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已完成)

 
li60830 2019-1-5 15:42:11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2 25363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1
一三〇

  縱然唐天霄目前急需盟友相助,等他地位穩固,憶及今日之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未必做不出來。

  而唐天霄對南雅意,總還存著三分情意,三分歉疚。只要不礙著他的江山和皇位,他應該願意在自己的羽翼下力保她和她的家人周全。

  南雅意又將手爐塞回我手中,寶相花的紋理帶著醺醺的熱意摩挲在掌心,是這寒冷的漫漫除夕夜裡最可貴的溫暖。

  我輕輕地說道:“這一生,我累他已夠多。可惜……我連回報的機會都沒有了。雅意姐姐,我們姐妹一場,只怕我還須連累你……連累你代我照顧他。”

  南雅意一失神,“代你照顧他?”

  我微微地笑起來,“我這人向來自私得很。欠了他承諾過的一生一世,卻不想還了,只能將他託付給姐姐了!”

  紗燈的光芒在南雅意的雙頰敷了淺淺的黃,此時那層黃卻似暈了開來,洇成了薄薄的紅,連她神情都已顯出幾分侷促。

  她低咳了一聲,轉眸望向那頂透著光亮的帳篷,不安地說道:“清嫵,莊碧嵐是個君子,也是個痴情人。當日他雖為我把你舍下,可從未打算放棄你。”

  我抿著唇,輕嘆道:“新泡的好茶,原要趁熱喝了才好,若是放久了不去喝它,就是再上品的茶葉,再清甜的泉水,也會苦澀難嚥了。與其勉強在苦澀裡尋找原來的香氣,還不如重新沖一壺好。雅意姐姐,如今,他已不是我的那壺茶了。”

  紗燈裡的小燭跳了幾跳,南雅意明珠般的眸子隨之跳躍著,明明暗暗,若有若無地浮動著柔和的輝芒。她慢慢道:“我明白。就像……唐天霄已不是我的那壺茶一樣,我們已弄丟了最初的感覺。只是……現在你面前的這壺茶,真是你喜歡的那壺嗎?”

  想起唐天重那兇猛剛烈的性子,我笑了起來,“這茶很苦,可我甘之如飴。”

  攏了攏身上的狐狸皮斗篷,我踏上車,吩咐護衛,“快走,看看我們能不能在上午便趕到困龍峽。”

  南雅意緊走幾步,在馬車開始行駛前又急急向我說道:“清嫵,不管挑了怎樣的茶,一定要活著才能品,才能嘗。你切切記了,我和碧嵐都在這邊等著你,等著你安然歸來,和我們一起開開心心地活下去,知道嗎?”

  車廂的一角燃著暖爐,似把整個軀體都熏得暖暖的。

  我半掀車簾,笑道:“是,我會安然歸來,和你們一起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還有天重,唐天重。

  不管之前多少的恩怨,日後多少的困難,我們都要活下去,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至於是不是和莊碧嵐他們在一處活下去,倒也不重要了。

  既然已知曉情事,我又怎會看不出他們兩人交流時不必形諸言語的默契?

  只是我已是他們兩人間的一枚結,若不解開,只怕這輩子也只能流於相依相扶的曖昧,很難再有其他。

  而我希望他們能幸福,就像我和唐天重曾經的幸福一樣。

  幸福……

  小產未癒的身體疲倦痠軟,我如同煮熟了的面條般無力地歪在座椅上,卻微微地笑了。

  我竟不能否認,我們曾經幸福。

  這日凌晨,才到丑時,在凜冽北風裡醞釀了許久的一場大雪終於發作出來。

  無邊的天幕像倒扣蒼穹的大沙漠,無聲而凌厲地撒下沒完沒了的大粒雪霰,要把這天,這地,盡數淹沒成一色的空茫。

  領隊的護衛姓陳,本已受了傷,想來該是莊碧嵐身畔最得用的人物,此時兢兢業業護著馬車前行,卻告訴我道:“寧大小姐坐穩些,不然先躺下休息片刻也行。這雪……只怕下得大了,待會兒路上結了冰,就更難走了。”

  我忐忑不安,問道:“明天什麼時候可以到困龍峽?”

  陳護衛答道:“原本上午便可以到了。可這雪再下的話,也就有些難說了。希望江南的雪不像我們北方那樣厲害,別一早就堆起來,把路給堵了。”

  “那麼,上午還能到嗎?”

  “可能要中午或下午才能到……”

  陳護衛有些遲疑地伸手為自己擦了擦汗,無奈地望向夜空。

  我探出頭來,望瞭望天色。

  天快亮了,鉛白的天空繼續陰沉著,大朵大朵的雪花毫不留情地打在臉上,刺生生地疼。

  看來這雪下得長了,並不容易止住。

  去晚了,還來得及嗎?

  唐天重,希望這場大雪,阻滯住的不僅僅是我這輛馬車,更是你身邊的千軍萬馬。

  本就未曾痊癒的身體睏倦之極,我不得不裹了事先預備好的錦衾,臥在鋪著豹皮的榻上休息。

  惴惴不安的睡眠極淺。

  唐天重、唐天霄、莊碧嵐,還有那個被活生生打下來的孩子,似又圍在了我身畔,笑語不絕。

  幾次驚夢,又強迫自己睡去,不去聽外面沙沙而下沒完沒了的雪落聲。

  如果我找到唐天重,並能和他逃開那個死亡峽谷,前面艱辛的路,只怕還長著。

  我不能孱弱著身體去拖累他。

  終於到達困龍峽所在的密山時,午時早已過了。

  外面的雪已經小了些,滿山遍野卻已鋪了厚厚的一層積雪,白得耀眼。

  馬兒都已累得直打響鼻,連連噴著熱氣。馬車後面一路迤邐過來的深深車轍,見證著它們的負重。

  山裡人家偶爾響起的一兩聲爆竹聲,讓我記起原來這日已是旦日,一年的第一天了。

  這並不是好事。

  入了正月,便算是早春了,這樣的雪,本就對莊稼有害。何況大年初一滿天滿地素縞,總是不祥。

  我抱著手爐,打開一側的小窗向外觀望。

  前方的雪地雖也是潔白一片,卻能看到剛被覆去的雜亂腳印和車轍痕跡,應有大隊人馬經過不久。再前方,便見兩側山峰兀立,地勢凶險,此刻山石已被覆了白雪,山體卻還是蒼青的,森森地散著寒意,殺機凜冽。

  陳護衛聽到些動靜,忙騎馬趕到窗側,呼著一團團熱氣向我稟道:“寧大小姐,前面便是困龍峽。”

  我怔了怔。

  密山東連平安州,西接扶風郡,峰巒疊嶂,蒼黑似鐵,溪流環繞。困龍峽則是密山中的一道峽谷,一路俱是山峰險峭,若是在其間設下埋伏,連逃都不易逃去。

  唐天祺為其兄擇了這麼個地方設下陷阱,果然情深義重。

  我屏了呼吸向前方望去,寂寂山道,紛紛白雪,並不見半個人影。

  陳護衛遲疑道:“可能就在前面吧。大小姐不妨再回車上休息片刻,雪若再大……只怕馬車就沒法通過了。”

  我也發現了。

  雪,越下越大,路,越來越崎嶇,馬車,也越行越慢。

  隨從們不斷拿連鞘的刀劍磕著車軲轆中積的冰雪,他們的盔帽上也已滿是積雪,連眉梢都是雪白,下馬走動之際,聽到甲冑上結成冰塊的積雪斷裂和脫落的聲聲脆響。

  我默默地走回車中,聽憑他們辛苦地輪流下馬推車,自顧將車內的暖爐加一點兒炭,又取了預先用棉花渥在暖爐旁的食盒,端出其中的一盞參湯,喝得一滴不剩。

  小產剛剛數日,我的身體遠遠談不上恢復,經過這一夜的奔波,更讓我心力交瘁。

  可我沒有時間休息,甚至可能會面對更劇烈的廝殺和征戰。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1
一三一

  唐天重……

  他一定就在附近了。

  我們很快可以見面嗎?

  參湯微微的暖意從胃部蕩了開去,彷彿未來再大的風雪,再多的血腥,在依到他那寬闊有力的胸懷後都可以忽略不計了。

  手指撩開一側小簾往外察看時,我注意到了自己的手。

  很白皙,映著明亮的雪光泛著淡淡的青,連青玉般的指甲下都看不到一點兒屬於健康的紅潤。腕骨指骨,俱瘦得突了出來,纖細得像輕輕彈一下都會折斷。

  摸一摸自己的臉,我摸到了高聳出來的顴骨。

  許久沒有照一照鏡子了,再不知如今的我已經憔悴消瘦到什麼模樣。我咬了咬唇邊,希望唇能紅潤些,藉著方才的參湯效力,讓我不致顯得太過蒼白。

  正思忖時,隱約聽到外面隨從幾聲低低的驚叫,接著車身晃了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卡住,停了下來。

  我忙踏出車廂看時,一時也驚住了。

  前方,同樣積雪滿路。

  可眼前的雪,居然是紅色的!

  這裡那裡,或深或淺,或多或少,像誰作畫時一不小心傾了硃砂,觸目驚心的紅一直向前方蔓延著。

  才有的一點兒暖意,被週遭的酷冷侵襲,頃刻便已無影無蹤。

  在一名隨從的攙扶下我跌跌撞撞地跳下車,才往前走了兩步,忽覺腳下踩到的物事軟得怪異,忙退了一步,定睛看了,身體便搖晃著站立不住。

  竟是一具士兵的屍體,尚未完全僵硬,剛被薄薄的一層白雪覆上,傷口處溢出的鮮血卻把近處的白雪染成鮮紅。

  這一路蔓延著的深深淺淺的紅,竟全是屍體嗎?

  我僵在那裡,靠著車轅說不出話,只是一陣陣的頭暈目眩。

  難

  我來晚了?

  我竟來得太晚了,連唐天重一面也見不到嗎?

  一旁的隨從忙扶住我,而正翻看地上屍體的陳護衛也飛奔過來,勉強笑著說道:“寧大小姐放心,這裡雖然剛剛打了一場,不過……看起來康侯應該沒落下風。”

  我攥著轅木上的積雪,長長地吸著氣,冰涼徹骨的雪花將寒意直沁到胸肺間,卻還是悶得透不過氣來,許久才能沙啞著嗓子問道:“他們已經打……打完了?”

  陳護衛焦躁地望著前方,答道:“暫時看不到戰況勝負。不過從地上的死屍服色來看,康侯應該沒吃虧。死的人七成是皇上的兵馬。”

  設下圈套的是唐天霄,唐天重還能反敗為勝,倒將唐天霄一軍?

  我忐忑地盯著前方白雪中的團團殷紅時,陳護衛已在諫道:“寧大小姐,目前情況不明,路途也被這些屍體堵塞,馬車是走不了了。大小姐身子又弱得很,不如我們先回公子那裡,等他打聽到了確切的消息再作打算,如何?”

  我凝一凝神,慢慢答道:“連戰場都未曾打掃,證明他們的仗還沒打完。我……要去找他。”

  彷彿為了應和我的話,不遠處忽然傳來轟然一聲,霹靂般炸響在耳邊。

  還未及抬頭,更多炸響連續不斷地傳了過來,巨雷般震得耳中嗡嗡作響。

  這會兒的雪勢已小了些,我抬眼時,清晰地看到前方某個山頭附近捲起的漫漫雪塵和滾滾濃煙。

  隱隱可聞的慘叫聲中,我失聲叫了起來:“快帶我去,快帶我去,天重……天重在那裡!”

  我的雙腿虛軟著,並無一絲力道,只是我叫喊之時,人已飛快地奔了出去,腿腳迅捷如飛,連著被屍體絆倒兩次,依然能飛速爬起身來,竭力向那個方向跑去。

  陳護衛在後面急急喊道:“寧大小姐,你這樣不行的!”

  我充耳不聞,一顆心怦怦地瘋狂亂跳著,快要從腔子中蹦出來,只是告訴著自己,唐天重在那裡,唐天重在那裡。

  即便有無數的陰謀和暗算織成了密集的網在那裡等著他,我還是相信,他不會有事。

  那炸藥不會炸到他,一定不會。

  我後來被陳護衛拽住,硬拉到一匹馬上坐了,由他們牽著馬向前行進。

  我再也注意不到馬蹄和隨從們腳下無數的屍體,只是兜緊了斗篷上的同色狐狸皮風帽,笑著說道:“康侯不會有事,他這般厲害的人……唐天霄也傷不了他,對不對?”

  隨從們並不回答。

  我猛地想起莊碧嵐被唐天重暗中軟禁的事,也猜出無論是莊碧嵐還是他的屬下,其實都很討厭唐天重。

  “其實,我知道他不是好人。”我失神地望著那裡漸漸飄散開的煙塵,乾巴巴地笑起來,“他一直不是好人,只是我想讓他活著,好好活著。”

  這樣強悍的男人,理應活個百八十歲的,以雄鷹般盛氣凌人的姿態,孤獨驕狂地傲視同儕。

  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老話,正該用在他身上。

  其實我拼了命想做的,無非也只是盼著能再看他一眼,看著他以自己的方式好好地活下去。

  他不該被人縛住雙翼,更不該為了我而被人縛住雙翼。

  他應該像鯤鵬般飛得很高,很遠,不會為了一個女人而放棄自己的天地。

  踩了不知多少人的屍體,好久才出了峽谷,不再是困龍峽的地域。但空氣中瀰漫的血腥味卻更濃了,連不小心吸入鼻腔的雪花,都在肺腑間迴旋著濃濃的腥臭,被寒氣凍得收縮的胃部不由得陣陣抽搐,卻是吐都吐不出來。

  眼前地勢已經開闊,那處在困龍峽看來近在咫尺的戰場,依然不見蹤影,喊殺聲卻越發近了。

  我正揉著被雪霰打得疼腫的眼睛,想問問陳護衛等人大約還有多遠時,馬兒已轉過一道山坳,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形勢,一道黑影不知從哪裡飛來,重重地撞向我。

  我尚未驚叫出聲,一旁為我牽馬前行的陳護衛已飛起一腳,將那道黑影踢得飛起,落在地上又滾了兩滾,這才頓住。

  竟是一具從山坡上落下的屍體,全身血肉模糊。

  身後的隨從彷彿都從被凍結的狀態瞬間融化過來,箭一般沖上前來護住我,出鞘的刀劍鋒芒灼天,鮮明地劃開了漫漫雪光。

  前方的小小山坳,正是我苦尋的雙方交戰處,卻不是我想像的千軍萬馬廝殺對敵。

  地上滾著大大小小的石塊和七零八落的屍體,讓我想起方才的連綿巨響。原來此地另有埋伏,卻是炸開了山峰上的碎岩,用作對付下方敵人的第一道伏擊。

  是唐天重的兵馬在衝出困龍峽後,再次被襲擊嗎?

  那麼,他們應該迅速撤離此地,擺脫這種失了天時地利,處處受制於人的局面才對。

  可為什麼那大批的人馬,不但不往前方撤退,反而意圖攻往左首那座陡峭的小山峰?

  我眯著眼,試圖抬頭看清山峰上的形勢時,大片的雪塵卻已自山上撲撒而來,沒頭沒腦地將我籠得睜不開眼。

  “什麼人?”

  近在咫尺傳來格鬥交鋒的聲音,隨即響起陳護衛的高聲應答:“我等奉交州莊公子之命,護送清姑娘來見康侯!”

  兵戈之聲一時靜寂。

  嗖嗖的風聲旋繞在山間,把斜斜密密的雪花打在臉龐,卻已沒了知覺。

  我慌亂地拍打著風帽上的霰粒,努力蕩滌開遮住我視線的一切時,前方的腳步又是一片凌亂急促,不時聽到碎石被踢開到一邊,或有人摔倒在雪地的悶響。

  彷彿攻向山峰的眾人都撤了下來,大片的黑影迅速奔向我這裡。

  有一個熟悉的嗓音,穩穩地響在我的馬頭前,“幫我謝過莊公子了!”

  眼前彷彿清晰了,卻又迅速模糊。

  有那麼一瞬間,我看到了唐天重。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2
一三二

  玄衣如墨,連戰甲都是墨黑的。微凹的深眸墨如黑潭,急流洶湧,殺機四伏,甚至被周圍的血光映出了微微的紅,連漫天漫地的白雪也不能映亮半分……

  “天……天重……”

  我恍惚這樣喚了一聲,身體已忽然一輕,迅速被裹入了一個堅硬如鐵卻溫意蓬勃的胸懷。

  “清嫵,清嫵……”唐天重的嗓音極其低沉,仿若只有那樣的聲線,才壓得住喉間顫動著的哽咽。

  但他僅僅只喚了兩遍我的名字而已,然後便是用滿是繭意的手掌小心翼翼地在我面龐摩挲。

  他的掌心熱熱的,有著我所熟稔的氣息,——霸道里的柔軟,血腥中的溫存,鏗鏘中的纏綿,不羈中的深婉,豪宕中的痛惜,沉雄間的歉疚。

  我竟完全是懂得的。

  眼前更加模糊了,大團的濕潤和著他的溫暖,融開了面龐的冰涼。

  從硌得我生疼的甲片間抬起頭,我揚起唇角,勉強給他一個明燦的微笑,“侯爺……我沒事。”

  唐天重結了冰般的面龐顫了顫,刀鑿斧雕般的五官頃刻鬆動。他捧住我的面龐,竟不顧正身處激戰之中,當著他那些部下的面,低下頭來便吻上我。

  先是額前,再是鼻尖,再是雙唇……

  從上而下,蜻蜓點水般溫柔掠過,如此溫暖,如此柔軟,如此珍愛……

  如此妥帖地熨到胸口。

  寬大的手掌握著我腰肢,緩緩地在我平坦的小腹滑過。

  我心頭針扎般劇痛起來,忽然間連骨髓血液都酸澀難當,恨不得重重地捶著他胸膛,滾在他懷裡號啕大哭,哀痛我們那沒出世便讓我幸福得在睡夢裡笑醒的孩子,怒斥他的權欲熏心害了我們的親生骨肉,惱恨他那善妒的母親、偽善的弟弟讓我承受的一切。

  眼中的淚水滑落如雨,在未及結成冰前迅速地被他拭去。

  斜斜密密的冷雪中,那暖暖的掌心……

  我終究只對著痛不可耐的黑眸笑了一笑,再次道:“侯爺,我沒事。”

  他便點頭,低低道:“嗯,我知道。你從來都說自己沒事。”

  一旁閃過他貼身相隨的張校尉,上前稟諫道:“侯爺,既然清姑娘不在山上,我們還是盡快撤離,回扶風郡大營吧!”

  唐天重皺眉,這才略略放鬆了我,恨恨地瞪了一眼山頂,嘲笑道:“唐天霄在困龍峽捕我的那張大網,想讓我全軍覆沒,卻被我反將一軍,讓他的兵馬丟盔棄甲,不得已弄個假清嫵在山上誘我深入,這次再失敗了,不知可有第三套計畫來對付我?”

  這時莊碧嵐那些送我來的部屬已上前向我行禮告退,順帶呈上了一套小號的盔甲。

  “這時南姑娘伴隨公子征戰時素日所穿的,南姑娘說,若寧大小姐順利找到了康侯,便送給寧大小姐了。”

  我雙手接過,摸著顯然有別於一般男子盔甲的精緻甲衣,忙解開斗篷匆匆套上。

  唐天重一邊為我扣著鋼盔,一邊轉頭問道:“那麼,你家南姑娘有沒有說,假如她沒能順利找到我,又待如何?”

  陳護衛望著這個喜怒無常的男人,遲疑答道:“若沒找到……自然還要好好帶回去的。”

  唐天重冷笑,“幫我傳話給莊碧嵐,寧清嫵不論是生是死,都是我的人,輪不著他來置喙。至於今日之情,本侯記下了,且容日後回報!”

  陳護衛等人面上皆有慍意,看了我一眼才匆匆離開這是非之地。

  瞧他們的眼神,頗有點兒為我不值的意味。

  我同樣覺得唐天重蠻橫霸道得太過了。

  明明送我盔甲和傳話的人是南雅意,他卻一股腦地扣在了莊碧嵐身上,連道謝也這樣夾槍帶棒滿懷惡意,再不知是什麼意思。

  第二十五章 兵戈凌滅,暗香泣飛雪

  唐天重將我抱上他的青騅馬,在他身後坐穩了,又拿束帶緊緊地縛到他身上,才一邊繞開碎石率著他所餘無多的部屬前行著,一邊問我:“你……怨不怨我?你一定……極盼我救你吧?終究卻是我無能,讓他救了你出來。”

  我這才覺出,唐天重那囂張的傳話,其實頗有些色厲內荏的意味。

  他不安,並且……吃醋了。

  只是萬萬捨不得這時再對我撒出吃醋後的怒意。

  我伸出胳膊,緊緊地環著他的腰,低聲道:“不怨。”

  “哦!”

  他淡淡地應著,顯然並不相信。

  我繼續道:“因為你終不會想到,阻礙你成為九五至尊的人,會是你的父親、你的母親和你的弟弟。也許……還有你的妻子。”

  “你……”他又失聲,抓住我環在他腰前的手,終究不捨得用力,很快又鬆了開來,連聲音也柔軟下來,“你承認你是我妻子了嗎?”

  我微微地笑,“你若不肯承認,我便不是了。”

  他啞然笑了起來,“你別做夢了。我早說過了,你跑到天邊去,也逃不開我掌心。便是我敗了,死了,你也別想逃開。如今更是如此。若我會死,死前也一定先結果了你,讓你和我結伴做對鬼夫妻,也免得我活著日日夜夜懸心,死了也日日夜夜懸心。”

  這樣惡毒的話語,我聽到耳中,居然回味出一絲甜蜜。

  我嘆道:“我不做夢。隨著你生或死,貴或賤,我都認命。”

  倚在他背上,我清晰地聽到他的心跳分明漏掉了一拍。

  之後的許久,他那不規則的心跳都與他面上沉著冷靜的王者氣勢大有出入。

  我們的身前身後,尚有近百名鐵騎相隨,俱是一身鮮血,恍如從地獄中奔出。

  此處地勢險陡,兵馬眾多未必便有優勢,據我一路過來看到的屍體估算,他帶來的,應該是兩千左右的輕騎兵,裝備精良,身手高明,並且忠心不二,才會在敵人居高臨下佔盡上風時猶自拚命相搏,——不是攻城略地,而是用自己的命去搶奪主將在乎的一名小小女子。

  山上對山下的情勢一時也不能看得分明,唐天重兵馬的突然撤退,讓山上的攻擊者久久回不過神來,也不知是不是在猜疑唐天重另有計謀,因而在唐天重率人跑出老遠後,才從山上衝下。可惜唐天重臨行前令人將山坳中殘存的馬匹一概殺死,他們徒步而行,再怎麼追也是趕不上了。

  山間難行,戰場也難以鋪展,想來唐天霄設在山中的兵馬也不會太多。

  我們這就算逃出生天了嗎?

  我略略鬆了口氣,放開了一直緊繃的神經,疲倦地靠在唐天重的身上。

  唐天重呼吸漸趨平穩,才記得繼續問我:“天祺……是不是背後和唐天霄有勾結?”

  我倦倦地答道:“他說,你母親害死了他的母親和他的同胞弟弟,你父親又讓他阻止你弒君奪位,所以他令人灌我打胎藥。我不肯,他一腳踹在我肚子上,孩子就下來了。都是血,好疼……”

  唐天重身體一震,咬牙切齒地恨恨道:“怪不得……原來是他!這畜生!我會將他千刀萬剮,為你和蓮兒出氣。”

  蓮兒……

  他果然和我一般看重我們的孩子,記得我們是如此殷殷地期盼著他的出世,甚至早早為他取了名字。

  蓮兒,蓮兒,見證著他的父母初識於蓮池,相守於蓮池,甚至……相愛於蓮池。

  是的,相愛……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2
一三三

  再次見到莊碧嵐,發覺彼此的心意已不復當日的波瀾翻湧,更讓我清晰地意識到,曾經認定的固若金湯的愛情,在音塵杳杳多少年後,終於在聚散匆匆中煙消雲散。

  所幸,我並不是雲中孤雁,他也不是水中浮萍。各有得失,終究不算悲慘。

  如果失去蓮兒只是唐天重母子當年所為而受的報應,那這報應,我也只得承受,並和淚吞下。

  我低聲在他身後輕嘆,“冤冤相報何時了?得饒人處且饒人。侯爺,你恨他傷了我,害了蓮兒,他也恨你母親害了他母親和弟弟,對和錯,你分得出嗎?”

  唐天重沉默,然後冷笑,“清嫵,若我敢懷有你這樣的容人雅量,這許多年的明槍暗箭,我早就不知死了幾十回了!”

  我也沉默了。

  最是無情帝王家。那樣你死我活的明爭暗鬥,原就不是我所能忍受的。

  風雪似又密了,剛剛有些回溫的面龐,被雪粒打著,反覺出冷森森的疼意來。

  唐天重見我不說話,倒似不安起來,拍了拍我的手,放緩了語氣說道:“若我饒了別人真能解去冤仇,退一步倒也不妨。怕只怕,我敢退一步,立刻兵敗如山倒,別說蓮兒,便是你,我都不能保住!”

  我打了個寒噤,忽然又想起唐承朔臨終前所囑的話,不覺伸出手來,摸了摸我貼身掛在胸前的荷包。

  輾轉流落在外這麼久,總算沒人想起要搜我身,唐承朔給我的東西被我縫在荷包中收藏著,倒也不曾遺失。

  提到我們的孩子,唐天重神色黯然中帶著淒惶,“清嫵,我無法容忍……我連我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唐天霄有定北王和莊氏支持又如何?天祺陽奉陰違一心反我又如何?瑞都在我掌中,舉國最精銳的兵馬也在我掌中。如今你回到我身畔,我更無顧忌,你且等著看你夫君怎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吧!”

  我啞然,心知無從再勸,何況身體早已虛乏得不堪,一陣陣地心悸眩暈著,連手足俱已疲軟,只得閉著眼默默忍受一路翻山越嶺的顛簸,努力穩著坐在馬上的身姿,不讓唐天重發覺我的病弱,免得連累他太過分心。

  唐天重卻似很享受我無力的依靠,偶爾轉頭瞧我,黑眸晶亮,倒似比那漫山的白雪還要明澈些。

  眼看快出密山,兩側有矮松、山石、灌木等飛快掠過,頂部俱壓著厚厚一層積雪,看來像一個個弓著腰的老人正戴著雪白的氈帽。

  唐天重心機之深,並不在唐天霄之下,饒是唐天霄這樣機關算盡,似乎也未能佔據上風。

  他拿馬鞭指點著前方向我說道:“從這裡過去的山口,便駐紮著八千接應我們的騎兵。待會兒與他們會合了,唐天霄再調遣再多兵馬越過密山趕過來,無論如何也是趕不及的了。”

  我點頭,“唐天霄的駐地,似乎在平安州以東,想大規模調軍過來,並不容易。”

  這話我不過隨口一說,但唐天重的身體卻似僵了僵,慢慢放下了舉起的馬鞭,手背上竟已攥出根根青筋。

  他應該是想到什麼,並突然緊張起來。

  我遲疑著問道:“哪裡不對了?”

  唐天重策馬向前,吩咐兩名親衛,“你們先行到前方軍營去探察動靜,若是一切正常,即刻發兩枚響箭通知本侯,如有異樣,便知發一枚響箭,然後盡快脫身回來稟我詳情。”

  親衛領命,快馬加鞭離去後,他才緩緩道:“平安州到扶風郡,除了穿越密山山道最近,若繞道狸山,不過多上三天路程,並且俱是康莊大道,可供大隊兵馬行走。”

  狸山?

  我失聲道:“唐天祺的駐地?”

  唐天重令唐天祺駐於狸山附近,當然有其用意,如今看來,至少他是打算用唐天祺的兵馬作為扼住唐天霄東進的咽喉要塞。

  可如果唐天祺有了叛心,這道要塞即刻形同虛設,反而成了懸在唐天重頭頂的一把鋼刀。

  三天路程雖不短,但從我被唐天祺捉住並設計要挾唐天重那時候算起,已經過去六七天了,唐天霄完全有時間調動兵馬,從唐天祺駐地悄無聲息地繞過。

  唐天重大約聽出了我的恐慌,轉過頭來向我微笑,“不怕,我只離開了一兩日,便是唐天霄真的和唐天祺聯手,以他們的胃口,能制住我部署在密山以東的八千精騎就不錯了。至於扶風郡的十八萬兵馬,有傅將軍、盛將軍等統領,他們想輕易撼動,也只是做夢而已!”

  我忙抿著嘴角,衝他盈盈一笑,道:“跟在侯爺身畔,我自是不怕。”

  他便點頭,放緩了馬兒的速度,繼續向前行著,很是無奈般嘆道:“都承認你是我妻子了,怎麼還是這麼生分,口口聲聲喚著我侯爺。每每聽你嘴裡哄我歡喜,可心裡最親近的,還是那位肯幾次三番為你出生入死的莊公子吧?這次再見面,不知親親熱熱把你的碧嵐叫了多少遍。”

  我把披在盔甲上的斗篷裹緊了些,嗅了嗅鼻子,說道:“這天還真冷。”

  “哦?”唐天重皺眉,“月子裡凍壞了身體最易落下病根,你躲到我大氅裡來,再忍耐一天半天,等安定下來,我找大夫給你好好調理。”

  我繼續說道:“這天冷得厲害,連雪花嗅到鼻子裡都酸酸的。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天下的不是雪,是醋呢!”

  唐天重猛地悟過來,惱怒地扭頭瞪我,“你這死丫頭,敢笑我吃醋?”

  我若無其事道:“不敢。是我鼻子被凍得發酸了。”

  唐天重再瞪我片刻,見我始終貼在他肩背上,那怒意便似被生生地憋住了,愣是沒發作出來。

  不但沒發作出來,再有片刻,我甚至聽到了他哧哧的笑聲,將頭探到前面去瞧他面龐時,果然滿面柔和的微笑,連眸子都漾著春水般的明亮清澈,將素常的威凜肅殺一掃而空。

  許久,他道:“明年再為我生個孩子吧!我們還喚他蓮兒,好不好?”

  我臉上發燙,卻是微微而笑,“好。”

  唐天重卻不滿足,沉思片刻又道:“一個自是不夠的。明年先生一個男娃娃,到後年再生個女娃娃。如果到時你養得胖些壯些了,再計較要不要再生幾個吧!”

  他倒算得好,把我當母豬產崽不說,還連男娃娃女娃娃都計算出來了!

  我再不好意思答他的話,依在他身後假寐,仿如有幽梅的暗香,縈在飛雪中飄來,甜絲絲地沁入肺腑。

  朵朵雪花從眼前飄過,紛紛揚揚,成了春日婉秀媚曼的楊花,連飛舞的姿態都是溫柔的。

  可我到底沒有幼稚到把唐天重安慰我的話當真。

  縱然扶風郡還有十八萬精兵強將,一旦唐天重和他帶著的八千精騎出事,面對著群龍無首的事實和唐家二公子的背叛,軍心不穩進退失據在所難免。唐天霄身為武帝嫡嗣,總比被唐天重扶到龍椅上的傀儡皇帝有威望得多,到時振臂一呼,只怕這十八萬精兵多半會不戰而降。

  所以唐天霄並不需要對付那十八萬兵馬,只要對付好落了單的唐天重便行。

  馬兒行得更緩慢了,轉過一處山腳,我們已看得到遠方連綿的帳篷。

  炊煙縷縷,正從那成片的帳篷中裊裊升起。

  一切看來很正常,並無可疑之處。

  正想著是不是我和唐天重都太多疑了時,但聞一聲尖銳的哨音越過了沙沙的雪聲、呼嘯的風聲,迅速在空氣裡激盪起來。

  抬眸,孤零零的一枚響箭,正以驚人的速度,飛快地劃過無數雪霰,孤寂地射向蒼漠的天空。

  而期待中的第二枚響箭始終沒有射出。

  軍情有變?

  唐天重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頓,身體卻已驟然間繃緊,突然迸發出的激昂氣勢,如猛虎出籠,雄鷹擊空,連脫出盔帽的每根髮絲都閃動著凌厲迫人的殺機。

  “轉道山南!”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2
一三四

  他鎮靜自若地下令,聲音並不高,但身後百餘騎的應諾之聲,已將山間樹木上的積雪震得簌簌而落。

  我緊張得渾身冷汗,只是更緊地貼住他後背,不讓他覺出我的虛弱和畏怯。

  既已選擇和他共同面對,我所能做到的,便只能是儘量減少我給他帶來的負擔。

  我不能拖累他。

  眾人轉過馬頭,沿著山腳的另一個方向飛奔起來時,兩側的灌木和山石忽然動了起來。

  準確地說,是那些偽裝成灌木或山石的伏兵動了起來。

  雪地裡突然被拉開的絆馬索先將前面連著十餘騎絆倒,接著便是躍上前的伏兵,各持刀槍劍戈,殺向倒地的騎兵。

  能被唐天重挑中,並在重重包圍算計中衝出來的騎兵,自然都是身手非比尋常的死士。

  “侯爺快走!”

  前方的騎兵雖被重重地甩下馬背,眼見有人襲擊,第一件事,竟是先去砍斷絆馬索,打通唐天重和後面人馬的道路,緊跟著才持刀自衛。

  他們不顧傷勢騰挪之際,早已在格鬥中失了先機。何況伏擊的這些人,與其說是士兵,不如說是刺客更合適,行動靈巧敏捷,身手立刻落在了下風,但見刀光閃過,慘叫連連,前方的雪地裡,已迅速翻起了大片鮮紅雪浪。

  疾馳向前的馬匹,踏的不僅是敵人的鮮血,更可能是自己人的身軀。

  可這時候,再沒有人顧得了去分清敵我了。

  活下去,特別是保著唐天重活下去,才是最終贏得未來戰局的關鍵。

  斜刺裡有人飛來一刀,唐天重冷哼著,手掌一翻,掛在馬頭的亮銀長槍已握在掌中,揮灑時揚一片比雪花更炫目的光芒,閃電般迅捷劃過。

  對方連慘叫也是短促,中槍處鮮血潑灑如雨,迅速融去大片白雪,連正在落下的雪花都似染了那鮮紅,猙獰地撲打到臉上。

  莊碧嵐前晚救我,同樣也是這般在刀山劍海中奔來馳去,卻到底是在黑夜之中,不若這樣過於潔白的天色,連血色都能鮮明到眩目,令人陣陣地心悸。

  “把眼睛閉上!”唐天重低沉著吩咐我時,我才意識到我的身體正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好!”我輕聲應了,儘量將自己蜷緊在他身後,默默感受激烈打鬥時他那身健實肌肉牽引出的強大爆發力,卻依舊大睜著眼睛,關注著眼前的戰局。

  這些刺客伸手雖高,但人數頂多才與我們這一行人相當。這樣的雪天從馬背上居高臨下地往下攻擊,總是佔著天時地利的因素,因此被突襲的慌亂過後,唐天重的部屬已迅速扭轉局面,逐漸控制戰局。

  這時,只聞刺啦一聲,一道火光衝天而起,劈開了漫漫雪光,然後在空中炸響。

  很美麗的火樹銀花,紅得澄澈,亮得耀目,像是誰在張揚著爪牙,邪惡地縱聲大笑。

  一計接一計,一環套一環,唐天霄竟謹慎到將唐天重任何可能退路都已算好,並竭力封死堵絕。

  唐天重眯著眼,眸子裡灼過烈焰般的怒火,掃了一眼本該駐紮著他的八千精騎的軍營。

  去探察動靜的兩名近衛還沒有回來。

  也許再也不會回來。

  他們以響箭示警,不僅告訴了唐天重軍營異常,也提醒了唐天霄所部兵馬,唐天重已經到來。

  想來他們早有準備,如今再得到這些伏擊者提供準確方位,大隊援兵,頃刻可至。

  風雪聲中,我依稀聽到了追兵奔出營寨的馬蹄聲。

  “速戰速決!”

  唐天重咬牙吐出這四個字,手中銀槍勢如蛟龍,再度貫穿敵人心臟。

  那人淒叫一聲,臨死之時,居然還能揚手發出一枚袖箭,直奔唐天重面門。

  唐天重向後一仰,已輕鬆避過,繼續策馬向前。

  銀槍隨著青騅馬奔走的步履甩開那已不能再動彈的敵人屍首,帶起一溜血珠,濺於雪地,迅捷被馬蹄帶起的白雪混雜住,如春日裡揉碎了的落紅,轉眼被踩踏殆盡。

  看出唐天重打算即刻突圍,一側又有人不顧牽制住他們的騎兵,飛起袖箭徑射過來。

  唐天重揮槍擊落兩枚袖箭,定睛看了一眼跌在雪地裡的袖箭,向身後沉聲喝道:“小張,阿陳,為我斷後!”

  這青騅馬本是當日唐天霄為支開他而帶他在宮中所選的塞外寶馬,性雖桀驁,一旦被唐天重馴服了,倒是匹萬里挑一的好坐騎,即便負著我和唐天重兩人,都能輕若無物,馳騁如電。只要他那些部屬將襲擊的刺客儘量拖住,以他的身手,一馬當先衝出重圍並不困難。特地叫了兩名心腹近衛過來斷後,必定是為我的安全著想了。

  果然,伏擊者見唐天重欲要脫逃,竟有幾個不顧一切擺脫開對手的糾纏,仗著自己的輕身功夫,拼了命般襲擊過來。

  看出唐天重對我的安全多有顧忌,這些堂堂的戰場男兒,竟把我當做了唐天重最大的空門,毫不猶豫地將刀劍揮向我。

  身後的張校尉和陳校尉連連為我擋開刀鋒劍刃,並及時地擊落了兩枚射向我和唐天重的暗箭,解了唐天重的後顧之憂,果然讓唐天重一路勢如破竹。

  對敵之際,撲到我臉龐上的冰冷,已分不清是融了的血水,還是敵人的鮮血。

  從軍營方向奔出的追兵馬蹄聲越來越近,但前方的敵手終於也越來越少。

  挑飛最後一名擋路者的鋼刀時,唐天重仿若略放下心,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他們想擒殺本侯,做夢!”

  他冷冷地笑著,在馬背上拍了一下,青騅馬便發出長長的嘶叫,風馳電掣般向前衝去。

  馬兒加速行進的瞬間,我的背部止不住向前衝著的力道,略微向後仰了一仰。

  幾乎同時,後背彷彿著了重重一擊。

  我聽到了金屬擠開護身甲片的尖銳刮擦聲,甚至聽到了銳物釘入骨肉中的輕微聲音。

  劇痛迅速蔓延時,我忍著疼沒有呻吟出聲,咬緊牙關轉頭看時,張校尉正一臉驚慌,向剛被唐天重磕飛兵器的那人一刀斫下。

  那人頓時身首異處,緊屈著的右手慢慢鬆開,卻還看得出剛才出其不意射出袖箭的姿勢。

  緊隨其後的張校尉和陳校尉發現我受傷,急急要奔上前時,我忙向他們使了個眼色,又示意他們看山下大道上隱約可見的大隊追兵。

  他們神色一凜,對視一眼,緊張地驅馬隨在後面,到底沒敢驚動唐天重。

  他們大約也清楚,若此時讓他發現我受了傷,也不會有機會為我包紮處理,白白地亂了唐天重心神而已。

  有些無力地伏到唐天重背上時,他若有所覺,微微側了頭問道:“累了?再撐一兩個時辰,便該是咱們的地界了。唐天霄胃口再大,吞了我的八千精騎後,也沒能耐動我那十八萬精兵!”

  剛脫重圍,身後又有無數追兵如烏雲般壓上前來,他卻不改豪宕剛毅,線條分明的五官斧刻刀鑿般深邃著,只在衝我微笑時泛出泉水般的清澈,孩童般明亮見底,除了我自己的倒影,再無一絲雜質。

  我看到自己臉龐靜靜地鐫於他的瞳仁,面容蒼白,消瘦得兩邊的顴骨凸出,縱然曾有過怎樣的天香國色,此時也已被折磨得光彩全無,怎麼看都不過是個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病弱女人。

  便是這樣一個無姿無色總是為他人帶來災難的女人,也能這般佔據他全部的目光和心神嗎?

  我不覺衝他微笑,那瞳仁裡的女人便也微笑,滿滿的幸福。

  “不論何時,侯爺都是我的英雄。”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2
一三五

  我說著,卻恨他比莊碧嵐高大許多,而我的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越來越沉,再也無力抱住他的脖子,親他一親。

  聽了我的話,唐天重的臉居然紅了紅,飛快地轉過頭,驅馬向前奔著,口中卻是低低的抱怨,“你這妮子想氣死我,還喚我侯爺!”

  我伏在他的後背上,隔著厚厚的鎧甲,聽著他有力的心跳,揚了揚唇。

  侯爺是你,唐天重也是你,喚什麼有區別嗎?

  若是走進了彼此的心裡,天涯海角,也在咫尺之間。

  我並不知道我後背的傷勢究竟嚴不嚴重,但在馬兒頓挫的飛奔中,我居然沒有覺出太大的疼痛,只有麻麻的疼,從傷口緩緩地擴散開來。

  記起了打落的袖箭上泛著的奇異藍光,我的心臟也似麻麻地疼了起來。

  唐天霄務要取唐天重的性命,連伏兵的兵器上都塗了毒。

  血液的流淌彷彿停滯下來。

  我想,我還是有些害怕的,不過更多的,應該還是不捨,不甘。

  我們相守相處的日子並不多,彼此的心結甚至讓我們沒有敞開心扉說過一次話。

  “天重……”

  我輕輕喚他。

  很低的聲音了,帶著絲繾綣的溫柔,若有若無地飄在呼嘯的風雪中。

  “嗯……”

  他居然聽到了,同樣溫柔而歡喜地應了一聲。

  厚實的狐狸皮紅斗篷被風雪捲得獵獵揚起,明耀得像一團火,快活地在冰冷的雪天裡燃燒。

  偶爾,能從被翻起的雪白狐狸皮毛上,看到一大團的鮮血緩緩洇開,一滴一滴地夾在白雪中,落到被踩得凌亂的雪地裡。

  竟是深沉而不祥的烏黑。

  我說:“天重,追兵好像遠些了。”

  唐天重答道:“是啊,清嫵你不用怕,這匹馬兒極好,跟我進山的兄弟們也都是難得的良駒,他們追不上的。”

  我笑了笑,“我不怕。這場賭博,你若贏了,有大周的萬里江山,你若輸了,老王爺也早已未雨綢繆。”

  唐天重微怔,側頭道:“父親?”

  短短二字,聲調已是愴然,不知是懷念,還是懷恨。

  若不是唐承朔死後還設下重重阻礙,如今他早該是踩著姨媽和堂弟的屍體走到權力最頂端的那個人,還用在風雪裡為自己和愛人的性命奔波?

  可我終究是懂得唐承朔的。

  唐天重並不是人們想像中的薄情寡義,真的斬殺血親為生母報了仇,也未必真能舒暢到痛快淋漓。

  就像唐天祺除掉我們的孩子為母復仇後,也會心虛地不敢面對我,不敢面對其兄。

  整個背部都已麻木得失去知覺,連心跳也似越來越緩慢。我努力地呼吸著雪中的冰冷空氣,冀盼那樣刺骨的冰冷鑽到肺腑間,能讓我多上片刻的清醒。

  環著他的腰,我近乎貪婪地感受著指尖下那沒有一絲贅肉的緊實腰線,緩緩地告訴他,“老王爺臨終前給了我一樣東西,我把它放在荷包裡,一直貼身掛在胸前。他說,你若兵敗,就交給你。”

  唐天重的身體立刻抽緊,如同張揚著翅翼爪牙的鷹隼,驀地發現了苦苦追尋的獵物蹤影。

  他道:“你待會兒就給我,知道嗎?那樣東西,我現在就要!”

  意料之中的事,我的心裡還是麻麻地冷了一下。

  我輕聲道:“你若要,待會兒下了馬,你就拿去吧!老王爺和你雖是父子,到底完全不一樣了。他死了,還盼著他喜歡的女人,他心愛的兒子,一個個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唐天重便不悅,冷淡道:“所以他這輩子都在為別人活著,死了連謚號也只是個親王而已!”

  我點頭,“你要的是你喜歡的人都為你而活?”

  唐天重道:“那是自然。譬如你,我再不放心把你放在別處了。既然孩子沒了,以後我打仗也得把你帶著,天天讓你在我跟前,便是我戰死了,也須把你帶上。不然……連死了也是孤孤單單的,也太寂寞了。”

  他的思維,從來霸道,再不知體恤人半分。

  我改變不了他,只能嘆道:“我倒是習慣寂寞了。在寂寞裡想著親人或喜歡的人正開開心心地在陽光下漫步,我便很開心了。若我死了,你必須得好好地活著,我才能放心。”

  “有我在,你死不了!”唐天重不屑地回頭瞪了我一眼,我正努力地挺直身體,向他嫣然而笑,宛若正站於陽光下,灑了一身的明媚。

  他放心地轉過頭時,張校尉用力地拍著馬臀,欲要驅馬趕上前來說些什麼。

  我看得到他目光裡的焦灼和擔憂,向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喜歡一個人,自然希望他活得好好的,而不是做拖累他的禍水。

  張校尉眼睛裡有晶瑩閃過,忙轉過了頭,若無其事地揉揉眼睛,彷彿只是被雪塵迷了眼。

  雪還在下,沒完沒了地下著。

  這個大年初一,果然不是個吉利的日子呢!

  遠遠有零落的鞭炮鳴過,吹在風裡,也是淒涼了。

  所謂雪舞冰川,銀裝素裹,不過是天地都著了層孝衣,悲泣著誰的離去而已。

  手指仍在他腰間輕輕摩挲,可觸感卻已麻木,只能靠我的想像,想像這不知多少個夜晚曾與我相偎相擁的軀體,如此緊致,如此流暢,如此有力……

  我感慨地嘆息:“天重,我真的想和你生一個男娃娃,再生一個女娃娃。”

  唐天重道:“等你養好了身體,我們很快便能重新有我們的孩子了。生個男娃娃須得像我,生個女娃娃……嗯,也得像我才成。如你這般嬌嬌弱弱的,將來必定受委屈,我不放心。”

  我的胸中憋悶得漲疼,用力吸入的空氣,彷彿半點兒都沒法進入肺腑了。眼前有盔帽中脫出來的發絲來回地拂著,視線便越發地模糊,連心神也陣陣地恍惚,耳邊的風聲時而清晰,時而靜謐。

  我無力再擁住他,慢慢地垂下手,靠在他背上輕輕道:“天重,我困了,想睡了。”

  唐天重便急急道:“別睡!這麼冷的天,小心著了風寒!何況馬背上這麼顛,怎麼睡得著?”

  我呢喃地撒嬌,“我幾天沒好好睡了。我要睡會兒,只睡一小會兒。”

  唐天重彷彿還在說話,我卻已聽不清了。

  慢慢垂下頭時,雙臂也正無力地耷拉下來。

  一片純然的白中,火紅的斗篷張揚地拍打著漫天飛揚的簌簌雪塵。

  腰間束帶依舊把我和他緊緊地縛在一起,那樣融洽的親密,讓我好生安心。

  忽然便記起了唐天重的一句話。

  他說,清嫵,你永遠不知道,我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喜歡你。

  其實他錯了。

  我是知道的。

  唐天重,你永遠不知道,我比你所能想像的更喜歡你。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2
一三六

  唐天重番外·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

  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清嫵一直以為他不懂,可他早就是懂得的。

  雙花雙葉又雙枝,無非成雙意。

  可即便是繡在兩人共同骨肉未來會穿的小兜肚上,唐天重還在想,那句詩,為誰而吟,為誰而繡?

  他是始終不安的。

  他得到清嫵的手段,委實太不光明,在發現清嫵尚是處子後,他更是懊恨自己的迫不及待,只怕清嫵這一世,都會認定他人品下乘,無法和她的莊碧嵐或唐天霄相比了。

  可他已尋了她三年,等了她三年,他又怎知,如果不主動出擊,許多個三年後,她是不是還那樣緊鎖著心房,在心有所屬中淡淡地對著他,再不將他放到心裡?

  那個皇宮初見的夜晚,他自負身手高明,又有眾多暗衛相護,才進入南楚皇宮探探動靜,不料暗衛中竟藏了太后的眼線,伺機借刀殺人,竟把他的行蹤出賣給了楚人。

  那晚他少有的狼狽,但後來回憶起來,卻只有石橋上那個如蓮花般搖曳著的絕色少女。

  她的笛聲極清澈,空靈得像隔了雲端般飄渺著,讓他明知身後有追兵,還是不住往那個方向逃了過去。

  那無聲垂淚的少女,一身素色宮裝,凝了月華般散著柔和的輝芒,面龐同樣皎潔如月,那般寧謐出塵的氣韻,讓他站在橋頭呆呆地看著,一時竟忘了身後還有追兵。

  她的面容,直到他克制不住將她擁在懷裡時,他才能看清。

  其實五官是怎樣的,已經不重要了。

  這樣一個飄逸如仙的女子,後來便成了他心裡衡量是不是美人的標準。於是,這天下便沒有一個他能看得上眼的美人了。

  他並不太願意承認自己也能多情如斯,也不肯承認自己會對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女人一見鍾情。可他確信,這女子是前世便銘刻在他心頭的,只是在重新相見的一刻,才喚起了銘刻在心頭的疼痛和欣喜。

  她是他前世的孽,注定了他看她的第一眼,便在劫難逃。

  錯過,再錯過,徹骨的懊恨伴著徹骨的思念,讓他有機會擁有後,絕對不肯再去承受失去的苦楚。

  可即便得到了,他依舊無法心安。

  他不僅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她的靈魂,就像……她曾經對待莊碧嵐那樣,睡裡夢裡都只記得他,再容不下第二個人。

  令他沮喪的是,連試探她真心與否的計謀,也成了她眼中最拙劣的把戲。他自以為聰明地看她表演時,她不動聲色地將計就計,竟讓他成了可笑之極的小丑,尷尬得無地自容。

  幸虧她有了身孕。

  他清晰地看到,那個悄無聲息孕育著的嬌兒,讓她重新燃起的關於幸福的夢想。

  他所能做到的,只是盡力讓她感覺到,她是他的獨一無二,並期待著,終有一天,他也能是她的獨一無二。

  不想分別,但不能不分別。

  醞釀了多少年的仇恨,以及在復仇中越陷越深的權力泥沼,他已掙脫不開。

  親情也許會衍生出額外的權力,但權力則注定了會毀蝕親情。

  不進則退。

  否則,死無葬身之地。

  何況,他很想向清嫵證明,他不僅是最適合她的那個人,更是最能帶給她無上尊榮的那個人。

  可清嫵才離開,面對不得不發的弦上之箭,他已心生悔意。

  也許,並不需要這麼急著便動手。

  也許,他該等他們的蓮兒出世再行動。

  何處今宵孤館裡,一聲征雁,半窗殘月,總是離人淚。

  他竟也有英雄氣短,兒女情長的時候。

  冬天來臨時,他收到了清嫵寄來的衣物,看到了她親筆所寫的那句詩,一顆心總算安穩下來。

  從頭到尾,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原來,盡嘗相思之苦的,並不只是他一人。

  他更瘋狂地想丟開手邊的戰事,回到她的身畔,喝著她泡的茶,聽她吹一支曲,從此靜靜相依,再不相離。

  他也真的那麼做了。

  匆匆安排好手邊的事務,回到他為她在饒城營造的那個家裡,卻沒能看到她。

  凌亂的臥室裡,無處不是她的氣息。為他們孩子所做的小衣物,精緻得讓人愛不釋手,卻因為她被擄掠而忽然顯得淒涼。

  唐天霄為部屬的失職驚慌失措,並懷疑是守護清嫵的暗衛中出了奸細,大動干戈地抓了好多人,一一地細細盤查。

  而唐天重只是驚痛地發現,他的心,空了。

  沒有得到時,他擁有思念,終於得到時,他貪婪地希望得到更多。

  從沒有人告訴他,得到後再失去,原來竟是摘去了心。

  摘去了心,讓整個人空寂得失去了所有的依憑。

  對手送來的血肉模糊的胎兒,他不敢看一眼,就像他一次次地試圖從唐天霄手中救出清嫵時,他不敢去想清嫵正面臨的痛楚和絕望。

  謀士一再勸他冷靜,他也逼著自己冷靜,逼著自己集中精力,應對困龍峽即將到來的惡鬥。

  除夕之夜,那樣冷,那樣黑。

  他在山外駐紮的大營向東凝望。

  唐天霄的兵營在東方,他的清嫵,也該在東方。

  密山裡吹來的風一絲一絲沁到了骨子裡,連骨髓都似結成了冰。

  “清嫵……”

  他低低地喚。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2
一三七

  呼嘯而過的風聲中,忽然便聽到了幽幽的音樂聲。

  不是笛聲,不是簫聲,韻律斷斷續續,時隱時現,伴著女子清澈而憂傷的輕輕吟唱。

  九張機,雙花雙葉又雙枝。薄情自古多離別,從頭到底,將心縈系,穿過一條絲……

  是清嫵嗎?

  有那麼一刻,他清晰地看到了蒼白消瘦之極的清嫵,半蜷在小小的油燈下,拿凍得紅腫的手指持著筷子,一下一下,把一隻普通不過的瓷碗,敲出了金盤迸珠寒泉濺石般的樂聲。

  化腐朽為神奇,他不懷疑聰明絕頂的清嫵可以做到。

  可他已顧不得欣賞。

  看著她身上粗糙的棉衣,看著她努力揉搓著凍僵的手,看著她無聲無息滑下的淚,他只是心疼,心疼得再也忍不住,開口便問道:“清嫵,很冷嗎?”

  他上前一步,風卻更大了,彷彿吹滅了那盞小小的油燈。

  一片漆黑。

  他的清嫵,不見了。

  再怎麼側耳傾聽,也無法聽到半點兒剛才的樂聲。

  竟是幻覺,幻覺嗎?

  可他寧願相信那是真的。

  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和清嫵,理當如是。

  劫後餘生,再次相見,竟是如此美好,連漫天的雪花都在飛舞之際顯出格外的嫵媚來。

  清嫵居然是莊碧嵐救出來的,這讓他心裡委實不痛快,可想到清嫵舍了莊碧嵐不要命地衝到了戰場,他滿懷行走刀鋒間的剛硬,忽然柔軟如一池春水。

  漫天的飛雪中,清嫵伏在他的背上,那樣溫柔地向他呢喃,“天重,我真的想和你生一個男娃娃,再生一個女娃娃。”

  是的,九死一生後,他們將終生廝守,生一個男娃娃,一個女娃娃,如果她不再這樣瘦骨伶仃,他們還會有很多個娃娃。

  他笑了,沁到鼻尖的雪花,有蜜糖絲絲的甜香。

  可他的清嫵說困了,說想睡了。

  她安靜地倚著他軟下身體時,也的確像是困了,像是睡了。

  但這時強烈的不安忽然間便席捲過來,毫無緣由,只是心悸到可怕。

  “清嫵,清嫵,別睡,陪我說話,知道嗎?”

  他拍著她垂落的手腕,不容反駁地喚她。

  可她沒有回答。

  他回過頭,看不到清嫵藏在他背後的面龐,卻發現了陳校尉、張校尉驚恐躲避的目光。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下馬時,清嫵瘦小的身軀無聲地跌落他的腕間,輕得感覺不出份量,軟得感覺不出生機。

  背上的袖箭赫然在目,雪白的狐皮斗篷染滿了暗黑的血。

  他不敢想像,這麼柔弱的小女子,在剛經歷了殘酷的打胎後,怎能再忍受這樣的傷勢,一路隨他顛簸奔馳。

  她居然還能在這樣寒冷徹骨的大雪裡,那樣平靜地向他傾訴著別有所指的溫柔絮語。

  她說,“在寂寞裡想著親人或喜歡的人正開開心心地在陽光下漫步,我便很開心了。”

  她說,“若我死了,你須得好好活著,我才能放心。”

  可他向來都是怎麼說?

  他說,“你別妄想著再跟別人。若我死了,也必不會讓你活著。”

  他說,“我死之前,必定先殺了你,死後才不致寂寞。”

  他一直沒告訴她,他其實只是害怕。

  害怕他的世界,再沒有了她。

  不敢想像的失去,頃刻間便要來臨嗎?

  權勢,慾望,富貴,仇恨,忽然之間全都遠了,遠得只剩下腕間這個輕如鴻毛的女子。

  在他的心頭狠狠地壓下,重逾泰山。

  追兵越近,捲起的雪塵裡,嶄新的馬蹄鐵銀光閃閃。

  只有唐天霄身邊的禁衛軍,才可能在這樣艱苦的對峙中,依舊擁有最好的裝備。

  隨侍的近衛在急急催促,“侯爺,快上馬,不然來不及了!”

  身上的貔貅香囊在雪天中依然散發著龍腦的芳香。他放到鼻尖嗅了嗅,讓自己的大腦更清醒些,才淡淡地吩咐,“你們撤,立刻。”

  近衛呆住。

  他卻若無其事地將清嫵抱得更緊,撕開她後背的衣衫,拈了箭羽,飛快地一拔。

  扔開袖箭時,那黑紫腫脹的傷口居然沒冒出多少鮮血。

  這可能比血如泉湧更可怕。

  他俯下身,為清嫵吸吮毒血,並將手掌抵到她的後背,希望能用自己的真氣護住她心脈,讓她能夠堅持到有人救她的那一刻。

  追兵已近在咫尺。

  他所餘不多的部將正圍在他的周身,連馬兒都不安地在原地打著轉。

  他抬起頭,微微一笑,“你們去吧,通知扶風郡的將士,就說……我唐天重對不住他們。請他們……自便吧!”

  “侯爺!”

  “侯爺!”

  曾經一起出生入死的將士,驚慌地喚著,或策馬而奔,或戀戀不捨。

  而唐天霄明黃色的王旗已經揚到前方,漫天的雪塵瞬間席捲過來。

  那樣迷離了眼睛也迷離了神志的雪塵中,他聽到自己在說話。

  他說:“若我死了,你必須得好好地活著,我才能放心。”

  第二十六章 浮雲生死,應笑著意深

  從來沒有人說過我命硬。

  但當我睜開眼,發現我正身處怡清宮,並由凝霜、沁月侍奉著時,我無端地想起了禍害遺千年這句話。

  紅顏禍水。

  這一回,我又禍害了誰?

  讓我昏沉的麻木感已經消失,繞著前胸緊裹住的布條下,後背的傷口正隱隱作痛。

  “昭儀,來,喝藥!”

  凝霜端著藥碗,用匙子盛了褐黑的藥汁遞到我唇前,依然是以往的溫和笑容,滿是伺候主子的慇勤小心。

  我麻木地啜吸著,有種恍然一夢的錯覺。

  難道我還在夢裡嗎?

  或者,從被唐天重凌逼,到不知不覺中丟了心,到唐天祺、唐天霄的聯手暗算,到雪地裡的相攜奔逃,才是一場真正的夢?

  夢醒來,我還在大周皇宮中,還是唐天霄的妃子,還是唐天重陰謀陽謀不惜一切要抓到掌心的寧昭儀?

  我問:“這是什麼藥?”

  凝霜微笑著答道:“毒素已清,這都是固本益氣生肌補血的藥了吧?太醫說了,昭儀剛剛小產便奔波勞碌,又中毒受傷,如果不好好調理,可就落下一世的病根了。”

  舌尖的苦澀剎那席捲全身,我慌亂地抬頭四顧。

  怡清宮比記憶中收拾得更是整潔雅緻。

  天水碧的絲帳,靛青的輕帷,連帷後立的一架漆木雕花絲繡屏風都是旖旎風光。

  大朵粉蓮,大片荷葉,輕裳照水,盈盈欲語。葉下有鴛鴦成雙,交頸而浴,意態安閒。

  屏上用黑色絲線繡了詩。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江南小曲溫暖的韻律彷彿在那栩栩如生的畫卷中蕩了開來,悠悠的曲調中,我竟只想起了唐天重。

  他柔軟著眉眼,低低而蠻橫地說道:“我們生個男娃娃,須得像我,再生個女娃娃,也得像我,才不被人欺負了去。”

  “唐天重……在哪裡?”

  我直著嗓子說出了這句話。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3
一三八

  一個不論我是生是死都不許我離開的人,怎麼肯放任我來到唐天霄的身邊?

  而且……是在皇宮之中,原本應該被唐天重的兵馬所盤踞的皇宮之中!

  凝霜遲疑,然後與沁月對視一眼,不敢答話。

  那中毒後的憋悶又絞到心口,我沉重地呼吸著,卻還是陣陣地透不氣來。

  “他……敗了?傷了?是不是……是不是已經……”

  那個字,我不敢吐出,也不敢想像。

  我只是睡了一覺而已,一個沒敢指望能醒過來的長眠而已。

  不論我生死,原來的局勢都應該按著原來的方嚮往前發展才對。

  他已突出重圍。

  他手上尚有十八萬精兵。

  他甚至可以拿到我脖上的荷包裡的東西,得到另一支絕大的助力。

  他沒道理敗,沒道理死,就如我沒道理又跑回了這曾困我三年的皇宮中一般。

  可我下意識地摸向胸前時,荷包中的硬物依然掛在原處。

  那是一塊虎符,代表著攝政王暗中經營的另一支精兵。

  在我們奔逃的路上,他還心心唸唸記著這個可以立刻讓他穩居上風的虎符。

  他那樣權欲熏心,連做夢都想著為母報仇,登上九五至尊,可後來竟沒有將它拿走!

  凝霜、沁月依然不敢回答,而屏風後卻傳來年輕帝王意氣風發的輕笑。

  “清嫵!”

  他從屏風後轉出,依然一身淡黃的家常裝束,連腰都不曾束,那樣斜飛著狹長的鳳眸,懶洋洋地走到我跟前。

  我的嘴唇蠕動了好久,才能艱難地擠出字來,“皇上……”

  唐天霄湊到我面前,細細地打量著我,眉眼間的笑意便更見深濃。

  “嗯,還不錯,看來這條小命終於被朕撿回來了!”

  我盯著他光彩熠熠的眼睛,連句虛偽的簡單問候都懶得說,單刀直入問道:“唐天重呢?”

  他果然皺眉,慍道:“你這丫頭太無禮。以前記掛著莊碧嵐,朕道你青梅竹馬,痴情不悔,如今朕是有意成全了,你還打算來個喜新厭舊,跟定那個叛臣賊子了?”

  我羞怒,答道:“皇上,我喜新厭舊用情不專,本就不是個好女人。那個叛臣賊子原也不是你的堂兄,他和他的父親自然也不曾為你東征西討打下大周如今的江山。”

  唐天霄漲紅臉,忽然皺眉向凝霜等人喝道:“滾出去。”

  可憐這兩個丫頭還真是無辜,自我走後這怡清宮不知冷落成怎樣,怕也是受盡委屈,如今我回來了,她們還得消受皇帝的喜怒無常。

  而如今,這天下恐怕再沒有人比唐天霄更有權利任性妄為,喜怒無常了。

  一時侍女們走得乾乾淨淨,唐天霄卻依舊煩躁。

  他在床榻前來回踱了兩圈,才抬頭道:“別記掛著唐天重了。他已把你交給了朕。”

  我握緊拳,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不信!”

  “朕也不信!”

  唐天霄停下不安邁動的腳步,接了我的話頭迅捷說道。

  我愕然。

  唐天霄不甘地盯著我,說道:“這一仗,朕贏了,卻贏得莫名其妙。朕實在不解,像他這樣不可一世的梟雄,怎麼肯為了救一個女人而束手就擒!”

  我屏住呼吸,卻是真真正正的痛徹心扉。

  許久,我才能沙啞地說道:“他……不會那樣做。”

  唐天霄迷惑地盯著門扇上的雕花,慢慢說道:“朕也想著……他應該不會那樣做,朕還是疑心著他是不是另有陰謀,叫人帶走你救治,又把他當眾一頓鞭打,鮮血把雪地都染紅了,他竟……一句話也沒說。”

  就在我說了我要小睡片刻之後嗎?

  他便發現了我不對,然後不顧追兵在後,下來救治我,甚至將我交給了唐天霄救治,不惜自己束手就擒?

  從此……

  從萬人之上的王侯將相成為階下之囚,受人鞭笞,嘲辱,然後……死亡?

  便是死,也不得安生。

  按成王敗寇的遊戲法則,他將成為史官筆下的亂臣賊子,遺臭萬年!

  門扇上的松鶴延年雕花,依稀看得到當日唐天霄提起唐天重奪他所愛時一怒以飛劍斫砍出的痕跡。

  正中仙鶴頸部要害,彷彿在冥冥中預示著今日的結果。

  滿眼俱是淚,我卻還能咧一咧嘴,說道:“皇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不但揣摩透了人心人情,連沒出世的胎兒都可納入算計之中,果然深得帝王之道,天子之謀,自然無往而不利,無敵於天下。”

  唐天霄呻吟一聲,道:“朕知道你在唐天祺手下吃了大苦頭。朕也勸過你,想著回到唐天重身邊會有飛來橫禍,你卻執意不聽,難道怪朕?”

  我擦著淚水笑道:“哪裡會怪皇上呢?所謂的稱孤道寡,若不能做到絕情寡義,哪裡坐得穩皇位?皇上是明君,是賢帝,以後也會越來越英明,越來越賢德,自然不會做康侯那樣的蠢事。我那五個多月的胎兒,能為皇上的龍椅墊一墊腳,也是他三生有幸!”

  唐天霄臉色發白,退了一步道:“你也不用指桑罵槐。朕處置唐天重心安理得,但對於你和雅意……的確私德有虧。若你怨恨,指著朕鼻子罵也沒什麼,若你放得下,朕也願意好好彌補你們。”

  我笑道:“皇上打算怎麼彌補?”

  唐天霄彷彿鬆了口氣,低聲道:“你想要怎樣的彌補?”

  我道:“你害了我的孩子,就保全了我夫婿吧!哪怕把我倆發配南疆,粗茶淡飯一輩子,我也心甘情願。”

  唐天霄立刻拂袖道:“不可能!唐天重所犯乃誅滅九族之罪,便是凌遲處死也不為過。瞧在皇叔和你的面子上,朕最多保他全屍。”

  我原沒指望他真能聽了我的求情便饒了唐天重,但終於從他口中得到了唐天重的一點兒消息,倒也鬆了口氣。

  至少我可以肯定,他還沒死。

  但唐天霄顧忌著他在朝中的勢力和軍中的威望,處死他勢在必行。

  我冷笑道:“皇上,天重的九族……似乎不但包括了我和唐天祺,還包括了太后和皇上!”

  唐天霄慍道:“所以朕沒打算大開殺戒……不過,唐天重算不得你夫婿吧?你從小定親的是莊碧嵐,有過夫妻名分的則是朕,他連名分都不曾給過你,又是你哪門子的夫婿?”

  我將頭靠到枕上,慢慢揚起嘴角,“可在我心裡,只有他是我夫婿,就如在他心裡,只有我是他妻子一樣。至於旁人怎麼看,那是旁人的事了。”

  唐天霄沉著臉不說話。

  我繼續道:“皇上也有妃嬪無數了,卻不知,在皇上心裡,哪個是皇上視作妻子的?是熹慶宮的公雞娘娘,還是你看都懶得看一眼的賢妃娘娘、德妃娘娘?”

  唐天霄轉身向外走去,冷淡道:“你好好歇著,少操這些心。唐天重能把朕的活昭儀說成死昭儀,朕也能把死了的淑妃回魂成能伴朕一生的寧淑妃。”

  我記起了怡清宮的寧昭儀“死”後曾追封為淑妃,同樣冷淡地笑了起來,“以前的昭儀還能是皇上的朋友,但皇上的淑妃卻的的確確是死了的。皇上這樣的明主,注定了孤單一世,連朋友都不會有一個!”

  對我這樣惡毒的詛咒,唐天霄身軀震了震,憤怒地瞪我一眼,卻也不斥責,不辯解,默然離去。

  而我在他走後,身體卻篩糠般顫抖起來,久久不能平靜。

  唐天重,天重……

  你不是說,便是我死了,也不會讓我離開的嗎?

  要懷有怎樣的絕望,才肯將我活著送到敵人手中,放任自己捨棄經營多年的一切,走上那條無法回頭的不歸路?

  背上的箭傷並未傷及要害,但多少日來的身心折磨已將我摧殘到形銷骨立。

  我不敢去想唐天重目前的境遇和他即將面對的死亡,那是可以將所有意志和信心盡數摧折的附骨之蛆,痛到噬心。

  可我腦中依舊無時無刻不是他。冷峻的面容,微凹的黑眸,皺起的濃眉,以及如今看來多多少少有些色厲內荏的冷言冷語。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曾經避之唯恐不及的身影,竟已是我心之所繫,魂之所依。

  我無法坐視他走向絕境,更無法接受他因我走向絕境。

  即便解了毒,每日用著藥,我依然常常發燒。

  也許死亡會成為我最理想的解脫方式,但我若這樣死去,即便真能如唐天重所願成為一對鬼夫妻,我還是不甘心。

  勉強撐著虛弱的身體,我讓凝霜、沁月幫我想法聯繫靳七和南雅意。

  我的身畔已沒有了無雙這樣能幹的侍女,但她們兩個和我到底也算是共過患難的,力所能及的範圍,還是樂意相幫的。

  靳七常在宮中行走,每次到怡清宮時總跟在唐天霄身畔,可並沒有找到機會說說話。但他到底受過我恩惠,聽到侍女的知會,傍晚趁著唐天霄在熹慶宮用晚膳便來瞧我。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23
一三九

  他跟隨唐天霄已久,最善察言觀色,大致也猜得到我的用意,向我見了禮,不待我開口便道:“娘娘,你要咱家做什麼都好說,只是康侯之事,實在不是小人力所能及的範圍,也不是小人插得上話的。”

  我沉吟著問道:“康侯……如今下在天牢?”

  “天牢。”靳七點頭,甚至覷著我的臉色,小心地加了兩個字,“死牢。”

  我嘆道:“皇上恨他入骨。”

  靳七答道:“若說恨嗎……倒也未必。前兒皇上獨寢在乾元殿,一個人對月飲酒,喝高了,還和小人提起他小時候的事……提到了雅意姑娘,又提起了康侯……只是很快轉了話頭。聽說攝政王妃在世時常帶了康侯入宮,那時康侯和皇上還挺合得來哩!”

  唐天霄並非無情,甚至比一般人更要多情。

  只是他再深重的情義,也抵不過九五至尊的絕大魅力,抵不過他那把龍椅上金燦耀目的光彩萬丈。

  我僵了好一會兒,才問道:“有說什麼時候處決嗎?”

  “有司曾奏請過了正月再賜死,但沈大將軍勸皇上盡快處置,以免夜長夢多,因此定了元宵節後行刑。”

  元宵節後……

  已經沒有幾天了。

  我勉強向靳七笑了笑,“靳公公,我知道你常去德壽宮行走,能不能幫我傳一句話給太后?”

  “太后?什麼話?”

  “你轉告她,攝政王執著一生,莫讓婉思柔情,一旦總成空。”

  靳七不解,我也不解釋。

  宣太后,宣晴婉,她不會不明白攝政王一片苦心為的是誰,也不會不知道她的妹妹宣晴柔為誰而死,唐天重又在為誰復仇。

  我不知道那麼短的一句話,對於在陰謀和權勢中打滾了大半輩子的宣太后有多大的觸動。

  但我不能讓她有機會掩耳盜鈴,假裝看不到妹妹和舊日情人唯一的骨肉,正被她和她的愛子送上絕路。

  南雅意來得也很快。

  其時我正燒得厲害,痛苦地輾轉於床榻間。她扶起我時,我一身汗水淋漓,許久才能衝她笑了笑,“傷口還是有些炎症,偶爾會發燒。剛吃了退燒藥,又出了一身的汗。”

  南雅意沉默,然後輕嘆道:“快元宵了。”

  元宵。

  據說這將是個舉國同慶的大好日子。

  攝政王已死,犯上作亂的康侯被囚,其弟唐天祺帶部下兵馬歸順周帝,毫無根基的傀儡小皇帝又被廢回了福昌王。

  樹倒猢猻散。

  唐天重的十八萬直屬兵馬群龍無首,在作了短期抵抗後歸降唐天霄,被以最快的速度打亂,整編進周帝的親信勢力中。

  煊赫一時權傾朝野的康侯一系,已在短短數日間成了明日黃花,風流雲散。

  如今的唐天霄,是大周名副其實的天子。臣子們數不盡的稱頌阿諛中,他依舊慵懶不羈,連處理政務時都是慣常的不經心的笑容。

  可就在那樣懶散的笑容下,多少人人頭落地,多少人罷官而去,多少人步步高陞,又有多少人在他不動聲色的嫻熟權謀下明升暗降,被打擊得戰戰兢兢,無以自處!

  我拿了沁月送來的濕巾帕擦著虛冷的汗水,問道:“碧嵐那裡怎樣了?”

  南雅意皺眉道:“還好吧,皇上待他很是禮遇……連劫了唐天祺軍營之事都不曾追究。莊氏駐在交州的兵馬,目前還在莊大將軍手中。南夷屢屢進犯,一時還無法調防。只是碧嵐卻被封作驃騎將軍,又兼了兵部侍郎的官銜,暫時是沒法回交州了。”

  她說得含糊,我卻聽得明白。

  莊氏名義上雖歸順了大周,但是依然掌握著自己的兵馬。交州南接蠻夷,時有戰事,地勢複雜,兵馬習性與中原多有不同,正是朝廷鞭長莫及之地。唐天霄厚遇莊氏,給了莊碧嵐高官厚祿,卻將他牽制在了京城,隱然有以其為人質的意味了。

  我輕嘆道:“想來碧嵐對康侯之事,也不便多說什麼吧?”

  南雅意眸光一黯,掃了眼侍立一旁的凝霜等人,才道:“碧嵐嗎……他對皇上的英明果決欽佩得很,自是贊成皇上決斷。”

  我會意,轉頭向凝霜等道:“我和雅意姐姐聊會兒女人家的私房話,你們不用在這裡伺候了。”

  凝霜、沁月等雖是神情猶豫,到底退了開去,悄悄帶上房門。

  少了兩名侍女,屋中頓時清寂起來。香爐中放的是檀香,彷彿到此時才散發開令人寧神靜氣的裊裊芳香,嗅在鼻中,沁入肺腑,漸漸地讓我沉靜下來。

  南雅意扶我靠在枕上,自己也脫了鞋,將腳伸在被裡,和我並頭躺著,才輕輕道:“碧嵐叫我問你,你有什麼打算。”

  “能有什麼打算?”我幹澀地笑了起來,“他捨命相救,我必定以相酬。”

  “情之所鍾,生死以之。”南雅意若有所思,卻不加阻攔,只道,“要我怎麼幫你?”

  以唐天重待我之情,我怎樣粉身碎骨都不為過,可莊碧嵐不但沒受過他的恩,反受過他的辱。那樣的辱,只怕換了誰都會切齒難忘。

  我猶豫許久,才道:“莊碧嵐肯幫康侯嗎?”

  “他不會幫康侯,卻會幫你。”南雅意笑了起來,“他若不幫你,那才是天下第一不可思議之事。”

  我苦澀道:“雅意,我負了他,你知道的。”

  南雅意搖頭,“你覺得你負了他,他卻也覺得他負了你。不是你,莊氏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不是他,你也到不了這樣的境地。在我看來,其實誰都沒有負誰,不過是……天意弄人罷了!”

  她偏著頭瞧我,“其實皇上也有過拿你籠絡莊家父子的意思,所以碧嵐讓我和你說,若你不願待在宮中,他可以想法將你接回莊府,和我做伴,也不致太過寂寞了……皇上把莊家原來的家產盡數發回了,如今的莊府,還是原來的模樣。碧嵐說,小時候你曾臥在他們家的水榭邊剝蓮蓬,還在水邊撈過鯉魚。”

  回想著蓮池邊那一身淺色衣裳的絕色少年,我恍如做了一場美好卻虛幻的夢,好久才能彎彎嘴角,說道:“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可我……不小心要了天底下最壞的男子。”

  南雅意便知我心意,嘆道:“莊家雖是手握重兵,可想保下康侯卻不容易。好在定北王也在力排眾議想保康侯,不如讓碧嵐和他商議商議,若他們聯起手來,皇上那裡便不能不顧忌幾分了。”

  我大為驚訝,“定北王?”

  “是。”南雅意納悶道,“誰知曉,定北王是這次平定叛亂的最大功臣,他卻上了奏章,說康侯謀反,罪在不赦,卻也曾有大功,又是皇家嫡嗣,不該斧鉞加身,求皇上恕他死罪。從來都是牆倒眾人推,本來有些大臣紛紛擾擾地說要將康侯凌遲,待他這奏摺上去,倒也安靜了許多。”

  我卻有些明白了。

  必定又是攝政王唐承朔在世之時的佈局了。

  他要保宣太后母子,卻也不捨得讓愛子因此喪命。

  我從懷中取出唐承朔留給我的東西,遞給南雅意,“定北王,莊氏,再加上這個,也許……唐天霄不得不重新斟酌他的決定了吧?”

  “這是……”

  “虎符。憑之可以調動駐紮於花琉的十萬精兵。”

  五年前,極北的屬國花琉內亂,攝政王唐承朔欲以其牽制北赫的進逼,遂從海路發兵十萬,平定花琉內亂,將其納為大周的一處郡縣。這十萬兵馬,後來便駐守在花琉,有效地牽制了北赫試圖南下劫掠的步伐,大周沒了後顧之憂,才能騰出手來對付南楚,最終一統中原。

  攝政王薨後,不論是宣太后、唐天霄,還是唐天重、唐天祺,都在追尋著這塊虎符。

  唐天霄一定會猜測攝政王把它給了自己的兒子,而唐天重則會因宣太后最後時刻的來訪,而認定虎符落到了太后手中。

  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唐承朔出人意料地把它給了我這個不解兵法、不懂權謀、不涉朝政的閨閣弱女。

  怡清宮比我以前當昭儀時還要熱鬧些,每日太醫數次請脈,又有唐天霄不時賜下的絲帛刺繡和金珠飾品等物,後來連太后都不時賞些東西過來,便很是招人耳目。宮裡沸沸揚揚,流言甚囂塵上,有說宮中所居是酷肖當年寧昭儀的民間女子,也有說就是寧昭儀本人,當日死訊不過誤傳罷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li60830

LV:15 VIP榮譽國民

追蹤
  • 6772

    主題

  • 242709

    回文

  • 70

    粉絲

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