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已完成)

 
li60830 2019-1-5 15:42:11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2 25359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9
六十

  那人行動極其敏捷,寬袖甩動,一道幽光劃過,飛快格上莊碧嵐的劍鋒。

  長檠燈被呼嘯的風壓得驀地一暗,兵刃相對時磕出的火光卻格外耀眼。

  斜斜飛起的鳳眸輝光明灼,飄擺的袖口一抹金繡游龍騰騰欲飛,正是當今大周君主唐天霄。

  但他身後空蕩蕩的,並沒有一名侍衛或內侍相隨。

  莊碧嵐顯然也已發現,並沒有繼續攻擊,略帶遲疑地將我一拉,緊緊地護到身後。

  而我也才覺出,見了唐天霄,我竟不自覺地向他的方向挪了兩步。

  唐天霄眼底的鋒芒從我臉龐掠過,仿若立刻柔和了許多,連薄薄的唇角都往上輕輕揚起。

  "莊碧嵐?莊公子?"

  他輕笑著,一語道破莊碧嵐身份,緩緩將護身短劍入了鞘,藏回袖中。

  莊碧嵐並沒有收劍,只將劍尖朝下,向他微一屈身致意,淡淡道:"皇上萬乘之尊,輕犯險地,不怕在下失禮嗎?"

  外面的嘈雜聲漸近,有凌亂的腳步衝入院中,火把映亮了前後的窗紙,顯然四周已被包圍。但唐天霄卻孤身與莊碧嵐這位南朝名將之子相對,一旦有所閃失,無疑是將自己送入了虎口。

  我正忐忑著以莊碧嵐的身手,有多大的可能將唐天霄制住,並以此為盾牌脫身時,唐天霄已指向我,無奈地搖頭嘆息,"朕的昭儀身在險地,朕可不能讓皇后圖了一時之快,傷朕最寶貝的眼珠子。那可真是……朕一生之憾了!"

  當著莊碧嵐的面,被他這樣說,我自是又羞又窘。但他的弦外之音,我們都算是聽出來了。

  莊碧嵐皺了皺眉,"外面的人馬……不是皇上所遣?"

  唐天霄哂笑,"如果是朕所遣,那朕輕犯險地,不是多此一舉,自討沒趣?"

  雜沓腳步已至廳堂前,唐天霄向外瞥一眼,向呆立一旁的九兒示意,"還不去攔住他們?"

  九兒恍然大悟,急急應了,衝了出去。

  唐天霄又指著昏暗的床後帷幔,低聲催促道:"如果莊公子不想讓清嫵有事,請避上一避!"

  外面已傳來九兒的呵斥,"慢著,你們什麼人?皇上與寧昭儀在此,誰敢驚駕!"

  院外一時靜默,接著是水紋般漾開的竊竊私語。

  九兒是我的侍女,他們中間總會有人認識。縱然是聽說了什麼確切消息才興師動眾過來抓人,也會好好思量一下九兒說的話是否有幾分可能。

  畢竟項上頭顱只有一個,如非必要,誰也不願冒這人頭搬家的危險。

  莊碧嵐再不猶豫,輕輕一拍我的手,持劍閃向那足以藏住身形的帷幔後。

  "碧嵐!"

  我下意識地驚叫一聲,上前一步便想牽住他衣襟,卻已抓了個空。

  手背有他掌心的餘溫,鼻尖有他溫暖的體息,而他卻像是在瞬間消失在重帷深深中了。

  明明知道他就在同一屋頂下,明明不過相隔十餘步,我忽然又有了那種感覺。

  三年前眼看他被杜太后令人擒下後,那種痛徹心扉卻莫之奈何的蒼涼和淒愴。

  明知不妥,我還是向著他的方向奔了兩步,才頓住身形,回頭望了唐天霄一眼。

  唐天霄唇角依舊揚著,鳳眸在反射著跳躍的燈火,似笑非笑地嘖著嘴,嘆道:"丫頭,你還真想和他生死不離,來個一池清蓮並蒂香啊?那可別怪朕沒提醒過你,私通外男的罪名坐實,皇后那裡,你和你的莊公子,只怕連根骨頭都別想剩下!"

  沈鳳儀的手段,我不是沒見識過,只得勉強笑道:"皇上欽定的皇后,哪裡會這麼惡毒?"

  外面的人馬已在忽然間沉寂,伴之而來的是有些耳熟的婦人叱喝,伴著沈鳳儀不耐煩的隱約催促。

  應該是沈鳳儀帶著她的貼身宮人親自過來了。

  唐天霄皺眉,然後一把拉住我,將我頭上的盔帽取下,飛快藏於錦衾中,然後迅速解開自己衣帶,向我低喝:"不想死,快把這身裝束換下來!"

  我也知這身預備逃走的侍衛裝束被沈鳳儀看到,連唐天霄也未必能再保我。他明知莊家無論於當年的南楚,還是當今的大周,都是敵非友,還這樣匆匆過來相救,不管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此時的配合都必不可少。

  冰涼的手指慌亂地解開外衣,胡亂塞到衾被中時,腰間忽然一道大力拉來,我還沒弄清發生什麼事,已在低低的驚呼聲中和唐天霄一起滾到了床上。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9
六十一

  下意識地想推開他時,半張的唇忽然被他的手指抵住,而他口中的熱氣正隨著他的低語噴在耳邊,"清嫵,不想連累你那心上人吧?"

  我身體一僵,頓時默不作聲。

  雖不清楚他在打什麼主意,但我至少還能確信,他對我並無惡意。這樣匆匆而來,無非是想趕在皇后之前把即將置我於死地的禍端無聲壓下。

  他大約……也只想在沈鳳儀面前演一場好戲吧?

  雖是這般猜著,當他身體的熱度隔了兩人單薄的小衣如此貼近地傳來,我還是禁不住地有些顫抖,努力抬起胳膊,盡力在兩人間阻隔些也許根本就徒勞無功的屏障。

  尤其想到莊碧嵐就在不遠處眼睜睜地看著,我更是忍不住又羞又窘,差點兒掉下淚來。

  這時,外面已傳來一聲清脆的耳光,伴著沈鳳儀嘲諷的高喝,"賤婢,當著本宮的面也敢撒謊!也不問問今晚皇上是在哪個宮裡就寢!"

  沒錯,今晚唐天霄本該在熹慶宮皇后娘娘的溫柔鄉里,這也是我敢毫無顧忌悄悄跑過來和莊碧嵐相見的原因。

  可偏偏他來了,偏偏皇后也來了,並且氣勢洶洶,顯然有備而來,必定胸有成竹,一心來個拿賊拿贓,捉姦捉雙了。

  九兒被打,不敢再阻攔,只囁嚅道:"奴婢不敢撒謊……"

  沈鳳儀冷哼了一聲,匆匆的腳步,迅速捲向這邊。

  唐天霄顯然也在留意著屋外的動靜。雖然散亂著衣衫將我擁在錦衾間,彼此的鼻息都清晰可聞,但他的神思並未放在眼前的溫香暖玉抱滿懷中。

  他的面龐被額前垂落的發絲掩了大半,在長檠燈昏暗的陰影下看不出神色,只有一雙眸子,在沉沉的光線中格外寒冷懾人。

  但聽砰的一聲,臥房的門已被踹開,雜沓腳步傳入。

  大約一眼瞥到了床笫間重疊著的身影,沈鳳儀威風凜凜的聲音即刻傳來,"來人,拿下這對穢亂後宮的姦夫淫婦!"

  唐天霄鳳眸一眯,這才抬起了頭,慢慢從我身上立起,懾人的目光已轉為哭笑不得的慵懶訝異,"鳳儀?"

  "皇……皇上?"

  沈鳳儀此刻的表情很是精彩,斂去了興師問罪的威風,卻一時抖不開緊繃的臉龐,厚厚的唇張了好一會兒,才擠出了字眼,連行禮都忘記了。

  倒是身後的宮人,呼啦啦跪倒了一片,低了頭不敢看往床邊的旖旎風光。

  當著沈鳳儀和這麼多宮人,唐天霄衣冠不整地向前走了兩步,才邊扣著衣帶,邊扯一扯衣角的褶痕,嘆道:"鳳儀啊,你這鬧的哪一出啊?朕見你要去花園散步,也偷空來瞧瞧寧昭儀,你這麼興師動眾……"

  他嗅了嗅鼻子,湊近了沈鳳儀,壓低了聲音,謔笑道:"這醋勁也太大了吧?你丟開朕不理,還不讓朕找別的妃嬪啊?瞧瞧,還帶這麼多人闖進來!虧得朕膽子大,如果膽子小些,被你這麼一嚇,還得……"

  他眼底的促狹笑意更濃,附到她耳邊,低低說了一句什麼,沈鳳儀頓時滿臉通紅,訥訥道:"臣妾……臣妾不是有心的。方才臣妾只說在園中散散步,略醒一醒酒就回去陪著皇上,誰知有人來報,說寧昭儀在此地私會外男。臣妾怕來晚了,讓她做出對不住皇上的事兒來,因此來不及稟明皇上,就匆匆領人過來阻止……"

  唐天霄嘖了一聲,抱怨道:"宮廷重地,哪裡來的什麼外男?朕見你走了,好生無趣,想起以前和寧昭儀在靜宜院相遇的時光,就叫了內侍把這裡收拾一下,悄悄把寧昭儀叫過來。"

  我早從衾被間立起,胡亂找出自己的衣衫披了,以一貫的沉默,安靜地跪到一側,並不插口。

  沈鳳儀雖然不安,猶自向房內行了兩步,四下打量著說道:"或許……是回報的宮人聽錯了,把皇上遣來打掃的內侍當做了身份不明的男子?"

  "你還說,朕的興致都給你敗光了!"

  唐天霄咬牙切齒,卻親暱地拿手指點了點她的額,熠熠的眸光,再看不出是責怪,還是寵溺。

  沈鳳儀大約從小就端夠了大家閨秀的架子,同樣不習慣他這樣毫無顧忌的當眾調情,再顧不得仔細查看,侷促地退了一步,躊躇道:"看來……真是這些下人弄錯了!"

  唐天霄不耐煩道:"朕瞧著是你多喝了兩盞,才信了這些搬弄是非的鬼話!"

  他轉頭向那些宮人喝道:"還不把皇后送回熹慶宮,叫太醫開個醒酒的方子去!"

  宮人急急應諾,沈鳳儀站不住,只得行了禮,匆匆告退。

  隨著她的撤離,映在四面窗扇的火把微光,漸漸暗了下去。這些侍從們撤得比來得更快,並且屏聲靜氣,竟沒敢發出聲息來,讓方才還沸反盈天的靜宜院,轉眼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

  我依然跪在原來的地方,一邊傾聽著莊碧嵐那個方向的動靜,一邊忐忑地望向唐天霄。

  深深的重帷後沒有半點兒動靜,而唐天霄也默然地站在門口抿著唇出神,方才對著皇后的憊懶嬉笑一掃而空,微微側著的面部輪廓剛毅沉鬱,於不知不覺間透出了肅殺之氣。

  我打了個寒噤,忽而便清醒地意識到,他是大周的帝王,即使他一心想維護我,也還是必須把大周的利益放在第一位的帝王。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9
六十二

  莊碧嵐父子擁重兵割據交州,與北赫遙相呼應,縱然並無與大周抗衡之心,也必是大周的眼中之釘,心腹之患。

  而莊碧嵐……

  唐天霄杏色的家常袍子在明滅的燈光下染了灰濛蒙的暗影,而白天陽光下不易覺察出的金繡龍紋卻顯得格外清晰,看得到龍首上張揚的怒目雄視。

  在那龍首輕擺之際,我抽了口氣,猛地立起身來,就要奔向莊碧嵐的藏身之處。

  不論是因為對南雅意有歉疚,還是因為我是牽制唐天重的好用棋子,唐天霄的確不想我出事,卻絕對想除掉莊碧嵐。我只希望,我和唐天霄每日相伴的感情,能成為他在做下決定時不得不考慮的一注籌碼,讓他投鼠忌器,或許能放莊碧嵐一馬。

  可我的身形甫動,唐天霄已飛快掠動我身側,捉過我手臂向後一拽,已輕易將我扣在腕中動彈不得。

  略抬頭,已見得他喉間滾動,唇角散開的,依然是懶懶散散的笑意。他低沉地在我耳邊輕笑,“丫頭,想把自己當盾牌保他安然離去?你對他忒好,可他對你似乎並不怎樣!”

  他的目光,也正落在沉沉的帷幔後。

  那是連夜風都吹不到的角落,安靜若死。如果不是我親眼看到莊碧嵐藏身過去,我一定不相信那裡藏著個人。

  如果換了以前……

  如果換了以前,不必等我過去找他,他早該第一時間衝出來,將我護在身後,盡力帶我離開。

  他溫文爾雅的外表下,是出身將門的剛烈不屈,才會在忍無可忍時打暈楚帝,為我闖下了滔天大禍。

  如今唐天霄制住我,以他以前的性情,決計不可能依然藏在暗處安之若素。

  唐天霄分明在過來前已經有所安排,沈皇后的人剛離去,外屋就傳來輕而敏捷的腳步。他的心腹侍從,正飛快地將臥房四處門窗堵住,好讓莊碧嵐插翅難飛。

  我一陣陣地心慌氣促,緊張得快要透不過氣來,啞著嗓子低低喚了聲:“碧嵐?”

  略帶不確定的疑問,其實我只是想確認,他是不是真的已經不在幃幔後。

  唐天霄臉色卻變了。

  他緊扣了我掙動的雙臂,一邊拖我往房外走,一邊沉聲喝命:“拿下!”

  侍從們早已趕上前來,留兩個護到我和唐天霄跟前,剩餘幾名高手各持刀劍已奔過去,但見鋒刃寒光閃動,伴著“哧啦啦”裂響,灰塵亂舞中,絞碎了的幃幔四散而落。

  我緊張得雙腿發軟,待見到幃幔後果然空無一人時,再不知是失望還是驚喜,終於站也站不住,身軀在唐天霄的臂腕間逕自沉了下去。

  戈戟雲橫,戾氣凌霄漢(四)

  幃幔後有一排如意連環紋的隔扇窗,其中的一扇正虛虛掩著。侍從推開時,已能看到那裡正通向院外的迴廊。

  幔後空空,迴廊空空,連庭院中也只有繁華落盡的老樹搖曳著夜間的清風,別無一人。

  “不可能!”唐天霄喃喃地嘀咕了一聲,眼底閃過困惑和憤怒,“看來是朕低估他了!”

  可莊碧嵐偏偏做了不可能的事。

  沈鳳儀帶來的人把這個院落圍得水洩不通,唐天霄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應付他的瘟神皇后,而忽略了藏身咫尺的莊碧嵐,竟讓他憑藉著家傳的好身手,不動聲色地打開窗戶,悄然逸去。

  想那沈鳳儀所帶的宮廷侍衛,畢竟都是男子,並不適宜一擁衝入靜宜院中,大多在院外圍著,即使有人在院中,以莊碧嵐的武功,從黑暗中的圍廊離開,然後潛在陰影處,待皇后慌亂撤退時混在侍衛中逃出,應該並不十分困難。

  我推算著他的行動,鬆了口氣,心口又是給甚麼東西塞滿著,腐蝕般的疼痛,再說不出是希冀,還是絕望。

  他來了,又走了。

  強敵環伺中,他不得不悄無聲息地逃開,留下了我。

  夜風從敞開的窗戶中湧入,將本就繚亂一地的碎幔吹得拂拂欲起。

  唐天霄散落的長發飄動在繃緊的俊秀面頰前,生冷的語調慢慢地盪開:“傳朕密旨,即刻封鎖宮門,清查所有在值侍衛,務必將奸細查出!”

  “是!”侍衛領命,即刻往外奔去。

  才這麼一會兒工夫,莊碧嵐來得及逃出去麼?

  “皇上……”我張口欲求他,但立刻想到必定是自討沒趣,又閉上嘴,緊緊咬住唇。

  我的聲音雖是無力,唐天霄倒也聽到了,鳳眸眯作了一條線,緊緊盯著我,手上卻已加力,將我臂膀捏得極緊,彷彿要將我骨骼捏碎般不留情。

  我疼得吸了口氣,強忍著不出聲,默默地低下頭。

  唐天霄這才放開手,彷彿低低地嘆息了一聲,扭頭吩咐道:“來人,送寧昭儀回怡清宮。朕還想再玩一會兒……好像,挺有趣兒。”

  他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方才的憤怒已一掃而空。

  我猜不透這個和我年紀相若的年輕帝王在想什麼,攥了攥拳頭,拖著虛軟的步伐一步一步往外挪去。

  九兒也正膽顫心驚地望著我,見此情形,忙上來扶我出門。

  夜間的風頗有寒意,吹在身上讓人陣陣地瑟縮。我摟緊披風,垂頭從唐天霄身畔經過時,忽聽他高聲叫回了去傳密旨的侍從。

  “記住,朕要活口!”

  我忙轉過身望向他時,他卻拂了拂袖子,甩手從我身畔大闊步走過,竟是瞧也不瞧我一眼。

  這一晚注定了是個不眠之夜。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9
六十三

  不僅我和唐天霄,連怡清宮的侍女們都感覺到了暗流潛湧。

  我被送回宮後,院外便有人值守著,說是皇上口諭,寧昭儀夜間受驚,不宜再受驚擾,竟不讓一人進出。

  九兒將我扶回臥房時,兩隻眼睛像迷了方向的小鹿般,兀自驚惶地四處亂轉。透過衣衫薄薄的面料,我能感覺得出她手心滲出的汗水。

  我在為莊碧嵐揪心難受,想來她也在為自己宮中當差的表哥擔憂。何況又是她將我引出,萬一有人認真追究起來,也是死罪難逃。

  唐天霄絕非表面那般無能。我無法推斷他到底是從皇后那裡發現了異常,還是怡清宮有人發現了我行蹤詭密去通知了他,只能從他今日能及時瞭解皇后行動並趕來為我解圍,進一步看出他心思之縝密,耳目之眾多。

  這樣的情形下,莊碧嵐順利脫身的可能性能有多大?

  而我,又有多大的機率,能再次與他相逢,聽他說一句,帶我走?

  讓他別棄下我,可他到底不得不棄下我了。

  我甚至還不得不盼著,他離我遠些,更遠些,盡快逃到唐天霄鞭長莫及的地方。

  凝霜、沁月、無雙她們幾個我貼身的侍女都不放心,一邊服侍我更衣一邊探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見我懶懶不回答,又將九兒拉到外屋,低低地打聽,都是一臉的焦急憂心,倒也看不出誰有可能是暗中向唐天霄報告我行蹤的人。

  我只作倦了,懶懶地遣走他們,熄了燈,在沉沉地黑暗中大睜著眼睛,傾聽著外面的動靜。

  一如無數個深宮中呆過的波瀾不驚的漫漫長夜,周圍很安靜,風過樹梢的沙沙聲清晰可聞。遠遠的,在德壽宮前穿過的蓮池中,嘈雜細切的蛙鳴聲匯成淒茫的一片,潮水般湧動在耳邊。

  依稀又記起月色煌煌下,那一臉冷峻的男子鬼魅般出現在當年的蓮池畔。

  唐天重是幸運的,深入楚宮重地,還能有我相救;可莊碧嵐呢?

  在如今這危機四伏的周宮腹地,又有誰能救他?

  一夜未眠,一夜聽著風聲和蛙聲起伏不定,別無其他。

  我一直希望唐天霄能出現,哪怕滿懷惱恨,把怒氣撒在怡清宮裡。

  ——如果他怒氣衝衝找上我,是不是證明莊碧嵐已安然脫身,讓他空手而返了?

  心如死灰三年整,我本已不指望重圓當年蓮池舊夢,甚至連做夢都不敢幻想,我還能有和莊碧嵐執手相對互訴衷腸的一天。

  如今,只要他平安脫險,我便該知足了吧?

  不得已再次棄我而去,不過再度驚破那場溫柔幻夢,讓我在刺痛中再度清醒,並盼著那刺痛盡快消失,連心靈也得以再度麻木。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一)

  但一直到第二天,甚至到第三天的午間,唐天霄再也沒有出現。

  每當最緊要的關頭,他總會適時的消失,讓我獨處於浪花滔天的急流漩渦中,在生與死的邊緣浮沉,摸不準一絲方向,找不著半點依靠。

  他派來的侍衛仍緊緊把守著宮門,不放宮內一人進出。凝月仗著曾是服侍過皇上的宮女,試圖上前打聽些消息,都無功而返。

  風過老榕,一院陰涼。宮女們倒還能若無其事地談笑風生,或用鮮豔的布料為我裁衣裳,或拿了五色絲線編著長命縷,預備端午所用。

  雖然明白這些宮女多半從九兒口中知道了些隱情,為了給我解悶才這般強顏歡笑,可我滿心焦躁,整個人都蔫蔫的,叫人搬了竹榻臥在樹蔭下,連話都懶得說。

  而宮女們的笑聲,終於也在沉悶的氣氛中漸漸低落下去,不過低了頭各做各的事了。

  無雙端來枇杷、荔枝、鮮桃等時下的新鮮水果,笑道:“昭儀,如果天熱了懶得吃飯,不如用些水果開開胃吧!”

  我搖搖頭,含笑道:“你們自己分了吃吧,這東西放久了,就壞了。”

  唐天霄雖不來,我這徒有虛名的“寵妃”倒也不曾給慢待,宮中每天的份例,一點都不少地送了過來。

  無雙卻不理我的吩咐,自顧剝好了兩枚荔枝,送到我唇邊,笑道:“荔枝補脾益肝、理氣安神,昭儀吃兩顆,說不準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我只得張開口,勉強吞嚼了兩下,彎腰將核吐到無雙送過來的小碟中去時,只聽無雙趁機在我耳邊輕輕說道:“昭儀寬心,那位莊公子應已平安離開皇宮。”

  我驀地抬頭,無雙一雙黑眼睛正含著笑意望向我,以一貫的從容有禮問道:“昭儀,味道還好吧?”

  “好,味道……不錯。”舌尖的果肉,柔軟可口,果然嘗出了清甜的味道。

  找著機會,我拉過無雙細問時,她微笑答道:“送鮮果進來的公公正好奴婢認識,所以拜託他去打聽了下。宮中前兩夜很不太平,皇上說有奸細混入了宮廷侍衛中,一直在暗中排查,但從昨天開始,瑞都府尹已四處張貼榜文,在都城中尋找一位來自西南交州的奸細。昭儀想想,如果宮中找著了人,皇上還會在宮外張貼榜文搜人麼?”

  她所認得的太監還真不尋常,不過是個送送鮮果時蔬的,居然連唐天霄暗處的舉動和宮外的局勢都能一清二楚。

  “宮外……搜得緊麼?”我繼續問,深信她一定心中有數。

  果然,她略有些不安地咳了一聲,笑道:“聽說……挺緊的。不過那位莊公子也不是平常人,鐵籠似的皇宮都能安然脫身,何況偌大的京城?還不和大海撈針似的,哪裡抓得著他了?說不準啊,這會兒已經離開瑞都,快回到交州去了。”

  如果唐天霄真是那個浮誇淺薄庸庸碌碌的無能帝王,無雙的話,我將深信不疑。

  緊緊盯著無雙,我等著她的下文。

  果然,停頓片刻之後,她小心地問我:“昭儀,要不要給你端碗冰糖燕窩粥來?侯爺聽說你幾天茶飯不思,很是擔憂呢!”

  侯爺,康侯唐天重。

  也只有他有那樣的能耐,不動聲色地將唐天霄或者說太后一系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吧?

  我慢慢地彎過唇角,輕輕道:“幫我謝過侯爺關心吧!”

  “呵,奴婢一定轉告。那麼,昭儀,這燕窩粥……”

  “端來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0
六十四

  唐天霄到那天的晚間才過來,眉宇間有些疲憊,但見著我時,那鳳眸立時斜斜飛起,也不管許多宮人正在跟前,便過來拍拍我的臉龐,笑道:“怎麼著了?朕兩天沒來看你,就不痛快了?這板著一張小臉兒,給誰看呢?”

  他談吐瀟灑,滿臉嘻嘻哈哈不以為意的笑容,瞧那模樣,好像根本就忘了前晚發生的事。

  沉默良久,我勉強一笑,從凝月手中接過一盞茶奉上,低聲道:“皇上說笑了。臣妾哪敢對皇上不敬?不過是想著前日惹皇上生氣,心裡不安罷了。”

  唐天霄啜了口茶,笑道:“朕還是喜歡喝你們自己動手泡的茶。”

  我低頭答道:“臣妾不會泡茶。”

  唐天霄臉上憊懶的笑容依舊,只是眸中有些微的鋒芒一閃而過。他倚坐在紅木圈椅上,慢慢地用杯蓋拂著茶葉,悠悠道:“好罷,不會泡……”

  他眼皮一抬,盯著窗外鴉鴉的黑夜,嘆道:“不會泡也不妨事。朕倦了,只想和昭儀清清靜靜說會兒話。”

  宮女們知趣地退開,輕輕掩上門,留下一室靜寂,一室冷凝。

  我默然坐在榻邊,拿了一隻沁月編了一半的長命縷,順著那紋路慢慢往下編去。

  見我總不說話,唐天霄彷彿有些惱恨,淡淡笑著問:“那個香包你送給了莊碧嵐,這個東西又準備送給誰?”

  我笑道:“這幾年我的運氣總不大好,掛在我的帳帷中,去去晦氣也挺好。”

  唐天霄哼了一聲,又道:“聽說你被皇后困住時,曾一個人在琴室中泡茶,裝茶,燙杯,熱壺,沖斟,嫻熟異常,四溢的香氣連門外守著的太監宮女們都聞得到。據說,那是他們在熹慶宮聞到的最香的茶。”

  我沉默,專心地讓指尖紅色的絲線跳躍著,一根一根,像道道飛舞的血痕,迅速地纏出精緻的紋路,豔得怵目。

  唐天霄晃了晃半空的茶盞,望向我,“茶沒了。”

  我坐著不動,微微地笑了笑,“皇上,雅意泡的茶,絕對勝過臣妾十倍。”

  “雅意……”唐天霄氣沮,搖著頭走到桌邊,提了茶壺自己倒了茶,嘆道:“死丫頭,還真把雅意當做朕的死穴了?”

  我輕笑,“皇上錯了。雅意不是皇上的死穴,皇上才是雅意的死穴。”

  唐天霄提盞欲喝,又磕到桌上,散淡得仿若帶了醺醺醉意,問道:“莊碧嵐,是你的死穴麼?”

  努力麻木的心臟,忽然像被人扯了扯,指尖有些顫抖,手下的一個結就錯了。頓下手中的動作,我慢慢地解著那個結,輕輕道:“是。”

  “那麼,你之於莊碧嵐呢?”

  “我曾以為不是。但我錯了。我同樣是他的死穴。”淚水猝不及防間盈上,我忙別過了臉,笑得歡喜,“我要和他一起,生死無怨。”

  “呵!”唐天霄笑了起來,微眯的鳳眸直直地盯住我,“清嫵,好歹你現在還是朕名義上的昭儀,怎麼就不能給朕留幾分臉面?說得這樣直白,你存心……想氣死朕,是不?”

  “臣妾……不敢!只是臣妾一向以為,至少在皇上面前,還可以說幾句真心話。”我笑著回答,繼續解著結。

  我的手本來還算得上靈活,可這一次,錯扣的結怎麼也解不開。長長的指甲勾出一道絲線,以為可以解開了,擦了擦模糊住視線的淚水,才發現不過又多扣了一個抽不開的死結。

  “真心話……好罷,你說你的真心話罷,朕不怪你。”唐天霄笨拙地在袖子裡翻來翻去,勾出了一方絲帕,走上前遞給我,“不過你也不許怪朕壞了你和莊碧嵐的好事。朕的立場,你該明白。”

  他說得誠摯,並沒半點笑意,專注的目光,倒似在等待我的某種承諾。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二)

  我不由放下長命縷,接過絲帕,拭了拭眼睛,若無其事地笑道:“臣妾當然明白。皇上冊封臣妾為婕妤的那天,雖曾說過日後會將我送回莊碧嵐身畔,但皇上總有皇上的算計。身為帝王,自是身不由己,江山為重。”

  唐天霄皺著眉,順手拿過那枚長命縷端詳著,嘆道:“你明白便好。其實……朕也無意傷害莊碧嵐,只盼著生擒了他,能讓莊遙投歸天朝,從此南方安定,再無戰事。”

  為我這個紅顏禍水,莊家差不多被南楚滅了族,只餘了他們父子二人,被逼舉兵謀反。如果大周以莊碧嵐為質,再許以高官厚祿,西南不戰而降,幾成定局。

  大局為重,江山社稷為重。唐天霄的算計並沒有錯。換了太后或唐天重,一定也會拋開個人的恩怨情仇,做出相同的選擇。

  可我又怎麼忍心,讓他們再因我而受人凌迫?

  “皇上沒錯,錯的是清嫵。”我慢慢道,“當初就該死在皇后杖下,不該苟活人世,誤人誤己,徒增皇上煩擾。”

  唐天霄低頭擺弄著長命縷,無奈道:“誰嫌你添了煩擾?朕瞧著你就是庸人自擾!朕雖沒去動皇后,但朕的心意你應該明白。朕醒來時聽靳七轉述你的境遇,心裡也……疼惜得厲害,恨不得當時便下令打死那毒婦,當時便命人傳口諭,要將皇后禁足,等著廢后詔書。也虧得唐天重的毒下得太過厲害,朕半昏半醒,到底沒人真去傳旨,不然……”

  原來,他並不是不關心,並不是不打算為我出頭。半醒不醒時的憤怒,其實才是他的真心。

  可惜,治國齊家平天下,到底國為先;清醒之後,他對他的皇后依然寵愛有加,好讓他的皇后對他死心塌地。

  他娶的不是母儀天下的皇后,而是掌握天下的權勢。

  “我……明白。”我明白,可我不能無視莊碧嵐的困境,還有……我那像泡沫一樣又漸漸升起的希望。

  將手中的絲帕擔作了一團,我猶豫著還是問出了口,“皇上當日的承諾還算數麼?如果你……真的擁有了你想要的一切,就成全我和莊碧嵐?”

  他驀地抬頭,鳳眸凜光閃爍,若有鋒芒無聲襲出。

  我坦然無懼,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等著他的回答,等著他金口玉言的再次承諾。

  可這時他卻笑了,散盡逼人的鋒芒,宛如一個搶到了糖果的鄰家男孩。

  他舉高了自己的右手,提著那枚編了一半的長命縷,“解開了!”

  我茫然接過,才發現那兩個死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解開了。美麗的雙鯉魚,只剩了魚的眼睛和唇部沒有編好。

  我雙手接過,繼續編著長命縷,而他也沒有說話,捧了茶盞,歪著頭看我編著,安靜得出奇。

  一對鮮活的鯉魚,很快在手中游弋。紅色為主,配以青、白、紅、黑、黃五種代表陰陽五行的彩色絲穗,便是端午節用以祈福驅邪的長命縷了。

  我走到床前,將這雙鯉扣到帳中,理順絲線,看著它在帳中左右搖擺,淡淡苦笑。

  鳳簫聲絕沉孤雁,望斷清波無雙鯉。雲山萬重,寸心千里。

  如果莊碧嵐已經順利逃出瑞都,從此,我們依舊天涯海角,相思成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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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唐天霄和我並肩立著,看著這雙鯉長命縷,忽然蕭索說道:“香囊也不給我佩,清茶也不給我泡,連宮人做了一半的長命縷,也只記得留給自己。真是無趣。”

  他居然沒有自稱朕,抱怨的口吻,又像一個被搶了糖果的鄰家男孩了。

  我驚愕地轉頭看他,他已伸個懶腰,走到他慣常休息的臥榻上,舒展了身體躺下,果然一臉的無趣,竟閉著眼睡了。

  略一猶豫,我解下那長命縷,扣到了他的臥榻上,又拖了條薄毯,想蓋住他的胸腹部。

  這時只聞他“嗤”地一笑,我的手臂給重重拉了一下,身體頓時傾到他的身上。

  慌忙想站起身時,他的雙臂收束,已將我擁在榻上,吃吃笑罵:“你這丫頭,一點子東西,還得朕和你再三討要才給?”

  “皇上……”我窘迫地掙扎時,他的臂腕卻加了力,不放我離開。

  “不許跑,小氣成這樣,嘿!”他笑著,氣息拂著耳邊的發絲,癢得我禁不住縮了縮脖子。

  這姿態,倒更像我蜷到他的懷裡。

  我甚至聽得到彼此胸腔內激烈的心跳,騰騰地似要蹦出來。

  “皇上,放開我……”我憋紅了臉,緊繃著身體,感覺著他肌膚傳出的熱度,汗水很快濡濕了小衣。

  “朕抱一會兒自己的妃子不成麼?”他嘆氣,居然很委屈很直白地說道,“又沒打算怎樣你,為什麼就讓你跟見了鬼似的?”

  我很想說,男女授受不親;我也很想說,我跟他之間,有著徒佔虛名的約定;但我艱難地捲動唇舌,含糊吐出的字眼卻是:“太……熱了。”

  唐天霄愕然鬆了手,我趁機掙開他,退後兩步,長長地舒了口氣。

  “太熱了!”他咕噥著取了榻邊的一柄摺扇,隨手打開,扇著風苦笑望向我,“果然……太熱了。”

  我走回自己床榻去休息時,只聽他嘆道:“如果是雅意……如果是雅意,她才不嫌和朕在一起熱呢!別人更不會……也就你這個死丫頭……”

  他的咕噥並沒有說完,眼睛慢慢地閉上,摺扇擺動的幅度也越來越小。

  我正猜著他這回是不是真的睡著了時,忽聽他悠悠說道:“清嫵,朕捨不得雅意離開,也舍不得你離開。”

  對於他這個論斷,我不敢回答一個字。

  捨不得雅意離開,可他到底由著雅意落入了唐天重手中;

  捨不得我離開,他會不會在大周的一切塵埃落定時,放手成全我和莊碧嵐,來穩住他的江山,他的帝位?

  一切似乎太過遙遠,我不敢細想。

  但這晚,已注定一夜無眠。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三)

  也許猜得到問了也白問,唐天霄並沒有追問莊碧嵐是怎麼聯繫到我,怎樣把我約去靜宜院的。但這事發生後,便聽說宮中侍衛有很多因換防而調離原來職位,又傳出一名太監被罰下暴室、兩名宮女跳井身亡的消息,我猜著他們多半便是唐天霄查出來的莊氏內應。

  九兒也曾被總管大太監叫過去,盤問當夜之事;我生怕她受委屈,特地叫了怡清宮的管事太監跟去看著。九兒素來機靈,當然不會招承是自己從中傳遞了消息,只說奉了昭儀娘娘之命去了靜宜院,其他一概不知。總管太監不好用刑,更不敢跑來訊問我,拖了大半天,到底無計可施,又將她放了回來。

  隨著端午節的到來,宮中接著幾波的徹底清查終於告一段落,怡清宮門前監視的守衛撤走了,不許宮人進出的禁令也取消了;問起無雙時,輾轉得來消息,說外面對莊碧嵐的搜索也鬆懈了很多。

  現在,只要等交州的探子回報一聲,說莊公子已經回到交州城,瑞都禁衛人仰馬翻的日子便可以結束了。

  而我,也可以放心地繼續做唐天霄手中稱職的棋子,在漫長的等待和遙遠的夢想中,麻木不仁地度過隨時可能風雲變幻的每一天。

  凝霜、沁月等人終於鬆了口氣,在歡聲笑語中用紅色絲綢束了艾草、菖蒲等闢邪招福之物懸於門戶間,又分了粽子大家嘗鮮。

  按以往周宮的習慣,這天眾妃嬪是要和皇上一起去太后那裡領雄黃酒的,凝霜等人早為我預備了一套淺紫色百褶宮裝,又披了淺粉披帛,簪了鳳頭鑲寶珠金步搖,走在花枝招展的妃嬪中,並不算十分引人注目的顏色,可也不會比誰遜色多少。

  我依舊是一貫的安靜謙恭,低眉順眼地混雜在眾人中,努力模糊著自己的存在感。

  沈皇后彷彿多盯了我兩眼,依然昂著高傲的頭,滿臉不屑;而宣太后則是一視同仁的慈詳微笑,直到我隨在謝德妃、杜賢妃身後去敬酒祝壽時,她才像注意到了我,越過兩位妃子,單和我笑道:“寧昭儀,身體可好些了?”

  我忙垂手答道:“謝太后關心,臣妾已無大礙。”

  宣太后點頭飲了酒,我們正要退下時,她忽然扭過頭問身畔的侍女:“前兒富春縣不是有貢來白獺髓麼?那個養肌護膚祛除疤痕最有效,呆會拿些給昭儀,另外再把素日哀家用的珍珠粉、琥珀屑分些給她。”

  我恭身謝恩時,身側和背後已有幾道火辣辣的目光尖利地刺了過來。

  杜賢妃在輕笑,“寧昭儀還真有人緣呢,皇上寵愛,連太后娘娘也這般憐惜!”

  謝德妃往皇后身畔靠了靠,點頭道:“看來寧昭儀當日做宮婢時果然學得一手好廚藝,好本領,不但合了皇上胃口,還合了太后胃口呢!”

  沈皇后似笑非笑地欠一欠嘴角,額前五鳳朝陽掛珠釵前殷紅的珊瑚珠墜子很有氣勢地一晃,輕描淡寫道:“諸位妹妹若是想學,不妨叫個御廚房的宮女到自己宮中去,好好學上幾日。”

  “這個……”杜賢妃揚起自己纖白如玉的手,鮮豔精巧的蔻丹如春日妖豔的花瓣,晃得人目眩神馳,“皇后娘娘,這可難了,我最受不了廚房裡的味兒,長這麼大,還沒下過廚呢!”

  謝德妃淡淡地笑:“有些本領,我們姐妹可學不會呢!”

  以下賤手段妖媚惑主的自然是我,勾走了她們共同的夫婿的魂魄。

  有意無意,我總會被置於風口浪尖,無處躲藏,且無可奈何。

  下面飲宴如坐針氈;但即便坐於針氈,我也努力保持並習慣著隱忍的沉默,只作沒聽到觥籌交錯間那些妃子們或明或暗的嘲諷,靜靜地等待宴會結束。

  終於有太妃因身體不適提前退席時,我也藉口到了吃藥時辰,向太后告退。宣太后一臉慈愛地應了,讓宮人即刻拿了白獺髓、琥珀屑等物,送我出德壽宮。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0
六十六

  扶了凝霜、無雙的手踏出宮門時,德壽宮的正殿正熱鬧,雖無歌舞聲樂,倒也笑語喧嘩。唐天霄和他的諸位皇室叔伯兄弟們在那裡另開了一席,想來正一團和氣地敘著叔侄之義,手足之情。

  走到宮外蓮池邊,我不由頓了頓身,放緩了腳步,扶了漢白玉欄杆向池中觀望。

  五月的陽光頗有些烈意,大張大張的荷葉盈了滿滿的翠意,宛如碧玉琢就,悠悠地搖曳池中。池水極清,倒映著藍天,光色透明而瀲灩,幾尾金鯉在碧綠的蓮梗中穿梭,姿態曼妙,自得其樂。

  如果此時我撒下魚餌,想來它們必然會和這湖裡三年前那些魚兒一樣,快快活活地游過來,晃著尾鰭爭競食物。

  魚兒應不是原來的那些魚兒了,但它們能在家國劇變中安然無恙地延續著前一代的平靜生活。一池清蓮,年年開,年年謝,倒也從不缺賞蓮人。

  它們都過得快活。

  無雙笑著問:“這裡風光不錯,昭儀要不要到前面石凳上坐一坐,吹一會兒風?”

  “有什麼好看的,無非是些不會說話的花花草草。”我這樣說著,也不由走向石橋另一端供人休憩的石凳。

  其實很想在這裡安靜地多呆片刻。寧府早已沒落,莊府更是變成了墳場鬼域,德壽宮住了這麼些年,有著疼我護我的姨母杜太后,多少還能找著些家的感覺。可宮內早已物是人非,讓我怔忡的,也只能是這些似是而非的風光了。

  可我才坐下,往蓮池對面略一抬眸,便後悔不已。

  唐天重正大踏步自宮中走出,逕自走向我這裡。他那雙凜光四射的墨黑眸子,連這樣熾熱的陽光都化不去其中深濃的威煞之意。

  無雙在他露面時,分明長長地吐了口氣,立刻讓我意識到,無雙讓我坐一坐,吹吹風,原來就是這樣的用意。

  如果我猜得沒錯,在我起身和太后告辭並取賞賜時,她便已暗中叫人傳了訊息給唐天重了。

  我平日踏出怡清宮的時候實在不多,身為後宮昭儀,唐天重也沒藉口到宮中來找我,是以我回宮之後,再也不曾碰面,更不曾讓他得著機會,指斥我不識好歹,執意隨太后回了後宮。

  皺一皺眉,我忙站起身,正要當作沒看見,匆匆離去時,唐天重已在蓮池的那端喚道:“寧昭儀留步!”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四)

  硬著頭皮想當沒聽到都不成,善解人意的無雙在這一刻只會體恤她的主上之意。

  她居然拉住我道:“昭儀,侯爺喚你呢!”

  不得已轉過頭,我站在一株銀杏下,看著唐天重走過來,斂衽見禮:“康侯,前殿的筵席結束了麼?”

  唐天重眼底的光彩黯了一黯,慢慢道:“沒有。我聽說你提前離席,所以跟來瞧瞧。養得怎樣了?好似也沒養胖多少。”

  我展顏笑道:“我不過一個無根無基無德才無才的小女子,想在後宮立穩腳跟,無非以色事人。如果養得太過豐腴,只怕皇上不喜。”

  如我所料,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垂了眼簾側頭看蓮池中游動的金鯉,呼吸明顯濃重。

  趁著他心情不快,我向後退了一步,說道:“這天越來越熱了,我可給曬得有點受不住,得先行回宮了。侯爺請自便。”

  伸手一拉凝霜,我只作沒看到無雙滿臉的焦急,便要離去。

  唐天重的目光迅速自池水中抽出,轉向我這裡時,眸光中彷彿漾入了被炙曬過的水紋,一時透明得顯出空茫。

  可不論他對我是怎樣的喜歡或憤怒,在唐天霄、宣太后僅咫尺之遙的德壽宮前,我諒他不敢有所動作。

  扶了扶鬢間珍貴的鳳頭步搖,我往怡清宮方向走去時,忽聽唐天重高聲道:“昭儀,我那夫人說和你私交甚好,很是想你。”

  南雅意?

  被他冷落在城外別院不知多少個日夜的南雅意?

  我驀地頓住腳步,眼眶已經發熱。

  他已趕上前,雙唇一抿,仿若要抿出個笑意,偏偏將那淡紅的唇擠作了直而薄的一道,細長得像刀劍的鋒刃。

  “前兒府中令人給她送端午節份例時,她傳了話過來,說久不回宮,思念和她情同姐妹的寧昭儀了!”

  如果他說南雅意親口向他說思念我,或許我還會猜疑他是不是在找話誆我,但他說是下人傳的話,正和他素常冷落康侯夫人的傳言不謀而合。

  而南雅意又在承受著怎樣的孤寂,才會說出思念我的話來?

  “雅意姐姐……她還好麼?”問他時,嗓音已然沙啞。

  唐天重緊緊盯著我,眼底的空茫已經消失,又是讓人莫測的一片黝黑。

  “應該……過得不錯吧?”他慢慢說道,“有些事,昭儀大約也心知肚明。本侯娶她,不過是個意外。不過她既是欽定的康侯夫人,我也不會委屈了她。只是她性情孤僻,一直呆在城外,偶爾回城,寧願去和西華庵的幾個尼姑論什麼禪,講什麼道,也不願回攝政王府。本侯也不是不知趣的人,自然由她去了。”

  如此說來,南雅意應是衣食無憂了。

  就連唐天重,也不過是冷落她,並不曾因為唐天霄的刻意調包而遷怒為難她。

  可吃飽穿暖從來不是我們生活的全部;如果日子真有那麼簡單,我們都該快活許多。

  南雅意明知唐天重從沒將她放在眼裡,還傳了這樣的話過去,分明是極不開心了。

  何況我再清楚不過,她想見的,絕不僅是我。

  心念及此,我不再急著離去,遲疑問道:“她既說思念我,一定是想見我了?卻不知侯爺肯不肯成全?”

  不曉得他對於南雅意和唐天霄的情份知道多少。如果他知道南雅意傾心於唐天霄,哪怕自己再不將她放在心上,也不願意讓她進宮了吧?

  兄友弟恭的外衣下,是血淋淋指向對方的尖刀。

  自己不痛快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要讓對方痛,最好是心神大亂,才能有機可乘,一擊斃命。

  但他和南雅意可能真的不曾有過交流。唐天重猶豫片刻,居然答道:“既然你們姐妹情深,見見面也是應當的。只要昭儀高興,隨時可以將她召入宮中陪伴。”

  我沒料到他這麼爽快,忙向他行下一禮:“多謝侯爺成全!”

  唐天重凝視著我,好一會兒才嘆道:“前兒我救了你,千方百計保住你一條小命,都沒聽你這麼鄭重其事地謝我。”

  我受皇后刑罰,始作俑者就是他,居然還指望我道謝或感激?

  我也不和他爭辯,嫣然笑道:“侯爺大恩,清嫵沒齒難忘!只是侯爺向來英雄,所救之人不計其數,我若特地為了自己這點兒小事道謝,不是顯得小家子氣了?日後如有機會,清嫵必定捨命相報!”

  忽然發現,自己說起謊話來倒也得心應手,唐天重聽了居然好像還挺受用,抿緊的唇角揚了起來,“我哪要你什麼捨命相報?只是……只是你這丫頭,也太不知趣了些!”

  最後幾個字,他的聲調明顯柔緩了下來,我甚至看到他的手抬了抬,彷彿想伸過來,拍一拍我的肩,或拉一拉我的手。

  應該顧及眼前尚有凝霜、無雙等人,到底不好太過放肆吧?他到底收回了手,很是溫和地笑了笑。

  這種意外的溫和讓我莫名地有些心悸,寧願他拿著救命恩人的架勢逼我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了。

  我慌忙笑了笑,道:“那麼……那麼我先告辭了。來日我會稟明皇上,邀雅意姐姐入宮敘敘話兒。”

  唐天重彷彿在嘆息,卻清晰地答道:“好!”

  匆匆離去時,唐天重並沒有再阻攔,只是我拐了個彎轉入另一巷道時,悄悄瞥了一眼,他像一具陽光下的黑色雕塑,居然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向我凝望。

  而我也已下了決心,儘量和唐天重維持住表面的良好關係,一則不讓他遷怒南雅意,二則我也能在他的默認下不斷找機會把南雅意召進宮來,再敘姐妹情誼。

  也許,還能再續她和唐天霄的未了之緣。

  唐天重在德壽宮前攔住我的消息自然瞞不過唐天霄。

  晚上再到怡清宮時,他便問我:“清嫵,唐天重沒為難你吧?”

  “沒有。不過是……提了提南雅意。”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0
六十七

  “雅意……”眉又皺起,輕袍緩帶的少年帝王有些無力地坐倒在軟榻上,嘆息,“雅意等於被他打入冷宮了。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幸還是不幸,就看皇上心裡有她,還是沒她。”我覷著他的臉色,小心地說道,“如果皇上肯給她三分希望,如今的不幸,也就沒那麼淒慘了。說不準,日後回想起,還覺得是種幸運呢!”

  唐天霄沒有接我的話頭,側著身玩弄著那隻雙魚長命縷,許久才問道:“他……怎麼會提起雅意?”

  “他說……雅意想念我了。”

  “哦!”他的眉蹙起,輕聲地重複,“想念你?”

  我不覺微慍,“皇上如果覺得她僅是想念我,那麼,就當她僅是想念我吧?”

  且近尊前,容我醉中眠(五)

  唐天霄沉默,骨節分明的手指捏住長命縷那彩色的絲穗,一下一下地拽著,像是無聊之時的隨手遊戲。

  我又是氣惱,又是無奈,壓著性子低聲道:“我也很掛念雅意了。不知皇上允不允我召她入宮見上一面?”

  如無皇上特別諭旨,按一般召見外命婦的規矩來,須從經過文書房和禮部數道手續,沒有個十天八天都下不來,何況我和南雅意身份敏感,如若在哪位公公或大人看了不順眼,捅了一點半點消息給沈皇后或宣太后,指不定會鬧出什麼事來。

  這回唐天霄總算沒裝傻充愣,立刻點頭道:“好,你要見她……就召她進宮見見吧!”

  我猶不甘心,試探著繼續說道:“我想著她老是一個人呆著,難免孤寂。如果能常進宮說說話兒,應該可以略略開心些,我見了也放心。”

  “哦……論理她是康侯夫人,給她一道自由出入宮禁的諭旨也不妨。不過……還是不用了吧?”

  “不用?”我反問,嗓門變得尖細,“皇上是不想讓唐天重知道你們在彼此心裡的份量以免有機可乘,還是打算眼不見為淨,寧可對雅意的生死困厄不聞不問?”

  “你……”唐天霄立時漲紅了臉,一掌擊在榻上,斥道,“什麼時候輪著你來教訓朕了?朕還真把你縱壞了,越來越無法無天!”

  不知道該不該把他的勃然大怒歸結於心事被看穿後的惱羞成怒,只是想著城外孤淒無依將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的南雅意,我同樣憤懣,冷冷地看他一眼,轉身走開。

  大約不經意間流露出的不屑還是讓他注意到,我還沒踏出兩步,忽然覺得週遭的空氣變了。

  凝滯,沉悶,以及雷暴雨來臨前夕的壓抑。

  猛地回頭,唐天霄正半倚在榻上,衣衫半敞,看似松散的姿態,卻因著渾身肌肉的繃緊而竄出一股剛勁不阿的氣勢,宛如一張拉滿了的弓,不見半點原來的灑脫慵懶。

  我心中抽了一下,正反思自己說話行事是不是真的太過份了時,只聽輕微地“叭嗒”一聲,扣在軟榻上的長命縷斷了,被唐天霄將它握到了掌心。

  我向前走了一步,又頓了身,疑懼地望著這個兩眼通紅失去了以往淡定的少年。

  他慢慢攤開掌心,縷縷絲線,正繚亂躺在縱橫的紋路上,鮮豔的顏色,益發襯出了手掌微微發青的慘白。

  兩道指甲形狀的淡紅傷痕,慢慢涸出和紅絲線同樣鮮明的殷紅,凝聚,擴散。

  “呀……”

  他驀地高喝一聲,拋出手中雙鯉,叮地拔出袖中短劍。

  寒光爍爍,星芒點點,燭光搖曳間,雙鯉的長命縷寸寸斷裂,五色柳絮般飛揚在房中。

  激烈動作中,唐天霄冠帶脫落,黑髮凌亂鋪下,那張狂躁到變形的面龐失了原來的俊秀,看來有幾分可怕。

  “皇上!”我失聲喊,忙衝了過去,一把抓住他緊握短劍的手,叫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武藝不凡,論起我一拉之力,根本不可能止住他的動作。但他不過略掙了掙,更由著我握住,咬住下唇不說話。

  屋內動靜不小,外面已傳來雜沓的腳步,很快便聽到靳七領了人在門外高問:“皇上,皇上,有事麼?”

  唐天霄盯著被燈籠映得一片通紅的霞影窗紗,眼中懾人的光芒慢慢消逝,回答的聲音更是風平浪靜:“沒事,朕又想著一個好玩的主意了!快去拿一罈酒來,朕要和昭儀好好喝一杯。”

  屋外的喧囂頓時平息下來。

  我鬆了口氣,彎腰還沒來得及將地上的碎縷收拾乾淨,便有宮女過來,奉上了最好的女兒紅,以及幾道清淡的下酒小菜。

  “對不起,我失言了。”

  無人之際,我終於道歉。

  他是帝王,縱然無人之際和我談笑晏晏,不分君臣,縱然他行事有欠磊落,辜負了南雅意,他還是大周被捧在最高處的大周天子。

  我犯的是大忌。

  如果他要追究,則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好在,我也沒什麼九族可以讓他誅了。

  而他顯然也沒打算深究。

  半臥在榻前,他緩緩伸展著手腳,半閉著眼品著玉盞中的美酒,輕輕嘆息:“還好,你沒向我請罪。要不然,我連個願意向我說真心話的朋友也失去了,對不對?”

  他笑了笑,向我舉了舉酒盞,“我沒怪你。我怪的,其實是我自己。我不該這般無能。”

  這一夜,唐天霄喝得大醉,我也沒有阻攔。

  每個人心中都有太多的不快活。

  寶殿瓊林,穿金綴玉,從者如雲,一呼百諾,都掩飾不住我們內心的孤寂和無助。

  龍翔天下,鷹激長空,大丈夫本當如是。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0
六十八

  我一介弱女,得不到我最想要的,可以在無奈中看淡俗塵,心如枯木;唐天霄身處萬萬人之上,同樣得不到最想要的,甚至不得不以庸碌無為掩飾胸懷大志,心比天高也許就成了睡裡夢裡毒蛇噬心般的折磨。

  他和唐天重的戰場,不僅是我或南雅意,更是大周廣袤無邊的天下。

  我無法責怪他,卻只為他醉前的某句話心悸。

  我們是朋友,可以向彼此說說真心話的朋友。

  君臣,帝妃,的確都不足以形容我們之間親密而不親暱的相處方式,但他這句話點醒了我。

  原來,我們是朋友。

  於是,當他酒醉後伏在榻上抱住我的腰嗚嗚亂叫時,我再沒有矯情地推開。

  他在醉夢中喚了很多人的名字。雅意,唐天重,母后,父皇,皇叔,甚至沈鳳儀,獨獨沒有叫過我。

  看他把軟榻吐得一塌糊塗,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把他弄到我睡的床上去,倒了茶來給他喝。

  直到這時,他好像才認出了我,勾了勾唇角喚了聲:“清嫵……”

  然後,他喝了兩口茶,竟枕在我的腿上睡著了。

  並且很香甜地睡了一夜,再也沒有說胡話發酒瘋,直到早上侍女送來洗漱用具,才伸個懶腰,沒事人般起了床,叫人挑了一盤子上好的東珠,親自送到熹慶宮給皇后做珠冠去了。

  而我直到他離去,才能摸著酸麻了大半夜的腿睡了片刻。

  有著唐天霄的支持,兩天之後,南雅意便被從城外別院接回,並被康侯唐天重親自陪同著送入皇宮。

  唐天霄早在怡清宮候著,遠遠見了唐天重,已一把拉過他,笑道:“天重大哥,你果然來了!我聽清嫵說康侯夫人過來,就想著說不準大哥也會撥冗前來,特地等著大哥一起去看大敗北赫得來的那批好馬呢!”

  彼時午時已過,豔陽熾烈如火,宮外幾株柳樹枝葉妖嬈,如金線纏舞,有零落的飛絮飄下。

  南雅意所乘小轎已經在宮門前停下,凝霜、沁月早已迎上前,扶出他們的故主。

  南雅意頭戴珠冠,深青滾雲紋紅錦鑲邊翟衣,伸出扶住侍女的手上戴著通體碧綠的翡翠鐲,碧玉指環和赤金鑲寶指環將青蔥般的手指襯得潔白晶瑩。

  我眼眶發熱,連忙踏出宮門,趕過去親手挽扶她時,她彷彿被飛絮蒙了眼睛,正用手背揉著眼睛。

  “雅意姐姐!”我輕聲喚著,嗓音已是嘶啞。

  南雅意放下揉眼睛的手,微笑望向我,“清嫵,怎麼當了昭儀,也不見養得好些?還是這麼瘦得跟柳枝兒似的。”

  她裝束華貴,意態安閒,本就嬌豔的容貌更是豔色奪人,無與倫比,半點也看不出久被冷落的蕭索滄桑。

  女為悅己者容,我大致猜得到她這樣的妍麗,為著誰的目光。

  可唐天霄刻意要支走唐天重,同時不想讓他看出自己對南雅意的留戀,居然只向南雅意淡淡一瞥,便迅速轉了過去,不再理會。

  而唐天重那雙眼睛,自我踏出宮門,便無所顧忌地盯著我,連唐天霄叫他去看馬,也只上前草草見了禮,口中應了,腳上卻不曾移動半步。

  唐天霄笑道:“大哥,快去瞧瞧我們大周將士的英雄戰績吧!據說其中有一匹紫騮馬,坐上後如駕虹霓,如乘赤雲,又快又穩。不過性子烈了點,咱們且去瞧瞧,看誰能先馴服了這匹馬兒!”

  唐天重回眸看他一眼,淡淡地應了,這才相攜離去。

  我給他看得一直全身發冷,這時才覺出幾分炎熱,背上粘膩膩,不知什麼時候激出了一身汗水。

  想著南雅意一身正裝在轎中悶了這許久,又在這毒日頭下曬著,一定也不舒服,忙拉了她進怡清宮。

  孤芳難付,春寒失花期(一)

  我們患難之中相交許久,自然也沒什麼避諱,一徑將她帶入我的臥房,看侍女們上了茶退開,便笑道:“雅意姐姐,這裡沒外人,快把外衣解解,別熱出痱子來。”

  她轉眸將我房中陳設打量一番,笑得有點淒涼,“哪裡熱了?我倒覺得有點冷。”

  唐天霄寵我寵得極其招搖,一應器具,都已是宮中上品,觸手可及,觸目所視,不乏珍貴難得的器具寶物,僅掛在妝台畔的一幅飛天圖,便是前朝有名的大家所畫,價可連城;而妝台上我所手擲在一邊的簪珥珮飾,也無一穿金綴玉,巧奪天工。

  這樣的怡清宮,自然遠非當日我們所居的靜宜院所能比擬了。

  生怕她有所誤會而心生嫌隙,我指了指唐天霄每夜所臥的軟榻,笑道:“皇上每晚過來,都只在這榻上休憩。我這個昭儀,正給他當了這怡清宮裡會說話的擺設了。”

  出乎我的意料,南雅意並沒有驚訝,蝶翼般的長睫輕輕一顫,眸中已含了輕盈笑意,飛快掩了那抹淒涼。她像以往那樣撫了撫我的面龐,打趣道:“哦,我以前倒是不知道,他的定力有這般好!夜夜面對這麼個美人還能無動於衷,還真成了柳下惠了!”

  “他倒不是柳下惠,只是看見我便想起某人,不借酒消愁就不錯了,哪來的興致看我是美是醜?”

  “呵,看著你會借酒消愁,興致缺缺,看著那位手段高強行事狠辣的沈皇后,倒是春心蕩漾魄動神馳?”

  我拉了她在窗邊的竹榻上坐了,拿了團扇緩緩扇出陣陣涼意,笑道:“他有他的抱負,他有他的籌謀,你又不是不知道。至於美,或者丑,不論是我,還是皇后,大約他從不曾細看過吧?”

  他的確從沒在意過我的容貌。

  我原來用秘藥掩飾了,是個尋常宮女時他沒細看過;後來被他看到本來面目,也沒見他怎樣驚訝過,一雙神采飛揚的鳳眸似乎從來不曾在我面龐上停留過。

  南雅意沉默,將翟衣領部的盤扣解了,鬆散著衣裳靠著牆,鼻翼有細細的汗珠滲出。

  她輕輕道:“他不曾細看過你們麼?那麼,清嫵,你覺得,他有細看過我麼?”

  “他當然……細看過你。”我立刻接了口,但後半句已低了下去,好像忽然間失去了原來的十足把握。

  我們隱居在靜宜院時,唐天霄將那裡當作了宮中最後一處淨土,閒來就過去看望南雅意,品品茶,聽聽琴,說幾句在別的地方沒法說出口的知心話兒,對她很是關切。——可如今,他一樣可以在怡清宮為他撫琴吹笛,無所顧忌地傾訴他的憤恨和委屈。

  他對南雅意很好,可對我同樣很好,懶散的眼神偶爾鋒芒畢露,不過投往窗外更廣袤的天空,而不是她或者我姣好的容貌上。

  南雅意出神地望著老榕投於窗櫺間的暗影,許久才道:“我一直以為他是喜歡我的。”

  “他自然喜歡你。”我肯定地說著,悄悄地打量著她依舊嬌美動人的面龐。

  她分明還是原來的南雅意,和我交談之際,分明還是和原來一樣敞開心扉,並沒有因我身份的變化或長久的分離而有所隔膜。

  可下意識地,我還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似乎太冷靜了,冷靜得少了幾分熱烈,連剛才和唐天霄匆匆相見,眼看他漠然而去,都不曾流露太多的愛恨。

  這時,她居然說道:“喜歡我?也許吧!只是他的喜歡,太冷靜。”

  太冷靜?想著唐天霄在權衡之下的捨棄,我也默然了。

  也許,就是唐天霄的這份對愛情的冷靜,或者說,對愛情的冷酷,造就了南雅意現在的冷靜。

  南雅意支著頤,晶亮的眼眸被窗外透入的些微陽光籠住,浮了輕雲般的迷惘。她慢慢道:“前幾天,我遇到了一個人,看到他為心上人所做的,忽然覺得很傷感。”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0
六十九

  “為什麼?”

  南雅意輕輕一笑,“我覺得,人家那種情感,才叫情之所至,生死以之。而我……我付出了十多年的所謂愛情,好像就是一個飛蛾撲火的笑話。”

  “不會,不會的。”我慌忙握住她的臂腕,努力想安慰她,卻按捺不住聲調中的空泛,“他有他的不得已,你……以前不是很理解他麼?”

  “理解……理解就是為了他的得到而不斷失去自我嗎?”她笑著,彎過的唇角盛了滿滿的苦澀,“來之前,我還在想著,我到他心裡,到底是不是特別的一個。我不指望能特別到讓他為我奮不顧身,至少,也能讓我在他的笑容裡看到一絲掛念,一絲不捨。可我看不到。”

  她將茶盞端起,卻沒有喝,有些無力般又放回旁邊的案己,輕輕道:“等得太久,總會疲倦;何況疲倦之後,無路可去。飛蛾撲火,我……到底不甘心!”

  我不禁嘆息,“可他的確在意你的呀!你為他的九龍玉珮打了件纓穗,他從此便一直戴著,前兒我瞧著有點髒了,給他取下來清洗,他還擔憂著我會不會把那纓穗洗得褪色呢!你說他要多少的纓穗沒有?巴巴地把你親手打的東西天天帶在身上,為的又是什麼?他是帝王,他有他的天下霸業呀!”

  “他有天下霸業,難道莊碧嵐就沒有家國子民了?人家能捨了性命不要只求一段完滿的愛情,他就不能丟開他的滿腹心機,多看我一眼,多和我說一句話麼?”

  她的眼睛更亮了,卻不是因為清明,而是點滴分明的淚光。

  而我的呼吸驀地停頓,一把揪緊她的衣襟,失聲問道:“你說什麼,你是說,你是說……”

  她一直知道我有個心上人,可我始終沒有告訴她,我苦苦守候的那個人,就是莊碧嵐。

  唐天霄雖然清楚,可他刻意要隱藏自己對南雅意的在乎,連看都不肯多看她一眼,又怎會告訴她我和莊碧嵐的事?

  南雅意向窗外掃了一眼,低下頭看向我的手,輕聲道:“清嫵,我的手臂被你掐青了。”

  急著縮手,用力眨了眨模糊的雙眼,果然看到南雅意被我抓過的手臂上留下了幾道清晰的指甲印跡。

  “你見著他了?他……他在哪裡?他還好麼?回交州了麼?”顧不得道歉,我急促地問。

  南雅意深深地望著我,盈淚,卻含笑,“他很好。可他不打算回交州。交州沒有你。”

  我腦中隆隆作響,臉上忽然染上大片的水漬,嗓間卻一片乾涸,蠕動著唇舌,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模糊中,我聽南雅意不知是傷感,還是愉快地一聲嘆息:“這樣的男子,才不負你的守候。如果有人肯這樣待我,今生今世,來生來世,我都願做那撲火的蛾。”

  孤芳難付,春寒失花期(二)

  唐天霄對莊碧嵐的搜捕比我猜測的更加嚴密。

  他入宮前就已安排了退路,因此他在內應的幫助下,趕在唐天霄密令清查侍衛隊伍時便已混出了宮外,卻沒有立刻離開,而是藏身在南城的西華庵中。

  南雅意婚後備受冷落,雖是唸著和我的姐妹之情,自願捲入攝政王府那個泥潭中,但她應承之時,未必不在試探自己在唐天霄心目中的份量。

  獨處別院的冷寂,可以讓她回憶得起我和她相伴時的彼此扶持惺惺相惜,卻對唐天霄的放手越來越忐忑不安。滿懷零落的心事無可排遣時,正好有西華庵的靜慈師太到門上化緣,無意談起佛法禪理,甚是投機,遂成了西華庵的施主之一,無事便去西華庵走一遭,寄情於佛禪之說,藉以排憂遣懷。

  很多天后,她才知道西華庵並不是普通的庵寺。這裡出家的師太,大多是南楚戰亡將士的遺孀。她們的夫婿在與南疆蠻夷或北周軍的交戰中馬革裹尸,她們也將那一門忠烈的門聲發揚光大,誓不改嫁,只在這庵中修為,為南楚和夫家祈福禱告。

  南楚末帝李明昌雖然昏庸,對這些陣亡家屬還知道多加撫卹,親題了西華庵的匾額,賞賜珍寶糧食無數,算為南朝樹了一面滿門忠貞的牌坊,在百姓中的名望甚高,終年香火不斷。

  後來李明昌降了大周,北方人同樣信奉佛教,西華庵作為方外之地,倒也不曾因為被南楚皇室優待而受牽連。只是這些師太好像並沒有能高蹈俗塵之外,竟然管了莊碧嵐的閒事。

  莊家本是南楚大將,在武將中極有威望,滿門冤殺後為其抱屈的將士更是大有人在;西華庵眾尼來自將門,甚至有不少能武刀弄槍的女中豪傑,所以對莊碧嵐很是維護。

  南雅意所知道的,就是一向和她交好的靜慈師太忽然引她進了密室,求她設法將莊碧嵐救出城去。

  莊碧嵐是唐天霄要抓的人,也是大周萬萬不肯放過的敵方奸細。

  南雅意和大周皇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她正奇怪靜慈師太何以料定她會去救大周的敵人時,莊碧嵐從屏風後走出,一身素青衣衫,風姿雅秀,蘊著笑意向她道謝:“多謝雅意姑娘這些年對清嫵的照料,在下不勝感激!”

  南雅意恍然大悟。

  原來,這人就是好姐妹一直等待著的那個人。

  他真的來了,氣質文秀,清雅如蓮,卻攜著一把茹血無數的泰阿寶劍,孤身闖入敵方腹地,只為當年一個不離不棄的承諾。

  天若許,白頭生死鴛鴦浦;天若不許,還有一池清蓮並蒂香。

  她曉得那樣的的誓言,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救走莊碧嵐。

  城中搜查雖緊,滿是女人的尼姑庵卻是最後的清查地點;等他們搜過來時,南雅意已順利將莊碧嵐帶出城,帶回自己所住的別院。

  城門守衛雖是森嚴,又有誰搜權傾朝野的康侯正室夫人的車轎?

  “我勸他儘早回交州,他不肯。他要帶你一起走。”南雅意揚著清麗的面龐,目光煜煜,“他的理由只有一個。他說,臨別之時,清嫵要他別丟下她,清嫵要他帶她走。所以他不能丟下她,他不能不帶她走。”

  別丟下我,帶我走,或帶我死。

  他聽到了我的話,並記在了他心上。

  我淚流滿面,將面龐深埋到雙手間,卻還是忍不住,低低地嗚咽出聲。

  南雅意攬著我的肩,啞著嗓子問我:“你捨得拋開這一切,冒險隨他離開麼?”

  我哽嚥著還沒來得及回答,便聽她嘆道:“你自然捨得。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換了我,便是死,也該跟他死做一處。”

  她的話語決絕,攬著我的手卻柔軟,胸懷間有清馨溫香的氣息徐徐傳出,細細地縈在鼻尖。但聽她緩緩道:“清嫵,我想法幫你逃出去罷!”

  我心頭一滯,握緊她的手,問道:“那你呢?”

  南雅意挺了挺肩背,自嘲地嘆道,“等不著你的莊哥哥,你會覺得你活得了無生趣。而我對著我的青梅竹馬,同樣會覺得了無生趣。”

  我大驚,變了臉色望向她時,她卻微微地笑了,“我說著玩呢!你必須走出去,因為你留戀的人在外面。我也沒必要留下,這裡……並沒有我值得留戀的人。”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不知是不是受了佛家禪學的影響,南雅意倒似比以前更有決斷了。

  她嘲諷地盯著身上代表著公侯夫人的深青翟衣,清泠泠地一笑,“你孤身一人,我也被誅了九族,無牽無掛,有什麼可怕的?不如搏一搏,也許,這無趣的生活也會柳暗花明呢!”

  “所以,我們走,我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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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