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20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7
七〇

  素瀾微微一笑:“依我看,慈明三年正月裡,為姑姑慶賀生辰的那座木雕,今年該送一座大的給她了。”

  慈明三年素府送給當時的丹嬪慶賀生辰的禮物,是一座木雕的丹茜宮,那木頭還是素盈與素颯二人出的。

  “當真?”素盈早盼宮中後位之爭早有結果,也免得自己整日提心吊膽。

  “我瞎猜的——現在後宮那氣象,堪當重任的人選並不多。”素瀾壓低聲音笑了笑,“不過,二哥也真是妄想。他離了我們家,改回謝姓,只是一個沒落人家的公子,一樣娶不到姐姐。”

  “你胡說什麼?!”素盈被她惹惱,將孩子往她懷中一塞,道:“你一個人胡思亂想吧!我可不陪著你,不然別人會以為我又瘋了。”

  她正作勢要走,恰好一個丫鬟進來說:“相爺請六小姐過去小坐。”

  素盈一聽心頭就是一沉,可自己在人家家中,任性不得,只好跟著那丫鬟轉迴廊過花園,來到一處幽靜的書房。

  她原以為父親定然也在,誰知書房中只有琚含玄悠然坐著看書。素盈一聞他書房中有股淡香,就有些發愁——她近來一直不碰香料,生怕又出幻覺。

  “已經通風好一會兒,應該不成大礙吧?”琚含玄見她在門口畏縮不前,悠悠說道:“聽你父親說,你以後不能再動香料。可惜了你那樣的手藝!你不做奉香之後,皇后曾經與我提過好幾次你的香料呢!當然,那都是她被廢之前的舊事了。”

  素盈不知他為什麼忽然提起廢后,默默上前兩步,向他拜了一拜。

  琚含玄仔仔細細地打量素盈,讓她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他收她為義女的時候,他也曾這樣看她,目光裡有逼人的寒意。

  “你上次說過的話,我並沒有完全信。”他說,“可我也知道,你沒有憑空捏造的本事。所以,我去查了……你並沒有說錯。”

  “大人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素盈有些不安。

  琚含玄笑了笑:“你種了籽,收了果,卻不想知道它是怎麼長成嗎?”

  素盈的嘴角輕輕牽動,但沒有說話。

  “阿盈,你借了我的手為你妹妹報了仇,現在該是回報的時候了。你該不會以為我傻到任由你一句話就能擺佈吧?”琚含玄站起身,走到素盈身邊,微笑著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我也要你為我做一件事情。”

  素盈的臉色微微泛白,強辯道:“素盈只是在大人面前說溜一句話。廢后這樣的大事,是大人促成。主意是大人定奪的,素盈何德何能?怎有本事勞動大人的手?”

  琚含玄一聲長笑:“我欣賞別人與我討價還價的勇氣,但我總是告訴他們——我聽他們說完,只是因為欣賞,並不意味著我還會向他們提供別的選擇。”

  素盈咬了咬牙,問:“大人要我做什麼?”

  “我想,素颯告訴過你我為什麼會擔保你做東宮妃。”琚含玄含笑說,“如今,我要你到另一個人身邊,去做你本該在東宮身邊做的事。”

  素盈驟然失色,低呼道:“不……”

  琚含玄早知她是這種反應,不緊不慢地問:“你說什麼?”不等素盈開口回答,他收斂了微笑,冷冷地問:“聽說,你哥哥前些日子受了重傷?”

  素盈正心亂,又聽他這樣說,不由得怔了怔。

  “你可知道——上不上戰場,由他決定;能不能回來,卻由不得他。”琚含玄一臉寒霜,緩緩地說:“信不信,我可以讓他老死在邊陲?……如果,他不會戰死的話。”

  素盈又氣又痛,眼淚奪眶而出。

  “阿盈,你為你哥哥做了一個愚蠢的建議。現在,該為自己做一個聰明的打算了。”琚含玄輕輕拍了拍素盈的肩膀,“回去以後,好好跟你的老師學——學得要快,要好。不然,也許我會改變主意,把好意送給其他素氏的小姐。”

  第三二章 逝夏

  六月最後的四天,京城浸在滂沱大雨之中。當然,無聊之輩照例把這場雨和傳說的劫數聯繫在一起。大雨初停的那個晚上,月太明亮,不見一點黯斑。這異象由星官推算之後得出結論:月中兔與蟾蜍驟然不見,是缺失中宮的緣故,應當速立皇后。

  廢后被廢已有好些日子,朝中仍有人為她申辯,要求皇帝迎她回宮。素盈聽說太子睿洵曾在殿前長跪兩日兩夜不吃不喝,為其母訴冤,最後被皇帝命人強行架回東宮禁閉,然後他就在東宮內不斷吟詩寫文,委婉陳詞,企圖打動他的父親。浮想他長跪不起的樣子和被禁居東宮的苦楚,素盈不禁為他難過。

  也有人上奏皇帝,要求迎回那些歸家的選女,充實後宮。可皇帝無動於衷,不知想些什麼。他不表態,群臣就難以安心,不斷揣度他的心思,幾乎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新建議。

  這個夏天對許多人來說,無疑漫長而艱澀。

  薄暮時分,暑熱漸消。詠花堂外蟬鳴悠長,素盈聽著聽著就走了神,仍是挺腰立背收下頜的坐姿,心卻不知飄到了何處。

  崔落花見她神思飄忽,就將手中一卷《別賦》合上,靜靜看著她。

  素盈竟不知她停下不講,仍是出神地呆坐著。崔落花輕輕搖頭微笑,朗朗道:“實澹泊而寡慾兮,獨怡樂而長吟——我記得小姐原來很喜歡陳王的賦。”

  “苦黃雀之作害兮,患螳螂之勁斧。”素盈的口唇微動,聲音輕緩,“小心翼翼地託身茂葉蔭蔽,卻躲不過蟲雀狡童的戕害。身生雙翅卻難以高飛……《蟬賦》一直不是我最喜歡的——太過無望。”

  崔先生見她的心思不在詠花堂,便說:“今日就到這裡吧。駢文詩賦原本是小姐所長,至於史傳,小姐耳熟能詳,頗有心得,也不必再做功夫。明日起,我與小姐同讀諸子。”

  素盈並不熱心,淡淡地說:“這些我也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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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有些東西,讀一輩子也不為多。”崔先生並不見怪。

  素盈笑一聲,“既然如此,我又怎能在數日之間窮盡?讀完了諸子,尚有琴棋書畫、騎射韜略……”

  “琴畫不過陶冶情操,若想賞玩,自有宮中伶人、畫師效勞;書棋也只是一時雅興而已,不通,至多不能盡興,並無大礙。妃嬪的騎射技巧,多數隻用在獵場,即便空手而歸,也無人指摘。韜略嘛……若不必像前朝的憲烈皇太妃或如今的盛樂公主那樣馳騁沙場,韜略再精通,終究是紙上談兵。”崔先生不慌不忙地說,“若非有得天獨厚的出身,否則才藝再精,也難以接近後位。可以說,閒來無事時,這些才技足以討好,但萬一有事,靠它們不能保命。即便是精通六藝的廢后,也無從倖免。唯有諸子不可不讀,不可不細細品味。”

  “難道通讀諸子就能保命?”素盈輕嗤,“廢后何嘗沒有學過?”

  崔先生從容對道:“她雖學過,卻只學了六分,並未學精。若真深諳韜光養晦、明哲保身的道理,明了上下百戰、以守為攻的策略,何至於今日。”

  素盈聽得心中煩悶,失聲道:“您以前並不是這樣教我的姐妹。”

  崔先生依舊不動聲色,悠然回答:“小姐處境與她們不同。我教她們如何在宮中穩步高昇,教小姐的卻是如何才能巋然不動。”

  素盈垂下眼瞼,黯然沉吟:“……難道您真的以為,宰相和我父親的企圖能得逞?”她靜靜一笑,“後家並不是那種受到暗算就甘願服輸的人家,他們勢力不弱,況且還有東宮支持……說不定哪一天聖上回心轉意,父親他們所作的一切都成枉然……”

  崔先生看著素盈微笑:“小姐這是在為自己遐想。如果置身事外,以你的聰穎,決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素盈與她銳利的雙眸對視一剎,立刻低下頭。

  “廢后是絕對回不來了。”崔先生的口氣有點傷感,但並不加以掩飾,“先前宰相沒有保她,反而落井下石,已經得罪了後家。她若真被迎回,再度擁勢,後家一定不會放過宰相。琚相不會由著對自己不利的人東山再起——您的義父,是個敢作敢為、堅決徹底的人。”

  素盈放在膝上的雙手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對他,您知道多少?”

  “原本並不大知道。現在,我想,作為您的老師,我知道的足夠多——”崔先生沉穩地說:“您若是得他歡心,他會把您想要的一切送到您眼前。若是逆他的心思,他會把您原有的一點也奪走。”

  那一瞬間,素盈忽然想起從前讀過的佛經上,似乎見過琚含玄的同類。

  “小姐若是為自己好——不要拂逆他。”崔先生嘆了口氣:“這是每個崔氏都會教給學生的基本功——最好永遠不要與那些權臣硬碰。”

  素盈站起身,抖了抖裙裾,柔聲道:“我們說點別的吧……我聽素瀾說,宮中高僧勸聖上齋戒。所以自從廢后出宮,後宮妃嬪沒有一個能睹聖上金面。”

  “我聽聞的與小姐一樣。此事多半是真,不然丹媛娘娘也不會頻頻派人去相府求助。”崔先生與素盈一同走出詠花堂,邊走邊說:“不僅如此,星官說流年不吉,生肖屬鼠的女子對皇家不利。宮中所有肖鼠的宮女都要遣放——與淳媛娘娘一起進宮的選女都是鼠年所生,那些尚在宮中的雖未見逐,只怕也不會得寵。那些出去的想要再進去,更是難上加難。”

  素盈冷笑,“齋戒、生肖……這些鬼話,是琚相授意的嗎?”

  “小姐這話又問得急了。您再想想看——”崔先生笑道:“若是需要事事‘授意’才能達到目的,他就不是琚相。自廢后出宮,可有哪些事不合琚相的心意?恐怕唯一需要他開口‘授意’的,就是小姐您。而您也無法拒絕他。”她頓了頓,又說:“小姐不必多慮,後位一事,想必已成定局。”

  素盈緘默不語,行至一叢紫陽花畔,她伸手折下一朵,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幽幽地說:“夏天……就要過去了。”

  東平郡王府再度延請女教習已經不是什麼秘密。雖然東平郡王屢次聲稱崔落花只是暫住他府上,正在謀求新主戶,但這番虛詞難以令人置信。加上皇后被廢之後東平郡王與宰相走動很勤,有心人不難猜到其中有什麼企圖。素盈身為東平郡王府唯一未嫁的女兒,在京城貴族中變得很有名,大多數人並未瞭解她的優點,已經熟知她的缺陷。

  於是當宰相提出宜立新後主持後宮,並且提出東平郡王的六女德才兼備的時候,立刻遭到許多或含蓄或慷慨的攻擊。

  不是因為這些人不怕琚相,只是他們更加希望他提出的人選是自家女兒。

  不是因為素盈出身不好——東平郡王一脈也曾出過一位太后一位皇后。

  不是因為他們懷疑素盈的德才——德才的標準原本就十分模糊,他們也很難依此對素盈加以評判。

  他們提出的最確鑿的反駁理由就是:京中早就盛傳這位六小姐是個瘋子,有十餘位名醫可以證明,這位小姐在今年早些時候常發臆想,滿眼生幻——這樣一個病人,根本不合入宮的要求,如何能登上後位?

  宰相一派並不急於為素盈避謠,只偶爾回應他們的攻擊。於是那些不看好素盈的朝臣一鼓作氣,將素盈批得一無是處。既然宰相提出的人選眼看無望,那些支持廢后的人也再度蓄勢,上書懇請將廢后迎回。

  朝中派系基本上一目瞭然,小吵大吵接連不斷。皇帝索性不再理會立後的奏章,罷朝齋戒。七天之後他再度上朝,又面臨同樣的問題——他的朝臣並沒有同他一併清心寡慾。這讓他更加心煩。

  倒是宰相委婉讓步,讓眾多朝臣有些意外。他說:“既然立東平郡王之女有諸多非議,更立他人未嘗不可。像如今這樣吵鬧絕非良策,不妨自今日起召大臣集議,有更好的人選再請陛下定奪。”

  他的一進一退實在令人好奇,連皇帝也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那天皇帝在御書房召見琚含玄,問起他為何舉薦素盈時,他先是答道:“星官稱今年之劫需要一位八字極特別的女子平息,而東平郡王的六女恰是星官所推得的八字……”

  皇帝不是傻瓜,自然知道所有的巧事背後都有玄機,因此並不驚奇。

  琚含玄見他臉上平和淡泊,似乎不感興趣,於是嘆了口氣:“陛下連日為此事傷神,不如暫且先放一邊……其實臣舉薦此女,不過是看她溫柔典雅,聰慧嫻靜——陛下其實是見過的,她曾在宮中陪伴仙逝的淳媛娘娘住過一段日子。”

  皇帝怔忡片刻,站起身負手靜立,雙眼望入宮殿的某個幽暗角落裡,淡淡地說:“原來,就是淳媛的那個姐姐。”

  琚含玄見他還有印象,緩緩地繼續說道:“自古充實後宮以廣聖嗣,原是優先考慮生養。東平郡王家的女子宜生養是人盡皆知的……”

  “她果真像朝中那些人所說,滿腦子臆想、舉止不當麼?”皇帝問。

  琚含玄微微笑道:“史籍所載的聖人、奇人之母常常遇到庸人難以解釋的異象,有何奇怪?與仙人語、夢瑞獸入腹,難道都是臆想?依臣之見,與其道聽途說,不如親眼一見。陛下可以看看那位小姐是否如他們所說的那樣不堪。”

  皇帝輕輕地點了點頭,“後天是七月十三,朕要往西郊紮營迎節。東平郡王可在隨行之列?”

  琚含玄連忙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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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皇帝沉默了片刻,忽然柔聲問:“朕從前並未格外留意……她,與淳媛長得相似麼?”

  素盈與妹妹素槐不是一母所生,樣貌並不很相似。琚含玄不願貿然作答,沉聲道:“陛下見了便知。”

  在七月十五中元節前兩日,皇家就開始慶祝——七月十三晚上,皇帝帶領親近的臣子前往西郊,預備十四那天的宴慶。

  素盈隨父親同行,心中早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她既無法歡喜,也無法拒絕,雖然置身熱鬧之中,卻只能冷眼旁觀。

  飲宴所需的酒饌自有下人操辦,素老爺又忙著去宰相帳中拜見,素盈無事可做,在自己的帳中獨坐,一直坐到手足冰涼,才發現西郊的深夜如此寒冷。

  她走出帳外,避開忙碌的下人,獨自向遠處步月——夜空澄澈,月如寒玉,距團欒只差些許。一層縹緲的夜霧在遠處悠蕩,將風景都籠入朦朧。草上的夜露很快打濕素盈的裙腳、錦襪,陣陣涼意沁骨,她不得不停下腳步。

  不知名的野花在月下綻放,白色花瓣薄得彷彿透明。素盈俯身采了一朵,迎著月光,想看看它是否晶瑩剔透,然而不等她看分明,忽聽草地沙沙作響,有人低語,隱約提到素盈的名字,又有人輕笑一聲。

  素盈驚疑轉身,手裡的花跌落在地,她也雙膝跪倒,口稱“吾皇萬歲!”

  皇帝帶著東宮與兩名宦官、兩名衛士,也在月下閒行。

  “夜露太重,起來吧。”皇帝說著,走到素盈近旁。伶俐的宦官已為他摘了一朵小花送到手上,他向身邊的東宮笑笑,說:“我很小的時候,也喜歡把幾近透明的花放在眼前,以為這樣看到的世界會變美麗……”

  他捻著那朵花在眼前緩緩晃過,嘆道:“花不是一樣的花,世界還是一樣的世界。”一鬆手,那朵花飄落在素盈面前。他的目光隨著那朵花一起下落,注視著素盈的眉眼,溫和地問:“你是素盈?……抬起頭來。”

  素盈應聲叩首,慢慢仰頭,迎上皇帝柔和的目光——他背對明月,素盈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唯獨看清他這雙眼睛柔和寧靜,與她印象當中一般無二。

  他端詳了一會兒,輕輕點頭,夢囈似的說:“……眉眼都像……”聲音低得若有若無。

  素盈不知他說她像誰,只聽出是稱讚,便微微垂下頭。

  “時候不早了,荒郊野外的,一個女兒家不該在外面流連。夏天……就要過去,夜太涼。”皇帝說著,向身邊的宦官道:“送她回去。”

  素盈謝了恩,站起身欲走,忽然聽東宮問:“你哥哥近來還好嗎?”

  她回身望瞭望東宮,發現他猶有戀戀不捨之情,似乎想要留她多說幾句話。素盈忙避開他的目光,欠身回答:“回稟殿下,素率自從得到殿下保薦赴邊,一直兢兢業業,唯恐辜負殿下厚望……前一陣雖然受了傷,近來已好多了。”

  東宮見她容色拘謹、對答慎重,喃喃道:“那就好……”

  他的聲音落落寡歡,素盈有些擔心,可是眾目睽睽,她不便多話,又向他一拜才離去。

  然而她總覺得後頸暖暖的,不知是誰的目光始終落在那裡……

  中元節的盛宴並沒有因為皇帝身邊缺少一位皇后而失色。除了素盈,還有幾位素氏的貴族少女隨父兄一道前來,藉機拜見天顏。皇帝對這些少女一視同仁,素盈也沒有得到什麼特別對待。見這場面,素老爺雖然有宰相撐腰,仍然免不了心中打鼓。

  素盈反而坦然——若是皇帝與她不投緣,沒有選她,那麼誰也不能怪她。就算父親會嘮叨一段日子,終歸有死心的一天。

  可是七月十六凌晨,送節之後,貴族們將要返城之時,素盈忽然收到一份禮物。

  黃衫宦官並不避諱旁人,就在來來往往的貴族面前,笑吟吟將一隻徑約尺許的紅木圓盒交到素盈手上。素盈見了他那身御前的服色已忐忑不安,待打開圓盒,更不知自己是愁是喜。

  盒中是滿滿的白色小花,每一朵都帶著露珠,晶瑩透亮,香氣盈面。

  禮盒並沒有附上隻言片語。然而不需要任何言語,每個人都明白了皇帝的心意。

  第三三章 大婚

  宮廷中的事情有時很簡單,只需要一個暗示,眾人都已意會,不需更多口舌。有時又很複雜,用難以想像的繁文縟節做一件原本可以很簡單的事情。

  皇家媒氏在八月初三那天登門道賀,素老爺儘管早料到事情如此,還是喜不自禁。

  納後儀定於八月十三。素盈初聽說時,覺得時間太匆促。但皇家請期與民間不同,沒有商量的餘地。況且素老爺害怕夜長夢多,巴不得素盈早早進去。媒氏一走,素盈就在崔先生和一眾命婦的督導下勤修苦練。

  素盈其實不太明白皇帝為什麼選了她——月下半明半暗的一次相見,他那令人似懂非懂的一句囈語,就讓她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她私下將這場意外的相遇告訴崔先生,向她徵詢心中的疑問——皇帝對淳媛是否還有一絲惦念?

  崔先生沒有回答,只是笑著說:“那可是皇帝!他要考慮的東西很多。他也許會因為你是淳媛的姐姐而賞賜你許多寶貝,但不會為這個緣故把皇后之位送給你。在他決定之前,後位已經在小姐手中了,他不過順水推舟、平息異議而已——除了琚相安排的人選,皇帝還能選誰?只怕他就是選了別人,也不長久吧!”她頓了頓,又說:“不過現在有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得益於淳媛娘娘,他並不排斥小姐,似乎還有一些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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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素盈無語——對這樣一場婚姻中的皇后來說,這一點確實值得慶幸。

  那盒花,不是送給她一人,而是送給許多人看的。她早該料到。

  算算日子,此時已是八月初六,素盈花了三天練習皇后大婚的禮儀,背誦要對不同人說的不同話,用過晚飯才得閒。素盈原本不喜歡與人客套周旋,這天晚上難得一點閒暇,還要用來接待前來道喜的各色人等。她應付了一會兒,瞅準一個空當,立刻溜之大吉。

  心裡並沒有特定的目的,腳下卻信步走到了詠花堂。堂內沒有掌燈,素盈推門進去,幽暗中恍然想起多年前,她曾許多次在窗外聽到崔先生教導她的姐妹們。那時她們離宮廷那麼近,幾乎觸手可得,而她是那麼遙遠。

  “小姐,您在這裡做什麼?”崔先生秉燭而來,搖動一室光影,素盈的遐思在燭光裡破碎,輕聲道:“來這裡清靜一會兒。”

  “小姐這幾日太累了,也該注意身體。”崔先生含笑說,“連郡王都很意外:前些天讓小姐研學,小姐還很不高興。如今小姐竟沒有一點脾氣,如此努力。”

  素盈淺淺一笑,“前些天若不裝裝樣子,惹惱了宰相,只怕我哥哥前途堪憂。現在,我沒有選擇。要是惹惱了我要嫁的人,搞不好全家的性命都要懸起來,怎敢掉以輕心……”

  崔先生懷中抱著幾函書,放在桌上對素盈說:“眼下差不多就是我能教導小姐的最後時刻——這些書該交給小姐了,以後能用得上。”

  素盈走到近前一看,原來是一函《女誡》,一函《女則》。她拿起來看了一眼,翻也沒翻就隨手扔在地上,笑說:“沒有哪個皇后是靠它們坐在後位上。”

  崔先生並不著惱,將那些書揀起,拂去微塵,也笑道:“可是每個皇后都要拿它們來裝點——”

  素盈的雙目瑩瑩,直視著她:“崔先生原來如果這樣教我的姐妹們……不知她們如今是什麼光景。”

  崔落花的眼神一黯,口氣也沉重起來:“我曾經問過小姐,此生最大的遺憾是什麼。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用現在的方法教導我的學生——過去我按照明後、賢後的標準教導她們,如今我只想讓我的學生活下去。”她看著素盈,眼中露出少見的關愛,“自古以來,帝后最難。不知多少天潢貴胄慘遭摧折,後悔生在帝王家。我只希望小姐不要落得後悔。”

  素盈摸著那些書,若有所思:“崔先生今後有何打算?”

  “崔氏的女子,一生只有一個打算,就是教導素氏的女兒。”崔先生笑道,“……至死為止。”她們一向如此:寧可依附於素氏,孤老終身,也不願依附於男人。

  素盈溫柔地望著她,堅定地說:“崔先生不必為以後費心打算了——我已經決定:帶你入宮。”

  崔先生有點意外,但很快微笑起來:“很久以前,我就覺得小姐很像皇后……她也將自己的老師帶入宮中。”拿素盈與廢后比較時,她特意稱廢后為皇后,避開了不祥的字眼,可素盈還是輕輕蹙了一下眉。

  “要成為皇后的人,不該把自己的老師留給其他素氏……”崔先生的口氣複雜,似乎有一點點讚賞,不等素盈說什麼,她躬身一拜,恭謹地說:“多謝小姐。”

  素盈微微地點了點頭——這一拜她受之無愧。這些年來,崔落花已經太瞭解素盈,若不帶她進宮,素盈不能確定素老爺會對她做什麼。

  離開詠花堂,素盈踏著一地花影,走得很慢。月色昏昧,她用目光費力描摹地上的花磚,並不是因為對它們有特別的感情,只是覺得將要離開熟悉的一切,有些莫名惆悵。

  走著走著,她踩到一個人模糊的影子,停下來,循著影子慢慢望上他的眼角眉尖。他器宇軒昂,可五官從小就與素府的老爺姨娘、兄弟姐妹沒有一點相似之處,瞞不住血緣的差異。儘管如此,素盈卻不只一次覺得,他的臉,他的每個表情、每個眼神……她一直都很熟悉。這錯覺太危險,她從不敢深想。

  “二哥……”素盈略略頷首,算是招呼。

  素震的神色平靜,慢慢地說:“明日起,你不必這樣叫我了。”

  許多人攀附東平郡王府時,他卻選了八月初七認祖歸宗。從明日起,世上就沒有素震,只有虎賁郎將謝震。

  素盈“嗯”一聲,不再說話。兩人在狹窄的小徑上默默地面對面站著,似乎都不知該說些什麼。遠處傳來一聲更鼓,素盈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舉步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素震猛地抓住她從他身畔掠過的手,仍是面向著前方,呼吸卻難以平靜。

  素盈感覺到手上傳來他的體溫和熱量,忽然悲從中來——她並非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可她明白的事情太多,就因為太明白,連“一時糊塗”也沒有,所以只能再一次搖頭。

  髮簪上懸著的琉璃珠輕輕撞擊出清冽的聲音,像是隨時會碎。

  “放開吧……”她說。

  他放開她的手,卻抱緊她整個人。

  “在這時候放開,這一生就再也不能擁你入懷……”他說。

  素盈被他的莽撞驚呆,不知他何時已用情至此。她想推開他,卻不及他力氣大。“我們幾年來只見過十七次面——”還數今年最多。從前他在邊城,幾乎不回來。

  他望著她,用柔緩的聲音說:“你給我寫過三十五封信,一共十萬零四百一十六個字……我從每個字裡都能看見你。在讀完你寫的第十九封信時,我已知道:世上沒人比你更瞭解我。無論如何,我要娶你。”

  素盈沉下臉,口氣透出寒意:“請你自重!”

  她的冰冷讓他眼中的熾熱慢慢降溫。素盈在他悵然若失時擺脫他,退開一步,只給他一個背影。

  小徑上響起腳步聲——崔先生正走過來,抱著素盈沒有帶走的書。看到眼前一幕,她愣了一瞬,定神平靜地對素盈說:“小姐,雖然很多人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有些人是不能犯錯的——她們沒有改的機會。”

  “我明白。”素盈幽幽地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口齒有些含糊——她忽然有種預感:為這一個“明白”,大概,她這一生也會如崔先生曾說的那樣,遇不到一個山伯……有些人,注定只能擦肩而過。

  她靜靜深吸口氣,側身從素震身邊走過。他沒有牽她的手,輕聲說:“阿盈,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吧……像去年冬天的那個早晨,你去東宮之前。”

  他的聲音那樣無奈,讓人不忍拒絕。素盈轉過臉看了他一眼,緊閉的嘴卻怎麼也張不開。她黯然垂下頭,默默地繼續走她的路,終究沒有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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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謝震第二天就離開了素府。四夫人畢竟養他一場,落了幾滴眼淚。其他人對這位公子的感情一向生分,況且又有素盈的大事日日逼近,也沒有為此事分心。

  素老爺特意觀察素盈的臉色,發現她也沒表現出特別,於是稍稍安心,對她說:“年少時,懵懂無知是難免的,過些日子就會變淡。以後你自己也會覺得有些事情像是胡鬧。”

  見素盈無動於衷,素老爺又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以後要更加小心慎重。哎——直到生下皇子,都不能鬆懈啊!”

  素盈心中冷笑:他的打算真是長遠。

  八月十三倏忽而至,素氏全族的顯貴齊集東平郡王府。皇家的使者送上精美的酒饌和豐厚的聘禮,後族遍飲皇家御酒之後,命婦請素盈登車。

  在這場盛大的典禮中,不知為什麼,素盈一直有種疏離的感覺,彷彿這不是她的婚禮,彷彿這場典禮沒有她也完全可以。她按部就班,麻木地履行學來的禮儀,走了一步之後想著下一步,除此之外更無其他念頭,悲傷喜悅都不知去了哪裡。周圍的歡歌如海,她卻只是一座漂流的孤島,沉默地倘佯,變不成一滴海水融入其中。

  直到素老爺與素夫人輪番走上東西階,無比恭敬地說“敬之戒之,夙夜無違命”,“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命”,素盈這才意識到她已經完成了在家的所有儀式——他們只剩下擔心她今晚不能得到那人的歡心。

  帷幕一垂,鼓樂再起,脾氣溫和的駱駝駕著車穩穩地向皇宮進發。

  素盈的嘴角掛上一個冷笑,正襟危坐,心神飄忽,覺得這空殼般的身體已不受她的控制,想動也動彈不得。

  “傀儡……”一個聲音輕輕地嘲諷她:“你以為,順從他們的心意,就能皆大歡喜?傀儡也會有感覺?”

  “住口。”素盈知道那是誰的聲音。那女人沒有在香氤繚繞的日子出現,仍不忘用聲音來干擾。

  女人的聲音消失無蹤,素盈卻難以平靜。

  皇宮之中還有另一場更加隆重的儀式在等待她,但她心中突然想不起該怎麼做。若是嫁入普通人家,就算做錯了什麼,她也不必害怕——至多不過是眾人嬉笑一番,日後當作笑談。惹急了她,她可以在夫婿面前嬌嗔,不准他再提起……然而她今日的婚禮是這國家的一部分,典天象地,入史傳世,稍有差池都會被當作冥冥中可怖的暗示。

  素盈一時慌了神,極力去想,卻總有一些遺漏。

  將至宮門,宰相傳敕賜酒,素盈在車中飲了,心中萬般念頭都很神奇地被這一杯酒平息。

  她在便殿七十步遠的地方下車,踏著黃絹從容前行。道上放置一副銀鞍,她一見就知道是哥哥素颯的。儀式裡用上他的馬鞍,不知是慰藉還是提醒。

  素盈心裡輕輕嘆了一聲,從鞍上跨過的瞬間才真切地感到,她從此就不再是素盈,而是皇后素氏……

  黃昏初降時,盛典進入尾聲。素盈在尚宮的引領下步入御殿。尚食進酒,尚寢設席,素盈看了一眼,心未動先寒,默默把目光投向地面。

  聽身邊眾人跪拜時衣襟婆娑,她就知道皇帝來到了她面前。他牽起她的手,一言不發地帶她入席——只有他們兩人的宴席,與先前的大宴截然不同,靜得可以聽到殿外一片落葉撲上窗櫺,某枝角落裡的紅燭爆開燈花。他們鄭重接過尚食奉上的五穀,又接過酒祭奠神明,讓這頓晚膳看起來更像一個祈禱婚姻能保證天下五穀豐登的神聖儀式。無論他們是否喜歡盤中所盛,都像征性地吃了三口,飲過酒,漱了口。

  尚儀跪奏“禮畢”,素盈的腦中驟然空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抖。

  一位尚宮引皇帝去東房寬衣釋冕,另一位尚宮站在素盈身旁,等她起身入幄。素盈定定地坐著無法動彈,那位尚宮的目光中就帶了三分責備。她什麼也不說,輕手輕腳攙起素盈,接下來幾乎是半拖著她坐上御床,為她褪去鳳冠禮服,然後就退出重幃。

  燭光下滿室金紅,溫暖的色彩驅不走素盈身邊的一股寒氣,害只剩一件綾衣的她不住發抖。所有的尚宮都悄無聲息地退出,素盈聽到殿門被輕輕合上,然後,周圍一片寂靜。

  這份靜已讓她心慌意亂,而有人撥開層簾、向她走來的腳步聲,則險些讓她不能呼吸。她低著頭,看到他的白綾袍移至她面前,又從她面前轉到她身邊坐下。

  也許剛才靜了太久,他們一時都不知該怎麼說話。

  他的手溫柔地放在她交疊的雙手上,暖和的掌心壓住她的顫抖。

  素盈牢牢記著,在她準備婚禮時,每個姨娘都交給她許多經驗,而七姨娘白瀟瀟送她的是一句話:“整個婚禮太累太鬧,他未必有空細看你的臉——當只剩你們兩人,你一定要在他看你第一眼的時候,對他微笑。不管他以後寵不寵你,總不會忘了這個微笑。”

  她想要抬起頭對他微笑,忽然聽到他沉和的聲音:“這時候,你想起了誰?”

  被他一問,素盈心中就轉過幾個人影,每個都讓她笑不出來。一滴眼淚突如其來,啪噠一聲落在她的綾衫上,素盈甚至沒有強忍的機會。

  “妾有罪……”她低聲告罪。

  他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的淚痕,撫過她的下頜、唇角、眼瞼、眉梢。

  “難過,就哭吧。”他把她抱在懷中,柔柔地說,“為了你我,以後,再也不能想那些人了……”

  他的溫柔讓素盈意外,她的臉貼著他溫熱的胸膛,遍體寒意全消。他似乎聽到她的心跳漸漸平靜,於是起身放下最後一重床幃。

  素盈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但一切對她而言都很陌生,他的身體和氣息讓她不知所措。儘管他的撫摸是那麼舒緩,她還是緊張得容顏失色。他比她年長十九歲,然而體魄依然強健有力,那一刻來臨時,她禁不住迸出淚水,甚至嚇得咬緊嘴唇忘了呼吸。他沒有說話,親吻她的雙頰,每個吻都像花瓣落在她的肌膚上一般輕軟。而她頭暈目眩,只能閉上眼睛躲入黑暗,逃避眼前的一切。

  終於在某個瞬間,她驟然睜開眼睛短促地驚叫一聲。似乎渾身繃緊的血管經脈都在那一瞬輕鬆下來……

  一聲,兩聲……玉漏滴答,素盈睜著眼睛不知數了多久,心中卻反反覆覆只唸著“一聲、兩聲”。她偷偷轉臉,見她身邊的他睡得寧靜,呼吸勻淨安穩。

  她輕輕起身,想要下床,衾底靠近他的手卻被他抓住。

  “天還未亮,不吉利。”他閉目說道。

  據說新婚之夜一定要共枕至天明,否則此生就難以白頭偕老。

  素盈緩緩躺下,仰望帳頂刺繡的無數芙蓉花。

  “睡不著?在想什麼?”他問。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7
七五

  素盈不敢告訴他——之前,她怕記不住明日受東宮、東宮妃、群臣、內外命婦朝賀的全套禮數,將它們寫在一方絲絹上,藏在裙帶中。她想拿來看,以免朝賀時出醜。

  他好像明白她的企圖,握著她的手輕聲說:“記不住那些禮數也無所謂——你是皇后,什麼都不做也沒人能把你怎樣。他們會看你的臉色行事,不會讓你難堪。”

  素盈抿嘴道:“陛下說笑了。”

  “不。”他側頭看著她,也是一笑:“這是經驗。”

  他的眼角已生皺紋,然而含笑時雙眸晶瑩如蘊春水,素盈見了臉上一紅,忙轉眼看著別處。“睡吧……”他低低地說,“不然明天你撐不住。”

  他的聲音沉沉的,像有魔力。素盈很快就入睡,但只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又在不安的夢境中醒來。

  窗紗微微泛白,很快染上胭脂色,素盈好容易捱到了天亮,躡手躡腳地下床來。這次他沒有拉著她,似乎他也睡熟了。

  素盈又回頭看了他兩次,才放心地走出重重帷幄。路過妝台時,她順手抄起一支髮簪,走到殿中噴雲吐霧的香爐前,揭開銅罩,用髮簪撥了撥,挑出一塊未燃的香料。

  窗外一聲“卜剌”,驚得素盈一哆嗦,待看清是一隻鳥影掠過,她鬆了口氣,又回顧帷幕深處——他仍沒有動靜。

  桌上有昨夜的殘酒。她將那香掰碎,投入杯中和酒嚥下。

  辛辣的酒從喉頭流下,她緩緩吐了口氣,終於安心了。

  三四章 丹茜宮II

  山玄玉,水蒼玦,金釵十二樹,翡翠珥,白珠珰……

  出嫁之前,督導命婦就告訴過素盈:皇后的服飾隆重華貴,周身金玉繽紛,象徵天地山河——這身天下最沉重的裝扮,讓皇后在第一次穿上時就知道:加在她身上的不只是無以倫比的榮華,還有異於常人的重任。

  素盈曾經滿戴金釵玉珮在家中正襟靜坐,然而那時沒有人敢讓她用真正的皇后衣冠來練習,她用的只是平常首飾。命婦一邊在她的發間插上沉甸甸的金釵,一邊說“太輕、太輕!”直到素盈的脖頸發酸,她才停手。

  今天第一次穿上真正的皇后禕衣,素盈知道命婦所言不虛。

  鏡中那個富麗的身影彷彿不是她自己,只能看見滿身霞光煥彩,面目卻只剩模糊的一片蒼白。

  一縷香氣輕飄飄地舞入殿來。素盈知道是宮女捧香在殿外等候,她聞了一下,向立在不遠處的崔落花微微側頭。

  崔落花一直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看見她的眼神,立刻說:“尚儀,請把那香換掉。”

  清朗的聲音在安靜的御殿裡格外響亮,素盈依然不動聲色,其他人無不為崔落花那毫不客氣的口吻略感驚訝。

  兩名尚儀面面相覷,低低地回道:“娘娘,這……不合規矩。再說,吉時就要到了。”

  素盈像是失了神,沒有說話,目光還在審視鏡中陌生的自己。

  “定規矩的人不知道娘娘不能聞薰草的氣味。”崔落花向她們微笑,“現在兩位尚儀知道了,不會連權變的辦法也想不出吧。”

  兩位尚儀聽了連忙退下,殿外那一抹香氣也很快消弭。當素盈邁出御殿時,兩名宮女捧著香走在她前面,淡淡香菸隨風縈繞,已換了一種味道。

  御殿外鋪了黃緞,在初陽下閃動柔和的光彩。素盈垂著眼,由兩名女官攙扶著沿黃緞徐徐前行。

  走了不知多遠,朝陽驟然隱入宮闕飛簷之後。

  素盈緩緩抬起頭,嘴角掛上一個冰涼的微笑——丹茜宮……與她初次見到時一樣莊嚴,不同的是,今日的大門為她敞開。

  接受眾人拜賀時素盈並不需要做什麼,有司賓司贊和尚儀引導禮儀,她只要端正地坐著,在正確的時刻示意頒賜禮物。

  當東宮一身紫袍玉帶步入殿中,素盈覺得他也有點與印象中不同。也許是因為她第一次見他穿著如此正式,連神情也一併換成與著裝相配的刻板冷漠……

  他沒有看她,隨著司讚的唱禮躬行進退,目光所及最遠之處,大約是她腳下。

  素盈直視前方,在他退到一旁時,她向身邊的宮女頷首,她們便將賞賜頒下——明金弓帽、玉扣弦、青玉珮,件件珍貴,卻都是內官按例準備,沒有一件是她親自挑選。

  東宮妃含笑入宮,眉眼盈盈滿面喜氣。素盈依舊面無表情,按部就班,賞她一朵金花一付明珰。

  鳳燁公主與駙馬素沉,榮安公主與駙馬白信默依次拜見。榮安公主的一臉不屑早在素盈預料之中——她拜得草率,勉強有的三分敬意,是獻給後座,而不是獻給素盈。她如此坦率的表現反而讓素盈安心。至於其他人,素盈細細看他們盛裝之下的眉目,看不出一絲喜氣,更看不出一點心事。連她的大哥素沉也一臉肅穆,有些過份收斂。素盈看得大失所望,但也沒有表現在臉上,只是心裡暗暗自嘲——這些人在這裡都強迫自己藏住真實的心意,彷彿無慾無求似的……

  一場拜賀眼看要沉悶而平靜地收場,卻在小公主真寧身上出了插曲。

  這位最小的公主舉止有度,然而完成全部的禮節之後,她定定站在素盈面前,笑吟吟地說:“我認識你——你以前在這裡調香,在我母親面前,連頭也不敢抬起。”

  她的聲音清脆,卻帶出宮中一片死寂。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8
七六

  素盈輕輕地微笑,雙眼彎彎,望著昂然的小公主。

  她比真寧還小的時候,也曾經仗著年幼說些讓人難堪的話,以為童言無忌,誰也拿她無可奈何。

  小公主在她的目光之下,起初還能夠無畏地對視,但不久就臉色泛白,將眼睛垂下。素盈對她的反應有些遺憾:她喜歡真寧的勇氣,但不喜歡她的魯莽。這孩子並沒有做好接受一切結果的準備,就冒失地為自己與後宮新主人的關係開了一個不好的頭。

  司贊本該在這時候宣告覲見結束,但他見場面尷尬,又摸不透新皇后的心意,有些不知所措。

  鳳燁公主上前一步,向素盈拜倒:“真寧公主年幼無知,望娘娘恕罪。”

  素盈沒有回答,看了司贊一眼,他立刻乖覺地繼續唱禮,讓這場覲見以皇后賜宴收場。

  朝臣與內外命婦的朝賀讓素盈眼花繚亂。尤其是那些外命婦,大約做足了準備來吸引她的注意和好感,然而素盈還是沒能記住幾張新面孔。所有的人彷彿都是一個模樣:金飾青衣,笑臉盈盈……

  素盈覺得,自己再坐下去就要陷入一個可怖的奇陣,被一群一模一樣的人環繞。她的金冠彷彿越來越沉重,更加深了這場災難。於是她開始坐不安穩。司贊注意到她的細微舉動,便在唱禮時略微加快了速度——只是加快了一點點,除了皇帝那個很挑剔的弟媳邕王妃之外,幾乎沒人察覺,但卻讓素盈提前半個時辰擺脫苦海。

  回丹茜宮卸去正裝,素盈又換上常服,去設家宴的奉慶殿與東宮、公主們象徵性地小斟。

  她早知道這酒注定喝不痛快,但還是去與他們客套了一番,也懶得再去揣摩他們的臉色,漠然退場。這樣一來,整天的客套終於全部結束,素盈卸下一副擔子,突然覺得渾身乏力,走了沒有幾步,她的頭昏昏沉沉,像是酒勁上來,又像是倦怠欲睡。恰好奉慶殿不遠處有一座八角亭,她便進去小坐,順便為身邊每個宮女找了份差使,將她們全部支開,只留崔落花在一旁。

  她不言不語,崔落花也不擾她清靜。

  一股爽風撲面,直入襟懷,素盈深深呼吸,精神一震,臉上又煥發少許光彩。

  “崔秉儀……”她低低地問:“拜賀時你未在場,剛才席間一切你卻看見了。有何感想?”

  崔落花微笑著說:“娘娘眼觀六路,何須旁人參謀?”

  素盈嘆了口氣:“皇后難當!”

  她這一聲嘆息隨風四散,一時連風也彷彿涼了三分。

  “娘娘——”崔落花以目示意,素盈舉目一望,見東宮立在亭外不遠處,遙遙地看著她出神。

  素盈輕輕地點頭,東宮猶豫一瞬便走上前,崔落花則知趣地退開幾步遠。

  他並沒有向素盈行禮,只是站在她身旁,怔怔俯瞰她的側臉,半晌才黯然說:“為什麼是你?”像是無奈地問她,又像是自言自語。

  素盈看他一眼,苦笑,不知該怎麼回答。

  一陣風起,亭上懸鈴叮噹響了起來。東宮的神情驟然一震,像是突然從一片混沌中驚醒,醒悟到以他們此時的身份不便獨處很久,只得嘆了一聲:“你要小心……”

  素盈感激他的心意,仰頭道:“你也一樣。”

  他轉身離去,素盈也調轉目光不再看他。崔落花望著東宮的背影,上前道:“東宮似乎知道什麼。”

  見素盈不表態,崔落花壓低聲音說:“娘娘……廢后不死,總會有人處心積慮扶她東山再起。東宮眼下不忍危害娘娘,但廢后畢竟是他生母,只怕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做出抉擇……性命攸關,娘娘要為自己考慮。”

  素盈默默起身,走了幾步,淒然笑道:“有時候,我忍不住佩服琚相——他擺佈別人的時候,總能面面俱到。為什麼是我?也許……一個原因是東宮不忍加害,所以,是我?換了別人,東宮會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廢后的死黨讓那人從後座上消失?”

  “正是為此,娘娘才要利用這難得時機,早做打算。”

  素盈像是根本沒有在聽她說話,又嘆一聲,悠悠道:“再說吧……”

  這天素盈正式入主丹茜宮。宮內女官、內官的拜見之後,時辰已近黃昏。她端正地坐在胡床上,目光靜靜地從丹茜宮內遍染金輝的器物上一一掃過。

  她看得太久,旁人不知她想些什麼。崔落花輕聲問:“娘娘可有吩咐?”

  素盈抿嘴微笑,輕飄飄的口氣像是唏噓:“一點她的痕跡也沒有了……”

  她記得從前丹茜宮內處處擺設皇帝賜給廢后的珍奇。廢后的品味高雅,那些寶物彷彿是隨意擺放,卻讓殿內別有趣致。如今那些寶物被收歸府庫,丹茜宮顯得有些空蕩。甚至過去殿內依廢后喜好而挑選的帷幕珠簾,也換了別種顏色。

  “給這宮殿換一位主人,是如此容易、徹底……”素盈心裡嘆了一聲。

  用過晚膳,皇帝駕到。

  素盈今天受眾人拜賀,而他今天往祖廟告謁,一樣忙碌了整天,可他的神態依舊平和安穩如常,不見一點倦色。看到素盈略顯疲憊,他笑道:“習慣了就好。”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8
七七

  素盈知道她會習慣——這樣盛大的正式朝賀一年有四次,若無特別情形,還有大大小小數十種祭天祈雨、接見臣僚命婦、各國使節的禮儀。

  “一年豈不是有大半時間在做這些?”她心裡想著覺得累,忍不住說了出來。

  他看著她,微笑,“很快你就會嫌少,覺得無事可做。”

  就寢時,他在枕邊問:“真寧是不是比別家的女兒任性得多?”

  看來他也聽說了真寧公主今日的事蹟。

  素盈心想:他這輩子見過的女人,不是經過調教的素氏女子,就是素氏為他生養的女兒,大概他從小就不知道別人家的女兒是什麼品性。而她也差不多。

  她無法回答,只好說:“公主不是尋常人家的女兒,何須去比。”

  他又說:“比十年前的榮安,她已經算很懂事……”說著,嘆了口氣,彷彿突然察覺到歲月流逝。“過兩三年,真寧也該嫁人了。”

  素盈知道他在寬慰她,可心裡忽然不好受——他與她並未見過幾次,卻對她太好,讓她無所適從。

  第二天素盈起身時,他已走了。今日,她沒有什麼大事需要做,他卻還有——素盈的父親東平郡王進為平王,長兄駙馬素沉封東洛郡王,還有素盈一干近親都要在今日受封。

  真正的榮耀滿門。

  素盈梳妝完畢,對鏡中自己的新模樣已有一點習慣。她向鏡中人笑笑——了結一筆債,如今不欠父親什麼了,他想要的,她已為他得到。

  一隊宦官捧著各色托盤、寶匣步入宮中,拜啟道:“聖上說宮中太空蕩,送娘娘裝點宮室的器玩七十七件,請娘娘過目。”

  素盈慢慢地一邊看,一邊從那些寶物前走過。他對她的喜好還不瞭解,琳瑯滿目的寶物既有精巧華美的,也有古拙質樸的……

  為首宦官見素盈難以決定,又說奉上一冊目錄:“聖上吩咐,若是沒有娘娘合意的,再從府庫中取便是。”

  素盈接過卷冊時,手微微抖了一下。

  他對她太好了……明明,只離開陌生人的界限一步而已。

  她暗想,也許這是一個考驗,看她與他是否志趣相投。但她很快放棄這個念頭:若她要在這宮裡住一輩子,她不希望其中充斥著別人的喜好,而不是她自己的。

  素盈饒有興致地挑選了一些擺設,宮女們很快把宮室裝飾起來。

  過了一會兒,又有宦官捧了名冊入宮,請示素盈是否有需要調換的人手。

  素盈正襟危坐,看過丹茜宮上上下下的名字,問:“原先在宮中走動的白公公,如今到哪裡去了?”

  宦官年紀不小,說話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回稟:“白公公自求調往宮苑司已有月餘。”

  素盈的眉頭輕佻一下:“眼看就要升到丹茜宮都監,何必呢?難得的精明人,去宮苑司可惜了……”她沒有再說什麼,繼續看那卷名冊,又道:“原先在奉香名下的兩名小宮女,叫做婉微和令柔的,好像也不見了。”

  宦官回道:“這兩人自奉香一職被除,就自宮中調出。婉微在年初中了水毒,已經歿了。令柔還在尚衣局。”

  素盈看了他一眼,笑道:“公公好記性,連兩年前兩個小宮女的去處也記得這麼清楚。”

  那宦官略一欠身,不言語。

  素盈知道他們私下做過功課,只怕已把她這些年來與宮中人物的來往摸得一清二楚,便把那名冊放到一旁,問:“素湄如今在哪裡?”

  宦官果然不假思索便答:“宮內浣衣房。”

  素盈怔了怔,“浣衣房?平日可苦重?”

  宦官知道她惦記姐姐,心懷惻隱,答道:“浣衣房眾奴婢知她曾是妃嬪,並不為難。據說她日常只是偶爾浣洗宮內輕簡物件。如今有娘娘在,她的日子更加不會難過。”

  素盈默默聽著,嘆了口氣:“不過兩三年,竟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她站起身,“我想去看她。”

  身邊的女官們立刻阻止,“卑微之地,娘娘豈可踏足!”崔落花也道:“娘娘若是要見她,不如召她進來。”

  素盈搖頭,“這就去吧。”說著便向宮外走。

  崔落花忙走到素盈身邊,低語道:“娘娘一向明智,剛剛入主宮廷,怎可率性而為……”

  素盈微微側頭,用只讓她一人聽到的聲音說:“日子久了,更加不能率性。”

  她執意不帶女官們隨駕,只要崔落花一人同行。丹茜宮眾女官只道她年輕,還慣於意氣用事,也不便一再堅持拂逆她的意思,以免落下怨懟,日後難做。素盈便帶了崔落花一路往浣衣房方向去。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8
七八

  走至一處路口,素盈忽然遠遠看見一道宮門緊閉,通向東宮的路竟被封上。她有些詫異地看了看崔落花,崔落花立刻道:“今天一早關上的——我看聖上的意思是,東宮已成年,按規矩不可隨意進出後宮。從前念他一片孝心,常入宮向廢后問安,聖上也未阻攔。如今……東宮若是有事入內,須得聖上首肯。”

  “他是不是知道了?”素盈心中愕然,說話時不免壓低了聲。

  崔落花低頭道:“所以奴婢才提醒娘娘要事事小心。”

  素盈立在原地不作聲,崔落花問:“娘娘是否要回去?”

  “已經走到這裡,就走下去吧。”素盈搖頭,“一旦退步,以後只怕連這裡也走不到了。”

  顯然已有人提前通知浣衣房皇后將大駕光臨,宦官宮女們分明已做過一番準備。素盈開門見山問了姐姐的所在,得知她在後面洗濯,未來接駕。

  素盈不與他們計較,留崔落花看住他們,不准人來打擾她,便徑直去找姐姐,果然見宮渠邊有一青衣宮人在浣洗白絹。

  “姐姐——”素盈叫了一聲。

  那宮人並未停下手中的活兒,素盈又叫了一聲,她才緩緩轉身問:“娘娘在叫誰?”

  素盈仔細看她的面目,是印象中的姐姐,但神情卻呆板了許多。素盈盯著她,輕輕笑道:“我也不知道我叫的是誰。”

  素湄僵了一瞬,笑了笑,又去洗那白絹,“娘娘要是顧念姐妹情誼,就放過奴婢吧。”

  素盈向前走了幾步,見她洗滌的都是絹帕之類,確如宦官所言,並不苦重。她看了一會兒,又柔聲道:“姐姐,我把你要到丹茜宮吧……”

  素湄瞥了她一眼,冷笑:“娘娘不必客套。娘娘知道浣衣房裡都是什麼人?沒有一個不是身世特別、知道太多,既不能放出宮,也不能隨便殺掉的人。一進來,就沒有離開的道理。”

  “姐姐……”

  “娘娘的意思奴婢明白。”素湄冷冰冰地望著素盈,說:“娘娘是想從奴婢這裡撈些消息吧?實不相瞞,奴婢自從進來,只嫌自己知道太多,從不與旁人交談,更不想知道別人知道些什麼——幫不到娘娘。”

  素盈見她的言談如此生硬激烈,既不像印象中的麗媛,也不像柔媛。她知道其中一定有重大變故,讓她性格驟變,一時忽然覺得追究到底未必就是好事,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放棄。

  “姐姐可知,這幾個月來柔媛與淳媛的陰魂一直在宮中徘徊?……我經常夢見阿槐。”素盈幽幽地說,“夢見她靜靜地躺在床上,死了……”

  “兩位娘娘作祟是廢后出宮前的事情。自從皇后娘娘定婚,宮中哪裡還有怪事?”素湄只顧埋頭洗,不知把手裡一條白絹洗了多少遍,就是不看素盈。

  “姐姐,”素盈緩緩四顧,確定並無旁人,才問:“我只想知道是誰害了阿槐。”

  素湄停下手,一雙烏黑的眼睛盯著素盈:“對娘娘來說,只是求一個答案。對奴婢來說,也許要把性命搭上——娘娘要用奴婢的性命來求一個安心?”

  素盈見她將話說絕,只好不再追問,訕訕轉身,見繩上一串白絹飄飄,又嘆道:“我聽說,有人在那琴師的處所發現一塊廢后題詩的宮帕——是不是這樣的白絹呢?”她上前撫弄一塊手絹,嘆道:“姐姐從前那麼手巧,尤其臨得一手好字,彷彿天下的字沒有你摹不來的……如今卻要做這樣的粗活,可惜了!”

  “娘娘!這樣卑賤的地方,娘娘還是少來得好,免得沾染晦氣。”素湄又動手洗起來,頭也不抬地說:“娘娘不必害怕,鬼與娘娘無冤無仇,不在娘娘身邊作祟。”

  “但願如姐姐所言。”素盈說罷心中悵然——自家姐妹言談尚這般隱諱,不知宮中還有幾人能夠攀談。

  三五章 無題

  第二天,丹茜宮都監又呈名冊給素盈過目。素盈知道他想讓她看什麼,徑直翻去,果然看見白信則和令柔的名字填了進去。她微微一笑——能在丹茜宮中走動的人,不需要她事事開口吩咐。

  都監見她笑,忙問:“今日白公公當值,娘娘可要他進來問安?”

  素盈並不覺得自己應該迅速召見一個無足輕重的宦官,所以無所表示。都監立刻躬身向後退了一步,恰到好處地表示他為自己的失言而惶恐。

  太伶俐了。素盈心想,只是他伶俐得有些自作聰明,不會是琚相手底下的人。

  當初琚含玄會把她放在宮中做奉香,今日也會在她身邊安插別人。不同的是,過去他並不向皇后隱瞞她的來歷,很多人知道她是琚相舉薦入宮。而現在,她不會那麼容易知道環繞身邊的人,哪個是他送進宮裡。

  她小小地嘲笑自己的庸人自擾,回頭向眾女官道:“今天是各宮妃嬪拜見的日子……”

  立刻有人回答:“時辰定在午後。”

  很體貼——素盈若是一大早與嗡嗡擾擾的眾人周旋,一整天都沒有精神。

  素盈向說話的是司賓女史素氏微微頷首讚許——她是先帝時代最後一批未充宮掖而任內職的素氏選女,年歲已大。也不會是她了。琚相啟用的人,大概不會忙著在三兩日內讓她留下印象。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8
七九

  崔落花見素盈仿若有心事,上前道:“娘娘今早無事,可要往宮苑中走走?”

  素盈想了想,說:“既然無事,召宮伶進來吧。不知如今宮中出類拔萃的宮伶都擅長些什麼。”

  周圍都是聰明人,知道她心裡惦記的是揭發過廢后的那人,便有人答:“肖月瑟那一手琵琶,無人能及。”

  素盈點點頭,宮女匆匆旋身去召。

  其實並不想急著去見那些舊事的主角,只是有些按捺不住——素盈不願讓任何人知道:她那倍受寵愛的妹妹死得莫名其妙、無聲無息,她那貌似穩若磐石的前任皇后倒得不可思議、疑雲重重……她無法自欺欺人,在那張床上、那人身邊,她總是睡不安穩。

  她忍不住想要盡快憑自己的判斷找出一個答案,哪怕只是一個能讓她安心入睡的朦朧假象……

  肖月瑟抱著琵琶進來時,素盈努力透過搖曳的珠簾看清她的臉。在玲瓏的珠光後面,她勉強看到了一張小巧白皙的面孔,安靜而文雅,令素盈小小地吃了一驚。

  “奴婢肖月瑟拜見娘娘——”她的聲音低而柔和,與素盈的想像大相逕庭。

  她轉軸,埋首,撥弦……宮中立時肅靜,眾人眼中唯剩一雙妙手。

  起初宮裡曾傳出流言,說肖月瑟嫉妒琴師劉若愚的才華,才會去揭發他。素盈從未相信——為嫉妒而冒險,代價太大。但她曾以為,敢披露皇后姦情的人,多少會帶一股狂傲不羈。可這肖月瑟一如她的琵琶音色,像清粼粼的溪水似的。

  一曲終了,她舒氣,起身,又拜倒。

  素盈由衷讚道:“好一手彈挑吟揉!與泰州唐氏相似呢。”

  唐氏的揉弦自成一派,較之其他流派更顯淒婉。素盈曾見過有人為練那一手揉弦而廢寢忘食。

  跪在地上的肖月瑟怔忡一瞬,答道:“奴婢正是唐氏弟子。”

  素盈隱約抓住了什麼,不禁微笑——有一個姐姐年少時曾延師唐氏學過琵琶,遺憾的是她天資有限,最終放棄,全情去練書法。不過,如此說來,她便與肖月瑟多少有點同門之誼。

  想到此處,素盈悠然問:“要多少年辛苦,才能練成這樣一手琵琶,彈出如此清靜的曲調?”

  肖月瑟仰頭微笑,恰有一抹陽光映上她的臉,那神情竟格外莊重。“不在年高,在心境。”她答,“心無雜念,唯求通達天人之境,曲調自然質樸淳靜。心若別有所求,曲調也會變浮華靡麗。”

  大約正是如此,素氏的女子能撥弦弄曲的不少,卻沒有一個能奏出一手絕頂的好琵琶、好琴瑟……素盈向肖月瑟笑笑,容她告退。

  這宮伶有一種驕傲和自信,讓她覺得喜歡。

  從此素盈偶爾讓肖月瑟為她演奏,但並不頻繁。

  喜歡一個人的音樂不需要時時表現出那聲音不可或缺。擾亂了她的心境,她的琵琶遲早會變成劉若愚的琴音,華而不實。而素盈也會因沉迷一項愛好而受到指責。

  這天,除了肖月瑟,素盈還見到了久違的丹媛。

  上一次相見,她還是飛揚跋扈的丹嬪,此時卻變得安靜沉悶,讓素盈又在心裡悵嘆際遇遷謫的威力。

  “姑姑——”素盈剛這樣叫一聲,丹媛便向她側身俯首。

  皇后說話時,妃嬪原該這樣專注。可看她這陌生的舉止,素盈一時間忘了想要說什麼。這場合沒有姑姑與侄女,只有皇后與丹媛。

  “娘娘?”丹媛依舊垂著眼,側耳細聽。

  素盈揮了揮手,想要撥開她們之間的沉沉悶氣,但這舉動全無效果。

  “後宮太蕭條了!”素盈換了話題——妃嬪選女或死或散,有品級的后妃只剩屈指可數的幾名,大多失寵多年,甚至有十餘年未見聖面的。她們端端正正地坐在丹茜宮中,臉上是幾乎相同的謙和微笑,談吐也不至於冷場,眼神卻洩露了她們一模一樣的心如死灰,素盈見了忍不住生寒。

  “太蕭條了……”素盈又嘆一聲——活靈活現的人不知都去了哪裡。

  沒有人接她的話,也不知她們的心裡有沒有為她的嘆息泛起漣漪。

  素盈對這次會面無比失望,還有一點恐懼:她害怕當她年華老去,也變成她們那樣。

  於是那晚在她夫君的懷中,她像貓一樣順從乖巧。

  她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女人必須要抓住強有力的依靠,即便素氏的女兒有著大權在握的潛力,也不例外。

  她對他一直很順從,但他還是察覺到今夜的不同。

  “怎麼了?”他在她耳邊柔聲問。

  素盈把臉貼在他的胸前,斟酌許久才問:“為什麼是我?”

  她心裡早為他準備了兩個答案,一是因為她的妹妹,二是因為她的義父。他若說出其中一個,便是真心回答,足以證明誠意,讓她滿意而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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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