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〇
素盈站起身,從妝匣中翻出一個胭脂盒,打開盒子,裡面是一塊翡翠。她把翡翠遞給白信則,正色道:“我要你做一件事。去問他一句話——他以前說過,他沒法選擇娶誰,但能夠選擇愛誰。你去問他:他是不是重新做了選擇。如果是,我成全他,這塊翡翠不必再拿回來。”
“娘娘……”信則略微抬起頭,眼仍看著地上,不敢用目光褻瀆皇后。“那是小人的兄弟。”
他在言辭中暗示素盈:試問一個連親兄弟都可以出賣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素盈帶著譏笑靜靜看了他片刻,又說:“一刻之後進午膳,西南面存放丹茜宮所用箱篋的營帳沒有人。”
她的口吻不容分辯,為奴的人根本無從拒絕主上。白信則再不多言,將翡翠緊緊握在手心躬身告退。
蘭陵郡王在西陲慘敗的消息不脛而走,所有人都料到皇后心情不好,她免去午膳、緊閉後帳不見任何人,並未讓他們感到異樣。
而此刻的素盈覺得既危險又無措。她還沒有嘗試過有意去偷聽別人的對話——這無論如何不是皇后風範。但她正在這樣做。如果被人知道她躲在存放雜物的行帳裡,容身一屏三頁圍屏之後,偷聽一名宦官和駙馬的對話,不知會怎樣借題發揮?這舉動大膽得超乎了素盈自己的想像,然而她期待結果。
有些事情女人必須借助男人。譬如這時,素盈不能披掛上陣輔助她的哥哥反敗為勝。
她需要一位青年將領。身為皇后,她也可以放出香餌去利誘,她有能力開出不錯的條件。但凡是想要利誘別人的人,都要做好準備:她未必是出價最高的。受她利誘的人隨時可能另謀主公、臨陣倒戈。
世上只有一種砝碼無法稱重,就是“人情”。可惜“人情”的份量飄忽不定。
素盈並不寄望於信默對舊情唸唸不忘,但他幾次三番在榮安面前向她表示親近。素盈雖然不明白其中的緣故,但她願意試探,看看讓他做出這種行為的原因是否還存在,看他是否願意再次表示對她友善。
白信則比她晚來一會兒。他在帳中走了幾步,腳步停在圍屏前,佯裝欣賞上面的狩獵圖,卻沒有繞到後面一探究竟。他應該想到:皇后為他指定了這個地方,就不會讓他落單。
信默進來時,腳步很安靜,素盈幾乎沒有察覺。“大哥——”他喚了信則一聲。
素盈從間隙望出去,信則擋住了她的視線,她只能聽見他們的聲音,看不到他們的神情。
信則拿出那塊翡翠,絲絛勾在指上,一束顏色清淡的流蘇輕輕搖晃。
不需要多解釋,信默就明白其中含義。他嘆了口氣:“白家不會介入東宮和中宮的事情——這是爹與我們的決定。”
素盈聽了有些失望,但心裡仍存僥倖:他的口氣並不是斬釘截鐵。
“她是你曾經想要娶的女人。”信則的聲音放低放緩時,有令人意外的柔軟溫和。但信默不假思索的回答讓這種氣氛完全改變。
“我已經娶到了我想要的女人。”他說,“她只是計畫的一部分,整個計畫中最短的幾天——那幾天,已經過去很久。”
素盈完全怔住。“計畫”……她確確實實聽到這個字眼。
“可你卻陷在最短的幾天裡。”信則的話音又細又慢,“一開始,刻意選了她作為犧牲,後來,不知不覺忘了初衷,假戲真做選她作為愛人。”
信默矢口否認:“這只是大哥的錯覺。假戲若不逼真,怎麼能打動素家的小姐?如今還提這些做什麼?大哥,我勸你不要攙合在她的事情裡,不要再給白家惹麻煩。”
“你好不容易尚主,確實該慎重一些。”信則幽幽地嘆口氣,“可你別忘了:是你先在她心裡插了一腳。她現在處境微妙,要你表明立場。你要是選錯了,一樣會給白家惹麻煩。”
信默很隨意地應付一句,聽不出關切:“她現在想起我,不過是這當口上找不到出身、能力可堪差遣的人!看看謝震就知道她怎麼對待選了她的人。如果我站在她那一邊,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我請命,代替東宮領兵去西陲,既可以將東宮留在京中,又可以援助她的哥哥——我不是謝震,我不能選她。”
信默向前一步。素盈以為他去拿信則手中的翡翠,但他只是摸了摸流蘇。“翡翠由大哥處理吧,不必給我。”短短的對話結束了,他想要走。
一道狹窄的縫隙間,素盈看見他轉身時漠然的臉——她努力,仍覺眼前模糊不清。這真是白信默?英姿天縱、風致瀟灑的白信默……這真是他的臉?與她信誓旦旦終身相許時,那張溫情的臉?
信則搖頭再問:“你真能撇開她?”
信默定定地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不過是個女人。”
信則低低地嘆息一聲。彷彿有回音似的,帳中某個角落裡也飄出一絲掩不住的悵嘆。那聲音雖然微乎其微,但信默已悚然變色,忽地抽出腰間寶劍,一劍刺出。
“不可!”信則出聲制止,已來不及。
“嗤”一聲,素盈鼻尖上晃過一道涼意。她本能地向後一仰,嚇出一身冷汗:利刃從兩頁隔扇的縫隙插入,橫在她面前。
“出來!”信默抽回劍,低聲怒喝。
素盈站起身,離開她的藏身地。信則和信默沒想到:裙釵搖曳,款款繞出圍屏的會是皇后本人。他們看著素盈略顯蒼白的面容,呆住忘了跪禮。這只是一剎的怔忡,這兄弟二人立刻恢復常態,一個匍匐在地不敢仰視皇后,一個棄劍跪倒口稱死罪。
素盈靜靜地看著白信默,此刻看分明了,她還是覺得陌生,於是苦笑:“我原本就沒指望世上有第二個謝震。至於你……我忽然覺得,我從來沒有真的認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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