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已完成)

 
li60830 2019-1-5 15:42:11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2 25352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4
三十

  懷抱著,一個越來越遙遠的希望,越來越渺茫的夢想……

  關於未來,關於幸福……

  他們這頓家常飯吃到未時才散。

  遠遠聽到笙簫漸歇,我才安寧下來,舒了口氣,走到窗前的瑤琴邊,輕撫了一下琴弦。

  絲絃嗡嗡地發出一串悅耳的樂音,柔和而熟稔。

  到底是從小學的,縱然手生,拂動之際,也能帶出琴意隨心流轉的一份輕鬆。

  唐天霄已走了過來,拍手道:"怎麼不繼續彈下去?高手畢竟是高手,瞧清嫵你手指這麼一劃拉,這怡清宮裡擺設的破琴爛簫,都能成為人間絕品了!"

  他的鳳眸含笑,目光溫煦柔軟,我猜著必定因為在唐天重面前故意為難了我而過意不去,才在事後說這些話來安慰我。

  先給一棒子,再送來一貼膏藥安撫人心,也是身居高位者的必要能耐之一。在紛亂的局勢中,唐天霄能韜光養晦到如今,甚至周旋得遊刃有餘,也算是個有頭腦的帝王之材,比昏庸的南楚末帝不知強上多少倍了。

  "康侯……出宮了?"

  "他?"唐天霄微笑,"也許……沒有出宮吧?攝政王父子為了咱們這大周江山,夙興夜寐,睡不安枕,哪裡會放心把整個皇宮交給我這黃口小兒?除了攝政王府,內廷的勤政殿,當日南楚的軍機要地,如今已是皇宮中的攝政王議事處了!"

  他的鳳眸眯了一下,忽而皺了皺眉,按著胸腹部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皺眉向沁月說道:"給朕倒盞滾燙的茶水來。"

  他一到屋中,凝霜便已送了茶過來。只是這時已是初夏時分,他本是少年心性,貪涼怕熱,並不喜歡滾燙的茶水,所以凝霜她們備的,向來不過是溫茶而已。

  可現在怎麼會想起要滾燙的茶水來?

  我立刻覺出不妥,低聲問:"皇上,怎麼了?"

  "嗯,似乎腸胃有些不適。"他的臉色有點兒發白,按著小腹的手漸漸有些發抖,忽然失聲道,"難道,他竟敢……竟敢……"

  他沒有說下去,甚至連端來的燙茶也沒有喝,沉吟著又站起身來,輕聲向靳七道:"傳太醫到干元殿。記住,悄悄地引過來,不要驚動太多人。"

  天氣其實還不太熱,怡清宮內一棵百年老榕樹枝繁葉茂,更讓這裡的屋宇比別處安靜清涼幾分。可此時,靳七額上已有大滴的汗珠滴落。

  他抬頭望了我一眼,低聲道:"是,小的這就自己過去叫人來。"

  心中猛地抽緊,我忙上前一步,小心試探問他:"皇上,你是疑心……疑心……不過今天所有菜點羹湯,都是臣妾親手預備的,不可能有問題。"

  "因為是你預備的,所以朕若出了什麼事,你便脫不了干係。"唐天霄又是皺眉,臉色已漸漸發白。

  我心中已是驚駭交加。

  他說著和我脫不了干係,卻悄悄地叫太醫到他自己的寢宮中診治,分明是不想把事情鬧大,更不想連累我。

  早知當今朝政大權握於攝政王之手,但宣太后也不是尋常弱女子,先從武帝眾多妃嬪中脫穎而出,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后,又在丈夫死後迅速把握時機,把自己的親骨肉推上皇位,建立起自己的勢力。

  雖是孤兒寡母,這十幾年來宣太后不動聲色地平衡著和攝政王以及朝廷重臣們之間的關係,臣民雖對年輕的帝王行事放誕頗有微詞,但對宣太后還是心服口服。何況社稷未穩,如果這時候攝政王父子對新帝動手,恐怕不是什麼好時機。

  "皇上……"

  見他站起身,我忐忑地上前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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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他擺擺手,低沉說道:"你不用管我。只是千萬記得,若有人問起,只說我離宮時還是好好的。"

  "是!"我垂了頭,低聲應允。

  在深宮多年,我早知後宮深院,無事尚起三分浪,何況關係到帝王的安危,一個如我這般無根無基之人,稍有牽涉,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如唐天霄這般錦衣玉食,多少沾惹了些貴家子弟紈袴氣息,難為他這話,到了這時候,還能為我的安危考慮。

  他的眉尖又皺了皺,穩住了搖搖晃晃的身體,深吸了口氣,慢慢向外走去。

  等出了宮門,他已挺直腰,大闊步地向干元殿方向走去。

  步履如常,連眉宇間的倜儻和懶散也一如既往,只是向東南方向注目時,眸光裡有著深不可測的寒光閃過。

  恨,怒,不甘的桀驁不馴,以與他絕不相稱的豪雄之勢無聲滲出。

  南雅意說得沒錯,他就是一條蟄伏的龍,一隻斂翅的鷹。

  只是,虎狼環伺下,我不知道他是否有機會一飛衝天,一鳴驚人,令天下為之震動。

  待唐天霄離去,我去廚下察看他們撤下來的杯盞盤筷等物。

  小宮女忙跑來笑道:"昭儀娘娘,這些粗笨活兒,我們來收拾就成。"

  我皺了皺眉,說道:"你們出去吧,我只是來瞧瞧……飯菜是不是合皇上和康侯的胃口。"

  小宮女怔了一怔,低頭應了,退開關上了門。

  在宮中日子久了,她們也該有了分寸。有些事該問,有些事則不該多嘴。

  悄悄將門窗從裡邊緊緊地閂了,從髮際拔了一支小小的白珍珠銀簪,我一一試著盤盞中剩餘的羹湯菜餚。

  其實菜餚中的試探,一定是多餘的。那些家常小菜,雖不是我採買清洗,但我親手烹製的菜餚,親口嘗過味道,如果真有問題,第一個出事的應該是我。

  且他們所用的筷子,均為象牙包銀,若飯菜中有毒,銀質當即就會變色,唐天霄又怎會覺察不出?而他們用過的筷子,也被收拾在一邊,包銀並無任何變化。

  我的目光投向酒壺杯盞。

  壺與杯盞一套,均是碧玉的質地,如冰澄澈,如水明潔,溫潤無瑕。其中酒壺中尚有近半酒水剩下,隔著半透明的碧玉看去,更顯沁涼剔透,光澤柔潤。拿銀簪試時,同樣不見絲毫異樣。

  可午間唐天霄所進膳食用具,都已在我跟前,如果不是這時候被人下毒,又能是什麼時候可以讓人有機可乘?

  仔細回憶了一遍唐天霄來到怡清宮的前後,我越加肯定只能是在午膳時被人動手腳,遂再將餐具菜餚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注意到兩隻杯盞。

  這套碧玉酒具因為太過貴重,因而唐天霄兄弟用過的杯盞被特地放到了一邊,以免碰撞損壞。

  杯盞自然早就空了,但尚有一兩滴餘瀝汪在凹入的杯底,散著淡淡的酒香。

  我拿起來聞了聞,將銀簪探入其中一隻杯中,光亮依舊,疑惑地去試探另一隻杯子時,驀地發現不對。

  被些微餘瀝濺濕的簪尖,已經變色,並且越來越深,很快在我眼前漬成尖尖的一小段烏黑,與簪子本身銀質的鮮亮形成了極大的反差,觸目驚心。

  同桌喝酒的兩個人,一杯有毒,一杯無毒。

  而一眼可以看到其中明亮液體的酒壺,顯然也不可能做什麼手腳。

  怡清宮那些侍奉的宮女,我雖不知根底深淺,但縱有奸細混在其中,想要當面在唐天霄或唐天重這兩大高手跟前下毒,只怕還沒那個能耐。

  何況,下毒的人若是針對大周,就該把兩人一起毒倒才對。

  如此想來,我只能認為唐天霄的猜測應該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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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想害他的人,正是那個和他談笑晏晏把酒言歡的嫡親堂兄唐天重。

  他的這位好兄長,曾親自為唐天霄把盞倒酒,唇角一絲若有若無的諷意,黑眸深深,無聲無息地閃爍著凌厲的鋒芒……

  我不寒而慄。

  這晚很平靜,至少表面還算風平浪靜。

  但潛流暗湧,漩渦密佈,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悄悄令凝霜去找靳七,打聽唐天霄的情況時,靳七居然沒有出來相見,只讓內侍傳出一句含義曖昧的話語,據說是轉達了唐天霄的口諭。

  他說,昭儀冰雪聰明,自當知道如何保全自己。

  叫我設法保全自己,顯然是他自己情況堪虞,並沒有信心可以保全我了。

  他一定中毒了,而且行動無法自主,沒法按自己的心願行事,才讓我自己設法自保。

  在這暮春初夏的時節,隨時可能變生不測的波詭雲譎,竟讓這一夜顯然格外的長,格外的冷。

  一夜不能成眠,我醒來時眼圈有些發青,拿了脂粉點了好久,才勉強掩飾住。

  唐天霄中毒或生病的事若沒有公開,我沒道理顯出什麼異樣來惹人疑心,只能披一襲明藍色撒花宮裝,依舊如常梳妝了,若無其事地去熹慶宮拜見皇后沈鳳儀。

  去得不早也不晚,妝容不華麗也不寒酸,言辭笑容恰到好處地溫良柔順,雖不致太顯卑微,也絕不給沈皇后任何輕浮孟浪的印象。

  沈皇后依然有著一國之母的威儀和倨傲,身畔也早有幾個趨奉的妃嬪陪伴說笑,見我過去請安,眼皮都不抬一下地玩著案上的青玉鎮紙,自顧談笑風生。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早知唐天霄這幾日專寵於我,必將我置於風口浪尖之上。如此冷落,雖然失了國母的大度,倒也不失國母的威風。

  這三年來我也忍得習慣了,默默跪著不說話。

  直到又有位分更低的妃嬪過來請安,沈鳳儀含笑讓她們平身,才似看到了我,"哎呀"一聲,驚叫道:"寧昭儀什麼時候過來了?怎麼這麼跪著,膝蓋不疼嗎?快快平身!"

  她轉頭又責怪身邊的侍女,"怎麼寧昭儀過來也不知會本宮?皇上心心唸唸記掛著的可人,若是跪壞了,你們誰擔待得起?"

  我忙謙辭笑道:"皇后娘娘說笑了。清嫵本不過粗笨宮人,能得皇上一時愛寵,已是萬幸,哪敢忘了本分?娘娘出身高門,金尊玉貴,早有母儀天下、興邦旺國之兆,才是皇上心坎裡放在第一位的。"

  沈鳳儀聞言,果然臉色好了些,唇角抿出一絲笑意,玩弄著腕間赤金點翠的玉鐲子,嘆息般道:"是啊,要細論起來嘛,皇上雖然年輕了些,到底是與本宮從小就時常見面的骨肉親戚,還算把本宮放在心上,大婚沒幾天,賜下的賞玩之物,倒堆了本宮半間屋子了。"

  身畔的杜賢妃已在笑道:"不錯不錯,見慣了牡丹花的豔麗貴氣,偶爾瞧見了外面的野花野草的,難免一時新鮮。皇后大人大量,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奉承話大約也聽慣了,沈鳳儀對杜賢妃的話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打量著我,慢慢地品評道:"嗯,的確是秀氣啊,這江南的山水和我們北方的就是不一樣,連女孩子的皮膚都要比咱們北方細白,皇上年少,圖個新鮮有趣,也是人之常情。"

  我彎著唇角,讓自己的笑容謙卑自然些,恭恭敬敬地答道:"皇后娘娘和賢妃娘娘說得是。一方山水養一方人,北方人性情豪爽,連女子都有著江南女子難以企及的英氣,皇后娘娘人中姣鳳,我等微賤之人,自是望塵莫及。"

  幾句話捧得沈鳳儀的笑容有了些真切。

  她點點頭,揮了揮手,正要令我下去時,門外有小內侍飛快跑來,匆匆走到皇后的貼身宮女身邊,附耳低聲說了幾句。

  那小內侍的慌亂,立刻在轉瞬間傳給了那宮女,然後那宮女低低說給沈皇后聽了,沈鳳儀臉色驀地一白,按著桌子站起來,低聲沖那小內侍吼道:"你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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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小內侍垂了頭不敢回答。

  沈鳳儀慢慢又坐下去,環顧四周,無視身畔要好的妃嬪們探詢的目光,略俯了身望向我,太過紅豔的厚唇翕合間吐出字來,"寧昭儀,昨天午間,皇上是在你那裡用的午膳吧?"

  我心裡一沉,臉上卻不敢露出絲毫異樣,依然微笑著回答:"是,昨日皇上興致很高,約了康侯一起過來,讓臣妾備了幾個小菜,喝了幾盅酒。"

  "是嗎?"沈鳳儀淡淡笑著,側頭吩咐道,"寧昭儀廚藝絕佳,本宮也想嘗嘗。罷了,請寧昭儀到熹慶宮琴室先坐坐,等本宮去看了皇上,再決定午間吃什麼菜吧!"

  眾妃嬪都有些愕然,杜賢妃笑道:"皇后娘娘也喜歡吃江南的小菜嗎?"

  "妹妹們若是喜歡,午時也可以來品嚐品嚐。本宮愛的味道,也許大家也會喜歡。"

  她說著,已是一拂袖,撂下未及辭去的妃嬪,匆匆往外走去。

  看其方向,分明是干元殿了。

  唐天霄中毒或者生病之事,應該已經掩飾不住。皇后都能知曉,諸如宣太后、攝政王或康侯唐天重,必定早已知曉。

  風波起,卻不知會怎生平息。

  但我心裡再清楚不過,若查清唐天霄是中了毒,第一受連累的必定是我。

  沈鳳儀的話外之音,未必人人能瞭解,但皇后娘娘的懿旨,絕對無人敢違抗。

  熹慶宮的小內侍已走到我跟前,掛著得體卻冷淡的笑容,做了個恭請的手勢,說道:"寧昭儀,請吧!"

  出了殿門,抬眼望蒼穹。

  碧藍如洗,萬里無雲,乾淨得連熹慶宮內姹紫嫣紅的百花競放都顯得過於妖嬈熱鬧。

  這些妖嬈熱鬧,到底離我遠了。

  從前遙遠,以後更遠。

  "寧昭儀,請!"

  小內侍的督請聽起來有禮,但眼神裡的傲慢不屑掩藏得如此不徹底,只怕逃不過任何人的眼睛。

  也許他所要做的,也僅僅是這樣表面的文章而已。

  他的主人是這皇宮至高無上的皇后,而我只是一個既無背景又無智能的弱女子。

  皇宮的生存法則,向來弱肉強食。當願意保護我的唐天霄自身難保,冰山難依時,注定了我會是被犧牲的那一個。

  第六章 相思天涯,魂散夢亦涼

  熹慶宮的琴室很幽靜。

  幽靜的意思,可以說是適宜隱居,也可以說是備受冷落。

  走到琴台前,輕撫絲絃,艱澀凝滯,音色不暢,分明是久不調試了。

  所謂才貌雙全,看來不過是個晉身皇家的幌子而已。真正讓她入主中宮的,還是母族在大周異乎尋常的影響力。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雖知沈鳳儀居心不良,真要事到臨頭,也不是我想避就能避得了的。

  內侍將我送進來,出於禮數,有小宮女送來了茶水,然後退出。

  門吱呀關上後,聽到鎖鏈聲響,分明是將我鎖在屋中了。

  不知是關上門時掠起的冷風,還是透過窗櫺傳過來的陰風,這琴室裡清冷得出奇。但推開半敞的窗戶時,窗下大叢的牡丹,卻又開得熱鬧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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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少日對花渾醉夢,而今醒眼看風月。那姚黃魏紫競芳妍,片片輕瓣,如七色綵綢裁就,漫舞輕枝,似在笑誰人曾經風華年少,誰人如今冰心若雪。

  注意到有守在門邊的內侍正警惕地向我這邊張望,我苦笑。

  連旁人的熱鬧,也快要離我遠去了吧?

  立盡黃昏月,吹遍欄干曲,守不到,半點兒歸鴻影。

  探手到窗外,采了枝牡丹,輕嗅。的確芬芳,卻太過馥郁,未必清新怡人。

  所謂國色天香,不過如此,哪抵過夏日一池清蓮,盡消暑氣,婀娜秀致?

  卻不知,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德壽宮前那池波光瀲灩,荷葉田田,更看不到當日寧府中水榭朱欄,輕風淡月中,碧荷粉蓮畔,琴笛相和,看那人一身爽朗,連天地都似因此而明亮清澈了許多。

  手中不覺用力,零落的碎瓣如雨,血滴一樣飄落腳邊。

  茶水已冷,並無人來添。

  我上前敲了敲門,外面便傳來有禮而冷淡的詢問:"寧昭儀有何吩咐?"

  當真已把我當成囚犯看待了。

  唐天霄是誰下的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成了他人的砧上之肉,案上之魚。

  深吸口氣,我平靜說道:"我渴了。給我換杯熱茶來。"

  "是,寧昭儀。"

  門開了,水送來了。

  竟是一壺剛煮開的白開水,連茶葉星兒也沒有。

  "寧昭儀,請自便!"

  讓人寒心的一笑後,送茶來的宮女退了出去,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條兜入網的魚。送來的一壺水,不過是在可憐我的奄奄一息。

  其實琴室中是有茶葉的,並且是絕對適合皇后身份飲用的明前好茶。

  低頭看一眼現成的茶壺和茶盞,我黯然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裝茶、燙杯、熱壺、高沖、低斟。

  茶香四溢,清氣流轉。

  似有少年在清朗而笑,溫言讚歎,"嫵兒泡的茶越髮香了,嫵兒吹的笛也越發好聽了,還有……"

  略帶痴迷的聲音頓住,少女清脆地笑,"還有什麼?"

  清澄如水的眸子從我面上轉開,投向粼粼波光間的碧荷粉蓮,唇角的笑意清淺溫柔,"還有,今年蓮花開得比往年更漂亮了。芙蓉出水,亭亭玉立,我見猶憐。"

  少女便哧哧地笑,"那你回家種上一大池蓮花,秋天還可以吃脆甜脆甜的蓮藕呢!"

  少年微笑,黑亮的眸子泛著蓮下清水的漣漪,"我是打算移回我們莊府去。我要的,是寧府最美的那一枝。"

  輕輕的一聲,圓圓的荷葉下,晶瑩剔透的水珠落到池水中,青青的荷葉下,漣漪忽然散開。

  隨著那漣漪散開的,是水榭中的歡喜笑聲,輕而清脆地掠過田田碧荷,盈盈粉蓮。

  青荷蓋淥水,芙蓉葩紅鮮。郎見欲采我,我心欲懷蓮。

  茶香裊繞,水汽氤氳,眼眶不覺有些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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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散漫地笑了笑,我慢慢地坐下身來,安靜地品著自己泡的茶。

  一遍,兩遍,最初的苦澀和清香都已散去,漸漸地寡淡無味,令人厭倦。

  而茶盞中的水,也漸漸地涼了。

  門外鎖鏈聲響起時,茶水已沁涼涼地冰到了心裡。

  "寧昭儀,皇后傳召!"

  換了個年老的內侍,尖細的聲音很刺耳。

  我用力地握了一握手掌中涼涼的瓷盞,站起身低頭應了,默默地隨他出了門,一路被引向熹慶宮正殿。

  沈鳳儀正坐在她的皇后寶座上,緊緊地蹙著眉,煩躁地拿了條絲帕在手中揉搓著,妍麗的面容繃得緊緊的,遍佈的陰霾已預示即將來臨的狂風驟雨。

  "跪下!"

  我正猜疑著準備上前行禮時,膝窩處猛地被人一踹,疼得我悶哼一聲,已撲倒在鋥亮的澄泥金磚上,半天站不起身來。

  顫抖的手指扶著地,我好不容易轉過頭,看清踹我的人正是前去傳我見皇后的老內侍。他正一臉陰騭,毫不容情地冷著臉瞪了我一眼,才堆上笑臉,湊到沈皇后前稟告。

  "娘娘,寧昭儀已帶到。"

  宮中待久的太監,心性大多有點兒失常,手段狠辣歹毒也是常事。但就憑他們就高踩低察言觀色的本領,敢對一個敕封的正二品後宮昭儀這樣下手,如果不是得了主子的默許和認同,怕是借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

  "臣妾昭儀寧氏,拜見皇后!"

  我忍著腿骨中鑽心的疼痛,努力跪直了,如儀叩拜。眼角餘光飛快從她的臉上滑過,果然捕捉到了一絲未及隱藏的快意。

  後宮嬪妃間的爭寵吃醋,明爭暗鬥,早在南楚時我便見慣了。雖然避居德壽宮,不去沾惹半分是非,可並不代表我不懂得這些女人們一臉燦爛笑容後的深沉心機。

  唐天霄並不想害我,甚至的確很寵我。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他都給了我足夠的尊重,也給了其他后妃們足夠的理由將我踩到腳底。

  可我到底還是九嬪之首的昭儀,就是有心把唐天霄中毒之事栽到我頭上,在沒有足夠證據前,便如此對待我,也太過匪夷所思。

  這一次,沈鳳儀沒有讓我平身。

  她的妝容很精緻,只是身材豐滿了些,大約回宮的路上也走得急了些,額上有細細的汗珠漬下,讓她的神色顯得陰沉不定。

  許久,她才問:"寧昭儀,皇上對你青眼有加,幾度破格封賞,你到底還有怎樣的不知足,居然敢在酒中下毒,謀害皇上!"

  意料之中。

  她甚至連質問都免了,直接坐實了我的"罪名"。

  唇角彎一彎,我挪了挪疼得不堪的腿,迷惘地問她:"皇后娘娘說什麼?我下毒謀害皇上?可昨天中午皇上回干元殿後再也沒去過怡清宮,這話又從何說起?"

  "我怎麼說來著,果然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難道本宮還冤枉你不成?"沈鳳儀輕笑,揚了揚手,塗著鳳仙花的手指晃在空中,像拖長了的虛幻血影。

  一個瘦瘦小小的宮女被帶上前來,滿臉稚氣,年紀甚是幼小,看我的眼神很是慌張。

  "你可認識這宮女?"沈鳳儀長長的指甲點向那小宮女。

  我凝神看了片刻,答道:"有幾分眼熟,應該是怡清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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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沈鳳儀笑道:"你能說她不是怡清宮的嗎?這麼多人見證,文書房也有憑據可查,你想抵賴,可沒那麼容易!"

  我垂頭答道:"啟稟皇后,臣妾住入怡清宮才不過幾天,向來足不出戶,連身邊也只是兩個皇上賜下的宮女隨身服侍。臣妾魯鈍,若是平時不大碰面的粗使宮女,認不出來也是常事。不過這宮女看來的確像在怡清宮中見過,不知皇后找來有何訓示?"

  沈鳳儀嘆氣,目光裡彷彿蘊涵著真誠的同情,"說起來嘛,我也不願相信同樣服侍皇上的姐妹中,居然有人會這樣包藏禍心。可既是你宮裡人揭發出來,少不得請寧昭儀給個說法了!"

  我叩首答道:"請皇后訓示,臣妾若有不是之處,一定回去面壁思過!"

  "面壁思過?"沈鳳儀拍案站起,衝我怒目而斥,"你有意毒殺皇上,罪該凌遲處死,理應株連九族,還想在本宮眼前搪塞過去?"

  "啊,皇上……皇上怎麼了?"我故作驚慌地問了一句,不安地望向干元殿的方向。

  她身畔那公鴨嗓的老內侍也向我彎起了蘭花指,尖聲細氣地說道:"寧昭儀,你也別裝糊塗啊!太醫已經說了,從皇上的病勢來看,應該是昨天中午被人下了毒。這昨日中午嘛……皇上可只在昭儀娘娘那裡進過飲食!何況怡清宮這位宮女證實,昭儀娘娘曾在皇上走後屏退他人處置皇上吃剩的碗盞,並拿走了其中一隻碧玉酒盞!"

  沈鳳儀搖頭,"我說寧昭儀,這只酒盞,只怕我們再也別想找到了吧?行兇的器具,誰還肯留著呢?"

  酒盞中的毒一查便知,我早已遠遠拋到了溪水中。可不被人抓到把柄,本身可能就是最大的把柄。

  何況,我最大的取禍之道,不是下不下毒,而是佔了旁人認為我不配佔有的帝王愛寵。

  我垂下頭,依舊恭順地回答:"皇后明鑑,臣妾出身卑微,能得皇上此等厚遇,已是前世修來的福祉,感激還來不及,哪裡會有謀害之心?"

  "出身卑微?"沈鳳儀紅唇微翕,揚出嘲諷的笑,"寧昭儀,你的父親寧秉瑜曾任南楚的兵部尚書,一品大員,威名赫赫,與鎮南大將軍莊遙齊名,連本宮身在北方,久處深閨都曾聽說過。更別說,你母親是當年南楚杜太后的親妹妹。杜家世代書香,更是江南最有名的望族之一。南方崇尚的文,北方崇尚的武,加上皇親國戚的尊貴,你家可算是佔全了。這樣門第的千金大小姐,會出身卑微?"

  掌心捏出了冰冷的汗意,我對這位被唐天霄背地裡稱作"大公雞"的沈皇后不由刮目相看。

  南楚覆亡後,我刻意隱瞞著身世和身份,甚至連我自己都漸漸覺得我不過是個百無一用的普通女人而已,和其他營營役役於亂世中求生的宮女沒什麼差別。而一切終究被唐天重的出現而打破,連靜靜做個卑微下人都不可得。

  唐天霄起了疑心,會調查我的身世並不奇怪,而沈鳳儀一等唐天霄出事,立刻把我父族母族的根底說出,顯然也早就開始著手探究我的來歷了。

  她不會關心一個宮女是怎樣的出身,但在周帝喜歡的妃嬪身上,她必定投入了相當的精力。她本身的地位,和母族的支持,都讓她有足夠的能耐,去挖出宮中任何人的隱蔽根底。

  或許只是因為妒忌和女人的小心眼,但若刻意攀緣上去,我的謀逆大罪可就連動機都有了。

  抿了抿唇,我強笑著辯解,"皇后,勢敗休雲貴,國亡莫道尊。當日南楚的國主,如今也是大周的眾臣子之一,所謂的皇親國戚,也就和當日南楚的子民一樣,如今都已是大周的子民。臣妾雖然愚鈍,也知道順承天意民心,一心服侍好皇上,絕不敢有半點兒異心。"

  啪的一聲,沈鳳儀已一掌擊在了案上,怒道:"好一個裝痴作傻的奸猾女子!平時看你倒是笨嘴拙腮話都回不了一句完整的,這時倒是滔滔不絕了?現在如果本宮問你誰是同謀,是不是更要推個一乾二淨呢?"

  膝蓋處鑽心的疼痛激得我身體哆嗦,額上也滴下了汗珠。可這時我也只得急急叩下頭去,顫著聲說道:"皇后明鑑,臣妾絕不敢勾連外人做那樣大逆不道的事!想皇上身體素來康健,即便被歹人下了毒手,也定會有御醫妙手回春。到底皇上在哪裡中的毒,想來皇上心裡應該清楚得很,到時皇后一問便知。"

  沈鳳儀冷笑,"皇上年輕,又被你這狐媚子的模樣迷惑住了,到時聽你幾句花言巧語,耳根子一軟信了你的話,日後還不知怎樣被你算計!本宮念在你服侍皇上一場,才和你廢話這許久!本宮這就告訴你,好好招出同黨便罷了,如果再執迷不悟,不過是讓自己死前也多吃些苦頭而已!"

  死前讓我多吃些苦頭。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5
三十七

  言外之意,她並沒打算放我一條生路,而我更是沒有機會,再去等永遠不會再回來的那個人。

  手撐緊地面,咬一咬牙,我站直了身。

  墨玉般的金磚地面,被掌心溫熱的濕意漬上了一層白濛濛的水汽,迅速在清風中消逝,無影無蹤。

  黯然笑了笑,我輕聲道:"皇后娘娘,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果寧清嫵因寵獲罪,一根白綾足矣。寧氏滿門已絕,南楚家國兩破,臣妾既與南楚皇族相關,受到株連也算是命中注定,並不會怨天尤人。"

  當著一眾宮女內侍,沈鳳儀臉色變了,喝道:"你敢指責本宮心胸狹窄,容不得後宮妃嬪嗎?給本宮掌嘴!本宮一心為了皇上著想,才下定決心徹查宮中奸細!想你如今不過一小小宮婢,如無內應外援,哪裡得來的毒藥加害皇上?"

  已有宮女走上前來,執住我雙臂,狠狠兩巴掌,打在我面頰上。

  清脆而沉重的耳光聲後,我的耳中嗡嗡亂響,髮髻散落下來,黑髮流離鋪下,半掩住了面龐,而雙頰更是立刻火辣辣的腫脹起來,一時也感覺不出疼痛,只是嘴中咸腥得厲害,彎著腰咳了一聲,吐出的竟是鮮紅一片。

  這位皇后倒是教訓人的高手,連手下責罰起人來,也懂得怎樣讓人傷得更重。

  我輕輕一笑,眼內似乎也和面頰一樣灼燙起來,不以為意地望向皇后,"是,我原不過一個小小宮婢,並無內應外援,哪裡來的毒藥加害皇上?皇后若不問出個子丑寅卯來,隨意賜了宮妃死罪,日後皇上或太后追究,不太好回話。可皇后便是打死了我,我也沒法憑空編個內應外援來向皇后交代啊!"

  "打死也不肯說嗎?打死也要保護你們南楚藏在我大周皇宮中的同黨嗎?好,本宮倒要試試,到底是你的嘴硬,還是熹慶宮的板子硬!"

  她揚著頭,走到我跟前,毫不客氣地瞪著我。

  除了過於厚實的唇,我更留心到她的眼中,那因掩不住的妒火而跳動的血絲,極大地損傷了她那本來還算豔麗的容貌。高綰的凌雲髻上,貴重的鑲紅寶石九鳳朝陽赤金步搖正折射出了凜冽銳利的光芒,威煞有餘,而寬慈不足。

  母儀天下?

  就這等心胸,縱有幾分心計,我也不曾放在眼裡。

  我輕蔑地一笑,盡力挺直肩背,直視著她的眼睛,再也掩飾不住我內心對她的不屑和輕視。

  皇后又如何,誠如她自己所說,我於南朝,是絕對的名門之後,出身尊貴。而她不過是出身草莽的武將之後,能坐上皇后寶座,不過因緣際會,名門閨秀在耳濡目染中培養起來的溫柔內秀,並不是金玉錦緞便能堆積出來的。

  因此,唐天霄只會把她的趾氣高昂當做翅羽鮮明的公雞,而不是優雅高貴的金鳳。

  我的輕蔑落在沈鳳儀眼底,便見她那深褐的瞳人中跳起了簇簇火焰,驀地奔向自己的鳳座,一拍烏木案几,喝道:"來人,把這賤人拖下去,去衣受杖,打到她說出誰是毒害皇上的主使者為止!"

  去衣受杖!

  在以往的南楚律令中,只有對犯了奸罪的女子才會實行這樣的杖刑,一則施以懲罰,二則倍加凌辱,以儆傚尤。

  大周雖來自北方,但同樣重視女子貞潔,想來寧可賜死,也絕對不會讓皇帝曾寵幸過的女人去衣受杖。

  自以為高貴中的自卑一旦發作,果然比平常人更可怕,更惡劣。

  但我已無所謂了,只是冷冷地,睥睨地,望著這驕狂自負的女人。

  既然卑微平靜的生活已再不可得,我便不想再壓抑著自己的本性,卑微地面對想把我踩到腳底的人。

  沈鳳儀慢慢眯起了眼睛,嘿然一笑,"寧昭儀,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去衣受杖?你不怕嗎?"

  殿門正大敞著,明亮的陽光透入,細小的輕塵在光束中飛揚,粒粒透亮輕盈,仿若誰在輕盈地舞蹈。

  我仰頭看著那飛舞的輕塵微笑,"皇后還知道我是昭儀嗎?皇后難道不怕嗎?"

  沈鳳儀立時色變,憤怒地咆哮,"怕不怕,你很快就會知道!來人,拉下去!"

  我依然雲淡風輕地淡淡笑著,由著他們生拉硬扯,一路踉踉蹌蹌將我拽向旁側廡殿。

  穿過廊道時,階下數叢牡丹開得正豔光四射。天色碧藍如洗,特別是東南方向那一方天宇,澄澈得像是誰溫柔的眼睛。宮牆外應該植著荼蘼,淡白的小小花瓣越過高牆,細細碎碎地撒落過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5
三十八

  熱鬧的,安靜的,都該過去了。

  這寡淡如水的日子,也該過去了。

  苟延殘喘,連自己的真面目真性情都不敢流露的歲月,便是活到滿頭斑白,又能留下多少的懷念和記憶?

  春過花飄零,歸於塵,歸於土,總比被人踐到污泥中強。

  幾個牛高馬大的宮女上前,揪了我寬衣卸帶,僅著一層貼身的小衣,將我緊緊地捆縛於條椅上,然後……

  棍杖重重地拍落,結結實實地落在身體上,脆而沉悶,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以老手的特有技巧,每一下都像敲在心窩般疼痛。

  咬緊牙關,我沒有求饒,沒有落淚,甚至沒有慘叫,只是隨著棍杖的起落抽搐著身體。

  這麼多年,我什麼都沒學會,只學會了忍受。

  忍受相思,忍受孤獨,忍受在黑夜裡一個人哭泣,忍受心被剜去了還得漠然而笑的尷尬……

  骨頭似乎被一寸一寸敲散了,腫脹起的肌肉又被更激烈的力道拍打,我甚至感覺得出杖上黏膩的鮮血,被風吹冷了,又被淋漓的熱血漬得溫熱,呼嘯著凌厲的風聲狠狠地抽落。

  捆縛在條椅上的手腳,半裸的肌膚因疼痛而緊繃著,勒出了深深的血印。而身上流下的血跡,便沿著條椅滑上手臂,又順著繩索滴下,一滴一滴,漸漸汪成淺淺的血泊。

  許久,老宮女也許是想起了皇后痛打我的託詞,也許是好奇我的沉默,走過來托起我的下頜,豎著眉眼追問:"說,誰是你的同黨?誰指使你謀害皇上?"

  輕微地動彈了一下被緊緊捆縛的軀體,我張嘴說話,卻先吐出了一口血沫。

  咸腥的味道,似乎從內腑中傳出,而不僅僅是口中打傷了。

  我喘息著,咳了幾聲,終於能發出虛弱的輕笑,"若姑姑尚存一分仁慈之心,送我一個痛快,九泉之下,寧清嫵也會心懷感激!至於青紅皂白,沒那麼重要吧?"

  老宮女眼睛眯成狹窄的一道,渾濁的眼球裡有什麼跳了兩下。她彎下腰,笑容在嘴角彎得像滿身褶皺的老樹皮,幾乎附到了我的耳邊問道:"你……一心求死?是想保護你身後的主使人?這樣為著他人被活活打死,不覺得委屈嗎?"

  "委屈?"我輕笑,"歷朝歷代,哪個皇宮中沒有屈死的冤魂?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何必覺得委屈?"

  "呵,昭儀小小年紀,倒也看得開啊!"

  深宮三年,我始終冷眼旁觀著這皇宮重地的人情世故。金碧輝煌的背後,陰謀與權勢之下,到底有著多少的血與淚,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

  不管是南楚的皇宮,還是大周的皇宮,這天地,總是冰冷的,等不到真正春暖花開的日子。

  我垂下眸子,低聲道:"拜託了,姑姑。"

  老宮女凝視著我,沉默了足有半炷香工夫,才低聲一嘆,"寧昭儀,你若覺得委屈,死後也不用找奴婢算賬。怪只怪,你自己生得太好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昭儀是聰明人,自然心裡明白。"

  無非是告訴我,想致我於死地的,並不是她一個區區宮婢而已。

  慘然一笑,我輕聲道:"謝謝!"

  她轉身退開,向著行刑的內侍重重一揮手,才飛快地向我瞥了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那最後瞥我的一眼,不知算是暴戾,還是憐憫,但我確信,從今以後,我再不用夜夜睡不安枕,努力逼去所有的噩夢和歡笑,睜著眼睛等待天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5
三十九

  沉重的棍杖再次落下時,已不僅是打在杖刑該落下的部位。

  腰、背甚至內腑,如被重錘擊落,未必是那種皮開肉綻的刺痛,卻能將所有的呼吸都生生地打回腹中,甚至打破我忍耐的極限,終於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慘叫,眼前已昏黑一片,連下一杖再落下時都已無力再發出聲音。

  痛苦,可已經是最後的痛苦了吧?

  鈿誓釵盟,蓮心依依,終究還是雲邊孤雁,水上浮萍的慘淡收場。

  莊碧嵐,這是我的命運嗎?這是我們青梅竹馬相戀一場的命運嗎?

  我白等了你三年,白受了三年相思之痛,終於可以了結了。

  恨只恨,臨死之際,還拖累了南雅意,誤嫁中山惡狼,不知如何收拾。

  彷彿又著了兩下,我卻已沒什麼知覺,彷彿整個人都已墜入某種深杳的黑暗中,彷彿幼時安然睡去時沉沉的黑甜夢鄉。

  夢裡很溫暖,彷彿只一步之遙,便到達了夢幻中的另一個空間。

  酷暑之中,一對八九歲的男童女童正臥在蓮池畔的柳蔭下憩息。

  女童眼神清澈,像一眼可以看得到底的黑水晶,通透美麗,笑得也天真無邪。

  她膩在男童身畔,在他耳邊嘀嘀咕咕,"碧嵐哥哥,我要吃蓮藕。我要吃嫩嫩的脆脆的蓮藕。"

  "蓮藕啊……"男童為難,倚著那筆挺的大柳樹,望著滿池的碧葉紅花嘆氣,"這時候還沒長蓮藕呢!這樣,我去取些蓮子給你吃好不好?"

  "哎,那很苦的……"

  "蓮子嘗著苦,是因為蓮心苦。把蓮心剝了,做一碗冰糖蓮子羹,哪裡會苦?"

  "真的嗎?"

  "嫵兒信不信哥哥?"

  "信……"

  信,我信莊碧嵐。

  從他送來那碗冰糖蓮子羹,我就相信他。

  沒有蓮心的蓮子,果然不苦,芳香甜糯,就像我們從童年到少年時的美好流光,連些微的苦澀都是一閃而逝。縱然遭遇母親病逝,父親殉國這樣的磨難,我依然相信我們的幸福未來。

  門第相當,通家之好,年貌相若,青梅竹馬,情投意合……

  還有在我們稚齡時兩家長輩便早早訂下的婚約。

  即便父母雙雙故去,我被我的姨母、南楚杜太后接入宮中撫育,我都沒有懷疑過我們完美無瑕的未來,以及一生一世的相知相守。

  可我沒想到"紅顏禍水"這四個字終究竟與我聯繫在一起。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書,在南楚末帝李明昌的眼中,不過是廢紙一張。當他認定我這個表妹讓他六宮粉黛失了顏色時,也就是兩家災劫來臨之日。

  杜太后的愛憐和維護,並沒能阻止兒子的野心勃勃,--如果他能把這份野心用在國事政局上,南楚也不致會落到那樣的田地!

  當我躲避在德壽宮中寸步不敢離開時,他居然將他被權勢膨脹了的慾望,延伸到了他母后的宮中。

  那個夏日的午後,如果不是莊碧嵐思念我,喬裝成內侍恰恰在那個時候來探望我,後來的結局,會不會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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