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已完成)

 
li60830 2019-1-5 15:42:11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2 25362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9
一二〇

  明顯的醋味讓我越加不安。可我既已知道等的是誰,要的是什麼,我便不想再藏著掖著,繼續道:“他對我一心一意。”

  唐天霄一時語塞,許久才道:“好,這個……朕不如他。可莊碧嵐待你總還是一心一意吧?”

  碧嵐……

  我失神。

  唐天霄繼續道:“其實……朕也算不得騙你。莊碧嵐應該也快到了。”

  我訝異地抬頭,“你和碧嵐……”

  唐天霄站起身,負手在屋中踱著,杏黃的家常軟袍隨著他的步履不安地飄拂,顯得腳步有些急躁。

  他嘿然笑道:“莊氏彈丸之地,擇良木而棲,只是早晚的事。朕是不是得感謝唐天重?若不是他凌逼你,折辱他,莊氏也不至於這麼快決定與朕合作。莊遙……呵,他的大名,久有耳聞。若得他們父子相助,唐天重……”

  莊氏……

  淌誠碩未必能料到這一招吧?如果他還有什麼佈置,加上唐天霄和交州莊氏聯手,唐天重……只怕麻煩了。

  我心亂如麻,勉強道:“唐天重……幾時折辱碧嵐了?若論折辱,你不是一樣想擒他,逼得他含恨逃去?”

  唐天霄微笑,“可朕沒碰過他愛若至寶的女子,更沒迫他假意承認自己改變心意,一手將心上人推到敵人的懷抱。如果換了朕,朕也氣得吐血。”

  我卻忽然間閃出一個念頭,“想來……對於我,皇上和莊碧嵐應該也有所約定了吧?”

  唐天霄身體一頓,連笑意也凝固了片刻,才有些尷尬地望向我,“你這丫頭笨些不行嗎?”

  雖是意料之中,但我的心還是沉了一沉,才苦笑道:“皇上的江山才是最要緊的。至於我和雅意……丟開便丟開了,待皇上江山穩固,自然有更好的女子選過來侍奉。”

  “雅意……”唐天霄終於笑不出來了,沮喪地坐到床榻前,望向窗外一抹淒白的天空,低聲道,“朕曉得她和莊碧嵐其實各不相擾。只是她究竟不再是朕的雅意了。朕遣使者送了一斛珠給她,她全退回來了。”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唐天霄仿玄宗,以一斛珠探她心意,她不僅明示斷情之意,更暗示另有所屬。

  南雅意被唐天霄傷了心,又欣賞莊碧嵐用情專一.兩人相依相守,同甘共苦了這麼些日子,單純的朋友之義醞釀成更甘醇的男女之情,應該也在意料之中。

  畢竟,莊碧嵐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之一。

  從來都是。

  胸臆間彷彿有些酸苦,彷彿又有些欣慰。我輕輕道:“皇上.也許很多年以後,你才會知曉你丟開的究竟是什麼。”

  “是嗎?丫頭,你以為朕真不知道自己丟了什麼?”

  唐天霄倚著床坐著,煩躁地搖頭嘆息。散落的發絲飄在了他眼睫前,讓他看來又像是個沒長大的少年了。

  我忍不住,就如以往在宮中侍奉他—般,習慣性地伸手為他攏了攏發,一時竟忘了,他雖年輕,其實和唐天重一樣,滿心雄圖霸業,滿腹謀略機心,才能在劣勢中屈伸自如,率著萬軍萬馬和久經沙場的唐天重周旋了這許久。

  唐天霄卻在我的動作中安靜下來,連眸子也逐漸清明。

  待我攏好發,他執了我的手,微笑道:“好吧,舍了雅意,是朕的錯。朕並不願意再舍了你。你若願留在朕身畔,待朕重整天下,貴妃之位,虛席以待,便是中宮皇后,也欺負不了你半分。你……肯不肯呢?”

  我輕笑道:“皇上明知我心意,何必多問?”

  唐天霄便苦笑道:“朕以往清楚,現在卻不清楚了。朕原以為……你會很高興朕把你送回莊碧嵐身畔。”

  我垂頭望著自己的肚子,低聲道:“皇上若把我送到唐天重身畔,清嫵才會真心感激。”

  “唐天重!”唐天霄咬牙切齒,“他根本不是個好男人,更不是你足以託付終身的好夫婿,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我垂著頭答道,“他不是好男人,甚至不是好人。可他會是我孩子的好父親,也會是我的好夫婿。”

  唐天霄倒吸了口氣,站起身冷冷地盯著我,長長的眼睫在狹長的微眯鳳眸下投下兩道深深的暗影。

  “你會後悔。”

  他只說了這幾個字,便拂袖而去。

  他最後的眼神,居然和唐天重處事時的深沉莫測有幾分相像,讓我很是忐忑。

  臥在床間休息片刻,迷藥的後勁總算過去,我漸漸有了點兒精神,便披衣下床來,推開窗打量,不過是尋常的幾進院落,當庭株玉蘭樹,早已枝葉落盡,枯幹的枝丫割裂了蒼涼的天空。倒是一角的幾桿翠竹裡,斜斜伸出了一枝金黃色的臘梅,錦緞般在風中輕輕顫動,迢遞出幽冷幽冷的凝香,沁出了一星半點的風雅來。

  雖看不到外面的風光,可此時接近午時,東面有大堆大堆的煙氣裊繞,密集濃厚,絕對不是百姓人家的炊煙。

  這裡應該只是鄉野間的普通院落,但必定也是唐天霄所率兵馬的大營駐紮之處。那煙氣,必是他的兵馬正在生火造飯,粗略算算,此地駐軍,當在五萬以上。

  饒城之中,唐天霄僅派出了一批高手,便在兩千兵馬和數百暗衛的保護中將我劫了出來,讓我到現在也不明白唐天霄是怎樣做到的。

  而唐天重,此刻大約還不知道我被劫走吧。

  我有些絕望地想著,即便他手段再高再強,想把我從五萬大軍中好好帶出,只怕也不容易吧。

  腹中的小傢伙彷彿感應到了我的不安,緊張地連連拳打腳踢,居然有點兒悶悶的疼痛。我不由微微地笑,撫著它安慰道:“寶寶別怕。他……他總不至於害我,害你。”

  抽出懷中那條無意間帶出的兜肚,百子嬉戲的精繡栩栩如生,稚拙可愛,把蒼涼的天色都映得明亮許多。

  可惜了饒城裡那許多我辛苦繡出的小衣服,再不知有沒有機會取出來繪我的孩子穿了。

  有侍女送來膳食,看來甚是精緻。

  雖然相信唐天霄不會害我,我還是等侍女離去了,從隨身的針線荷包裡取了銀針,一一地在飯菜中試過了,確信無毒,才坐到桌邊,挑著那些最能固本補氣的羹湯飯食儘量多吃些,只盼能把自己和胎兒都養得好好的,若再有什麼風吹草動,也不致連逃跑都沒力氣。

  整整一下午,唐天霄都沒再出現,

  想他如今已不是虛有其名的名義帝王了,手下無數精兵強將需要調撥分派,哪裡再能如先前那般逍遙自在?——便是先前在宮中,周旋在沈皇后、攝政王眼前的嘻哈笑鬧,根本算不得真正的逍遙自在。

  高處不勝寒。

  從他九歲時坐上那個九五至尊的帝位,一切便已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便他真的庸懦到心甘情願當一個傀儡皇帝,也未必能保住性命。

  而唐天重呢?

  如果他不再記起母親的慘死,不再想著奪回父母為堂弟母子帶來的一切,他其實還是有路可走的。

  可如今,箭在弦上,勢如騎虎,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我竟不得不在他們的你死我活的爭鬥中去抉擇,伴著誰生,或伴著誰死。

  其實已不用抉擇。

  我根本已經沒有選擇。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0
一二一

  入夜後有侍女進屋來點了燈,又往暖爐裡添了炭,才送來熱騰騰的飯菜。

  我正奇怪飯菜怎麼備了這許多時,唐天霄已推門走了進來,將裘衣解了扔給侍女,搓著手走向暖爐,笑道:“還是這裡暖和。”

  我納悶道:“皇上也打算在這裡用晚膳?”

  唐天霄奇怪地望了我一眼,笑道:“這本就是朕臨時駐蹕之處,朕不存這裡待著,還能去哪裡?”

  我啞然,抬眼望一眼屋中相對簡樸的陳設,想著當日我住的怡清宮都比這裡華麗不知多少倍,不覺皺眉。

  唐天霄卻不以為意,一邊坐到桌前吃飯,一邊說道:“住這樣的地方,也不是壞事。至少旁人也可以知道,大周那位傳聞中昏庸無能的少年帝王,不僅享得榮華,也可經得貧困,不僅懂得賞鑑詩詞歌舞美人佳餚,也懂得佈兵打仗衝鋒陷陣。”

  說得簡潔,卻是再明了不過。

  他不僅要在兩軍對峙廝殺中奪回自己的皇位,更要在血流成河白骨成堆中成就自己的千古功名。

  所謂明君,所謂賢帝,便是這樣留下文武全才睿智無雙的神話。

  “皇上會是青史上最英武的帝王之一。”我誠心誠意地說道。

  他卻笑了起來,“清嫵,你又逗朕開心呢。在你心裡,朕便是再厲害,也比不過唐天重吧?”

  我搖頭,“論行兵打仗,處事果決,皇上不如康侯,論守拙藏鋒,御下親和,康侯不如皇上。再論年齡資歷,皇上也不如康候,可康侯性情太過剛直,寧折不彎,只怕無帝王之福。”

  唐天霄眯眼,唇角卻揚了上去,“這丫頭,居然敢這般品評朕和康侯,也不知平時無事心裡掂量了多少次了!卻不知你可曾考慮過自己的處境?已在朕身畔了,也不說依順些朕,連莊碧嵐也不打算跟了,還敢想著去和唐天重花好月圓?哪怕你並不看好唐天重的前程,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下場?”

  我坦然道:“想過。最好的結果,便是能有個安靜的地方,讓我靜靜地產下這孩子,然後靜靜地將他撫養成人。最壞的結果,兩軍交戰,刀槍無眼,一屍兩命,奈何橋上也不寂寞。”

  唐天霄笑道:“丫頭,這就是你在撒謊了!難道你敢說,你就沒想過唐天重砍下朕的頭顱,踏著朕的屍體登上帝位,扶了你做母儀天下的大周皇后?話說,你鳳冠霞帔的模樣,可比熹慶宮的公雞娘娘漂亮多了!”

  我向他笑了笑,“若皇上落敗,甘心將我好端端交還給唐天重?”

  唐天霄—怔,沉沉的眸光在我面龐流連片刻,才答道:“大約……不甘吧。朕實在想不通,你這樣的女子,見識慣了莊碧嵐那種江南才子的溫文爾雅,怎會受得了唐天重那樣的男人?”

  我失神,許久才道:“也許,他告訴了我太多遍,我是他的女人吧。”

  唐天霄便不說話,草草吃完,看著我吃了一碗飯,又硬撐著喝了兩碗湯,才道:“清嫵,我們來打個賭吧!”

  我奇道:“什麼賭?”

  他的眼眸中有遲疑閃動,卻飛快地一仰頭,懶散地靠在椅子上,伸出修長的五指在一旁的暖爐裡烘著,散漫說道:“朕就和你賭,你若乖乖地待在朕的身畔,你會好端端的直到孩子出世,若你執意回到唐天重身邊,飛來橫禍,迫在眉睫!”

  再散漫的口吻,因著最後八個字的詞意,都染上了冬日冰寒北風的肅殺,竟讓我打了個寒噤。

  我猜著他的話外之音,試探地問:“皇上的意思,若是我再想著回唐天重身邊,皇上立刻送我一場飛來橫禍?不知皇上是打算杖殺我,還是勒死我?”

  唐天霄驀地起身,雙手按在桌邊,雙目亮得灼人。

  他盯著我,慢慢說道:“明日一早,朕會把你毫髮無損地送到唐天重的大營去。朕倒要看看,順便也讓你看看,在他唐天重自己的地盤上,他有沒有能耐護住自己的女人!”

  他的語調委實陰冷,竟讓我覺得這屋子裡的暖爐忽然之間失去了溫度,凍得我渾身發麻,毛髮森然,肌膚上迅速激起了一層驚悸的粟粒。

  唐天霄似也覺出自己的異樣,忙站直身體,揉了揉有點兒發紅的鼻子,已是燦爛到璀璨的笑容,“嗯,你有一整夜的時間好好考慮。朕希望……你能選擇留下。哪怕從此跟著你的莊哥哥遠走高飛,朕也不阻攔。”

  莊氏一說要降他,他倒是開明多了。

  做他的後宮妃嬪固然遂了他的心願,讓他做好人賜給莊碧嵐,則對收伏莊氏人心大有裨益。

  或成全他的私情,或成就他的帝業,這選擇,他倒是不為難。

  至於他是不是對我有意,我又是不是還喜歡著莊碧嵐,都已不重要了。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抱了抱肩,自顧走向床榻,緊摟了一隻手爐,和衣向裡臥下,再不和他說一句話。

  唐天霄在床邊來回踱了幾遍,忽然上前一步,一把將我肩膀扳過,漲紅了臉沖最低吼道:“你便這般不信我?你便這般信著唐天重?”

  我疲倦地閉上眼不說話。

  他向來待我好,我一向便清楚。

  只是唐天重絕不會用我來換取莊氏的歸附,否則,從莊氏少主莊碧嵐落到他手中的那天起,莊氏便可被他恩威並施一舉收服了。

  如果是那樣,不論怎樣的前途多舛,我心心唸唸,必定只願守著我的碧嵐了。

  我不會對那樣的唐天重動心,就如不會對這樣的唐天霄動心。

  “寧清嫵!”唐天霄氣急敗壞,忽然將身體壓上來,雙唇親上我面頰。

  我大驚,忙掙扎推開時,只覺腹中一陣抽痛,再不知是不是母親的劇烈動作驚動了胎兒,讓它也在腹中不安地鬧起來,一時竟把我痛得面色慘白,眼前陣陣昏黑。

  “清…,清嫵……”唐天霄忙鬆開手,無措地望向我。

  “沒……沒事。”我勉強笑道,“皇上,我一直記得……皇上曾說,我們是可以彼此說說真心話的朋友。皇上,我們還算是朋友嗎?”

  “朋友……”唐天霄臉色也漸漸發了白,他退了一步,慢慢道,“對於帝王來說,朋友和戀人都很奢侈。”

  我沉默。

  他的袍袖無力般跌落下來,直直地垂曳到地上,一路飄往門外。

  “皇上,披件外衣……”

  有侍女拿了他的雪色狐裘要為他披上,卻被他一掌推開。

  半舊的門扇拉開,又被夜風擊打在牆上,有著快要裂開的吱嘎聲。

  侍女連忙上前將門拉上時,已有呼嘯的風越過屏風捲了進來,撲到胸懷間,連指尖都覺不出手爐的暖意了。

  但聽唐天霄在門外道:“溫兩壺酒,送到書房中來。”

  侍女應了,屋外便久久聽不到動靜。

  我正猜著他是不是已經離去時,忽然又聽他在外喝道:“令人備好馬車,明日一早便將屋裡的女子送到狸山下的叛軍大營去吧!朕……不想再見到她!”

  叛軍……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0
一二二

  他口中的叛軍,必定是指康侯唐天重的兵馬了。

  剛在腹中鬧騰一番的胎兒又重重地踢了我一下,我低頭撫著肚皮,含笑撫慰它,“沒事,明天……或許可以見到你父親了!”

  縱然還有四個月才能出世,我還是相信它能聽得懂我的話,至少,能聽得懂母親溫柔的安撫。

  再次臥下時,它也安靜下來,似陷入了沉睡。

  這麼調皮愛鬧,多半是個男孩了。我以後要把這個孩子教得知書識禮,像他父親那般英武,像他外祖那般豁達爽朗。

  為人處世豁達些,於家人於自己,也都會更開懷些吧?

  想起唐天霄所說,回到唐天重身畔立刻有飛來橫禍的話,我自是不安,唐天霄並無放我的理由,最不濟還可將我扣作人質,用以牽制唐天重的行動。

  ——我相信,若形勢緊急,這事唐天霄絕對做得出來。

  可我實在想不出,以唐天重的雷霆手段和在軍中的絕對權威,他的地盤,怎會有人敢傷我?

  陌生的環境,詭異的形勢,讓我睡得很不安穩,卻又不敢不閉著眼養神。

  第二日早晨,唐天霄果然沒有出現,侍女一早來服侍我梳洗了,照舊送上了甚是可口的幾樣清粥小菜,都是我素日喜歡吃的。

  如果能暫時這樣安穩度日,哪怕後面可能面臨唐天霄更多的逼迫,我也情願暫時留下。

  雖然很想回到唐天重身畔,可我無法忽視唐天霄話語中隱含煞氣的威脅,卻不能從這個心機莫測的少年帝王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

  想著唐天霄所說莊碧嵐近日可能會趕來的話,我忽然便猶豫,要不要等他過來,和他商議了再決定要不要去見唐天重。

  即便我已嫁做他人婦,我相信莊碧嵐還會如從前那般真心待我。

  我們的愛情已窮途陌路,但我們還是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

  可唐天霄竟不容我在此多待。

  吃畢早膳,便有侍女過來想請,“姑娘,馬車已經備好,陳將軍正等著送姑娘出門呢!”

  我猶豫道:“要不要去和皇上告辭一聲?”

  侍女回道:“皇上似乎心情不太好,昨晚喝了半夜的酒,醉得厲害,只怕不到午時,是醒不來了。”

  我一呆,正低頭再想託詞時,那侍女已笑道:“姑娘莫非也認為康侯連自己的女人也護不了?”

  忽聽一個小小的侍婢這麼說唐天重,我只覺一道血氣直衝上臉龐,再也顧不得細想,抬腳便跨出了門檻。

  直到坐上了馬車,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搖搖晃晃向前行駛時,我才想起這侍女說得古怪。

  不過是個普通的下人而已,怎會知道我會被送到康侯那裡去,還敢嘲笑手握重兵的康侯護不了自己的女人?

  分明是唐天霄借了酒醉託詞不見,又派了這侍女來激將我。

  他千方百計捉了我來,哪又這麼容易放我?看他意圖,開始是想重新將我收入後宮;如若我不願,則利用我安撫莊碧嵐,鞏固地位;如若我再不願,便將我送往唐天重營中。

  自然必定設有圈套。

  可我再猜不出,他們究竟打算怎樣利用我來對付唐天重。

  伺機暗殺他還是明著威脅他?

  總不會僅是讓我見識唐天重無法保護我那般簡單。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車駕停了下來,隱隱聽到對面有人叱喝,伴著刀劍出鞘的刺耳金屬聲。

  這時送我前來的張將軍在外說道:“車內是康侯夫人寧氏,我等奉命將她送至此處,職責已了,請諸位帶她進去見你們將軍吧!”

  說完但聞馬蹄嘚嘚,我忙掀開錦簾時,送我的一隊人馬竟飛快地沿了原路撤開,連馬伕都已跑得沒影,一隊十餘騎的騎兵正面面相覷,似乎也是大感意外。

  我猜著他們必是康侯軍中派出探察敵情的騎兵,忙道:“可否煩請諸位引了我去見康侯?”

  騎兵中為首的那位便上前問道:“你是……康侯夫人?”

  我點頭道:“我的夫婿正是康侯。”

  騎兵便疑惑道:“聽說秋天時康侯夫人已經過世,哪裡又鑽出的康侯夫人來?”

  我有些尷尬,只得道:“那麼,便請諸位先領了我去軍營,然後去通稟康侯,只說清姑娘來了便是。”

  “清姑娘……”

  康侯寵愛清姑娘的事倒也流傳甚廣,幾位騎兵立刻斂了漫不經心的神氣,調出一人來駕著馬車,前呼後擁地將馬車一路捲入一處連綿著數百頂帳篷的山谷,在一座插著主帥旗幟的山神廟前停下。

  但這些人並沒有立刻請我下來,甚至去回稟了好久,都不曾有人出來迎接。

  我心中疑惑,拖著臃腫的身體自行踏下馬車,剛走到廟門前,兩邊的衛兵還未及阻攔,便聽到裡面有人冷笑道:“什麼清姑娘濁姑娘的?誰不知侯爺前兩天悄悄離開了軍營,便是回去和真正的清姑娘團聚,哪裡又跑來的清姑娘?”

  立刻便有人附和道:“沒錯,沒錯,還是小皇帝送來的人,這可能嗎?不是奸細才是怪事!”

  “不過,這女子長得可真好看,舉止也貴氣,看來不像啊!”

  “啊,這奸細很漂亮嗎?”

  “漂亮,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哪個女人有那樣漂亮的眼睛,就那麼靜靜地看你一眼,連心口都被熨過一樣,真是個絕妙的美人哪!”

  “那麼……”

  “不過是個大肚子,看起來有五六個月了。”

  唐天重……並不在軍營,而是去饒城找我了?

  那麼,唐天霄選在這時候將我送來,也是刻意為之了?

  正覺得山谷中掠過的陰風涼得疹人時,廟門內已伸出兩對壯實的胳膊,迅速將我扯了進去,差點兒讓我絆倒在門檻前。

  我下意識地護向腹部時,只覺兩隻臂腕似被鐵鉗夾住了一般,疼得鑽心。

  竟是兩個軍中壯漢抓住了我!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0
一二三

  我忍著疼,急著分辨道:“我真是康侯身畔的清姑娘!唐天霄有意這時候抓了我來混淆視聽顛倒黑白,大家萬不可上了他的當!”

  這時身後卻有人嬉笑道:“大家萬不可上了這狐狸精的當!指不定設了什麼陰謀來對付侯爺呢!”

  我聽到這聲音有些熟悉,似乎當日隨著唐天重在王府書房議事時曾聽過,正要回過頭去看時,只覺眼前一黑,已被人用黑布蒙上了眼睛,接著嘴巴也被人堵住,一路被扯往偏殿的位置。

  我嗚嗚喊著,卻再也無法發出正常的音節來,胳膊快被捏斷了,才被拉到一根滿是灰塵的木柱上緊緊捆住。

  而偏殿的門此時也關了起來,似乎押我進來的兩名壯漢在看守著。

  前面的那人在問:“萬一她真的是侯爺寵著的那個清姑娘怎麼辦?”

  身後那壯漢便冷笑起來,“你怕什麼,有人說她是假的,她自然就是假的!不過她的美貌……的確是真的!這身段……”

  有粗大的手掌從腰際的繩索向上游移,滑過凸滾的腹部,竟停留在高聳的胸部,貪婪地揉捏起來。

  恍惚又想起那個難堪的盛夏午後,睡夢裡險被南楚末帝玷辱的噩夢,我又羞又氣,又急又怒,只覺胃部陣陣地翻滾抽搐,旱上吃的東西都已湧到了口鼻間,卻恨嘴巴被塞著,穢物再也吐不出來,只有陣陣的酸液從鼻中溢出,難受得我陣陣暈眩,膩出一身的冷汗,幾乎要昏死過去。

  想來此時氣色也極可怕了,前面那人便有些畏怯,低聲勸阻道:“是個大肚子,看著又嬌弱得很,別弄死了!”

  後面那人便詭異地笑了起來,“兄弟,你的意思,是先把她肚子弄癟再好好玩玩吧?只怕……到時她可就經不起了!”

  這人說著,竟伸出爪子,便來解我衣帶。

  我嗚嗚驚叫著,嚇得肝膽俱裂,再不肯受這樣的屈辱,將頭低一低,狠命往身後的木柱撞去。

  並不覺怎麼疼痛,卻有滾熱的液體沿著髮絲滲入脖頸,而身體也似失了力道,無力地往下倒去。

  模糊中,似乎聽到一聲慘叫,濃烈的血腥味四散蔓延開來。

  “將……將軍!”

  一直沒有動手的那名看守牙關顫抖著在見禮,而那個欺負我的壯漢再也沒發出聲息。

  但聽有人冷聲道:“將軍說了留活口,你們還敢把她往死裡逼?若她這時候有個好歹,你全家來抵命都不夠!”

  這聲音也聽過,只是應該見面不多,同樣想不起他的樣貌來。

  殿中分明還有個男子,站在距我不遠處,用很低的聲音吩咐了一句什麼,便有人上前來,拿了什麼藥粉撒在我後腦勺的傷處,又用布條縛住。

  可我並不認為他們懷著什麼好意。

  被酸液充斥的鼻居然聞得到近在咫尺的藥味,騰騰的熱氣熏在我面龐。

  如果我沒有辨錯,裡面分明含有烏頭、雄黃、馬錢子等落胎的草藥氣味。

  這是……打胎藥?

  果然,有人解了我嘴上的布條,捏了我的下領,便將那尚燙嘴的湯藥灌了過來。

  我死命地掙紮著,好不容易將硬灌到我口中的一大口藥噴出,趁著那人未及再灌過來,大聲喊叫道:“唐天祺,攝政王在你頭頂看著你!攝政王正在你頭頂看著你出賣兄長,殘害唐家子孫!”

  灌我藥的那人已經重又捏住我下頜,卻沒有灌來,甚至連捏我下頜的手也沒有了力道。

  我便知我猜得沒錯。

  饒城上下,大多是唐天祺的人。只有他能暗中調撥,不動聲色地放人大批嘉和帝所遣的高手,並告知我住所的暗門所在,輕易伏擊成功。

  而唐天祺作為唐天重的親弟弟,地位僅次於其兄,若唐天重不在,軍中原是他說了算。

  他說我不是清姑娘,我自然不是清姑娘,他說我是奸細,我自然是奸細。

  他們素來兄弟和睦友愛,沒有人會認為唐天祺在撒謊。

  可我只是不明白,唐天祺和我從來結怨,為何要如此害我?

  或者,只是簡單地因為相幫堂兄而出賣自己的親兄長?

  我想不通,儘量地仰著頭,面對著距我四五步遠站著,卻一直沒有出聲的那個人。

  許久,蒙著眼睛的布條被輕輕扯下。

  眼前負手站著的年輕男子,身著白色戰袍,容貌俊秀可喜,眸光黑沉如夜,不見半點兒原來的靈動幼稚,正是唐天祺。

  他的手中有劍,尚有鮮血瀝瀝。我身旁有一具壯實的男屍’被人從後背一劍洞穿,分明就是方才那個欺辱我的男人。

  我嘴唇嚅動,好久才能問道:“為什麼?”

  唐天祺唇角勉強扯出一個微微上揚的弧度,指著隨從手中的藥碗道:“喝了這藥,我便告訴你。”

  腹中的小寶貝一定睡醒了,我覺出它似乎很舒適地伸了個懶腰,立刻答道:“這是你哥哥的孩子!這是你們唐家的孩子!”

  唐天祺便不再和我說話,斜睨隨從一眼,吩咐道:“灌進去!”

  “別……不要……”

  我拚力掙紮著,努力往外吐著那會害死我孩子的苦水,卻覺喉中咕咚幾聲,分明滑入了幾口,又驚又怕,低頭用力地嘔吐著,只盼能將那藥水都嘔吐出來。

  滿嘴滿心俱是那種散發著死亡陰影的苦澀時,本就嗡嗡亂響的耳邊,傳來唐天祺一聲斷喝,“你以為,你這樣便逃得了嗎?”

  模糊的眼前,似有一道陰影閃過,迅速擊在我凸起的腹部。

  竟是他飛起一腳,重重地踹在了我的腹部。

  我甚至看到被繩子勒得圓圓的小腹,在被他踹中的瞬間,似乎還輕輕地蠕動了一下。

  然後,我聽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慘叫,淒厲地在陳舊的廟宇中迴旋,一道熱流,箭一般從身下噴出。

  瘋狂的墜疼,鑽心的絞痛,汗出如漿的絕望慘叫……

  一片昏黑裡,旋轉的夜空,旋轉的星辰……

  所有的神志都似已游離成一片片的空白……

  魂魄裂成了無數個,分不清大的小的,長的短的,有形的無形的,俱簌簌震落在灰塵中,無措地遊走……

  不知往哪裡去……

  最後迷濛的意識裡,我被放下來.倒在血泊中。

  懷裡那件兜肚飄出,落在殷殷的鮮血中,百子嬉戲的圖案宛然如生……

  男童的嘴唇紅豔豔的,在說,娘,看我撲到一隻好大的蟋蟀……

  女童的衣服紅豔豔的,在說,娘,看我放上去一隻雙飛燕的紙鳶……

  男童牽著我的手問我,娘,爹爹什麼時候陪我鬥蟋蟀?

  女童笑嘻嘻地向我說,娘,斷了線的紙鳶,會飛到爹爹身邊嗎?

  百子圖上的孩童笑容璀璨,彷彿都已站了起來,圍在我膝邊嬉戲著,喚著我,娘,娘……

  夢裡,都是他們聲聲地在喚我,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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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第二十三章 莫怨春風,紅顏當自嗟

  很久之後睜開眼,眼前還是昏暗著。

  身體覺不出疼痛,只是虛軟麻木得彷彿已不再是自己的。

  已經不在山神廟了。

  也許那裡是主將們議事的地方,而我在他們的主將發洩完怒火後,只能被扔到這個幽冷幽冷的山洞中。

  有光影晃動了下,山洞彷彿更暗了。

  臥在破舊的棉被間,我眨了好幾下眼,才發現進來的是唐天祺。

  他拎著個食盒,靜靜地站在我跟前望著我。

  我也安安靜靜地仰面望著他,死人一樣躺著,連痛恨和痛罵都不會了。

  許久,他彎下腰,從食盒中端出大碗的雞湯和大盅的藥汁,放到我旁邊,輕輕說道:“已經止了血,隨軍大夫說你不會死。吃吧!吃完就有力氣了!到時我便讓你也踹上幾腳,打上幾拳。”

  他說錯了。

  其實我是想刺上幾劍,砍上幾刀。

  但我終究只是木木地瞪著他,說道:“二爺,看你身後。”

  唐天祺回頭。

  空空如也。

  只有蒼青色的山壁,爬著潮濕的苔蘚。

  這山洞裡,連苔蘚都泛著血腥味。

  我耐心地繼續告訴他,“二爺,你沒看到嗎?那個小男孩跟在你身後,叫你叔父呢!”

  唐天祺又回了下頭,惱怒地擰起了眉,“你別胡扯。那個胎兒……”

  他居然低下頭,打了個寒噤,才繼續道:“那個胎兒落下時還是活的,不過一會兒就不動了。我把它包在那塊小兜肚裡,裝在一隻檀香匣子中,送到大哥那裡去了。”

  我幾乎想要尖叫,握緊自己胸前的長發,用力地扯著,扯著……

  掌心落滿髮絲,頭皮居然覺不出一絲疼痛。

  我衝他笑笑,沙啞地說道:“會有報應的,唐天祺、總有一天,也會有人用檀香木匣子裝了你的孩子送還給你。一定有那一天!”

  “早就有過那一天了!”唐天祺的眉眼扭曲起來,“這是……唐天重的報應!”

  我眯著眼,頭疼欲裂。

  唐天祺站起了身,來回在小小的山東間踱著,煩躁道:“我知道你恨死了我,可我好歹還叫隨軍大夫救下了你一條命!你知道唐天重他那個媽是怎麼做的嗎?”

  那個性情剛烈死於非命的攝政王妃?

  我對這位王妃所有的印象,都停留在唐承朔死前和宣太后提起的片段上。

  一個極愛夫婿的女子,一個極自尊極要強的女子,一個得不到愛情寧肯毀滅一切的女子。

  唐天祺咬著牙,繼續道:“唐天重就因為那個賤人和宣太后爭風吃醋死在宮裡,把宣太后母子憎恨了十多年,可他竟不想想,他這個母親存世時做了多少惡!父親年輕時的侍姬不少,為什麼都留不下一點兒血脈?打胎,下毒,罰跪,杖殺,這賤人不知害死多少人!我母親機靈,懷上我後便回了娘家,快生產時才回府,才算保住了我。可第三年再懷上時,被她一劑保胎藥害了兩條性命!他們欺負我年幼不懂事,指著這賤人讓我認作母親,指著唐天重讓我認作哥哥,卻不知我奶娘早就把這些事一五一十告訴我了。唐天重伺機報仇才花了十年,我卻從懂事起就在等著這一天了!”

  我害你,你害他,他害我。

  兜兜轉轉,竟是埋藏多少年的一場恩怨。

  唐天重沒逃開,唐天祺也沒逃開。

  他們只記得他們的忠孝節義,他們的男子氣概,總算是咎由自取。

  那我呢?我的孩子呢?

  憑什麼他們的恨,要我們來承擔?

  我慘淡地笑了笑,輕聲道:“你最好現在將我一劍刺死,否則我若再懷上孩子,說不準他長大了也會記掛著自己的母親和哥哥被你害了,要找你這個叔叔報仇呢!”

  唐天祺怔了怔,說道:“我並沒想殺你。但天重……”

  他猶豫片刻,才道:“他其實待我並不薄,但這事早晚會被他知曉,到時他是萬萬容不了我的。何況父親再三讓我幫著天霄哥哥保住皇位,便也只能對不住他了。”

  我恍然大悟。

  原來唐承朔佈置下的另一步棋,竟是唐天祺。

  縱然唐天重能預料到定北王宇文啟倒戈相向,卻萬萬想不到自己素來疼愛的親弟弟也在斷送他辛苦經營的一切。

  山洞裡沒有風,卻極冷。

  從地底滲出的寒意如一片一片細細的薄刃,不動聲色地一刀一刀割開肌膚,割入血肉,連骨髓都被寒意沁得快結成了冰。

  我僵硬地咧了咧嘴,“你覺得對不住他,不止打掉他孩子這一樁吧?”

  唐天祺沉默片刻,並沒有否認。

  他說道:“我以天霄哥哥的名義帶了話給他,如果大年初一見不到他出現在困龍峽,他很快會收到另一件新春大禮。”

  縱然在外人眼裡,唐天重是怎樣的心如鐵石,我都不敢想像,他收到自己五個多月的成形胎兒時,會是怎樣的表情。

  或許,連表情都不會有,只是冷冷地站在那裡,孤淒肴高大的身影,沉默地想著我們的蓮池、我們的蓮榭以及再也不可能喚他爹,喚我娘的蓮兒。

  明年滿池蓮花盛開搖曳的時候,我們已見不著我們的蓮兒。

  或許,他也已見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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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我勉強坐直身體,點頭道:“他收到的新春大禮,大約會是我的屍體吧?”

  唐天祺望著我,臉色有點兒發白。他猶豫著說道:“他……應該會來吧?你對他而言……太不一樣了。我從沒想過他那樣的一個人,也會這麼瘋狂地喜歡一個女人。他的眼睛裡從來只有手中的權勢,連我這個弟弟也只是他收攏權勢的工具。可他居然為了你交出京城禁衛軍一半的統領權,還放棄了收服莊氏的大好機會。”

  他的神情也迷惑起來,“如果禁衛軍盡數掌握在他手中,皇上未必能有機會逃出瑞都;如果莊氏降了他,即便皇上有定北王相助,也無法挽回劣勢。人說紅顏禍水,就說的是你這種女人吧。莊家為你滿門抄斬,唐天重為你身陷危局……呵,如果不是你,只怕此刻唐天重已經坐在金鑾殿上他夢寐以求的鎏金龍椅上了吧?”

  我沉默,冷冷地盯著他。

  再怎麼紅顏禍水,我並沒有禍害他,卻被他害得不死不活,也許還會一直這麼不死不活下去。

  他到底不安,乾咳了兩聲,說道:“你放心,只要唐天重當日出現,我會把你交還給皇上,不會委屈你。”

  等唐天重出現在那個什麼困龍峽,等他被他們設計害死了,我會被交還給唐天霄。

  我幾乎要大笑出聲,

  唐天霄把我送到這裡來的唯一目的,原來就是利用我取唐天重的性命。

  利用完了,我甚至腹中都不會再有讓他礙眼的孽障,依然可以被他留在身邊,或賜給臣子。

  多麼如意的算盤!

  帝王的愛情固然廉價,帝王的友情更是一文不值!

  我問唐天祺:“為什麼多此一舉把我送到這裡讓你動手?唐天霄直接拿我來威脅唐天重不是更好?你繼續在暗中給唐天重使絆子,伺機給予致命一擊,不是更妙?”

  唐天祺低一低頭,臉上居然紅了一紅,有些憤慣地說道:“你也不用把我們想得太過無情無義。皇上根本沒辦法對你下手,他往日對你的寵愛並不是假的,我也不想天重死在我眼前。困龍峽……我不會去。”

  我終於大笑出聲。

  果然有情有義。

  唐天霄喜歡著我,所以不忍下手,便把我送到想報復我的唐天祺這裡,讓唐天祺為他母親和弟弟報仇。

  唐天祺害死了我們的孩子,懵懂歲月就記在心上的仇恨發洩了一大半,又顧唸著手足之情,所以只讓唐天霄發兵去殺害其兄長。

  我笑著向唐天祺說道:“你們哪會無情無義呢?等唐天霄坐穩了他的龍椅,讓他賞塊“義薄雲天”的匾額怪在你家客廳裡,人家天天可以看到你是怎樣的講究手足之情,兄弟之一,我也會送服繡品給你,就繡著……‘情比金堅’”四個字,你說好不好?等我和唐天重墳上長滿蒿草的時候,你們兩個情深意重的美名也該傳揚天下了!

  唐天祺嘴唇動了動,許久才道:“唐天重也未必會死,只要他不出現在困龍峽,戰局勝負之數依然未定。”

  我笑道:“那可不成。他若不來,還得委屈你在單個殺嫂的罪名,不是壞了你有情有意的名聲?”

  唐天祺終於再也說不出話來,皺了皺眉,轉身走出山洞。

  待他走了,我的笑容終於被洞中的徹骨的寒意沖散,臉上涼意陣陣,彷彿結了層冰。

  胡亂拿手一摸,滿掌的水滴。

  我落淚了嗎?

  痛失嬌兒,身陷囹圇,連累我那個霸道張狂總不肯放過我的前世冤家,不得不走向準備至於他死地的陷阱。

  前路尚未卜,生死不可知。

  可在傷心,還不是落淚的時候。

  畢竟我還沒死,唐天重還沒死。

  縱然我注定活不下去,我也不能眼真正的看著他死。

  我挪動了一下身體,看向自己眼在棉被下的衣衫。

  隱隱記得落胎後唐天祺曾叫來個漿洗的夫人過來幫忙。可我的衣衫還滿是血污,只為我換了條甚是粗劣的中褲,已被體內流出的鮮血浸濕,想來連我更換的衣服都不容易找。

  何況,對唐天祺而言,能記得送一大碗雞湯和一盅補藥來,已經算是有心了。

  有心做他有情有意的唐家二公子。

  胃部空的厲害,卻卷的沒有一點食慾,突然間癟下去的腹部再也沒有了叫人歡喜激動的胎動,死一樣的冰冷。

  但我還是捏著鼻子喝完了唐天祺送來的藥,然後把雞湯喝得一滴不剩,恨不能醬骨頭都專做能讓我迅速恢復過來的營養。

  一個時辰後,我終於能顫著雙腿,扶著山壁慢慢蹭到洞口。

  如我所料,四名唐天祺的近衛正在洞口看守著。

  我深吸一口氣,掃了眼下方的山谷和山谷中連綿的帳篷,清晰的吩咐道:“告訴唐天祺,如果不想讓我在大年初一前便死去,請給我預備食物、藥物、熱水、乾柴、乾淨的被縟和換洗的衣服。”

  近衛似乎怔了怔,嘀咕道:“這麼多的要求?”

  我抬眸,彎起眉眼,衝他們嫣然一笑,“二爺最是有情有義,他不會局的這些要求多。”

  近衛被我小的一失神,相視幾眼,果然下山通稟,到傍晚過來是,除了乾柴,便是一個大大的包裹。

  “二爺說,這是山裡,又是軍中,有些東西運送不變,熱水食物什麼的,讓姑娘自己弄。”

  打開看時,裡面果然有乾淨的錦被和棉衣,再就是兩口小鍋,一隻藥缽,幾副包好的藥,以及粳米、銀耳、紅棗等食物。

  像唐天祺這等自以為正派的人物,大凡覺得虧欠了誰,心裡總不會太樂意相間的,一面時時想起自己到底私德有虧。

  唐天重的母親雖然害了他的母親和他那未出世的弟妹,可是唐天重待其極好,我更與他無冤無仇,被他折磨到這樣的地步,還在做著他半死不活的棋子,如果提出並不過分的要求,他自是願意略作彌補。

  幾名近衛見主人對我還算敬重,總孫不敢太過怠慢,動手幫我架起小小的鍋灶,又弄了個大剛進來,為我出滿水。

  用熱水情節了身體,換了乾淨的衣衫,再回到厚實的錦被內躺著時,果然覺得這臘月的寒意淡了些。而我要做的,是盡快回覆斜體能,以求伺機逃出。

  鍋灶自然只能設在山洞口。

  我只做不經意,每次用乾柴煮粥煎藥時,都灑了些水在柴上,那煙氣便冒得比平時濃密許多。

  這個山洞位於半山腰,周圍有青松翠柏掩映,平時不易察覺,但若有事先發出的訊號,山下的兵馬頃刻便能將整個山頭位的水洩不通,這大約便是唐天祺關押我的原因。

  從下面的軍營往上,偶爾看到樹木間冒出青煙並不奇怪,但如果連著數天從同一地點連連出現煙氣裊繞,有心人總會注意到。

  我已知這裡山下的兵馬大多是唐天祺的直系。唐天重平時親自督率的十餘萬大軍則在距此甚遠的扶風郡住宅。唐天霄不把我送往扶風郡,卻送至唐天祺這裡,當然是提早算定我會有場“飛來橫禍了”

  唐天重素來行事謹慎,也未必就對自己的弟弟毫無提防,如今,我只盼唐天重也有親信安插在軍營裡,留心到這裡不妥,在除夕之前便將我就出去,那麼困龍峽的圈套便不攻自破了。

  我很努力的吃這個類羹湯,儘量宜滋陰補氣的藥物調理著身體,體力果然漸漸恢復了些,可心裡還是空的厲害。

  唐天祺令人給我找來的衣服是質地很尋常的棉質素襖,觸手還算如軟。每每抱著膝依著山壁看太陽東方升起,又在大片的幻紫流金中與西方落下,將我和柴火的餘燼一點點籠到黑暗中時,我自己也彷彿融到了那片黑暗中,腦中空蕩蕩的昏黑著,不敢去想落地時還能蠕動的胎兒,也不敢去想唐天重找不到我一頭栽入圈套的淒慘。

  至於我自己回流落到怎樣的地步,反倒不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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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我是這麼空,這麼空……

  不論到哪裡,不論生於斯,不論老與丑,都不重要了。

  我只要……

  他能好好的活著。

  唐天重能好好的活著,不會因我而死去。

  如果命中注定,我真是紅顏禍水,我唯一想禍害的人,只是我自己。

  我並沒有什麼機會去套那些輪班的近衛們的口風,但我到底知道,那個滿天灰濛蒙飄著大朵大朵鉛色烏雲的日子,便是除夕了。

  除夕……

  近衛們抱著肩在外哆嗦,抱怨道:“這仗還不知道要打到幾時,今年要在這荒郊啞鈴過年了。”

  這樣沒有陽光的日子,我抱著肩縮回錦被哆嗦。

  沒有人來救我嗎?

  唐天重……

  終於被弟弟溫順恭敬的外表迷惑,沒有猜疑到他身上嗎?

  而僅憑我自己,我該怎樣從千軍萬馬中逃開,好去告訴他,不要去困龍峽,不要去困龍峽……

  天重,天重,我不要你死!

  還是如此憋屈冤枉的被人暗算而死!

  山野溝壑間的寒風颳過依舊路易沉沉的松柏,樹葉的嗚咽聲迷離破碎,帶出的氣息儘是北風的凜冽,令人難耐的肅殺陰冷。

  這邊是除夕嗎?

  竟比我平生所度過的任何一個除夕都蕭瑟淒涼得多。

  吞下喉間的哽咽,我一下接一下的深深呼吸著,平定著那噴薄欲出崩潰情緒、

  這時,我忽然便激起了唐天重的話。

  他說,我省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若死了,也絕不放過我、

  這人好生霸道,也不問自己好歹,便只許我跟著他一人,生也相隨,死也相隨,總不許分開。

  其實想想也沒什麼。

  我原也說過,若他死了,我也陪他一起死。

  縱然他死的委屈,若有我伴著,想來也不致太過寂寞難受了吧?

  心裡忽然變安謐了。連揪緊的心也似放鬆了開來,鼻尖便縈上了不知哪裡飄來的一絲臘梅暗香。

  想是山野間不知哪裡的罅隙野生的梅花吧?

  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雖是無語訴淒涼,猶抱孤恨傾幽香。

  這世間不如意之人,不如意之事,原本便是佔八九,我先有莊碧嵐傾心相待,後又唐天重同生共死,又何必心懷慼慼?

  只是終不能見唐天重一面了。

  不知他這樣不通文墨的粗人,到底明白了我送他的詞沒有?

  拿了一根竹筷在手,我定定地瞧著一紙空碗伴奏著,低低的吟唱: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雙花雙葉又雙枝,無無非成雙一。

  不想離別,卻不知那根叫做思念的絲,有沒有扣到彼此的心頭?

  從頭到底,一心縈系。

  夜已深,很涼。

  咆哮的北風吹不散梅蕊幽而淡的清香,但而被有節奏的丁丁聲敲得零落,申萬溫柔的歌聲便幽幽傳開,用清越的聲線衝開除夕夜風的勁列。

  外面傳來守衛的低語,似在驚訝我的一反常態。

  可惜了我的好曲子,不能讓唐天重聽到,卻讓這些俗人聽了去。

  有些意興闌珊的嘆口氣,我丟開爽快,將素白的袍子攏緊,搓了搓凍得紅腫的手。

  “很冷嗎?”

  耳邊忽然聽到唐天重似他慣有的低沉,那樣憐惜的問我。

  我一驚抬眸。

  四壁蕭條,小小一盞油燈在地上明滅,把握自己的身影投在被縟上,單薄的似乎可以被冷風輕輕吹散。

  迴旋耳邊的聲線,竟是我的幻覺。

  但那夾雜在風中的喊殺聲,難道也是幻覺?

  外面的動靜越來越大,連在洞外的守衛也在不安的交談。

  “那邊是不是出事了?”

  “著火了,著火了,那便是糧倉!”

  “看看,西面有人示警,是有敵人攻過去了!他們聲東擊西,表面燒糧草,暗中是想滅點我們的騎兵營1”

  “攻來的人看來不少啊,那我們要不要把他押回軍營中?”

  “這……中軍大營應該會有安排吧。”

  “那邊忙亂起來,還記得這裡?如果被人鑽了空子趁機借走人,我們可擔當不起!”

  另外的人便嗤笑起來,“要劫走這姑娘,無非是康侯,皇上那裡弄了個假的請姑娘,這不是已經打了好幾次了,哪裡會想到人在這裡?”

  我這才知道並不是唐天重沒有想著就我出去,擺脫受制於人的困境,而是唐天霄太過狡猾,按著送走我,明著依然用與我想像的女子吸引著唐天重的視線。

  一個關心則亂,一個無慾則剛。

  這場曠日持久的抗戰,怕是要以唐天霄的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作為收場了。

  不論勝負,還沒被唐天重懷疑上的唐天祺,絕對不會是任何一方的攻擊對象。

  那麼,現在又是什麼人在這 除夕之夜與他對上了手?

  我緊貼山壁站著傾聽外面的動靜皺眉思索時,忽然聽到守衛斷喝,“什麼人?站住!”

  雜沓的腳步聲中,有人高聲回道:“二爺不放心這裡,讓我們將人犯趁夜暫時押回軍營,”

  “哦!”守衛鬆了口氣,隨即又疑惑,“這事只有二爺的幾名近衛知道,你們是……啊,你們……”

  他們的話竟未來得及問完,便傳出幾聲短速的慘叫,而那些凌亂的腳步聲迅速奔向山洞。

  我緊張的快要喘不過氣來,想也不想,便衝出山洞喊道:“天重!”

  領頭那人驀地停下腳步,站在離我是與不遠的地方,靜靜的望向我。

  普通的近衛軍打扮,掩不住他月華般皓潔明澈的俊秀面龐。

  夜空被就被山下的火光映得黯淡,此刻他的映秀身姿,卻將山下的火光都壓得黯淡了,彷彿他才是這暗夜裡唯一的發光體,連抹黑的樹木山石都被映出了柔和的輪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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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嫵兒!”他輕輕地喚我,帶了三分疼惜,三分寵溺,三分傷感,還有一份若隱若現的不甘。

  如今這天底下,大約只有莊碧嵐一個人會這樣喚我了。

  唐天重性情驕傲的近乎彆扭,便是和我再親暱,明知莊碧嵐是這樣喚我,便不肯隨著莊碧嵐的叫法這樣喚我小名了。

  “碧……碧嵐……”

  我有些尷尬,又有些負疚,垂了頭慢慢走近他。

  他的臉色蒼白,眉眼間難掩一路奔波的憔悴和疲倦。但她還是溫和地向我微笑,握了握的手,柔聲問道:“我來的是不是太晚了?”

  “不晚,不晚!”我抿唇笑著,淚水卻一滾落下來。

  這才除夕,沒有到正月初一。

  唐天重還沒去困龍峽,應該還來得及。

  他的手很冷,甚至比我的手更冷些,連指尖都僵硬著,結了冰般潤不開。

  瞥著他瞬間是了光彩的黑眸,我猛地意識到,其實,我打錯了。

  不知什麼時候起,我們失去了原來的默契。

  我的所答,並非他的所聞。

  他的確來晚了。

  我無法改變已經坐下的抉擇。

  我想解釋,可千言萬語都似堵在喉嚨口,一個子也吐不出來。

  而他卻溫默的笑了,說道:“不玩就好,我這就帶你離開。”

  他轉身將我背到背上,那要帶緊緊將我束住,才柔聲吩咐道:“我們穿著唐天祺所領的近衛軍服色,希望能混在他們中間,趁夜色和戰亂順利逃出去吧!”

  他轉頭衝我笑了笑,說道:“也許,我們明天一早還能一起放炮竹迎新年呢!還記得嫵兒膽子最大,早大的爆竹也不怕,旁的小孩被嚇得王家人懷裡鑽,嫵兒卻直往前湊。”

  想起父母在世的無憂歲月,我悵然嘆道:“那時……我不知天高地厚。”

  莊碧嵐帶了同樣改裝過的十餘名部署,一面往下奔去,一面微笑道:“你的性子合唱改過,我瞧著,你還是原來那樣,總是往最危險的地方湊。”

  我賦予他背上,和幼時一般緊摟著他的脖頸,輕聲辯解:“我何嘗願意往最危險的地方湊?避還避不及呢!”

  莊碧嵐沉默片刻,才笑道:“嗯,原是我說錯了,是那些人,那些事,總愛往你這裡湊。”

  我的視線有些模糊了。

  他並沒有說錯,還是我領會錯了。

  原來他指的是唐天重、唐天霄這些隨時尅給疼帶來危險的人。

  旁人倒也罷了,至少我的確是願意靠近唐天重,一心想走回到她身畔的。

  莊碧嵐的戰衣上有著堅硬的甲片,隔著的感覺沒有記憶中柔軟,但飄落的發絲盈在鼻尖,依然是清雅如蓮般的清新,並不感覺出從千軍萬馬中搏殺的戾氣。

  這種平和的文雅,總是讓人安心。

  唐天重一身威凜霸氣,肅殺森冷,就連喜歡他,或被他喜歡,都可能是取禍之道。

  了糧倉附近和西面的騎兵大營依然一團混亂,遠遠的廝殺聲和慘叫聲不拘於耳,冷冷的夜風中飄著可怕的血腥味,厚重的雲層壓得更低了,彷彿被衝天的火光軟座詭異的暗紅,星星點點移動著的火把,想多少人家哭紅了的眼睛。

  本該一家團聚的除夕之夜,在不知會有多少倚閭而盼的父母妻兒會失去自己摯愛的親人,連來年團聚的幾盤都落空成無底的絕望。

  我輕聲問道:“碧嵐,那些人……是你安排的?”

  他沉聲喝道:“嫵兒,低下頭,抱緊我!”

  我還沒有悟過來發生什麼事,莊碧嵐手臂一抖一會,銀光瓢潑撒過,映亮了隨之噴湧而出的瓢潑血光。

  “這裡,這裡有奸細!”

  有人在高喊。

  藉著刀鋒劃過長空的些微光線,看得到四處的人頭攢動,以及飛快往這邊移動的點點火把。

  濃烈的殺機驟然間爆發開來。

  不僅來自週遭的敵人,也來自莊碧嵐和他的部屬。

  我的身體到底虛弱,莊碧嵐劇烈的動作已經我點的眼前昏黑一片,直覺不知哪裡飛來的溫熱血滴時不時濺到面龐和脖頸,讓我心裡陣陣發緊,快要闖不過起來。

  這時只聞莊碧嵐柔聲道:“嫵兒別怕,前面就安排了接應的人手,不會再出錯了。如果不舒服,把眼睛閉上。”

  我應了,才覺出自己環抱在莊碧嵐胸前的手因為緊張,曲折的手指幾乎他的前襟扯破。

  身畔,又有人從斜刺裡飛來一刀,正砍想我。

  呼嘯著的刀鋒寫著迫人的寒意快要逼到我身上是,莊碧嵐已從前方敵人的胸膛拔出阿寶劍,閃電般向後一揮。

  刀鋒不從落在我身上,那人喉間的鮮血卻箭一樣射向我。

  我一陣眩暈,忙轉過頭將臉埋在他的頸窩間,再不去看近在咫尺的可怕廝殺。

  莊碧嵐的身體並不像他外表看來那般文弱,亂軍中大開大合收發自如的對敵氣勢,並不亞於任何戰場名將。

  可不知為何,這一刻,我居然還能想起唐天重,

  他有這根高超的武功,更精明的圖謀,更寬廣的胸膛和更堅實的肌肉,比唐天霄、莊碧嵐更厲害更難纏,正是當之無愧的當時強者。

  可為什麼我想著他那樣驕傲要強的性情,反而心疼得厲害?

  想著他明天一定會為了他無法互助的孩子和女人出現在困龍峽,我連眼前致命危險都看得淡了。

  我已經沒有了他的孩子。

  我正伏在我曾愛戀了十多年的莊碧嵐背上。

  莊碧嵐為了我大開殺戒,可我竟什麼也顧不了,只是想著,他不能去困龍峽,他不能出事……

  廝殺再繼續,我甚至感覺出莊碧嵐有幾次身體震了一震,分明也受了傷。

  但他的行動依舊迅捷,連躍上馬時都能騰出手來半托著我的身體,輕輕鬆鬆得帶我共乘一騎,在震耳的後殺聲中斬開一條血路,向前衝去。

  不知過了多久,身畔終於只剩下馬蹄聲,卻已甚是零落。

  在陰冷陰冷的寒風中,肌膚上濺著的血漬已經凝結,連血肉也似凍住,麻木的失去知覺。

  我動了動僵硬的手指,抬眼望向四周。

  前後跟著的,不過十餘騎,在不知那些聲東擊西引開唐天祺注意力的兵馬哪裡去了。

  或者,都沒了機會從狸山腳下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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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天色很黑,我甚至看不清雖在身後的那些人的大致輪廓,只從偶爾傳出的一聲兩聲呻吟聲中還能猜出,連這些好不容易逃出來的部署,只怕也太多掛綵了。

  我將莊碧嵐的腰圈得更緊些,低聲問他:“碧嵐,你傷勢要緊嗎?”

  他微微側臉,夜色中的弧度溫潤柔和,“我沒事,一點皮肉傷,應該……沒傷著你吧?”

  他握住我的手,修長的指尖溫柔的在我手背拍了拍。

  “我沒受傷。”

  我答著,默默的感受他手掌心傳來的微微暖意。

  那樣的你死我活的殺戮中,他武藝高強,卻受了傷,我上病在身,行動不便,卻毫髮無傷。

  到底花了多大的心思來護我,他不說,我也清楚。

  而莊碧嵐聽到我的回答,也似松了口氣,輕聲道:“沒受傷就好。我真拍……”

  他哽住,卻又彷彿很低的笑了一聲。

  我垂頭道:“碧嵐,謝謝。”

  他便點頭,說道:“我原以為你從不必對我道謝。不過,謝便謝吧,我究竟…不再是你願意依託終身的那個人,是不是?”

  唐天霄一定告訴過他,我不僅不願做他唐天霄的妃子,也不願再做莊碧嵐的妻子了。

  我沉默許久,也只能說道:“我們陰差陽錯,有緣無分。”

  “陰差陽錯,有緣無分?”他重複著我的話,語調已是淒涼,斯普了一層厚厚的積雪、

  “是我的錯,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寧清嫵。”我鼻中酸澀得很,只是依戀的又將頭靠在他背上。

  他仰頭,望向天空。

  可半個星子都沒有,這樣全然的漆黑,他能看到什麼?

  我也仰頭,望向天空。

  鼻中更酸了,但眼睛的熱淚卻被吹得冷了,慢慢的倒灌回眼眶深處。

  除了眼睫微濕,眼角微涼,我再也覺不出自己曾與落淚。

  這時,我聽到莊碧嵐道:“你沒有錯,我也沒有錯,我們都已夠小心,可老天…..還是讓我們錯過了。”

  “可你還是寧清嫵,我莊碧嵐從小看著長大,想著她開心過一輩子的嫵兒。”

  倒灌回的淚水忽然不可抑制,泉湧而出。

  而夜風,更冷了。

  又往前奔出數十里,手足俱已麻木了,練頭腦也是昏昏沉沉,如不是被緊縛在莊碧嵐身上,我真擔心自己會一頭栽倒下去。

  這時,疾行的馬兒放緩了腳步。

  “碧嵐……”

  彷彿聽到有女子欣喜而帶著嗚咽的呼喚。

  我吃力的撐開眼皮,看到了前面上亮著燈的小小營地,紮了二三十頂帳篷。

  其中最大的那頂帳篷前,有個裹在玄青大氅中的熟悉身影正急急奔來。

  她身後的侍女提著盞菱紗燈籠,淺淺的淡紅光芒將她嬌媚清瘦的面龐映出了幾分豔麗。

  是南雅意。

  千里征戰,莊碧嵐依舊將她帶在身側,留在脫險後第一眼可以看到的地方。

  有點兒酸,有點悵然,我悄無聲息的將患者莊碧嵐的雙臂放下。

  莊碧嵐低了頭,解開了腰間扶住我的腰帶,卻沒有立刻下馬。

  “碧嵐,雅意在等你。”

  我啞著嗓子,舌尖似也被凍僵了,澀的托轉不動。

  “嗯……”

  莊碧嵐彷彿應了一聲,卻還是沒有動。

  這時,南雅意已奔到馬前,笑著喚道:“碧嵐,清嫵!”

  “雅意……”

  莊碧嵐終於動了。

  他踩著馬鐙,慢慢的下馬,卻在單腳落地時身體一晃,一頭栽倒在地。

  “碧嵐!”

  一個在馬上,一個在地上,我和南雅意一起換他的名字,然後望向彼此。

  第二十四章 角聲清裊,相尋夢里路

  我被南雅意和侍女扶下馬時,莊碧嵐也被他的部屬連扶帶抱送入了帳篷。

  南雅意挽著我,和我急急奔過去看莊碧嵐時,掌心似乎比我還涼些。

  “我沒事……”

  莊碧嵐臥在衾間,微笑著這樣寬慰著我們。

  明亮的燭光下,我終於能看清,他那俊秀的面龐儘是失血和劇痛後的蒼白,唇邊泛著青白,顯然傷勢不輕。

  他身上遍是血跡,戰袍解開,才發現肩腿都有受傷,的確是皮肉之傷,並不嚴重。但解開中衣後,胸腹部緊縛的紗布赫然在目。

  已經乾涸的暗紅血漬,又快被剛滲出的鮮血浸透了。

  南雅意的臉色已是和莊碧嵐差不多的蒼白。

  她一邊看著大夫為莊碧嵐清理敷藥,一邊低聲告訴我,“皇上傳訊說他預備把你抓回來時,碧嵐剛剛和南疆打了一仗,雖然勝了,卻也受傷不輕,虛弱得很。可我們想著總是不放心,所以備了馬車急忙趕過來的。可惜到底沒來得及,皇上他……”

  她的眼睛垂下,長睫如無力耷拉下的蝶翼,微微顫抖著掩住眼底的苦澀和傷感。

  我便知莊碧嵐遲遲不曾動手,只怕也與他的傷勢有關。

  如此沉重的傷勢,還闖到敵營救我,無疑是在拿自己的性命當賭注了。

  我澀然道:“怎麼這般不知保重自己?忘了上有莊伯伯滿懷殷望,下有數萬將士馬首是瞻了嗎?”

  “不曾忘。可人活一世,總得有取有舍。”莊碧嵐喘息著,微微而笑。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1
一二九

  大夫正處理著他的傷口。隨著他的喘息,那裡正在往外冒著鮮血。

  我垂頭,並不覺得自己值得他這樣取捨。

  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負心人,但如今,我於他,的確算是負心了。

  莊碧嵐依然微笑,“你能安然無恙地回來,我也沒死,我算是賭贏了。清嫵,我們的運氣不算差。”

  我便抿唇,努力將唇邊的弧度向上勾起,“希望……我們的運氣能再好一點兒。我們或許可以賭一賭……賭一賭我們能不能在陰差陽錯後,找到和我們有緣有分的那一位。”

  莊碧嵐的眉跳了跳,沒有接話。

  南雅意依然是一貫的從容,靜靜地望著我。

  眼看莊碧嵐的傷口包紮妥當,想來有大夫隨身照顧,一時還不致有危險,我坐了片刻,精神也略好了些,遂站起身道:“碧嵐,我必須去困龍峽。”

  莊碧嵐並沒有阻攔。

  他抬眸看了一眼帳外依舊漆黑的沉沉夜空,勉強支起了身,吩咐自己的親衛,“看下還有多少沒有受傷的弟兄,護送寧大小姐去困龍峽。”

  我心裡震動,不由問:“你……你願意幫我去找他?”

  他雖溫文爾雅,可我曉得他對囚他辱他又利用他強佔我的唐天重有多惱恨。連莊氏降了嘉和帝唐天霄,應該也多少懷著報復唐天重的意圖。

  莊碧嵐很快回答:“我討厭這個人,可我當然要幫你。只盼……你也量力而行,凡事先求自保,便是不辜負我這般辛苦救你一場。”

  “我記下了。”我幾乎要哭出來,卻強笑道,“螻蟻尚且貪生,我又豈會自尋死路?到時一定見機行事,靈活應對,好早些回來吃雅意做的菜,泡的茶。”

  莊碧嵐點頭,向我擺了擺手道:“那你快去吧,外面的馬車大概已經備好了,飲食衣物都有,雖然粗糲了些,也先將就用著吧!時間不早,記得早去早回!”

  他竟連這個也預料到了。

  從我還是不解事的小女孩時,他便這般細緻地為我著想著,如今,我已是他人妻妾,他還是不改當日的溫存體貼。

  縱然不再是相攜一生的愛侶,他還是我最親近的摯友和兄長。

  “謝謝。”

  我應了他,再次道著謝,眼圈卻已紅了。

  這一回,莊碧嵐並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靠在枕上,沉默地望著我。

  南雅意也在吩咐道:“小心!如果形勢危急,先撤回來大家再慢慢商議,萬萬不可硬碰,知道嗎?”

  我低頭應了,走向帳篷外的馬車。

  而帳內,傳出了莊碧嵐一聲長長的嘆息。

  “雅意……”

  他喃喃地喚著南雅意的名字,惆悵,傷感,委屈,以及終於能找著個人敞開心扉的慶幸。

  我可以想像,如今似兄長般捨命護著我的男子,此時正像個迷惘的孩子,疲憊地將頭埋到南雅意的肩窩處。

  就像那晚的細雨中,那晚的蓮池下,一貫高傲的唐天重,也曾喝得醺然,欺負了我,還像孩子般無辜著。

  有緣有分……

  他們應該能是有緣有分的一對吧?

  南雅意可以靜靜地守著他,卻不必無奈地守候他,不必一天比一天失望,一天比一天悲傷。

  那麼,我和唐天重呢?

  送我前去困龍峽的馬車並不華貴,也不精緻,卻極牢固,起承轉合的重要部位,均包以鑄鐵,車廂的板壁也比一般的板壁厚實,不懼尋常刀槍弓箭。

  但護送我的莊氏親兵並不多,寥寥十餘人,倒還有兩三人是受了傷的。

  再不知夜間突襲唐天祺軍的那些兵馬到底是全軍覆沒了,還是被沖散了未及回來。

  我披上他們為我預備的火紅色狐狸皮斗篷,慢慢地搓著迅速被夜風凍僵的雙手,一時竟不敢去問,只為救我一人,莊碧嵐究竟犧牲了多少人馬,未來又會因此惹多少的麻煩。

  領隊的護衛見我沉吟著不上車,上前安慰我道:“寧大小姐,放心吧,只要我們能盡快找到康侯的兵馬,人多些少些,並不妨事的。”

  我應了,正要舉步上車時,忽聽南雅意遠遠喚道:“清嫵!”

  我忙回頭時,南雅意正抱著個手爐匆匆自帳篷裡跑出,急急趕上前來。

  她將手爐遞給我,低低道:“車裡雖有暖爐,只怕還是冷。抱著這個吧,應該會好些。”

  她的唇已凍得發白,在奔跑引起的急促喘息中呼吸出一團團雪白的熱氣。

  低一低眸,就著她身後侍女手中所提綾紗燈的光芒,我看到了小小的銀製暖爐上精刻的纏枝寶相花紋,隱透著來自貴家的不凡與驕矜。

  這樣精緻的器物,宮外並不多見,多半是她自己平常所用的了。

  她素來怕冷,又經歷了夏天那場重創,身體又似單薄了些,臉色始終不如在宮中時的紅潤健康。我握了握她的手,只覺她掌間被暖爐焐出的微熱正迅速消逝,快要和手背一般冰冷了。

  將暖爐推回給她,我微笑道:“帳篷裡未必比車裡暖和。何況碧嵐傷重,更要好好照顧,受不得寒冷。我穿得厚實,沒事的。這個你們就自己留著吧!”

  南雅意眸光瀲灩,似灼燒著火焰,又似流溢著水光,盈盈欲下,卻反手握緊我的臂腕,吸了吸鼻子笑道:“我身體從來就比你好,碧嵐又是男子,有大夫照顧著,怕什麼?倒是你,剛剛……剛剛歷了這樣的磨難,尋常人家都一兩個月不能出門見風的,怎麼會沒事呢?我……我竟不知怎樣勸你保重才好!如果碧嵐好好的,我一定陪著你去找唐天重。”

  她說著,微一失神,才嘆道:“若碧嵐好好的……自然不捨得讓你吃這苦頭,早親自帶你去了。”

  我望向莊碧嵐的帳篷。

  有燭火輕輕地跳動著,帳篷在黑夜裡散發著溫暖的淺橘色,安謐而沉靜。

  彷彿又看到了他曜亮如星的黑眸,滿是疲倦,依舊蘊涵了淺淺笑意,溫默憐惜地向我凝望。

  若不是因為我,無論在南楚還是北周,他本該都是閒時醉吟煙霞、戰時馳騁邊疆的將軍,允文允武,受盡長輩的嬌寵,同輩的敬重,大有一番作為。

  如今,他作為一名新降將領,卻硬生生將我從唐天祺手中救出,壞了唐天霄的計畫,更不知會讓本就立足未穩的莊氏兵馬受到怎樣的猜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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