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25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5
一二〇

  素盈站起身,從妝匣中翻出一個胭脂盒,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塊翡翠。她把翡翠遞給白信則,正色道:“我要你做一件事。去問他一句話——他以前說過,他沒法選擇娶誰,但能夠選擇愛誰。你去問他:他是不是重新做了選擇。如果是,我成全他,這塊翡翠不必再拿回來。”

  “娘娘……”信則略微抬起頭,眼仍看著地上,不敢用目光褻瀆皇后。“那是小人的兄弟。”

  他在言辭中暗示素盈:試問一個連親兄弟都可以出賣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素盈帶著譏笑靜靜看了他片刻,又說:“一刻之後進午膳,西南面存放丹茜宮所用箱篋的營帳沒有人。”

  她的口吻不容分辯,為奴的人根本無從拒絕主上。白信則再不多言,將翡翠緊緊握在手心躬身告退。

  蘭陵郡王在西陲慘敗的消息不脛而走,所有人都料到皇后心情不好,她免去午膳、緊閉後帳不見任何人,並未讓他們感到異樣。

  而此刻的素盈覺得既危險又無措。她還沒有嘗試過有意去偷聽別人的對話——這無論如何不是皇后風範。但她正在這樣做。如果被人知道她躲在存放雜物的行帳裡,容身一屏三頁圍屏之後,偷聽一名宦官和駙馬的對話,不知會怎樣借題發揮?這舉動大膽得超乎了素盈自己的想像,然而她期待結果。

  有些事情女人必須借助男人。譬如這時,素盈不能披掛上陣輔助她的哥哥反敗為勝。

  她需要一位青年將領。身為皇后,她也可以放出香餌去利誘,她有能力開出不錯的條件。但凡是想要利誘別人的人,都要做好準備:她未必是出價最高的。受她利誘的人隨時可能另謀主公、臨陣倒戈。

  世上只有一種砝碼無法稱重,就是“人情”。可惜“人情”的份量飄忽不定。

  素盈並不寄望於信默對舊情唸唸不忘,但他幾次三番在榮安面前向她表示親近。素盈雖然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但她願意試探,看看讓他做出這種行為的原因是否還存在,看他是否願意再次表示對她友善。

  白信則比她晚來一會兒。他在帳中走了幾步,腳步停在圍屏前,佯裝欣賞上面的狩獵圖,卻沒有繞到後面一探究竟。他應該想到:皇后為他指定了這個地方,就不會讓他落單。

  信默進來時,腳步很安靜,素盈幾乎沒有察覺。“大哥——”他喚了信則一聲。

  素盈從間隙望出去,信則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只能聽見他們的聲音,看不到他們的神情。

  信則拿出那塊翡翠,絲絛勾在指上,一束顏色清淡的流蘇輕輕搖晃。

  不需要多解釋,信默就明白其中含義。他嘆了口氣:“白家不會介入東宮和中宮的事情——這是爹與我們的決定。”

  素盈聽了有些失望,但心裡仍存僥倖:他的口氣並不是斬釘截鐵。

  “她是你曾經想要娶的女人。”信則的聲音放低放緩時,有令人意外的柔軟溫和。但信默不假思索的回答讓這種氣氛完全改變。

  “我已經娶到了我想要的女人。”他說,“她只是計畫的一部分,整個計畫中最短的幾天——那幾天,已經過去很久。”

  素盈完全怔住。“計畫”……她確確實實聽到這個字眼。

  “可你卻陷在最短的幾天裡。”信則的話音又細又慢,“一開始,刻意選了她作為犧牲,後來,不知不覺忘了初衷,假戲真做選她作為愛人。”

  信默矢口否認:“這只是大哥的錯覺。假戲若不逼真,怎麼能打動素家的小姐?如今還提這些做什麼?大哥,我勸你不要攙合在她的事情裡,不要再給白家惹麻煩。”

  “你好不容易尚主,確實該慎重一些。”信則幽幽地嘆口氣,“可你別忘了:是你先在她心裡插了一腳。她現在處境微妙,要你表明立場。你要是選錯了,一樣會給白家惹麻煩。”

  信默很隨意地應付一句,聽不出關切:“她現在想起我,不過是這當口上找不到出身、能力可堪差遣的人!看看謝震就知道她怎麼對待選了她的人。如果我站在她那一邊,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請命,代替東宮領兵去西陲,既可以將東宮留在京中,又可以援助她的哥哥——我不是謝震,我不能選她。”

  信默向前一步。素盈以為他去拿信則手中的翡翠,但他只是摸了摸流蘇。“翡翠由大哥處理吧,不必給我。”短短的對話結束了,他想要走。

  一道狹窄的縫隙間,素盈看見他轉身時漠然的臉——她努力,仍覺眼前模糊不清。這真是白信默?英姿天縱、風致瀟灑的白信默……這真是他的臉?與她信誓旦旦終身相許時,那張溫情的臉?

  信則搖頭再問:“你真能撇開她?”

  信默定定地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不過是個女人。”

  信則低低地嘆息一聲。彷彿有回音似的,帳中某個角落裡也飄出一絲掩不住的悵嘆。那聲音雖然微乎其微,但信默已悚然變色,忽地抽出腰間寶劍,一劍刺出。

  “不可!”信則出聲制止,已來不及。

  “嗤”一聲,素盈鼻尖上晃過一道涼意。她本能地向後一仰,嚇出一身冷汗:利刃從兩頁隔扇的縫隙插入,橫在她面前。

  “出來!”信默抽回劍,低聲怒喝。

  素盈站起身,離開她的藏身地。信則和信默沒想到:裙釵搖曳,款款繞出圍屏的會是皇后本人。他們看著素盈略顯蒼白的面容,呆住忘了跪禮。這只是一剎的怔忡,這兄弟二人立刻恢復常態,一個匍匐在地不敢仰視皇后,一個棄劍跪倒口稱死罪。

  素盈靜靜地看著白信默,此刻看分明了,她還是覺得陌生,於是苦笑:“我原本就沒指望世上有第二個謝震。至於你……我忽然覺得,我從來沒有真的認識你。”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5
一二一

  信默微微抬起頭,眼神中滿是疏遠。他容色鎮定,點頭輕聲說:“相識雖久,相處不長……再說,我們都不是那種能夠輕易看透別人,或者能讓人輕易看透的人。”

  “也許,該換個地方說話。”素盈冷冷地提出建議。

  信默卻立定不動,口氣平和:“娘娘,我們之間當真有那麼多話要說嗎?”

  素盈帶著詫異端詳這個無動於衷的男人——她曾經以為,他留給她的是一場足夠傷心一輩子、在餘生裡想起來就傷感的絕愛,是一出棒打鴛鴦的悲劇,一次肝腸寸斷的暮色馳騁,和一句至真至聖的許諾……但眼前這人,真是她記憶中的男主角、她十五歲時情願託付終身的人嗎?

  “白信默……”素盈搖著頭嘆息,“你只在那時需要我?現在用不著,往後也不會站在我這一邊了,對吧?”

  他絲毫不為動容。

  與她有過婚約的白信默已經成為歷史,眼前的他是東宮太子的妹婿。

  素盈忽然明白東宮當初為何會為她的改變無限惋惜——她認為,睿洵眼中看到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想要看到的美好。誰知殊途同歸,她看白信默時,也不過如此。

  “從一開始,你想娶的就是榮安公主?”她的聲音冷硬,裝不出虛偽的豁達。

  信默沒有接口。

  素盈冷冰冰地嘲諷他:“面具已經碎了,做戲還有什麼意義?”

  信默不得不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板地回答:“娘娘穎悟。”

  穎悟……過了這麼久,才穎悟了……

  素盈費了很大力氣才點了點頭:“原來——”

  不是到現在他們之間變得無話可說,是一開始就沒有那麼多話。他說完了他準備好的謊言,現在連謊言也沒有了。

  素盈默默從他身邊走過,擦肩的一瞬,他似乎不由自主地想偏頭看她,但忍住了別過臉。

  這無情無義的人……

  素盈忽然想到:她的夫君有令人驚訝的先見之明——把藏身深淵中的魚看太清楚,果然會大失所望。

  她咬緊牙,不准自己失望。

  只在謊言中存在過的美好,不值得失望。

  素盈走得很慢,信則也慢慢地跟著,始終走在她身後半步的地方。素盈心中並無目的地,走著走著漸漸離開獵營,走入空曠的野地。

  碧空裡一道雲痕遠遠地落在天野交際處,她眼望那澄藍上僅有的潔白,望得出了神。寂靜的四野中,除了偶爾從營地傳來的模糊人聲,就只剩下她發間的金銀垂飾被風拂動發出的泠泠輕音。

  打破靜謐時,她的口氣有點茫然,彷彿心神還在迷失:“白瀟瀟為他說媒,是真心想要與我家聯姻嗎?白家從什麼時候開始謀求尚主?”

  信則細聲回答:“是從家父得知榮安公主時常往來東宮的時候——那時信默十四歲,公主十一歲。”

  素盈回頭看了信則一眼:“你說話倒是痛快!”

  信則坦言道:“沒有選擇站在娘娘這邊的,是信默,不是小人。”

  素盈表情木然,並不信。“你要違背白家的意思,捲入東宮和中宮之間?”

  “娘娘知道的——小人選了宮廷為家。”信則即使隨隨便便站著,腰和背還是不自覺地弓著。樣子謙卑,說話卻不慌不忙:“何況白家對小人早就不存希翼,父親與弟弟們決定袖手旁觀時,也沒有支會小人。”

  素盈仍然不信:這是白家兄弟慣用的伎倆,一個走陽關道、一個走獨木橋,不管哪個走錯了,還有另一個可以救急。也許就在剛才,在她面前,這兩兄弟已經用她看不見的表情交換了意見。她對白家再不敢小窺,但她不介意借此機會聽上一段。他想示好,總該有誠意說些真話。

  “我十五歲的時候,以為遇到一個樣樣出眾的年輕人,發現我的優點,許諾與我白頭偕老,此生就完滿無缺。現在才醒悟——十五歲的我太年輕,而那時的他二十歲,出入宮廷逾十年!他不可能像我那樣天真……”素盈淺淺一笑,卻掩不住眼中淒涼:“如果我不是成為皇后,而是嫁入某個侯門朱戶,或許偶爾想起這段感情,還會偷偷地微笑。”

  這不是假話。她還記得那天的晚霞,野雲四合的荒原,孤樹,湖泊,他熾熱的呼吸和溫柔的嗓音——一切美得不可褻瀆。

  可惜,不是每一個付出過真心去對待的人,都會用同樣的真心回報。回顧美夢,只留一聲嘆息:“無法想像,他在留給我這樣的回憶時,心裡惦記的是榮安。”

  “世上有一種人,為了他們得不到的東西殫精竭慮,那些能夠輕易得到的,他們都視為理所當然,不大在意——榮安公主就是這種人。”信則心平氣和地說:“信默與蘭陵郡王在公主眼中並沒有很大分別。他們唯一的不同,就是蘭陵郡王和所有貴族少年一樣,把尚主當作榮耀,並且不掩飾他們很願意獲得這種榮耀。而信默,永遠不會讓公主覺得能夠得到他,至少,不會讓她覺得她能夠得到他的全部——他永遠不會把翡翠給榮安公主,甚至會讓公主產生錯覺,以為他還在留戀娘娘。公主心裡一日有娘娘的陰影,就會一日竭力博得他的歡心。”

  他攤開手,翡翠下端的流蘇從掌心瀉下。

  素盈凝望著翡翠淺色的光彩,覺得它在白晝裡有些刺眼:它和她都是信默的計畫,她卻把別人利用她的工具一直珍藏。

  “當初,信默與令兄同在東宮,公主一向以為他們兩個都屬意於她,對他們幾乎一視同仁。令兄處事小心謹慎,深得東宮賞識。所以信默決定另闢蹊徑。

  “與琚相當面生隙之後,信默被調離東宮。他向公主走遠一步,公主果然向他走近兩步。她在她母親面前使力,將信默調任丹茜宮。這之後,信默決心大膽放手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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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您是素颯的妹妹,門當戶對,又不合進宮,毫無疑問是最合適的人選。公主是個相當自負的人,蠻橫、不懂得體諒別人,總把自己犯的錯自然而然地推到周圍人身上。想到您搶走了她自以為牢牢抓住的目光,她在不知不覺中,覺得是素颯沒有管好他的妹妹,放縱妹妹與人私定終身。”

  “而且……”素盈背對著信則,接口道:“他事前在東宮面前告發我的哥哥,說他投靠了琚相。出入東宮的榮安公主素來厭惡琚相,更加不會挑選我哥哥。真看不出——完美正直的白信默,做事如此細心周到。”

  信則微微眯上眼睛,“他非常想娶榮安公主……那是他第一個喜歡的女人。信默想做的事情,總是能做到。”

  素盈猝然一轉身,寒意早在眼中凝聚。

  “你知道,我有理由恨他,也不愁找不到報復他的機會。”她冷笑,“你在害你的弟弟呢!”

  “由白家的人向娘娘坦白,總比別人添油加醋好一些。”信則將身子躬得更低,聲音裡顯出歉意,又說:“小人愚見:信默在娘娘心中,已經沒有那麼重的份量。如今您是皇后,他是駙馬,皆非常人。陳年往事是否值得一提再提,娘娘自然會權衡。”

  素盈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喟嘆:“白家不愧是……原本姓素的!”

  言之鑿鑿……在廢后的時代,他幾乎升到丹茜宮都監——不是沒有道理。

  “娘娘若是對白家仍有餘怒,儘管差遣小人。小人願將功折罪。”信則說得磊落,然而素盈難以輕信——他是信默的哥哥,信默起誓時比他更有誠意,卻是虛情假意。只這一條足夠她心存芥蒂。

  她不立刻表態,半開玩笑地說:“將功折罪?你能請命西征?能助我哥哥凱旋?”她隨口找了一件他做不到的事情,以示她對他的能力完全不信,哪知信則卻自然而然地接口:“小人不能,但小人能助郡王活著回來。”

  誇口!素盈的嘴角上揚時,心中其實這樣想。但信則立刻讓她的想法改變。

  “娘娘可知,東宮側妃素慈有了身孕?”

  素盈仔細想了想這句話,再看白信則時有些驚服。

  沒有什麼事情不存在聯繫,有些人比另外一些人早看見而已——在她面前站著的是前者。

  “你想要什麼?”素盈直截了當地問。三歲的孩子會以為:周圍的人應該無條件地對她好,每個餽贈都不需要回報。但每個皇后——不論多大年紀——都明白:世上沒有幾個人會對她付出卻毫無所求。她與白信則沒有那麼好的交情,他主動示好不會是分文不取的義舉。

  信則的腰稍稍挺直,看了素盈一眼,迅速垂下眼瞼說:“效忠主上是小人的本分。”

  素盈含笑繼續問:“丹茜宮都監?我知道,你在幾年前就有希望受領此職。”

  信則明白她沒有聽謊話的心情,再度挺了挺腰板,眼中充滿堅毅,神情驟然改變,彷彿換了一個人似的。素盈驚訝於他瞬間的改變:那個卑躬屈膝的宦官,立刻就變成一個凜然英武的男子。她這才想起:很多年前,這人曾經是個頗有前途的少年武將。

  “丹茜宮……衛尉。”他朗朗回答。

  “丹茜宮衛尉?!”答案大大出乎素盈意料,讓她不由自主擰起眉頭。想要博得她的信任,說他想做統領宦官宮女的丹茜宮都監就不錯,既不會讓她太為難,聽起來也可信得多。但他想要的居然是領兵五千、官拜四品的內宮武官丹茜宮衛尉。她搖頭:“宦官怎麼可以?”何況這個宦官是因為受到謀反的牽連而罪沒入宮。

  信則微笑著低垂著頭,又變成一個恭謙的內臣:“對皇后娘娘來說,‘可不可以’是次要的,‘值不值得’才是首要的。”

  素盈瞪著他,旋即呵呵一笑: 他的野心不小。他想要的不是與皇后故作不和、暗地交易,也不是居高臨下與一群宦官宮女周旋,而是丹茜宮衛尉——他的弟弟,宮中交口稱讚的白信默,經營多年加上公主通融,也只做到副衛尉而已。

  不知道哪顆樹上傳來一聲蟬鳴,在寧靜的午後聲揚遼遠。

  素盈“咦”了一聲,笑道:“好早!”這是她在獵營附近第一次聽到盛夏的聲音。

  信則卻陪笑說:“不早了!……它已經小心翼翼地蟄伏太久,再不抓住時機破繭,就只能一生自縛。”說話時目光灼灼,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白家眼中的風險,正是他眼中的機會。他不再甘於寂寞。

  素盈開始有點相信這個人是誠心為她出力——只是有一點點相信。

  至少,對她有所求的人,會向她證明他值得。

  五十章 鬥酒

  獨自回到後帳,素盈的心情已不是那麼忐忑和沮喪,然而帳中有不速之客。

  素沉似乎已經等了一會兒,見妹妹回來,立即以大禮伏地。素盈忙讓他起身,賜座之後立刻問:“哥哥去御帳拜見過了?”

  “在那邊請過罪,才到娘娘這裡。”素沉不慌不忙地回答。

  在這種時候,家人才是一體的:一人有罪,眾人同擔。

  “聖上並未見怪。”素沉又說,“只是,也沒有准許我前往西陲的請求。”

  “大哥!”素盈嗔怪道:“你想去西陲為何不與人商量?”

  素沉泰然一笑:“娘娘與我都明白,想找一個人代替東宮很難。誰在這時候出頭,就是明白地表示對儲君不信任,不信任他的實力,或者不信任他對聖上的忠孝之心。”他苦澀地說:“我想,如果是我,大概沒有這種顧慮——我是蘭陵郡王的兄長,這時援救也非情理之外。東宮那邊,鳳燁公主自然有交待。”

  素盈在後座上動了動身子,道:“你與三哥都離了京城,也不好。”

  “聖上並未應允。”素沉的神情很不安,說:“聖上雖然是說鳳燁公主身體欠佳,不能擔驚受怕。但我聽他的口氣,似乎已經決定由東宮領軍。”

  “哦?”素盈說不上這消息是意料之中還是意料之外,平靜地問:“他怎麼說?”

  素沉恭謹地回答:“我說,讓東宮帶兵西征,無異於明珠彈雀。聖上卻笑著反問,明珠藏於匣中又有何用?……東宮這些年來一直處在深宮,與軍將有些疏遠。聖上大概是考慮到日後,有意放手讓東宮培植勢力。”

  他見素盈沉得住氣,不免有些好奇:“聖上有把握信賴儲君,不怕東宮生變,誰也無話可說。可是娘娘不擔心麼?”

  “太子是天下兵馬大元帥,難得這樣的機會歷練,聖上尚且有心成全,我怎麼好出面阻攔。我哥哥弄出一個爛攤子,太子去收場,無論讓誰評理,我都應該感謝他才對。”素盈不動聲色地說:“大哥,你盡快物色兩副絕好的女將盔甲來……”

  “娘娘!”素沉吃了一驚,“您想做什麼?”

  素盈笑道:“送人。一副給盛樂公主,一副給太子妃。”

  素沉悶不作聲,素盈又道:“后妃從征是我國慣例。聖祖以降,帝室親征時,太子妃、皇后、太后、太妃隨軍出戰司空見慣。太子要走,太子妃隨行也不是驚世駭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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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就算她不願去,娘娘賜她盔甲,她也沒有不穿的道理。”素沉像是有幾分不贊同,“為兄愚鈍,不知娘娘逼走太子妃有何益處?”

  素盈為自己斟一杯酒,抿了一口,安閒地說:“太子夫婦不在,我會將皇孫睿歆帶到丹茜宮暫時照管。若是我哥哥在戰場上出了變故,我難免傷心難過、神智恍惚,也許一個照顧不周,不小心連累皇孫有閃失。”

  素沉聽了不住搖頭:“他的兒子沒了,可以再生十個八個。素颯有個萬一,可沒人能賠——這人質,並不划算。”

  “就算東宮不管他兒子在我這裡的死活,東宮妃也舍不得。”素盈笑笑,“我剛聽說,東宮側妃有了身孕。素慈入宮有些日子了,好不容易懷上一胎,趕上東宮與東宮妃不在宮中主事。我打算準她回家養著,務必要這孩子安安穩穩生下來——萬一睿歆有個意外,側妃又生下男兒,吃虧的是東宮妃。”她眉毛一挑,又道:“我哥哥是死是活,一時半會兒與素璃沒有大干系,但睿歆的安危卻不同。為了她兒子的周全,她知道該怎麼做。”

  “東宮側妃有孕的事情可靠?”素沉的口吻仍很猜疑,“娘娘與東宮那邊幾乎沒來往,這事是不是該讓人查查清楚?”

  素盈見他百般不放心,淡淡地回道:“東宮下有三府十率上千人,也不是每個都對他忠心耿耿、心無雜念。”

  素沉還想多說,素盈又道:“況且還有盛樂公主——她在西陲多年,臨陣經驗豐富。我去央求她出征,她沒有拒絕的道理。只要她自願請命,聖上也不忍拂逆她的心意。她原本就要嫁給三哥,陣前應該不會翻臉無情。”

  素沉默默地沉思片刻,才說:“盛樂公主像是個情深義重的人,大約會如娘娘所言。但東宮妃素璃……”

  “大哥可曾讀過,秦昭王幸姬為一領狐白裘在昭王面前美言,讓昭王放走孟嘗君?”素盈慢悠悠地說,“女人的目光是很短淺的。因為人心善變,就算女人看得長遠,為男人的大計犧牲,也無法知道他的偉業實現的那一天,還記不記得女人的犧牲。素璃對東宮的感情沒有什麼信心,她那一家在宮中又只剩她一個,她會先保自己,再考慮東宮。”

  她說話時,素沉一直眉頭緊鎖,素盈看在眼中不禁慨嘆:“大哥對我一直都不放心呢。”

  素沉頷首低籲:“娘娘不像素瀾素槐她們……素氏女子從小受教,幾乎個個玲瓏剔透、果敢堅決,她們千人一面的確令娘娘顯得稟性天然、與眾不同。但論到在宮廷裡生活,她們看事情的眼光和處事方式要穩妥實用得多。世上每個人都能做幾件聰明事,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像她們,在國家的巔峰日日保持聰明。這就是素氏能夠長據宮廷數百年的道理。”他說得很緩慢,全無一絲責備和失望的態度,言語之間又字字屬實,素盈聽了感慨良深,默默無語。

  “不知是崔先生教不得法,還是我們家家門不幸,入宮的幾個姐妹都沒有學到安度一生的智慧。自從娘娘腹中骨肉流失,我就擔心:不知需要多少時間,娘娘才能真正明白深宮中、您身邊發生的事情意味著什麼。”他說,“原本素瀾常常來往宮中察伺動靜,我不大操心娘娘左右。為何娘娘對她也生嫌隙,再不理睬了?”

  素盈坐不住,站起身踱了幾步才道:“我真不明白,素瀾怎麼就不肯消停?連大哥也來給她做說客?”

  “四歲受教,十年苦功,卻沒能踏入宮廷。她曾經自信滿滿地以為自己能夠陪侍君王、影響這個國家的未來,在國家的頂峰留下她的痕跡,結果卻無可奈何地嫁了人。一切都成了泡影,接下來只剩下生幾個孩子、相夫教子、吆喝一大家人……這樣的一輩子,絕不是她立志要過的生活。”素沉又道:“如今宰相活著,她是相府的少夫人。一旦宰相故去,她不過是個鹽商的妻子。她不甘心。但是只要娘娘還是皇后,她就是皇后的妹妹——娘娘是她的希望,她不會對娘娘不利。”

  素盈從他的話裡聽出同情:在父親眼裡,素盈素瀾有高下之分,但對大哥而言,她們都是身世多噩的妹妹。素瀾有立足宮廷的能力,卻被摒除在宮廷之外;素盈遜色許多,卻陰差陽錯登上後位,舉步維艱。皇后之家固然榮耀,但皇后一旦行差踏錯,娘家受到的牽連也不小。這兩個妹妹最好能相得益彰。

  素盈不以為然,正要發話,素沉卻又道:“娘娘過去對素槐很親。為何同是你的妹妹,素瀾投之以桃,娘娘卻報以冰雪?”

  素盈張了張口,原想告訴他素槐過世的真相,但又覺得多說無益,改口道:“素瀾不是宮裡的人,我不願她插手皇家的事。”

  “旁人卻以為,娘娘是因淳媛的緣故得到聖上青眼有加,聖上對淳媛格外垂愛,所以娘娘哪怕是曾經吃過淳媛的虧,也要在聖上面前對她追思不斷。素瀾樣樣強似娘娘,因此娘娘不願她在宮中走動。”

  素盈漲紅臉,提高了聲音:“我願意對誰好,也要看別人的臉色、找個理由讓他們信服?”

  素沉見她動了氣,搖頭嘆道:“娘娘以前就知道,謝震因為在養父面前不敬,令聖上對他感到失望。如今外面謠傳娘娘對自己的妹妹尚且厚此薄彼、心懷猜忌,傳到聖上耳中,他如何肯在東宮無主時將皇孫交給你?”

  素盈啞口無言瞪著自己的大哥,終於氣餒妥協:“去叫素瀾進來吧。”

  素沉像是了卻一樁心事,語重心長地對妹妹說:“正因為素瀾不是宮裡的人,才有她的好處。娘娘以後就知道了。”

  原本姐妹之間的對話,應該比兄妹之間親密才對,但素盈的妹妹是眾姐妹中最出類拔萃的素瀾。她們之間發生過太多事,有太多隱秘說不出口。素瀾走入後帳時,連一向張揚的白衣女人都帶著異樣的神情退避幾步。

  素盈正在斟酒。皇帝出獵時最喜歡帶上這種甘醇香冽的烈酒,以壯豪情。素盈倒了兩碗放在案頭,向妹妹一挑眉:“來喝酒!”

  素瀾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向姐姐露出不服輸的笑容:“罰什麼?”鬥酒是國中風尚,貴族常常以此消遣。素盈端起酒碗,揚眉道:“落下風的人,要說一句真心話!嬴的人聽過之後就必須忘記。”

  “有趣。”素瀾仰脖將一碗酒灌下,剛放下酒碗就覺得一陣眩暈,不住搖頭:“這酒勁竄得好快!”

  素盈喝得雖然慢,但喝完之後面不改色,微笑著將酒又斟滿。

  素瀾自認遜色一籌,托著腮道:“姐姐你是個好人——你從來不曾得到什麼好東西,所以別人對你好,你就寧願相信對方是真心的。只要別人一生之中對你有一次好,你就會記得她的好處。這絕對算得上是個好人,可惜也為這緣故,才被素槐擺佈如戲弄嬰兒。”

  素盈心中沉了一下,卻聽素瀾說:“我不會把素槐做的那些事情告訴你。把真相告訴好人,是最殘忍的事。”

  既然她有這句話,素盈也不堅持追問。第二碗酒入喉,素瀾嗆了一口,面龐立刻漲得通紅。素盈忍不住笑她,素瀾也不見怪,慚愧地笑笑,又認了輸:“姐姐,你入宮的時候,全家人歡天喜地,可我看到的是一個悲劇——父親異想天開,想用兩個月時間將一個已經成型的人塑造成皇后,那是絕對不夠的。放在其他的宮廷中也許可以,但在充滿素氏的後宮裡,兩個月與十年相比微不足道。姐姐這種性格的好人做皇后,注定是個悲劇,而且是個令人失望的悲劇。”

  她說完了就搶著去將酒碗倒滿。

  素瀾知道素盈借這個名目與她挑明態度,她也知道依素盈的性格,絕不會率先開口,因此先讓了兩步。在這之後,她又喝盡一碗烈酒,臉色絲毫未添狼狽,笑吟吟地等著素盈做出表示。

  素盈端起碗,卻覺得難以下嚥,只喝了一半就放下認輸。

  回想過往,她已心力交瘁,緩緩地說:“上一次我們分別時,我說素槐才像是我的妹妹……因為我覺得她和我有些像。我們何嘗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麼嫁給皇帝,但這一生只能嫁一次,如果只是一場政治,難免若有所失。希望自己嫁的人,能讓這一生只一次的婚姻看起來不是那麼冰冷乏味……素槐和我,做了同樣的白日夢。” 素盈的嘴唇動了動,感慨道:“現在,我沒有夢了。這個地方不能做夢,只能碎夢。可你呢?你嫁了一個好人,卻要奮不顧身淌這灘渾水?”

  素瀾用沉默做了回答。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6
一二四

  素盈只得再嘆口氣:“素槐也許做了我不知道的事,但在我看來,她是把我當作娘家的一個姐姐。我沒出嫁之前,你也曾經那樣對我。但如今,你把我當作皇后。你不再是我的妹妹,倒像是想在我身邊大放光芒的謀臣。”

  說罷,她端起碗將剩下的一半酒喝得一滴不剩。喝完了,頭腦也有些沉重。

  素瀾一言不發地為她們滿上。姐妹倆端起碗一碰,各自一飲而盡。雖有幾分裝出的醉態,兩雙眼睛還是一樣的清亮。她們相視一笑,再斟再飲。

  幾次不分勝負的推杯換盞之後,素盈讓步。“你可知道,宮中勾心鬥角之後全身而退的人有幾個?”她沉默片刻,說:“淳姐姐死了。原因雖然不會公之於眾,但我們姐妹之間說說無妨:她偽造廢后筆跡,誣陷廢后與人通姦。事情露了馬腳。”

  同樣的伎倆,第一次會成功,第二次就沒那麼僥倖。素淳為素盈仿造的廢后書信中共有十六個字。素盈讓她對著宰相交付的廢后手跡來寫——那封信的出現,明顯是為了助素盈偽造字跡。她卻寫了四個信中沒有的字,而且有兩個留在了未燒盡的殘紙上。琚相不會總氣急攻心,冷靜的時候,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宮中有人能將字跡模仿得以假亂真。那麼廢后給琴師的題詩白絹,也未必是真。

  他不能聲張,但他能用自己的方式查出那個人,然後用自己的方式為死去的廢后討一點公道回來。宮正司的楊芳已經暗地告知素盈:在宮正司監牢毒死她姐姐的人,是宰相爪牙。

  “娘娘,請不要輕視我們的姐姐。”素瀾沒有顯出十分意外,卻有一點真實的傷感:“姐姐是真正的素氏女子,不是那麼容易露馬腳的人——除非她自願。她被沒入浣衣房的最初幾天,我曾經央可靠的人去見她。她說,她的餘生只剩一場戰爭,就是要當時還未被廢黜的素若星和‘柔媛’一樣,獲罪而死、席捲歸家。”

  浣衣人妄想置皇后於死地,確實需要做好把餘生盡數投入的準備。偽造一段姦情只是讓素若星被廢,卻還活著。她們的姐姐,在浣衣房裡看似麻木地任憑年華蹉跎,但她最終竟做到了!做到之後,她就不必再忍耐這個宮廷,她的餘生也該結束。破綻、逃宮、重杖……她自己向死亡發出一連串邀請。

  素盈晃著酒碗,一邊尋找杯弓蛇影,一邊低聲說:“不知是她幫我除了素若星,還是我幫了她。”

  素瀾一臉肅然,“我勸過她,但她完全不理睬。不管是誰最後害她,只是順著她留下的線索,遂了她的心意。”

  素盈望著妹妹出神,不知三姨娘生的姐妹像誰,生性之中帶著一股不馴,為一口不平氣,為一個“不甘心”,向常人不能為的事情挑戰。

  “你也參與在裡面。”素盈小口啜飲,眼睛從酒碗的邊沿望過去,觀察素瀾的神色,“原本姑姑告訴我,素若星和阿槐的死沒有關係。其實很多人都有謀害阿槐的嫌疑,但是——是你暗示我:你說,阿槐的亡魂攪得皇后日夜不寧。也是你對我說,那香膏只有皇后在用。其實,你可以把相府調配的香膏給我,自然也可以給大姐、二姐。那烏絮是大姐做的,但你讓我以為是素若星……害阿槐的人是你,至於素若星——其實她什麼都沒有做過,沒有與伶人通姦,沒有謀害阿槐。你只是幫你姐姐邁出報仇的一步。”

  “素若星什麼都沒有做過?”素瀾大口喝了酒,呵呵一笑,點著頭說:“她是皇后!連方太醫那樣的小角色都有無妄之災,何況她是皇后。就算她不去害人,也有大把的人盼著她去。就算她沒做什麼,也有大把的人伺機讓她百口莫辯——誰當皇后,誰就得做好這種準備!”

  她為自己斟滿,不屑地笑道:“這宮裡,誰也不是清清白白。不然聖上也不會廢她!史書上說,曾參因為一碗夾生飯休了他的妻子——你以為這會是真相?這個藉口,不過是他還留著幾分舊情,不想把真相昭告天下,讓他妻子承擔更嚴重的惡名。”

  素盈看著晶亮的液體傾入碗中,恍惚地問:“那麼,他為她找的理由,是想掩蓋什麼樣的真相?”

  “我不知道。”素瀾痛快地說,“宮裡的事情那麼多,總有我們無法知道的。她的事情已經無關緊要。”

  一罈酒很快被她們喝得乾乾淨淨。素盈又拎出一壇,素瀾不客氣地揭開封印,說:“要說外朝內庭一定會出現別有用心的人,抓住三哥的事情借題發揮,倒也未必。不過姐姐應該知道,別人想針對您,總能從八桿子打不著的地方找個理由,拖到桿子下面挨打。”

  酒喝得差不多,她開始進入正題,“本來,所有的事情都是可大可小,可惜姐姐心裡清楚:三哥這件事情你既沒有鬧大的必要,也沒有化小的把握。” 她氣定神逸,彷彿已有了化險為夷的法寶,又彷彿她已經認定:行走宮廷中的女人,沒有永遠的敵人,她的姐姐這時候會改變對她的態度。

  素盈埋頭喝酒,裝作沒有聽見。“記得先祖德皇帝的榮妃是為什麼被廢?”她喝得眼前有些發暈,抹抹嘴,說:“有人發現她的妹妹在家中詛咒重病的隆徽皇后晏駕,祈禱榮妃早登後位。據說榮妃與此事難脫干係,所以她被幽禁北宮,她的妹妹被鬼箭亂射而死,妹夫生瘞。其實……素氏之間一直暗傳,是隆徽皇后擔心她死後,榮妃晉位會將她的親眷趕盡殺絕,所以垂彌之際泯絕隱患。榮妃的妹妹未嘗不是個聰明的素氏小姐,好好地過日子也許能夠長命百歲,但她偏偏自作聰明去管宮廷中的事。”

  素瀾向姐姐微微一笑:“我們不是她們——”

  “自作聰明的人,雖然知道經驗之談有用,但從來不相信那些壞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素盈哼一聲,又叫一聲:“喝酒!”

  “姐姐……”素瀾已有三分醉意,與素盈背靠著背,嘟囔著說:“有謠傳說東平素氏,也就是我們家,中了詛咒,注定姐妹相殘。可我知道,讓我們沒有姐妹情分的,是父親縱容,不是詛咒。”指責父親時,她絲毫沒有冒犯了長輩的感覺。

  “他只認得那些在宮裡混出頭臉的女兒,也只認得生下那些女兒的女人——白瀟瀟是個特例,連我娘都對她敬而遠之。除她之外,還有哪個姨娘不是仗著女兒在家裡度日?一旦女兒不爭氣了,他是怎麼對待的?素槐不過做了選女,每個人都變了臉,誰都不提她差點毒死我!十二姨娘那樣不中用,他也一口一個‘棠君棠君’——簡直噁心!我兩個姐姐死了、廢了的時候,他又是怎麼對待我娘……”

  她停下來向素盈澀澀地一笑:“我娘八天前死了,一個人死在祁城別邸。他沒有去看一眼!他現在是平王,皇后的父親。我在他眼裡什麼也不是,‘宰相的兒媳’這個身份他不放在眼裡,求不到他去見我娘一面。宰相百年之後,我恐怕更加不能指望娘家。”

  素盈認認真真地聽她說,在她停頓的時候陪她嘆了一聲。

  “姐姐是皇后,哥哥是駙馬、是郡王、是二品龍驤將軍,而我,是鹽商的妻子……十四歲嫁人時,只噹啷才女貌、門當戶對、錦衣玉食,我也可以像其他女人那樣一生滿足。現在才知:我不可以這樣過一輩子。”素瀾仰頭大口喝了幾口,再添滿了酒與素盈的酒碗一碰:“我和姐姐——不會相殘。”

  素盈已經喝得有些麻木,眼前白衣女人的身影是唯一不變的清晰。她淡淡地問:“阿瀾,如果給你一年時間權傾天下,但是要很大的代價,你要不要?”

  素瀾轉身緊盯著姐姐,琢磨她的用意。見素盈也有了醉相,她只當是句戲言,咯咯笑道:“為何不要?古來那些謀反篡位的,別說是一年權傾天下,只怕連坐擁半壁江山、半載叱詫風雲也難保證,照樣情願把命搭上。”

  這句話似乎很得白衣女人的賞識,她輕飄飄地落在素盈身邊,溫柔地把手壓在素盈肩上,說:“對皇后而言,世上的一切都很難得,只有權力,任何時候下得了狠心,總能得到。為什麼不要?也許你現在不知道要它來做什麼,但到你丈夫死的時候,你就會發現:沒有它,你連自己也保不住。”

  “但……天下不是人人都能要的。”素盈一口一口品嚐美酒,卻總覺索然無味,“不是誰都能夠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間。看看天子,再看看一人之下的宰相……相比之下,我們太年輕了。”

  素瀾哈哈一笑,“我們還年輕?真正老的時候,不是鶴髮雞皮,而是把以前認為美麗的一切重新看一遍,然後全盤否定——我們已經老了。”

  素盈沉默了很久。素瀾知道姐姐時常這樣一聲不吭想心事,也不管她,自顧自喝酒。過了半晌,素盈才埋頭喝了一口酒,說:“妹妹有這志氣,當初要是進了宮,必定有番大出息。入主丹茜宮應該是遲早的事情。到時候,不僅這個暮氣沉沉的宮廷會面目一新,只怕這個國家也要改頭換面呢!”

  素瀾聽她說得嚴重,話鋒仍是對自己不大放心,於是斂容道:“人的命運是很難說的,老天想要成全的人是姐姐您。”

  素盈手滑了一下,酒碗跌落,身上洇濕一片。

  成全她的不是老天,是幾個把她當作棋子放來放去的人。

  “老天不成全我,我只能指望姐姐成全。”素瀾忙不迭地為姐姐擦拭裙上的酒漬。

  素盈托腮看著她,不明白她們怎麼會是一父所出。她竟然有這樣一個熱衷於參與宮廷權鬥的妹妹。

  “酒好喝嗎?”她問。

  素瀾宛然一笑:“娘娘賞臉,自然好喝。”

  素盈把碗中殘酒倒淨,重新斟滿道:“再喝一碗。”

  最後一句真心話,她說:“你日後會後悔。”

  素瀾卻說:“姐姐,後悔並不可怕。誰沒做過幾件後悔的事?連後悔的機會也沒有、渾渾噩噩過一輩子,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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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第五十一章 天下·一年

  獵期因太子整軍出發而匆匆結束。素盈照例參加了大軍的出征儀,只是不如素颯出征時那麼動情。驕陽似火,可豔豔陽光籠上皇室貴胄時,也像是沒了熱力,化不開瀰漫在他們之間的僵硬氣氛。

  皇后賜給東宮妃的盔甲很精緻,但接受這件禮物的人卻不能像往常一樣擺出一臉和氣。連日來凝滯在東宮妃臉上的冰霜不見消融的跡象。

  此前,宮中發生一連串小小的事情——稱不上“意外”,也算不上“風波”,因為還未興起波瀾,已然平息。事情源自東宮妃素璃不願意隨行,並以皇孫尚在襁褓為由提出異議。但后妃從征並不是稀奇古怪的事。何況她過去有幾次加入皇帝與東宮的談話,對行軍佈陣做出很精闢的見解,那才華令人印象深刻。從那以後她一直被當作有真知灼見而無機會施展的裙釵女將,很多人以為她隨軍出征一定大有裨益。

  然而素璃本人不這麼覺得。她的韜略是為了在宮中鶴立雞群,不是為了縱橫沙場。她不願輕易離開後宮,擔心她不在時宮中有不易察覺的變動。

  她坦率地承認自己只會紙上談兵,但當皇后與宰相先後用微妙的方式表示出對她的信任之後,素璃很快發現:虛偽客套挽留她的人很少。皇后想要她的兒子,素璃明白。側妃素慈想要她走得遠遠的,留一個清靜的環境生孩子,素璃也能看出來。這是無言的強迫,然而宮中沒有一隻有力的手把局面逆轉。

  她只能靠自己,於是在勢單力孤的境地中突然地病了,病情來勢洶洶,看似不易好。可皇后在意她的健康,向太醫院大發雷霆。太醫們誠惶誠恐,只用四天就讓她沒有大礙,不耽誤行程。

  像很多素氏的女兒一樣,素璃一直知道,身不由己是一件可恨又無奈的事情。當這事情放在她面前,她做不出翻天覆地的反抗,也沒有讓大家一起撕破臉皮的決心,更加不會覺得這件事情值得她豁出性命來抵制。她只能像所有無能為力,又對“青山猶在”懷抱希望的女人一樣——選擇妥協。

  一次妥協,也許是反敗為勝之前的一次喘息,也許意味著從此山河直下、再沒有扳局的餘力。素璃心裡清楚。將皇孫送往丹茜宮前,她緊緊抱著兒子不願放手,到眾宮人上前來勸,她才嘆了口氣把熟睡的皇孫交給乳娘。

  對皇后照顧皇孫一事,明確流露出不滿不安的人,素璃是第二個。

  第一個是素盈的父親平王。

  素盈的兄妹事先明白她的用意,眼見事情依素盈的構想發展,並未有什麼異議。但平王極力表示反對。

  “難道娘娘沒有聽過養虎為患?”他為這件事情特意入宮求見,氣咻咻地說,“何況那是視娘娘如寇仇的東宮的兒子!”

  素盈蹙眉道:“皇孫自有爹娘,我幾時說要養他?不過看顧幾天而已。”

  平王連連頓足嘆息:“臣先前請人為娘娘批命,娘娘不可養育別人的孩子,否則一生的運氣也要被那小兒帶走。”

  素盈向來看不上他這些荒誕不經的奇談怪論,一點也未放在心上,隨口安慰道:“若是凡事早有天定,你我凡人怎能迴避?”

  平王見她不當一回事,言語不免失望:“娘娘要是做做樣子,也就罷了。千萬不要有別的想法。”

  那日皇孫剛剛被送往丹茜宮,素盈因見父親,尚未見到那小小的天潢貴胄。聽父親嘮叨這許多,她不免掃興。但轉到後面,她的心情又稍稍寬慰。

  宮女們向她齊齊跪拜,每張年輕的臉上都添了一絲明朗愉悅。素盈見狀問:“皇孫在哪裡?”宮女們立刻咯咯笑著拉開床帷。

  聽到響動,包裹在一團錦繡中的睿歆機靈地翻個身,一雙眼睛滴溜溜地望著眼前陌生的人。

  素盈一見這個粉嫩的小傢伙就忍不住微笑,坐到床上逗弄他:“來,到這兒!”

  睿歆咿咿呀呀地發出含義不明的聲音,又一翻身仰面躺倒,眼睛還是好奇地看著素盈。一眾宮女圍在一旁看著都笑起來。丹茜宮少有如此輕鬆的笑聲,一時恍如春風夏至,令素盈心中靜湧一股和暖之意。

  有個從東宮過來的宮女說:“三翻六坐九爬——皇孫還不到九個月大,現在還不會爬呢!”話剛說完,睿歆踢騰著小小的腿,向素盈身邊挪了挪。素盈見他活潑好動,心中喜歡,問他的乳母:“東宮裡平常怎麼叫他?”

  那乳母如實答道:“皇孫有個小名叫阿壽,平日太子妃都這麼叫。聖上和太子殿下都是喚皇孫為‘歆兒’。”

  素盈怔了一怔。“叫什麼?”

  乳母不知何處不對,小心翼翼答道:“是依聖上賜的名字叫的。”

  素盈悵然若失,低低地喚了一聲:“歆兒……”

  睿歆聽見,向她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素盈的袖口。素盈想輕輕掙脫,小傢伙抓著不放,身子也向前跟。

  “呀!會爬了!”年少的宮女們為這發現歡喜。

  素盈向她們笑道:“行了,都做事去,讓皇孫安靜地睡一會兒。”

  宮女們躬身告退,素盈仍坐在床邊看著爬開兩步又躺倒的睿歆,再輕喚一聲:“歆兒!”

  睿歆笑眯眯地含著手指躺在她身邊,一聽到自己的名字就向她眨眼。他的眼睛大而明亮,擁有宮廷裡誰也沒有的清澈光彩。素盈看著這雙眼睛由衷喜歡,柔聲道:“歆兒,我們是同月同日生的。”說罷自己先笑了:跟這麼小的孩子講這些,他又不懂。

  “害怕嗎?”她抱起睿歆,覺得小小的他比想像中要重很多。睿歆不掙扎也不哭鬧,只是用一雙眼睛好奇地看著她。素盈把他抱在臂彎裡輕輕搖晃:“很好,你比很多人勇敢——他們怕我傷害你,但你一點都不怕。”

  睿歆努力伸手,攀住素盈的手臂,掙紮著趴在她肩上。素盈怕他摔倒,忙抱在懷裡,說:“也有人說,我這輩子不能養別人的孩子。可我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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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鼓樂,燔柴,宰牲。威嚴的皇帝鄭重地將兵符令印交給戎裝的東宮睿洵。

  素盈被東宮的明光甲晃得睜不開眼睛,微微收下頜、眯上眼,端莊地立在一旁微笑。而睿洵回報她一臉寒霜。

  他得知皇后願意在他們夫婦出征時暫養皇孫,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然後親自到丹茜宮,感謝皇后費心,稱頌她仁慈賢惠,為皇孫將會帶給她的麻煩表示歉意。素盈則鼓勵他勇往直前,預祝他旗開得勝,信誓旦旦地讓他對皇孫即將在丹茜宮度過的日子放心。

  睿洵的言辭舉止無懈可擊,素盈一直含笑應對,心裡冒出一個念頭:日後作史書時,這場面也能夠寫得很完美,稍加修飾就可以變成一段溫情脈脈的宮廷插曲。

  遺憾的是,譜造真實的老天不像編寫史書的史官。老天不會用幾個曲筆把人與人之間修飾得盡善盡美、皆大歡喜。

  炎炎夏日裡的出征儀原本就讓人心浮氣躁,而儀式的主角,天下兵馬大元帥、東宮太子睿洵,在這場面中自始至終心事重重。他不知在想些什麼,過分肅穆的神情讓人看了覺得緊張,覺得他對戰局沒有充分的信心。不管對前途有沒有把握,一名領兵出征的將帥必須在他的軍隊之前表現出氣勢昂揚、銳不可當的鬥志,這也是一個小小的、不言而喻的規矩。

  他違反了這個規矩。皇帝面露不悅,似乎是對這位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表現有些不滿,又不便說。睿洵卻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父皇的神情變化。素盈察言觀色,趁皇帝向天祭酒時,向睿洵低聲道:“將士之前,殿下為何憂心忡忡?”

  睿洵看她一眼,但一個字也沒有回答。

  直到士氣昂然的大軍絕塵而去,他再沒望向她。

  皇帝一直注視著天地交接處,直到塵埃落定仍在出神。素盈見他背影僵直,心中覺得不安,走上前請他及早回宮。

  他無聲地轉過身,眉目間忽然顯露出老態,像是就要被疲憊擊垮。素盈從未見過他這模樣,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攙,卻被他不露痕跡地避開。

  素盈沒有介意他的冷淡,只覺他氣色反常,心頭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

  果然,那天回宮之後,他就病了一場。

  * * *

  起初皇帝只是有輕微的不適,連他自己也沒有當作大事。過了兩天情況見好,他就像往常一樣作息,上朝,退朝,與群臣在昭文閣議事,偶爾往丹茜宮探望皇孫。

  不知是因為丹茜宮中添了一個呀呀小兒,還是因為他的精神尚未完全恢復,皇帝來丹茜宮中走動時,神色比過去柔和安詳許多。但他不怎麼逗弄皇孫,平常也只是靜靜地看著素盈哄睿歆玩。

  素盈覺得他眼中隱約有一點點歉意,還有一些探究,似乎想明白素盈是否真的喜歡這個小小的生命。心存這種不信任的不止他一人。榮安公主幾次三番求見她父皇,想要代替素盈照顧睿歆,但她自己尚且挺著大肚子需要別人照顧,哪裡能管了別人的孩子。素盈不願把睿歆交給她,皇帝也當她無理取鬧,沒加理睬。但一件事足夠讓素盈知道:所有的選擇都有代價。她選擇把皇孫放在自己身邊,代價就是有無數雙眼睛帶著偏見注視她,疑心她會對儲君的獨子下毒手。

  素盈小心翼翼,天卻彷彿不願助她。酷夏之中,宮裡有幾人出現類似中暑的症狀,數日不見復原,太醫院認為可能是夏癘。宮人大多記得往昔那場可怕的瘟氣肆虐造成的慘狀,一時人心惶惶。素盈主持後宮以來第一次遇到宮裡爆發疫症,幸而身邊不乏出謀劃策的人,她採納眾長,將一切事務料理得井井有條,深得皇帝讚許。

  萬幸中的不幸是:睿歆在這時候病了。

  縱然睿歆平日活潑健康,怎奈皇后身邊近來人多而雜,也不知是有人成心陷害,還是無意將疫氣帶入丹茜宮中,小兒本來就容易染病,終未能倖免。

  皇孫年紀太小,太醫院診斷時不免加上幾分小心。他們行醫素來講究一個“中和”,這時候更加審慎,接連幾日用藥也沒見效果,從前機靈好動的睿歆還是整日毫無精神。素盈知道小兒患病拖不得,又急又氣時靈機一動想起了王秋瑩,立刻命人將她召入宮中。

  王秋瑩從宰相遇刺之後就被留在相府,由相府的女醫為皇孫治病,免不了遭人非議。所幸王秋瑩的醫術又有長進,至於熬藥喂藥,素盈又事必躬親,不消半月,睿歆就漸漸好轉。

  皇孫在丹茜宮染病時,多疑的人自然以為其中有故事。但經這一番波折,再說到皇后對皇孫,人人都道對親生骨肉也不過如此。加上皇后特准王秋瑩協助太醫院醫治宮女,宮內疫病控制得法,漸漸消停,自此宮廷內外提起皇后便讚不絕口。

  文武百官忽然想起,年輕的皇后還沒有尊號。皇帝在繼位之初就按照傳統,被尊為“天皇帝”。因德行有虧而被廢的太子生母也曾受尊號,但皇后素盈卻沒有。於是由幾名德高望重的官員帶頭,百官上表請尊皇后素氏為仁恭皇后。

  歷代皇后上尊號,總會找件事情當契機,冠上“孝慈惇睦,仁德厚載”等一套說辭,但歸根結底無非某些人想要攀附後族。素盈暗自猜疑,覺得自己的哥哥沒有捷報傳來,父兄勢力也不顯強盛,不知這些從政數十年、嗅覺比她靈敏的人,究竟想從她這裡得到什麼。

  後來她才發現——原來他們不像她這麼看好皇帝的健康。

  再後來,她不得不對這些人的遠見甘拜下風。

  皇孫痊癒,王秋瑩功不可沒,素盈對她的醫術深深信服,特意要她在身邊多留一些時日。但王秋瑩每每見了素盈,就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終於有一天她忍不住,向素盈叩頭道:“奴婢冒死也要向娘娘問個明白——娘娘近來是否還會出現入宮前的病狀?”她想知道素盈是否還是看見那個白色的幻象。

  旁人即便知道皇后的隱疾,也會裝作不知道,或是惟妙惟肖地演戲,讓人以為她早就忘記。即使是皇后的妹妹素瀾,在與姐姐以鬥酒為名交待心裡話之後,也必須忘記——素盈可以把她說的話記一輩子,但她必須忘記皇后不願讓她記住的一字一句。然而王秋瑩在相府住了這麼些日子,還是沒有改變她的性情,要把她見過的病症弄個清清楚楚。

  素盈對她的執著並未見怪,笑道:“要知道,世上有些病,醫術再高明的人也治不了。”

  王秋瑩不服氣,向素盈道:“萬望娘娘恩准奴婢再試一試。”

  素盈正抱著已經大好的睿歆,用一朵紅花逗他玩。聽了王秋瑩的話,她心不在焉地回答:“有沒有一種療法,可以讓人不再做夢?有沒有一種藥,可以讓人不再有野心、不再凶殘陰險?”

  王秋瑩答不上,素盈向她寬容地一笑:“我已想開了。人能容得下那麼多慾望,為何容不下一個幻覺?”

  白衣女人就在她身邊不遠處,看著尷尬的王秋瑩,嫣然一笑。就算想要無視,她還是一直都在這裡,與素盈共生十年。素盈悲哀地想——也許在她這一生裡,只有這白色的窈窕身影會對她不離不棄。

  有天素盈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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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蒼白的她俯身探向熟睡的睿歆,欣賞幼兒的睡顏時語氣低迷:“就算我告訴你,我是鬼,是神,是主宰,你仍然不知道鬼是什麼、神是什麼,也不知道能主宰你的是什麼——問我是誰,是世上最無聊的問題。”

  “你有名字嗎?”

  她說:“我沒有名字,但看到我的人,都被人叫做‘瘋子’。日子久了,他們也以為自己就是瘋子,最後癲狂至死。”

  “從今以後,我叫你‘幽馥’,黑暗裡的誘人香氣。”素盈說。

  一抹白色從睿歆身邊遠遠盪開,幾乎直撲向素盈,美麗無雙的臉湊到素盈面前,沒有呼吸。“有他在,你永遠別想要自己的孩子。”她對新名字置若罔聞,面目陰沉地講完了,又在睿歆周圍神色凝重地飄蕩。

  她不是一個知心的聊天夥伴,永遠不會談論美妙的話題。素盈嘆口氣,埋頭檢看睿歆的新衣服。

  “被這麼多人環繞,還是沉浸在可怕的寂寞裡,為一個幻覺命名。明明有那麼多人表示忠心,還是用‘不信任’把自己包裹起來,只對一個幻覺說話——”她在丹茜宮中四處轉悠,不忘譏笑素盈。素盈刻意忽略她,抱起那些小衣服若無其事地遠離。

  然而她步步緊逼。

  “寂寞讓很多人變堅強,也讓很多人淒苦死去。不信任讓很多人變精明,也讓很多人陷入無謂的焦慮。皇后陛下,你想做哪種人?”她悲傷陰鬱地看著素盈嘆息。“仔細想想它們的區別,否則當你的夫君死去,你的皇后地位也宣告消失,在無人問津的北宮再想問題的答案,就來不及。”

  不知這是否一個危險的讖言,在一場雷雨到來之前的悶熱中,素盈險些就要從丹茜宮移居北宮——崇儀宮,曾經的太后居所,後來卻變成了近似於冷宮的所在。近百年中,只有一位素太后幽居崇儀宮,就是人盡皆知的可悲女子隆運太后。夫君駕崩時,她是皇后。新君登極時,她卻不是新君靜帝的生母,於是被遙尊於崇儀宮中不問政事。丹茜宮被幼君生母啟運太后不客氣地佔據,從此隆運太后的時代宣告終結,再沒有一件事蹟傳到外界。不久之後,她被啟運太后廢黜,被迫遷往縵城離宮,又過了不久,她給後人留下“卒於某年某月某日”幾個字,從皇家的歷史上消失。

  自從隆運之後,素氏太后們對崇儀宮頗有忌諱,更加不願搬入其中,喜歡在丹茜宮輔佐幼帝——她們都有年幼的、尚未成婚的兒子,沒有兒媳來搶丹茜宮。至於比幼子年長、其他嬪妃所生的皇子們都去了哪裡……在她們成為太后之後,這個問題已經無關緊要。當兒子成年、大婚,她們大多數能夠風光地移居長寧宮頤養天年。崇儀宮越來越清冷,實則成為安置無依無靠的掛名太后的地方。

  每個素氏小姐都知道這些故事,恐怕在少年時期,她們當中就有人立志:無論如何不做第二個隆運太后。而素皇后們不必暗暗發誓,心中早已有了根深蒂固的想法:因為繼位新君不是親子而被棄如敝履,這樣的餘生太淒涼,她們絕不要。

  皇后素盈,是在這天明白:她,十八歲,也怕那樣的將來,怕成為崇儀宮的又一位主人。

  這天傍晚,素盈正哄哭鬧的睿歆,忽然進來一個黃衣宦官,慌張地向她稟報:“聖上在昭文閣驟然暈厥。”

  皇帝上次的病還不能算是痊癒,素盈一聽就覺得這次昏厥不祥,忙把睿歆交與宮女,自己匆匆地趕去。

  偏那被她叫做幽馥的白衣女子又在她周圍,臉上掛著高深的微笑,以低緩的聲音亂她心曲:“其實你也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他遲早要走在你前面。”

  素盈心煩意亂顧不上理她,直奔至昭文閣,見閣內太醫的神情都不明朗。她看看其中沒有周太醫——皇帝的健康是一項機密,為了避免後宮或東宮知道詳情之後有所圖謀,太醫院素來對他們格外提防,宮中與皇后、太子走得太近的太醫,一般都得不到皇帝信賴。皇帝御用的總是吳、李兩位太醫,而從他們的口中很難打聽到皇帝的真實狀況。素盈上前詢問幾句,他們果然從容地回答:“聖上近來龍體偏弱,加之今日天氣悶熱,因此稍有中暑而已。”

  “當真?”素盈拿不準這是否真話,緊張地親自入內探視。

  皇帝已醒來,然而臉色青灰,一雙眼睛也不及平日清亮。她見了心疼,上前跪在他身邊,想問他感覺如何,又怕他心胸煩悶,說話會耗了精神。

  皇帝見她滿面關切,握了握她的手,溫柔說一聲:“不礙事。”

  素盈伸手拭去他額上一層細細的冷汗,嗔怪道:“都這樣了,還說不礙事?”

  說話時宦官送進降暑湯,素盈嘗過之後,才親自喂他慢慢地喝了。

  “正好你來了,有樣東西給你。”他動了動手,一旁的宦官立刻靜悄悄地退去取了一隻木盒進來。

  素盈不解其意,茫然打開盒子,剎那便失了神——滿盒都是白黃兩色香花,淋著細細的水珠保持嬌豔。

  這特殊的花盒她不是第一次見,再見之下還是怦然心動。

  “原來打算今天晚上再送到丹茜宮。”他說。

  素盈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捧起花盒,埋下臉去聞,再抬起頭時,鼻尖上、睫毛上都沾了亮晶晶的水珠。她向他感激地笑笑,轉身走到幾步開外的桌旁,輕輕地把盒子放下,又坐回他身邊。

  他伸手揩去她鼻端的水珠,悠悠說道:“當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先皇曾對我說:‘把自己看得最重的女人,會特意到你面前哭泣;把你看得最重的女人,總是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哭泣,在你看得到的地方微笑’……先皇是個非常睿智的人。”

  素盈握住他那隻手,他一翻手腕反扣住她的手,笑道:“其實那天晚上,我沒太看清你的樣貌。”

  素盈聽了也笑:“可陛下說我的眉眼像某個人。”

  “嗯……有些像我母親的妹妹,那是位非常不錯的皇后。”

  素盈一直以為他當時說的是她的某個親戚,怎麼也想不到會是殉先帝而死的懷敏皇后。素盈朦朧地覺得,與懷敏皇后相似並非福氣——外界都道她是殉帝而死,實則她死得離奇。還有人說,她是被自己的姐姐,當今皇帝的生母康豫太后賜死。無論哪種傳說是真,這女子的結局都沒脫開“悲慘”二字。

  “你跪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也看到一個很不錯的皇后。”他心平氣和地說,“你是宰相保薦的人選,態度上卻在躲閃迴避——你可能有些畏懼宰相,但與他並沒有同樣的想法;你和洵是舊識,卻有意與他保持距離——你與太子之間可能有些事情,但與他也不親近。”

  素盈已經不太記得那天的自己,聽他如此描述,彷彿看到一個拘謹畏縮的少女跪在夜晚的草地上,臉被他的身影掩入黑暗,但她的身姿語態還是洩漏了許多隱秘的心情。

  “陛下當然也看得出,我不願意當皇后。”她寧靜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願不願意,在任何人看來都不成問題。”他無聲地笑笑,“我當時想到:這樣的你,不會倒向他們任何一個,不會與其中一個合作去傷害另一個,更不會有更大更深的圖謀——這正是我那時想要的皇后。”

  “陛下想要的,難道不是母儀天下、表率後宮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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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他呵呵笑起來:“皇后居於深宮,能否‘母儀天下’,誰知道?我說你可以,你就可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未來的君王說你不可以……你就變得不可以……至於能或不能、怎樣才能協調後宮為妃嬪表率,那是成為皇后的你該操心的事情,不是我需要考慮的。”

  素盈聽了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才說:“其實我也沒有看陛下龍顏——那時我以為,我不需要知道陛下是什麼樣的人。”

  他依然握著她的手,沒用力也沒鬆開。“現在我說的話,你要記得清楚——”他的雙眼晶亮,話語清晰堅定:“我一生雖不敢自稱篤信佛法,但對釋家僧眾一向照顧有加,曾詔准天下十一個州郡的寺院免糧免役。當我西去淨土,你可以從中選擇一座寺院,為我誦經——最好遠離京城,特別不能選在皇極寺。”

  素盈先是手指發涼,聽著聽著,身子也顫抖起來。

  “洵……不會是一個好皇帝。”他的口氣沒有太大的失望,好像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個有資格成為皇帝的皇子,有在眾多兄弟中脫穎而出的能力,能令他的父親一眼就選定他。他不需要將所有的兄弟趕盡殺絕,讓父親除他之外別無選擇。洵沒有那樣的信心,所以他只能等待,等到沒有人反對他的那天到來。真正有能耐的人,總是看準要害,一擊必中。他卻拘泥於瑣碎的事,患得患失,又有太多的主意,想要天下隨他心意改變——我幾乎沒有採納過他的建議,因為它們缺乏說服力。然而,就算他再不濟,也是我的繼承人。當他君臨天下,會按他的那一套大施拳腳。那時我的所有詔書都變成了一堆故紙,難以保護任何人。”

  他仿若沒有看見素盈的臉色蒼白,猶自說道:“洵曾經數次對我優待寺院做過規勸,有幾次明白地請求削減國中僧尼、要求寺院納糧納田稅。他日繼位,他一定付諸實踐。但若你寺中,他不便對先皇的皇后不加禮敬,一來能保那寺院安然無恙,二來僧尼念你這點好處,也會對你格外尊護。皇極寺中……有不少人與他母親相交甚厚,頗有淵源,你還是避開為妙。”

  “陛下!”素盈虛弱地呻吟一聲,用雙手將臉捂上。

  他的話好像遺言,她連聽下去的勇氣也要喪失了。他做了一個手勢,不准她出聲打斷,接著又說:“那時……我想選的皇后,其實是一個犧牲——素皇后的未來只有兩種:成為素太后,或者神秘地死去,只留一個生卒年月,死因被一筆帶過。”他說著說著,似是又開始眩暈,擰著眉頭閉上眼睛,手也垂到床邊。

  素盈難過極了,同時也不明白皇帝為何會在命令太醫院對外嚴守病情時,親口向他的皇后交待後事。“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她問。難道他不怕她會陰謀策劃危險的事情?

  “因為我也曾說過,不會不管年輕的羚羊。現在,我為你找第三種選擇。”

  他的神情清朗,彷彿不知多久之前,就對現在這一刻有十足把握:他看透了素盈做不出驚天動地的舉動。

  對他的一片苦心,素盈只感到沒來由的失望。她是他棋盤上的一隻羚羊,他憑自己的感覺把她放在這裡或那裡,為的是棋盤上的局勢,而不是珍愛一枚棋子。

  她乏力地閉上眼睛,側身枕著他的手臂,好一會兒才止住顫抖,緩慢地問:“陛下……縵城是你為太子生母做的第三種選擇?雖然她動用了皇極寺那些頗有淵源的人,得到陛下那樣溫柔的微笑,可她還是逃不過素皇后的命運。”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她,淡淡地說:“她和你完全不一樣。不是我不讓她坐在我身邊,是她不想做皇后了……”

  素盈詫異地噤口,呆呆聽他用無比平靜的聲音繼續說:“微笑是寬恕她,也是因為——除了微笑,我不會再給她任何東西。你千萬不要有那一天,否則我會對我的第二個皇后也失望。”

  素盈驚訝中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許久才長長地吐了口氣。

  他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動作漸漸停滯,沉入睡眠。

  一瞬間,素盈產生恐懼,擔心他不會再醒來。她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靜靜聽了片刻,見他呼吸均勻,儘管鼻音略為沉重,但沒有痛苦之色。她這才躡手躡腳退到外面,向太醫們徵詢。

  吳李兩位太醫異口同聲,以為皇帝連日辛勞過度,中暑之後身體虛弱,沉睡是自然而然的反應。素盈不再相信他們的話,還是叮囑他們仔細侍奉。

  過了幾天,皇帝的病仍不見好轉,一睡就睡得很沉,不容易醒來。素盈向太醫院百般打聽沒有結論,心情越來越沉重。

  轉眼七月底,該是選女們晉封的時候。但皇帝的病情似乎有轉深的可能,而選女那邊也得到風聲,以為聖駕不穩,前途難料。先前有司層層篩選,只有三個選女完全合乎皇家的標準,其餘選女或是在這三年中有過不規矩的紀錄,或是身心不適應宮廷的生活,月信不准、夢囈、睡相不雅、談吐不謹慎、神態不端莊、做事不穩重、在淑文殿的表現不夠聰慧、不夠敏捷、不夠惇厚……一切都可以成為挑剔她們的理由。最後三個選女基本內定,封號也選好了定媛、豐媛、承媛。她們風評雖然不錯,但樣貌不是最出眾的,言談舉止看起來也不是選女當中最妥帖的人。

  在素盈看來,能在這樣的精挑細選中過關斬將簡直是奇蹟。如果她不是宰相所薦而由選女出身,也未必能通過。自然,她也知道獲選的過程別有玄機,但她一直擔憂皇帝的健康,對選女不大關注。倒是欽妃對年輕女孩兒們耿耿於懷,不待她們正式受封就開始對她們放臉色。素盈知道以後勸她不要做得過分,以免日後嬪媛女官們沆瀣一氣對付她。

  欽妃卻道:“那可是素氏的女兒,不下點狠功夫防著,誰曉得她們會耍什麼把戲?好在這幾個還不是那種深藏不露的。娘娘交給我就是了,不會傷了她們與丹茜宮的和氣。”她雖然脾氣不好,但這時候對素盈更加恭敬。素盈猜得出她的想法:和不少人想到一處,欽妃也覺得,如果皇帝的病體再這樣拖下去而太子不能很快回來,那麼就像皇朝過往中的許多類似場合一樣——身為皇后的素盈會在幕後掌權。

  素盈對這些熱衷於預測未來的人們不置可否,每日只管在皇帝身邊親奉巾櫛。

  到正式冊封前,皇帝的身體仍不見好轉。不知什麼緣故,內定為定、豐兩媛的少女莫名其妙地患了睡行之症,准承媛則是一耳失聰。有人暗地裡以為是欽妃動了手,而欽妃大怒否認。素盈從前就知道姑姑寧攀附外臣也不齒於這種戕害,因此她懷疑是三個人有心逃避,認為理當查個清楚之後重重懲罰。但皇帝本人心不在焉,並不打算追究下去。過了幾日,他因身體不好,召集僧眾祈福,為表誠心,免去當年冊封,立誓不再擴充後宮以節慾淨心。不久又大赦天下,詔命各宮各院放怨女出宮,連選女們也一併放去,只留下幾個人補了女官的缺。

  素盈察覺事情不簡單,找來那幾個留宮的選女籍冊看過,發現撥入東宮做女官的三個選女都出身將門,父兄俱是朝中品級中等、口碑良好、處事穩健的將領。

  見這光景,素盈便曉得:如今皇帝有意培植幾個妥帖的軍將扶持太子,先是讓太子親領了兵,如今又將武官出身的女孩兒送入東宮。種種情形,倒像是他已著手準備傳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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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素盈被這些發現弄得心慌意亂,不知他的大限是在十天半月之後,還是一年半載之間。

  皇帝因生病接連一個月不理朝政,這在他執政的歷史上並不多見,於是連宮外也漸漸得到風聲。皇帝一旦在後宮閉門不出,外界就連他是生是死也不易得知。他為穩住人心,隔三差五召一二朝臣入內,但朝臣們雖然見證了他還活著,卻在面對面的接觸後,對他的健康狀況更無信心。

  一天平王入宮求見,言語間向素盈求證。素盈應對簡潔,不露口風,平王便單刀直入地問:“聖上眼下是否還能親自處理政事?”

  素盈以為這問題十分不敬,正欲作色,平王卻說:“娘娘應該知道,素氏皇后在這時候該怎麼做。”

  這簡直是不把天子放在眼中,暗示素盈插手朝政。素盈瞪著父親,呵斥一聲“放肆”,別的話一時間也說不出來。

  平王向她叩頭謝罪,可起身之後又道:“娘娘,皇后的生活就是‘駕馭’。如今儲君不在,聖上又在後宮休養不到外面。往常遇到這樣的狀況,也是由皇后……”

  “聖上還不至於到那地步!”素盈動了氣,不想聽他說完。“政事由宰相理清,需要御筆親批的,聖上還能處理。真有不測,聖上自會召太子回京。”

  “照這樣下去,萬一某一天,聖上身體不適不能親理,而太子又沒有回來呢?”平王始終不失從容,心裡彷彿早就打好了算盤。

  “等聖上有精神再看。”

  “第二天還是不能呢?況且眼下正有戰局,有些事一刻也拖不得。”

  素盈冷笑:“外面的男人們都去做什麼了?”

  “他們在做自己的事,其他的事他們不能做主。而素氏皇后一向有這種手段。”

  “是是是——”素盈嘆息,“我做了主,日後他們就可以推到我身上。決策對了,是他們的籌備好、提議好;定奪錯了,是我這個女人沒見識、目光短淺。他們不敢怪聖上,但批判我的勇氣,他們可不缺。”

  “娘娘也可以這樣想:今日為一件事情做主,日後就有權為更多的事情做主。在他們大放厥詞之前,娘娘想做的事情都已經實現。由他們去說,又有什麼關係?也許那時,他們連批判娘娘的勇氣,也沒有了。”

  素盈沒想到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側過半個身子不再看他,簡短地說了一句:“你出去。”

  儘管素盈企盼她的夫君早日康復,但他久久臥床,讓她不能好整以暇地度日。有天得了一個機會,素盈趁皇帝在丹茜宮中睡熟,悄悄召喚王秋瑩入內。

  王秋瑩偷偷摸摸為皇帝把脈,見並未驚動他一絲一毫,這才目示素盈到遠處說話。

  “娘娘可知聖上自染恙之後有何症狀?”

  素盈忙拿出一張疊好的紙,上面所寫甚詳,幾乎一天十二個時辰的種種表現都列了出來。她見王秋瑩還有顧及,蹙眉道:“你在病症方面一向敢直言不諱,就明說吧。”

  王秋瑩並不像平日那樣自信,猶豫地回答:“奴婢不曾問診,不敢信口開河。幾年前倒是見過類似的病患,那人是數年前已大病過一場,一直用藥保著,後來復發——他復發的情形與聖上有些相像。但也不大好說就是一樣的。”

  素盈吃驚地說:“聖上一向安康,我沒有見過他整日裡用藥。”

  “藥不必日日三飲,隔十幾天、偶爾喝一付並不會引人注目。也許娘娘沒有存心觀察,或是此事保密功夫做得太好。”

  “隔十幾天吃一次?這是治什麼病的藥?”素盈心生疑竇。

  王秋瑩瞞不住話,低聲回答:“奴婢過去所見那位病人,是排解體內餘毒。他曾經中毒,之後一直用藥排解,但殘毒聚結……幾年後終於發作。”

  素盈難掩心中震撼,目瞪口呆足有半刻才緩過神,幽幽地問:“如果聖上也是那種情形……他這樣子有多久了?”

  “假使是那樣,以聖上的樣子來看,總有三四年吧,少說也有兩年。”

  三四年前,皇帝曾經中毒嗎?素盈不知道。她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情。雖然曾經在宮中做過女官,但就像如今的女官不會完全明白她在做的事情,當年身為女官的她,也不完全明白皇帝后妃們的所作所為。宮中的黃曆翻得特別快,當她成為皇后,再沒有人把三四年前的事情掛在嘴邊。而他又是個那麼擅長掩飾的人,他不願被人知道的一切,都靜靜地消弭於無形,只留下他中過毒的身體,在幾年之後做出瞞不住的反應。

  “你曾經見過的那人,又活了多久?”素盈滿懷期待地看著王秋瑩。“你救了他?”

  王秋瑩卻露出沒有把握的樣子,為難地說道:“上次那位病人又拖了四個月……至於聖上……奴婢不知其詳,不敢貿然領命。請娘娘准許奴婢想個仔細。”

  素盈失望地轉身,掀開帷幕,默默遙望他的睡臉。他在她眼中從來都是非凡的。她不是不能相信,而是根本不願相信:他有面臨死亡的一天,而那一天,居然在她還沒有白頭時突然到來。

  不上四五天,皇帝又發生一次暈厥。素盈的期望被這又一次的危險訊號打擊得一敗塗地。令她不安的是,朝臣中有人再次求召太子回京。

  素盈看得出宰相琚含玄不滿意這種結局。這隻狼果然像皇帝說過的那樣,不願看到皇位的更迭。他與太子彷彿是生來的仇敵,上一次有人做出這個提議時,他以“西陲戰況緊急,不便召還主帥,何況聖體漸癒,不日可臨朝理政”為由,沖散了那一波輿論。但當皇后素盈也不得不走到幕前,在一次人數很少的集會中,面對眾臣質疑皇帝健康時,琚相大部分時間選擇了緘口不語。

  素盈看著這些中流砥柱,眼中不是他們的樣貌,而是他們的派系——支持儲君的人忠肝赤膽無可厚非,支持宰相卻是多數,其中還有她自己的父兄。靜靜聽了聽他們的議論和辯駁,她就明白:這次太子還是回不來。

  於是她從容地宣佈:“聖上雖龍體染恙,然而睿智如前。況且皇帝歷來有蒼天庇佑,偶遭小厄,必能否極泰來。妾自今起齋戒,入太廟為聖上祈福。諸位與其紛紛擾擾,不如同心協力,協同宰相理清政務,待聖上康復臨朝。”

  當即有魯莽的武將問道:“若是聖上猝然西去,朝中又無儲君主持,該如何是好?眼下當召太子回京以備緊急。”

  素盈見他是曾經教導太子武藝的皇親睿將軍,漠然道:“聖上素來體魄強健,此次不過偶一染恙而已,將軍不必驚慌失措、危言聳聽。況且聖上只有一子,或遲或早總歸要他來主持。眼下西陲戰事緊迫是確鑿無疑,龍體不濟卻是空穴來風。將軍要太子棄實待虛,是何用意?”

  她面色凝重,睿將軍立刻領悟到:如果他再敢提出這樣的話,那就不只是惑亂人心,簡直像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擁護太子登極。他立刻給自己找到一些體面的藉口,擺脫危險的嫌疑。

  素盈沉著臉站起身,宣佈這場密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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