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一年天下 作者:煌瑛 (已完成)

 
li60830 2019-1-4 17:54:3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7 27526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7
一三〇

  琚含玄自始至終沒有說幾句話,但素盈感到他對她的表現十分滿意。素盈儘量避免和他的目光接觸。她知道這個人的企圖永遠不變:他想要握住束縛她的線。

  並不是因為他急需一枚棋子,或是因為她不可或缺,而是因為他喜歡儘可能廣泛穩固地掌握局面。此時的他,已經在朝廷中一人獨重,但他仍然想從皇帝染病這件事上控制更多的人、發掘更多的爪牙,把觸手伸向更遠處。當他控制得越多,他需要的也更多。

  某個瞬間,素盈有些動搖,想起她母親的話:女人總要靠男人活下去。她依靠的,名為“君王”的大山顯露出傾頹的跡象,她該另尋出路。琚相這時需要她,只要她一個暗示,他們就能達成一致。

  但素盈心中一直有個奇妙而固執的想法:宰相的強勢不過是一朝一代的浮華,如今很多人只是不得不在他的簷下低頭,當他們散去,那速度會比投靠他更快。成為宰相推薦的皇后,並不是素盈的選擇。讓她自己選擇的話,她不願意把自己的未來寄託給一縷華美的幻影。

  在那些重臣面前,她能夠態度強硬,但返回宮中,看到她夫君的狀況,她就找不到可以安慰自己的吉兆。

  於是皇后素盈沐浴齋戒,步入太廟,向祖先神明祈禱她的夫君不要被災難擊垮。

  當她燃起第一枝香向上叩首,蒼白的幽馥出現在氤氳裡,斜倚著睿氏祖先所信奉的神獸白馬。

  “我說過,當你回心轉意,再來向我膜拜。”她一邊走向素盈一邊說:“如果你打算聽他的建議,那麼他明天死去,和十年後死去,有什麼區別嗎?現在,可以是你最壞的時刻,也可以是最好契機——現在的你,知道誰對你虛偽,誰有心投靠。察伺后妃的欽妃,出謀劃策的崔秉儀,耳目靈通的白信則,還有宮正司的楊芳可以讓任何你不願看到的人消失,宰相府的素瀾可以得到宰相能得到的消息。素颯所握兵權雖然不重,但也令人不敢小窺。素蕙的丈夫在御史台剛剛立住了腳,稍加提拔,他就有膽量彈劾任何一個對你非議的朝臣……你已經掌握了很多,只差讓你施展的天下。”

  素盈平靜地望著幽馥,看了片刻才在心中默念:“你真能給我天下?”

  得到她的回應,幽馥立刻輕飄飄繞著她晃了一週,停駐在她面前,熱切地回答:“當然——我幫你,用你喜歡的任何方式,左右天下!只要你情願用二十年作為代價。”

  素盈輕輕垂下眼瞼,盯著青石地面,語調低迷:“有你見證的過去十年,我從未得到真正的快樂。美妙的瞬間,都伴隨著不好的結果。這樣的十年算不算代價?”

  幽馥含笑搖頭:“當你向我低頭的這一刻,才算是真正明白你的乞求有多可貴。所以你該從此時準備好忍辱十年,向可貴的願望獻祭。”

  素盈仰頭冷笑:“我肯付出我的未來,為的是不再受人擺佈,而不是獻祭——即使那擺佈來自你,我也不會接受。但是我知道凡事都有因果,為我今日的許願,未來的十年,我已做好寂苦的準備。你可以要那十年。”

  幽馥詫異地看著素盈,很快微笑著拍了拍手。當意識到無法扭轉素盈的堅持時,她便妥協。

  “我絕對無法成為女皇。”素盈還是那麼平靜,注視著幽馥漆黑的眼睛,“首先,我知道我的能力不夠。其次……我們家族的人,都把史書讀得很通。唐朝有位皇后做了女皇,當她的時代結束,她的家族幾乎覆滅,殘餘的親族中再也沒有出過皇后。雖然她的孫子非常寵愛她家族中的一名女性後代,但只因那女子姓武,所有的人都反對武姓再登後位。她至死只是惠妃。”

  她臉上始終是嘲諷似的苦笑。

  “我是素氏——素氏想坐的只是後座,而不是它旁邊那個。外人如何反應暫且不說,就算我的父親有追求權力的衝動,也不會同意我痴心妄想。所有東平素氏,我的親眷,都不會允許我有取代睿氏的企圖。因為一旦我的時代結束,他們的女兒、孫女、曾孫女……連做皇后的機會也沒有了。”

  “那麼,你想要怎樣?”

  “我要我的丈夫活著。”素盈神情堅定,睜大的雙眼中充滿了洞悉命運的光彩。“站在高處的男人,有時需要面對江山美人的抉擇。而站在高處的素氏女人,不需要想這麼多——他就是我的天下。如果你能做到,就把許諾給我的天下,換作給他的壽命。”

  幽馥望著素盈,看來並不吃驚,也不贊同。“他知道自己活不久,選了你和你的家族作為犧牲。”她十分不屑地說,“也許是中毒之後,疑心兒子謀害他篡位,想找一股新的勢力分散太子的注意;也許想冊立一個宰相推薦的女人,在表面上穩住琚相,讓琚相以為他還能左右帝王的選擇;也許他看中你不倚重睿洵和琚含玄,用你來實現中宮、東宮和宰相的平衡。他給你的家族無限榮耀,卻只能持續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年。你的任務完成,他就要把你扔進寺廟——你卻寧願要他再活一年?那麼你自己想要什麼呢?”

  素盈的神情變得甜美,柔軟的嗓音緩緩說出她的願望:“我走的每一步,都被重重束縛。甚至連未來,他也代我做了選擇。我想擺脫犧牲的命運,不想順從地走向別人為我安排的歸宿。我想要他活著,看羚羊自己如何跳躍。我不需要這一年當中沒有任何人來反對,我只要他在這一年裡對我包容。我也不需要沒人過問我的舉動,我只需要他能體諒。”

  幽馥耐心聽完她長篇累牘的願望,微微眯上眼睛,斜睨著素盈好一會兒,陰森森地說:“你不想做犧牲,就要不斷把別人放到祭壇上,唯有這樣才能保全自己——不過,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願意接受。”

  她忽然貼近素盈,倏然化成一片水霧籠罩素盈的身體,轉瞬消失不見。素盈覺得周身冰冷,耳中是幽馥誘惑般的聲音:“暫且如此吧。當你有了更多的願望,我會再次出現。呵,我相信,那用不了很久。”

  素盈渾身一震,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她昏睡在太廟中冰涼的地板上。

  皎潔的月光如夢似幻,素盈第一次從中看到一點希望,似乎會有好事發生。

  果然,當她回到丹茜宮時,王秋瑩很快就乘著夜色來求見。

  “一年。”她向素盈保證:“奴婢盡全力,當能夠為聖上拖上一年。但這一年當中……聖上只是活著,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健康,而且,時常還會很痛苦。”她說完之後,偷眼觀察皇后的面色,怕她失望,卻看到素盈的嘴角緩緩地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像是早就知道結果如此。

  “原來是這樣的一年……”素盈的聲音流露出與年紀不符的蒼渾。

  “這樣的一年”幾個字當中包含著什麼樣的內容,旁人都不及她明白。

  但她自己,也不能真正地完全說清。

  <正文完>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7
一三一

  番外·心湖

  早就聽說宣城的秋天,寒冷勝過京城的初冬。年復一年,積雪不化的歸霞山頂吹來冽風,光顧這座不大的孤城之後,留下無盡蒼寒才向帝國的中心遠飏。

  沒有人喜歡宣城寒冷的秋天,除了深泓。

  他常常披著晚霞,安靜地踱到城外的草原上,由每一瞬的風雲變幻,自每一聲仿若山神擂鼓的長風呼嘯中,尋找真正的秋色。

  那天他被颯颯風聲迷惑,也許是被夾雜在長草婆娑中的另一種聲響吸引,他走入草原深處,身影被高於頭頂的野蒿淹沒。

  那天,他發現茂草隱藏著一面清澈的湖泊,水面在風音草影中顫抖。

  那天,他在那裡第一次看到青衣少年。

  “你……”少年望著深泓,哀憐地問:“我讓你的願望實現,如何?”

  深泓貪婪地聽著,忘了驚訝。在宣城他是孤獨的,離宮中原本就沒有多少人,終日冷清。僅有的那些人總是圍繞著他的母親垂泣,不怎麼與他說話。他珍惜聽到的每一句話,願意忽略這少年稱呼他時,大膽地使用了“你”,而不是他通常聽到的“殿下”。

  “我讓你的願望實現。”青色的少年又說。

  深泓輕輕伸手碰觸水面——水面本該是他的影子,倒映出的卻是陌生的青色少年。他想知道,這奇妙的人是否生活在水下,是來自龍宮的使者,還是棲息於池塘的精魅。

  少年的臉在他指端支離破碎,一道青色的陰影渙散成冰涼的粼粼波光。

  “當你想要實現願望,再來尋我。”

  耳邊風嘶沒有掩蓋青色少年細膩的低語,深泓繞遍湖邊,終是尋他不見。

  無限晚霞向歸霞山西流,宣城離宮的殿簷擋不住它們的去勢,徒勞地在絢麗天空中烙下黑色烙印。每次仰望這座日久年深的宮殿,深泓的心就被它的陰影籠罩。

  第一次踏入離宮,他聽到腳步在空曠的宮殿裡牽出回音,感到吃驚的同時也覺得好奇。這是一種新鮮的聲音。他堅強的母親握緊了拳,像是誓不被這來自命運之神的嘆息擊垮。而母親身邊的宮女,當即有幾人在回聲消散時落下了淚。

  “不要哭。”他的母親端妃向她們微笑,笑容和她在巍峨皇宮中展露幸福時一樣雍容華貴,沒有一絲一毫的分別。“你們還年輕,花容不該在淚水中衰減。”

  她昂然走入黯淡的離宮深處,挺直的背影訴說著永不屈服。

  從那一刻到如今,端妃果然沒有落過一滴眼淚。

  在清寂的日子中,她把心靈交給異族傳來的佛教。深泓漸漸不大能看到她向西風祈禱,盼望寒風將她的心願帶往京城。取而代之的是木魚的聲音,在陰暗的離宮裡不疾不徐地迴蕩。

  當她誦完經,總是蟲鳴露重的深夜。有時深泓能從房門的罅隙裡看到她獨立中宵,朦朧月色勉強能勾勒出她綽約的身姿,漫天星光沒有一顆可與她的容顏媲美。然而她是那樣沉默。

  有一回,深泓忍不住拉開房門,走到她身邊問:“娘娘,我們為什麼會在這裡?”

  她低頭看著他,神情凝重地回答:“殿下,因為妾輸給了妾的妹妹,皇后娘娘。”

  深泓又問:“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回去?”

  端妃俯身撫摸兒子的臉龐,微笑著回答:“當殿下不會輸給您的兄弟。”

  她的世界充滿了輸與嬴,過去和未來都用輸贏衡量。

  “那……會是什麼時候?”深泓有四個兄弟,他想知道無可避免的角鬥在何時開始,卻沒想到有生以來的七年早就身陷其中。

  端妃一邊摩娑他的頭髮,一邊親切地笑著說:“不用著急,我們等著看皇后娘娘的表演。”

  深泓聽得不是很明白,端妃蹲下身,在他耳邊說:“殿下,您知道嗎?想要瞭解素氏,並不難。只要數數你有幾個兒女,再看看他們的母親是誰,就差不多知道你身邊的女人各自是什麼樣的角色。您的父皇看透了我,但他沒看透皇后娘娘——我們等著吧。”

  等什麼呢?深泓隱約覺得不是好事。

  果然,在一年之內,他得到兩個兄弟的死訊,其中有懿妃所生的太子。

  他的兩個哥哥一死於痢疾,一死於墮馬。深泓為他們感到難過,但他也發現:他成了最年長的皇子,而他下面的弟弟是皇后所生的秀王和襄妃所生的邕王。

  秀王才三歲,深泓一想到這個弟弟,就感到他自己似乎也不能活得太長久了。

  “娘娘……”他跪坐在端妃面前,雙眉緊鎖,全然沒有孩童的天真。

  不等他說什麼,正在恭恭敬敬抄經書的端妃放下手中筆,嫣然一笑:“殿下放心,一年之內如果有三位皇子謝世,太反常。殿下不會有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7
一三二

  “娘娘,我不明白。”深泓像所有的孩童一樣,喜歡提問。

  端妃想了想,她的兒子缺乏宮廷的啟蒙,必須由她言傳身教。於是她斂容回答:“如果殿下也在一年之內離奇死去,皇位的繼承輪到她的兒子——任誰也覺得其中另有隱情。會有人對她的品性提出質疑,襄妃也不會錯失詆毀她的良機,反倒是邕王被立的機會變大,她自身難保的危險加強。她不會輕舉妄動,襄妃也不會坐以待斃。”她微笑,說:“被幽禁宣城的我們,就清清靜靜地等著好了。”

  “是皇后娘娘所為?”深泓不大相信。當她還不是皇后的時候,常常與端妃來往——她們是姐妹,長得也有些像,都是一樣的溫和典雅。她待深泓的情誼,彷彿另一個母親。端妃待她的兒子秀王,也像另一個兒子。

  “沒有手段,她怎麼能當上皇后。”端妃淡淡地說完,又埋首於經卷。“殿下,素氏女人的真相,從臉上看不出來,從聲音裡聽不出來。但你看她周圍發生的事情,就能明白。”

  自那時起,深泓忐忑不安,總覺得離宮的黑暗裡隱藏著一雙陰森的眼睛。

  他更加頻繁地逃入長草深處,抱膝蹲坐湖邊,與青衣少年對望。

  “我實現你的願望,但是,要少少代價。”青衣少年說,“十年的愛,十年的被愛,換你的願望成真一年——如何?”

  深泓在嘴角顯出譏笑:“愛”與“被愛”是什麼呢?他可能一生也不會擁有。用這些無用的東西,就能交換實現他難以企及的願望?

  “這代價太廉價,我不相信。”他說完,攪亂水面一方天光雲影,拂袖離開。

  那一刻他打算再也不惦記這些鬼話。

  深泓記得很清楚,就是在同一天,離宮中沒有木魚聲,沒有誦經聲,充斥著一種特異的聲音,有節奏的、一下一下,同血腥一起隨風蕩漾。

  他沒有聽過,循著那銳利的嘯響來到端妃的門前。

  野草叢生的庭院裡,有兩人臉朝下綁在長凳上。端妃身邊最身強力壯的粗使宮女,正掄起皮鞭抽打那瘦弱少年的脊背。鞭梢加了哨,每一下都拉長成一聲鬼哭。

  深泓從未見過血珠四濺,也從未見過這挨打的少年和他身旁另一條長凳上的女人。那女人的神情讓他不安:她咬緊嘴唇凝望皮開肉綻的少年,嘴角、眉梢、眼神、呼吸中沒有任何一處透露出屈服。

  他站在庭院洞門下失聲:“娘娘!”

  素麗大方的端妃正在庭院中欣賞盛放的野菊,聽到兒子的驚叫後回眸莞爾,似乎對身後的苦刑渾然不覺。

  “娘娘,這是誰?是來偷竊的賊嗎?”深泓問。

  端妃的手指放在嘴邊,輕輕搖頭責備:“殿下,提問就是提問,不要說出你自己的推測。不要讓人知道,你更容易相信哪種解釋。”

  鞭聲沒有停止,那粗使丫鬟失聰多年,只有端妃的手勢能指揮她的行動。

  深泓的目光避開鮮血淋漓的場面,瞪大眼睛望著母親:“他們是誰?”

  端妃攜起兒子的手,說:“這個女人,是我晉封端妃之後,你外公送入宮中陪伴我的丫鬟。有一次我讓她回去探望你生病的外公,她就再也沒有出現。如今你外公抓住了她,將她送到我這裡,由我處置……逃走的奴婢被抓住,應該被打死。”

  可她並沒打那女人。

  端妃明白兒子的想法,幽幽地說:“我正在打她——很快,她的心就要受不住疼痛,裂成許多碎片。”

  深泓憐憫地看著那女人——她還不是很老,也許和端妃的年紀相差無幾。在他觀察她時,她也像感應到似的,向他輕輕頷首。

  深泓掙脫母親的手腕,走到女人面前。

  “殿下,”那女人說:“見血是非常低劣的手段。希望殿下日後不要像端妃娘娘這樣。我已經離開她七年,而她一成未變。”

  深泓的詫異無法用語言表達:這女人完全不怕,她的雙眼已經看到了未來。看透的人,無所畏懼。

  端妃打個手勢,一旁的宮女走到行刑者的身邊拉扯她的衣袖。粗使宮女望向端妃,停下了手中的鞭。

  端妃步態優雅地走到女人身邊。

  “寄籬妹妹……”端妃緩緩地說,“你的姑姑教導你,就像她教導我一樣。所以你該明白:我可以寬宥任何一個宮女的背叛,但我不能饒恕情同姐妹的你。”

  她屈尊地蹲低了身子,在崔寄籬的耳邊低聲問:“這孩子的父親是誰?”

  “他的父親叫做琚勇剛,是個軍士。”

  端妃對答案並不滿意,搖著頭說:“崔氏的女人目高於頂,不會嫁給粗鄙的軍卒。”

  “我說什麼娘娘都不信,為何還要問我?”崔寄籬的目光冰涼,不為所動。

  端妃點點頭:“這倒是真的……”她站起身,頭也不回地離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8
一三三

  深泓眼看著宮女們抬著綁了崔寄籬的長凳出去,從此再沒從任何人口中聽到這個人被提起。

  空空蕩蕩的庭院中,他直視血肉模糊的少年——對方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已經死去。深泓走到他附近,不敢十分靠近。

  少年的口中落下一團東西,裹著血水看不分明,但落地有聲。

  深泓心中一動,忍著對血漬的厭惡,拾到手裡。

  原來是一塊漂亮的墨玉珮,不過銅錢大小但質地非常好,他一直含在嘴裡,沒有被人發現。

  深泓聽到腳步聲,手一抖,慌忙把它藏進袖中。宮女們向他匆匆行禮,抬起血跡斑斑的長凳和少年,又要去深泓所不知道的地方,處理這個秘密。

  “放下他。”深泓忽然朗聲說。

  宮女們回身看著他,款款道:“殿下,奴婢們是遵照端妃娘娘的旨意。”

  他的母親雖然被幽禁,但在這些死忠之間,她仍有無尚權威。

  深泓挺直小小的身軀,昂然說:“她只是後宮妃嬪,皇帝的女人之一。而我,我是梁王——皇帝之子!”

  他的聲音從未如此鎮定威嚴,宏亮的回音彷彿從這塊小小的庭院直逼雲霄,響徹離宮。連比他年長的宮女們都看得愣神。長凳上的少年也彷彿聽到他的聲音,微弱地咳了一聲,吐出一口血絲。

  深泓的勇氣得到回報,廊下傳來不慌不忙的鼓掌聲——端妃出現在那裡,微笑著走向她的兒子。

  “那麼,讓他做你的奴僕。”端妃說。“奴婢的孩子,當然還是為奴為婢。”

  深泓原本並沒有這樣的打算,他只是想放這少年一條生路。但他忽然想到,這荒蕪的離宮是如此安靜,他曾經想要一隻野兔、野鳥甚至野鼠出現。現在出現了一個野孩子,效果也不會相差很遠。

  他點頭,第一次運用梁王的權威,得到了梁王的第一個扈從。

  少年清醒之後到深泓面前謝恩,是十天之後的事情。

  深泓像在皇宮中一樣,鄭重地坐在主座,接受他的感恩。

  “小人琚深凝,跪謝梁王殿下救命之恩。”少年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哀樂,深泓疑心他是否還記得他母親,是否還惦記他母親的下落。

  他的名字犯了皇子的忌諱,但小小少年的心中已經比端妃明了其中緣故。

  “你是奴婢。奴婢不能有自己的名字,直到我給你一個。”深泓莊嚴地說。

  少年伏在地上沒有言語。

  深泓從袖中拿出洗淨的玉珮,又說:“奴婢也不能擁有自己的東西——這個歸我所有,由我處置。而且,你絕對不能讓端妃娘娘知道你曾經有這樣的東西。”

  少年還是沒有言語。

  深泓用桌上的硯台將那塊玉珮砸得粉碎。鑑於他的力氣,硯台重重拍了好幾下,玉珮才粉身碎骨,再也看不出本來面目。

  很多年後,深泓偶爾說到這件事,琚含玄接口道:“是八下。”深泓聽了之後,沒緣由地感到悵然若失,決定再也不能提起。

  而琚含玄立刻又說:“陛下救了臣的命……在那時。”這回答似乎暗示著什麼,但深泓不能確定宰相是不是已經知道:先皇的每個兒子都有一枚那樣的玉珮,上面刻著生辰八字。

  如果端妃發現軍卒的兒子也有那樣的玉珮,她就不會寬宏大量留下奴婢的兒子。七歲的梁王確實救了六歲的少年。

  那時,少年們看著几案上的石末,半晌無語。琚姓少年大膽地在主人面前抬起了頭,而梁王允許他目送玉珮的粉屑從自己袖底散落滿地。

  “我賜你一個名字——‘含玄’。”少年梁王一邊說一邊把砸不爛的小玉石塊扔出窗外。

  很多年後,儘管含玄已經不再為奴,但他還是叫這個名字。他給自己起的字,來自他母親為他起的名字,或許,是其他人為他起的名字……去掉“深”字,單叫做“凝”,避開了皇家的忌諱。

  含玄是個沉默的少年,但深泓很快就發現他的眼睛靈活。這個不愛說話的少年,也能在別人不說話時,發現對方需要什麼。

  這敏銳的本能或者才華,讓他在冷清的離宮裡過得不是十分艱難。

  為數不多的年輕宮女不去捉弄他。準備過冬的老鼠咬壞了她們的冬衣,氣得她們說出難聽的話。很快那一窩老鼠就銷聲匿跡——少年含玄用樹杈做了一支彈弓,彈不虛發。有時他會特意把那些醜陋的小動物驅趕到沒人的地方再打死,以免宮女們看在眼中花容失色。

  但深泓看到了。他很好奇地看著含玄用石子把那些小動物打得四腳朝天。當含玄也看到他,匍匐在地向他行禮時,深泓恢復主人的莊重,漠然說:“你會打彈弓。”

  “小人是軍卒的兒子。”含玄清晰地回答。

  年紀大的三名女官也不去呵斥含玄。春燕歸來時,她們曾向端妃抱怨所住的殿閣簷下住了鳥雀,擾人清靜。不久之後,那些鳥窩就不知去向。

  深泓看到他的少年扈從把它們安置到遠處的大樹上。他還看到含玄用自制的簡陋無比的弓箭,幫新搬遷的小鳥們趕走了前來騷擾的烏鴉。

  “你還會射箭。”深泓站在他的身後,不動聲色地說。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8
一三四

  含玄立刻向他跪倒,伏在地上回答:“小人是軍卒的兒子。”

  含玄漸漸成了離宮的一份子。沒人再提起他的身世,他的母親。

  年輕的宮女們知道他沉默寡言,有時會故意逗他說話。春華秋實,夏蟬冬雪,每一樣引發她們懷思的事物,都把她們的話題帶向宮廷。她們向這個彷彿沒見過世面的少年講述宮廷的繁華,其實是向陌生人傾訴對往昔的懷念。

  含玄是個很好的聽眾,他的神情認真專注,從不打斷別人的敘述,而且總是靦腆地向她們微笑,誠摯的目光像是鼓勵她們說下去,把所有的心事說出來。當她們善意地取笑他的舉止沒有教養,他會羞澀地應諾,然後在她們遊戲似的指教下改過。他學得那麼快,宮廷中伶俐的內侍也不會比他更聰敏靈活。為這緣故,有些宮女喜歡他,像喜歡自己的弟弟。

  只有一名宮女與她們不同,她對這個少年無話可說。有一次深泓問她,是不是含玄有哪裡得罪了她。她很慎重地回答:“奴婢只是覺得,殿下的扈從與眾不同。同他攀談也許能得到一刻的輕鬆,但隨之而來的恐怕是更長久的惶惶不安。”

  這些話不知怎麼被端妃知道,這個宮女因次得到端妃的器重。然而端妃並沒有對那些親近含玄的人動氣。

  “她們都是我挑選出來的宮女。”端妃在又一個冬季最冷的日子裡,同深泓一起呆坐在四門緊閉的殿內。來自歸霞山的風彷彿要用萬年雪寒把這座宮殿冰藏,孱弱的火焰無法抵抗它的威力。端妃似乎已變成一座端莊的雕像,面容平靜,語氣淡然。

  “我挑選她們的理由,是因她們做事穩重,守口如瓶。”端妃繼續說,“可是,她們被漫長的‘寂寞’擊垮。只有芳鸞還記得宮女的本分。”

  深泓凝望自己的母親——她好像是世上最堅固的堡壘,沒有任何力量能夠摧毀。被放逐的命運令人唏噓,她卻安之若素。

  強裝若無其事,很多人都能做到。但她是真正的不屈,令離宮中所有人感到欽佩。宮女們從前也許只是害怕她,如今則是對她那令人畏懼的頑強感到佩服。而一個能讓下人感到心折的人,也能得到深泓的敬服。

  深泓想問她,是什麼樣的期待讓她屹立不動。難道她在渴望他父親回心轉意?他還沒有發問,端妃先開口說:“殿下,您要記住:被寂寞擊垮的人,只會被同情,不會被尊敬。能夠成就大事業的人,永遠是那些能夠忍受大寂寞的人。”

  深泓明白了。她的忍耐,是為了成就所謂的大事業。

  “可是,忍受寂寞,就能夠讓娘娘再度得到天子垂愛?”

  端妃聽了兒子的話,神秘地笑了笑。她冰涼的手抓住深泓纖細的手腕,把他向自己身邊拉了幾寸,側身對他說:“殿下,讓我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得到天子垂愛,從來不是素氏眼中的‘大事業’。您將來也要娶素氏的女子為妻,也許還能君臨天下。所以妾要提醒殿下:您也許會看到那些女子互相踐踏、鬥得你死我活。但您也要知道:她們搶的不是您——從來就不是您。她們搶的是那座宮殿,丹茜宮!”

  她的雙眼閃亮,宛如寒夜裡的星子。她的神情也讓深泓感到自己融化在夜空,冷得無法呼吸:她不在乎任何人,她的目標不是得到男人的歡心。

  “搶到你的人,不算贏家。你那可憐的愛情,算得上什麼?就算得不到你的心,但還是得到了丹茜宮,那樣的女人才是真正的素氏。”端妃放開兒子的手,像是忽然覺得冷,背對著兒子向火爐靠近幾分。

  深泓隱約覺得,他的生母並不是對他說話。這一瞬間的發洩,是因為她眼中看到了另一個人。他凝視她的背影問:“皇后娘娘得到了丹茜宮……她就是真正的素氏?”

  “不。她只是用了一些手段,暫時得到你的父親。而你父親暫時把丹茜宮交給她。”提起妹妹,端妃像是說到一個最平淡無奇的人,沒有怨懟,沒有嫉妒。“我的妹妹很會演戲,但你的父親也不是傻瓜。他會漸漸發現,素宛嶸不是他想像的戀人。”

  她回過頭向深泓宛然一笑:“有一天,你也會發現:丹茜宮等待的主人不是你愛的人,而是你需要的人。”

  宣城的四季變換並沒有天翻地覆的新奇改變。深泓對春景夏夜秋色冬寒的好奇,終於變成一種習慣。宮女們無疑也適應了這座孤城。從前她們還會向人傾訴,而現在越來越沉默。深泓不願質疑端妃的期待,但他實在想不到明年對他來說會有什麼不同。

  這是他在宣城度過的第五個冬天。聽說,秀王在這年秋天隨皇帝一起打獵,射殺了一隻熊。深泓知道以後覺得驚訝:當初那個剛開始識字的小兒,居然變成了勇士。而他的時間卻像凝滯,五年來的進步,只是在端妃的親自教導下讀完了離宮中所有的書。

  一天凌晨,深泓在寒冷中猝然驚醒,發現寢殿中的爐火熄滅。他披衣起身,剛想叫人來生火,卻聽見庭院中有呼呼風聲。

  深泓將門拉開一條小縫,戶外的冽風立刻見機而入。他打個哆嗦之後,看到寒霜覆蓋的中庭有個輾轉騰挪的身影。

  尚未消隱的月光灑滿庭院,地上白霜閃閃發亮。少年彷彿踏在無垠的薄雲上,身姿如同起舞。霜華像無數璀璨星辰,活躍在他腳下,為他喝彩。他手中流淌著兩道銀光,時而飄忽如身生鶴翼,時而迴旋若周身環電……

  難以想像,這個矯捷的人曾經被綁縛在長凳上動彈不得,被打得血肉模糊、命垂一線。深泓看得瞠目結舌,直到渾身顫抖著打個噴嚏。

  少年立刻發現了他,將手中兩根冰柱遠遠拋開,向他跪倒。

  深泓問:“你在舞刀,還是舞劍?”

  含玄低聲回答:“回稟殿下:是劍。”

  “冰做的劍?”深泓微笑。

  含玄還是低著頭說:“樹枝太輕。”

  深泓走出房門,拾起摔碎了冰柱端詳:含玄去找了離宮簷下最大的冰柱,手握處用布纏了兩圈,就當作劍。

  “是誰教你?”

  含玄依舊跪著回答:“小人的父親。他是個軍卒。”
li60830 發表於 2019-1-4 22:18
一三五

  深泓覺得手心冰冷,忙把那些碎冰扔掉,又問:“你的手不會凍僵?”

  “回稟殿下:小人的父親曾說,冬天邊塞戰士的劍柄,彷彿比真正的冰還冷。”

  空中飛過一片雲,籠罩少年們的月光忽明忽暗。

  深泓看到他的扈從身上散發出微微的白氣,在蒼涼的月色中飛散。

  “你父親對你好嗎?”他問,“他總是讓你在這樣寒冷的天氣裡練習劍術?”

  含玄真誠地回答:“小人的父親對小人非常好。”

  深泓沒有聽到一絲猶豫,於是在那個剎那有些羨慕。

  “站起來說話吧。除了彈弓、弓箭和劍術,他還教你什麼?”

  “騎馬,爬樹,游水,吹笛,鋤草,包紮傷口,還有打鐵。”含玄不慌不忙地站起身笑了笑,“小人的父親是鐵匠的兒子。”

  “喔——”深泓這才發現少年不跪倒時,比他的身量還高。他在不經意間長得這樣高大,連主人也沒有發現。他在許多個深夜練習小時候學來的劍技,卻沒有人知道。深泓默默地走開,走回他的寢殿關上門,那一整天也沒有出來。

  第二天月照中庭時,含玄又提著兩根冰溜出現,卻驚訝地發現他的主人手拿一根長樹枝,站得筆直。

  “殿下?”他剛想要向這一本正經的少年行禮,卻被深泓制止。

  少年皇子冷淡地說:“你的劍術師出名門,絕對不是軍卒所教。”

  含玄深深低著頭,不敢回答。

  “我不在意你從哪裡學來,但我要你教給我。你能不能做到?”

  含玄的頭低著,深泓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能感覺到他的奴僕正在難過。深泓忽然想:含玄為學習這套劍法,不知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但他只用一句話,就要他解囊相授而沒有拒絕的理由……奴僕不能拒絕主人的要求。這就是身世帶來的差別。

  “我不會讓你白忙。”深泓朗聲說。“所有善待我的人,我會讓他們得到回報。”

  “‘不求回報’是奴僕的本分。”含玄一躬到地。深泓想: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真是個連宮人也挑不出毛病的禮。

  “殿下要求,小人無從拒絕。請恕小人失禮。”含玄說著,真的開始耐心講解和演示。

  第四天,含玄削了一把木劍送給深泓,告訴深泓自己小時候學劍時,父親也削過這樣一把。

  第七天,當兩個少年披著月光習劍,深泓猝然感到有人在看著他。

  他立刻停下來,望著廊下的黑暗。黑暗中的人見他眺望,緩緩走出來。

  是他的母親端妃。

  含玄立刻跪在地上,不去仰望端妃的容顏。而深泓無所畏懼地看著她,發現她的目光充滿無奈和傷感。

  “向奴婢的兒子學習……”端妃的聲音沉痛,用袖子捂上臉,不忍再看。

  她只說了這樣一句話,就旋身而去,留下一段冰涼的香氣。

  深泓深深地呼吸——那是她在宮廷時很喜歡使用的高貴香料,她在這裡也保留這個喜好,讓周身的香雲與她在皇宮中並無二致。

  即使在這冰天雪地的偏僻之地,她也從來不做有失身份的事。

  深泓轉過身背對月光,對他的僕人說:“起來,繼續。”

  含玄不敢隨便說話,一邊教他劍式,一邊謹慎地揣測他的臉色。

  直到弦月移至樹梢,深泓的學習時間結束,也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含玄躬身告退,打算去柴房做他平常的工作:幫忙拾柴割草,生火備炊。就在這時,他聽到深泓問:“你一定還記得你父親的長相。他什麼樣?”

  含玄恭敬地回答:“雖然他是個軍卒,但並不粗暴。他對我娘很好,對我也很好,經常笑。”

  “據說,我曾經見過我父皇一次——在我出生的第二天。”深泓用他的木劍挑撥地上的霜,“宮女曾經告訴我:那天他來看我,而我睜開眼睛,向他微笑。”

  含玄站著轉過身,望著月光下的少年皇子。他的個頭不高,月光把他的影子拉扯得比本人還長,可含玄不覺得有趣。他看不到主人的臉,但從那道影子中看見悲傷。

  “絲毫不記得他的長相……”深泓說,“後來再也沒見過他。”

  含玄對皇家的家事完全無法插嘴,又不敢失禮地走開,只能呆呆地僵立原地。

  “你的母親教你什麼?”深泓又問。

  含玄知道他看不見自己的臉,於是坦然流露出複雜的微笑:“我娘教的東西,比我爹更多。”

  深泓在月光下玩弄他的木劍,過了一會兒才說:“我的也是。”

  每個月初六,會有來自京城的馬車光臨宣城離宮。

  乘車而來的是太安王妃派來的下人,他們為端妃送來大量時鮮或補給。太安王府的人知道端妃被皇后鬥敗流落宣城,他們也知道對王妃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小女兒成為皇后她感到由衷高興,但大女兒的不幸還是讓她痛心疾首。

  宣城離宮頹廢荒蕪,然而端妃是那麼從容寧靜,五年來的每一次出場都完全沒有落魄之感,令太安王府的家人反而代她難過。唯一的麻煩是老王妃不相信他們的稟報。她不能相信好強的女兒怎能在一處廢宮中安然度日。

  所以這一次從馬車中走出來的是端妃的弟弟。他奉母命來打探大姐的真實情況,他的母親已經開始懷疑:下人們每次用謊話搪塞,其實端妃早就遇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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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看到端妃儀態萬方地從晦暗的宮殿深處走來,年輕的永寧郡王鬆了口氣。

  “娘娘,太安王妃惦念您的處境,讓臣問問:近來可有不順心之事?可有想要的東西、想見的人?”

  端妃正襟危坐在弟弟面前,木然聽他寒暄一番,忽地一口氣說:“我想請一位繁陽李氏子弟來這裡,教梁王殿下習劍。”

  永寧郡王怔了怔,嘆息道:“這不像娘娘會說的話……若非宮裡默許,王府怎能每月來人探望?皇后對娘娘已經網開一面,娘娘在這時著意栽培梁王,豈不是讓她平白生出忌憚?只怕日後與家人相見也難了。”

  見端妃不言語,永寧郡王又道:“況且讓宮外的人進來,被居心叵測的人知道,不知又會生出什麼風言風語。娘娘何必給自己找麻煩?”

  “宛峻……”端妃托著腮,說:“梁王是皇帝之子,卻不得不向軍卒的兒子請教劍術。”

  永寧郡王略感歉意地垂下眼睛,緩緩回答:“宛崢姐姐,你要知道今非昔比。宣城中,除卻外城侍衛可以帶刀佩劍,莫說劍術教習,哪怕是一柄劍、一桿槍也不能私藏。誰知道搜出這些東西,旁人會怎麼說?”

  端妃冷笑一聲:“懦夫。宛嶸施捨你一丁點好處,你連勇氣都拿給她踐踏。”

  “唉——姐姐……”永寧郡王一句話哽在喉頭尚未吐出,端妃已站起身棄他而去。

  那一天端妃與她的弟弟不歡而散,但她還是有條不紊地把家中捎來的東西交給各處安排用途,也賞賜了宮女們預備過年的小玩意兒。

  梁王從他母親那裡得到一枚金帶鉤,可以掛在腰間懸劍。端妃親手將帶鉤系在深泓的衣帶上,一個字都沒有說。可是深泓看出她下定了決心要做一件事情。

  當她下定決心時,目光總是比平常更加清澈冰涼。

  正月初三那天,含玄教完了所有的招式套路,深泓開始自己練習。

  端妃彷彿知道他的劍術學習已告一段落,初四的半夜,深泓意外地發現母親站在月影昏黃的中庭。他吃了一驚:端妃穿戴得不同尋常,那是一身精幹利落的獵裝。她向深泓招招手,深泓不解地走到她身旁。

  端妃挽開一張弓——深泓從未見過雍容典雅的母親挽弓搭箭,這時如同在幻惑的夢境中看著另一個人。

  她的箭只是一枝削直的木頭,尾端裝上簡陋的飛羽,前端沒有箭頭,而是綁了一枚布球,球在她腳邊的粉盒裡蘸了一些麵粉。端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瞄準遠處地草靶,然後靜靜地將扣弦的手一鬆。

  深泓忍不住追著風聲跑向草靶——箭頭無法射入,“撲”一聲落地,但靶心正當中多了一塊粉白。

  “娘娘!”深泓掩飾不住驚詫。他在這樣的天氣幾乎看不清靶心,而他的母親若無其事地直取目標。

  “殿下,這張弓叫做‘裂鬼’,名字雖可怕,卻非強弓。我把它送給你。”端妃將弓遞給兒子,說:“從今天起,每日拉弓一百次。”

  從此後每個冷徹肌骨難以成眠的夜晚,深泓就揮舞他的木劍,或是一次次拉開那張“裂鬼”。他逐漸喜愛這兩樣東西勝過他摩挲千百遍的書。

  可惜這樣的日子還未長久,剛出正月,宮中就有人來。

  離宮上下頓時心驚膽顫。她們已經不敢妄想能重回京城,只盼沒有滅頂之災。這並非杞人憂天——皇帝久久不立儲君,而諸王當中最年長的梁王漸漸長大。縱然秀王討人喜歡,但只要梁王還活著,哪怕是在地角天涯,也會成為皇后遙遠的噩夢。

  然而端妃胸有成竹,從容不迫地在主殿內接待了來自丹茜宮的使者。那名中年宦官向端妃和梁王行過禮,捧上一隻雕匣,說:“這是皇后娘娘賜您的寶劍,有個名字叫‘冰洗’。娘娘望端妃娘娘清心寡慾,好自為之。”

  端妃面不改色接過劍匣,謝了她妹妹見賜之恩,又向宦官傲慢地笑笑:“潘公公氣色不錯,想必皇后娘娘待你不薄。”

  潘姓宦官陪笑回答:“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人一向不薄。”

  “是嗎?”端妃冷漠地哼了一聲:“我怎麼聽說,我宮裡的人除了你步步高陞之外,其餘人都散得七零八落呢?”

  潘公公訕訕地干笑兩聲,不再多說,匆忙告辭。

  深泓明白賜劍的意思,垂首道:“皇后娘娘以此威脅您,不准您輕舉妄動?是因為我的緣故嗎?”他精神沮喪,覺得以後恐怕不能隨心所欲地做他喜歡的事情,於是難掩失望。

  端妃伸手按住兒子的肩頭,微笑還是那樣美好:“這算不上威脅。因為我根本沒有覺得害怕。”她打開劍匣,抽出寶劍遞給深泓,說:“它的名字叫做冰洗,是把名劍。殿下要好好愛惜。”

  冰洗如同絲綢一般光滑,即使是殿內跳動的如豆燈光,倒映在它身上也像流星一樣耀眼。深泓對它愛不釋手。後來只有一次將它遞給旁人——他的母親。

  而端妃接過劍後,用它斬下了一個女子的頭顱——也就是後來被稱為懷敏皇后的女子,她的妹妹素宛嶸。

  大約有人覺得,已經讓端妃又活了五年,對她已經仁至義盡。來年一個春夜,端妃像往常一樣就寢,第二天卻沒醒來。不僅宮女們慌了手腳,連深泓也頓感無措。宣城僅有一名年老昏聵的醫生救急,但他對端妃的狀況束手無策。

  深泓一直站在端妃的床帷之外,不論週遭人來人往如何忙亂,他始終臉色蒼白地靜靜佇立。一道床帷隔出兩個世界,外面的人匆忙慌張,卻透出生者才有的活力。裡面的端妃那麼寧靜,彷彿充滿生命氣息的魂魄正姍姍前往另一個僻靜之地,一個比離宮更空曠寂寞的地方。深泓如她一般靜默,用心仔細去捕捉她的聲息,還是無法貼近她的所在,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和暖的春風吹入窗牗,他只覺得寒冷。直到回憶起風中那種熟悉的氣息,深泓才精神一震,向帷幕中的端妃莊重行禮道別。

  那是水的氣息,帶著濕潤,清涼,還有冰開雪殘之後從湖底升起的腐朽。那複雜的氣味像是在召喚——召喚這犧牲,以及他的希望。

  “喂。”深泓站在水邊,俯瞰粼粼波光中的倒影,“真能實現嗎?”

  青色的少年在漣漪間微笑:“只要你肯付出代價,沒有什麼不能實現。”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深泓仍不安心,“如果不能實現我的願望,我要去哪裡向你要回我的二十年?”

  青色少年呵呵地笑起來:“有個詞叫做‘義無反顧’——當你許願,必須下定決心,這二十年就是祭品,絕不回頭去要。只有那樣的你才配得到你企求的東西。”

  深泓惘然地呆立片刻,點點頭說:“我已下定決心。”

  “那麼就是今日起——”水波輕搖,影像渙散。深泓一陣目眩,定睛再看,只看見水中一片深暗的苔痕,不見什麼少年。他心下忐忑,不知這是否南柯一夢。正在恍惚,聽到有人呼喚他,“殿下——殿下!”穿過長草的是芳鸞的聲音。

  深泓離開池塘,走不多遠就見芳鸞容光煥發地奔過來。

  “端妃娘娘醒來了!”她清晰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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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七

  深泓無聲地點點頭。風撥動幾步開外的湖水,嘩嘩的聲音像有個藏在水底的人代他開懷大笑。

  他自己卻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他期待端妃醒來,但也明白,她一醒來,必定會有另一個人永遠沉睡……

  在端妃醒來之後就從離宮中消失的宮女,深泓當時記得她姓甚名誰,後來漸漸忘卻。他聽說,端妃迅速地判斷出那宮女是趁夜在她枕上滴下毒液的人,然後那宮女不知何時就無影無蹤。

  深泓不問也知:她去了端妃本該去的地方。

  端妃即使在虛弱臥床時,臉上也總是掛著嫻雅的笑容。當她日漸康復,笑容就更加充滿勝利的光彩。

  有一天她帶著奪目的光彩向深泓招手,將他喚至身邊,從袖中取出一管細細的青竹,大約兩寸長。“殿下請看——這就是差一點讓妾殞命的毒藥,它叫沉夢。”端妃拔開竹管,迅速在桌上點了一下,留下一顆晶圓的水珠。她的聲音聽起來朦朦朧朧,口氣卻毫不含糊:“在衣料、枕被上滴上數滴,不消片刻就化為清淡的毒氳,持久不散。人吸入之後,用不了多久就會死去。如是那時正在睡夢裡,則會死得毫無知覺。”

  深泓盯著那顆折射出七彩日光的水珠,見它猶如有生命似的靈動可愛。一陣風來,它驟然縮小,頃刻就消失,唯有桌面留下一塊深色痕跡。

  “這是最後一滴,一丁點的危害不大。”端妃揮動衣袖,將沉夢殘留的味道一揮而盡。“原先滿滿的一管,都已用在妾的枕上了。”

  “既是這樣,娘娘怎麼會醒來的?”深泓有自己的想法,但還是發問。

  端妃也不大確定,遲疑道:“也許是因為……我以前有幾次也聞過這個味道,對它太熟悉,它傷不到我。”為什麼緣故聞過這味道?她沒有說。可深泓猜得到:她既然還好端端地在這裡,那幾次定是有旁人沒有醒來。

  她偏頭向深泓優雅地笑笑,“殿下記住這味道了?”

  “記住了。”深泓收斂容色,鄭重回答。

  端妃輕輕頷首道:“以後哪怕是夢中有這香味,也要立刻醒來!……但願殿下一生不須再聞到。”

  深泓垂下頭,低聲問:“娘娘,你相信佛經所說的因果嗎?一切所作所為,必將付出代價。”

  端妃默默地凝視兒子,神情冷峻。

  “我還會聞到……那是那些沒有醒來的人,向娘娘索取的代價。”深泓說。

  端妃有點詫異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忽地掩嘴笑起來:“殿下,如果被這麼愚蠢的念頭束縛,戰士將無法拿起劍,更別說向敵人揮動——你要面對的是世上最無情的修羅場,你該顧忌的不是那些已經死了的人,而是還沒有死的。”

  深泓沒有與她爭執。

  事實上,當他在修羅場中勝利後,端妃把那支青竹管帶回了宮廷。從此沉夢的香氣在屬於深泓的宮闈中飄蕩不散,仿若那個頑強的、最終入主丹茜宮的女人永遠不會消逝,時而在深夜裡徘徊,消滅那些覬覦丹茜宮的人。

  然而他一直活了下來,只是不斷在香氣中失去,失去了他的兒子們,以及懷有他骨肉的年輕女子。

  那一次他覺得格外疲憊。

  “芳鸞……”他的聲音瘖啞,“果然是那樣麼?”

  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質疑過芳鸞。

  “康豫太后曾經教過奴婢,識別沉夢的殘跡。”芳鸞已經上了年紀,態度比年輕時更加沉著。“康豫”就是端妃的謚號。

  “妾將陛下交付的才媛娘娘的衣服用藥水浸過之後,見領口留下大片的痕跡。”芳鸞說,“想必有人用沉夢替換了灑在羅衣上的薔薇水。娘娘昏厥後……已經回天乏術。陛下?”她看到出神的帝王不似平常。

  “有這樣的事……”深泓悠悠地說著,眼前恍若看見美麗的文才媛在他面前大哭著喊冤。“陛下,妾不是南國的諜人!妾沒有暗通南國——”她喊著喊著就昏厥不起,然後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芳鸞回答,“宮正司儘是她的人,陛下自然不知。只怕此事又會不了了之。”

  深泓沉默了更久,才飄忽地回答:“才媛背叛她在先……這是她要的代價。”

  “陛下可知文才媛已有身孕?”芳鸞沉聲問。

  深泓怔了一瞬,沒有說什麼。那天他走在宮廷中的腳步沉重了許多,可還是不知不覺走到了丹茜宮。

  裡面的女人依然美麗,宛如白晝中敢與太陽爭輝的星辰。在群星向他膜拜時,她是坦然散發自己光芒的唯一一顆。深泓凝視這個女人,她也無言地回望他。很久之後,深泓說:“香是用來敬佛的,絕不要讓我的宮廷裡出現惡毒的香味。”

  她眼中晃過一片陰翳,沒有答話。

  可惜他挑明態度也沒能阻擋沉夢,它還是像噩夢一樣在深宮中飄蕩。

  深泓確然在未來幾度聞到那縹緲的香氣,數次想從睡夢中掙扎醒來……卻沒能成功。儘管如此,他同他的生母一樣僥倖,也沒有因此喪命。於是他眼看著又一個年輕的女子在香氳消散時死去。

  “芳鸞……”深泓這一次連追問的力氣也所剩無多。

  芳鸞的聲音依舊平穩,“淳媛娘娘的領口上……”

  “故伎重演?”深泓搖頭,“她不是會那樣做的人。”

  芳鸞看了看她的帝王,說:“可是沉夢的配方,後宮裡只有太安素氏知道。”

  是嗎?深泓挑了挑眉頭。芳鸞見狀,從容道:“宰相大人在數年之前曾受託做過一次,他確實也知配方,但他並未陷入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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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那麼相府中的人呢?”

  芳鸞十分肯定地說:“宰相所藏的沉夢配方,連妾也不知,何況府中其他人。府中就算有人偶然知道,又為何向娘娘動手?又如何向後宮下手?”

  深泓閉上眼睛想了想,揮手道:“……我知道了。”

  芳鸞行了跪拜大禮,悄無聲息地向密室外退去。

  “琚夫人——”深泓叫了一聲,“你我相識已久,可我至今不能確定,你是否恨她。”

  芳鸞回身,柔柔一笑:“妾何須恨她?”

  “你說呢?”深泓不動聲色地反問。

  “陛下以為妾會為宰相而恨她?”芳鸞還是笑得寧靜,“妾為何要為他去恨?……宰相與妾雖在一個宅院中,但只是妾的鄰居,不過相鄰之處沒有看得見的牆而已。”她說罷欠身告退。

  深泓出神地坐了一會兒,走出密室,又走到了丹茜宮。似乎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過,連她的面孔看在眼中,也彷彿生疏了。

  “陛下很久沒來過。”她笑著說,“可妾寧願今天沒有這份榮幸。”

  深泓含笑看著二十年的妻子。

  “陛下來,是為了懷疑,而不是洗脫嫌疑。”她苦笑,把手邊一隻小匣推到他面前。“這把同心鎖一旦鎖上,必須兩支鑰匙一併使用才能打開。”她說著,從脖子上取下鍍銀鑰匙插入一個鎖眼。“——陛下,您的呢?”

  深泓默默解下頸中金匙。

  鎖應聲而開,匣蓋與匣身交接的縫隙中有微塵痕跡,應是很久沒有開啟。匣中那支青竹,深泓見了就覺黯然。還有一張疊好的紙,幾塊顏色各異的石頭,數片難看的枯葉。

  “都在這裡……”她說,“你若選擇不信,我也無可奈何。”

  不信嗎?深泓望著這個女人,如此美麗,如此傷感。他向她微笑作為安慰。“是我不好……”他沒頭沒腦地說。

  她也許會錯了意,深情而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但他並不是說他相信她……他的不好,在於二十年前決心不要無用的感情,後來又讓她也同他一起相信寡情少難、多情多艱。於是當初彷彿泉水中倒映的月光一樣明澈的眼神,到如今變得這麼咄咄逼人。

  他當初相信那個擁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少女,如今無法相信這個由他締造的女人。“若星——”他輕聲說,“你曾說過,世上唯一有趣的事,就是成為丹茜宮的主人。現在還覺得有趣嗎?”

  她有一剎那目光閃爍,旋即仰頭笑答:“唯有那些沒有做過的事情,才有趣。”

  深泓的心一沉。一模一樣的話,當她在那十方風起的草原上笑著說出時,那樣天真而充滿理想。第一次聽到時,讓他頗感心頭悸動,如今只讓他覺得可怕。

  素若星在宣城的第一次露面,那麼突然又特別,因此深泓無法忘記。

  那天是夏季的某個初六。依稀是個數日大雨過後的清涼夏日,深泓記得不是非常清晰——似乎那天除了她之外的一切都模糊,只有她鮮明。

  模糊歸模糊,卻難以徹底忘記。深泓記得,那一天的那個時刻,太安王府的馬車上躍下一個中年人,然後一個清秀的少年跟了下來。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氣度不凡,而那少年個頭不高,伶俐俊秀——深泓見他們在端妃面前跪下時,心想:真是奇妙的組合。

  端妃一見那中年男子就由衷歡喜。連深泓也強烈察覺到她真心的喜悅。“惜今!”她熱情地稱呼對方的名字,讓一旁的深泓無比詫異。

  “小人李惜今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中年人抬起頭時,雙目透出溫和堅定的光華。深泓一見那雙眼睛,就覺得不能討厭他。

  “這是繁陽李氏第六代當中的好手。”端妃向深泓介紹時,聲音裡透出別樣的韻味。深泓看了李惜今一眼,表示他知道了。這樣一個人出現在此地,當然不是來喝茶敘舊。他會成為這人的弟子。

  “小人受永寧郡王所托,探望梁王殿下和娘娘。”李惜今的措辭簡短謹慎,深泓猜測那是舅父永寧郡王事先教給他的。私下為梁王請劍術老師是永寧郡王的意思,他要姐姐端妃領這個情。

  端妃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麼,只問:“現在會不會太晚?”

  李惜今那雙眼睛仔細在深泓身上打量一番,笑著回答:“對梁王殿下來說,足夠了。”

  深泓因此鬆了口氣——他如今已經十三歲,雖然從含玄那裡學來一點皮毛,但連他自己也沒有信心能把這技能學好。不過這師父對他有信心,認為他能學到更多的東西,對一個王家子弟來說足夠用。讓深泓覺得更加輕鬆的是:他能夠毫不費力地解讀他們的對話,儘管這些成人們的對話小心而隱晦。

  與此同時他也發現:李惜今身邊的小孩子也能聽得懂大人們在說的事情,他正在向深泓微笑,像是祝賀,卻帶有出於私心的快樂。深泓的心突地跳了一下,覺得這小孩子一剎的笑臉,已經明亮勝過他週遭的一切。他不知道這是誰,端妃也不知道。所以她問:“惜今,這孩子是?”

  “是小人現在的弟子。”李惜今恭敬地回答,依舊惜字如金,“他無處可去,小人走到哪裡都帶著他。”

  端妃“哦”一聲,不再多問。

  那天離宮中舉行了皇子們通行的拜師禮,但限於條件,沒有慣常的那種隆重場面。深泓對所有的禮儀爛熟於心,並未覺得絲毫不自在。讓他感到不安的是端妃的眼神:當它們追逐這個遠道而來的男人時,舞動出靈活的光彩。深泓不想在李惜今出現的第一天就懷疑自己的母親,然而心中已經萌發出難以抑制的陰霾。

  端妃看出他的疑慮,平淡地說:“他曾經在我家擔任教習。不過我那時沒有學劍技,學了射術。所以,他其實是皇后娘娘一個人的師父。”

  “娘娘您為什麼不學呢?”深泓當著李惜今的面這樣問。

  端妃毫不避諱,寧靜地回答:“我不敢。和宛嶸一起學劍,她也許會強求我一起練習——我沒有‘在她劍下絕不受傷’的把握,尤其不敢用這張臉冒險。”

  深泓偷看李惜今的反應,發現他無動於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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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這柄‘冰洗’原本是李先生的。”端妃向深泓笑道:“他們都到了殿下身邊,殿下要懂得愛惜。”她說罷,攜著梁王,親自帶李惜今到他暫住的地方。可李惜今卻說:“小人不能在這裡住。日落之後,小人就到城外的馬車上休息。”

  端妃怔了怔,慢慢地點頭說:“這很好。”

  深泓立刻接口道:“那麼我會讓人送給先生一切應用之物。”

  李惜今畢恭畢敬地又說:“馬車狹小,請殿下與娘娘收留小人的弟子。”

  這件事於是圓滿解決,李惜今從當天開始教深泓一些基本的技巧,夜幕初降就趕著馬車往城外去了。

  深泓又獨自琢磨他所教的東西,覺得似乎不是艱深難懂。練習一會兒之後,他看見含玄悄悄地從角落里路過。

  “你去哪兒了?”他問。

  含玄從容地回答:“宮女不便四處行走,所以端妃娘娘讓小人給李先生送去一些被衾、酒菜。”

  深泓不以為意,繼續練習。又過了一會兒,李惜今的那個小徒弟偷偷摸摸在暗裡觀望。深泓察覺到他的目光,就停下來問:“你跟李先生多久?”

  那孩子向他甜美地笑笑,說:“七年。”

  深泓大吃一驚:“那你豈不是高手了?”

  “差得遠呢!”那孩子呵呵笑起來,聲音清爽利落,“我很不成器。”

  深泓喜歡他這樣坦率的態度,柔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星兒。”他轉動黑亮的眼睛,狡黠地回答:“我叫星兒。”

  李惜今是個不錯的劍術老師,即使面對皇子,他還是一絲不苟,沒有些許輕懈。深泓原本不大喜歡他,這時候卻覺得他有值得佩服的地方——當這個魁梧的人握著劍柄的一剎,渾身立刻籠罩一種別樣的氣勢,那肅穆的氣勢好像漣漪向外蕩漾,令周圍的人精神一凜,不敢小窺。他拔劍出鞘時神情專注,不等劍端美妙的振音散去,他已經揮出一片涼風。他的劍叫做煥雯,舞動時劍光燦爛,彷彿在主人周身環護一道飛電,圓滿的光華彷彿朝陽一般……

  冰洗也是一柄好劍,劍光卻像流動的冰泉。深泓不願讓這男人瞧不起他,用冰洗施展他學到的一切,但每一劍都寒意逼人,沒有那種流暢而令人嚮往的光彩。

  李惜今沒有對他的招式發表評論,只是讓深泓不斷調整姿勢和力道。當一天結束,他滿意地向皇子點點頭,一個字都沒有說。

  深泓聽說,那天他只說了一句話,還是在端妃與他簡短會面,問他話時,他才開口——這都是深泓從端妃身邊的宮女那裡打探得知。端妃問他,永寧郡王為什麼在此時轉變對梁王的態度。他回答:“宮中有變。”

  初九這天正午,深泓正與他的新老師短暫地休息,一向安靜的庭院忽然喧鬧起來。深泓抬頭觀望,見一群人湧了進來,為首的是他舅父永寧郡王和端妃。

  風塵僕僕的素宛峻臉色蒼白,也不像深泓行禮,徑直快步走到李惜今面前,顫聲喝問:“她在哪兒?!”

  李惜今一見永寧郡王就跪下,把頭低垂。深泓看不起他的舉動,輕蔑地掃了他一眼,又瞪向舅父。永寧郡王這才向深泓施禮,可抬起頭時,又是一臉憤憤。深泓順他目光看去,見星兒從另一邊的院門走過來,淺淺地笑著向這些大人們跪下:“拜見梁王殿下、端妃娘娘——”說罷又站起來向永寧郡王躬身:“女兒見過父親大人。”

  “若星……”端妃嘴角輕輕挑起,深泓也很難說那是什麼意思。“你是若星。”端妃從沒見過這個侄女,但不會搞錯。素宛峻膝下有眾多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素若星。

  “星兒!”素宛峻咬牙瞪著他的女兒,咬牙切齒地說:“成何體統!立刻跟我回去。”

  深泓好奇地打量他這位表妹:素若星抿嘴一笑,仰起頭時,臉上沒有了孩子氣的天真爛漫。

  “女兒已經在宣城離宮留宿三夜。”素若星昂然說道:“昨晚更是與梁王殿下同室而眠——就算父親想讓女兒入宮,怕是風言風語也不會放過女兒,讓女兒那麼順利地進去。”

  深泓見眾人都望向他,只覺得可笑可氣:這位表妹整天整夜穿著男裝,又說是李惜今多年的弟子,他也沒有多想。誰知一次不多想,就讓她鑽了空子。昨晚她確實說居所老鼠擾人清靜,懇請在梁王寢殿的外室暫息一晚。深泓只當他是個小孩子,何況又想向她打聽李惜今的底細,就留她一宿。她只是說了一會兒話,就到外室的坐榻上安然入睡,深泓還有短短片刻覺得她毫無心機,沒料到她有這般面目。

  眾人見梁王只是微笑卻不辯解,一時反而尷尬。端妃泰然自若地站在一邊微笑,等著看這場面會如何發展。素宛峻臉色灰青,伸手拉住女兒,道:“風言風語自有我應付——你以後只管老老實實在家呆著!”

  素若星一把甩開父親,笑嘻嘻說:“就算旁人沒有說三道四,皇后娘娘會怎麼想呢?”

  她說了這話,旁邊立刻一片死寂。深泓知道她戳到了永寧郡王的痛處——端妃與皇后一共有五個弟弟,而素宛峻從來都是與端妃比較親,皇后總疑心他想助端妃東山再起。如今宮中似乎有什麼變故,他送來一個劍師已經有些冒險,偏偏他的女兒也迢迢地跑到宣城,到梁王殿中自薦枕席……

  端妃看場面僵硬,將不相干的人一概遣退,半認真半打趣向弟弟道:“宛峻,你生了好女兒。現在怎麼辦才好呢?”話雖是向著永寧郡王說,眼睛卻饒有興致地看著素若星。

  素若星向端妃欠身道:“侄女願從今往後侍奉姑姑與梁王殿下。”

  端妃輕哦一聲,沒有表態。素宛峻嘆口氣,側身向端妃道:“見過她的人,都說她的性子像姐姐小時候……”

  端妃不答話,卻問素若星:“你的堂姐妹們長得比你更好看?做事比你更機靈?”素家這一代除了若星之外,還有三個女孩兒生在同年。

  若星想了想才回答:“姐妹們各有千秋。”

  端妃嗤笑道:“要知道,我蔑視那些看到別人優點之後,就不敢與人去爭的傢伙。你若是自認入宮之際比不過她們,才來我這裡找退路,就不要在我面前丟人現眼了。梁王他配得上最好的。”

  若星坦然回答:“侄女並非膽怯,只是碰巧和她們想要的東西不一樣而已。”她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展露成熟的笑顏,深泓看了大為驚奇:如果她是素家準備入宮的女兒,那麼今年應該十二歲,然而那一霎完全像更加年長的女性。

  端妃繞著若星轉了一圈,哼了一聲:“既然梁王看得起你——”她向弟弟點了一下頭,對深泓說:“殿下,妾上表請為您聘太安素氏的女兒若星,如何?”

  還有什麼“如何”“不如何”呢?深泓心想:他這一輩子到現在為止,除卻那些卑微的宮女之外,也只見過若星一個年紀相仿的女孩而已。

  那天發生的事情還有另外一件:永寧郡王執意要狠狠處罰李惜今,端妃以為他已經是梁王的老師,不可再當作昔日素府的門客那樣對待。

  深泓向若星遞個眼色,在他們討論的間隙溜出去報信:老師當眾受辱,對梁王和素若星來說也顏面無光。

  可是有人比他們更早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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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