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15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0
三〇

  又攀談一會兒,選女們陸續告辭,唯獨素槐像是有事,磨磨蹭蹭不走。最後只剩她一人,皇后問:“素槐,你有什麼事嗎?”

  素槐盈盈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包東西,說:“奴婢配了一付香料,知道宮中唯有娘娘是品評香料的個中高手,想請娘娘鑑賞。”

  皇后看了素盈一眼,對素槐說:“這話可不對了!你姐姐師出名門,在宮中這些日子配的香料讓上上下下都讚不絕口。你該讓她評價才是。”

  素槐含笑看了看素盈,道:“姐姐一向溫和,從不說傷人的話,即便這香有什麼不好,她也不會說的。自然還是娘娘的評論公正。”

  皇后聽她這樣說,也不推辭,讓素盈拿過香爐,當即燃起來。

  很快,一絲幽香從爐中散逸。素盈鼻子靈,心中立刻一沉:那正是她送給素槐的香料。

  皇后“咦”一聲,沖素盈笑道:“這香味不比你調配的差。”

  素盈默默地垂下頭。皇后又說:“嗯,這香味幽深無際,令人有出塵之想……可有名字?”

  素槐連忙說:“正要請娘娘賜名。”

  皇后想了想,說:“就叫‘凌雲霄’吧。沒想到你調香料也是好手。”

  素槐笑嘻嘻回答:“姐姐離家之後,奴婢就求師傅傳教,這些日子也學了不少。”

  素盈聽罷心中一顫,又不能表示出來。一直等素槐告辭,她才找個藉口告退,追上素槐,笑問:“妹妹這是什麼意思?”

  素槐滿臉歉意,拉起素盈的手親暱地說:“姐姐不知道:淑文殿那些人沒有一個不想法巴結皇后娘娘……妹妹沒有特別的手段和她們爭,雖然學了調香,也不像姐姐這麼精通,只好借花獻佛——姐姐要真憐惜我,就求姐姐別怪罪。”

  素盈心裡不快活,敷衍她幾句,悶悶不樂地回自己的住處生氣。哥哥今日不在東宮,她不知這個委屈跟誰說。

  婉微和令柔同她並不知心,而且素盈覺得她們行事鬼祟,不知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加之素盈身體遲遲不完全康復,上次又在茶中發現不知名的東西,於是疑心她們有意加害,對她們也是提防多於坦率。況且令柔是個多心的人,自從素盈因東宮送點心一事言語有微小的唐突,她反倒疑心素盈對她有成見。

  素盈閉目休息片刻,心情還是不能平靜,這才覺得自己在宮中舉目無親。她唉聲嘆氣,更覺得屋中陰森壓抑,便往屋外散心。

  還沒走開幾步,一個小宦官追上她,說:“奉香,東宮請你過去。”

  素盈認得他一身東宮服色,連忙答應,又問:“可要帶香料、香爐過去?”

  那小宦官搖頭,“奉香人過去就行了。”

  素盈跟著他來到東宮時,睿洵正在桌邊看書。她一來,睿洵就把書放下說:“今天父皇賞賜許多香料。我並不喜歡擺弄這些——你拿去用吧。”說著把桌上的綢包袱攤開。

  素盈見包袱中是整塊的水沉香,大如枕頭,她知道這東西珍貴,連忙推辭。睿洵笑道:“東宮送你東西怎能拒絕?我是看這宮中再沒人有你這調香的功夫,才送你的。”

  提到“調香”,素盈又有些傷心:萬萬沒想到自己最得意之作,竟是為妹妹作嫁衣。

  睿洵見她神情落寞,雖然不知前因後果,但也猜得出她在宮中並不舒坦。

  素盈無意間一抬頭,恰好撞上他關切的目光,心頭的某個地方忽然一酸,雙眼中淚光瑩然。

  睿洵並沒有問她緣由,只是用那樣的目光默默看著她。

  宮中有一點身份的人,包括素盈的姐姐麗媛和柔媛,看著素盈時,都讓她聯想起素颯看軒茵時的神態——笑容可掬,親切隨和不言而喻,甚至有時候顯出推心置腹的樣子。但一轉頭,眼角眉梢就藏不住不屑一顧的痕跡。然而睿洵的眼睛和她們不同。他看她的眼光,是看著一個同他一樣活生生的人。

  素盈勉強笑笑,拭去眼角的淚痕。

  雖然他什麼也沒有說、沒有做,只是寧靜地與她相視片刻,但素盈卻覺得釋然:至少宮中還有一個人會用這樣的眼睛看著她。

  她的心情豁然開朗,向東宮道謝,抱起那塊沉香。

  “素盈,”睿洵輕聲說:“要是在丹茜宮太艱難,不如到東宮如何?”

  素盈感激地望瞭望他,黯然垂頭道:“哪個宮都是一樣的。”

  “可是宮裡的人不一樣啊。”

  素盈幽幽地說:“早晚都會一樣的。”

  睿洵動了動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只嘆了口氣,揮手讓素盈走了。

  十四章 出宮

  第二天素颯進宮,素盈早已等在東宮外。素颯見妹妹一臉淒惶,嘆了口氣,問:“怎麼?”

  素盈把素槐獻香的事情告訴哥哥,說到後面已氣得聲音顫抖:“我並不是個心胸開闊的人,也沒有善良到用自己的心血為妹妹錦上添花——沒想到阿槐能做出這種事情,當著我的面就用那香討好皇后。”

  素颯搖頭道:“你只是個奉香。阿槐是選女,又怎麼會把你當一回事?你把她當作妹妹來善待,這是你的好心。她是不是會回應你的好心,就是另外一說了。你既然送她東西,就該想到這些。”

  素盈咬著嘴唇說:“我可沒想到這個妹妹也是這樣子。”

  “唉……阿盈,你變了。”素颯仔仔細細端詳妹妹,口氣有點心疼:“剛入宮那會兒,是我時常去看你,怕你有為難的地方。你總是說能應付,滿臉都是自信,做事也細心大膽。你看看現在——你做事畏首畏尾,我不怪你,畢竟這比莽撞要強得多。可你三天兩頭就來東宮向我訴苦,上個月七次,這個月才沒過幾天,今天已是你第二次來找我——這還是你麼?”

  素盈怔怔看著哥哥,目光中滿是哀怨。“要是連訴苦也不能,乾脆讓我死在這宮裡算了。”

  “說什麼傻話!”

  素盈扭頭看著別處,不論素颯如何寬慰,她就是緊緊地咬著下唇不說話。素颯拿她沒辦法,只好說:“我在東宮還有差事,你早點回去吧。要是讓東宮妃的人看見你又在這邊流連,不知又要怎麼瞎想。”

  他的話音未落,素盈的眼淚流下來,捂著臉跑開。

  “阿盈!”素颯慌忙追上她,連聲問:“又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

  “這宮裡就沒有一個人盼我過得好——我乾脆死了算了!”素盈泣不成聲,哽嚥著說:“我和東宮怎麼了?用得著她這樣疑神疑鬼?她已經是東宮妃,我不過是個奉香,難道她還怕我搶了東宮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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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素颯撫著她的背,連連嘆息:“怕你倒未必。總之,你平日裡多加小心,特別是對東宮——不要早早惹惱了東宮妃。日子久了,人的想法都會變。也許日後發生什麼變化,她還巴不得你多往東宮走動。”

  “夠了!”素盈恨恨道:“我一直都以為時間能夠為我證明一切,可是過了這麼多日子,什麼都沒改變。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我根本就不該試著向她們證明什麼!她們喜歡怎麼猜,就怎麼猜吧!要是對我不放心,來殺了我好了!”

  素颯見她情緒亢奮,勸她:“回去點一爐清香,好好休息一會兒!”

  素盈甩開哥哥的手,一邊揩眼淚一邊顫巍巍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浮雲上,輕虛無力,似乎踏偏一點兒就會墜入地底。

  發脾氣歸發脾氣,心靜下來之後,素盈還是照舊謹慎地在宮中眾人之間遊走。奇怪的是,丹茜宮一連幾天不叫她進去侍奉。

  素盈前一陣剛剛遇到這樣的情形,這時候不免心慌,不知道又出了什麼亂子,一個人悶悶地著急。

  婉微和令柔勸她說:“奉香真是太安分了!隨叫隨到是奴婢的本份,但宮裡不叫你,你就不能進去了麼?娘娘不召喚,你更要慇勤一些才對。這才顯得你心裡惦記娘娘嘛!我們就不信,奉香走到宮門口,娘娘會把你攆回來。”

  素盈對她們雖然存著小心,這時聽了這個建議,並沒有覺得不妥,便盡心調配了一付香料,打算呈給皇后。

  誰知剛剛走到宮門口,素盈就聞到一陣陣異香和笑語從宮裡飄散出來。她心中大驚,待皇后准她入宮之後,她一眼就看見素槐親熱地坐在皇后身邊,手中捧著香爐。皇后正細心嗅著爐中的香菸,見素盈進來,笑著說:“奉香,你這個妹妹的本事可不一般啊!”

  她一語雙關,素盈除了無可奈何地苦笑,也無法表示什麼。

  素槐一改往日在家安靜小心的樣子,在皇后面前變得能言善道,時不時講講典故趣聞。皇后分明喜歡她活潑機靈的態度,周圍的女官也一個個含笑看她。

  其實素槐配香料的技巧較之素盈稍遜一籌。但素盈在皇后面前無法像妹妹那樣自在灑脫,更無法忘了身份說說笑笑。她要擔心態度不當讓其他女官側目,素槐可以不顧忌這些。於是素盈只能黯然看著她在丹茜宮中談笑風生。

  這天丹茜宮裡眾人都高高興興,唯獨素盈別有心事,更顯得與大家格格不入。皇后見她獨自默然,知道她在這場合尷尬,找了一個藉口把她打發出去。

  素盈一出丹茜宮,心思立刻活絡,越想越覺得自己危險。

  她一言不發快步走去東宮,找到素颯,也不管他忙不忙、高興不高興見她,開口便說:“我在丹茜宮呆不成了——皇后娘娘本來就嫌棄文奉香取巧接近聖上,對我也格外小心。上次我在聖上面前出言不夠慎重,她已疑心我想高攀……這次總算用不著我,她一定會把我逐出宮廷。”

  素颯奇道:“怎麼就用不上你了?”

  素盈幾聲冷笑:“素槐也會擺弄香料,她跟皇后一拍即合——一個想巴結,一個想藉機攆走我。你說丹茜宮還有我立錐之地嗎?”

  “這事情難說。”素颯蹙眉沉思片刻,說:“皇后娘娘的心思難猜。再說,儘管我不希望你的推斷成真,但她真的擺明了攆你,我們也只好讓步。你先別急,看能不能想法挽回皇后的心意。”

  “東宮殿下曾說過,要是我不願在丹茜宮,可以到這邊來。”素盈長長地嘆了口氣:“哥哥不妨暗示他,想辦法要我過來。”

  素颯輕輕搖頭:“事情鬧大,你想活著出宮都不行了!讓皇后和東宮妃知道你有這等手段,想進丹茜宮就進丹茜宮,想去東宮就去東宮——她們能容得下你?皇后早認定她的兒子一定要娶她那一支素氏的女人,絕不會任由東宮中存在與她侄女爭奪太子的人。逃到東宮,不是解決的辦法,反而更糟。”

  素盈呆了,揉著額頭喃喃道:“我也不知怎麼了,一想到要被趕出丹茜宮,就想到東宮會收留我……就算不喜歡生活在宮裡,可我也不甘心被自己的妹妹排擠出去。”

  素颯柔聲說:“只要你開口,東宮一定會履行承諾。可是,東宮眼下也有許多不遂心願的事情。依我看,還是不要把這事牽連到他那裡,免得日後你們兩個都麻煩。”

  素盈傷感道:“哥哥,不是我多心——只怕我出宮是早晚的事情。妹妹沒用……也不知到那時是什麼景況。”

  “如果那是不可避免的,就退出宮廷,避過風頭。哥哥只希望,你在退步時,走得也是漂亮的一步。”素颯撫摸妹妹的頭髮,柔聲說:“退步不是什麼奇恥大辱。退步退得漂亮,比鋌而走險有用百倍。”

  與哥哥簡單說了這樣一番話,素盈心中平靜了許多。

  宮中日復一日依然是老樣子,素盈卻能感覺到空氣中有不安穩的波動,一波一波向她襲來。宮裡那些宦官、宮女們看她的眼神、態度,都隨著這暗湧的波濤日漸改變,素盈從她們的眼睛裡知道:決定她前途的日子越來越近。

  那天,上面突然傳出旨意,大致是說:宮中原本沒有奉香一職,自從添了此職,宮中有玩物喪志之勢。況且如文氏這等妖婦更是仗著這些奇巧淫技圖謀不軌。為整肅後宮,特裁去此職。奉香素氏可即日返家。

  素盈平靜地接下旨意,心裡哭笑不得:事情都是他們說了算,他們說調香清雅,它便高尚;他們說這是奇巧淫技,它便成了迷亂後宮的禍根。

  她去丹茜宮叩別皇后,看見東宮睿洵也在宮裡。皇后滿臉不悅,不動聲色地說:“調香本來不是什麼壞事,也算一技之長。只是自古帝王家有什麼喜好,民間便蜂擁效仿。如今民間紛紛視調香為捷徑,費勁心機譁眾取寵,這不是什麼好事情。宮中取消奉香一職,不過是為民表率,並不是對你有什麼成見,希望你不要誤會。”

  “娘娘一番苦心,素盈當為天下人稱幸,怎敢以私心妄測娘娘的決斷。”素盈不知她為什麼不高興,想到以後不用再猜她的心思,倒也鬆了口氣。“以後娘娘若是偶爾想起來玩香,就召素盈進來。素盈一定盡心效勞。”

  “這也不必煩勞你了。素槐在跟前也是一樣的。”皇后平淡地說。

  素盈再想不出其他話,便俯身行大禮。

  皇后受她大禮拜別之後,容色才稍稍和緩,說:“我已讓人為你準備了禮物。不管怎麼說,你在我身邊跟了這些日子,我也舍不得你。何況你一向乖巧安分,宮裡上下都喜歡你——這不,東宮還來為你說情,想要你過他那邊去呢。”

  素盈看了睿洵一眼,不知他為何做這沒用的事情——聖意如此,她的去留已定,求情除了讓人疑心他們兩人曖昧之外,又有什麼用呢?

  睿洵沒有看她,也不說話。

  皇后又向東宮說:“聖上廢除奉香一職,怕的是宮人沉湎於此,玩物喪志——你是東宮太子,怎麼反倒糊塗了?”

  東宮沒有答話,素盈見他們母子尚有話要講,自己不該逗留,恭敬地告退。

  回到住所,素槐早已在等她。一見素盈,她就站起身拉住她,後悔萬分地說:“那天皇后娘娘說,日後若是想要玩賞香料,偶爾叫我進去就行。我還在奇怪這是怎麼回事,沒想到姐姐竟受到這樣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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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素盈淡淡地看了素槐一眼,“妹妹得到皇后娘娘歡心是好事,只管把握前途就好,還管姐姐做什麼?”

  素槐神情尷尬,訥訥道:“我就知道姐姐一定要把氣出在我頭上——若是能讓姐姐高興,妹妹情願告個罪。可是姐姐也不想一想:若是姐姐有獨到之處,讓皇后、皇帝離不了你的香,即使萬夫所指,他們也舍不得把你攆出去。姐姐不妨想一想妹妹做錯了什麼?我不過是能做到姐姐能做的事情。姐姐做不到的事情,我也能勉力做上幾件而已。”

  素盈看她咄咄逼人,哪裡有告罪的意思?她長吁口氣,握住素槐的手說,溫柔地說:“宮裡的是是非非,還說它做什麼?阿槐……今日沒有什麼奉香、選女,我只是你的六姐,你只是我的妹妹。說實話,我真不放心你——要知道,在宮廷裡,想讓別人知道你‘聰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要讓別人覺得你‘傻’,才是難事。可是我得意忘形,忘了這個教訓——比我善於鑽營的文奉香死了,不及我活絡的人,此刻卻不必像我這樣無可奈何地退出宮廷。”

  素槐見她說得誠懇,眼圈一紅,輕聲道:“妹妹真的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這點事情,想不到就罷了。以後若是還有想不到的事情,可有苦頭呢!”素盈拍了拍素槐的手背。出宮已成定局,她心裡並不為自己難過,反而覺得留在這裡的妹妹前途堪憂。

  素槐緊緊拉住素盈的手,小聲說:“姐姐不要胡思亂想。你被逐出宮不是妹妹從中作梗,而是東宮妃在皇后娘娘面前挑唆——我那天正在皇后身邊燃香,她進來之後就說這東西玩物喪志。我被她說得發赧,就退出丹茜宮。後來她不知跟皇后又說了些什麼。我以為她是衝我來的呢……”

  素盈伸手指放在她唇上,輕聲說:“這可不是嚼舌根的地方——宮裡的事情紛繁複雜,眼見了也不一定為實。我被逐出去,還不知道是為了哪樁呢。妹妹不用再想這些,好好保住自己吧。”

  送走素槐,素盈動手收拾自己的東西。她的東西本來就不多,婉微和令柔一起幫忙,很快就弄完了。

  素盈看屋裡還有一些小玩意,可要可不要,原想送給她們做個紀念,又想自己跟她們住了這麼多日子,卻沒交情,送了也是白送。她把那些東西包了一個包,讓令柔給素槐送過去。

  婉微見了便說:“說到底,還是血濃於水。小姐到底還是惦記自己的妹妹。”

  她已改口稱素盈為小姐,素盈也不介意,拉著婉微坐下,口稱姐姐,說:“我這一走,也沒什麼放不下的事情。只有一件事情,萬望姐姐給素盈一個明白。”

  婉微笑道:“小姐有話不妨直說。”

  素盈正色道:“我時常在茶壺裡發現一些不知名的花葉——要向姐姐請教那是什麼?”

  “奴婢不知小姐說些什麼。”婉微臉色微變。素盈靜靜地盯著她,讓婉微知道她不會這樣稀里糊塗地放過這個話題。婉微沒辦法,囁嚅著說:“小姐這就要離宮了,問那些做什麼?”

  素盈喟然:“一離了宮,我一輩子都別想知道答案。”

  “小姐只要知道,那東西在宮裡常用,沒什麼害處——小姐是個聰明人,什麼也沒表示,我們還以為小姐知道這個,所以順水推舟裝病呢。”婉微笑道:“別人要是成心想害你,怎麼會用這麼差勁的伎倆。”

  素盈心裡厭惡她的說法,問:“究竟是什麼?”

  “駱駝蓬。”婉微一臉無所謂的神氣,隨意回答:“若是小姐像素氏的女兒們那樣受過宮廷的教育,一早就會知道了。”

  這東西素盈從來沒聽過,不知那是什麼,也不再說什麼,心裡打定主意要在回家之後問問崔先生。

  時辰一到,有個年輕的宦官來負責送素盈出宮。素盈一看,正是丹茜宮的白公公。她笑道:“真是緣分!素盈進來出去,都是白公公照應。”

  白公公無聲地笑了笑,一直把素盈送到一處安靜的地方,看了看周圍無人,從袖中摸出一封長箋,說:“副衛尉這時正忙,難以脫身,要我送這個給你。”

  素盈接過長箋一時無語,問:“不知公公和副衛尉是……”

  “小姐沒想起我們都姓白麼?”白公公似笑非笑地說。

  素盈恍然大悟:“這些日子真是白過了,竟然沒看出公公與副衛尉的關係。”

  “我們關係不好。”白公公飄忽地說,“小姐也別當我這是幫他。”

  素盈聽了他的話,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展開那封長箋一看:信默一定是匆匆留筆,寫的無非是對此事的不解和驚訝,內宮外廷並未發生什麼大事反對奉香,不知為何弄得這麼嚴峻。可是這些普通的話讓他一說,也變得那麼熱情誠懇。

  “麻煩公公轉告副衛尉:大風起於青萍之末,宮裡的小事和大事沒什麼不同,都要有人遭殃。素盈不是被大風吹到,是摘錯了青萍。素盈心裡早有準備,並不難過。”素盈將長箋收入懷中,走到第二道宮門,忽然走過來一個小宦官,向白公公道:“公公送到這裡就好。下面有人送小姐出去。”

  白公公斜眼看了看他,見小宦官是雜役服色,卻有股傲慢。他還在遲疑,對方已不耐煩,向素盈道:“小姐請這邊走。”白公公看他態度跋扈,不敢怠慢,也不敢就此由他帶走素盈,只得以眼暗示素盈多加小心。

  素盈心道:若真是有人施計陷害,她就算有十條命也走不出去,怕有何用?她知道白公公是信默的親戚,對他多了一份關心,擔心他跟著自己受連累,忙說:“即然有人相送,白公公就請回吧。”說著跟那小宦官走了幾步,回頭見白公公還不放心離去,她又以眼色暗示,白公公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小宦官一言不髮帶著素盈走到臨近宮門處,指了指一個東邊一個小亭——睿洵正站在裡面,看著他們。

  素盈大驚,忙快步走上前行禮。睿洵定定地看著她行過禮側立一旁,說:“素颯說,你不願牽連我,所以沒有做聲……唉,我竟是今天,事到臨頭才知道。不過,出去也好。你也聽皇后娘娘說過,這宮裡只有兩種人:活人和死人。趁你還活著,趕快出去也好。”

  素盈掩面道:“煩勞東宮為素盈的事費心了……這讓素盈怎麼擔當得起!東宮殿下,您也要保重。”

  睿洵聲音瘖啞:“我這個東宮……想除的人除不去,想留的人留不住,還值得別人為我擔心嗎?素颯也勸我說你的事情不大,不用在母后面前多事……我沒理會他。是我太高估自己。”

  “東宮切莫為一個奴婢說出這樣的話。”素盈心裡有些著慌,有些訝異,也有些感動,看著面前這個清秀的少年,她柔聲道:“東宮是這個宮廷里長長久久的主角,而奴婢的出現只是曇花一現,注定要草草退場——一切都是天意,殿下何必呢?過上一年半載,殿下自然會忘了奴婢……”

  “怎麼能忘了你呢?”睿洵悠悠長嘆:“除了你,誰還會在凌虛亭中用絲帕拭去花上的塵埃?雖然我告訴自己:讓你出去未嘗不是好事——只有出去,那個在長草中鎮定地救助我的少女才能保住她的勇氣和正直……可是……”

  “殿下!”

  睿洵不容她打斷,盯著素盈的雙眼,繼續說:“可是我也想讓你留下。這宮裡沒有幾個‘活人’,都是一些行尸走肉而已。我想時常看看活生生的人……但一切都不由我掌握。”

  “這都是命中注定。”素盈心下淒然,再也想不出什麼言語。

  睿洵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奮力一揮手:“你走吧。”

  素盈向他行大禮,直到他從她身邊走開,她的眼淚才流下來——明明不必哭泣,眼淚卻沒來由地落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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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第十五章 素氏女眷

  天氣漸漸轉涼,素盈赤腳踏在清晨的露水上,沒了夏日時分的清爽,只剩沁入肌膚的冰涼。她站在花圃裡,仔細收集菊花上的露水,直到攢夠一小瓶,才活動活動腳踝,擦淨腳上的泥土穿上鞋襪。

  這是五姨娘精心呵護十幾年的菊花圃,她當年被素老爺封為菊仙,就因為她素來愛花勝過愛人。她一直認為穿著鞋襪踩踏花圃會損傷菊花的元氣,要是赤腳入內,反而會將人的體熱、靈氣渡給菊花。因此闔府上下,不論時節,誰想進她的花圃,誰就得褪去鞋襪。

  她在花圃門口看著素盈一舉一動,怕她稍有閃失傷了花。見素盈動作溫柔,從入圃到出來,樣樣仔細、處處留神沒弄出一點兒麻煩,她風華老去的臉上才綻開笑容:“六小姐真細心,跟我的蕙兒似的。”

  四小姐素蕙是五姨娘的親生女兒,七年前出嫁了。

  素盈款款笑道:“阿盈可沒有蕙姐姐的好福氣。”

  五姨娘愁道:“我的蕙兒有什麼好福氣?你爹匆匆地打發她嫁人,嫁的也不是什麼有根基的人家……”

  “姐夫年輕有為,一看就是日後有大出息的人。”素盈說話時,見五姨娘眼中含笑,笑得十分客氣,便問:“不知姨娘是不是有事情吩咐?”

  五姨娘忙陪笑道:“哎呀,吩咐二字怎麼敢對六小姐講!只是姨娘有一事,想厚著臉皮請六小姐幫忙。”

  素盈輕輕一笑,等她的下文。

  “聽說小姐自從宮中回來,常往相府走動……不知,不知小姐能不能在宰相面前為你姐夫美言幾句。”五姨娘面色羞赧,越說聲音越輕細。

  素盈知道她一向自重,不輕易開口求人,要不是為了她的獨女,她也不會央求一個晚輩。素盈寬慰道:“說起來,姐姐們不是嫁入宮中,就是香消玉殞,只有蕙姐姐嫁入尋常人家,阿盈敢叫一聲‘姐夫’的,也只有四姐夫而已,這親戚不同於別人。再說蕙姐姐在家的時候也很疼我,她的日子辛苦,阿盈沒有不幫忙的道理。”

  五姨娘感激地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說:“你惦記著她的好處就好!”

  素盈又猶豫道:“可是阿盈去相府走動,也只是在內宅與琚夫人調調香、說說話而已。阿盈的話在相爺眼裡恐怕沒份量。”

  “哎!我們哪裡敢強求宰相大人一定照顧他?!有你這份心意,姨娘和你姐姐就感激不盡了!若是宰相大人青眼有加,是他的造化。就算人家不過問他的事情,他知道你幫他說過話,也不會忘了你的好心。”

  素盈又說了幾句必定要盡心盡力幫忙的話,這才告別五姨娘,順著穿過花園的小路往素府西北角走去。

  走了不多時,轉過池塘、樹林,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一片楓林鬱鬱蔥蔥,尚未染上豔紅,楓林中露出一片宅院,用一道牆與素府隔開,牆上另有大門、腳門。說是鄰居,卻比鄰居親近;說是一家人,卻與家人隔牆而居。

  素盈走到門前,門衛立刻讓到一邊,裡面的家人、丫鬟客客氣氣把素盈迎進去,邊走邊說:“今天駙馬不在,公主一個人正覺得悶呢!”

  素盈早知道會是如此,便問:“七小姐今天沒過來陪公主說話嗎?”

  “七小姐已經來一會兒了。”丫鬟們把素盈擁進一棟美輪美奐、宛如宮殿一般的大屋,素盈繞過屏風,看到素瀾和大嫂鳳燁公主正坐在堆金繡銀的臥榻上說話。

  素瀾一見素盈就滿臉堆笑地迎上前床,待素盈向公主行過禮之後,她親熱地拉著素盈的手,把她拉到鳳燁公主身邊坐下,問:“姐姐帶來那些玩意兒沒?”

  素盈從懷裡拿出那瓶菊花露,還有其他幾個小盒子、小罐子。素瀾笑道:“這麼多啊?放在我身上肯定要叮噹亂響。盈姐姐竟然走得安安靜靜,沒一點動靜。”

  鳳燁公主看著素瀾笑:“你姐姐是在宮裡呆過的人,怎麼說也比你安穩。”

  素瀾扁了扁嘴,“公主還要拿進宮的話來傷我的心呀!”

  鳳燁抿著嘴笑了笑,說:“我這是高興。你要是進了宮,再跟我相見的時候,我的小姑又少一個,向我行禮的人也少一個,要跟我互相行禮、費半天力氣的人反而多一個。我這人一向懶,一見少了那麼多麻煩,當然要高興。”

  鳳燁公主容貌絕佳,五官與她的母親皇后娘娘很相似,神情卻差了十萬八千里。

  當今皇帝少年時期被封為梁王,十四歲時娶了十三歲的素氏,第二年就生下頭胎女鳳燁郡主。後來皇帝即位,封素氏為皇后,鳳燁也從郡主擢升為公主。帝后二人對這個女兒十分疼愛,千挑萬選為她挑中素沉,又撥出大把金銀為她修葺宅院。可是鳳燁依舊鬱鬱寡歡——她今年二十歲,下嫁素沉已經六年,膝下還是無兒無女,不免為此寢食難安,日久天長便養成了一臉愁容。

  素盈原本只當大哥貪圖富貴才挖空心思迎娶公主,沒想打他對鳳燁一片真心,這些年來始終對她體貼入微,連蓄養一兩個姬妾的念頭都沒有。素盈真心羨慕她,說:“能像公主這樣,嫁一個疼自己的人,就是大福了!”

  鳳燁點頭道:“更何況阿瀾是嫁入大富大貴、權傾朝野的相府。”

  素瀾提起這事情就有點興致索然,“也只有公主和盈姐姐會說這樣的話——我這一次馬失前蹄,府裡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只有公主和盈姐姐和他們不同,之前怎麼對我,現在還是怎麼對我……唉,我這才真正知道書上說的都是真的——患難見真情。”

  素盈笑著揶揄她:“人家看你的眼神不一樣,是知道你要當宰相的兒媳,羨慕你呢。”

  素瀾苦笑著搖頭道:“姐姐別說笑了。妹妹這些年,別的本事沒學精,對看人還是有些心得的。不過他們的惺惺作態反而更襯托公主和姐姐非同凡響。”

  “瞧這孩子!說好話都養成習慣了,什麼時候都不忘討人喜歡!”鳳燁公主一邊把玩一個小小的銀盒,一邊淡淡地說:“那些下人有什麼見識?我和你盈姐姐都是在宮裡呆過的,知道里面是什麼樣子。嫁進宮裡去的人未必有出息,嫁入其他門第也未必就沒有出頭之日——當年多少人打破了頭往宮裡去,只有我的母親慧眼識珠,沒有隨大流,堅持要嫁給梁王。後來梁王登基,梁王妃不用爭、不用搶,自然而然成了皇后。沒準琚家哪天更上一層樓,你以後不廢吹灰之力就當上皇后了呢!”

  素盈和素瀾驚得低呼:“公主!這話怎麼敢亂說?”

  鳳燁笑笑:“也對。他現在還惦記皇位做什麼?他已經是有實無名的皇帝了。”

  素盈和素瀾面面相覷,不敢插嘴。三人沉默了好一會兒,素瀾才勉強笑道:“這話只有公主敢說。要是從別人嘴裡出來,那還了得!”

  鳳燁拉著素瀾的手期期艾艾地嘆口氣:“沒進宮是你的運氣——我真想知道那座皇宮有什麼魔力?我連自己的母親,都要認不出來了……你們幾個姐妹雖然各自有心眼,但要是沒有進宮這樁事,現在一定是一群其樂融融、天真爛漫的閨秀,讓朝野上下的貴公子搶破頭。”

  素盈見她神情哀愁,忙說:“咱們三個好不容易跟宮廷沒瓜葛了,還說它幹嗎?精神都耗在這上面多沒勁!我今天還要在公主面前演示調胭脂呢!”

  素瀾打起精神道:“對對對。盈姐姐,你的胭脂是怎麼弄的?隨便涂一點也顯得很均勻柔潤。”

  “這就是技巧啦!”素盈打開瓶瓶罐罐,一邊動手一邊向講解調胭脂的手法。

  不一會兒,一酡酥紅就在她的手上誕生。

  “公主原本就清妍,用這個顏色顯得嬌豔一些。”素瀾拿胭脂在鳳燁面前比劃了一會兒。

  鳳燁輕輕推開她的手,微笑道:“無所謂……反正不管我什麼樣子,你們大哥都是說‘好好好’。”

  “呀,這是眼氣我們呢!”素瀾沖素盈做個鬼臉:“盈姐姐,我們就不服這股氣,日後一定要嫁個好人,天天讓他誇。”

  “我才是‘日後’,妹妹的良人已經近在眼前了。”素盈笑著說:“前兩天我去宰相府,正好見到琚二公子……”

  素瀾的雙頰飛紅,素盈見狀不再取笑,認真地說:“他是個英俊穩重的好公子,妹妹有福了。”

  “姐姐的福氣也不會差。”素瀾紅著臉說了一句。

  姐妹二人一直逗留到晌午,陪鳳燁公主吃過午飯,見她要休息,才一併告退。

  回她們各自的小院的路上,素瀾神采飛揚,說:“現在不用琢磨著進宮、進宮、進宮,也不用費腦子去想怎麼才能在無數美女之中脫穎而出……真是太輕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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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素盈默默走了幾步,小聲說:“白公子也是個好人,妹妹當時為什麼就是不願意嫁他呢?”

  “也不是什麼特別的原因。”素瀾有些害羞,說:“在姐姐面前,我也不怕說實話:我這人一直目高於頂,加上當時憋著一口氣,心想:要是隨便嫁個人,更要讓家裡人看扁了!所以一定要挑個出類拔萃的夫婿,才能勉強緩解自己的傷心。再說,離出嫁還有時日,如果我要嫁的人沒前途,我在家這些日子就會被他們欺負死!”

  素盈嘆了口氣。“人爭一口氣也沒什麼不對。可是有時候也未必是好事。我還不是憋著一口氣,一定要進宮——人人都說我這輩子與宮廷無緣,我就一定要進宮給他們看看。結果呢?……宮廷恍若一場心驚膽顫的夢境……好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

  姐妹倆有說有笑地走了一路。素盈回到自己的小院時,伺候她的丫鬟軒芽跑上前道:“三公子剛來一會兒,正在房裡等小姐呢。”

  素盈不知素颯有什麼事,緊走幾步走入房中,笑著問:“哥哥中午怎麼不休息?”

  素颯神情冷峻,上下打量素盈,道:“前幾天來,丫鬟說你去相府。上次來,丫鬟說你又去相府。今天你這是上哪兒去了?”

  素盈一邊把懷裡的小東西一一放在桌上,一邊說:“我去大哥那邊,給公主調胭脂。”

  “你就打算這樣了?”素颯哼一聲:“每天調胭脂、畫畫、四處晃悠、和家裡人聊天打發日子?”

  “這可是從宮裡跟姑姑學來的——我不得不擺姿態,讓家裡的人明白我不好欺負,我有個有權有勢的宰相可以仰仗,還有公主向著我。否則像我這樣進了宮又被攆出來的人,在家裡也不會好過。”素盈緩緩道:“至於調胭脂、作畫,不過是消閒罷了。現在除了嫁人、生兒育女,我這輩子也沒什麼大事可做……我還能怎麼樣?”

  “阿盈!”

  素盈不容哥哥插話,慢悠悠地說:“哥哥的心意我明白。哥哥不願服輸,我也無可厚非。可是,我們又不是沒試過。宮也進了,聖上和東宮的金面也都見過了——我就是小門小戶的命,與皇恩浩蕩無緣。到今天這局面,難道哥哥還要再打算什麼?哥哥……安分守己也是一種明智。老天自有為我安排,我們處心積慮有什麼用?”

  素颯見她說得平平淡淡,深深地看著她,說:“東宮一直很惦記你。他時常問起你的身體怎樣、是不是還會哭……”

  “那是因為東宮心地善良,只要和他來往過的人,他就不會輕易忘記。”提起溫雅的東宮,素盈有點淡淡的惆悵,“也許他會一直一直惦記我,可那並不意味著他這一生沒有我就不能過。”

  素颯怔了怔,無言以對。過了一會兒,他說:“既然你有這樣的心意,我也不會再說什麼了……妹妹,阿盈,哥哥一直覺得你強勝宮廷裡那些如金如玉的貴婦人——你比她們更加配得上最好的人。”

  素盈笑道:“那是哥哥疼我——沒有哪個疼愛妹妹的哥哥不會這樣想。人各有命……哥哥說過,退步退得漂亮,就是好事。也許我這一步退出來,不是老天爺讓我為日後更進一步做準備,而是他給我的海闊天空——哥哥就由著我這樣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颯摸了摸妹妹的臉龐,無奈地笑道:“哥哥也能看出來,這些日子你在家過得舒心多了。勉強你也不好……你有自己的主意了……”

  他嘆了兩聲,忽然想起什麼,說:“白信默也有好幾次問起你。”

  素盈見哥哥神色不悅,奇道:“哥哥好像從以前就很不喜歡白副衛尉。我看他是個很正直誠懇的人,不知哪裡讓哥哥不滿?”

  “哼!”素颯冷笑道:“人人都說他正直誠懇!可你記不記得娘臨死前說過的話?‘千萬不能相信那些幾近完美的人,不能參與那些幾乎天衣無縫的計畫!完美的背後常常是最可怕的深淵’。”

  素盈低下眉頭,小聲道:“可副衛尉並非完人——他跟白公公關係就不好。”

  “這就是他的狡猾之處。”素颯神情不爽,對素盈說:“你不要跟他太親近。他那個人,很難說。”

  素盈調侃道:“我看哥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

  “我寧可當小人,也不會讓那些似小人又非小人、似君子又非君子的人接近你。”

  素盈笑笑,沒說話。

  十六章 求婚

  九月,皇家又有兩次大規模的出獵,從獵隊伍浩浩蕩蕩,幾近一支精銳部隊。

  素盈聽說行獵的隊伍一直遠去,早已遠遠超出了獵場的範圍。她還聽說聖上日益沉迷於狩獵,樂此不疲。

  若是換了別人,素盈至多對這傳言一笑而過——她又不是什麼大人物,犯不著為皇家操心。可是,終日戎馬呼嘯於大漠深林之中的,是那位面容文秀淡泊的皇帝,這讓素盈有些驚奇:她見過他的臉,實在無法想像那樣一個安靜的人如何馳騁於千軍萬馬之前,如何氣勢豪邁地挽弓引箭、追熊獵虎。

  轉念一想,她對這些又不放在心上了:每個人都有她不熟悉的一面。溫柔的東宮在六歲起隨同聖上出獵,那時的他就能射死一隻猛虎,讓聖上讚歎不已。雍容華貴的皇后據說有一手好箭法,百步穿楊,從不虛發。

  素盈還聽說,有些朝臣對皇帝越來越濃烈的狩獵愛好提出異議。他們擔心他步上夏帝太康的後塵,他們希望他勵精圖治。可是皇帝只用一句話就把所有的非議擋開:“朕是無為之治。”他說。“你們不是總嫌皇帝管的太多,盼著出現一個無為而治的皇帝嗎?”

  儘管他以無為做幌子,朝臣們依舊有話說——說話的大多是一些沒什麼陞官前途的小臣僚。說錯話大不了一死,他們才不怕。他們怕的是死後不能在史書上留名。敢於直諫的骨鯁之臣,名留青史的幾率要大得多。既然這輩子很難榮華富貴、一步登天,他們至少要為博得流芳百世的美名而努力。

  皇后也加入了他們的進諫行列——素盈知道,撇開心機是否深重、待人是否誠懇不談,她的眼光一直都很長遠,多年來始終保有一國之母的自覺,明白什麼樣的事情對這個國家好。

  她明白作為一個皇帝,永遠不該和官員們對峙、決裂。臣僚的勢力千糾萬結:這個官員是那個的親戚,那個官員又是另一個官員的學生,另一個官員又和再一個官員在同一支軍隊裡共同殺敵,或在同一個學館中一起受教……對皇帝順從恭敬是他們從小受到的教育,是他們習以為常的義務。但若是他們相互連結起來,他們之間的關係比他們與皇帝的關係要親近得多。

  真到那時候,皇帝若不受制於他們,就會被束之高閣。素皇后看過太多的歷史,龐大的帝國昏君時不會頃刻坍塌,正是因為國家有這些臣子——他們的擔憂,是對皇室和國家的深情,若是辜負了他們的深情……她丈夫的這一生會以昏君的身份收場,至於是壽終正寢還是不壽罹難,尚且難說。

  皇后希翼緩和皇帝與臣僚的關係,然而她的努力只有一個結果——皇帝的心漸漸離她遠去。

  對這些事情最為滿意的人,就是丹嬪。

  素盈能夠得知的消息稍稍落後他人,但她也可以從全家的氣氛中察覺:丹嬪在宮裡正春風得意。皇帝的兩妃,素貞妃和素文妃已經失寵多年,只是看在她們的父親當年輔佐梁王登基有著莫大的功勞,皇帝才一直對她們彬彬有禮。這姐妹二人膝下無子、年華漸衰,無論如何無法與美麗潑辣的丹嬪爭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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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為著這個原因,素府的門前終日車馬不絕。素老爺決心再接再厲,一口氣為家門再添新的榮耀:他雖然受封東平郡王,膝下八個女兒卻沒有一個蒙受天恩、得封郡主。素老爺頻頻向丹嬪暗示:趁素盈和素瀾尚未出嫁,千萬求聖上隨便給她們一個封號,讓她們嫁人的時候能底氣十足。

  丹嬪很快傳出話說:素盈在宮裡服侍過皇后,曾經為皇家做過下人的人,想再封郡主不大容易。

  素瀾倒是很快得到一紙封誥,受封為德昌郡主。素瀾本就膽大尖刻,使者一走,她就提著那張黃絹冷笑道:“要是封給我一片好地方,我去琚家還能說得出口。德昌郡算什麼?地不長草、鳥不拉屎……一年撥不上幾個私房錢給我,還要我白白欠丹嬪一個人情!說出來還要被人笑話呢!真是不如不要。”

  隨便她怎麼說,素老爺都不會放在心上。他正心花怒放地計畫第二件事情:榮安公主十七歲,女大不中留,眼看就要嫁人了。他連忙向丹嬪傳話說:咱們家素颯是多好的青年啊!那真是要文有文、要武又武,遍覽朝上朝下朝內朝外,再也找不到這樣一個美男子。而且素颯跟榮安公主年紀相當——到這把年紀還沒婚配的大好青年就更少了!千萬要在聖上面前多多提起素颯!

  丹嬪這次傳出來的話就有點不耐煩:榮安公主的婚事正在議,候選人雖說不多,但也不少——素颯已經在裡面了。到最後關頭再說吧,現在說也是白說。

  素老爺心中有了指望,人也快樂和氣起來。下人們見他每天喜氣洋洋,自然陪著他高興,素府上下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和睦局面。

  素颯也陪伴東宮跟隨大隊人馬出獵去了。他這一趟出去,直到臘月才回來,正趕上合家上下籌備過節。他帶回來許多獵物和賞賜,更增添了素府的喜氣。他一下就給了素盈四十張極好的狐皮,一整張絕佳的熊皮,還有數不清的鹿皮、獐皮、貂鼠皮等等,素盈院裡原本空曠的雜物間頓時塞得滿噹噹。

  宮中又為鳳燁公主送來上等熊皮狐皮鹿皮共七十七張,各色貂皮十七張,還有七箱珍玩,充當她過節的用度。鳳燁公主天性淡泊,隨便翻檢一番就分給素府上上下下,素盈和素瀾各得到七張熊皮、十張狐皮、鹿皮還有幾樣精緻玲瓏的金銀玉飾。

  素瀾撒嬌道:“三哥偏心,盈姐姐已經有好多啦!我可是一文不名,公主賞賜的時候也不照顧我……”

  素盈笑道:“這是公主做事公允,又不是不疼你。”

  鳳燁公主也笑她:“要給宰相做兒媳的人,還怕日後沒這些東西嗎?只怕以後你連這個也看不上呢。”

  姑嫂幾個又熱熱鬧鬧地挑花樣、選式樣,定下過節的服飾。

  過了幾天,素颯從東宮回來,帶給素盈一隻錦盒,說:“東宮的一番心意,我代你收下了。”

  素盈打開一看:盒中分為兩格,左邊是一株乾枯的香花,右邊是一株一模一樣的銀枝金花發簪。素盈不認得這是什麼花,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哥哥。

  素颯靜靜地看著她說:“這是進貢來的不老香——花雖枯,香不敗,馥郁持久,據說可存留百年。”

  “難得東宮一直惦記著我……”素盈微微地有些惆悵。

  素颯又說:“這是東宮送你的——若是賞賜,你收下就行。可他特別交待這是送的,那你也得回一份禮,禮尚往來嘛。”

  “啊?”素盈失笑:“真是的!我哪裡能拿出配得上他的東西?”她見素颯神情鄭重,全無笑意,只得認真地想了想,從箱子裡取出白瀟瀟贈送的香爐說:“我這兒裡裡外外只有這香爐還算精貴,雖然不是簇新的,但跟我進宮又出來,也算有點來歷。若是東宮不嫌棄,請他放在案頭偶爾把玩,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素颯接在手裡,喟嘆一聲,心事重重地走了。

  進入正月,素府的親戚們紛紛來走動,也有不少人為素盈提親。素老爺這時候開始精打細算:素府眼下前途一片光明,他唯一尚未訂親的女兒可謂奇貨可居。前年他還發愁這女兒的婚配,沒想到今年時來運轉,貴胄高門紛至沓來。素盈的婚事竟變成最划算的一樁。他並不著急,靜待最最合意的乘龍快婿出現。

  素盈明白現在的形勢對她來說最好。她的年紀在未婚的閨媛當中算是大的,正所謂時不我待,錯過今年的好兆頭,再想要從出身高貴的少年中挑挑揀揀,就要看老天爺還照不照顧她了。

  她每天聽來來往往的下人們在她面前誇這個、品那個。雖然覺得羞赧,可她也在心裡認真地考量這些貴族少年們,結果總覺得這個少點什麼、那個又少點什麼,沒有一個能讓她聞名傾心。

  初十那天,素盈與素瀾約定賞雪。誰料素瀾不知從哪裡打聽到:琚二公子這天要主持琚府的賙濟,向窮人散發肉粥、臘肉。她竟喬裝一番,偷偷去看自己的未婚夫,把素盈一個人撇在寂靜的後園中。

  素盈左右無事,索性獨自在數株梅花間流連。

  她賞了一會兒花,正打算回去,卻聽到身後的雪地被沙沙地踩實。一轉身,她瞪大眼睛,驚喜地笑出來:“白副衛尉!”

  信默身上沒披外氅,大概剛剛從哪個屋裡出來。他站在離她三四步遠的地方,溫柔地笑道:“遠遠看著像是奉香……啊,你看我,叫你‘奉香’叫慣了,現在都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家裡人都叫我‘阿盈’。”素盈含笑打量信默,說:“白副衛尉別來無恙?”

  “還好。”信默也仔細地看著素盈,柔聲道:“你看起來也很好——臉上沒愁容了,精神也爽朗許多。”

  素盈帶信默到小亭中小坐,又說了些這半年來的事情。問到素槐的時候,信默的口氣有點失望,說:“她是個機靈人,跟你不怎麼像。長得不像,性格也不像。”

  他頓了頓,定定地看著素盈道:“我剛剛才從姑姑那裡聽說——其實她當初為我提起的那位小姐是你。”

  素盈忙把眼光轉到別處。信默的雙眼卻盯著她不放:“阿盈,要是我今天沒有來探望姑姑,她沒有提起這件事情——你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會讓我知道?”

  素盈看了信默一眼,反問:“原本就是八字沒一撇的事情,還老提它做什麼?”

  信默搖搖頭:“可是對我來說就不一樣了——我忍不住想起那個女孩曾經化妝成自己哥哥的隨從,卻連一匹馬也拉不住;想起那個女孩滿懷信心地進入宮廷,卻漸漸變得楚楚可憐,即使如此,她只是更加謹慎地約束自己,從沒想過傷害別人;想起那個文靜小心的女孩差一點就成為我的妻子——其實我想這些所用的時間,不過是從姑姑的小院走到這裡的短短一刻而已。可是這短短的一刻就讓我覺得,你是那麼好的一個女孩,我不想錯過……”

  素盈聽得面紅耳赤,慢慢地撥弄披風上的緞帶。

  她的神情嬌怯,精緻的臉龐白裡透紅,像初夏的蓮花瓣。在周圍的冰天雪地裡,她是如此柔美可愛。信默痴痴地看了她一會兒,站起身,走到素盈身邊握住她的手。

  “嫁我!”

  他聲音堅定溫柔,素盈一時六神無主,不知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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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有很多人都提親呢……”她心慌意亂口不擇言,突然冒出這樣一句話。

  信默靜靜地看著她,“這與你我之間有什麼關係?願意就是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提親的人多人少,能左右你對我的看法嗎?阿盈,你心裡覺得好還是不好?”

  在他灼灼的目光注視下,素盈的心猛烈跳動,脫口道:“好!”

  信默立刻笑逐顏開,素盈卻避開他熱切的笑顏,低聲說:“可是我爹不一定覺得滿意……他還有他的打算呢!”

  “我不認為令尊會用什麼我做不到的事情來阻撓。”信默自信地笑了笑,由衷舒了口氣,“我唯一怕的是我一廂情願,你並沒有格外看待我。”

  素盈輕聲說:“難道我就不會想起那個總是幫我、差點成為我丈夫的年輕人嗎?”說完,她的臉已經紅到脖根。

  信默心花怒放,緊緊握住素盈的手放在心口。

  “一言為定。”他說,“最遲三天,白府一定會來提親。”

  “一言為定。”素盈滿面羞紅,怕呆得久了有人看見,輕輕抽出手要走。

  “阿盈!”信默叫住她,解下手腕上的一塊翡翠,放在素盈手心。

  晶瑩的白翡翠四四方方,上面雕著一朵盛放的花,五個花瓣都是天然紫色,花蕊卻帶著一點淡淡的鵝黃。素盈一見就很喜歡,深深地看著信默,柔聲說道:“白公子一片心意,阿盈定不相負……”

  信默求婚的事情,素盈不敢在府中張揚,只偷偷告訴素颯一個人。

  孰料素颯一聽就大發雷霆:“我跟你說過,不要與他親近!你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你竟然這樣隨便答應了他?”

  素盈滿心委屈,嘀咕道:“和其他公子相比,我與他還算瞭解。我想不到拒絕他的理由。”

  “瞭解?”素颯嘴角帶著嘲諷,看著素盈道:“這世上瞭解他的人,恐怕連三個也沒有!你才認識他幾天,居然也以為自己瞭解他?!”

  素盈氣道:“哥哥從來沒說過信默一句好話,總是覺得他居心叵測。既然如此,哥哥就該清楚地告訴我:他哪裡不好?哥哥一味埋怨我,讓我怎麼能服氣?”

  素颯連著冷笑幾聲,說:“好——我不用說多少,只告訴你一件事,你自己去想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說:“記不記得你拜琚大人為義父的那天?……那天在那裡聚會的公子們,有東宮侍衛,還有禁中統領。聚會的意圖是什麼,大家心照不宣——宰相想拉攏我們,這件事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若是處理不妥,就會變得十分棘手。白信默那時還是東宮左衛率,我的同僚。”

  他看了素盈一眼,繼續說:“當大人提出他的要求時,聚會的眾位公子都不敢輕易作聲,他卻直直地頂撞。我想:如果這個人不是真正的正直,那麼他就是和琚大人早有勾結,故意用這種方式誘導那些搖擺不定的公子與他一道反對,然後琚大人對不忠於他的人一目瞭然。日後大人一定會殺雞儆猴,把他們統統從要職上趕下去——我在那一刻是這樣以為。我想,如果白信默真是琚大人的死忠,那麼無論人事怎樣變動,他也不會一落千丈,至多就是降一兩級而已。”

  素盈輕哂道:“哥哥的心眼多,別人就一樣麼?”

  素颯看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說:“宮廷是什麼樣的地方,你又不是沒有見過。你說哪個人心眼不多?更何況……跟某些人比起來,我差遠了呢。”他冷笑一下,又說道:“那天,大多數公子們都與我同樣想法,沒有人敢貿然站在白信默一邊,大家都想看看他日後的下場再做反應。你不必氣憤——宮廷裡雖然說不上哪個人的命比大家賤,但也犯不著為別人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素盈的嘴角冷冷地勾起來,不再看哥哥。

  “可是白信默這個人太出人意料。”素颯搖頭笑道:“我不知道該佩服他,還是該畏懼他——因為琚大人的關係,他很快就無法在東宮立足。他把當日聚會的事情向東宮稟報,東宮為此萬分憤慨,誓要與宰相決裂——阿盈,連你這樣成日在家的女孩兒都明白東宮不是宰相的對手,白信默又怎麼會不知道?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把東宮往那條路上推。我只知道他自己如魚得水,不但得到東宮的信任,還在東宮的保薦下調任丹茜宮。”

  素盈張了張了嘴,卻什麼也沒說。

  素颯看出她神色猶豫,苦笑著說:“沒錯,你哥哥我,與他的境地相反。我失去了東宮的信賴。”他嘆了口氣,說:“再說,調任這件事情本身就十分蹊蹺——皇后娘娘與宰相的關係很複雜,況且兩人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一般來說,他們若是有了摩擦,會折中解決。唯獨對待白信默——宰相要他降,皇后卻讓他又升一級,放在自己身邊——這無疑是同宰相唱反調。宰相想藉機威嚇眾位公子的計畫不成,皇后也不是不知道。只憑東宮一句話,根本不足以讓皇后娘娘做這種選擇……這其中還有什麼事,恐怕誰也不知道了。”他看看妹妹,幽幽道:“白信默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在宮裡有什麼樣的根基,你根本無法想像!”

  素盈輕輕咬著嘴唇,把頭別到一邊。

  “阿盈,你看人也太簡單了!”素颯搖頭說:“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可是你知道嗎?人心就像深不可測的湖水,你自以為看透,其實不過只看到第二層、第三層,或者第四層——真相還在千層以下呢!”

  “照哥哥這樣的說法,世上有哪個是好人呢?”素盈淡淡地反問,“哪個人沒有千層之下、不讓人看透的真相呢?我不想費力,用一生去追求真相。我只要他第二層、第三層的心對我好,這一生也能過得不錯了。”

  素颯怔怔地看著她,素盈又說:“哥哥今天說到的事情,已經進了我心裡,我沒法裝作不知道。這些事情我會問問信默,看他如何解釋。若是我覺得他的解釋可以接受,會轉告哥哥——那時,請哥哥不要再質疑,不要再反覆猜測。不然我又不能安心了——哥哥就讓我安心嫁人吧。”

  第十七章 白信默

  信默私下向素盈求婚的第三天,白府果然派人來提親。出乎素盈意料的是:她爹非常痛快地許婚,像是早就在等著白家來。

  “信默這個年輕人不簡單。”素老爺私底下對素盈說:“以他的出息,不出幾年就能做禁軍統領。”

  他這樣一說,素盈反倒不安:她和父親的品味一向差了十萬八千里,迄今為止,素盈真心喜歡、她父親也能看得上的人,就只有素盈去世的娘和素颯而已,再沒出現第三個。她心裡不住嘀咕:是信默太好,人見人愛,還是他有素老爺喜歡而素盈沒有看到的一面?

  素盈儘量不想這些事情,一想起來就心煩。她盼望信默趕快來探望她,可是信默卻在正月下旬跟隨皇室去鴨川河獵鵝。素颯也隨同東宮去參加鵝頭宴,甚至素沉和鳳燁公主也在皇后的極力邀請下一道去了。貴胄們紛紛離開京城隨行,素府中也冷清許多,就剩下素瀾有事沒事來陪素盈說說話。

  自從素瀾偷偷去見過她的未婚夫,回來之後就無比歡喜——出了正月她就要嫁人。“想到這一生要和一個男人朝夕相對,有點無聊。”素瀾一提起她要嫁的人就喜不自禁,“但是琚二公子看起來真不錯!一點驕縱的樣子都沒有,無論怎麼看他,都是做事很有分寸又很寬容的人,可是他也不會對下人太親切失了身份。我對他太滿意了。”

  素盈暗自想:如果只求這一點,信默比琚二公子還要好上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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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一想到信默的好處,她就忍不住深深地想,把所有能想到都在心裡曆數一遍,讓他的優點溫暖她的心。可想來想去,結論總是——她的未婚夫是個完人。每次想到這裡,她又不寒而顫:完人一向是最虛偽的人,他不該是個完人。前思後想,她就變得很驚慌,又有些害怕他。

  素瀾見姐姐神色不定,知道她惦念信默,便笑她:“原來姐姐也會害怕成親啊!”

  “我?哪兒有?”素盈反駁的口氣不夠堅定,素瀾又笑她:“我害怕,是因為我只圖琚家的門第才嫁過去,不知道自己要嫁的是個什麼人,怕聰明反被聰明誤,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輸進去。姐姐又怕什麼?訂親之前你就知道六姐夫,還跟他一起在宮中共事……”

  “可我也不知道我要嫁的是什麼人。”素盈低聲說。

  素瀾見她眉宇間壓著陰雲,心知她喜歡胡思亂想,不定又想了些什麼,忙轉開話題說:“姐姐,你知道嗎?聽說這次鵝頭宴,是要為榮安公主選駙馬呢。”

  “哦?”素盈果然好奇,問道:“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猜的。”素瀾笑嘻嘻說:“前些天大姐二姐從宮裡送出來一些東西給我,我就跟宮人攀談了幾句。”

  “早就知道你套別人話的本事好。”素盈笑道:“怪不得京城的少年幾乎傾巢出動。”

  “是呀!往年的鵝頭宴,聖上都是帶後宮女眷和幾名大臣一起去。今年把大姐二姐都留下,卻帶了一群不相干的小夥子——不難猜。”素瀾又說:“連大哥大嫂都被拉去了,肯定是要集思廣益,為榮安公主一生的幸福作保。”

  素盈點點頭:“皇后一直覺得鳳燁公主嫁得早了,沒能多在御前享幾年天倫之樂,所以一直捨不得讓榮安公主早早下嫁。一旦捨得把公主嫁出去,就不會隨隨便便。”

  “不知三哥有沒有這個福分。”素瀾嘿嘿一笑,“不是我說話難聽:這事情只怕有些難。我們大哥已經尚主,兩位公主嫁在一家的事情可不多。除非三哥格外優秀,無人能出其右,不然……”

  素盈想起榮安公主和素颯之間的親切態度,便也笑道:“世事難料,我們等著看就是了。”

  素盈可沒想到,看到最後,她也成了戲中人,讓別人來看她的熱鬧。

  信默回京之後很快就來探望素盈。雖然素盈已經從哥哥那裡聽到鵝頭宴的種種趣事,但聽信默再講一遍,還是讓她興趣盎然。

  素颯為人慎重,沒有張揚,但素盈猜他一定在鴨川河技壓群芳。這次果然從信默口中得知素颯的表現非凡。

  “阿盈,大約連你也沒有見過素率那樣意氣風發的樣子。”信默微笑著說,“往年他代東宮獵鵝的場面就十分精彩,今年東宮派他與丹茜宮、御前侍衛、禁中侍衛一較高低,他的表現更令人讚嘆。”

  素盈眼中含笑看著信默,問:“那麼,連你也輸給他了?”

  信默爽快地說:“大家都能猜到這比試是為了什麼——我已經有婚約在身,何必與人爭鋒?”

  他的一句話就讓素盈喜上眉梢。她心想:不是她不懂得懷疑,是他太可愛了,她不知道該怎麼懷疑。

  “咦?”信默看素盈腕上掛著一塊翡翠,眼中一亮,抓住素盈的手道:“這不是我的翡翠嗎?怎麼好像變得漂亮了?”

  素盈忙抽回手,微嗔道:“哪有那種事?我連上面的絲絛都沒換,跟以前一模一樣。”

  信默快樂地看著她,說:“我爹昨天還向我要,問那翡翠去哪兒了呢。我說已經給你了——人人都知道白家的翡翠合歡是傳兒媳的,當然要給你才對。”

  素盈把翡翠捧在手裡輕輕撫摸。有些事情,她想問,又不想知道答案。

  可她也知道,這些事情放在心裡,早晚要成死結。她終於輕聲道:“這幾天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情——當初離宮的時候,丹茜宮的白公公為你捎了一封長箋給我。現在我知道了:他是你大哥。可是我不懂,你們的關係怎麼像是很好又像是很不好?”

  信默愣了一下,拍了拍素盈的手背,說:“這事情,連我們家裡的好多人也不大清楚底細,但你是要嫁我的,我就跟你講吧——大哥是個好人,十多年前年輕氣盛犯了錯,被沒入宮廷為奴。他的性情有些偏激,在宮中有幾個極好的朋友,但更多的是話不投機的人。我最初進東宮的時候,跟你三哥一樣大,才七八歲。他怕他這人緣連累了我,特意交待我要扮成跟他性格不和的樣子,日後也方便知道別人怎麼看我們兩人。”

  素盈奇道:“要怎麼知道?”

  信默笑笑,在她額前輕彈一下,“你也進過宮,可你不知道別人在背後怎麼議論你三哥,你三哥也不知道別人暗地裡怎麼說你——大家都知道你倆是相依為命的好兄妹,自然不會在你們面前掉以輕心。我和信則就不同了,大家都知道我們不和了十年,斷然不會作假,對他有什麼不滿也不在我面前避諱,對我有什麼不滿也不會在他面前收聲。”

  他見素盈的神色有些悻悻,便止住這個話題,柔聲道:“這些話我就是不說也行,可是你一問,我就忍不住想要照實回答。你要是因為這個看低了我,我也無話可說……”

  “在宮裡行走的人,哪個不會多幾個心眼呢?白公公的想法獨樹一幟,一般人果真不會想到。這有什麼可責怪的?”素盈向信默淺淺一笑,“我原本不明白你怎麼會調任丹茜宮。現在想想,想必也是白公公從中出力?”

  信默看著素盈,笑著搖頭道:“這話不是你想到的。是素率提出來的吧?”

  他一語命中,讓素盈有些尷尬:“我也覺得挺奇怪。”

  信默搖搖頭說:“不止你們奇怪,我也覺得不可思議呢——我也有消息靈通的朋友,事前告訴我,說是琚相已經準備好將我調出京城、駐守邊關的文書。我連行裝都打點好了,可文書下來卻是去丹茜宮——真是匪夷所思。我到現在不知是誰從中相助,只好當其中有我不能探知的隱情。”

  素盈見他的言談推心置腹,更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說:“我這些年習慣了小心翼翼過日子,難免多心,你不要見怪……”

  “不會。”信默笑道:“如果你多心,說出來讓我知道就好,我自然會跟你解釋。你三哥就只有這一點不好:總是疑心重重,卻又不向人說。”

  他雖然是說素颯的壞話,可素盈知道他並無惡意,也沒有覺得刺耳,會心一笑:“你有個聰明的哥哥,所以能在宮中安心度日。我若是沒有這個多心的哥哥,恐怕在這家裡都過不下去了。”

  素瀾在二月一個晴好天氣出嫁,婚禮壯觀到驚天動地,聖上親自頒賜許多禮物,大街小巷湧滿了看熱鬧的人,還有種種數不勝數的熱鬧場面——素盈是從丫鬟們的口中得知的,她在家中幫忙張羅,沒有離開素府。

  全家上下喜氣洋洋,可話題的中心漸漸從素瀾身上偏開,偏到了素盈的婚禮。素瀾這一嫁就是她在素府生涯的終點,再沒什麼好說的。素盈身上還有萬萬千千的未知,更引人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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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素盈忙完了就去找大嫂鳳燁公主——到出嫁之前,就只有她陪鳳燁公主聊天消閒了。

  不知為什麼,鳳燁自從鴨川河回來,看素盈的眼神就有些古怪,總是涼涼的,很是心痛的感覺。素盈以為她又在多愁善感,為素府兩位小姐出嫁後的日子感慨,便更加勤快地陪伴她,多盡一分心力讓她高興。

  姑嫂二人談天說地,話題不離素瀾的親事。鳳燁公主幾次三番欲言又止,不知又為了什麼憂心忡忡。

  素盈想要問個清楚,可忽然來了一個面生的丫鬟,說是從相府來的,問六小姐怎麼沒過去喝喜酒。

  素盈笑道:“哪兒有未出嫁的姐姐去妹妹的婆家喝喜酒的?”

  那丫鬟便說:“夫人這些天惦記小姐呢!就算不是喝喜酒吧,小姐也該過去看看夫人了。”

  素盈心下生疑:就算宰相夫人想念,也不該挑這樣一個裡外都忙的日子叫她過去。她知道其中另有事端,匆匆向鳳燁公主告辭。

  鳳燁公主也不挽留,只是悵然垂下頭一言不發。

  相府前門堆滿了道賀的禮物,素盈的馬車停在冷落的西門。她對此處地形倒也熟悉,快步走過西花園,往後宅去。

  誰知身邊的丫鬟一拉素盈的手臂,說:“小姐就在這裡等一下。”

  素盈更加不明所以,訥訥地應了一聲,四下回顧。

  按說今天是琚府的大日子,該熱熱鬧鬧才對,可這西花園異樣的安靜,像是刻意留出一塊僻靜,不容人來叨繞。這異常的場面讓素盈暗自覺得凶多吉少。

  很快,一個高大魁梧的少年步伐沉穩地向素盈走來。

  素盈知道他衝著自己,但想來想去不知這是何人。

  “素六小姐?”他一直走到素盈面前才站住,用銳利的目光上下打量素盈。

  素盈見他體格強健,氣勢不俗,加之神情沉著,又無俗態,猜他多半不是京中官員,大約是武將家出身的公子。她微微頷首,不知這樣一個人找自己做什麼。

  “在下白信端。”

  素盈一怔——這竟然是信默的弟弟,威毅將軍白信端。聽說這位十八歲就受封強弩將軍,隔年就晉陞威毅將軍的少年,前天才從幽州回來,想必是特意來參加琚府的婚禮。只是他過於老成,素盈一時沒猜到他會是那麼年輕。

  “聽家兄誇小姐是個聰明人。”白信端面無表情地說:“聰明人大都不喜歡別人說話兜圈子。恰好在下是個粗人,對拐彎抹角也不在行,所以我們就開門見山直說吧——”

  素盈淡淡一笑:“正要向將軍請教來意。”

  白信端抿了一下嘴唇,說:“家兄性情隨意,對身外之物從不介懷,常常一時高興就將隨身之物輕易贈人——聽說家兄將家傳翡翠送與小姐,在下受家父之命,特請小姐歸還。”

  素盈大吃一驚,心中更加疑惑:為什麼是在此時?為什麼是在此地?為什麼他要提出這樣離奇的要求?

  她臉上仍是自自然然的微笑,若無其事地說:“翡翠雖然珍貴,但素盈並不是貪財之輩。京中人都知道白家這塊小小的翡翠意味著什麼,素盈也不例外。既然將軍要開門見山,素盈不妨也來問一句:白府要回這塊翡翠,是打算在成親當日鄭重送給素盈,還是打算另送他人?”

  白信端的嘴唇動了動,一笑道:“六小姐既然想到了,又何必說破?”

  一剎之間,素盈眼前發黑,胸中似乎翻起驚濤駭浪,猛烈地衝撞她的胸腔,似乎非要把她的身子撞得支離破碎不可。

  她想要強作鎮定也不行,自己都能聽到牙齒打顫的聲音。

  “我與信默的婚事是按禮數定下的,將軍一個人、一句話,就要收回嗎?”素盈極力保持從容,口氣卻透出寒意:“將軍以為素盈是什麼人?東平郡王府是什麼樣的人家?”

  信端原本就為難,心知這事對不起她,可實在是不得不這樣做。他見素盈一臉悲憤,滿懷歉意地說:“只要小姐答應此事,無論小姐要什麼,白家定當雙手奉上。”

  “我要信默的人頭,你拿得出來麼?”素盈厲聲喝問,眉間的愁雲頓時化為雷霆,眼中盈盈的水色也在霎時聚斂了無數刀光劍影。只一瞬間,這弱不禁風的女孩就變得凜然不可侵犯。“除非他死,否則,退婚之事免談。”

  信端是直性子,人如何對他,他就如何對人。見她態度強硬,信端的口氣也厲害起來:“小姐以性命要挾,就不怕自己有性命之虞?”

  “白將軍怎麼會有這樣可笑的想法?”素盈看著信端,毫不退縮地冷笑:“這時候我若死了,全天下都會知道:是白家退不了婚,把我害死的!”

  二人在這裡僵持住,誰也說不出話。

  “阿盈!”琚含玄這時走到他們附近,見這兩人神色不善,向素盈溫和地說:“阿盈,退婚吧。義父幫你物色一個更好的人家。”

  素盈眉頭一挑,譏誚道:“怎麼?義父就是這樣向著女兒的?——讓女兒來承擔為攀權附貴而退婚的惡名?”

  琚含玄是見慣各色人物的人,並不把素盈的怒氣放在心上,鎮定自若地對她說:“你不知這其中的難處。”

  “該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素盈冷冷地看著白信端,哼一聲,轉身便走。

  琚含玄看著她的背影,點頭笑道:“我早知道你不是幾句話能說動的。”

  “可女兒今天才知道:認大人做義父有什麼樣的好處。”素盈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毫不遲疑地走了。

  白信端不曾想到哥哥口中柔弱溫和的素盈,竟會是遇強則剛、寧折不彎的人,連琚宰相從中調和,她都不屑一顧。信端大為躊躇,忙向琚含玄求助:“此事是白府虧欠素六小姐,若是六小姐肯放過家兄,白府必將感恩戴德——求大人再為調和。”

  “阿盈是個聰明人,不會無理取鬧。”琚含玄不緊不慢地說:“時候到了,順其自然就好,她不會鬧出什麼事的——她是個有理智的人,絕不會一時衝動落下後悔。”

  素盈躲進馬車,這才淚如雨下。她不知自己做了什麼,竟讓白家悔婚,還以性命相脅。越想越無頭緒,越想越傷心,她索性抽泣起來。

  隨從的僕人連忙勸道:“六小姐!今天是七小姐出嫁的好日子,不能哭啊!”

  素盈忙強忍住眼淚,卻把自己憋得頭暈目眩。

  琚府的鼓吹震耳欲聾,震得她心煩意亂,心中一痛,竟逼出一口血來。眼淚和著鮮血染污了她的披風,素盈順手拽下披風,三下兩下狠狠地將染血的部分撕下來,伸手遞到窗外,對跑在車邊的小僮說:“你把這個送到白信默手上,告訴他:今天是我妹妹大喜之日,我不忍讓家人傷心——若不是為了這個,他兄弟一開口,我就該死給他看!”

  小僮哪裡知道她經歷的事情,見那染血的碎布猙獰可怕,嚇得不敢接。

  “快去!”素盈厲喝一聲,胸中又有些痛,忙坐穩了調勻氣息。

  小僮沒見過六小姐這樣嚇人的神情,知道怠慢不得,忙接過碎步撒腿就跑。

  素盈定了定心神,把與信默連日來的交往和眾人的表現從頭想到尾,並未發現一處不妥。唯獨一件事情讓她心中嘀咕:信默那天說過,他父親向他要翡翠。素盈當時並未多心,現在才覺得白家想要悔婚的意圖由來已久。

  可是個中緣由,她還是想不透。從提親到信默的父親要翡翠,前前後後不過幾天,若是幾天之內就從中意她變成不滿意,當初幹嘛還要提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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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十八章 公主下嫁

  素盈回家還沒坐穩,信默就風風火火地衝入她的房門。

  素盈原本滿腔悲憤和埋怨,不知要向何處發洩。可是一看到他的臉,看到他焦急難過的樣子,她的心就軟下來,不能像自己原先想像的那樣向他發火,只能長長地嘆口氣。

  她的嘆息幽深而哀傷,眼中兩顆碩大的淚珠搖搖欲墜。信默捧著她蒼白的臉,看到她嘴角還有殘存的血漬,不由得心慌:“他把你怎麼樣了?”

  素盈見他這樣,相信他並不知道信端的所作所為,便苦笑著搖頭說:“他把我氣暈了……氣得我頭腦發熱,想拿你洩憤。”

  “他是不是胡說些什麼?”信默一手為素盈擦去下頜的血跡,一手在袖中攥成了拳頭。

  素盈把臉貼在他的手心,“他向我要你家的翡翠。我說,拿信默的人頭來換。除非信默死了,我絕不交回……”她苦笑著搖頭,“我以為,我們雖是私下約定,可也值得生死相守。可是信默,我不明白,你們家到底在想什麼?”

  信默的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龐,柔聲道:“沒事,你只要安心等我來娶你。”

  “能嗎?”素盈閉上眼睛,緩緩說:“你們家白將軍怕我不答應,特意叫我去相府,要琚相從中調解——這固然可能是他忌憚我家現在的勢力,不便來硬的。但琚相竟然站在他那邊……真想不通。信默,你到底有什麼瞞著我?我心裡非常不安……”

  “沒事,你有我呢。”信默握住素盈冰涼的手,“阿盈,你相信我。我會來娶你,什麼都不能改變。”

  素盈手中握著那塊翡翠,嘆了一聲。

  從那以後,白府就不見有其他動靜。相府的人倒是來過幾次,勸素盈退婚。他們惹惱了素盈,她索性賞來人一個閉門羹。有次她這舉動把相府的人也惹惱了,在門外向素盈冷笑:“小姐不要仗著宰相夫人疼你、大人由著你發脾氣,就以為能與大人分庭抗禮。宰相大人對你也算仁至義盡,你若不識抬舉,後悔的日子在後面呢!”

  素盈聽他言談大有蹊蹺,自然也不會閒著,托素瀾為她打探。素瀾剛嫁到相府,與相府眾人還不親熱,她心裡畢竟向著姐姐,也認認真真多方打聽,可無論怎樣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偌大的相府,上上下下近千人,竟沒一個透出一點口風。

  素家姐妹都不是盲目樂觀的人,見情況如此,更覺其中大有來歷,然而這來歷密不透風,讓她們也無可奈何。

  素盈越來越焦躁,雖然信默常來看她,不斷地寬慰她,可素盈見他總是閃爍其辭,對他也漸漸不放心起來。

  四月的一天,素盈正在房中揀選香料,一個小丫鬟磨磨蹭蹭地走進來,結結巴巴地說:“小姐、小姐!奴婢聽說……榮安公主的駙馬定下了……”

  素盈見這個不常走動的小丫鬟面容蒼白,心知多半是壞消息,哥哥定是落選。她對小丫鬟溫和地笑笑,說:“要是好消息,也輪不到你來報信。上面的丫鬟們遇到壞事就往下面推——說吧,我不怪你。駙馬不是三公子,對吧?”

  小丫鬟縮在門邊點點頭,說:“小姐,小姐……駙馬是、是白公子……”

  素盈的身子陡然一震,呆呆地反問:“哪個白公子?”

  “是白二公子……”小丫鬟見素盈面如土灰,哪裡敢再說下去,一個勁叫:“小姐小姐,你還好嗎?”

  素盈驚得幾乎要跳起來,可身子卻如鎮在大山之下動彈不得,頭上重重地頂著萬頃沉鉛,壓得她搖搖晃晃。她的手抓著身邊的桌子,手臂顫抖,連桌上的茶具也咯咯地搖晃起來。

  “你胡說什麼?”她提高聲音道:“公主一向都是下嫁素氏!何時輪到白家?!”

  小丫鬟被她的神情嚇得要哭出來,啜泣道:“奴婢也不知。奴婢聽其他人說,白家原本也是素氏一支,因為幾代前犯了法,被革去姓氏,改成‘白’的……”

  這事情素盈也有耳聞,她再也想不出質疑的藉口,頓覺心中一片空虛。

  “他要當駙馬?那麼……我呢?”她的喉嚨乾澀,幾不成聲。

  小丫鬟大氣也不敢出,可又不敢不答,“白三公子現在就在小姐的門外……小姐要不要他進來?”

  素盈勉力抬起頭,看見小院中站著一個神采飛揚的人,不是白信端是誰?

  素盈冷笑道:“他還有什麼好說的?”

  白信端不等素盈邀請,已走到素盈門前,看著臉色鐵青的素盈道:“素六小姐別來無恙?”

  小丫鬟見他們二人神情不善,慌忙跑開了。

  “白將軍又來要那塊翡翠麼?”素盈盯著白信端的眼睛,心裡恨死他的笑容。她如此絕望,他卻還能笑得春風盎然。

  白信端看看周圍無人,笑道:“榮安公主是個明理的人,說她已經有了信默,有沒有那塊翡翠無所謂。可家父怕公主心中見怪,希望小姐明白事理,把那翡翠還來,家父定當重禮道謝,公主也會明白小姐的心胸寬闊。”

  “我心胸寬不寬闊,與她何干?”素盈神情鎮定下來,沉下臉說:“我就是個心胸狹隘的人,怎樣?”

  白信端沒想到事情到這份上,她還是冥頑不靈。可要說真就把她怎樣,也不大可能。他只好婉轉地說:“皇家定下的婚事,我們也無可奈何,希望小姐體諒。小姐若是惦記與信默的情分,就不要讓白家難做。”

  素盈嘴角含笑,冷冷道:“白家為了娶公主,退婚不成乾脆把我撇在一邊、蒙在鼓裡,連知會一聲都沒有——這樣的事情都能做出來,還有什麼事情讓你們難做?”

  “雖然公主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可大婚之時,白家拿不出那塊翡翠,總是不大好看……”

  “你家娶公主的時候好不好看,與我何關?”素盈目光陰沉,道:“你好像沒有發現,白家做的這件事,讓我們家難看得很。”

  白信端來之前已經想過很多說辭、很多他可能會見到的場面,可素盈的表現完全不像他的預期。說她氣急敗壞,她偏偏口齒伶俐咄咄逼人。信端知道口舌上佔不到她的便宜,便佯裝怒道:“小姐難不成要我爹親自向你賠罪,才肯歸還那塊翡翠不成?”

  素盈默默地看著他,白信端忽然覺得一股寒意逼到他心口:他並不討厭素盈,雖然沒有表示出來,他心裡其實有些為她感到委屈不平,甚至他也覺得素盈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他無能為力,他只能在心裡同情這個女孩,表面上該做什麼還得做。

  可是這女孩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看著他——她不憎恨他,她鄙視他。

  白家擁有了尚主的榮耀,可是有這樣一個女孩,在這樣一個陰暗的房間裡鄙視他們。信端是馳騁沙場、戰功赫赫的武將,提起他來,沒有一個人不服,可是因為這樣一件事情,有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鄙視他。

  信端在她的目光下忽然覺得憤怒而不安,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

  “……讓白信默來拿他的翡翠。”素盈緩緩地說,“我等他。”

  素盈不知道,她和信端在小院中對峙的時候,素府已經像炸開了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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