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23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08
八〇

  可他撫摸著她的長發,過了很長時間才笑著說:“為你的幻覺。”

  “什麼?”素盈疑心自己聽錯,半開玩笑似的問:“難道,陛下以為我天賦異稟?”

  他的手仍是在她的發絲間摩挲,不答她的問題,卻慢悠悠地說:“聽說,很久以前,也有一位貴婦有你這樣的好頭髮,綠雲烏瀑,繞指成柔……可惜她失去了丈夫的歡心,被其他姬妾排擠,移居一處偏僻的領地。”

  素盈聽得不由屏息。他用那種很散漫的聲調繼續故事:“她從不哭泣,因為她相信哭泣會讓她容顏失色。她每天祈禱,希望丈夫能回心轉意……她年幼的兒子與她一同被放逐至那塊領地,雖然他年紀小,也能明白他與母親的前途正滑入黑暗。有一天,一個青衫少年來到他面前……”

  他停下來,深深地吸氣,“青衫少年用很憂傷的口氣問他,‘如果……我為你實現願望,你願不願意用十年的愛與是十年的被愛來交換?從此刻起,十年之內你無法愛任何人;從實現心願起,十年之內無人愛你……’”

  素盈聽著聽著,身體顫抖起來。他抱緊她,輕聲說:“我不明白那孩子為什麼會向青衫少年提更多的願望和要求——大概他那樣出身的孩子都很早熟,懂得為自己要更多、更多……後來那青衫少年消失不見,一年又一年,他的願望全部實現,代價也全部兌現。他覺得理所當然,因為看到那青衫少年,本身就像是命運的垂青。又過了很久,他才隱約覺得:那許多的代價也許可以保留,也許他看到的不是他的宿命,而是他的野心……就像每一個看見異象的先人,只是在無形中面對了自己的企圖而已。”

  他沉默下來,擁著她問:“你看到的又是什麼樣的宿命,或者野心?”

  素盈蜷縮在他的懷中,難以回答。

  他親吻她的額頭,“睡吧。”

  然而素盈無法去睡。她知道他也沒有睡著,就在他身旁輕輕地說:“我看到的,很美,很沉重,也很危險……”

  “那就不要嘗試兌現。”他閉著眼睛說。

  轉眼秋深,一天,素盈在御苑中漫步,忽然看見楓樹梢頭掛上一片紅葉。她微笑著在樹下佇立許久,回宮時便覺得染了風寒,有些頭疼。

  “娘娘要周太醫過來麼?”崔落花深知太醫周醒是東平王知交,也是素盈一家在宮中信得過的人。

  素盈卻搖頭道:“太醫院有位方太醫,叫他過來。”

  她一說,崔落花便知用意,暗暗勸道:“娘娘,宮中形勢未明,何必讓太醫院也惶惶不安呢?”

  素盈默想片刻,低聲說:“叫周太醫吧。”

  雖是小恙,卻也難纏。素盈吃了三四天藥才痊癒。

  為防她的風寒染給皇帝,這三四天皇帝都沒在丹茜宮留宿。聽說她好了,他來看她,也沒說什麼體貼的話,只是兩人一起品一回茶,下一盤棋。

  素盈不擅棋藝,向來對縱橫廝殺不在行,初次與他對弈不免有些畏首畏尾。可不過三刻她就發現,皇帝的棋路平和,竟是一派不計較勝負的氣象。既然他是消磨時間,她也放寬了心。

  宮中靜謐,只是偶爾可聞一聲不緊不慢的落子。所以宮外腳步颯沓而來時,許多人都注意到,唯獨素盈正凝神細想,沒太在意。

  皇帝身邊的黃衫宦官退出宮,又進來,在皇帝耳邊低語。

  他忽的站起,嚇了素盈一跳。她仰望他的臉,發現他十分高興——她見過他微笑,但這時候才知道他真正歡喜是什麼樣子。

  “好!”他神采飛揚,望向素盈時雙眼彷彿透出光。“西陲全勝,他們就要凱旋。”

  素盈忙與一眾宮人跪拜稱賀。

  他知道她一直掛念素颯,扶起她,笑著說:“不到冬天,你哥哥就能回來了。很久沒見,不知道素颯有沒有變化。”

  讓他這樣一說,素盈就喜憂參半:這一年來,許多人都在改變。她不希望看到一個陌生的哥哥。

  素颯上戰場時是四品武官,歸來時已有三品廣武將軍的頭銜——不光是因他的妹妹受封皇后,也因他在西陲戰功赫赫。素盈聽說邊陲眾將對他心服口服,許多人隨他陞遷,想必他也籠絡了一批死黨——性命、功勛、權力、部眾,她的哥哥現在什麼都不缺。

  金鑾殿上見他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穿那一身簇新朝服向她膜拜,素盈又是想笑,又是想落淚。冠冕堂皇的話她一句也說不出,幸好那些話皇帝自小說慣了,一番褒獎說得至情至理。末了,他頒下一紙封誥,又將素颯升為二品龍驤將軍——這消息他事先不露一點風聲,連素盈也頗感意外。再看滿朝武官,更無一人比素颯年輕顯赫。素盈靜下心,預感到其中還有事,只是一時半會兒難以明了。

  盛樂公主也一道上殿,卻是一身戎裝。素盈有些見怪,皇帝低聲對她說:“她一向這樣,不喜歡女兒家的衣裝。”

  公主的相貌端麗,說話乾脆利落、擲地有聲,全身帶著一股豁達英姿。素盈一見就很喜歡,然而實在想不出這樣一位女子如何能展現溫柔一面,為受傷的素颯代筆修書……

  她心中存了這個念頭,待盛樂就親熱了幾分,況且盛樂公主又非廢后所出,自小無母,素盈更生一絲同病相憐。那些對素颯說不出的噓寒問暖的話,對盛樂反而說得真誠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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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素盈本無他想,但這些舉動被榮安公主看在眼裡,一個勁向她冷笑。素盈起初沒察覺,後來無意中看見,知道榮安枉將她當作籠絡人心的小人。她並不介意榮安的想法,只怕旁人也有誤會,便收住話,看了身邊的皇帝一眼:他神色平常,彷彿並不在意,她才安下心。

  賜宴之後,素盈將哥哥喚至丹茜宮,周圍只留了崔落花。這是他們分別許久之後第一次單獨會面,素颯卻大禮跪拜口稱“娘娘”,讓素盈一陣難過。素颯也知道她不喜歡,但規矩如此,他只好仰頭向她笑笑。

  素盈攙起哥哥端詳——風雨滌蕩之後,素颯的面孔多了幾分成熟豪爽,左眉梢多了一道細細的傷痕,顯然是用藥褪過。右耳後添了一道難看的疤,一直延入領中……

  見她蹙起眉,素颯撫了撫那些傷疤,柔聲說:“這一道是城頭上中了敵箭,險些瞎了眼。這一刀是被敵將砍的,很久都止不住血,副將們都以為我沒救了。”

  素盈握住他撫摸傷痕的手——那手上也有一塊巨大的疤痕貫穿掌心。

  “這是有一次中了埋伏,一枝箭射向盛樂公主,我情急去抓,結果被射穿了手,很長時間都不便挽弓。”素颯說得若無其事,素盈卻掉了一串淚在那傷疤上。

  “再也不要你去了!”她說。

  素颯見她難過,搖頭笑道:“我若不去,娘娘日後坐在金鑾殿上也要像今日這樣,不住環顧旁人的臉色。”

  原來他注意到了……素盈想要反駁,但找不到很好的理由:他需要她的庇護,她也需要強有力的外戚做為後盾。

  “再說,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上過戰場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男兒。”素颯提起戰場時,笑容裡多了一份光彩,讓素盈詫異。他說:“智謀用於對敵,勇氣用於殺敵——沒有比這更好的。”

  素盈定定看著哥哥,他就由她看仔細——他的眼神沒有說謊,素盈嘆了口氣:“太危險了!”

  素颯沒有回答,因為素盈也知道,他們的立足之地沒有哪裡是絕對安全。

  她笑笑,抹去他傷痕上的水漬,又問:“盛樂公主好相處嗎?”

  “是位令人欽佩的女將,不遜男兒。”素颯答得很謹慎。

  “哥哥!”素盈嗔怪他對她也藏著掖著。

  素颯笑了,說:“她很好,非常好。”

  有這句話,素盈就在心裡拿定主意撮合他們。“哥哥,你也該成家了。”她試探素颯的心意。

  素颯垂下眼,嘆了口氣:“看來是的——太子、娘娘和父親都這樣催促,可見我確實拖太久了。當年一起在東宮任職的同僚大多成親,太子甚至就要做父親了……”

  “東宮的事情我不大清楚。”素盈淡淡地說,“東宮妃好久沒來這邊走動,大概是快生了。”

  素颯看著素盈,沉聲道:“娘娘還記得第一次隨皇家出獵的情形嗎?可還記得宰相大人身上的血漬?”

  素盈當然不會忘記——東宮栽培的二百死士,在剿滅宰相的行動失敗後,被當作南國刺客處理。“哥哥想說什麼?”

  “娘娘曾說過他是個好人,要我永遠不要背叛他。但我希望娘娘別忘記:他並不總是那麼溫文儒雅。”素颯說,“當他下決心做一件事的時候,也會有旁人意想不到的血腥——連我也不知道他何時召集了那麼多人手。”見素盈臉色不好看,他又道:“我擔心娘娘沒有宰相那份化險為夷的能力。寄希望於他不會改變,太不可靠。”

  素盈想不到他也在勸她先下手為強。

  “他沒有動手,我做不出……”素盈黯然說,“不知為何,我情願寄望於他不會改變。”

  三六章 鴨川河·迷亂

  臘月裡,在素盈生日那天,宮中妃嬪女官一早都來稱賀,唯獨不見東宮妃。這邊眾人還在嘀咕,那邊已傳來消息:原來東宮妃素璃就在這天清晨動了胎氣,幸好有驚無險生產順利,誕下一位皇孫。

  皇帝自然欣喜,重重賞給東宮妃許多珍寶,為其家人晉封爵位,並且為皇孫賜名睿歆。

  睿歆誕生之後,宮中氣氛稍稍緩和。素盈一直逃避去想她與東宮之間微妙複雜的關係,但旁人已為她想好了——崔落花有條不紊地分析了眼前的形勢:廢后與東宮妃是親姑侄,如今他們家手中不僅有東宮,還有了皇孫作為籌碼,恐怕又要異想天開。而東宮本人則可以稍微安心,原本皇位的繼承者只有他,現在他又有了子嗣,儲君的位子更加穩固無疑。

  “只是這樣一來,娘娘若誕下皇子,就更麻煩。”崔落花不無惋惜地說。

  此刻的丹茜宮中冷清不少,許多人都藉故去東宮走動,素盈正好落得清靜。聽了崔落花的話,她笑笑:“生育皇子談何容易!”

  她簡單地說了這樣一句,已引起崔落花的警覺:“娘娘貴為元後,正值青春,為皇家廣延聖嗣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素盈靜靜看著窗外雪花飛舞,說:“淳媛何嘗不是荳蔻年華?即使是曾經貴為元後的廢后,她所生的大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也沒能養活……更不要說其他妃嬪了。東宮妃是順利生了皇孫,可東宮側妃入宮也快一年,我怎麼沒聽說她的身子有動靜呢?”

  “娘娘想得太多了。”崔落花低聲道。“娘娘所處的境遇與她們大不相同,正該趁後宮空虛,安心生養才對。”

  素盈彷彿在專注地看窗外玉樹瓊枝,沒有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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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因這一年既有冊封新後,又有得孫的喜事,皇帝在新年頒下的賞賜比往年豐厚許多,還決定在正月攜皇室去鴨川河鉤魚。

  過了幾日,素盈見到隨行的名冊,一看就知道這是故伎重演,要為盛樂公主選駙馬了。她見素颯的名字也在冊中,就命穩妥可靠的人帶給素颯“安樂”二字,暗指盛樂要循榮安的舊路,料想素颯一定能心知肚明。

  為防其中再生變故,素盈又仔細翻看名冊,揣測哪位少年貴族會與素颯競爭,卻意外地看見謝震的名字。她一時沒反應過來,又看了一眼才想起他,接著便恍然失神,怔怔地看了好一陣。

  掌冊宦官見她神情有異,問:“娘娘是否覺得哪裡不妥?”

  素盈搖頭:“很好,就按這個吧。”

  區區一名虎賁郎將,卻特意被放在近侍顯貴之間,若非有人屬意,誰也不會這樣大膽安排。素盈知道,屬意之人不是皇帝便是琚相,他們這樣做,定是看好他。但這時候只要她開口,總有辦法讓他的名字從冊上消失,不會成為妨礙素颯的隱患。

  可她卻神使鬼差地沒那麼做。

  鉤魚宴是皇家傳統,每年正月或二月春冰未破時,皇帝攜親近的貴族前往鴨川河舉行頗為壯觀的鉤魚大會,並以所鉤牛魚設宴。這一年他所攜宮眷寵臣與往年不盡相同,廢后一門的幾名大臣雖然因東宮妃的緣故得以同行,但氣勢分明遠遠不及素盈的父兄平王、東洛郡王和龍驤將軍。

  素盈自車中觀望,見父親的表現謙和平穩,兩位兄長也沉著審慎,不顯一絲驕逸,儀仗也恪守本分,沒有奢華之狀。待安下營帳,召見父兄時,她為此稱讚了父親兩句,怎知平王卻憂心忡忡道:“娘娘尚未誕下皇子,在宮中的根基還不穩,臣哪裡敢招搖過市……”

  他這話又讓素盈堵心。幸而平王也知道今日的重頭戲在素颯身上,說不上三句便叮嚀素盈為她哥哥著想,千萬不能讓這次尚主的良機再被旁人奪去。

  素沉與素颯當著父親的面不好說些什麼,待平王為拜見宰相而告退,他們才向素盈問起她在宮中的日常生活。素盈也問起鳳燁公主,素沉只是苦笑說公主的身體還未大好。見素盈有話想和素颯說,素沉便找個理由退出後帳。

  “鳳燁公主的身體若是實在不好,你們也勸大哥考慮納妾吧。”素盈嘆道:“他是我們家嫡長子,成親已經這麼多年,連一兒半女也無……”

  “以前你可從不這樣說。”素颯向她笑笑,“你從前不是一直很羨慕他對公主的深情嗎?”

  素盈的嘴角輕輕動了動,半嗔道:“說到底還是讓你們吵的!成日在我耳邊嚷嚷‘生子’、‘生子’。人家那麼多年沒有子息,也沒見你們挑剔一句。”

  素颯默默望了妹妹一會兒,突然說:“娘娘惦念與鳳燁公主的舊情,當然不錯。但娘娘也要記得——榮安公主要嫁與您有婚約的人時,她選了維護自己的妹妹,而不是您。”見素盈表情凝住,他緩緩道:“當時娘娘是她憐愛的小姑,她尚且如此。日後若再生變故,結果可想而知……公主是個重親情的人,可惜娘娘您與她不是最親的。”

  “哥哥幾時變得這樣功利?連身邊親眷的利弊也要一一計較。”素盈低下頭擺弄腰上佩戴的玉璜,那串名貴的玉石被她一撥,發出琮琮泠泠的清音。

  素颯看她低頭時腮邊垂下一縷髮絲不住輕顫,心生憐惜,輕聲道:“只是怕娘娘太容易依賴舊情做出判斷。”見她神色漠然,他又說:“這也是大哥的意思——大哥雖然深愛公主,但也不希望娘娘掉以輕心……”

  他沒有明說,但素盈知道——如今在他們心中,她才是家裡最重要的人,不能出半點差池。其他人都要為她的安危退居次位。

  “我記住了。”素盈淡淡地回答,“只盼大家相安無事。”

  然而素盈很快就發現:相安無事是她一廂情願。

  北國破冰鉤魚與南國的垂釣大不相同,三爪魚鉤系在釣繩頂端,全憑準、狠將牛魚鉤起,盡顯豪放而無閒雅之態。熱鬧的鉤魚賽一開始,青年貴族們紛紛在結實的冰面上挑好位置鑿開冰口,手持利鉤靜候牛魚浮上水面換氣。盛樂公主喜歡這些粗獷的活動,也加入他們的隊伍。爭強好勝的榮安公主不甘示弱,命人準備了魚鉤便加入駙馬白信默的隊列。

  往年皇帝偶爾興致大發,也會動手鉤魚,但今天他似乎更願意看熱鬧。素盈陪他坐在岸邊,目光從一名名衣著光鮮的青年身上掠過,遠遠地看見謝震時,她的眼瞼抖動一下,忙調轉目光去看旁人。

  冰上很快傳來一陣歡呼——素颯鉤起一尾大魚。依照風俗,鉤得第一尾牛魚的人可受重賞。素盈見哥哥身手利落瀟灑撥的頭籌,由衷歡喜,與皇帝離席,行至岸邊各自下了賞賜。

  不一會兒,謝震、素沉、盛樂公主也各有收穫。

  素盈專心致志數著哥哥鉤到多少條魚,冷不防一樣東西夾著風聲向她臉上打來。

  她只聽幾個人驚呼,本能地扭頭去看時,眼前一黑,一副袍袖擋住了陽光——竟是身邊的皇帝伸手抓住那樣東西。

  出此意外,人聲鼎沸的鴨川河畔立刻靜下來,冰上眾人紛紛就地跪倒。

  “陛下!”素盈臉色蒼白,見血水順著他手腕滴答,驚呼一聲跪在他身邊用手接住那些殷紅。

  皇帝含怒瞪著不遠處的榮安公主,狠狠將手中的三爪金鉤扔過去。染血的金鉤在冰上滴溜溜打幾個轉便滑到公主面前。

  落在榮安公主身邊的釣繩一端不知怎麼脫了扣,失了金鉤。公主伏在冰面瑟瑟發抖,連聲道:“兒臣是無心的!是、是金鉤自己飛出……”

  太醫飛快地趕來為皇帝包紮傷口,看到素盈手上有血,以為她也受了傷,便要為她清理。素盈見皇帝手上一道血口足有三寸長,不由心痛,一時也沒聽清太醫說些什麼,任由宮女與太醫弄淨了手上的血漬。

  皇帝並不看自己的傷口,卻望著榮安公主不住冷笑,向一旁道:“將為公主準備鉤具的人扔到河裡去。榮安,你就在那裡跪著吧。年紀也不小了,還不知道任性莽撞的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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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榮安公主被他當眾呵斥,跪在冰上低聲啜泣。她身邊的白信默向前匍匐一步之距,叩頭央求:“懇請陛下准臣代公主受罰!公主已有身孕了……”

  皇帝與素盈聽了都怔住。靜默一瞬,皇帝才揮手道:“都起來。”順勢伸手將素盈拉起來,又說:“讓她向你賠罪,這事就罷了。”

  素盈忙說:“公主原是無心……妾不敢當。倒是陛下的手,不要緊吧?”

  他笑笑沒有說什麼,與她攜手歸座。

  素颯鉤到的第一尾魚已由御廚做好,向帝后獻上。皇帝彷彿沒有將剛才的事情放在心上,神態自若地賜宴,冰上眾人這才謝恩起身。

  席間,榮安公主滿臉難堪,離座向素盈敬酒謝罪。

  素盈知道榮安一向不喜歡自己,讓她低頭也算為難了她,便接酒欲飲。

  她剛舉杯,素沉便站起來施禮道:“娘娘——此酒是用金波曲釀製,內含木香。娘娘不宜飲用……”

  素盈一直遵王秋瑩的囑咐,飲食熏浴器用中禁用了很多香料。木香入酒麴,又經蒸釀,原本不成大礙,但素盈見大哥出面阻攔,心中對這酒已有了提防,恐怕其中另有內容。

  榮安臉色難看地瞪著素沉,一聲冷哼:“郡王是怕酒裡有毒嗎?我誠心道歉,娘娘若不願喝就算了。”說著便要奪那杯酒。

  素沉穩穩地躬身道:“臣並無一絲懷疑公主之心——請聖上準臣代飲此酒。”

  他是素盈的長兄,又願代飲證明他不懷疑其中落毒,素盈順水推舟將酒給他。素沉眼也不眨便一飲而盡。

  榮安公主仍是一臉憤憤,卻也拿他沒有辦法,悶悶地哼了一聲,歸回座上。

  酒過三旬,一直沉默的駙馬白信默忽然站起身,舉杯向素盈祝酒:“雖然郡王代娘娘飲了一杯,但娘娘不喝一杯賠罪的酒,榮安公主終難安心。臣代公主向敬娘娘一杯——此酒不帶木香、官桂,娘娘但飲無妨。”

  即使他說得真摯誠懇,素盈還是暗暗怪他多事,也詫異他竟對她避諱的東西了然於胸。她眼睛一轉,將榮安的反應收歸眼中,果然見她咬牙切齒,眼中幾乎迸出火星。

  素沉再沒有阻攔的道理,然而他與素颯手中原本端著一杯酒,這時卻不約而同地放下。素盈看見這小動作,知道哥哥們不願她喝,正想找個理由推搪,恰聽皇帝平淡地說:“皇后說不會怪榮安,就不會怪她。何必學那些婆婆媽媽的俗人,敬來敬去非要人喝?”

  信默被不冷不熱地責備一句,只得躬身退回座中。

  素盈若無其事地繼續進宴,多了一個心眼留意榮安夫婦。她本以為信默剛才那番舉動定讓榮安不滿,卻驚奇地發現榮安對信默和顏悅色,彷彿更親熱了幾分,真是匪夷所思。

  盛宴散去,素盈正在御帳中與皇帝閒談,太醫入內為皇帝重新包紮。素盈接過藥膏與白絹親自動手。皇帝並未反對,一邊看她上藥一邊說:“素颯比從前沉穩多了——以前他也很沉著,但總讓人覺得他心機太重。看來從軍真是磨練人。日子雖然不長,可不難看出他現在是真正穩重了。”

  聽他誇獎哥哥,素盈回報一個微笑,動作輕巧地為他纏上白絹。

  “除他之外,虎賁郎將謝震也算得上青年俊傑。”皇帝想起來什麼,笑道:“當時你就要封后,眼看一家人要平步青雲,他卻主動與平王脫開關係——我對他倒也有幾分欽佩。可他說謝家無嗣才歸回本宗,卻不見有娶妻生子的苗頭,不知是為什麼。”

  素盈埋頭為白絹打結,不動聲色地說:“也許心裡有了不能高攀的人吧……”

  皇帝笑道:“謝震為人成熟,做事穩健,要真是你說的那樣,就該成全他。不如將他召來問個清楚——無論如何,他與你也是十幾年的兄妹。”

  方才因見帝后二人神態親密,週遭宦官宮女已退了出去,此刻帳中沒有旁人伺候,素盈得他的吩咐,連忙點點頭,走到帳外對守在近前的宦官道:“陛下召見虎賁郎將謝震。”

  那宦官疾走去傳旨。素盈又低聲向另一名宦官道:“你馬上去平王行帳,讓他即刻往後帳中等我。”說罷命人將御帳升起,與皇帝坐在帳中,一面等謝震來,一面隨意聊天。

  不一會兒,素盈便從帳簾捲起處看見父親匆匆向後帳走去,又見謝震在這時候向他迎面而去。素盈目不轉睛看著他們,見父親與謝震錯身而過時,互相都不理睬。謝震品階比平王低得多,也不向他施禮。

  皇帝分明也看見這一幕,素盈留意他的反應,發現他輕輕蹙了一下眉頭。

  謝震入帳覲見帝后,皇帝的言談和藹,卻不像片刻之前與素盈提起謝震時那麼親切,只簡單問了他幾句,並不似熱心為他擇配的樣子。

  素盈在皇帝手邊斜斜地坐著,只能用眼角的餘光看見謝震的大致舉動。他的聲音還是如往日那樣溫厚,她不禁垂下頭,不想讓任何人看見她此時的表情。至於謝震說的是些什麼,她反而沒大在意,只是仔細聽他發出的每一個音節。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素盈也收回心。

  皇帝含笑遣退謝震,不無遺憾地對素盈說:“謝震實在是個不錯的青年。可是——平王好歹也是養他十幾年的養父,他對平王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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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素盈見他以目示疑,斂容回答:“他與平王之間一直很冷淡。”

  皇帝微微搖頭:“對父親尚且如此嗎?”他說了一半就不說,但素盈已做完了她想做的,並且收效。

  後帳中,平王焦急地等了許久,好容易見素盈回帳,匆匆地行過禮就迫不及待地問:“娘娘身體不適嗎?還是聖上那邊……”

  “沒事了。”素盈悠悠地說,“王爺可以回去了。”

  平王被她弄得莫名其妙,見素盈像是很疲憊,顯然懶於再向他解釋,他也很聰明地沒有糾纏不休就諾諾告退。

  素盈在宮女服侍下換了衣裝,一時無事。她在帳中呆坐了一陣,宮女退出營帳時,一股風忽然竄進來,帶了一縷梅香。素盈心動,留下眾人,獨自往河畔去尋。

  在她來之前,營帳周圍方圓百步的雪都被踏平了,以防雪下的土地有坑坑窪窪、枯枝野藤,貴族們不慎踩到絆倒崴傷腳。素盈雖走得平穩,但也沒了踏雪的樂趣。

  眼見未經踐踏的雪原鋪陳眼前,她正滿心歡喜想要上前,卻聽身後有人道:“娘娘請止步。”

  她一聽就知道是謝震,生生地站住了,轉身望他。

  他也望著她,既不向前,也不拜見。他的眼神像是失望,又像是難過,素盈看了覺得慚愧,見四下無人,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卻聽他說:“我原本就沒有尚主的心思。你何必呢?”

  素盈臉上一紅,低下頭,踢了踢腳邊的雪,抬起頭昂然道:“我知道。可你怎麼想,並不重要。我只是不想讓聖上有那份心思……他怎麼想才是最重要的。”

  他深深注視她一眼,轉身走開兩步,又回頭道:“拿到名冊時把我的名字划去,不是更簡單嗎?你是皇后,這一件事還是能夠做到。”

  “可我——”素盈欲言又止,別過臉深吸一口冷氣,不再說話。

  謝震見她一臉淡漠,狠心道:“不要告訴我,你沒有那麼做,是怕別人指責你為增強素颯的勝算排擠別人。又或者,是怕得罪了將我加入名冊的人!”

  素盈有點吃驚地抬眼望著他,湛湛秋波倒映一片雪光,又添幾分清冷。謝震等她解釋,她開口時卻說:“你若是那樣想,就當是那樣吧。”

  謝震大失所望,抿緊嘴唇掉頭便走。沒走上幾步,聽到身後有沙沙的踏雪聲,他忙回頭去看,果然見素盈走到了未踩實的雪地上,向不遠處的梅樹走去。他心裡剛冒出一個不安的念頭,就見她一個踉蹌,被絆了一下摔倒在地。

  “阿盈!”他失聲叫出來,大步奔回去扶她。

  素盈倔強地站起來,抖去身上的雪屑,並不看他。謝震僵立在她身邊,臉色陰晴不定,終於向她躬身道:“娘娘……請止步。有何吩咐,臣願代勞。”

  “以後不要再叫我的名字——即使是父兄,也不能再叫我的名字,何況旁人。那是要觸罪的。”素盈望著那一樹清孤的梅花嘆了口氣,不同他說什麼,逕自折返,再沒有回頭看他。

  在雪地裡走了一遭再回到溫暖的帳中,素盈的鞋襪衣擺都濕了,連髮梢上的雪也化成水珠。宮女們七手八腳為她把濕衣物除下。素盈將她們摒退,沒有換乾爽的衣服,只穿一件單衣裹上一張厚實的熊皮坐在床上。她覺得心裡亂七八糟,好像一時間迷失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更不知道自己從前做的事有什麼意義。

  有人輕手輕腳走入帳中。素盈以為是崔落花或是別的宮女,待那人伸手撫摸她的頭髮,她才發現是換了便裝的皇帝。她連忙直起身,熊皮滑落一旁。她想下地行禮,卻被他伸手攔住。

  他坐在她身旁,拉過熊皮為她裹上,順勢將她抱在懷裡。

  “我決定了。”他低聲說,“盛樂再嫁的對象——就選素颯吧。”

  素盈緊靠在他胸口,默默地伸臂環抱他。他沒有問她怎麼弄濕,大概是已經知道。他似乎總是能知道很多事情,卻總是無所表示,好像什麼也不放到心上,都與他無關似的。

  “陛下不是很看重虎賁郎將謝震?”素盈知道這時候可以什麼也不說,可還是忍不住著意提起。

  “他……貌似還不夠穩重。”他說,“況且,他心裡已經有人了,不是?”

  素盈“哦”一聲——他確實知道了。

  “我問了盛樂,她自己願意嫁素颯。”他又說,“而且,她要求將素颯封為郡王——我已經答應。”

  素盈不安地動了動身子。

  “這些年我與盛樂一直很疏遠,她還小的時候,就讓她嫁了比她年長十一歲的征虜將軍……確實欠她太多。她不願在京中久留,想與夫婿到封地上住,也情有可原。”他托起素盈的下頜,幽幽說:“到時,你家一門三王,兩位駙馬。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素盈點點頭:這就是說,所謂的“後黨”初露端倪。而她,必須更加小心面對那些想操控她、利用她、打壓她的人,他們很喜歡把無法控制的勢力扼殺在雛形。素盈知道,很多人更希望她是一個無權無勢的擺設皇后,其中包括琚相。

  “故伎重演是很容易的,因為大家已經接受過相同的解釋。”皇帝淡淡地說,“我不希望我的皇后總是由於令人難堪的理由而交出後璽。”

  素盈顫抖一下,慢悠悠說:“不會。我答應過陛下,不該想的人,不會再想。”

  他嘆了口氣:“那很難吧?我只希望,你偶爾想起那些人的時候,哪怕只是很短的一瞬,也不要讓任何人察覺——包括我。”他說著將她抱得更緊:“你啊……確實不像素氏調教過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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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三七章 錯愛

  自鴨川河歸來,敏銳的宮人們察覺到皇后娘娘的些微變化——她打入宮起一直飄飄忽忽,不知把心思放在哪裡,做事也無據可循,彷彿全憑一時喜好,想到什麼做什麼,偏偏總是做到一半就收了手,讓涉事之人虛驚連連。她既不向他們施展威風,也不在私下籠絡幾個親近的人,對他們的態度模糊得很。不僅如此,她對皇帝也不明朗,幾乎從不見她千靈百巧地討皇帝喜歡。宮中還有一些未隨廢后離京的老宮人,她們偷偷回憶起廢后在素盈這年紀時如何才華橫溢、伶俐可人。那時廢后的世界是繞著皇帝轉的,他就是她的重中之重——至少她讓他生出這種感覺,所以她能夠寵冠後宮。相形之下,年輕的皇后還沒有貼近他的世界,而她也不像在做出嘗試的樣子……如此一想,宮人們便隱隱預感到素盈怕是難以令皇帝深深寵愛。

  然而一趟鉤魚之行,很多宮人都發現皇后將心思攏入宮中,對她的夫君也更加關懷。

  素盈本是惦念皇帝手上那道傷口,既然問到那傷,就不免問更多,漸漸對他的飲食起居也關切起來。在意的事情多了,就漸漸明白他近來的喜好——以前也曾有人在她耳邊屢次提過皇帝的習慣偏好,要她留心。但當她真的留心,卻發現他的喜好時常變換。除了打獵與誦經一直在他心頭唸唸不忘,其他彷彿都只是過眼雲煙,熱鬧時看看也無妨,待煙消雲散,也不覺可惜。

  雖然素盈知道,他不再提起的才媛、淳媛、廢后都曾在他眼裡如寶如珠,雖然她還沒有嫁給他時,就從丹媛和淳媛那裡取得教訓:依賴他的感情是靠不住的,素氏的女兒必須掌握比他的感情更有力的東西。

  但她仍覺得悵然若失。

  春末回寒,很稀罕地落了一場大雪。

  皇帝見這場雪頗有趣致,命人開了塑晶閣,與一班臣子賞雪飲酒。素盈陪坐,見琚含玄每有一作,必博得滿堂喝彩,竟是氣勢最高的一個。她心中不忿,但料自己的才情不及廢后,勉強為之恐怕捉襟見肘,反而不美,於是向崔落花遙遞眼色。可崔落花一向眼色活絡,這時熟視無睹。素盈知道她不願在外朝眾官面前出頭,也不願表明丹茜宮向宰相挑釁。

  既無得力之人打一打宰相的風頭,素盈只得冷眼看琚含玄與他那一班附徒唱酬應和。場面自然熱鬧,但帝后夫婦倒像是遙遙在上的擺設,唯點頭稱善而已。她素知宰相在朝中的囂張,今日親眼目睹,也忍不住動氣,但看皇帝依舊神閒氣靜,她想不透他是不是真不當一回事。

  正覺無趣,他忽然伸手在她腕上一握,笑道:“怎麼這樣涼?若是耐不住,不妨回宮暖暖身子。”

  素盈臉上微紅,見他一雙眼眸清瑩秀澈,不似看不清眼前的局面。她只好佩服他的好心性。“妾倒情願看看今日的熱鬧。”她淺笑,伸另一隻手在他手上壓了一下。

  這短短的一慕,眾臣當然是當作沒看見,仍是賦詩詠文。

  近旁很快有宮女呈上一副灰狐毛手籠,素盈的雙手插入其中,手指立刻觸到細細一捲紙。她心裡驚了一剎,細看了那宮女一眼,見她有些面生,不是自己宮中的人。素盈不知這又是什麼名堂,將那紙卷偷偷在手籠中展開了,靜待時機。

  一場風來,萬樹千枝雪條搖曳,玉英繽紛,皇帝憑窗望得出了神,素盈忙將那紙取出瞥了一眼,一見那熟悉的字跡就知是護衛閣下的虎賁郎將。

  “清塵濁水”——他自然不會忘了她將曹子建的作品倒背如流,《七哀詩》自不在話下。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素盈讀罷,不動聲色地將字條藏入袖中。

  恰逢臣子請題,皇帝出了“飛白”,素盈出了“清塵濁水”。如此一來,閣下之人便知她已收到他的心意,若是不幸被人勘破,她也好推脫說旁人暗托她出此題目。

  一輪吟遍,再請題時,素盈想了想,向皇帝款款道:“今日詠雪,雖然風雅,終嫌蕭索。妾曾聽說‘春生殘雪間’,不如出個春題,祈願來年風調雨順。”

  皇帝含笑看著她,素盈秋波一轉,說:“忽然想起一個‘陌上桑’——可會太難?”

  就算她說難,在座眾臣又哪裡有拒絕的道理,領了題待做時,素盈卻向琚含玄笑道:“就算難,大約也難不倒琚相。”

  她點了名,琚含玄略加思索便成一首。素盈只是淺淺笑著,心想這題目定然已傳知閣下——她並非不知謝震痴心未死,然而糾纏又有何益?

  羅敷自有夫……

  一場雪直賞到夜幕降臨,四下挑起宮燈,帝后二人與群臣在閣上俯瞰燈光映射下冰雕玉砌的世界,真如在雲海之上天宇之中,滿地燈火仿若星子,俯拾可得。

  眾臣對景鬥酒,盡興而歸。素盈與皇帝也飲至微醺,雙雙折返丹茜宮時,宮中已備好消食散酒的茶果——他明日還要臨朝。

  素盈用象牙簽刺了清水荸薺遞給他,忽然發現指尖染了一點墨漬。她無事一般向他粲然一笑,他的目光便由那塊晶瑩剔透的荸薺移到她臉上。

  “在看什麼?”他柔聲問。

  她笑而不答,就勢倚在他肩頭,細細說道:“大婚的隔天清晨,陛下按住妾的手,沒讓妾起身。”

  他笑了。“怎麼想起這個?”

  素盈專注地看著他,溫柔地問:“陛下那時,是願意與妾白頭偕老的,對吧?”

  他的容色一斂,不願再聽。素盈有些失望,便不再提這話。

  見她沮喪,他淡淡地說:“夫妻相守是理所當然。”——言外之意,願意不願意卻在情理之外。

  素盈心中洞明:許多在尋常人家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天下第一的夫妻之間是無法戳破的一層薄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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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第三八章 錯愛II

  第二天天還未亮,他就起身。素盈睡得迷糊,隱約聽到三三兩兩的低語,像是皇帝與宦官在倉促交談。她蹙眉翻個身,見服侍他穿衣的人動作匆忙,可時辰並不像是耽擱了上朝。一旁還有一名宦官躬身站著,面貌生疏,不是常來丹茜宮走動的人。

  素盈心中詫異,推枕撐起半個身子,低低地問:“陛下,怎麼了?”

  他轉身面對她時,眉間的陰鬱讓她吃驚。

  “宰相遇刺。”他沉聲答了一句,全身已收拾停當,向外走了兩步,回頭對素盈說:“你也起身吧,待朕退朝之後,一起去相府。”

  宰相遇刺?素盈已完全清醒,但這句話反覆念了幾次還是難以相信。她掩飾不住滿心惶惑,讓宮女為自己梳洗完畢,挑選了顏色深黯莊重的首飾衣服換好,便召送信的宦官進來說話。

  原來琚含玄自昨晚雪宴散後,回到府中不多時就被刺客以利刃擊傷,傷勢凶險。相府跟天塌了似的,將京中所有名醫都驚動,恨不能片刻之間把天下神醫都聚集。隨琚含玄一道往相府的還有幾名官員,於是京中官員很快也大多知道此事,整夜絡繹不絕來往於相府。唯獨宮門落鎖,相府遞消息之人將此事按十萬火急的要事奏報,但這畢竟不同於緊要軍情,宮中無人敢承擔責任,雖是得了風聲,也不敢貿然入寢宮驚擾帝后。直到帝后二人起身,才成為京中最後得知這一大消息的人。

  素盈心中轉了千萬個念頭,每個念頭都說此事百害而無一利。她不由得焦急,忙問:“琚相現下怎樣?”

  宦官答道:“起初很危急,據說相爺幾乎是命懸一線。但眾位名醫救治有方,一刻之前又有人來送話,說是相爺已救過來,剩下的就是慢慢調養了。”

  素盈的身子一直微微前傾,聽他這樣說,才坐正了,鬆了口氣,點頭連說:“還好還好……”旋即擰眉道:“相府戒備森嚴,怎麼讓刺客潛了進去?又是哪個亡命徒敢做出這等事?可查清楚了?”

  宦官搖頭,“只聽說刺客奪路而逃時,被相府親衛亂箭射死。那刺客整張臉被火燎過,原本的面目都毀盡了,看不出是什麼來歷。”

  素盈聽了一哆嗦,失聲道:“竟連面目也毀去了?”她定了定神,冷冷又道:“既然對方下功至此,只怕別的線索更是一無所獲。”

  宮中眾人沒有一個敢接口。宰相遇刺之事太過重大,他們生怕多嘴說錯一字半字,日後就成為旁人的話柄。

  丹茜宮一時靜得尷尬,幸而女官來請素盈,說是皇帝在前面已散了早朝,這就要往相府探望。

  因宰相遇刺在皇朝歷史上絕無僅有,何況這位宰相又是史無前例的權傾朝野,連皇后也曾是他的義女——這一樁雖從未得到宰相與皇后親口承認,但宮中對此早已心照不宣。尚儀一時不好定奪,便向素盈請示:“娘娘玉輦是懸玄、懸青還是垂素?”

  懸玄是皇帝或皇太后重病時的儀仗,懸青是重臣功臣去世,皇后親往弔唁時的儀仗——那樣的重臣通常是皇后的親眷。這兩樣都顯得過於鄭重。其他如懸黃、懸赤都是行吉禮喜慶的儀仗,分明不合適。而垂素則是平常不過的儀仗,又似乎有些輕率。

  素盈瞪了她一眼,“宰相還活著,你怎麼問出這種話呢!”她特意加重“宰相”二字,尚儀聽了面生驚慚,慌忙掩面退出。

  待素盈在眾女官宮娥侍奉下等輦時,很滿意地看到玉輦垂著一色素白。

  帝后的龍駒鳳輦行至相府門前,空曠寧靜的門庭前已有一大片人跪接聖駕,秩序井然。素盈卻看出地上車轍凌亂,堪比鬧市——想必他們沒有來時,借此機會向琚含玄討好賣乖的人已踩平相府幾根門檻。她心裡冷笑,可臉上沒有笑,尤其看見皇帝神色凝重,就更不敢流露出些許不合時宜的表情。

  她望瞭望那些跪著的人,其中不僅有相府中有品的誥命夫人,也有正在府中拜望的京官,素沉與白信默以駙馬都尉的品級跪在一處。琚含玄自己的幾個兒子都不做官,反而遠遠地跪在他們後面。素盈又四下看了看,瞧見了謝震,連忙把頭別開。

  帝后兩人正要入府,忽聽一陣金鈴響。皇帝聽了便皺起眉——宰相遇刺無論如何應當算一件哀事,連帝后玉輦上的兩雙金鐸、銀鐸也取了下去,以示悲傷。

  素盈未見來人的車馬,已猜到是誰如此猖狂,待看清楚時,果然見到榮安公主的馬車懸黃,向這邊來。馬車用了黃色而不是最吉慶的紅色,素盈覺得這對榮安來說已經是難得的收斂,轉念又猜,大約榮安覺得這事還不配動用她出嫁時才用的紅綃。

  皇帝不等公主近前,重重地冷哼一聲,甩袖走進相府。素盈跟在他身後,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白信默——他滿臉難堪躋身一眾宰相的黨附之間,素盈只得無奈地輕輕搖頭。而榮安公主竟也不在相府前停車,一雙小金鐸叮叮噹噹地響著,經過相府大門招搖而去。

  她始終是這樣張揚又無畏,毫不掩飾她的厭惡,也不懼怕她憎惡的人,即使那人是宰相——素盈一邊想著,一邊從那些匍匐的人前面走過。她忽然覺得,也許是這原因讓她不太討厭榮安公主,榮安的率性與任性是她一生也做不到的。

  皇帝不待寒暄,與素盈徑直來到琚含玄的臥室。

  房中已備好帝后的座椅,素盈坐定了,一眼就看見在床頭侍奉湯藥的馨娘——馨娘如今換了婦人髮髻,在帝后二人面前跪禮時,低斂的眉目、鼻樑和下頜讓素盈看著有些眼熟,可一時想不起像誰。

  看了馨娘兩眼,她才去看床上的琚含玄,瞧一眼就嚇了一跳,此刻方知何為“面無血色”。

  琚含玄臉色灰白,雙目輕闔,馨娘連喚幾聲,他只是低微含糊地哼了幾聲,不見轉醒。見他這樣子,皇帝嘆一聲,向兩旁道:“是誰診治?朕要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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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門外立刻進來一位女子。素盈一看,又是一位熟人:王秋瑩。想到方才在門口看見謝震,估計這王秋瑩也是他領來獻寶。素盈看看馨娘,再看看王秋瑩,縱然一直不願相信謝震投靠琚黨,這時也沒有反駁的理由了。

  “女醫?”皇帝見到王秋瑩時微微有些詫異,但並不多做他想,直截了當問到琚含玄的傷勢。王秋瑩有條不紊地從容作答,素盈也認真聽著,這才知道:琚含玄傷在胸口,略高於心臟,加上刺傷琚含玄的利劍原是淬過毒的,情勢十分凶險。所幸眾多名醫齊心合力,終將宰相救了回來。

  她說得流利,態度又穩重,皇帝聽過就安心幾分,和藹地說:“想不到女醫也有如此高明的。”

  素盈微笑著接口:“這一位就是妾未入宮時,為妾看過病的王小姐。”

  “哦?”皇帝打量王秋瑩幾眼,向素盈道:“既然遇到舊相識,你再稍坐一會兒吧。”說罷便起駕回宮。

  素盈送駕之後,又坐下,靜靜望著琚含玄,向馨娘與王秋瑩說:“你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吧,不必拘束。”

  馨娘與王秋瑩不敢怠慢,謝過恩就各自忙活起來。素盈見馨娘舉動輕柔,哪怕是為琚含玄扶一下枕頭也小心翼翼。對她這番情意,素盈倒也有些意外,眼光不免隨著她動起來,看著看著忽然怔住,想起她像誰——

  “馨兒……”琚含玄恍惚地喚了一聲,馨娘立刻跪在他身邊細聽他的吩咐。

  素盈卻忍不住渾身震了一震——連名字都像……

  他也曾經用這樣的口吻輕喚另一個人。

  那人是廢后素若星。

  馨娘從前的打扮是一派少女裝束,額前劉海遮了眉宇。此刻將髮髻挽起來,竟是從鬢尖到腮邊都有廢后的痕跡。

  素盈心裡有些不痛快,不想再看她。

  琚含玄悠悠轉醒,王秋瑩連忙上前檢視一番,見無大礙才放心地告退。

  馨娘慢慢地扶起琚含玄,這平日偉岸傲然的男人靠在她嬌小的肩膀上,她淺淺的珊瑚色衣衫襯著他蒼白的臉,讓他們兩人看起來有種異樣而含蓄的淒婉柔弱。

  素盈本想說些什麼,可琚含玄費力地睜開眼睛時,漆黑的雙眸透出一道銳利的光彩直逼素盈,讓她在一剎那繃緊了渾身的神經,不由自主地警覺起來——這人彷彿永遠不會變軟弱,即使是此時此刻。

  “娘娘……”他勉力向素盈點點頭,接連換了幾口氣,又閉目休息。

  素盈不知他向馨娘使了什麼暗示,只見馨娘為他身後放好幾個靠墊,又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就一言不發地退了出去。

  室內只剩素盈與琚含玄兩人,素盈竟有點緊張。

  “琚相這樣子,過幾天是沒法隨聖上出獵了。”她細細慢慢地淺笑道,“見不到宰相的英姿,真可惜。”

  琚含玄的頭微微垂著,抬起凌厲的眼睛望著素盈,冷冰冰地笑了笑:“娘娘受封后第一次伴駕出獵,臣不能隨行,確實可惜……”說了這麼長一句,他不得不停下來休息片刻,才陰沉地接下去:“獵場上滿是血污,娘娘當心別把自己弄髒了。”

  他的聲音又低又弱,但話裡有話。素盈的心提了一下,不禁浮想——難道東宮又有所圖謀,他料到屆時躲不開,才行此險招?

  思及此處,她又嘆息:“聞名遐邇的相府青衣衛一向得力謹慎、滴水不漏,沒想到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惹出了這麼大的亂子……日後要加倍防範才行。不知琚相對這次的主謀有什麼想法?會不會又是南國的刺客?”

  琚含玄除了笑笑之外無所表示,像是懶於在這件事上花力氣,反將話題岔開:“臣昨日見娘娘與聖上感情甚好,要恭喜娘娘了。想必娘娘還沒忘了答應過臣的事情。”他言畢有些氣虛,見素盈神色遲疑,又深深提氣,冷笑道:“娘娘該不會以為,當上皇后,就可以不必把我放在眼裡吧?”

  “我雖然不是很聰明,但還沒那麼傻。”素盈垂下眼睛,黯然道:“只是,他的心思……不是那麼容易明白的……”

  琚含玄默不作聲,神情也沒有變化,素盈看不出他是否對她失望,猜他大概開始懷念那位玲瓏剔透、總能摸到皇帝心思的廢后。

  大約是見了與廢后十分相似的馨娘的緣故,素盈今天總是想起廢后。

  “你只要記得——你是我扶起來的。只需要這一個理由,我垮的時候,你也沒有好處。”琚含玄似是氣力不支,淡淡地說:“記著這個,很多事情就容易明白了。”

  素盈怨恨他說這話的口吻,將臉別過一旁。

  琚含玄也知道她終歸不服他的擺佈,也不步步緊逼,歇了歇又道:“賤內久未瞻仰娘娘聖容,惦唸得很。娘娘若不嫌棄,請移駕內宅,容她拜見。”說罷已有八分倦意。

  素盈見他逐客,虛應了幾句便起身,忽然聽他歪在枕畔又恍恍惚惚地說:“猜不透也要猜……他快要把我逼瘋了……”

  素盈驚詫地頓住腳步,怔怔看著他,懷疑自己聽錯。可他已闔上眼睛,呼吸越來越平緩。素盈站在那裡又看了一會兒,見他分明已昏睡,才心事重重地離開。

  宰相遇刺一事很快在京城造成一場大風波。上至朝堂下至街巷,都有謠傳說刺客是南國身懷絕技的高人,甚至有人聲稱南國已派出數十名這樣的刺客對付朝內高官乃至皇帝。還有人誇張地說那些刺客武功蓋世,一人一劍就掃平了相府一大半青衣衛……謠言越傳越神乎其神,負責京城治安的官員不得不一次又一次下更嚴重的命令來拘捕那些散播謠言的人。哪知這樣一來竟變成一場更加令人恐怖的大搜捕,京城大牢不消幾日就人滿為患……

  宮中的素盈同樣惴惴不安——皇家原定於半個月後以遊獵慶祝皇孫誕生百日,一切應用俱已準備妥當。雖然京中出了這樣的事,但皇帝仍沒有打消出獵的念頭。素盈既怕謠言是真,南國真派了刺客對皇帝不利,又怕謠言不是真——萬一刺客不是“南”來,而是“東”至,她更不知以自己的處境該如何是好。

  朝中對皇帝一意孤行一片嘩然,極力反對。素盈心知廢后正是因勸阻皇帝出獵而逐漸失寵,可在這節骨眼上,她也不希望他帶著她一同到那刀光劍影的地方。

  “陛下,不要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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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她在一天晚上溫柔地瑟縮於他懷中,滿臉為難地低聲說。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她,聽她有何下文。

  “萬一真有刺客伺機對陛下不利呢?”素盈說著說著,聲音越來越低。

  他朗朗一笑:“那不是很有趣嗎?能見識那出神入化的劍術,也可大開眼界。”

  “……讓所有的人為陛下擔憂,也有趣嗎?”素盈委屈地望著他,“妾整天提心吊膽,陛下也覺得有趣?”

  他深深地看著她,手背沿著她的面龐輕輕滑過。“皇子皇孫百日時的獵宴,是多年的習俗。為著一個謠言就改了,也太令人小窺王家。”

  “百日獵宴不過是圖個吉利。若是為一個無知小兒的吉利把陛下的安危搭上,又算什麼明智之舉?”素盈想了想,說:“左右都是為祈福,不如為歆兒去皇極寺齋戒誦經,還能稱得上一樁功德。”這是崔落花今日剛蒐羅來的消息,是朝中某位大人的提議。素盈權衡之後覺得不錯,才大膽提出來。

  他笑而不語,對這個建議沒有立刻表態。

  但素盈第二天得知,他准了那位大人的奏本,出獵取消,改在皇極寺齋戒誦經十日。

  素盈這才松了口氣。

  可她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個看似化險為夷的提議,竟讓她處境更難。

  三九章 皇極寺

  既然御駕改幸皇極寺,宮中又忙忙地重新籌備。

  這天素盈剛用過早膳不久,一名管事宦官送來兩小盒香膏,問皇后打算賞賜皇極寺眾僧哪一種。兩種香膏都是素盈知道的,曉得其中沒有她的避諱,便打開看成色。哪知才聞一下,她就覺得心口一悶,來不及招呼宮女服侍,就“哇”的吐了一口,將早飯吐了出來。

  旁邊宮女立刻擁上來,那送香膏的宦官嚇得伏在地上直哆嗦,連連懇求“恕罪”。

  素盈吐了之後倒不覺得怎樣,可是隱隱有些心慌,隨便將香膏定下來,打發宮女去找太醫周醒。

  周太醫不敢怠慢,急急帶著各樣藥箱趕來。

  素盈心裡已有自己的考慮,見他來了,便將多餘宮人都摒退,連崔落花也只遠遠地站著。周太醫知道此事定然非同小可,絲毫不敢大意,細細問了素盈的症狀,又小心為她診脈,臉上方現喜色。

  他的臉色只有素盈一人看到,不待周太醫說話,素盈便壓低嗓音厲聲道:“太醫別忙著下結論!”

  周太醫一怔,看素盈神色不善,訥訥道:“娘娘……不必擔憂,此乃是——”

  素盈使個眼色讓他不要說出來,伸手在茶碗裡蘸了一點水,就在托腕的小枕上寫一個“子”字,以目示意。

  周太醫點點頭,不知她為何如臨大敵。

  “怎麼會?!”素盈彷彿十分意外,吃驚之下神情有些怔忡。枕上的字跡很快消失,她卻還是愣愣的。

  “娘娘信期不至已有段時日,想來此事也是自然。”周太醫說了半晌,卻不見素盈反應,又連喚了兩聲“娘娘”,她才回過神,說:“我自從入宮,信期很少有准的時候……近來也不當一回事了,卻沒想到是這個緣故。”她想了想,向太醫低低地說:“不可洩露。”

  周太醫知道在宮中初有身孕的妃嬪都害怕遭人算計,難免在精神緊張之下為自己胡亂打算,鬧出許多亂子。他想到此處便低聲寬慰道:“娘娘勿驚。娘娘的脈象安穩,並無大礙。何況——宮中要據此為娘娘安排飲食、器用,有這些安排,總比娘娘獨立承當要穩妥……”

  “太醫!”素盈提高聲音喝止,看了看遠遠分散在宮中的宮女,料想她們聽不清她的話,才道:“太醫只管聽我吩咐。此事不要對你我之外的第三個人提起。”

  周太醫此時方知她是當真,不由得緊張起來:“娘娘,隱瞞這等大事,下官擔當不起。再說,萬一一個照顧不周,損傷娘娘鳳體龍胎,那可是……”

  素盈嚯地站起來,踱了幾步,轉身望著周太醫,一字一頓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周太醫見她自有打算,不好執意與她較勁,只得說:“萬望娘娘凡事以鳳體為重。”

  素盈點點頭,又道:“今天錄冊時,就先寫其他病症吧——別忘了加上一句,就說我身體不適,最好留在宮中休息,不能伴駕去皇極寺。”

  淳媛素槐曾經說過一句話,令素盈記憶猶新。她說:“有些事情,沒人教,你是永遠不會知道的。”

  素盈小時候似乎離皇家的門檻太遠,所以沒有人特意教她宮中的規矩,尤其是閨幃中的事,更沒人對她講。直到入宮陪伴有孕的淳媛時,素盈對一件事情仍是不知道的:嬪妃一旦診出有身孕,就不再侍寢。這在她如今看來不難理解,但對過去那個素盈而言,卻是聞所未聞。她父親姬妾眾多,她們受孕之時他並不避諱,還是愛睡在哪裡就睡在哪裡。所以淳媛懷胎之後皇帝就再也不在她宮中留宿,在素盈最初看來是有點意外的。

  如今輪到她。

  素盈並不像昔日的淳媛那般擔心後宮裡危機四伏,但她卻不得不用更多的精力去揣摩那些她並不瞭解的男人們對她有身孕的反應——皇帝、東宮、琚相、她的父親,以及眾多相機而動的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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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周太醫未得出結論時,素盈已在心中考慮這個可能性會帶給她的後果:本來她日間與皇帝見面的時間就有限,若是失去了與他相聚的夜晚……她不願想像。更何況,他是那麼捉摸不定,她根本不敢妄想自己已經抓住他的寵愛、他的心。她不敢自大地以為,有了他的孩子,在未來漫長的幾個月中她就不必擔憂失去他。

  甚至,她不得不考慮,這個孩子的出現會不會讓她失去更多——她早就在想這個問題,從她確定要成為東宮的繼母時起,她就開始想。

  她與妃嬪不同,她是皇后。這意味著她的孩子同東宮一樣,有著嫡子的身份。這樣一個孩子會讓太多人浮想聯翩。也許尚未出生的孩子還來不及從他們危險的幻想中受益,她這做母親的已經因他罹難。

  “年輕的皇后”與“皇嫡子的母親”需要承擔的風險是不完全相同的……

  可是,事已至此。服食性寒香料的偏方並不像傳說中那麼有效,她已經受孕,無法挽回。

  素盈並不希望這件事情來得這麼快,可這孩子來了,無論是兒是女,她亦舍不得孩子受害。

  偏偏琚相又不明不白被重創——雖然素盈厭惡,但不得不承認,他在眾多人眼中,是她的有力靠山。在很多人看來,他身受重傷無暇他顧,她背後的勢力就鋒芒大減,她也一併變得容易對付。再說,假使那真是東宮放出的一枝暗箭,她更不敢在這時候讓東宮知道她有了身孕,將他的矛頭引向自己。她沒有絕對的把握去相信東宮,也沒有十足自信能躲過宰相尚且躲不過的刺殺。

  為難……為難……

  她思量的結果,只能是將他的到來隱瞞——想到此處,素盈不禁啞然失笑:她的智慧並未超出妹妹淳媛,只盼流年眷顧,讓她的運氣強過淳媛。

  周太醫一走,素盈就病了,病得不重,但不能去皇極寺。

  一怕皇極寺煙燻火燎、拜神跪佛傷了身體,二怕十日齋戒太長讓人看出端倪,三怕同去皇極寺的東宮當真要在剷除宰相的過程中順手揮刀對她不利……總之她不去,鐵了心不去。

  皇帝並不勉強她,只是叮嚀她仔細留心身子,好好保養。

  他的眼神讓素盈心驚,不知他是否已經有所發現。畢竟她只是第一遭,而他前前後後作過十餘個孩子的父親——儘管其中幾個胎死腹中,還有幾個少年早夭……

  但他也沒有說更多,待她一切如常,日子到了就前往皇極寺。

  素盈在宮中為自己做了計畫,頭三日平安無事。每日有內侍來往於皇極寺與宮廷之間傳遞消息,寺裡的大動靜,素盈一樣能知道。每日裡消息也差不多——聖體無恙,寺中平安。

  第四日上有些無聊,素盈召蕭月瑟來彈了一回琵琶,又到御花園中散步,沒忘記囑咐一句:“若是求見,自往御花園尋我。”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預感。

  沒過多久,果然有名宦官匆匆找到素盈稟報:“娘娘,平王府送進話來,說是平王爺暴病……”

  “幾時的事情?”素盈與父親雖談不上父女情深,但畢竟血肉相連,一聽之下心就繃緊,連聲問:“請了哪個御醫?診出什麼病?”

  “平王府的人只說王爺的病來得奇怪,一個勁說胡話,不住呼喚娘娘,定要見娘娘。東洛郡王、鳳燁公主和蘭陵郡王都隨駕皇極寺,府裡的人找不出一個拿主意的,只得先稟明娘娘,請娘娘定奪。”

  素盈大為躊躇:縱使事出有因,皇后歸省也非一時半會兒就能輕易決定。父母身亡時不能在一旁盡孝的妃嬪多了,沒道理許她為父親一場病就跑回家去。她知道自己此時處境非常,凡事該以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為底限,輕舉妄動總歸沒好處。可父親病因不明,著實讓人心焦……

  正左右為難,皇極寺的傳事內侍也來了,向素盈行過禮,徑直道:“聖上傳話給娘娘,說是平王府事出突然,娘娘為人兒女自該盡孝,若是宮中無事,可速往平王府探望。一切禮節從簡,不必按部就班。”言畢又道:“東洛郡王已由皇極寺回去主事,請娘娘稍稍寬心。”

  素盈對“口諭”向來慎重,驗過那內侍的腰牌宮符,又將他的名姓言語、宮符編號一一錄案以備日後對驗,這才命人準備出宮鑾駕,急急地往平王府去。

  雖然聖旨准平王府從簡接駕,素盈回家時的場面仍很壯觀。平王府有頭面的家眷下人出門跪接已成一片人海,府前的街上又擁滿了瞻仰皇后聖容的平民,素盈一下鳳輦就覺得滿眼都是人,一時也分不清誰是誰。她看了幾眼,雙手攙起大哥素沉,急切地問:“父親他怎樣了?”

  素沉垂首回答:“臣剛從皇極寺回來,尚不清楚——請娘娘進來說話。”

  素盈點點頭,與大哥攜手步入府中,忽然想起一件事,又問:“三哥為什麼沒有一起回來?”

  自從謝震歸宗,素颯的排行該是素家次子才對,可人們都習慣了叫他素三公子,連素盈也一直叫他“三哥”沒有改口。

  素沉低聲道:“蘭陵郡王代聖上在皇極寺寒露館寫經,一時走不開。臣先回來看看,若是事情不急,就不必興師動眾。”

  素颯日前受封蘭陵郡王,聖上親賜一柄寶光劍,一領銀麟青霜裘,一座宏偉堂皇的蘭陵府,又准他帶劍入宮——高官厚祿寶馬輕裘,如今連進入御用寒露館寫經也代勞,無論怎樣看,他都是年輕一輩中第一寵臣。

  素盈沒有多想,與素沉入了內宅,前後走進護衛森嚴的平王臥室。

  她雖然焦慮,但見父親臥室外守衛那麼多人,仍在心中起疑,脫口問:“大哥這是什麼意思?”看樣子,竟是將平王禁在室中似的。室內沒有一名婢女伺候,更加靜得讓素盈心慌。

  素沉無聲地搖搖頭,行至床前掀開床帳。

  素盈不禁驚叫一聲,兩步走上前:“爹!”

  ——平王正坐在床上,端著一碗細粥,不緊不慢地品嚐。見素盈來,他放下粥碗規規矩矩地施了君臣之禮。哪裡有半點生病的痕跡?素盈前後看了看,又望向神色凝重的大哥,莫名其妙:“這是做什麼?”

  “往宮裡傳遞消息多有不便,只得出此下策,面見娘娘。”素沉躬身致歉,口氣沉重。

  平王也從床上坐起來,向素沉道:“半夜突然傳回話來,讓我裝瘋扮傻。到底何事?”

  “寺裡出事了?”素盈的心一墜,又問:“是三哥出事了?”

  素沉搖搖頭:“三弟還在寺中探聽動靜……娘娘,為何不去皇極寺?”

  聽他的口氣,竟像有幾分嗔怪,言下之意好像在說,如果素盈去了,就會省下很多麻煩。

  “我自有道理。”素盈不與他解釋,坐下來問:“寺裡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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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