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16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2
四〇

  素老爺壓著萬般怒火,逼視堂中的來客——白府派來的都是能言善道的家人,可無一不在素老爺的面前偃旗息鼓。

  “素平,把白府的聘禮扔出去。”素老爺平平地說:“他們來這一趟,不就是想把聘禮要回去嗎?我們素府又不缺這點東西。”

  白府的總管忙陪笑道:“郡王錯怪我們了——在下是奉主人之命,特來奉送貴重禮品,向郡王賠罪……”

  “越說越看不起我們家了!”素老爺怒目一睜,乾笑道:“你們當素府是什麼人家?花幾個錢就算賠罪了?我家沒見過金山銀山不成?”

  總管素平見氣氛不融洽,忙上前和事:“郡王,白府以後和我們就是親戚,何必讓人家擱不住臉呢?您這樣,白府那邊會誤會我們……”

  “他家做下這樣的事,還怕我誤會?”素老爺怒極而笑,指著白府的總管道:“好啦,為了避免誤會,你回去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家主人——這事情我忘不了!他不要以為家裡娶一個公主就抖起來!你家就算幾輩子之前姓素,現在也不是了——我倒要讓他看看,白府是娶個公主賺來的好處多,還是惹下我這一支素氏的下場慘!”

  他的話說得決絕,白家總管再也沒顏面留下。

  白總管剛站起身,素老爺又道:“素平,把這些人坐過的椅子在門口燒了。”

  素平知道素老爺在氣頭上,做事難免過分,忙勸道:“郡王,六小姐的婚事已經無可挽回,何必再跟白家弄僵呢?”

  素老爺“啪”地一拍桌子,大喝道:“我的女兒命再苦,也輪不到他們這樣作賤!事先竟然不跟我知會一聲,到了要娶公主的當口才跑來——這哪裡是賠罪?分明是不想讓阿盈活了!”

  白總管被他罵得臉上無光,可又理屈,只得諾諾道:“我家三公子早對六小姐提過的……”

  “他怎麼不清楚地告訴阿盈:白信默要娶公主?你們要早說了,我自然明白我的女兒沒法跟公主比,會和和氣氣退婚,用得著像現在這樣不講理麼?”素老爺見白總管無言以對,冷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原先打什麼主意——你們白家不就是怕說出緣由之後,我們從中作梗,素颯搶了你家的公主、壞了你家的好事,才藏著掖著不敢張揚這件事嗎?你回去告訴你主人——這兩件事我都記下了!不是我不能容人,是你們做的這事容不得我忍著!”

  白信端這時從素盈那邊回來,正一肚子鬱悶,見素老爺脾氣太橫,也怒道:“白家自知理虧才處處容讓,郡王不要得寸進尺!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

  “我要是賣女兒,哪兒能輪到你家老二!”素老爺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狠狠地說:“我只聽過不成親家反成仇——你在我面前還提什麼‘仁義’?!素平,把這夥人給我轟出去!”

  素平忙道:“哎,郡王呀!這可是白將軍……”

  “你當我不認識他?轟出去!”

  白信端見情形越發混亂,忍一口氣道:“不用勞動郡王!”說罷帶著一干家人怒氣衝衝地揮袖離去。

  “郡王……”素平想要勸解幾句,素老爺卻一伸手攔住他,無比利落地說:“馬上去看看素颯現在做什麼、素盈的情況如何。再派個人進宮去問問丹嬪娘娘,宮裡的嬪妃們對榮安公主下嫁有何反應。前天二公子剛來信問起颯兒和阿盈,你立刻著人回信給他,萬萬不要添油加醋,把來龍去脈照實說就好——素震最惱別人言不屬實。”

  “郡王!”素平苦笑道:“依二公子的性格,還有他對六小姐的情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郡王當真要把這事情鬧大?”

  “這事不夠大?!”素老爺怒目一瞪,“馬上照我說的去辦。”

  素盈把房門緊緊關上,把自己鎖在陰暗之中。憤懣和不滿都當著信端的面宣洩過,她只覺得整個人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門:“六小姐……”

  素盈閉著眼睛縮在角落裡,有氣無力地自嘲道:“小姐死了,晚上來招魂吧。”

  “六小姐,鳳燁公主來看你。”

  素盈睜了睜眼睛,旋即又黯然道:“我這裡不吉利,公主請回。”

  “阿盈……”鳳燁公主在門外歉疚地說:“不是我不心疼你……可皇家公主的夫婿在昭告之前,不准任何人透露出去。我也責怪榮安,說信默已經定了親,她不該奪人所愛。可榮安從小驕縱,只顧她自己快活,哪裡會聽別人的……信默是個好人。若是世上有第二個信默,我一定不會讓榮安來搶你這個。”

  “大嫂不必內疚。”素盈一聽“信默”二字,悲從中來,“大嫂的難處阿盈能明白。”

  鳳燁公主沉默一會兒,勉強笑道:“你第一次叫我‘大嫂’,不知怎麼,我聽了更傷心。阿盈,不要氣壞自己——不值得。”

  公主知道說多說少都一樣,素盈若想不開,也不在於別人勸解的功夫是否高明。她又安慰幾句就離開。

  素盈耳邊剛清淨了一會兒,又有人來拍門,還心急火燎地說:“六小姐,大事不好了!”

  “還有多少大事不好了?一併說出來吧。”素盈幽幽地說。“我也想看看自己還能忍多少、忍多久呢。”

  “三公子不見啦!刀帶走了,馬也不在廄中……不知到哪裡去。”那丫鬟邊哭邊說,“郡王已經把家裡人都派出去找他,就怕他做出傻事。”她還沒說完,素盈已“呼”地開門奔出來,“何時不見的?真是帶刀走的?”

  丫鬟哭道:“三公子聽說駙馬人選不是他,倒也不太難過。可是聽說竟是白公子,就勃然大怒——他當下也沒什麼舉動,可過了沒一會兒,人就不見了。郡王讓奴婢來問問小姐,看三公子有沒有來過。”

  素盈靜心一想,立刻道:“不用擔心,三哥沒走遠,我能找到他。你現在給我準備一匹溫馴的馬,要腳力快的。”

  京城南郊有片白楊林,現在正是草長鶯飛,一片新綠。

  素盈下馬四處看了看,見素颯的馬系在一顆楊樹上。她連忙疾走幾步,果然發現素颯倚著一棵楊樹坐在草地上。

  素盈放下心,默默上前坐在他身邊,說:“下人還以為你不難過呢……”

  “我只是不讓他們看見。”素颯仰頭望著樹葉間的藍天,深吸一口氣,說:“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會為一個不愛我的女人難過。”

  素盈把頭靠在哥哥肩上,輕聲說:“看榮安公主那樣子,我還以為她很喜歡你。”

  “我也有這樣的錯覺。大概是因為你沒有看到,而我刻意忽略:她也是那樣子待信默。”素颯的聲音低沉舒緩,慢慢地說:“當我和信默一個是東宮右衛率,一個是左衛率的時候,她常來東宮玩耍。東宮知道,她會在我們兩人當中挑選一個——連東宮都以為她會選擇我。”

  素盈輕輕嘆息:“在這地方就別說這些了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2
四一

  “小時候我們兩個總被欺負,想著從家裡逃走,可最遠也就逃到這裡。我們總覺得再大一點就能走得更遠,誰知到今時今日也走不過這片楊樹林。”素颯長長地唏噓道:“若是沒有那麼多顧忌,我們早就浪跡天涯……可依我們兩人的性子,做什麼都不能肆無忌憚。要是我不是想得這麼多,這會兒已經提著白信默的人頭去自首了——他背棄我的妹妹,又要娶我心愛的人,我實在有足夠的理由恨死他。可我又有太多的理由讓自己忍住——殺了他,除了讓我變成一個殺人犯之外,什麼都不會改變。”

  “哥,我們回家吧。”素盈抱住素颯的腰,把頭埋在他胸前。

  “事已至此,我們又無力回天,除了接受還有什麼出路?”素颯沉聲一嘆,“阿盈,我若是個衝動的人,定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非要白家後悔不可。”

  “委屈什麼的,是無可奈何的事。”素盈柔聲道:“我不要哥哥衝動。我們好好地活下去,總會有好事情發生的。”

  素盈在小亭裡點了一爐最好的香——她原打算用這個熏染自己的嫁衣,可她的婚禮變得遙遙無期。即使立刻就有一個人來填補信默留下的空白,素盈也難以想像她還能用快樂的心態來薰衣。再說這爐香是為她和信默的未來準備的,現在,毫無疑問,他們已經沒有未來。

  亭外柳絮楊花滿天飛舞,如同陽光下的一場浩浩雪宴。

  當空中飄蕩著真正的雪花時,信默就是在這裡求婚,素盈心裡無比溫暖。可在這暮春時節,她只是看看如雪的彌天楊花,都覺得心裡冰涼。

  眼淚流下來,被風吹乾,又流下來……素盈的臉上漸漸僵硬,彷彿一張失神的面具覆蓋了她的喜怒哀樂。

  香悠悠地飄著,不知何時,她身邊多了一個共同品香、賞楊花的人。

  素盈忘了上一次見到這女人是什麼時候,她幾乎要把這女人的存在當作宮廷中的幻覺。可這女人又真真切切地來到她身邊,坐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

  “好傷心呀——”白衣女人傷感地說,“生命中剛剛有點快樂,又被人踢入陰暗的角落。有什麼辦法呢?那些比你站得高的人,就是能夠輕易踢散你頭頂的福雲。可是阿盈,我能讓你站得比他們更高……”

  “你對我還不死心嗎?”素盈無神地喃喃。

  那女人笑了:“因為你這個人,也是從不知‘死心’為何物。剛才你不是還在對自己說嗎?——‘阿盈,這還不是人生盡頭。只要掙紮著,總是有希望的’……可憐的阿盈!你的力氣能掙扎多久?我立刻就把那男人給你,如何?”

  素盈順著她的眼光望去,看到信默在亭外站著。他大概已經站了好一會兒,頭上身上沾了些許楊花。

  縱是滿心惆悵,素盈一見他還是情不自禁地微笑——她原打算與這人共此一生,不論他是好是壞。她曾經暗自發誓要永遠看到他的優點、對他微笑。

  信默見了她淒涼的笑,終於把持不住,三步兩步走上前,把她擁入懷中。

  他的胸膛那麼寬和溫暖,素盈忍不住深深呼吸。也許這是今生最後一次有機會記住他的氣息。

  “你拿回去吧。”素盈伸出手,蒼白的手心托著那塊冰冷的翡翠,“我強留的本意不是想讓你為難。現在……不能留了。”

  “是不能留,還是不想留?”信默抱著她不願放開。

  素盈嘆了口氣:“二者都有。榮安公主拿不到這塊翡翠,終究不會安心。就當我成全白家的婚事,送你們家上上下下一顆定心丸。”

  “我不在乎他們。”信默回握素盈的手,讓她緊緊攥住那冰涼的石頭,“你才是我選的。”

  “信默——”素盈搖頭道:“別為難自己。我們只能到此為止了。”

  信默抓著素盈的肩膀,稍稍把她推開,仔仔細細端詳她的臉,搖搖頭,忽然拉起她的手,飛快地跑起來。

  “信默!你要去哪兒?”素盈被他拉扯,腳步踉蹌地隨著他一路奔跑。

  信默不答,一直拉著她來到馬廄。無視馬僕們大呼小叫,他躍上馬,一把將素盈拉上馬背,讓她坐在自己前面。

  素盈有些慌張,滿腹狐疑地看著他。信默一抖披風,將她兜頭罩住,撥馬便衝出素府的旁門。

  “信默……信默!”素盈貼在他胸前不住顫抖,耳邊風聲呼呼,她覺得他是要把她帶到世界盡頭。

  奇怪的是,她一點都不想反抗。

  她數著他的心跳,不知數了多少,漸漸感到灼灼日光愈加黯淡,週遭開始旋起微涼的風,馬匹不再四足如飛,一點點慢了下來。她知道京城在他們身後遠去,他們正背對夕陽,向夜色中奔馳。

  信默的馬終於疲憊地停下來的時候,素盈睜開眼睛,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天空殘留的嫣紅正向西退卻,東邊幽蘭的夜空籠罩著一望無際的空曠和幾棵稀疏的樹,一片寧靜廣闊的湖泊倒映著瑰麗的天空。

  信默掄起馬鞭,指向遙遠的地平線。“向東再走四天,我們就可以到一個不知名的山村隱姓埋名。”

  素盈仰望他的臉,柔柔地說:“可是,你不能那樣做,我也不能。”

  “是的。我不能帶你遠走高飛,也不能反抗與公主的婚禮。”信默垂下眼睛,緊擁著素盈,深深地親吻:“我不能選我要娶的人,但我能選我要愛的人——我這麼做,要讓所有人知道我的心在哪裡,我要讓他們知道:我只想帶你雙宿雙飛。”

  他們在馬背上靜靜相擁,直到西空最後一絲殘紅消失殆盡。幽深的夜空下多了打著火把的大隊騎士,一邊呼喝著一邊將他們團團圍住。

  “公子!”“……六小姐!”

  素盈和信默漠然地看著這些人,他們當中既有素府的家丁,也有白府的下人。

  他們看了看這些人,又抬起眼深深對視——夜空的涼意彷彿驟然從萬丈高空降到他們中間,在他們眼中各凝結了一點涼冰冰的水光。

  “保重。”素盈調轉眼睛,不想讓信默看到她在最後這一刻流淚。

  信默仍抓著她的手腕,用力握了一下——他確定那塊翡翠還在她的手腕上,才忍痛放開她,由著她側身躍下馬背。

  “保重。”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2
四二

  第十九章 琉屏宮

  七月,信默與榮安公主的婚事轟轟烈烈,素府出於禮數奉上一份厚禮——畢竟新娘的親姐姐是素家的兒媳,而新郎的庶出姑母又是素府的七夫人。

  儘管有這樣的親戚關係,素府上下還是無不惱怨這場婚禮。人人都明白,素白兩家絕沒有和好的可能。

  白瀟瀟的地位變得十分尷尬,素老爺對她十餘年源源不絕的隆寵,在一夜之間天翻地覆。她一向傲慢,這時候硬是咬著牙挺著,不肯讓別人小看半分。

  只在素盈面前,她才肯放下那份冷傲,深深嘆一句:“這家裡,只有你——只有你恨我,我無話可說。就算你恨不得把白家夷為平地,我也無話可說。可你卻是這樣子……”

  素盈正在一架藤蘿下專心致志地作畫,聞言抬眼,向白瀟瀟輕輕一笑:“我豈不知道聖命難違?我從未希翼白家會為我把公主拒之門外。要怪就怪……怪天命如此。怪姨娘有什麼用?”

  她在畫上添了兩筆,淡淡地說:“我是個沒嫁成的小姐,家裡人就算為這緣故多疼我幾分,也不會真覺得我說的話添了多少份量。阿盈就算願意為姨娘抱屈,也改不了別人的心思。恐怕人家還會以為我惺惺作態——姨娘別怪我一言不發,要知道阿盈心裡沒怪你。”

  “我到這地步,也不會強求誰來為我抱屈。”白瀟瀟順手拈下一片樹葉,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說:“信端會看相。‘那女孩兒不是凡人,哥哥留不住她’——這是他說的。”

  素盈頭也不抬地笑道:“白將軍真抬舉我了。他怎麼不把這樣的好話放到檯面上說?也省得爹爹跟他大發雷霆。”

  “哎……”白瀟瀟瞅瞅素盈,低聲說:“要讓你爹知道你日後無可限量,還不知道會在你身上打什麼算盤呢。”

  素盈默默地為畫作收尾,並沒有把白瀟瀟的話當一回事。

  不知是不是因為夏天有三次流星墜地的緣故,這年八月沒一點秋天的氣象,反而特別熱,看樣子又是一個大旱之年。素府計畫離開京城,去山間的別宅避熱浪。素老爺定了一同隨行的人數,自然又是非常浩大壯觀的一行。全家立刻忙活著準備行李。

  素盈也要同去——素老爺膝下就剩這一個命運多噩的女兒,近來對她格外疼愛,特意為她準備了馬匹弓箭,讓她去山間打獵散心。素盈並不特別喜歡狩獵,不過這活動在本朝非常流行,她覺得偶爾玩一玩也不錯,便滿懷期待地等著一試身手。

  眼看素府就要大舉離京,宮中忽然來了兩個宦官。

  素老爺一見面生,不是丹嬪、麗媛、柔媛宮中的人,不明白來人有何用意,驚疑不定。

  素盈起初並未把這事情放在心上,只是湊熱鬧,也跟著後院的姨娘們一道聽聽消息。

  誰知偷聽消息的小丫鬟慌慌張張回來說:“娘娘有喜了!”

  眾位姨娘都大喜,問:“哪位娘娘?”

  小丫鬟又說:“淳媛娘娘有了——已經四個月。”

  眾姨娘奇道:“我們家有丹嬪、麗媛柔媛,哪裡來的淳媛?”

  小丫鬟吞吞吐吐道:“聽宮裡來的大人們說,八小姐不知怎麼懷上龍種,破格升了淳媛……因為選女臨幸的事情沒有先例,小姐又一直瞞天過海,別人也不知她有了身孕,所以直到昨天才倉促擢升……”

  眾姨娘面面相覷,各自笑得尷尬:“真是稀奇!一時倒把我們矇住,看不出是好事壞事了!”

  她們正議論紛紛,又一個丫鬟跑來找素盈,說:“郡王讓六小姐趕快過去。”

  素盈不知所以,眾姨娘特意叮囑道:“要是有什麼事情,快些給捎個話過來,我們一群老姐妹可是眼巴巴地等著呢。”

  素盈笑笑,跟丫鬟來到正廳,見兩個年輕的小宦官在素老爺下手坐著,臉色也不見悲喜。

  素老爺見了素盈,扁了扁嘴,道:“阿盈,你聽兩位公公跟你說件事。”

  素盈惴惴不安地行了禮,兩個宦官也還禮,其中一個道:“貴府八小姐昨日已擢為淳媛。淳媛娘娘有將近四個月身孕,想要六小姐進宮照料她……”

  素老爺搖頭道:“這孩子犯什麼糊塗?哪兒有姐姐進宮去服侍妹妹的!”

  “爹爹不要著急。”素盈心中猶自猜度,含笑道:“妹妹向來不是無理取鬧的人,自有她的道理。爹爹且聽兩位公公怎麼說。”

  兩宦官見她態度柔和,也鬆口氣,道:“淳媛娘娘封在琉屏宮,我們二人就是她身邊的。娘娘大約是有身的緣故,性情十分敏感,加上未受封時遇到一點意外,所以她近來心情煩亂得很。要說琉屏宮中也不乏人手,可娘娘指名要六小姐進去。”

  他們看看素盈,苦笑道:“不是我們在您面前嚼舌根——淳媛娘娘發起脾氣,真是什麼難聽的話也能說出來。我們在宮裡也有些年頭,知道娘娘照這樣子下去,早晚要失寵的——我們是跟在娘娘身邊的人,自然希望娘娘心情爽利,恩寵不絕。所以想著順著她的心思,請六小姐進去小住……”

  素盈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靜靜地說:“兩位公公不要見怪,容我直說:我的妹妹我是知道的,她不是隨便有這樣大舉動的人。淳媛娘娘到底怎麼了?公公說明白了,我心裡也有底。”

  兩宦官互相看了幾眼,說:“這個月初,娘娘險些小產。按御醫的說法,這是天氣不和,加上眾人不知她有孕,照料不當所致。可娘娘不知怎麼,認定是有人搆陷她。我們臨出來的時候,她還放話呢,說是除了小姐,她誰都不信。”

  素老爺心下駭然,向宦官道聲“少陪片刻”,就拉素盈到屏風後面。

  “丹嬪、麗媛柔媛她們進去多少年了,也不見產下一男半女。我就知其中定有機關。”他省下套話,直奔主題,“阿盈,你就進去守著你妹妹吧!”

  素盈想到文才媛當日的下場,就遍體生寒,躊躇道:“可是,爹……我害怕!”

  “怕什麼?”

  素盈為難地說:“文才媛不過是親近皇上,並未有一男半女,就被皇后以重罪陷害。她宮裡的人到現在還不知死活呢!我要是進了琉屏宮,只怕要與妹妹雙雙死在裡面了!”

  “你這孩子!怎麼說不吉利的話?!今非昔比!”素老爺急道:“現在宮裡是你姑姑佔盡風頭,總不會由著皇后來下絆子。”他又停了停,嘆息道:“我不知丹嬪對淳媛有孕做何反應……若是她也來害阿槐,我真無計可施了。即便如此,她犯不著連你一併傷害……阿盈,你說事情到這地步,我們還能怎麼辦?眼睜睜看著你妹妹無望而死不成?”

  “我不想進去。”素盈見父親口風不松動,委屈地想哭,低聲說:“家裡送幾個可靠人去伺候阿槐不行嗎?”

  素老爺搖頭:“要是行得通,阿槐怎麼會指名找你?你再想想,這事情不急這一天。可是最遲明天,你要定下主意才行。”

  送走宦官,素盈也與父親在廳中坐下,仔細商量對策。父女倆還沒坐穩,十二姨娘便哭著跑進來。素老爺知道十二姨娘性情怯懦,遇事只知道心裡難受,是個沒主意的人。他也心疼她這模樣,便安慰道:“棠君,你女兒又受封、又懷上皇家血脈,是好事……”

  “郡王別哄我了。”十二姨娘抽泣道:“若真是天大的幸運,為何宮中那許多娘娘呼風喚雨這麼多年,都沒遇上這好事?我看這是阿槐的劫數……”說著她又不住嗚咽。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2
四三

  素盈見她這樣子也覺得難過,不免在旁邊連聲寬慰。

  十二姨娘忽然“咚”地跪在素盈面前,嚇得素盈連忙攙扶躲閃。

  “六小姐,我不知阿槐前途是喜是愁,只知道她不求再見我這個當娘的一面,只盼看見你——可見六小姐就是她最後的希望。我求求六小姐,你就進去陪陪她,她就這一個心願……我的阿槐,還不知日後會怎麼樣……六小姐就讓她安心幾天吧!”

  素盈手足無措地看著她,又看看爹,再看一擁而入的眾位姨娘,人人都為淳媛懸著一顆心,根本無人顧及她是否情願。素盈縱然心裡千萬個不願意,也沒法開口拒絕,只能無聲地流淚。

  素老爺見她還在猶豫,痛心道:“阿盈,那是你妹妹呀!”

  他這樣一說,素盈驟然想起素槐的可愛之處,心中一酸,哽咽道:“姨娘快起來吧!阿盈也不捨得妹妹在裡面孤孤單單地擔驚受怕,我這就準備準備……不管我去有沒有用處,陪她一段日子,總好過她一個人。”

  她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十二姨娘放聲痛哭,恨不能向素盈三跪九拜。

  素盈見十二姨娘哭得悲切,心想:母子連心,恐怕她心裡是有了不祥的預感。

  她也知宮裡凶險,雖說今非昔比,可自己這次進去的身份也不復往日,前途如何,真是難以料想。

  第二天,素老爺挑個吉時,將素盈交與宮中來的宦官。素盈回頭望了他一眼,見他的神情像是還有很多話想要交待。她知道父親對她總算還有一絲不捨,心中也欣慰了幾分。

  一路上,素盈原以為自己會感概萬千,可她心中恍恍惚惚,直到宮門口也沒想些什麼。宦官請她下車走路時,她才打個哆嗦,知道沒有回頭路了。

  宮殿依舊肅穆堂皇,素盈目不斜視,只管埋頭跟在宦官身後。

  誰知拐了幾個彎,她這一行人迎面遇到帶著幾個丫鬟的榮安公主。

  榮安換了婦人髮髻,妝容也大有改變。素盈一時沒認出公主,倒是公主一眼認出了她,一動不動站住路當中,冷眼瞅著素盈。

  宦官向公主行過宮禮,素盈也按禮數見過公主。榮安公主沒有放她過去的意思,只是那樣看著素盈,笑得陰陽怪氣:“聽說淳媛要你進來照顧她?呵,你們家的排場倒是不小。我真不明白,怎麼奇怪的事情都出在你們家人身上呢?說到底,還是因為你們家的人都不懂得安分啊!”

  按說女眷進宮探望妃嬪,甚至小住,都是有過先例的。況且淳媛有孕,召姐妹進來陪伴散心也無可厚非。但素盈聽她的口氣分明故意找茬,又不願和她爭執,只是斂容站在那裡不答話。

  榮安公主見她沒脾氣,心中更覺憤懣,低聲道:“看看你,就知道淳媛是什麼人。一個當不成人家的兒媳,還死乞白賴佔著人家的信物;一個不過是選女,就有了身子——你們姐妹真是一個賽一個的無恥!”

  素盈就知道她必定要拿這事做文章,既是早料到的,也不覺得有多麼生氣。卻聽榮安公主切齒道:“你們以為自己是誰?素盈,你以為你是什麼人物不成?信默得罪了宰相,是我在母后面前為他苦苦央求,母后才不顧與宰相衝突,把他要到丹茜宮——是我讓他留在宮裡、留在京中,沒有到那蠻荒的地方受苦。我是公主。你呢?你能為他做什麼?”

  素盈默默聽著,只覺得往事如煙,聽到耳中,竟像隔雲觀天一般飄渺。

  榮安公主見素盈像個悶葫蘆似的一言不發,憤憤之中也覺得無趣,冷哼一聲從她身邊走過。

  可素盈卻神使鬼差地低語:“公主,你覺得他會在乎嗎?”她輕輕抬眼望著榮安公主,用極緩和的聲音說:“你覺得,他會在乎你能為他做什麼、我不能做什麼嗎?”

  榮安公主的臉龐倏然蒼白,抬手便向素盈臉上打去。

  素盈一躲,她撲了空,反手又打第二下。

  “住手!”丹嬪正在這時帶著兩個宦官、四個宮女走過來,見榮安公主惱羞成怒的樣子,喝道:“堂堂公主,竟像個潑婦似的在光天化日下打人,成何體統?!”

  榮安一見是她,含怒笑道:“好啊!你們一家人勾結起來了!丹嬪,你想教訓我?呵——這後宮還不是你的呢!”她說罷,抖了抖衣袖,趾高氣昂地揚長而去,分明沒把丹嬪放在眼裡。

  丹嬪也不與她理論,逕自走到素盈面前,柔聲道:“我看看,傷著沒有?”

  素盈向她行過禮才說:“沒有。”可話音未落就覺得耳垂刺痛,原來是被榮安公主的指甲刮傷了。

  丹嬪見素盈耳鬢的發絲被榮安公主挑開,伸手為她撫平,遙望榮安公主的背影冷哼一聲:“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以為她還是宮裡的明珠?嫁出去的人了,還是三天兩頭跑回來——也不知是誰不識體統!”她轉頭看看素盈,笑道:“淳媛等你等得著急,央我來看看,正巧就看見這情形。她以後再這樣當面給你難看,你就告訴我。我不信治不住她!”

  素盈忙說:“這回錯在侄女口不擇言,侄女以後小心就是。”

  “好了,你妹妹那邊著急呢。快過去吧。”丹嬪親熱地拉起素盈的手,兩人一邊攀談一邊走到琉屏宮。

  進宮之後,素盈先按規矩向淳媛行拜禮,待素槐無比歡欣地扶她起來,她才看見素槐的樣子,不禁又驚詫又心疼。

  “娘娘……”素盈上下打量,見素槐形神蕭索,明顯瘦了許多,哪裡像個有四月身孕的人!“娘娘怎麼、怎麼弄成這樣!”素盈心酸,想素槐初入宮廷是何等躊躇滿志、神采飛揚,這時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想必今日見到素盈,她滿心歡喜,清瘦的臉上也榮光煥發,看起來還好一些。還不知平常是怎樣的滿腹憂愁。

  淳媛握著素盈的手,一時說不出一句話來,帶著笑容哽咽道:“就怕姐姐不願意來。看見姐姐,我就安心了。”

  素盈怕她動心動氣傷到身體,忙挑高興的話安慰她一番。

  丹嬪知道她們姐妹有些話不願當著自己的面說,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淳媛也不強留,一心要把委屈向素盈傾訴,可到了素盈面前又不知先說哪樁。

  素盈坐了這些時候也沒閒著,她察言觀色,見琉屏宮的宮人個個機靈,不像不堪使喚的樣子,可淳媛對他們提防得很,他們端上來的茶水點心,淳媛碰也不碰一下。素盈知道妹妹自有道理,心裡也覺憐惜:照這樣子看來,淳媛吃飯一定更加謹慎,怪不得瘦成這樣。

  姐妹二人訴說分別這些時日的話,一直說到進晚膳。素盈留心看,果然見淳媛不怎麼吃。她有意說:“娘娘是有身的人,這樣可不行啊!娘娘是不是覺得御膳不合口味?”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2
四四

  淳媛忙答:“不知怎麼回事,我這一陣總是惦記軒葉做過的點心。”

  素盈笑道:“這個容易。我在軒葉身邊沒少看她做飯做菜,就算不比她強,至少能依葫蘆畫瓢。娘娘要是不嫌棄,我為娘娘做來嘗嘗。”

  淳媛欣喜萬分,說:“原來姐姐會做?真是妹妹的福氣了!”

  素盈讓人要來各色材料,對淳媛道:“要是煙燻火燎的東西,免不了要傷到娘娘貴體。所幸近來天氣炎熱,我做些爽口的給娘娘吃,也不用生火什麼的。”說著當即在淳媛面前挑選水果和炒好的麵粉。

  淳媛見她無比細心,不止麵粉要在手中細細摩挲一番,確定其中沒有異物,連洗濯瓜果所用的清水都要親嘗過才用,放心地說:“我就知道叫姐姐來是不會錯的。”

  素盈嘆道:“娘娘信我才叫我進來的,我就該這麼仔細。可我真沒想到娘娘居然過成這樣……”

  淳媛垂下頭,淚盈於睫,“姐姐心裡一定以為我這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姐姐不知道我那些事……”

  她正要說,恰有個宮女進來收拾素盈用畢的做飯家什,她就什麼也不說了。

  素盈做的點心清爽美味,淳媛這回多吃了些,素盈也陪著吃了一點。她們邊談邊吃,吃完一頓,已經是掌燈時分。

  素盈怕淳媛說話太多傷了神,夜裡難睡,便勸她靜靜冥想一會兒。可淳媛迫不及待要把這半年的心事都告訴她,一直到安寢時她也沒說完,索性道:“姐姐就睡我這兒吧!你今天剛進來,我可捨不得放你走。”

  “那怎麼行!”素盈笑道:“萬一聖上過來,我來不及迴避,成何體統!”

  淳媛的嘴角動了動,努力擠出一個笑,悵然道:“聖上不會過來的。”

  素盈看她說得傷心,不忍拒絕她的盛情,姐妹二人便一里一外同榻而眠。

  宮女為她們鋪好床就退了出去,淳媛等她一走,便把被縟掀開,一寸一寸地捏一遍。素盈看著,心裡直打突,“娘娘……你這是……”

  “不是有句話,叫做‘小心使得萬年船’嘛。”淳媛不以為意,淺淺一笑,躺到床裡面。

  姐妹倆靜靜地躺了一會兒,素盈聽淳媛的呼吸就知道她睡不著,柔聲道:“娘娘現在可不比往日,不管做什麼都要先想想自己的身子。晚上陰氣重,娘娘更要好好調息休息才成。”

  淳媛嘆了口氣:“哎——睡不著了!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睡不踏實,總覺得晚上有人來窺探。”

  素盈怕她想到不好的事情,忙把十二姨娘交待的安胎養神的話一一交待。

  淳媛撫著肚子道:“要不是為聖上,我都不知道要怎麼熬。”

  素盈早就好奇她是怎麼接近皇帝,這時婉轉地問:“妹妹還沒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呢。”

  淳媛靜默片刻,微笑道:“上次皇家遠獵,我也跟去了——選女們只有兩三個能跟去,我費了不少功夫呢!可是圍獵第一天,就有人把我的弓箭藏起來……我現在已經不去想那人是誰,多虧了他,不然,我不會遇到聖上。”

  素盈側頭看看,發現妹妹的神態安詳甜美,心中不禁生疑:這不像炫耀成功,倒像是她在回憶初戀的情形。

  淳媛沒在意素盈的樣子,抿嘴笑道:“我身邊就只剩一副彈弓,只好找樹高巢多的地方,拿彈弓打鳥兒玩。聖上……哎,他就那樣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當時都傻眼了——他全身上下是金銀輝映的甲冑,馬背上掛滿了狐狸、野兔……那樣子就像戰神下凡似的。”淳媛想到高興處,把頭偏了偏,靠在素盈肩上,說:“姐姐,我告訴你啊——這宮裡只有聖上是好人!他是最好的人!你不知道,他……他竟然教我打彈弓呢!就是那天,我在樹下打鳥的時候,他笑吟吟地看著說:‘你這樣打不到高處的。把彈弓給我,我教你’——哎,姐姐!我想到那一刻就死而無憾了。”

  素盈見她高興,心想:四個月前,正是淳媛受孕的時候,也正是聖上一道聖旨,將她的信默點為駙馬,從她這裡奪走一樁婚事的時候……想到這個她就無法陪著淳媛一道高興。

  彷彿姐妹之間心有靈犀,淳媛靠在素盈肩上就知道她想什麼,悠悠地說:“姐姐這時候一定在記恨公主擇婿的事情——那可不是聖上的錯,他知道白二公子有婚約,不想同意。是榮安公主以死相逼,加上皇后娘娘愛女心切,慫恿聖上……聖上是個心平氣和的人,討厭她們沒完沒了地聒噪,才、才找了我……”她有點羞澀,也有點苦惱,“我看聖上的意思是不答應那樁婚事。可不知宰相怎麼也摻合進來,為皇后幫腔,讓聖上難以拒絕——多半是皇后求宰相。我看他們兩個的關係很不對勁。”

  “噓!”素盈輕聲制止,心中對公主下嫁的大略情形已經瞭然,柔聲道:“都過去了,不要提了。”

  淳媛咬著下唇搖搖頭:“不。沒有過去呢!他們胡攪蠻纏的錯,都記在聖上頭上,宮裡面的人知道底細,不說什麼。可外面的朝臣一直在議論,說聖上因為私愛女兒,奪人之美。還說聖上違反祖制臨幸選女,有虧聖道……哎,哎!我真是,不知怎麼搞的,竟然有了……讓他,讓他又落人口舌……”

  素盈見她胸脯起伏,怕她傷心氣結,忙為她按摩。淳媛說了這些話,精神有點不濟,拉著素盈的手道:“有姐姐在身邊,我有話也敢說出來,比前些日子舒坦多了。”她絮絮地說著,又問:“我生怕姐姐還記恨我,不會進來……姐姐畢竟是個大方的人。”

  素盈聽了不免發怔:因為妹妹借花獻佛拿了她的香,她沒有報復,因為公主搶了她的未婚夫,她沒有抱怨——她居然跟“大方”這個詞連在一起。

  “我哪裡有那麼高尚。”素盈仰面大睜著眼睛,悠悠說:“那天,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你小時候——才四五歲的時候,有一次在我們家後院的楓樹林裡……”她說著側過臉去看妹妹,發現她閉著眼睛,呼吸安穩柔和,已經沉沉睡去。

  素盈只好笑笑,也安靜地閉上眼睛。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2
四五

  第二十章 琉屏宮II

  素盈在琉屏宮中住了幾天,每日想法給淳媛弄好吃又補身的東西,後來索性在琉屏宮中辟出一間乾淨的偏舍,專用來為淳媛置辦飲食。淳媛見姐姐細心可靠,漸漸吃得多起來,氣色好了許多。

  宮中人多口雜,對這事頗有非議,一面倒地認為淳媛太過驕縱。可丹嬪往琉屏宮走動最勤,三天兩頭必要去小坐,讓素盈為她做點心吃,顯然對這姐妹二人格外回護。宮裡其他人忌憚丹嬪,也不好再說什麼。

  這天丹嬪又來探望,提起宮人暗地裡說的話,說是麗媛、柔媛也跟著宮人們起鬨,指責自己妹妹過分精貴。她笑著向淳媛道:“我就是偏心眼,她們兩個能把我怎樣?有本事她們也做幾件讓我偏心的事情出來!麗媛柔媛這兩個沒用的東西,前幾年剛進來的時候還好,不管性情招不招人喜歡,好歹都是生動機靈的人。最近越來越惹人心煩,一個動不動就哭得稀里嘩啦,一個看見別人的臉色就大氣也不敢出——一對窩囊廢,每天怕這怕那。我要是男人,也不會喜歡她倆!”

  淳媛因她是長輩,說什麼都無關緊要,可自己總不能跟著她指責姐姐們的不是,於是只笑笑,不答話。

  丹嬪略坐了一會兒,笑道:“淳媛也該出去走動走動。前些天身體不硬朗,走多了怕傷身,這幾天外面天氣很好,就該出去透透氣,別每天窩在屋裡。”

  素盈在一旁贊同她的提議,淳媛也有這心思,便讓宮女們拿了戶外需用的東西,一手攙著丹嬪,一手拉著素盈往宮外走。

  哪知剛走到琉屏宮門口,一個宦官突地從外面攔住素盈,說:“小姐請留步。”

  丹嬪被他嚇一跳,沒好氣地呵斥道:“你是哪裡來的?怎敢在宮裡衝撞妃嬪?”

  那宦官忙連聲請罪,又道:“皇后娘娘的口諭:素六小姐本不是宮裡人,因為照應淳媛娘娘才進來,只在琉屏宮中走動就罷,不得到宮中其他地方亂走。”

  素盈一聽就明白:這分明是把她拘禁在琉屏宮裡。

  丹嬪沒有好脾氣好耐性,向素盈冷笑道:“我前天才跟你說,榮安那小潑婦不捨得讓你在這裡好過,你還不信呢!這事情肯定是她唆掇她娘幹出來的。我倒要去丹茜宮問個清楚——她把我們家素盈當成密探還是囚犯?”

  淳媛原本興致不錯,此刻杵在門口左右為難。若說“姐姐不能走出去,我也不去”,那丹嬪必然更加不肯善罷甘休,非要鬧出一場風波;若說“此事就這樣罷了吧”,那就是當面駁了給素盈做主的丹嬪,讓丹嬪難堪不說,還不知素盈會怎樣看自己。

  素盈見一干人為自己僵住,心中知道她們各有打算,只有她自己是個無名無分的小人物,這時候合該退步,於是忙說:“丹嬪娘娘不必動氣。皇后娘娘做事一向周到,不管下什麼樣的口諭,都有她的道理。”

  丹嬪轉念一想,皇后既然做得出來,自然已經想好了對策應付她的質疑,去了也是自討沒趣。她看著素盈一笑:“你倒是好脾氣!”

  素盈婉轉笑道:“今天天氣這麼好,就請娘娘帶著淳媛娘娘四處走走。我在這裡準備點心,恭候二位娘娘回來。”

  淳媛心裡其實撇不下姐姐,總覺得沒她在身邊,丹嬪和一干宮人不知會對自己做什麼,忙道:“在門口站這一會兒,我已經覺得累了,恐怕到外面走動反而要傷了精神——姑姑一片美意,侄女不得不辜負了。”

  丹嬪見她氣色確實像是無力,也不好勉強,又瞪了守在琉屏宮前的宦官一眼,才帶著自己的宮女們離去。

  淳媛目送她走遠之後,握著素盈的手說:“我們就在後面的小花園裡走走吧。”

  素盈心想,那裡也能稱為花園嗎?就只有幾棵稀疏的春槐夏柳,一條石子鋪砌的小道而已。她不能拂了淳媛的興致,攙著她在琉屏宮後院慢慢地走了幾圈。

  “榮安公主真是沒趣!”淳媛一邊走一邊譏誚道:“這點氣度也不怕被別人笑話!如果駙馬還在丹茜宮就職,她的擔心還有幾分道理。可駙馬已經調出內宮,她還怕你在宮裡走動做什麼?”

  “娘娘想得太多了。”素盈輕聲道,“我與駙馬沒緣分,在這件事情上夾纏不清又有什麼益處?公主大約只是小小報復我,氣我留了白家的翡翠。”

  “姐姐也太順她的心了!”淳媛嘆了一聲。

  “誰讓她是公主,就是有那能耐,能管住我呢?”

  她們繞回琉屏宮正面,正好見皇帝帶著兩三個隨侍進來。素盈忙伏地行禮,淳媛因有身孕,免了大禮,無比愉悅地走到皇帝身邊。

  皇帝見淳媛從宮殿一側繞出來,好奇地問:“你怎麼想起來去那又陰又狹的地方走動?”

  淳媛看了素盈一眼,為難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皇帝知道她有話想說,拉起她的手走到陽光明媚處,見她氣色好了許多,心中快慰,問:“你這幾天覺得怎麼樣?夜裡睡得踏實麼?胃口呢?好點沒有?”

  淳媛見他神情關切,滿心歡喜地說:“妾的身體好多了。皇上沒見過妾的姐姐吧?這就是妾的六姐素盈。”

  素盈跟在淳媛身後兩步遠的地方,聽她叫到自己,忙又向皇帝行了一個禮。

  皇帝隨意答應了一聲,目光仍是聚在淳媛身上,款款道:“這宮裡的人太沒用,既然你姐姐清楚你想要什麼、想吃什麼,儘管讓她吩咐下面的人準備。後宮傳來傳去那些流言,我也聽見了——不管哪個妃嬪有孕,她們都是這樣不讓人清靜,也不是針對你一個。你別理會。”

  淳媛眼圈一紅,壓低聲音柔柔地說:“聖上惦記著妾,妾自然高興。妾也聽到外面說聖上的那些話……若不是情非得已,妾也不願意在後面弄出動靜,讓聖上心煩。”

  素盈知道,淳媛所謂“外面那些話”,說的是近日來朝臣們的爭議。

  這幾天朝臣除了力諫皇帝狩獵一事,又在奏摺中添上他太寵愛淳媛一事——原本是後宮私事,可他們見淳媛破格受封,又有破格的待遇,已將淳媛視為紅顏禍水,更怕她產下皇子,禍亂皇儲繼承——這沒影子的事情讓他們十分不安。朝臣總是在事情發生之前幾年,甚至十幾年就開始預料事情的結果,而結果總是非常可怕……於是他們不遺餘力地反覆陳述十幾年後可能產生的危害,逼迫皇帝在一切都沒有發生的時候立刻就範。

  皇帝近來過得也不順心。他不勝其煩,不得不做出妥協,近來不太親近淳媛。可朝臣猶自窮追猛打,更進一步要求他將淳媛的姐姐送出宮去,弄得他大為光火,打定主意不再回應他們的言論。

  他嘆口氣,撫摸著淳媛的臉龐,溫柔地唏噓:“眼下就只有你的心是向著我的。我該多陪你才對,可外面那些人也不願讓我清靜。要不是這樣,我天天陪著你也是應該的。”

  素盈見他們二人情真意切,著實意外——她原以為只有自己的妹妹喝了迷魂湯,沒想到皇帝也繾綣其中。

  淳媛笑著搖搖頭,“妾知道聖上的‘心意’在這裡陪著妾呢!”她開朗地說:“妾這兩天精神不錯,剛才還打算跟姐姐一起去御花園走走。”

  皇帝頷首道:“要走動,就挑些賞心悅目的地方,別往那陰涼處去。既然你放心你姐姐,就讓她跟在左右——你這身體可不能大意。”

  淳媛向素盈眨眨眼,素盈也回她一個微笑。有皇帝的金口玉言,任誰也不能攔著素盈了。

  淳媛正與皇帝有說有笑,丹嬪忽然走進來,看這情景不由得愣了一下,旋即笑道:“碰巧我剛才丟了一顆明珠,急著來尋。不然還見不到聖上的金面。”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3
四六

  皇帝知道她一向膽大,口齒又厲害,一會兒不定會說出什麼話來讓大家臉上難看。他與丹嬪、淳媛寒暄幾句就走了。

  他的背影剛離開,丹嬪就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臉看著淳媛。那目光連素盈見了都心慌,淳媛卻面不改色,笑嘻嘻問:“姑姑的明珠什麼樣?我讓人找找。”

  “你這孩子怎麼也犯糊塗?”丹嬪的臉上涼冰冰,口氣有些遺憾,“若是平常人家的姑娘,我可以當她少不更事。可我們素家的女孩兒都是從小調教出來的——你的女先生就是這樣教你?送你進來,是讓你在這種地方鬼迷心竅?”

  淳媛咬著下唇不作聲。丹嬪從手腕上褪下一條珊瑚鏈,向素盈道:“阿盈,這條鏈子上原本是三顆一模一樣的夜明珠,掉了一顆。你給我找找。”

  素盈知道她這是要支開自己,剛要伸手去接,手臂卻被淳媛似有力似無力地拉住。

  “姑姑要急在這一時,我讓宮裡的人一起給您找。要是不急,就讓姐姐在這兒陪著說話吧。我們三個人熱鬧一些。”淳媛嘴角含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定定地望著丹嬪。

  丹嬪見她神情從容,又嘆一聲:“阿槐呀阿槐!你要知道:在這地方,‘寵你’跟‘愛你’是兩回事。被他‘寵’的人,能在宮裡呼風喚雨,被他‘愛’的人可沒有那樣的好下場!指望他的愛情保佑你,是最不可靠的!”

  “這道理,我跟姑姑一樣學過。”一陣輕風掠過,淳媛微微仰起頭,去尋風的去向,不再看丹嬪。

  丹嬪搖頭苦笑:“我說的話你不信也罷。自己多加個心眼吧。”

  見丹嬪怏怏不樂地走了,淳媛才對素盈說:“姐姐,外面起風了,我們進去。”

  素盈攙著她慢慢走回屋裡,剛剛坐下,手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素盈吃驚地看看淳媛:她已經無聲無息地流了滿面淚痕。

  “娘娘,姑姑那不吐不快的性格你也知道,何必為這傷心呢?”素盈一面給她擦拭眼淚,一面寬慰。

  淳媛緩緩搖頭:“姐姐,你不懂。你小的時候不是像我這樣被養大的。有些事情,沒有人教你,你永遠不會知道。”

  素盈溫和地笑笑,說:“沒學過那麼多,我才能從最簡單的地方看真相——我看得出來,聖上對您好,您對他也……”

  “可是,錯就錯在這點上。”淳媛抹了抹眼淚,憂愁地說:“崔先生教我們許多,卻沒教過我們姐妹去愛他——他不是我們能夠愛的人。我們可以做任何事情討他的歡心,唯獨不能愛上他。”

  素盈軟語道:“是誰規定這世上有不能讓你愛的人?崔先生?她又怎麼會知道你的姻緣在哪裡?”

  淳媛只是一個勁搖頭:“所以我說姐姐不懂——我們素家的姐妹進來不是找姻緣的。這宮裡的女人一個比一個精,因為她們心裡最重的是自己,為自己、為自己的家人,當然能夠強硬起來。哪怕就是愛了別人,也比愛上他要好——愛了他,還怎麼能狠下心在他面前陰謀算計、向他提條件、向他要榮華富貴?”

  她深深嘆口氣,又落下兩顆大大的淚珠:“不瞞姐姐——我現在這顆心,已經糊塗得不會權衡了。若是不愛他,我自然懂得趁現在得寵,為自己、為父親、為哥哥們要這要那。可這心裡最重的是他——他若是遂了我的心願,不知又要受多少非議。我不捨得為難他。”

  素盈聽了只覺得無限糊塗,不住搖頭。

  “我知道姐姐心裡現在想什麼。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太傻——這裡不是平常人家,最無用的大概就是這一點痴心。可要我絕情拋開,也太難了。”淳媛一邊揉額頭,一邊說:“這些話可千萬不能傳到爹的耳朵裡。他雖然不會像姑姑那樣教訓我,卻少不了又要異想天開,胡亂盤算。”

  素盈點點頭。一想起爹,她就覺得:他要是知道皇帝與淳媛的情形,恐怕真會指望淳媛有朝一日被立為皇后。

  這種想法對誰都沒有好處。

  二一章 淳媛之死

  皇帝見淳媛身體漸漸有起色,挑了九月十九這個黃道吉日為她誦經祈福,求各路神佛保佑她安產。

  各宮妃嬪乃至後宮受教的選女們紛紛解囊,或贈經幡,或贈法器,表面上都向淳媛示好。

  後宮不便張羅法事,皇帝又下令召集十位高僧在安濟殿為淳媛做法。屆時,安濟殿上為淳媛設一玉座,淳媛到時要在玉座上聆聽僧人誦經,接受祝禱。

  淳媛料想到時候人員蕪雜,生怕出差錯。可事情出了琉屏宮,其間種種事宜,她全然無法插手,只能委婉拜託管事的宦官多多盡心。

  十九這天一早,宮女們為淳媛裝扮起來,一行光華燦爛的麗裝宮人簇擁著她前往安濟殿。

  在淳媛執意堅持下,素盈也陪侍在側。她穿了身簡潔的素色長裙,跟著淳媛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左右留心。

  安濟殿早已佈置妥當,彩幡、垂簾、香花素果一應俱全。為淳媛身體著想,皇帝特意下令殿內不得燃香,生怕煙燻火燎的味道讓她難受。

  玉座上面鋪滿各色描金繡銀的茵褥,大多是蓮花或吉祥文。素盈知道那是各宮各院送給淳媛的,便多了一個小心,趕在淳媛前頭用手掀起來翻看。淳媛待她點頭之後,才在宮女的攙扶下入座。玉座四面的紗幃一齊放下,連素盈也被攔在外面。她隔著一層薄紗看著淳媛,只見妹妹的臉朦朦朧朧,彷彿隔著夢境看另一個世界裡的人似的,讓素盈心頭有點不安。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預兆,素盈也說不清楚。

  她向四下看看,無意中瞥見一名宮娥從窗櫺邊晃過。那服色不是安濟殿或琉屏宮的宮人,大概是哪個院中派來看熱鬧的。那張臉有點印象,素盈沒有多想。

  十名高僧低著頭走進殿中,在淳媛面前不遠處的蒲團上趺坐,用悠遠而空冥的梵音低頌祝福。素盈雖看過佛經,卻未聽過梵音,一時被那新奇沉和的語調吸引。他們手中的木魚徐徐地發出仿若含有深意的木聲,素盈聽了一會兒,心思也隨著寧和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邊有什麼東西清脆地響了一下,素盈才在她的飄忽境界中一驚,急忙去看淳媛——她的身子晃了一下,素盈聽到的聲音是她頭上的金飾互相撞擊。

  “娘娘!”透過薄紗,素盈看到妹妹的臉色蒼白,籠著一層黯淡的灰暗。那不是安濟殿在她臉上投下的陰影,而是血色消褪留下的敗績。

  “姐姐……”淳媛輕微地呻吟一聲,向素盈伸出手,尖尖的指甲撕破了那層薄紗,緊緊扣住素盈的手腕。“……姐姐!”淳媛的身子一側,歪倒在胡床上。

  素盈一聲驚呼,宮女們立刻擁上前,將淳媛團團扶住。

  然而血還是流下來——淳媛側身的剎那,從她身下的堇色繡褥上落了幾滴在深青色的玉石地面。

  安濟殿中立刻亂成一團。素盈心中再沒什麼超凡脫俗的聖音,只有悶悶的一團雜音,彷彿來自混沌的交錯轟鳴,轟得她眼前發黑。

  “阿槐!”她渾渾噩噩僵立著,大叫了一聲。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3
四七

  淳媛已經在宮人們七手八腳地攙扶下離開安濟殿,素盈只看見一片青色宮衣當中露出她的一點金色衣領。她慘白的容色在素盈的視野中一晃而過,深青色的地板在她離去之後血跡斑斑。

  沒人有心思招呼素盈。那幾個高僧手足無措地呆坐在原地,安濟殿內的小宦官們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素盈回過神,渾身撲簌簌地發起抖來。她回身對一個尚未離開的宦官說:“煩勞公公看好安濟殿內所有物事,一樣都不可少。這事情非同小可,公公要盡心。”

  那宦官莫名其妙地瞪著素盈,“小姐這時候還有心思管這些?還是趕快去看看淳媛娘娘吧!”

  “公公就當是幫娘娘一個忙,不會錯的。”素盈又叮囑一句,才急匆匆一路小跑趕回琉屏宮。

  短短一刻,琉屏宮外已聚了好些人,想必是得了消息立刻趕來看情況的。素盈遠遠看見其中有丹嬪,眼圈一紅,迎上去握住丹嬪的手腕,一聲“姑姑”還沒叫出來,眼淚已經落下。

  丹嬪見御醫已入宮為淳媛救治,便把素盈拉到一旁,厲色問:“這是怎麼回事?”

  素盈把方才的景況一說,丹嬪立刻向身後的丫鬟道:“映榮,你馬上把安濟殿的東西都要過來——就說是我要的。”

  丹嬪見素盈擔心,拉著她的手走到淳媛的寢室門前。可守在門口的宦官無論如何不准她們進去。丹嬪知道這是規矩,也不便強來,只得與素盈二人心急如焚地守在外面。

  素盈等了好久不見屋裡傳出消息,心頭越來越寒,忍不住啜泣道:“姑姑……阿槐的孩子,是不是……”

  “不准亂說。”丹嬪不比素盈從容,而且她從來也不會說幾句寬慰人的話,這時候想說也說不出,只得恨恨地跺腳:“真是急死人了!我說了要周太醫過來,他們偏偏說找不到人。這個方太醫到底能不能行?”

  她兩人正著急,裡面走出一位太醫,一見丹嬪忙躬身施禮。

  丹嬪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問:“方太醫,淳媛娘娘如何?”

  方太醫不敢抬頭,顫巍巍道:“回稟娘娘……淳媛娘娘她……她……她……”

  丹嬪見他吞吞吐吐,哪裡有心思跟他耗著,一把將他推到一邊,拉著素盈跨入宮內。她們前腳剛進門,便聽到宮人一起痛哭出聲。丹嬪怔怔地頓在原地,素盈也呆了——與失聲的宮人們形同天壤,淳媛靜靜地躺在床上,無聲無息。在一片哭聲之中,她的寧靜讓素盈遍體生涼。

  “阿槐……”素盈胸中發出艱難的一聲喚,向前邁了一步,卻打個趔趄跌坐在地。眼淚模糊了視線,眼前金碧輝煌的琉屏宮化成一片燦爛冰冷的昏黃。她的手觸到地上一片濕冷的液體,攤開掌心,才發現那是素槐的鮮血,紅得讓人心悸。

  素盈在那個瞬間又想起了小時候的某一天:午後的素府格外安靜,素盈不願睡午覺,偷偷溜到後院的楓樹林玩耍。誰知素槐已經在那裡。她小小的身子站在一株楓樹下,仰頭望著天。聽到素盈的腳步,她靦腆地向素盈笑笑,伸出小手指向樹巔,帶著一絲欣喜和羞怯,柔柔地說:“姐姐,看!”——梢頭是一片半紅的楓葉。她發現了秋天的第一片紅葉,無限歡欣地把這個秘密和素盈分享……

  再也不會有人用那樣溫暖的聲音說“姐姐,看”……再也不會有了。

  只為妹妹做過的這一件事,素盈狠狠地抽泣起來,彷彿琉屏宮中所有的冷氣都吸入胸腔,刺得她五臟六腑都劇痛無比。

  “你們都出去!”丹嬪的聲音冷冰冰的,帶著她一貫的霸道。

  宮人不敢違逆她,紛紛從素盈身邊退了出去。

  素盈呆呆看著丹嬪走到淳媛的床邊,看著她摸了摸淳媛的臉,扶起淳媛的頭,把她腦下的軟枕抽了出來。

  “姑姑?!”素盈看得不明白,撐起身走到她身邊,“姑姑……你……”

  丹嬪不理素盈,伸手在枕頭上輕輕摩挲,嘴角慢慢掛上一絲寒冷殘酷的笑。“你來摸摸看——”她把枕頭遞給素盈,“這一片,還濕著呢。”她的聲音又低緩又陰森,素盈聽了害怕。

  “姑姑什麼意思?”

  丹嬪疲憊地閉上眼睛,用乏力的聲音說:“即便是孩子保不住了,阿槐的命也不該這麼容易就沒了——何況這也太快。不到一個時辰,大小兩個都沒了……這怎麼可能?”她倏然睜開眼,“我看他們……就是用這個悶死你妹妹的。”

  素盈手中的軟枕“撲”的落在地上。

  “是誰?!是誰要這麼做?”她渾身顫抖,不知自己是怒還是怕。

  “誰知道呢。”丹嬪定定地看著淳媛的臉,“也許是某個妃嬪,也許是許多個妃嬪聯手……”

  “姑姑!”素盈跪在丹嬪面前,無聲地用淚眼凝視著她。

  丹嬪卻無奈地搖搖頭,軟軟地拉起素盈的手:“阿盈,我做不到……不是我不想為阿槐報仇,只是我無能為力。這宮裡死去的孩子還少嗎?可又有幾次能抓住凶手?我若是有那樣的本事——八皇子又怎麼會……怎麼會稀里糊塗地墜樓而死?我只能告訴你,阿槐這事與我沒有關係。除此之外,我再也不能告訴你更多。”

  素盈一邊聽一邊用力搖頭,“不,阿槐不該這樣……她什麼也沒做錯……”

  “是不該這樣。”丹嬪的口氣一變,陰沉沉地說:“我不會,決不會這樣罷休。只是,縱然我們說她是被悶死的,恐怕也找不到什麼憑證。即使揪出幾個人治罪,想必也是對方白給我們,送給淳媛陪葬的。”

  素盈不住地搖著頭,猛然站起身,向琉屏宮外跑去。

  眼淚流在被風吹乾的皮膚上,更加疼。

  “素盈,你看,即使是丹嬪,也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可是,我能讓你無人可及!”那白色的女子從天而降,蒼白刺眼的長袖在她身邊飄飛,像是要把她重重裹住。

  素盈停下腳步,深深地看著她,問:“你要我怎樣?”

  白色的女人眼睛一亮,滿含笑意:“十年忍耐,十年寂苦。”

  素盈沉默了。過了片刻,她才搖頭說:“我……不要。”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3
四八

  “小姐……小姐!”不遠處有個聲音忽高忽低地傳來,素盈心思一凜,回過神來,身邊那白色的女人已經不見。

  “六小姐!”映榮正與幾個宦官夾纏不休,遙遙看到素盈,忙向她求助。

  素盈快步走上前,見那些宦官是司庫服色,不明白他們為何捧著安濟殿中的彩幡、繡褥等物。

  “各位公公,這是做什麼?”她高聲道:“丹嬪娘娘正等著小女拿這些東西過去……”

  “小姐是在宮裡呆過的人,怎麼糊塗了?”為首的宦官向素盈笑笑,“安濟殿的法事做完了,東西自然該歸回庫府。與丹嬪娘娘何干?”

  素盈心知規矩雖然沒錯,但也不全然如此,“公公這話欠妥。這些東西是各宮娘娘送與淳媛娘娘的,若要歸置,也該由琉屏宮保管。”

  那宦官不懷好意地瞥了素盈一眼,冷冷道:“可琉屏宮一時無主,萬一出了差錯,該如何是好?”

  素盈被他的話刺痛,忙緊緊咬住下唇,手在袖中已攥成了拳。

  映榮忽然一拉素盈的衣袖,向她使個眼色。

  素盈回頭一看,整個人便呆了一剎——東宮睿洵正帶著兩個隨侍向她走過來。

  素盈與一眾宮人忙跪下叩拜。

  睿洵走到她身邊,深深地看了一眼,問:“出了什麼事?”

  映榮聽出東宮的口氣和緩,又是向素盈問話,分明有些偏袒的意思,忙把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她伶牙俐齒,說得又快又清晰,不容司庫宦官們插嘴。東宮聽罷,向司庫宦官們道:“把東西給她。”

  宦官為難道:“殿下也知道,這位小姐並非琉屏宮的人……小的們便是就地將東西毀了,不過各挨一頓重板。若是將宮中物事交與外人,卻是要逐出宮門的。”他看了東宮一眼,鼓足勇氣道:“恕小的直言:按宮規,庫府的事情自有內官管理,即使是殿下,若無重大事由,也不該過問的。”

  “公公的意思是,寧可將東西毀了,也不願交給小女了?既然這樣,小女也不敢連累公公。”素盈冷眼看著他,淡淡地側身向睿洵欠身道:“殿下的佩刀可否借奴婢一用?奴婢今日哪怕是死,也要明白一事。”

  “阿盈,何苦這樣衝動?”東宮蹙眉道:“你到底在找什麼?你以為那些東西,跟淳媛……有關係?”

  素盈堅定地看著睿洵,深深一拜,“求殿下成全。”

  睿洵別過身,“你現在的身份,毀損御製物品是什麼罪,你可知道?”

  素盈又向他一拜,“求殿下,成全阿盈!”

  睿洵的手抖了一下,終於摘下佩刀,緩緩道:“你起來。”

  他緊緊握著刀鞘,把刀遞到素盈面前。素盈去接時,他卻不放手。

  “阿盈,我要提醒你——如果你真的看到什麼,即使是我,也無力保你走出這個宮廷……”

  素盈一咬牙,伸手去抽刀。可睿洵比她身手更快,一瞬間已抽刀出鞘,手起刀落,一道寒光直劈宦官雙手捧的那一疊繡褥。宦官嚇得跌倒,絲絮棉絮飛飛揚揚蕩了起來。

  他收刀歸鞘時,默默地看了素盈一眼。素盈望著他,口唇微翕,來不及說什麼就聽映榮“咦”一聲,像是有所發現。

  映榮眼尖,彎腰從一張繡褥中抽出一塊黃紙——那是一個寫著淳媛生辰八字的小紙人。映榮一驚,把紙人捧到睿洵面前:“殿下,有人在宮中行巫祝之事!”

  睿洵見繡褥中真的找出異物,臉色一沉,道:“再找!”

  素盈跪在地上,把繡褥一張一張抖開,在那些殘絮中摸索,手指剛觸到一些不知名的東西,便聽有人厲聲道:“住手!”

  素盈聞聲輕輕一顫——是皇后帶著榮安公主和東宮妃來了。

  皇后掃了東宮一眼,大聲喝問:“宮廷禁地,被你們當成了什麼地方?!”

  睿洵忙把那紙人送到母后面前,低聲說了幾句。皇后眉頭緊蹙,又道:“就算如此,也不該弄成這樣——成何體統!”她向身後做個手勢,“去把那些東西收起來——後宮的事情,自有中宮皇后來處理。你是東宮,也該有幾分儲君的樣子!”

  素盈見丹茜宮的宮人來奪繡褥,只得袖手站在一旁,任由她們將所有東西都收了去。

  皇后冷冷地盯著素盈,不疾不徐地說:“素六小姐,我一直當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也犯這樣的糊塗——你該明白自己的身份,怎麼敢在宮中放肆?你該知道,對輕慢之人,我一向不會輕饒。”

  “母后……”睿洵正要說什麼,皇后一抬手制止了他,又說:“好啦,我知道,為她在宮內動了刀的人,自然會為她求情。素盈,你妹妹的事情,我自然會給你家交待。既然淳媛仙去了,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素盈靜靜地向她叩頭,“奴婢這就收拾東西出宮。”

  皇后不再看她一眼,反而冷冷地瞪著東宮道:“你跟我來。”

  睿洵無語地隨皇后一行人離去,庫府的宦官們也提心吊膽地走了,素盈仍伏在地上,好一會兒,她才攤開手——手中是她從繡褥中摸出的一片黑色絲絮。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3
四九

  第二十二章 羅網

  “她們也真動了腦筋……”

  丹嬪從黑色的絲絮上撕下一縷,湊近蠟燭。那絲絮立刻在跳躍的燭火上發出“嗞嗞”聲,化為一團黑煙。丹嬪哆嗦一下,受驚似的將手立刻縮回,吸了一口冷氣:“竟動這麼大心思去害人!”

  素盈在一邊看著,心不住下沉,又聽丹嬪這樣說,更加有不祥的預感。“姑姑,”她低聲問:“這是什麼東西?”

  丹嬪咬了咬嘴唇,飛快地掃了素盈一眼,說:“不要問。單是想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的念頭,就該遭天遣。我要是告訴你,一樣要虧陰德。只盼知道這東西的人都不要說,世上再沒人惦記它才好。”

  素盈見她嘴緊,也無心打聽,何況她真正惦記的也不是它叫什麼名字。“姑姑,是不是這東西害阿槐小產?”她問的時候,聲音忍不住顫抖起來。

  丹嬪搖搖頭:“用上這東西的人,害人的心思是夠狠,可這也不夠把阿槐害成那樣……只怕其中還有其他隱情。”

  素盈驚道:“還有其他?”她一向知道宮廷裡的變故防不勝防,卻也沒想到:那些笑臉盈盈餽贈各色器用的女人們竟然包藏這許多禍心。

  “單是一疊繡茵,就找出一張咒符,還有這個。只怕你看不到的東西還多得很呢。”丹嬪失去了貫常的飛揚的語調,彷彿忽然洩了氣,緩緩地搖頭道:“你永遠算不明白有多少人眼紅阿槐的肚子。”她的口氣充滿失望,素盈暗自覺得她這一次對素槐的孩子過分關心,看她的時候眼光裡夾雜上些許疑惑。

  丹媛察覺素盈的心思,悠悠地說:“原本,我想等阿槐的孩子生下來之後,求聖上讓我收養。”她嘆了口氣,“可惜……”

  素盈的身子抖了抖,覺得宮中驟然冷了下來。丹嬪所生的八皇子蹣跚學步時,宮女們一刻沒有看緊,他不知怎麼爬上樓梯又跌落,一命嗚呼。以丹嬪與皇帝的關係來看,她想要再生一個皇子很難。而阿槐在宮中立腳還不夠牢固,本身受那麼多非議,養這個孩子又要擔許多風險……由丹媛來養她的孩子,這個打算原是不錯,對她們都好。可素盈知道這位姑姑對自己的侄女無微不至也是別有用心,終究覺得不舒坦。

  她的十指緊緊交扣在一起,儘量放緩聲音說:“今天皇后擱下話,趕侄女走,侄女這就要回家了……姑姑,您要多保重。”

  丹嬪抬起眼睛看了看站在身邊的素盈,苦苦一笑道:“你還想走嗎?他今天大發雷霆了,所有進出琉屏宮的人,一個都不准少,全都要送到宮正司問話。”

  素盈大吃一驚,連道幾聲“姑姑”,其他話卻沒說出來。

  “放心。宮正司那邊的人不會為難你。”丹嬪平靜地說,“那邊的人,多少還會給我一個面子。再說了,那些繡褥、錦墊什麼的,都是列在冊子上的,是誰送的都有數,也不干你的事。”

  素盈剛鬆了口氣,見映榮苦著臉走進來,一看就不像有好事。映榮也不避諱素盈,向丹嬪道:“娘娘,柔媛娘娘在外面求見呢。奴婢跟她說您今日心情不好想清靜清靜,可她怎麼也不走,在外面說著說著就哭起來。”

  丹嬪蹙眉道:“她也不看看今天是什麼日子!不為她妹妹哭兩聲,倒跑到我這裡哭!”她氣哼哼嘀咕兩聲,揮手道:“讓她進來吧。天注定我今天要難受。”

  映榮見她點頭,二話不說就去領柔媛。

  素盈心裡一直隱約覺得有件事情放不下,這時候靈光一閃,“啊”一聲道:“姑姑,說起列冊子的事,侄女忽然想起來:安濟殿的管事為了討好阿槐,曾經送過一份副本給阿槐看,我當時也看了……包含那東西的墊子很不起眼,是個紫色挑銀絲的——冊子裡並沒有這一樣。”

  丹嬪神情一聳,微微張著嘴瞪著素盈。

  素盈鼓起勇氣又道:“我在安濟殿的時候,看到一個宮女,是丹茜宮的阿璞!我第一次進宮,就是她領我到丹茜宮門口的。”

  丹嬪輕輕搖頭:“丹茜宮的人去看熱鬧,也不稀奇。”

  “可她那天穿的不是丹茜宮的服色。”素盈把聲音壓得更低,“她換了最末一等小宮女的衣服。”

  “你沒有看錯?”丹嬪目光一閃,還想說什麼,可就這三兩句話的功夫,柔媛抽抽答答地一邊揩眼淚一邊走了進來。丹嬪便收住話,什麼也不說了。

  柔媛見素盈也在,猶猶豫豫地隨便拉扯幾句,好一會兒都沒說出來意。丹嬪見狀將桌子一拍,大聲呵斥:“你哭上半天,就為到我面前說這些?有話便說,給彼此省省心思。”

  映榮看苗頭不對,立刻悄悄退了出去。素盈料想二姐不願當著她的面說話,也趁勢告辭,卻被丹嬪攔住。

  “現在這裡都是自家人了,還有什麼好支吾的?”丹嬪冷眼看著柔媛,“說罷!我就知道你用不著我的時候,不會來我這裡。”

  柔媛聽了,渾身不住顫抖,眼圈一紅,重重地跪到丹嬪腳下,邊哭邊說:“姑姑救我!侄女的性命就在姑姑一念之間了。”

  丹嬪吃了一驚,連忙問:“這是怎麼了?你又怎麼會有性命之憂?”

  柔媛不敢說,只是一個勁抽泣,直哭得氣促。丹嬪由她哭了一陣,終於不耐煩起來:“不見你,你站在門口哭;見了你,你到我面前哭。就知道哭啊哭的!你今天到底是要找我說話,還是要哭死給我看?”

  素盈在一旁又是開解又是擦淚,勸了半天才把柔媛的眼淚勸住。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