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22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5
六〇

  素盈順勢抬頭望了東宮一眼:他的目光還是她印象當中那樣,看向她時,帶著由衷的憐愛。宮中只有他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素盈接過玉笛,心想也許哥哥說的是真的,也許東宮真的有一點喜歡她——這是她從前想也不會去想的事情,因為從前的素盈看不出她與東宮的未來會有何聯繫。而此刻的素盈希望,如果他真要選她,但願他確實如哥哥所說那樣,有一些喜歡她……

  想著,素盈便吹了一曲《月出》,吹罷又望了東宮一眼,見他神情和緩,分明欣賞她婉轉清麗的笛聲……

  “果然聲聲動情——”東宮在她交還玉笛時,用很低的聲音讚了一句,“時常能聽到的人,真是有福。”

  他說了這一句,就再也沒有其他表示。然而皇后與東宮妃的臉色已怫然不悅。

  “你退下吧!”皇后提高聲音吩咐,那架勢彷彿素盈仍是她身邊的奉香女官。

  素盈漠然行了禮,緩緩從東宮退出,聽到皇后向東宮說:“她家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我勸你想仔細了。”

  素盈聽了,竟淡淡地笑了一下,連自己都對這反應有點意外。

  她出了東宮才昂起頭,寧靜的目光從一片雪景上掠過,忽然看見雪地中有個青衣宮人,遠遠地看著她——是她的姐姐,昔日的麗媛。

  素盈吃了一驚,欲要張口叫她,她已飛快地轉身逃了。素盈冷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宮苑深處,依舊走自己的路。

  按祖上傳下來的習慣,被皇家挑選的女孩兒回家之後,家裡人不能問長問短,問多了減福氣。

  這一天素盈回家後,家裡人只敢察言觀色,不便多問。偏她的臉色是最難捉摸的,只有素颯看了笑笑,其他人一概看不出是凶是吉。

  軒芽伺候素盈換衣服時,小心翼翼地說:“小姐,剛才……二公子送了一樣東西……”

  素盈看也沒看,隨意道:“送回去吧——” 她換好了最後一件衣服,走出屏風,又是平常那個一臉淡泊的素盈。

  軒芽為難道:“但……二公子送來那東西,送不回去……”

  素盈怔了一下,問:“是什麼?”

  軒芽笑嘻嘻說:“是寫在雪上的字。二公子說,小姐問了他一件事,那是答案——現在還在窗檯上呢。”

  “什麼字?”素盈一邊問,一邊走到窗邊。

  “小姐忘了麼?奴婢不識字的。”軒芽趕在前頭為素盈打開窗。

  素盈一眼看見了窗外的雪上寫著四個字:天涯海角。

  她忙伸手拂去,拂了又拂,直到窗上的雪紛紛落地,露出青色的窗檯,她才把冰涼的手掌放在嘴上呵了口氣。“還有別人看見這字麼?”

  “沒人了。”軒芽老實地回答。

  素盈點點頭,聲音若有若無:“很好。以後,二公子來,你不要讓他進來了。”

  “為什麼?”軒芽眨了眨眼睛,不知二公子寫了什麼讓小姐不高興。

  “我不想讓人說閒話——大家都知道,二公子不是我的親兄長。”素盈一邊拍去袖上的雪水珠,一邊靜靜地回答。

  她原本不想相信旁人的話,即使連她的父親都瞧出端倪,她還是不願意相信。可如今知道旁人的話沒錯:她那二哥沒將她當作妹妹。

  她原本不怕旁人的話,因為她根本不信,當那是無稽之談。可如今……

  “還是不要見的好。”她小聲說著,把窗戶合上。

  臘月十五一早,天濛濛亮,素颯在宮中交了班,便要出宮回家。

  這天要迎東宮側妃入宮,雖用了一個“迎”字,但遠遠無法與東宮聘妃時的正式隆重相提並論,不過是一隊宦官帶一份皇家的禮物去女家,然後用兩個時辰把該做的儀式走一遍過場,將側妃接入宮中。

  素颯有心拖延片刻,慢悠悠行至鄰近宮門處,果然見一隊宦官帶著煥彩斑斕的禮品正在宮門交驗憑證。為首的兩名宦官之一看見了素颯,卻把臉別往另一邊。

  素颯愣了一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分明私下拜託過這名宦官,若是側妃之選定為素盈,請他在這時做個暗示。

  他只是一貫小心慣了,才這樣拜託對方,其實他早已對結果十拿九穩。

  但那宦官並沒有再看他一眼,驗過憑證就帶隊出了宮門。

  素颯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指尖不由得輕輕發抖——也許是他看漏了,也許那宦官已有所表示。

  “你在看什麼?”一個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素颯回頭,看見東宮負手站在他不遠處。

  素颯迅速定下心神,鎮靜地反問:“殿下又在看什麼?”

  東宮沒有回答,怔怔看著那隊宦官的最後一個消失在宮門處。當那片彩幡在微光中閃爍的星點光彩消失,宮門再度恢復冬日清晨的冷清,東宮的眼角眉梢也染了淒寒。一片淡淡的白霧自他唇邊溜出,素颯知道他又在嘆息。

  “阿盈她會明白我。”東宮說。

  素颯的心頓時被周圍的幽寒席捲,顫聲問:“臣……只想問:這是殿下自己的決定麼?”

  東宮點點頭,“西陵郡王的四女兒——是的,我親自選了她。”

  素颯失神地望著他,喉中乾澀得發不出聲音。

  “你也該出宮了。”東宮黯然轉身。

  素颯忽地提高了聲音:“臣斗膽問一句:殿下是不是因為宰相大人這一次力薦阿盈,才……”

  “與他無關。”東宮的口氣飄忽,“你若不明白,就去問阿盈吧。”

  素颯一路遙遙地跟在那隊宦官後面,看著他們的儀仗在十字天街拐向與東平郡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天街口上早有七家派來的下人冒寒等著,一見此景,便有幾家的下人拔腿跑回去報信——其中也有素府的下人。還有兩家同住在宦官去的方向,也忙不迭地跟在那一隊儀仗一側,只待下一個路口揭曉答案。

  素颯立馬在十字口,默默望著儀仗漸漸遠去。直到熹光初現,直到晨光將他的影子拖長,直到殘雪白霜染上金紅,他才輕輕抖了抖韁繩,渾身脫力似的,任由馬帶著他晃悠悠地回家。

  素府中已經得到消息,素颯去父親的書房時,素老爺還是呆呆地不理人。素颯無話好說,靜靜退出。

  一旁有丫鬟問:“三公子要去看看小姐麼?”

  素颯沉默了片刻,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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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他回到房中時,一眼便看到素盈早已來了,在他的桌邊看書。見他進來,她輕輕放下書,站起身望著他,眼中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傷感,甚至沒有一絲失望。

  素颯看著她那一刻的眼睛,不知怎地想起了早逝的母親——她生命中的最後幾年,眼睛也是常常透著這樣無動於衷的冷靜,彷彿應該悲傷的事情都是別人的,傷不到她。

  他伸手摸了摸素盈的臉龐,確定那是活生生的妹妹而不是母親還魂。

  “你的哥哥,是個傻瓜……”素颯說出這句話時,心分明在痛,可他說不清這是為了誰,“我在他身邊十年,可我還是不瞭解他……皇家的人,竟是這麼難懂——我以為榮安,是喜歡我的,可她並不喜歡。我以為他會選你,但他卻沒有……”說到此處,他眼中有一滴眼淚險些湧出來。他忙將頭仰起——可素盈還是看見他眼角處水光一點。

  素盈眼中的冷靜融化了,想要裝作不在乎,將這件事付諸一笑,然而她做不到。她想要笑著安慰哥哥,但常常能在需要時綻放的笑臉,這時卻不知藏到了何處,無論如何喚不出來。“哥哥也說過,東宮不能像尋常少年那樣隨心所欲。有些選擇,雖是他親自做的,卻不一定是他真正願意的。”

  素颯低下頭,向妹妹道:“事到如今,我不妨對你實說——這一次,我請了你義父幫忙。是他勸皇后別為難你……我們做了能做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成問題,可是東宮卻沒有選你……他說你能明白。他沒有選你,卻說你能明白!”

  素盈的睫毛抖了一下,昂然望著哥哥問:“琚大人這時候又想起幫我?連我,都覺得可疑。何況東宮。哥哥,請你告訴我:你跟琚大人做了什麼交易?他可不是閒來沒事時喜歡熱心助人的人。”

  “你義父與東宮一直不和,東宮甚至想過除掉他。所以,琚大人一直籠絡東宮身邊的人,但是他覺得還不夠——他需要一個與東宮非常親近的人,非常、非常親近的人。”素颯說得毫無愧色,將這視為理所當然:“而我,我希望你能到東宮身邊,至於你願意維護東宮還是偏袒你義父,我不管,也沒人能管得了你的心。只要進入東宮,日後的事情自有迎刃而解的辦法。現在……這一切都成泡影,說也無用了。”

  素盈靜靜地聽著,忽然冷冷地扔下一句:“以後,不要再把他叫做我的義父。我沒有這樣的義父。”

  “你若對他無用,便是想要做他的女兒,他也未必放在眼裡。”素颯嘆道,“我從未為他出過什麼力,他一直疑心我仍然唸著東宮,並非死心塌地為他效勞。你雖是他的義女,卻早與他不來往。至於姑姑,原本就不是他多麼在意的棋子……這就是人說的宮中——”

  “宮中無人,朝中無靠?你什麼時候學了爹爹最近的口頭禪?”素盈哼了一聲,取笑道:“堂堂東宮右衛率,四品武官,嫁不了妹妹、討不到一個人的歡心,天就塌下來了麼?!哥哥,你這樣子——我看不起。”

  “阿盈?”

  素盈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說:“我原以為,哥哥是與眾不同的。即便行事落入俗套,但心裡還是為妹妹好。難道,哥哥終歸不過是素家無用的兒子,只圖挈著妹妹的衣帶步步高陞?”

  素颯驚訝地張了張嘴。素盈不待他說話,便道:“哥哥才二十歲,文韜武略不遜旁人,若是妹妹今日死了,難道哥哥就再也沒有上進之路了嗎?”

  “不准胡說!”素颯心裡一直怕她為落選之事想不開,聽她冒出一個“死”字,忙厲聲喝止。見素盈神色坦然,並無輕生的心思,他才松口氣,輕拍素盈的肩膀道:“哥哥只是……只是一向不服氣。我自小在宮中陪伴東宮,看多了那些出入宮廷的權貴——皇后的父兄何德何能?不過就是一群……一群廢物!仗著他家出了三代皇后,那些廢物不思進取,高官厚祿,飛揚跋扈。不管怎麼說,琚大人是有所作為才有今日權傾朝野,雖然很多人不服,但對他的功績無可指摘。而那些尸位素餐的後家子弟呢?……早該有人取而代之!”

  素盈邊聽邊搖頭:“單憑哥哥的才能,未嘗不能飛黃騰達——前面那些話,還是不要再想為妙。哥哥若是唸著母親臨終的囑託,從此死了送妹妹進宮的心,為我尋一位可以託付終身的人。”

  素颯見她似乎絲毫不為落選難過,不禁有些驚奇:“阿盈,你一點都不傷心?難道你,從來沒有將東宮放在心上麼?”

  素盈垂下眼睛,輕聲說:“其實,我那天回來就想告訴你:這事不成……東宮他曾經說過,他怕我留在宮廷裡,遲早會變得和其他嬪妃宮女一樣……他現在,還是不忍心要我進去。東宮他真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哥哥,你永遠也不要背叛他。”

  二八章 赤馬·劫

  慈明六年剛開一個頭,天下人人都預感到這不是一個好年景,注定多災多難。南國前些年出了一種奇怪的說法,說是“赤馬紅羊多劫難”,年值丙午、丁未,天下必然有亂。慈明六年適逢丙午,人們口中不說,然而但凡遇事,心中便忍不住往那讖語上牽連。

  雖有上諭一道,禁止妖言惑眾,違者嚴懲,但世上最難管住的便是人心,皇命本來就難以收攏惶惶人心,何況宮中先自多事——先是正月裡,丹嬪生辰那天,她鬱鬱寡歡,獨自飲酒飲至酩酊大醉,不知一個倒霉的宮女如何衝撞了她,竟被她失手打死。後宮之中責罰宮女並不少見,甚至有的宮女因不堪痛楚而自盡也不稀奇,因此皇帝早有明令,不准後宮妃嬪私自動刑。丹嬪錯手打死宮女引得龍顏震怒,念她曾經育有皇子,未加重罰,只在第二天將她貶為丹媛。

  素府去年在宮中損兵折將,又得這噩耗,無疑雪上加霜。唯獨素老爺得知後長出口氣,連說:“還好,還好!只是貶了一級而已。撞在這當口上,她那樣性子的人,還是退上一步比較好。”

  二月初一,國舅家正設宴宴請皇帝,已出嫁幾年的三公主盛樂又送來急報:她的駙馬征虜將軍在西陲一次出戰中,被西國所殺,她將擇日扶柩回朝。

  朝中頓時又亂了兩天:西國雖然立國日淺,但一向野心勃勃,只待兵強馬壯便要伺機而動。征虜將軍縱橫沙場十年,戰功赫赫,向來有常勝不敗之譽,駐守西陲四年從未有過閃失,沒想到竟一朝殞命。

  皇帝又一連幾天召群臣商議鎮守西陲之事。

  國事正焦頭爛額,後宮又出意外:這年冰河開封之後,地泉翻湧異常,宮中水井十之六七受到影響,水質不及從前清淨。起先宮人們並未在意,按著規矩以藥石淨化井水之後就照常使用。誰知不出幾日,宮中妃嬪、宮人驟然病倒一大片,連皇后、貞妃及眾多選女也未能倖免。太醫們被這奇症弄得措手不及,唯有硬著頭皮全力救護皇后及貞妃。選女們患病的太多,一時難以全數得到診斷,竟在七八日內暴斃十餘人。

  星官夜測天象,稟報說星象不吉,主後宮亂。此時皇后身體稍有起色,見後宮一片愁雲慘霧,便向皇帝進言,懇請放那些年長的宮女出宮擇配,連那些選女們,若是想要歸家休養,也一併允許,待星亂過去再迎入宮。皇帝此刻無心放在這事上,便讓她作主。

  宮女出宮一事沒有人不願意,然而選女們各有心思,誰也不願在這當口離宮歸家。哪知不出十日,選女又有十人暴斃,竟像是有人怕她們不走,強行來攆似的。選女們見死者容色情狀都與先前中了水毒的不盡相同,只得紛紛求去。唯有那些家人竭力不准回去的,不得已留在宮中小心度日。這一番折騰,淑文殿受教的選女只剩下二十來人。

  素貞妃與她姐姐文妃十餘年來不參與宮中是非,日日緊閉宮門吃齋頌佛,彷彿看破紅塵似的。這次貞妃染病,也不急於康復,反倒像看透天命,早將此性命置之度外,只等拋下皮囊西登極樂。太醫用的藥她並不拒絕,然而皇后日漸有起色,她卻漸漸衰弱,終於悄無聲息地晏駕。她姐姐文妃見狀也不悲傷,把一頭長發一刀斬斷,求皇帝送她到京城皇極寺出家,為皇家祈福去了。

  後宮中一時蕭條慘淡,氣氛與從前大為迥異。

  素盈早已不把心思放在後宮,可她家親戚來來往往,多少都與皇家沾親帶故,各種消息不請自到,她耳中紛紛擾擾,還是那些與宮廷有關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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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這日她在姨娘們那裡聽她們閒聊,聽得索然無味,獨自走到花園中透氣。

  楊柳正待發芽,院中無花無雪,乏善可陳。素盈走了幾步,忽然看見一株梅樹上猶存疏疏朗朗的五六朵白梅,清爽可愛,搖搖欲墜。她看了喜歡,想把這株梅花送給鳳燁公主看看,於是走至近前小心翼翼地攀折。

  鳳燁公主難得在年初診出喜脈,素沉大喜過望,比往常更加小心呵護,幾乎連只茶碗也不讓她去端。誰知未出正月,公主好端端坐在家中,那胎不知怎麼傷到,竟流了去,連帶著鳳燁公主的身子也大傷元氣。她自那之後又傷心又傷身,整日懨懨地臥床謝客。素沉也難過,但更怕她悶出三長兩短,便每天陪著她哄著她,又請素盈偶爾來與她作伴。

  素盈在梅枝下深深呼吸——那一縷淺香令人神清氣爽,她不禁微笑著踮起腳尖,勉強夠到那枝梅,又不敢太過用力,怕震落了花。正在費勁,身後忽然伸過一隻手,將梅枝輕鬆折下。

  素盈驚得一回身,正撞入那人懷裡。

  她慌忙退開半步,怔怔看著那人的臉,半晌才低低地叫了聲:“白……大人……”

  信默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將那枝梅花送到她手上,也低聲問候:“你近來可好?”彷彿這幾句簡單的話也怕別人聽去似的。

  素盈點點頭,輕聲問:“這是後宅,白大人怎麼……”問到一半,她便打住——他並不是第一次出現在這裡。想到此處,她就止不住想起上一次與他在園中相遇,他向她求婚……素盈忙用話把自己的思緒岔開:“白大人探望七姨娘麼?”

  信默心不在焉地“嗯”一聲,目光還是定定地望著素盈,可又什麼也不說。素盈垂下頭嘆了口氣:“大人從小徑往回走,在第一處岔口左拐,就能折回七姨娘的住處。”

  “我知道路。”信默的聲音還是那麼低迷。

  素盈略略欠身,又道:“那麼,小女尚且有事,先行一步。”

  她捧著梅枝剛轉身,信默就一步跨到她身邊,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素盈本能地抽手掙扎,信默卻抓著她不放。那枝梅花原本就單薄,被他們一折騰,花瓣跌得七零八落,紛紛散在地上。

  素盈見花已毀,無奈地把梅枝撇到一邊。信默已摸到她腕上仍掛著一塊硬硬的方形石頭,這才松開手。

  “我聽慶源侯的公子提起你……好像是與親事有關。又好像,事情已有眉目,大約你們的父親就要確定。”信默黯然道,“……你要嫁他?阿盈,他……他並不是一個能夠託付終身的可靠人選……”

  素盈搖頭:“白大人不必聽那些空穴來風的消息,也不必為我擔心。”

  信默還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來。他伸手,似乎想再握一握她的手腕,可還未觸及,便被人一聲咆哮喝止。

  “你是什麼人?!”素震虎視眈眈地瞪著信默,“到後院做什麼?”

  素盈忙道:“二哥,這位……這位是駙馬……白大人……”她見素震神色不善,越說聲音越低,又向信默道:“這是我二哥。”

  信默認真看了看素震,和氣地說:“原來是即將上任的虎賁郎——失禮了。”

  素盈知道素震此次在地方上任滿,回來之後為調任之事頗費了一番功夫,卻不曾想他居然謀到虎賁郎的職位,比原先還升了一級。況且禁中武官多由虎賁郎轉升,而且升得極快,謀得這個職位,羽林郎便指日可待。素盈心中為他高興,雖然尚未見到正式公文,但信默都這樣說,一定是確鑿無疑了。

  素震並不多理信默,向素盈柔聲道:“阿盈,你跟我出一趟門吧。”

  素盈不太情願與他一起出入,小聲說:“我要去陪鳳燁公主。”

  素震直接道:“榮安公主要去探望她,你要去湊熱鬧?”

  素盈“哦”一聲,向信默笑笑:“原來大人是先公主一步來的。”說著忽然覺得自己管不著他家的事,他為什麼不與公主同行,與她根本無關。於是她向信默略施一禮,走到素震身邊道:“二哥,我們邊走邊說吧。”

  她只想藉機離開信默身邊,可是走出很遠,卻總覺得他的目光在她身後徘徊,她總也走不出他的視線。

  與素震繞出後園,素盈鬆了口氣,就想溜走。誰知素震將她牢牢抓住,道:“就因為與宰相鬧脾氣,你妹妹生了孩子,你也不去看麼?”

  ——這是今年唯一一件喜事:素瀾在月初生了一對孿生子,琚府上下喜氣衝天,素府也陪著高興。素盈為素瀾慶幸,可無論誰來勸說,她就是不登相府的門。

  聽素震忽然說起,素盈立刻沉下臉,甩開他的手道:“二哥要是想拉我去相府,就省省力氣吧!”

  素震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見識過你的倔強——那天,桂花樹下,你見我挨打時就是這樣拗著。難道要我像當時的素颯那樣對你,你才走?”

  素盈嚇得向旁邊一躲,怕他真學素颯把她扛在肩上。

  素震見她慌張失措,忍不住笑起來:“我知道你不願別人看見我們一起——我先過去,為你準備的車在西門外。”那口氣竟是不容她拒絕。

  素盈仍有些不情願,實在因為自從素瀾臨產,姐妹倆前前後後已經一個多月沒見過面,確實有些掛念。如今素家活著的姐妹,除了宮裡的素湄和難得回家一趟的素蕙,就只剩素瀾與素盈還時常來往。思及此處,素盈叫了素震一聲,道:“二哥等等——我去找幾件禮物再走。去探望阿瀾,總不能空著手……”

  “已經幫你準備了。”素震跨上駿馬,用馬鞭挑開馬車的簾,車內堆了不少錦盒緞匣,僅容素盈坐的一小塊地方。

  素盈再無話可說,側身坐入車中,放下簾,這才仔細端詳,覺得這些禮物過於華麗,很不像素震平常的風格,不過確實是素瀾喜歡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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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她並不十分明白素震為何一定要拉上她一起去看妹妹,反正已經上路,就不再多想。

  素瀾自從產子,在相府便像金珠寶玉似的被供起來。她自己也得意,不免有頤指氣使的架勢。見素盈來了,素瀾一高興便令下人把收到的種種賀禮拿出來給姐姐賞玩。下人手腳慢了重了,都要被她數落。素盈看在眼中覺得不好,便勸她幾句:“現在要緊的是養著心性,否則老來要心煩多病!小事就別計較那麼多。”

  素瀾撇撇嘴:“我心情好著呢!哎,剛巧你兩個外甥被他們奶奶抱去給吏部尚書和羽林中郎將的夫人看,不然讓你見見。”

  素盈笑道:“我還怕以後見不到他們麼?倒是你這滿屋子的好東西,嚇得我都不敢把禮物拿出手了。”

  素瀾抿嘴嗔怪她:“姐姐的心意與旁人不同,好壞我都要!”

  見素盈叫人拿過禮物,素瀾“咦”一聲,看著素盈,微笑搖頭道:“這不是姐姐準備的。”說著打開一隻石竹色綾盒,眼睛登時亮了——盒中是一對像鑲金錯銀的翠玉鐲,說不上多名貴,難得的是花紋華貴精細。素瀾馬上將鐲子戴上,又說:“挑禮物這人倒是明白我的心思。姐姐說實話吧——到底誰送的?”

  素盈只得如實奉告。

  素瀾又翻開幾個禮盒,咂舌道:“看不出二哥還有這眼光。還以為他在外面這些年,沒什麼見識呢!”

  姐妹倆說了好一會兒話,素盈見時候不早,不想在她這裡用飯,就起身告辭。

  素瀾留不住她,忙讓人取了一隻銀盒,說:“這是宰相大人賜的好東西,在宮裡也只有皇后娘娘才有呢。”

  素盈打開盒子,登時一股香氣撲鼻,原來是一盒極細膩的香膏。

  “這可是按琚家天價求得的秘方新配的,據說能安神。”素瀾壓低聲音說:“聽說宮裡最近鬧鬼——咱家阿槐和阿淳姐姐的亡魂都出來了,折騰得皇后每天沒法睡覺……宰相大人緊趕緊地配了一批香膏送進去。”她說著說著噗哧笑出來,可笑臉沒一瞬就變成了傷感憤恨:“這下,誰也不能說我們家的姐妹死得不明不白了——總算知道是誰害了她倆。”

  素盈沒有接話,將香膏放在鼻端輕嗅,淡淡地讚道:“好香……原來是皇后娘娘用的,怪不得好像在哪裡聞過。”

  素瀾又道:“我吃得好睡得好,要這也沒用。姐姐時常睡不著,拿去使吧——要是連見鬼的人都能借助這玩藝睡著,姐姐那點心緒不寧的小毛病又算得了什麼。再說,我琢磨著——我公公那樣的人,早該知道我用不到它。他肯定一早料到這東西到了我手裡,早晚給你。我們家就你跟這些香啊花啊的最有緣。”她看看素盈,勸道:“姐姐你就借個台階下吧——認了一回義父卻搞成這樣,也不好。”

  素盈一直聞著那香膏,忽然問:“娘娘用這香膏有多久了?”

  “好幾年了吧……”素瀾聳聳肩,“據說她從老早之前就睡不安穩。聽說……”她冷笑一聲,低語道:“聽說宰相就是為這緣故才鋪天蓋地花重金找秘方,好容易得了這一個。”

  “阿瀾——你剛才說的話,我都沒有聽見。知道了麼?”素盈深深望著妹妹。

  素瀾以為她不願與宰相和解,也不願摻合宮廷秘聞,只得搖頭嘆道:“好吧,我記住了。”

  素盈不再說什麼,從素瀾那裡出來,便從相府中人少的偏廊走。

  誰知拐個彎,她就看見琚含玄氣定神逸地坐在一處轉角亭裡。

  素盈無路可換,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去,向他行個禮。

  琚含玄只是隨意看了她兩眼,不讓她走,卻也不與她說話。他沒有反應,素盈便不吭氣,立定在那裡等他放話。

  過了不知多久,琚含玄才站起身,似是要離開,從素盈身邊走過時,停下來掃了她一眼,冷冷說:“你這脾氣,怎麼能有出息?”

  素盈淺淺一笑,並不回答。

  琚含玄看見她手裡的銀盒,別有用意似的問:“這香膏如何?”

  “是好香。”素盈嘴角含著一個若隱若現的微笑,“可是給您的兒媳用,未免有點……有點失了身份。”

  琚含玄望著素盈笑起來:“阿瀾沒有對你說這香膏的來歷麼?“

  素盈像是吃了一驚,猶疑道:“阿瀾只說我與香有緣,便給了我……我總覺得這香味似曾相識。”

  “傻孩子——這是宮裡的香。你在丹茜宮應該聞過。”琚含玄的眼中帶著一絲嘲弄。

  素盈無視他的眼神,點頭道:“正是如此,我才覺得這香不是上品。不然,琴師劉若愚的身上,怎麼也是用這一種……”她未說完,偷偷望了琚含玄一眼,見他眼中驟然凝聚寒芒,錯愕道:“大人……我……我記不清了……”

  “你走吧!”琚含玄用力一揮袖,自己先大步走了。

  素盈向他的背影欠欠身,微笑著順著長廊離開。

  素震與馬車早等在相府偏門外,見素盈出來,他扶她上車,問:“見到宰相大人了?”

  素盈狠狠白了他一眼,用力把簾子放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6
六四

  素震慢慢把簾子掀開,目光柔和地望著素盈,款款道:“阿盈——我不想求人,可我不得不求他。他說,很久沒見你,有點掛念——我無法拒絕……”

  素盈的臉籠在陰影裡,聲音卻很平靜:“過去的事情就別提了——以後,我再不會跟你出來。”

  素震知道她正在氣頭上,也不與她爭辯,遲疑片刻才將簾子垂下,命人上路。

  素盈在車中止不住渾身撲簌簌的顫抖,她又拿出那隻銀盒,打開來輕輕嗅了一下——好熟悉香氣……她絕對不會記錯。

  那是一生也不會記錯的一刻——當她的雙手在那夾著黑色棉絮的繡褥中抽出一縷黑絮時,手心上沾染的,就是這樣優雅迷人的香氣……

  第二九章 逆劫

  世上的事物都是應運而生——有征戰,便有了戰士;有權力相奪,便有了成王敗寇;有王,便有後,有了皇后世家。如今有了傳言中的丙午劫數之說,世上忽然就冒出許多道人方士,為人化解劫難。

  素老爺覺得,天下誰家都不如他家更需要這樣的能人異士,於是有一天,一位頗有道骨仙風的布衣神算被請進東平郡王府密室之中。

  “不知郡王想化何災何難?”那神算一身道袍很寒酸,可態度從容,像是寵辱不驚、看破紅塵的方外之人。

  素老爺見他眉宇軒昂,已有三分心折。

  “小女出門撞邪,請先生指點解救之法。”他斟酌詞語,最後還是不得不將素盈近來的狀況歸結為撞邪——好好地去相府探望她妹妹,回來就悶在房中不住哆嗦,臉上一會兒蒼白,一會兒緋紅,身上忽冷忽熱。打那之後,別人問什麼,她能對答如流,只是說著說著就神色飄忽,彷彿分心去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

  神算點點頭,“近來京中乖戾之氣甚盛,被邪氣衝撞也不稀奇。”說著他取出一枚很大的藥丸交給素老爺,道:“每晚臨睡前在鼻端聞一碗茶的時間即可。”

  素老爺收了藥丸,又問:“今年流年似乎對我家不利,家中子弟多有不順。不知先生能否指點一二?”

  “這要看過八字,才好說。”神算道,“劫與非劫,因人而異。化解之術也有天淵之別。”

  素老爺早備了紙筆,親自寫下兒女們的八字。然而宮中曾出過以生辰八字詛咒淳媛之事,素老爺這次多了一個心眼,胡亂寫了許多生辰混淆耳目,將素沉、素颯、素湄、素盈與素瀾兄妹五人的八字摻雜其中,令人難以對號。

  道士一一看過方說:“貧道只批這生辰,郡王將貧道批語記在心裡就是。這第一張,生在坤位,且時辰大佳,五行俱全,唯土稍欠,不利生長。若是小姐,當有左右天下之狀,可惜有無嗣之憂。若是公子,當是極大的富貴伴其一生,可惜亦有無嗣之患,且難以壽終。”

  素老爺看了一眼,見是素沉的生辰,心中很不痛快,也不多話,等他繼續說。

  神算又批了幾個生辰,其中有好有壞,有個極富貴長久的,可惜是素老爺杜撰出來。直到拿起一張八字,那先生掐算一番忽然笑道:“這定是郡王捉弄貧道——這紙上之人命已休矣!”

  素老爺心想他果真有兩下,居然連杜撰出來的都能算出。可看那八字時,卻是仍在宮中的素湄。他心中早就有鬼,這時不免驚得神色也變了,心頭忽地生出殺意。

  幸而那先生並未在意,又拿起一張八字,連連點頭微笑:“這若是位公子,那可生得好了!此人生在巽位,恰逢風生水起之時,一生不宜靜守,最宜闖蕩,且逢變則勝,無可限量!若是靜守一處,便可惜了這樣的命格。”

  素老爺聽他終於說出一句好話,且說的是他偏愛的素颯,這才將心定了定。

  神算手上八字無多,又拿起一張,驚得瞠目結舌:“這位命相與第一位有些相似,都生在坤位上,較前面那位更好一層,恰是太陰之日之時,且生得圓滿——當真了得!這一位若是小姐,怕是要效仿啟運太后了!”

  啟運太后素氏在皇朝歷史上頗負盛名。她以宮人之身誕下皇子,也就是後來的靜帝。因啟運太后身份卑微,且正宮素後無出,便將靜帝要來撫養。靜帝登基之後奉嫡母素後為隆運太后。啟運太后自封為太后,反廢了隆運太后,以自己的家族取代了隆運太后一脈在後宮外朝綿延四代的大權。

  素老爺吃了一驚,將那八字捏在手中反覆看,卻聽神算繼續說:“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天意難違:月有圓缺,運有盛衰。這位的命格,盛極時太盛,由盈轉缺時便如乾坤逆轉,只怕……”

  “先生可有轉圜的辦法?”素老爺忙問。

  神算掐算一番,搖頭嘆息:“若是有所生養,缺時便有依靠,足以補缺。若是無子,索性就這樣也罷,萬萬不可養別人的子孫,否則怕要履跡被啟運太后廢黜的那位。”他不再多說,拿起最後一張八字細細看了看,點頭道:“這位的命也上佳,一生能保大富大貴,且有后妃之相,頗宜子孫。”

  素老爺見是素瀾的八字,更加驚疑——素瀾已是相府媳婦,又何來后妃之相?素老爺對他的話又有八分不信,索性直接問:“敢問先生,我這些孩子,要如何過今年的赤馬之劫?”

  “貴府何來劫數?”神算拈鬚笑道:“眾位公子小姐的命格不乏富貴,此劫難以動搖。況且還有那位風生水起的公子與這位正當大盈的小姐,這二位都是遇劫則盛的命相,今年乃是一大契機,何患有劫?”

  素老爺聽罷哈哈一笑,拿過早準備好的銀兩賞了先生,親自送他出門。

  待先生的身影剛出府門不遠,素老爺立刻把臉一沉,找來府中死士,命他們速速將那酸道士滅口。交待完畢,他將那些寫著八字的紙小心穩妥地處理掉,才拿著藥丸去找素盈。

  素颯自從知道妹妹精神不爽利,在家時,一天要來探望數次。素盈身體並無大恙,可素颯一看就知道她有心病。

  “阿盈……”這天他將軒芽支開,委婉地問:“是不是受什麼委屈?不能與哥哥講麼?”

  素盈神情並無異常,只是眼中沉沉的黯淡無光。連日來別人問話她懶得回答,聽素颯也問,終於握住哥哥的手,無力地說:“哥哥,我覺得害怕……我怕我還沒有考慮周全,已經做了危險的決定。可是,可是我一點都不後悔——這讓我更怕。我不知道,我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怎麼?”素颯奇道:“你做了什麼?在相府又將宰相惹惱了?”他笑著拍拍素盈的手,寬慰道:“沒事!他不會把你怎樣。”

  素盈笑得有些古怪:“才不是呢!這一次,是他要幫我一個大忙,幫我們家一個大忙!”

  素颯更加覺得稀奇,忽然見素盈神色一斂,瞬間又有難掩的惶恐。他見狀連忙柔聲問:“阿盈,怎麼了?”

  素盈避開他的目光,把臉轉往一旁——那個一年四季都穿一件白紗的女人,就坐在素颯身邊,他卻看不見。素盈深深地呼吸,刻意忽略那女人的存在,繼而向素颯微笑:“哥哥,有一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她走到門邊,看看周圍無人,又定了定心神,才坐回素颯身旁,從容地說:“我,從小就看到一個穿白衣的女人。”她用眼角餘光看到白衣女人只是坐在那裡微笑,並不打擾她攤開這個秘密。“她總是對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讓我很不安……她很久沒出現,我以為她再也不會回到我面前。可是……”

  素颯摸了摸她的額頭,儘量表現出相信她說的一切。他放緩聲音耐心地問:“她都說些什麼?”

  素盈緊抿著嘴,不回答。

  “如果只是無關緊要的事,你不會瞞我這麼多年。”素颯用力握了握妹妹的手,鼓勵她說下去,“阿盈,說出來吧——說出來就不會再想了。”他只當她從小有個難解的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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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素盈的手在他的手心裡微微發冷,整個身子也輕輕顫慄,幾度張了張口,可沒說出話。

  “阿盈,你怎麼啦?”白衣女人笑著用溫和輕盈的聲音說,“害怕哥哥並不相信你、把你當作瘋子?還是害怕宰相併不相信你的話,並不落入你的小小詭計之中?害怕他對皇后的感情遠遠超過你的估計,反因看透你的離間而對付你,你卻沒有為自己準備退路?那麼——我讓他們毫不遲疑地相信你,好不好?讓天下無人置疑你、反駁你,好不好?”

  素盈陰沉著臉,緩緩回答:“我不怕宰相……我所做的,只是因為我絕不原諒在我面前害死妹妹的人!”她的口氣凌厲冰冷,讓素颯暗暗吃驚。

  “但,我也不願為了報仇將未來孤注一擲。”素盈繼續說。

  素颯怔怔看著她,越來越用力握緊她的手。“阿盈?”他的臉色微微發白,不願相信自己此刻看到和聽到的,更不願去猜測——若這自說自話發生在旁人身上,他不須一瞬就能斷定那人腦子出了毛病。然而他面前的人是他妹妹,對他而言,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瘋的人。

  女人看著素盈,笑得非常溫暖。“知道我為什麼總會來到你面前麼?”她的聲音如春風和煦,“因為你一直都是這樣,不甘心把自己交給別人來擺佈。你一直都是這樣,一面覺得自己微不足道,誰都能夠踐踏;一面又覺得自己沒有一點不如旁人,能夠做到誰也做不到的事……”

  “住口!”素盈低低地呼喝一聲,手上一用力,指甲就刺入了素颯的手心,可她渾然不覺,還是僵硬地鯁直身子與那女人對峙。

  “我給你機會,讓你證明看,哪個才是真正的你。我可以讓你證明給所有的人看,你絕不是沒頭沒腦、任由支配的傀儡,你能夠操控天下……”

  “住口!”素盈大叫一聲:“我不需要證明給任何人看!我也不需要你給的天下!”

  當她喊出最後一句,那白衣女人埋頭一笑,悄然不見。素颯嚯的站起身,將她的嘴捂上。

  “阿盈,你發燒了。”他把妹妹抱到床上,“我讓人給你煎退燒的藥。”

  “哥哥!”素盈猛然扯住他的衣袖,央求道:“哥哥,聽我說——”

  “噓——不要慌亂。”素颯把她攬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堅定地說:“阿盈,你只是在發燒而已!喝了藥,很快就會沒事。”

  他退出房門,一抬頭就看見父親呆呆地立在門外,分明聽見了素盈的話。

  不需多言,父子二人交換一個眼神,素颯便明白父親與他意思一致:從此刻起,素盈再不能由任何能聽會說的人來伺候。

  素老爺輕手輕腳走入房內,看見女兒沮喪地坐在床上,把臉埋在膝間。

  “阿盈!”他又細細端詳這個女兒,想起道士為她批的命,越想越覺得蹊蹺。

  素盈抬起臉,迅速抹去臉上的淚痕,“爹?你怎麼來了?”說著便要起身。

  素老爺攔住她,不緊不慢地說:“今年流年不利,能不出門就不要出去了。你沒聽人說嗎?丙午年是要出亂子的!我找了道士給你弄到一粒震邪的藥,每天嗅一嗅——撞邪的人總是看見些奇怪的東西,沒什麼稀奇可怕的,驅了邪就好。”

  “爹怎麼也相信那些流言?”素盈皺眉,“自古弄出這些名堂的人,大多是庸人自擾。再說、再說……”她本想說她看見那女人也不是一日兩日,可她並不想與父親深談此事,便將話頭擱置。

  素老爺見她對答如常,呵呵一笑,“有些事不由你不信——往遠看,聽人說商湯滅夏、周武滅商都是這年頭,也不知是真是假。只講有據可考的——漢高祖駕崩、呂氏奪權,不是在丙午年?永始二年,漢成帝立王莽為新都侯,不是在丙午?”

  他才舉兩例,素盈便笑道:“若果真如此,商周兩代建國、呂王二姓之興,不也有賴這年?”

  素老爺聽她這樣說,心中更加詫異,卻不表示出來,笑嘻嘻道:“女兒的見識與一般俗人不同,倒也別緻。”

  父女二人不著邊際地閒談了一陣,素颯端著熱騰騰的湯藥進來。素盈順從地喝了,很快就昏昏欲睡。

  素老爺與素颯留她清靜地休息。一起走出小院時,兩人神色都不明朗。

  “我記得廚房收留著一個不識字的啞巴丫頭,耳朵也不靈光。”素老爺說,“人還算機靈,就是手腳笨重了些,來伺候阿盈恐怕不夠周到。”

  “調教幾天,應該能使喚。”素颯神情蕭索,“我本來是來向她說赴西陲的事——看她那樣,我也不知道要怎麼開口。”

  “你只管走!”素老爺斬釘截鐵地說:“哪有因為妹妹有病就耽擱了從征的?建功立業還要靠這一戰。況且這次是托東宮為你保薦,你要不能全力以赴,東宮臉上也不好看。”

  素颯默默點了點頭,又懇求道:“請爹務必要為阿盈求訪名醫……”

  “你不說我也會的。”素老爺撫著下頜笑了,“這孩子的出頭之日,在後面呢!”

  赤馬之厄帶來的恐慌在四月湧向頂峰——宮中女伶告發皇后素若星與宮中一名琴師私通,掀起朝野軒然大波。一向在言論中袒護皇后的宰相,這次竟唱起反調,主張廢后。忠心於他的人自然隨聲附和,他們聲勢頗有些咄咄逼人,皇帝原就氣急攻心,一經挑唆便做出決定:廢黜皇后素氏,放逐縵城。

  素老爺心中喜憂參半:目前後位虛置,宮中最接近皇后寶座的正是他妹妹丹媛,若是竭盡所能為丹媛力爭,未嘗不能謀得此位。但前一段日子,那道士說過的話他也無法拋到腦後——素盈才是道士口中應劫而盛的那個。

  素颯已赴西陲,驗證了道士為他做出的批語:他的才華在戰爭中展露無遺,不容任何人輕視。素老爺無法不信道士關於素盈的那一段長篇大論。

  不知多少人瞄著後宮中之主的寶座,這是不容他有半分躊躇的時刻,可素老爺卻猶豫起來:妹妹與女兒畢竟有差別,他何曾不想把素盈推上那裡?

  只是這機會來得太快,他還沒有為素盈摸到門道……況且,那天,當他的死士帶著染血的道袍覆命時,也帶來了道士臨終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做的所有批語,都只說了一半。剩下那一半,你們永遠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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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第三十章 受教·盈

  新近來侍奉素盈的丫頭剛十五歲,原先並沒有名字,因為她是個啞巴,人人叫她啞妹。這丫頭從八九歲就在廚房做粗活,手腳粗糙可心思並不愚鈍。她知道在小姐身邊做事不同於過去在廚房,所以凡事都小心謹慎了三分。即使如此,她還是常常磕磕碰碰、毛手毛腳弄出不少亂子。

  素盈知道啞妹不可能在三五天內變得麻利精幹,眼見啞妹弄壞許多東西,她也只是笑笑,並不多加責怪。啞妹雖口耳不靈,可也能看出這位貌美性柔的小姐待她寬厚,因此對素盈又敬愛幾分。

  按家裡的習慣,每個姨娘、小姐院中的丫鬟都起了相似的名。素盈見啞妹惇厚,便想要她長久跟在身邊,於是為她起了名字叫軒茵。啞妹弄了半天才搞明白素盈的意思,得了這個名字如獲至寶。素盈又將這兩個字寫給她看,啞妹雖目不識丁,也知這就是名字,將那張紙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

  素盈見她天真無邪,很想教她識幾個字,料想她雖不會發聲,聽人說話也費勁,但只要多下功夫不難有成。可思及父兄如今待她,就如對一個瘋病人,分明正是看中軒茵有殘缺又不識字才送到她身邊。每一想到這點,素盈就不免心灰意冷,想做點什麼的心思也在瞬間化為塵灰。

  軒茵不知小姐有什麼病,只知道每天有兩三位大夫來為她診治,一碗一碗的湯藥不斷往她面前送。老爺用非常大的聲音交待過——必須親眼看著小姐按時喝藥。軒茵想,那些藥的苦味光是聞一聞就可怕,若是小姐嫌苦不喝,她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然而素盈每次見藥端來,眉頭都不皺,仰脖就喝,喝罷至多苦笑一下。過了十來天,軒茵反而心疼起這位六小姐,每次煎好藥,就向過去那些廚房裡的朋友要些蜜餞甜食,給素盈壓苦味。

  素老爺不准素盈看書費心,也不准她走到外面與人多話。素盈整日禁足在小院中,除卻喝藥與睡覺便無所事事。起初她心裡埋怨哥哥與父親,後來也怪自己克制不住——若是其他姐妹對自己說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話,也要被她當作瘋子。這些念頭都平靜之後,她在小院中已被隔絕月餘,藥也不知喝了多少。

  這天,素盈百無聊賴,又從箱篋中翻出香爐與香料,隨意擺弄。正配到一半,忽聽軒茵在門口依依呀呀,不知與何人爭執。

  素盈心中好奇,走到門邊張望,一看便呆了——來的兩人都是一身俐落的行裝,行囊未解,雖是風塵僕僕的巾幗,但氣度不凡。其中一個竟是從前在詠花堂傳教的崔落花。

  “崔先生!”素盈驚喜地叫了一聲,將崔先生與她的同伴迎入室內。

  素家從來不養無用的人,自從素槐入宮,素瀾訂婚,素府再無需要受教的小姐。素老爺毫無半分愧疚地將崔先生掃地出門,念在她與素府有十餘年主僕之情,臨行前厚贈一筆篋資。當素盈被削去奉香之銜,從宮中回來時,她已走了好些天。

  素盈再見崔先生,首先就想到這件事,不禁有些臉紅:“家父那樣對待先生,先生還記掛我麼?”

  崔先生笑笑:“我早想到了。再說,這樣的事情,每個崔氏都經歷過,沒什麼好稀奇的……”她細細端詳素盈,眼中滿是讚許:“不過一年多不見,小姐比從前更清麗了。”

  素盈笑著與崔先生略談幾句,又打量與她同來的那位女子——她年紀不過三十,眼角眉梢已有星霜痕跡,可態度沉著,一雙眼睛格外冷靜。

  “這一位是粟州世家王氏的小姐。”崔先生向素盈介紹道:“王氏醫術天下聞名……”

  素盈的神色稍微變了變,勉強笑道:“原來先生這次是請人來為我看病。”

  “秋瑩小姐是位不出世的神醫,六小姐只管相信她。”崔先生微微點頭,“六小姐一向是個明理人,知道什麼對自己好。”

  素盈搖搖頭,向王小姐含笑道:“可我的病怕是藥石也無功。”

  王秋瑩不笑不惱,靜靜地看了看素盈,說:“令尊已將小姐的情況略說過一點。若是令尊所言不虛,那麼小姐並非我見過的第一位‘撞邪’之人——我曾見過另一位小姐,她總是看到一條白龍繞著自己的身子,與她喁喁對語。那位小姐不堪驚恐,幾乎癲狂。小姐可知事情的真相是什麼?”

  素盈見她說話乾脆利索,直來直去,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能搖頭。

  王秋瑩和藹地笑道:“其實,只是因為那位小姐嗜吃一種珍異水果——旁人吃了並無異狀,偏偏她吃了就心生臆想,眼生幻惑。自從不吃那水果,又調養幾十天後,她就與常人無異了。”

  “哦……”素盈聽罷站起身,在屋中來回踱了幾步,道:“可我從小就是自己置辦飲食,從來沒有吃過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不一定就是食物的問題。”王秋瑩道:“也許是水、也許是花——小姐可否想起最初出現症狀是在何時?”

  素盈一邊慢慢地踱步,一邊道:“八歲。”

  王秋瑩蹙眉與崔先生對視一眼,又問:“這些年,小姐從未請大夫看過麼?”

  素盈行至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淡淡一笑:“我也許瘋了,但並不傻——若是說了,我早在幾年前就要過這一個月來的日子。”

  王秋瑩怔了一下,從行囊中取出紙筆,調了墨,一邊問一邊記:“一年四季,小姐何時出現幻象的次數多?”

  素盈默想片刻,搖頭說:“不一定。還是在宮裡時最多。”

  王秋瑩略一思忖,又問:“那麼,最後一次,是在何時?”

  素盈回過頭看著她,眼中有一星寒涼:“……現在。”

  崔先生與王秋瑩都驚了一剎,面面相覷。王秋瑩迅速鎮定,詳細問了素盈眼見的種種奇異景象,又問了素盈近來的飲食用藥,最後才問:“不知那女人對小姐說些什麼?”

  素盈的身子僵硬,冷冷道:“這有什麼關係?”

  崔先生見她言語生硬,忙打圓場道:“秋瑩小姐也是為您著想——畢竟看病之事,大夫知道得越詳盡越好。尤其心病,還要從心事入手。”

  “我也是為兩位著想。”素盈神情溫和,話語雖誠摯,聲音卻有些寒意:“我家不是平常人家。說了不該說的、聽了不該聽的,都要付出代價。”

  “那麼,等小姐願意說時,再說與我聽吧。”王秋瑩收拾東西,向素盈暖暖一笑,“我從來不怕付出代價。”她說著,隨手拿起素盈散放在桌上的香料,道:“若是小姐不介意,這些香料可否容我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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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素盈點點頭,喚來軒茵包好那些香料,將崔王二人送至院門口,又問:“崔先生……你這次回來,只是帶王小姐來為我看病?”

  崔落花知道終究逃不過她這一問,早就準備,此時緩緩道:“我是來執教的——令尊請我回來,為您重開詠花堂。”

  素盈默默看著崔先生與王秋瑩步步離去,又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最後在守門的兩個丫鬟催促下回到房中。

  庭院寂寂,屋內暗淡,桌邊那個女人還是怡然自得地坐著。她已經一言不發地坐了好一陣,這時帶著高傲的微笑看著素盈。

  “阿盈,”她說,“你看——你在他們眼裡只是這樣一個傀儡,即使他們覺得你有點癲狂,還是不會放過你,要按自己的需要重新雕刻你——你的舉止、性格、喜好……全要按照他們的眼光改變。”

  素盈不理她,坐在桌旁,眼望著對面牆壁上的圖畫。

  “可是,無論她是什麼樣的神醫,也趕不走我。”那女人微笑著說,“既然你心裡也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種幻覺,那麼我告訴你——我並不是一種病。”

  素盈的睫毛抖動一下,輕聲問:“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又有什麼關係呢?報上我的名字或者來歷,不會扭轉你對我的看法,也不會對我們的關係有任何改變。”那女人托著腮,眨了眨眼睛,狡猾地一笑:“有一天,你自己會明白。”

  素盈胸中一悶,站起身走到門外階上遙望蒼天,忽然心生無奈無力。

  軒茵正在小院中煎藥,看她神色茫茫,不知她有何吩咐,忙走到她面前,緊緊看著她的口唇。

  素盈知道軒茵大略能從口形看出她的意思,於是慢慢地道:“你去廚房把昨天剩的豆糕,用乾淨的紙包六塊。紙千萬不要用帶花色的……然後給詠花堂的崔先生送去……”說著說著,她心尖上忽然一酸,眼淚突地落下兩顆。

  軒茵驚慌失措,見素盈只管流淚也不擦,以為她手邊沒有手帕,急忙跑進屋中取了手帕。可回轉再看素盈,神情已恢復往常的寧靜。

  “去吧!”素盈向軒茵笑笑。“我沒事——忽然想起了軒葉。”

  軒茵從來把素盈交待的事情當作頭等大事,立刻包了豆糕送去。

  “阿盈,你要去詠花堂拜那女人為師?”白衣女人身子一晃,就從桌邊晃到素盈身旁,“你想要變成‘那樣的’素氏的女兒?”

  素盈目光灼灼望著她,緩緩道:“能離開此處去詠花堂走走,也好。若是違逆父親的意思,只怕我再也別想走出去。”

  第二天一早,素盈在父親派來的兩個丫鬟陪伴下步入詠花堂。

  崔先生早已等著她,見素盈臉上沒有不滿或怨懟的神色,向素盈笑笑,說:“小姐,我們先去後面花園走走。”

  素盈知道她一向特立獨行,很少捧一冊書對本宣章,但不知她要自己去後園有何打算,只得默默隨行。

  春色正好,園中花正發,兩人在花園站著隨意聊了片刻,就見一對蝴蝶翩翩而來。

  “小姐有沒有聽過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故事?”崔先生問。

  素盈點點頭,含笑說:“一生得一有情郎相知,一死得一有情人相殉,此生足矣。”

  “若是當初皇帝選駙馬,白公子為您拒婚,或者乾脆殉情……小姐會與他同去麼?”

  素盈心中一涼,眼前一黯,本能地搖頭道:“他不會,我也不會……”

  崔先生點點頭說:“是呀——並非捨不得榮華、放得開所愛,而是因為,不是每個人都能毫不猶豫地為自己的幸福獻身,不顧家人。尤其素氏的女子,背負太多責任。這些責任,也許會讓你一生也遇不到一個山伯。”

  “……哦。”素盈呆呆望著那對蝴蝶出神,見它們葉底相逐,姍姍而去。

  崔先生又問:“我還想問小姐第二個問題:迄今為止,小姐此生最大的遺憾,是未能嫁給白公子嗎?”

  素盈緩慢地搖搖頭,說:“我最大的遺憾,是不知道軒葉為何會死。”

  “小姐可曾努力探尋過真相?”

  “何止一次!”素盈閉上眼睛,“然而真相總是離我太遠,我總是無法得知。”

  崔先生沉默片刻,說:“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如此——你可以選擇窮盡一生去尋找,要別人給你一個答案。也可以選擇……”

  “放過?”

  “不!”崔先生微笑著搖頭,“放過了,只會一生余憾——也許,你可以選擇由你來給出答案,讓你相信的,成為眾人都無異議的答案。”

  素盈啞然失笑:“可我並不知道真相……如何給人作答?”

  “重要的是你自己相信。真相,很重要麼?”崔先生雙眼盈盈,看向素盈時,讓她覺得渾身浸入一泓深潭。

  “據說廢后被廢,是因為她與琴師私通。”崔先生淡淡地說,“但是,真相誰知道呢?這只是別人告訴我們的所謂‘真相’,我們或者接受,或者一無所知。因為給出這答案的人,我們無法置疑。”

  素盈一驚,沉聲問:“先生並不信?”

  崔先生笑笑:“我的姐姐是她的老師。我對廢后也稍有瞭解——愛過天上太陽的人,如何會戀上野草中的流螢?”她頓了頓,又道:“即使坐上皇后的寶座,仍有許多未知……這些事情,小姐日後慢慢會懂。”

  素盈低下頭。她身邊不知何時出現的白衣女人笑了一聲:“阿盈,你看,她要改變你!”

  “崔先生,為什麼要我學這些呢?”素盈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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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小姐應該能猜到。”崔先生輕聲說,“想想現在是什麼樣的時刻,郡王的所作所為並不難理解。”

  “他真想把我送進去?”素盈不住搖頭,“不合時宜,不合規矩——父親是異想天開。”

  “據我這些年來的所知:郡王雖不大懂得韜光養晦,但也從不異想天開。”崔先生拂去身上的飛絮,向素盈道:“小姐,我們回去吧。”

  素盈立在春光中,嫣然一笑。“崔先生請回,恕素盈不能奉陪。”

  “……小姐?”

  素盈伸手抓住一片柳絮,又吹開。“我不會進宮,也不需要學著變成另一個人。”

  那天午後,王秋瑩帶著一碗湯藥來看素盈。

  “小姐過去服的那些藥一概停用。”她的態度不容反駁,“從今起我每十日為小姐換一次藥。我想,很快能夠找出病因。”

  素盈沒說話,帶笑喝下那碗藥,問:“崔先生是我父親請回來的,王小姐又是誰請來的?難道只憑與崔先生的私交就不遠萬里來為我看病?”

  王秋瑩並不直接回答,從袖中取出一張紙單,說:“這單子我會每天換,小姐從今日起不僅不能隨意吃藥,也不能吃這張單子以外的東西。室內不可供養花草,更不能調香——小姐所猜不錯:有位大人非常擔心小姐的身體。秋瑩不敢有辱所托。”

  “那麼,那位大人該如何稱呼?”素盈又問:“我一向欽佩粟州王氏一身傲骨,也很好奇究竟何人能勞動王家人。”

  王秋瑩將紙單放在桌上,說:“那人在凶險時刻救過我弟弟的性命。”

  “是我二哥?”素盈心中並不很詫異,“他知道我……我時常生出幻覺?”

  王秋瑩未料到素盈如此敏銳,尷尬片刻不知該怎樣作答,只得如實道:“素二公子並不知道小姐生的是什麼病。只是見小姐被禁足,整日有大夫來來去去,所以擔心。秋瑩為小姐診看之後,也未向他透露。現在反倒是秋瑩好奇——小姐如何一猜即中?”

  素盈輕輕一笑:“我只是今早閒聊時,從崔先生那裡偶然聽說:王氏十七子醫術精湛,大多飄零天涯救死扶傷,唯有第十六子在軍中隨征。小姐諸兄何來性命之憂?而那位十六公子前些年遠赴邊關——恰好與我二哥同時同地呢。再說,我一猜,王小姐就承認了,我還有什麼不確定的?”

  王秋瑩笑了:“令兄重情重義,小姐玲瓏剔透,貴府當真是藏珠隱玉之地!”

  “是王小姐見過的素氏太少了。”素盈幽幽道。

  “那麼小姐希望令兄知道您現在的狀況麼?”

  “您看著辦吧。”素盈懶洋洋地回答。

  “這樣好嗎?他也許會胡亂猜想……”

  素盈靜靜地看了王秋瑩一眼,微笑著說:“我們家的事情,您不懂。您與二哥之間怎麼說,我不管。”

  三一章 圈套

  素盈明確表示她不願入宮、不願學所謂的後宮之道,素老爺先是勸,後是嚇,始終扭不過她的心意,最後大發雷霆,咆哮道:“你在小院裡想清楚——想不清楚就一輩子別出來了!”

  素盈漠然地說:“女兒知道爹會這樣說……可是,女兒寧可在自己院中不出來,也不願意把一輩子葬送在深宮。爹真捨得把這女兒條命扔進宮裡?”

  素老爺連連跺腳:“你怎麼就這樣死心眼?萬一這次順利地把你送進去,萬一老天有眼因緣巧合——皇后之位唾手可得!真當上皇后,誰還能害你那麼倒霉?”

  素盈冷笑:“那麼廢后如今在哪裡?”

  素老爺見她冥頑不靈,氣得揮手道:“你!你仔細想想吧——我們家這樣的門第,不會讓你下嫁小門小戶。嫁入豪門,哪一家不是妻妾成群?還不是一樣勾心鬥角?素瀾先不必說了,她新婚沒多久,丈夫尚未納妾。像你四姐素蕙那樣嫁了次一等的人家,夫婿如今也有三妻四妾。若不是你姐姐自小學得精明,怎能壓住陣腳?鬥個天昏地暗,未必比宮中太平,仍只是個三等候爵的夫人,於己於家,什麼好處也沒有!”

  “爹若是一味逼我入宮,我從今日起就不再喝藥,索性瘋一輩子。”素盈知道與他講自己的心思無異於夏蟲語冰,於是有些哀怨地擱下這句話,就整日關起院門在房中或寫寫畫畫,或與自己下棋消磨時間,連送湯藥的王秋瑩也一併關在門外不見。

  素老爺大怒之下不准人給素盈做飯,她就什麼也不吃。她料定父親不會眼看她生生餓死,更不會由著她不再吃藥治病。果然,素老爺過了兩天經週遭的人一勸,心又軟下來,仍是照常按王秋瑩的單子給素盈備飯,素盈便又按時服藥,一切又恢復常態。不過素盈知道父親不會死心,素老爺也知道他總會找到讓素盈屈服的辦法。

  王秋瑩的藥用了一個月,素盈果真沒有再看見那白衣女人。王秋瑩仍不滿意,繼續探究素盈的病因。她將素盈平日吃穿用的東西全部梳理一遍列成清單,一樣樣小心地讓素盈重新接觸。

  素盈見她這段日子一直盡心竭力,心中對她生出幾分信賴。五天之後,素盈又見那白衣女人在遠遠的地方出現,彷彿欲言又止。若是從前,素盈不會對任何人說,這時卻如實對王秋瑩說了。

  王秋瑩得知這一狀況,蹙眉思忖許久,又埋頭琢磨了一日,隔天似乎有所發現,滿面自信地來找素盈。

  “小姐可知,南國學習調香的人,在拜師之前要用一個月時間獨處燃香的室中,記錄每個時辰燃放的香料——一是為了測他的嗅覺,二是為了看他是否對特別的香料有異樣反應。”王秋瑩從容不迫地問:“聽說小姐拜的師父是位出自名門的高手。不知他可曾讓小姐做過類似測試?”

  素盈以前曾聽說這種事情,但從未放在心上。聽王秋瑩這樣問,她猶豫地搖頭,繼而笑道:“家師……是被人逼著收我為徒。無論我是良材朽木,他都非收我不可,用不著做什麼測試。”

  “那麼小姐並不知道薰草會讓您生幻?”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6
六九

  素盈愣了,呆呆看著王秋瑩道:“沒有人會因為燃燒薰草產生幻覺……薰草不是致幻的香料。”

  “但是您就會。”王秋瑩肯定地說,“您要知道,人與人的身體是不同的。”

  “只是因為薰草?”素盈心中說不出是驚詫還是不信,不知為何,一時還有一絲失落。

  “小姐不妨先試試——看看再也不碰薰草,是否還會出現幻覺。”王秋瑩充滿自信的微笑讓素盈不能不信。

  素盈遲疑地點點頭,自那以後就將身邊的薰草盡數扔掉。

  然而像是對素盈示威似的,那白衣女人過了幾天又帶笑出現在素盈面前。

  “阿盈,”她微笑著說,“其實,你心裡並不希望我只是一場幻夢,對吧?如果我是鬼神,那麼你也許是上天選中的寵兒;如果我是幻覺,那你不過是個病人而已!你也不願意接受後者,對吧?”

  素盈將她的再現告訴王秋瑩,王秋瑩得知後並不氣餒,又重新為素盈尋找新的病因。

  這天王秋瑩正為素盈例行問診,軒茵跌跌撞撞捧著一封信跑進來。素盈見她激動,不明就裡,接過一看,原來是素颯寫來的。

  素颯初到西陲就寫過一封信,素盈那時還在惱他把自己當作瘋子,就沒有理他。後來氣消了,也曾寫過幾封信,但素颯都沒有回信。素盈料想西陲戰況吃緊,他沒有閒工夫,就不再盼望他的來信。

  此時見素颯傳來音訊,素盈滿心歡喜,誰知打開一看,素颯的筆跡顫抖,幾乎難以分辨。素盈的心頓時提起來,匆忙讀下去,才知道哥哥在寫信之時,已重傷數日,昏迷五天剛剛醒來。再看落款,已是十餘日前的事情。

  素盈看得心如刀割,見哥哥字字都惦記她的身體,禁不住淚流滿面。她將哥哥簡略提及的傷勢對王秋瑩講,王秋瑩一聽就知道凶險,不由得都表現在臉上。素盈察言觀色,明白哥哥這次命懸一線,更加傷心欲絕。

  素老爺也收到素颯的信,得知他戰地負傷,也急得團團轉,然而遠水難解近渴,急也沒有辦法。好在府中有王秋瑩在,素老爺按她的建議火速籌備了許多珍惜藥材,命人飛赴邊陲探望素颯,只求他的性命還在。

  素盈為哥哥的情況寢食難安,幾乎也要病倒,所幸不銷兩日又接一信。這一封書信字跡清秀整潔,內容說的是素颯於上次寫信之後的第三天清晨退了燒,熬過一劫,想必沒有大礙,只待靜養康復。素盈一顆心這才放下,再看此信落款,竟寫著“盛樂代書”四字,不禁詫異——萬萬沒想到與素颯同征西陲的女將盛樂公主,竟為他代寫家信。素盈不便臆測,幸而哥哥無事,她也就將此事暫放一旁。

  然而素老爺卻不想放過她,把怒氣沮喪都發洩在素盈身上:“別人家的公子上戰場,家人都是依依不捨,唯獨你哥哥遠赴邊關,你不但不說一個傷心,還鼓勵他去!你那些日子腦子不大對勁,我就不說你什麼了——現在你知道了?戰場是要死人的!唉……若是我們家在朝中有人,何必讓颯兒去受這份苦。”

  素盈原本仰慕那些書傳中叱詫千里的名將,思量哥哥並非庸碌之輩,想鼓勵他成就一番事業。如今鮮血淋漓的事實放在眼前,她切實知道戰地凶險,心中也怕了幾分,況且她只此一個一母同胞的親兄長,與旁人又不同。便問:“哥哥何時能回來?”

  “不知道!”素老爺沒好氣地答了一句,更下定決心要把素盈送進宮中,以免幾個幼子日後也受這等慘罪。

  素盈一心擔憂哥哥,每日寫信給他,顧不上考慮其他。直到素颯親筆寫了回信給她,證明身體已有康復的跡象,她才安心。

  六月中伏那天,相府送了大量嫩藕,特意說是送給素盈的,還問起她的身體是否有起色。素老爺知道相府不會無緣無故送禮,便準備了許多回禮,親自帶素盈上門道謝。

  素盈根本不願意踏入相府的門檻,可她近來與父親的關係太僵,不願與他再起爭執,只得勉為其難與他同去。

  素瀾知道姐姐不願與相府中的人打交道,一等她拜謝過宰相,就找個理由把她拉到自己房中,讓她見見自己的雙生子。

  “還好你把我救出來。”素盈一邊逗弄懷中的外甥,一邊悶悶地說,“最發愁站在你公公面前。”

  “可你義父很惦念你!”素瀾咯咯笑道“自從上次你走了,他有一回還特意跟我提起來……我能看得出來:他似乎是有點欣賞你呢。”

  素盈抱著的嬰兒叫了一聲,她忙低頭去哄,隨口問:“他提什麼了?”

  “他說你是個有趣的人,很喜歡你的膽量——姐姐,你那次做了什麼有膽量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素瀾眼底又閃出嫁人之前一直蘊含的那種光華,素盈一見就加了幾分謹慎,不緊不慢地答道:“我不大記得……大約是頂撞了他。”

  “與那香膏有關?”素瀾的口氣不疾不徐,像是很隨意,但素盈還是立刻感覺到一絲緊張——她的妹妹並沒有因為嫁人生子而變得愚鈍。

  不等素盈斟酌好詞語,素瀾便笑了笑:“我不是非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只是,姐姐下次若是用得著妹妹,千萬要支會妹妹一聲,不然妹妹被蒙在鼓裡,怕是要吃虧。”

  素盈自覺上次行事衝動,的確讓她擔了風險,於是抱歉地笑一下,說:“數落完你公公、夫婿和爹,又要來念叨我了?你幾時吃過虧?妹妹是吉人天相,總能化險為夷,還能撈到後福。”

  素瀾誠懇地搖頭道:“憑自己的‘運氣’和仰仗姐姐關心疼愛可不一樣,後面這個讓我心裡舒服。” 她騰出手握了素盈的手一下,又神神秘秘地說:“姐姐知道宰相大人這次叫父親來是為什麼?”

  “不知道。”素盈只顧埋頭逗弄小外甥。

  素瀾的眉頭輕輕一挑,說:“是關於二哥——我還以為,二哥常來巴結宰相,只是想謀個好職位,沒想到,原來是因為生他的謝家人丁單薄,最後一個兒郎死在了西陲。”她開玩笑似的說:“二哥不要我們了,他要歸宗呢!有馨娘在旁邊吹風,宰相已經點了頭,答應幫他跟爹談。”

  素盈愣了,聽素瀾又道:“他也真是的,偏挑這種時候。眼看跟著我們家要飛黃騰達了……”

  “什麼意思?”素盈警覺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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