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〇
可他撫摸著她的長發,過了很長時間才笑著說:“為你的幻覺。”
“什麼?”素盈疑心自己聽錯,半開玩笑似的問:“難道,陛下以為我天賦異稟?”
他的手仍是在她的發絲間摩挲,不答她的問題,卻慢悠悠地說:“聽說,很久以前,也有一位貴婦有你這樣的好頭髮,綠雲烏瀑,繞指成柔……可惜她失去了丈夫的歡心,被其他姬妾排擠,移居一處偏僻的領地。”
素盈聽得不由屏息。他用那種很散漫的聲調繼續故事:“她從不哭泣,因為她相信哭泣會讓她容顏失色。她每天祈禱,希望丈夫能回心轉意……她年幼的兒子與她一同被放逐至那塊領地,雖然他年紀小,也能明白他與母親的前途正滑入黑暗。有一天,一個青衫少年來到他面前……”
他停下來,深深地吸氣,“青衫少年用很憂傷的口氣問他,‘如果……我為你實現願望,你願不願意用十年的愛與是十年的被愛來交換?從此刻起,十年之內你無法愛任何人;從實現心願起,十年之內無人愛你……’”
素盈聽著聽著,身體顫抖起來。他抱緊她,輕聲說:“我不明白那孩子為什麼會向青衫少年提更多的願望和要求——大概他那樣出身的孩子都很早熟,懂得為自己要更多、更多……後來那青衫少年消失不見,一年又一年,他的願望全部實現,代價也全部兌現。他覺得理所當然,因為看到那青衫少年,本身就像是命運的垂青。又過了很久,他才隱約覺得:那許多的代價也許可以保留,也許他看到的不是他的宿命,而是他的野心……就像每一個看見異象的先人,只是在無形中面對了自己的企圖而已。”
他沉默下來,擁著她問:“你看到的又是什麼樣的宿命,或者野心?”
素盈蜷縮在他的懷中,難以回答。
他親吻她的額頭,“睡吧。”
然而素盈無法去睡。她知道他也沒有睡著,就在他身旁輕輕地說:“我看到的,很美,很沉重,也很危險……”
“那就不要嘗試兌現。”他閉著眼睛說。
轉眼秋深,一天,素盈在御苑中漫步,忽然看見楓樹梢頭掛上一片紅葉。她微笑著在樹下佇立許久,回宮時便覺得染了風寒,有些頭疼。
“娘娘要周太醫過來麼?”崔落花深知太醫周醒是東平王知交,也是素盈一家在宮中信得過的人。
素盈卻搖頭道:“太醫院有位方太醫,叫他過來。”
她一說,崔落花便知用意,暗暗勸道:“娘娘,宮中形勢未明,何必讓太醫院也惶惶不安呢?”
素盈默想片刻,低聲說:“叫周太醫吧。”
雖是小恙,卻也難纏。素盈吃了三四天藥才痊癒。
為防她的風寒染給皇帝,這三四天皇帝都沒在丹茜宮留宿。聽說她好了,他來看她,也沒說什麼體貼的話,只是兩人一起品一回茶,下一盤棋。
素盈不擅棋藝,向來對縱橫廝殺不在行,初次與他對弈不免有些畏首畏尾。可不過三刻她就發現,皇帝的棋路平和,竟是一派不計較勝負的氣象。既然他是消磨時間,她也放寬了心。
宮中靜謐,只是偶爾可聞一聲不緊不慢的落子。所以宮外腳步颯沓而來時,許多人都注意到,唯獨素盈正凝神細想,沒太在意。
皇帝身邊的黃衫宦官退出宮,又進來,在皇帝耳邊低語。
他忽的站起,嚇了素盈一跳。她仰望他的臉,發現他十分高興——她見過他微笑,但這時候才知道他真正歡喜是什麼樣子。
“好!”他神采飛揚,望向素盈時雙眼彷彿透出光。“西陲全勝,他們就要凱旋。”
素盈忙與一眾宮人跪拜稱賀。
他知道她一直掛念素颯,扶起她,笑著說:“不到冬天,你哥哥就能回來了。很久沒見,不知道素颯有沒有變化。”
讓他這樣一說,素盈就喜憂參半:這一年來,許多人都在改變。她不希望看到一個陌生的哥哥。
素颯上戰場時是四品武官,歸來時已有三品廣武將軍的頭銜——不光是因他的妹妹受封皇后,也因他在西陲戰功赫赫。素盈聽說邊陲眾將對他心服口服,許多人隨他陞遷,想必他也籠絡了一批死黨——性命、功勛、權力、部眾,她的哥哥現在什麼都不缺。
金鑾殿上見他活生生地在她眼前,穿那一身簇新朝服向她膜拜,素盈又是想笑,又是想落淚。冠冕堂皇的話她一句也說不出,幸好那些話皇帝自小說慣了,一番褒獎說得至情至理。末了,他頒下一紙封誥,又將素颯升為二品龍驤將軍——這消息他事先不露一點風聲,連素盈也頗感意外。再看滿朝武官,更無一人比素颯年輕顯赫。素盈靜下心,預感到其中還有事,只是一時半會兒難以明了。
盛樂公主也一道上殿,卻是一身戎裝。素盈有些見怪,皇帝低聲對她說:“她一向這樣,不喜歡女兒家的衣裝。”
公主的相貌端麗,說話乾脆利落、擲地有聲,全身帶著一股豁達英姿。素盈一見就很喜歡,然而實在想不出這樣一位女子如何能展現溫柔一面,為受傷的素颯代筆修書……
她心中存了這個念頭,待盛樂就親熱了幾分,況且盛樂公主又非廢后所出,自小無母,素盈更生一絲同病相憐。那些對素颯說不出的噓寒問暖的話,對盛樂反而說得真誠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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