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〇
縱然唐天霄目前急需盟友相助,等他地位穩固,憶及今日之事,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事未必做不出來。
而唐天霄對南雅意,總還存著三分情意,三分歉疚。只要不礙著他的江山和皇位,他應該願意在自己的羽翼下力保她和她的家人周全。
南雅意又將手爐塞回我手中,寶相花的紋理帶著醺醺的熱意摩挲在掌心,是這寒冷的漫漫除夕夜裡最可貴的溫暖。
我輕輕地說道:“這一生,我累他已夠多。可惜……我連回報的機會都沒有了。雅意姐姐,我們姐妹一場,只怕我還須連累你……連累你代我照顧他。”
南雅意一失神,“代你照顧他?”
我微微地笑起來,“我這人向來自私得很。欠了他承諾過的一生一世,卻不想還了,只能將他託付給姐姐了!”
紗燈的光芒在南雅意的雙頰敷了淺淺的黃,此時那層黃卻似暈了開來,洇成了薄薄的紅,連她神情都已顯出幾分侷促。
她低咳了一聲,轉眸望向那頂透著光亮的帳篷,不安地說道:“清嫵,莊碧嵐是個君子,也是個痴情人。當日他雖為我把你舍下,可從未打算放棄你。”
我抿著唇,輕嘆道:“新泡的好茶,原要趁熱喝了才好,若是放久了不去喝它,就是再上品的茶葉,再清甜的泉水,也會苦澀難嚥了。與其勉強在苦澀裡尋找原來的香氣,還不如重新沖一壺好。雅意姐姐,如今,他已不是我的那壺茶了。”
紗燈裡的小燭跳了幾跳,南雅意明珠般的眸子隨之跳躍著,明明暗暗,若有若無地浮動著柔和的輝芒。她慢慢道:“我明白。就像……唐天霄已不是我的那壺茶一樣,我們已弄丟了最初的感覺。只是……現在你面前的這壺茶,真是你喜歡的那壺嗎?”
想起唐天重那兇猛剛烈的性子,我笑了起來,“這茶很苦,可我甘之如飴。”
攏了攏身上的狐狸皮斗篷,我踏上車,吩咐護衛,“快走,看看我們能不能在上午便趕到困龍峽。”
南雅意緊走幾步,在馬車開始行駛前又急急向我說道:“清嫵,不管挑了怎樣的茶,一定要活著才能品,才能嘗。你切切記了,我和碧嵐都在這邊等著你,等著你安然歸來,和我們一起開開心心地活下去,知道嗎?”
車廂的一角燃著暖爐,似把整個軀體都熏得暖暖的。
我半掀車簾,笑道:“是,我會安然歸來,和你們一起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還有天重,唐天重。
不管之前多少的恩怨,日後多少的困難,我們都要活下去,開開心心地活下去。
至於是不是和莊碧嵐他們在一處活下去,倒也不重要了。
既然已知曉情事,我又怎會看不出他們兩人交流時不必形諸言語的默契?
只是我已是他們兩人間的一枚結,若不解開,只怕這輩子也只能流於相依相扶的曖昧,很難再有其他。
而我希望他們能幸福,就像我和唐天重曾經的幸福一樣。
幸福……
小產未癒的身體疲倦痠軟,我如同煮熟了的面條般無力地歪在座椅上,卻微微地笑了。
我竟不能否認,我們曾經幸福。
這日凌晨,才到丑時,在凜冽北風裡醞釀了許久的一場大雪終於發作出來。
無邊的天幕像倒扣蒼穹的大沙漠,無聲而凌厲地撒下沒完沒了的大粒雪霰,要把這天,這地,盡數淹沒成一色的空茫。
領隊的護衛姓陳,本已受了傷,想來該是莊碧嵐身畔最得用的人物,此時兢兢業業護著馬車前行,卻告訴我道:“寧大小姐坐穩些,不然先躺下休息片刻也行。這雪……只怕下得大了,待會兒路上結了冰,就更難走了。”
我忐忑不安,問道:“明天什麼時候可以到困龍峽?”
陳護衛答道:“原本上午便可以到了。可這雪再下的話,也就有些難說了。希望江南的雪不像我們北方那樣厲害,別一早就堆起來,把路給堵了。”
“那麼,上午還能到嗎?”
“可能要中午或下午才能到……”
陳護衛有些遲疑地伸手為自己擦了擦汗,無奈地望向夜空。
我探出頭來,望瞭望天色。
天快亮了,鉛白的天空繼續陰沉著,大朵大朵的雪花毫不留情地打在臉上,刺生生地疼。
看來這雪下得長了,並不容易止住。
去晚了,還來得及嗎?
唐天重,希望這場大雪,阻滯住的不僅僅是我這輛馬車,更是你身邊的千軍萬馬。
本就未曾痊癒的身體睏倦之極,我不得不裹了事先預備好的錦衾,臥在鋪著豹皮的榻上休息。
惴惴不安的睡眠極淺。
唐天重、唐天霄、莊碧嵐,還有那個被活生生打下來的孩子,似又圍在了我身畔,笑語不絕。
幾次驚夢,又強迫自己睡去,不去聽外面沙沙而下沒完沒了的雪落聲。
如果我找到唐天重,並能和他逃開那個死亡峽谷,前面艱辛的路,只怕還長著。
我不能孱弱著身體去拖累他。
終於到達困龍峽所在的密山時,午時早已過了。
外面的雪已經小了些,滿山遍野卻已鋪了厚厚的一層積雪,白得耀眼。
馬兒都已累得直打響鼻,連連噴著熱氣。馬車後面一路迤邐過來的深深車轍,見證著它們的負重。
山裡人家偶爾響起的一兩聲爆竹聲,讓我記起原來這日已是旦日,一年的第一天了。
這並不是好事。
入了正月,便算是早春了,這樣的雪,本就對莊稼有害。何況大年初一滿天滿地素縞,總是不祥。
我抱著手爐,打開一側的小窗向外觀望。
前方的雪地雖也是潔白一片,卻能看到剛被覆去的雜亂腳印和車轍痕跡,應有大隊人馬經過不久。再前方,便見兩側山峰兀立,地勢凶險,此刻山石已被覆了白雪,山體卻還是蒼青的,森森地散著寒意,殺機凜冽。
陳護衛聽到些動靜,忙騎馬趕到窗側,呼著一團團熱氣向我稟道:“寧大小姐,前面便是困龍峽。”
我怔了怔。
密山東連平安州,西接扶風郡,峰巒疊嶂,蒼黑似鐵,溪流環繞。困龍峽則是密山中的一道峽谷,一路俱是山峰險峭,若是在其間設下埋伏,連逃都不易逃去。
唐天祺為其兄擇了這麼個地方設下陷阱,果然情深義重。
我屏了呼吸向前方望去,寂寂山道,紛紛白雪,並不見半個人影。
陳護衛遲疑道:“可能就在前面吧。大小姐不妨再回車上休息片刻,雪若再大……只怕馬車就沒法通過了。”
我也發現了。
雪,越下越大,路,越來越崎嶇,馬車,也越行越慢。
隨從們不斷拿連鞘的刀劍磕著車軲轆中積的冰雪,他們的盔帽上也已滿是積雪,連眉梢都是雪白,下馬走動之際,聽到甲冑上結成冰塊的積雪斷裂和脫落的聲聲脆響。
我默默地走回車中,聽憑他們辛苦地輪流下馬推車,自顧將車內的暖爐加一點兒炭,又取了預先用棉花渥在暖爐旁的食盒,端出其中的一盞參湯,喝得一滴不剩。
小產剛剛數日,我的身體遠遠談不上恢復,經過這一夜的奔波,更讓我心力交瘁。
可我沒有時間休息,甚至可能會面對更劇烈的廝殺和征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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