人,只有宮廷才是他的世界。一旦出去,就算家裡有錢有勢、供著一位公主,在別人看來,他不過是個異類,是體面人家的美中不足。

  素盈記得,白瀟瀟早幾年前就說過,白家的長子丟盡了父親的臉,應驗那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連庶出的姑母都看不起他,白家還有誰會珍視一個微寒的宦官?

  那時白信則屏息斂容默默聽她冷嘲熱諷。

  素盈覺得她和這人有種微妙的緣分。她並不是十分相信“天意”、“緣分”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她相信人心和人力的可怕,所以她更想讓這人站在她一邊。於是她當時坦言:她不需要白信則在人前奉承,她也不會給他好臉色——白家對她的所作所為人盡皆知,既然很多人都以為她把信則調回手下是為了折磨他,那他們正好可以順理成章地演一對仇人。信則只需要像對待信默那樣對她,就可以了。

  聽了她的話,信則並沒有顯露出驚詫或疑惑,只是平靜地問:“小人是白家的人,娘娘不恨?”

  素盈無動於衷地回答:“談不上恨不恨。我心裡,白家的份量沒那麼重。至於出身白家的你值不值得信賴,我情願試試。”

  第一次嘗試是在皇極寺——素盈讓信則守著她的房門,理由是他做了一點雞毛蒜皮的錯事,罰站,順便守著她午睡,無論誰來驚擾都算在他頭上。那一次他果真沒讓任何人察覺到皇后已不在房中。不僅如此,期間哪些人想要一探究竟,哪些人對皇后的舉動頗有微辭,他都有條不紊地一一盡數。

  素盈還沒有信賴他,因為一直沒有找到第二個用得著他的機會。

  信則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的腳尖,慎重地說:“娘娘表率後宮,令各處信服。”意思是他並沒有聽到對皇后不利的話。

  “你的耳朵不像我想的那麼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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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