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〇
明顯的醋味讓我越加不安。可我既已知道等的是誰,要的是什麼,我便不想再藏著掖著,繼續道:“他對我一心一意。”
唐天霄一時語塞,許久才道:“好,這個……朕不如他。可莊碧嵐待你總還是一心一意吧?”
碧嵐……
我失神。
唐天霄繼續道:“其實……朕也算不得騙你。莊碧嵐應該也快到了。”
我訝異地抬頭,“你和碧嵐……”
唐天霄站起身,負手在屋中踱著,杏黃的家常軟袍隨著他的步履不安地飄拂,顯得腳步有些急躁。
他嘿然笑道:“莊氏彈丸之地,擇良木而棲,只是早晚的事。朕是不是得感謝唐天重?若不是他凌逼你,折辱他,莊氏也不至於這麼快決定與朕合作。莊遙……呵,他的大名,久有耳聞。若得他們父子相助,唐天重……”
莊氏……
淌誠碩未必能料到這一招吧?如果他還有什麼佈置,加上唐天霄和交州莊氏聯手,唐天重……只怕麻煩了。
我心亂如麻,勉強道:“唐天重……幾時折辱碧嵐了?若論折辱,你不是一樣想擒他,逼得他含恨逃去?”
唐天霄微笑,“可朕沒碰過他愛若至寶的女子,更沒迫他假意承認自己改變心意,一手將心上人推到敵人的懷抱。如果換了朕,朕也氣得吐血。”
我卻忽然間閃出一個念頭,“想來……對於我,皇上和莊碧嵐應該也有所約定了吧?”
唐天霄身體一頓,連笑意也凝固了片刻,才有些尷尬地望向我,“你這丫頭笨些不行嗎?”
雖是意料之中,但我的心還是沉了一沉,才苦笑道:“皇上的江山才是最要緊的。至於我和雅意……丟開便丟開了,待皇上江山穩固,自然有更好的女子選過來侍奉。”
“雅意……”唐天霄終於笑不出來了,沮喪地坐到床榻前,望向窗外一抹淒白的天空,低聲道,“朕曉得她和莊碧嵐其實各不相擾。只是她究竟不再是朕的雅意了。朕遣使者送了一斛珠給她,她全退回來了。”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唐天霄仿玄宗,以一斛珠探她心意,她不僅明示斷情之意,更暗示另有所屬。
南雅意被唐天霄傷了心,又欣賞莊碧嵐用情專一.兩人相依相守,同甘共苦了這麼些日子,單純的朋友之義醞釀成更甘醇的男女之情,應該也在意料之中。
畢竟,莊碧嵐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之一。
從來都是。
胸臆間彷彿有些酸苦,彷彿又有些欣慰。我輕輕道:“皇上.也許很多年以後,你才會知曉你丟開的究竟是什麼。”
“是嗎?丫頭,你以為朕真不知道自己丟了什麼?”
唐天霄倚著床坐著,煩躁地搖頭嘆息。散落的發絲飄在了他眼睫前,讓他看來又像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了。
我忍不住,就如以往在宮中侍奉他—般,習慣性地伸手為他攏了攏發,一時竟忘了,他雖年輕,其實和唐天重一樣,滿心雄圖霸業,滿腹謀略機心,才能在劣勢中屈伸自如,率著萬軍萬馬和久經沙場的唐天重周旋了這許久。
唐天霄卻在我的動作中安靜下來,連眸子也逐漸清明。
待我攏好發,他執了我的手,微笑道:“好吧,舍了雅意,是朕的錯。朕並不願意再舍了你。你若願留在朕身畔,待朕重整天下,貴妃之位,虛席以待,便是中宮皇后,也欺負不了你半分。你……肯不肯呢?”
我輕笑道:“皇上明知我心意,何必多問?”
唐天霄便苦笑道:“朕以往清楚,現在卻不清楚了。朕原以為……你會很高興朕把你送回莊碧嵐身畔。”
我垂頭望著自己的肚子,低聲道:“皇上若把我送到唐天重身畔,清嫵才會真心感激。”
“唐天重!”唐天霄咬牙切齒,“他根本不是個好男人,更不是你足以託付終身的好夫婿,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我垂著頭答道,“他不是好男人,甚至不是好人。可他會是我孩子的好父親,也會是我的好夫婿。”
唐天霄倒吸了口氣,站起身冷冷地盯著我,長長的眼睫在狹長的微眯鳳眸下投下兩道深深的暗影。
“你會後悔。”
他只說了這幾個字,便拂袖而去。
他最後的眼神,居然和唐天重處事時的深沉莫測有幾分相像,讓我很是忐忑。
臥在床間休息片刻,迷藥的後勁總算過去,我漸漸有了點兒精神,便披衣下床來,推開窗打量,不過是尋常的幾進院落,當庭株玉蘭樹,早已枝葉落盡,枯幹的枝丫割裂了蒼涼的天空。倒是一角的幾桿翠竹裡,斜斜伸出了一枝金黃色的臘梅,錦緞般在風中輕輕顫動,迢遞出幽冷幽冷的凝香,沁出了一星半點的風雅來。
雖看不到外面的風光,可此時接近午時,東面有大堆大堆的煙氣裊繞,密集濃厚,絕對不是百姓人家的炊煙。
這裡應該只是鄉野間的普通院落,但必定也是唐天霄所率兵馬的大營駐紮之處。那煙氣,必是他的兵馬正在生火造飯,粗略算算,此地駐軍,當在五萬以上。
饒城之中,唐天霄僅派出了一批高手,便在兩千兵馬和數百暗衛的保護中將我劫了出來,讓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唐天霄是怎樣做到的。
而唐天重,此刻大約還不知道我被劫走吧。
我有些絕望地想著,即便他手段再高再強,想把我從五萬大軍中好好帶出,只怕也不容易吧。
腹中的小傢伙彷彿感應到了我的不安,緊張地連連拳打腳踢,居然有點兒悶悶的疼痛。我不由微微地笑,撫著它安慰道:“寶寶別怕。他……他總不至於害我,害你。”
抽出懷中那條無意間帶出的兜肚,百子嬉戲的精繡栩栩如生,稚拙可愛,把蒼涼的天色都映得明亮許多。
可惜了饒城裡那許多我辛苦繡出的小衣服,再不知有沒有機會取出來繪我的孩子穿了。
有侍女送來膳食,看來甚是精緻。
雖然相信唐天霄不會害我,我還是等侍女離去了,從隨身的針線荷包裡取了銀針,一一地在飯菜中試過了,確信無毒,才坐到桌邊,挑著那些最能固本補氣的羹湯飯食儘量多吃些,只盼能把自己和胎兒都養得好好的,若再有什麼風吹草動,也不致連逃跑都沒力氣。
整整一下午,唐天霄都沒再出現,
想他如今已不是虛有其名的名義帝王了,手下無數精兵強將需要調撥分派,哪裡再能如先前那般逍遙自在?——便是先前在宮中,周旋在沈皇后、攝政王眼前的嘻哈笑鬧,根本算不得真正的逍遙自在。
高處不勝寒。
從他九歲時坐上那個九五至尊的帝位,一切便已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便他真的庸懦到心甘情願當一個傀儡皇帝,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而唐天重呢?
如果他不再記起母親的慘死,不再想著奪回父母為堂弟母子帶來的一切,他其實還是有路可走的。
可如今,箭在弦上,勢如騎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竟不得不在他們的你死我活的爭鬥中去抉擇,伴著誰生,或伴著誰死。
其實已不用抉擇。
我根本已經沒有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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