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廚娘們見到我出現時眼神很是驚豔,等無雙跟廚娘說起我是住在蓮榭的清姑娘時,驚豔轉做了驚愕,隨即畢恭畢敬地在我身邊打下手。
並不知道攝政王府對我這位“住在蓮榭的清姑娘”是怎樣的評價,但我至少清楚,他們的恭敬,純粹是因為康侯對我的態度。
平時我的吃穿用度,甚是合心可意,我只當著無雙跟我久了,她肯經心的緣故,但如今細想來,應該也和康侯尋常對我的另眼相待有關。
二門內的小廚房,本是為了方便二門內的夫人小姐們用膳而設的,各類時蔬肉食不少。我回憶著唐天重的飲食習慣,將他用膳時多夾了幾筷的菜式,改得略清淡些,做了七八樣出來。
令人捧著食盒帶回蓮池時,無雙猶自在讚歎我手藝絕佳,連炒的菜式看起來都比尋常廚下送過來的賞心悅目許多。
我卻只是意義闌珊,坐在窗邊的榻上,靜靜地看著她們將碗碟排開。
口蘑豆腐,醋溜黃瓜,什錦藕片,青椒香干,東坡肉,再加江南聞名的清蒸鱸魚,已算葷素搭得齊全了。另做了一份冬瓜大金湯,卻是以冬瓜、鹹肉片燉湯,輔以太子參和金銀花,可清暑生津,益氣止渴,正是夏秋之際最適宜的湯品之一。
待鋪排整齊,只先蓋著盅蓋,不讓菜涼了,無雙便已遣人出了蓮池,到二門打聽唐天重可曾到家。
算來也差不多該到唐天重回府的時候了。
按照慣例,他若不回府用膳,應該會遣親隨回來告訴一聲。
但遣去打聽唐天重行蹤的侍女並未接到唐天重回來的消息,天色倒是漸漸地暗了下來。
無雙把洗淨的葡萄一顆顆剝好,送到我手上,笑道:“姑娘別急,只怕路上遇到了親朋故交之類,所以耽擱住了。不過算一算,也快到府中了。”
這可奇了,唐天重每次來了,我都覺得芒刺在背不自在,他回來晚了,我又有什麼急的?我心中不悅,橫了無雙一眼,丟開葡萄,接了九兒遞過來的帕子拭了手,繼續倚著窗櫺向蓮池觀望。
入秋之後,荷花漸漸地褪去了明豔的華裳,不復夏日裡姣花照水的風姿綽約。嬌小玲瓏的嫩黃花心,漸漸轉作了一枚枚半圓蓮蓬,掩在跳出水面的大片荷葉間,連翠色都不鮮明,在這漸漸昏沉的暮色下,越發不起眼。
千鐘風流,萬重繁華之後,蓮花到底也走向凋零。堅硬的心房中,包裹著久而彌堅的烏黑蓮子,唯有其蓮心尚還盈著春日的碧綠。
可惜,那一星碧綠,苦不堪言。品在舌尖,足以讓人忘懷蓮花與蓮子所有的美好。
不想這裡的一池蓮花竟然這麼伴著我,從花開到花落,無聲無息地度過了這許久的流光。卻不知這裡的蓮子會不會比別處的更苦些。
正沉吟之時,忽聽到九兒叫到:“看,看,有人過來啦!”
我不由抬起頭,向竹橋那邊觀望,卻是一名管事的婆子,帶了兩名侍女正往這邊走。我皺了眉,依舊安坐下來,忽見無雙正朝我凝望,恍惚覺得自己倒似真的有幾分急切,盼著唐天重過來似的。
我不安起來,忙從一旁的瑪瑙盒子裡摘了一顆葡萄,若無其事地自己剝了皮吃。
婆子過來,自有無雙去應付。不一會兒無雙便將她們打發走了,卻來告訴我,“眼見著便是中秋了,幾位夫人都有裁製新衣,姑娘自然也該有的。這媽媽卻有心,特地跑來問姑娘喜愛什麼樣的布料,什麼樣的花式,說一定做幾套頂級的衣裳,讓姑娘穿得比出水芙蓉還好看。”
我嘆道:“橫豎並不去哪裡,穿怎樣的衣服並不要緊吧?”
無雙笑道:“姑娘覺得不要緊,但侯爺那裡,卻是要緊的。姑娘一定沒覺出吧?每次姑娘穿水碧或淺青色的衣衫時,侯爺看著你便格外的溫柔,而姑娘若是穿鵝黃或胭脂色時,侯爺便格外的高興。”
九兒不改淘氣,因無外人在旁,半趴在榻上也吃著葡萄,嘻嘻笑道:“無雙姐姐說得太神奇,難道侯爺姑娘穿什麼衣裳都時時留心嗎?若是真有這樣痴情,晚上還捨得離去?他離了這裡,自然有別的侍姬服侍。”
無雙搖頭,望著我答著九兒的話:“算算我跟著侯爺都有七八年了,侯爺的心思,我豈有不知?他哪裡是捨得離去了?只是太看重姑娘,不捨得逼迫姑娘而已。侍姬嘛,自然是有的,但大多也只是應個虛名而已。如若有人侍寢,侯爺早過弱冠之年,身體強健,為何一無所出?”
越扯越離譜了。他的這些事,又與我有什麼相干?
我不耐煩地打斷她們興致勃勃的話頭,吩咐道:“別扯淡了,快去瞧瞧侯爺回來了沒有。眼看菜都涼了,若他不回來,我們趁熱先吃了吧!”
無雙應了,才立起身來,便聽外廂有人低沉說道:“在等我嗎?”
步履沉著,身形穩健,唐天重不緊不慢地踏了進來,一雙黑眸,沉靜地在我臉上一掃,才轉到一桌的飯菜上。
九兒已忙不迭從榻上起身,無雙已迎了上去,為唐天重解去外袍。我也只得起身,向他行了一禮,“見過侯爺!”
唐天重點頭,拉住我的手一同入席,居然解釋道:“出城了。本算著回來吃飯正好,多耽擱了些時候,就晚了。若是你餓了,以後不用等我,自行吃了先睡吧!”
我縮了縮手,卻沒能抽開,由著他牽著,坐穩了身體才放了手。
早有侍女們過來,講盅蓋盞蓋一齊取開,無雙、九兒則站在我們身側布菜。
無雙笑道:“侯爺,今兒的菜,可要細嘗嘗。都是姑娘親自到後面的小廚房做的。”
唐天重“噢”了一聲,抬眸望向我,夾了一筷藕片送入口中。
我有些訕訕的,只覺雙頰發燙,忙低了頭喝湯,卻是啥味道也嘗不出來了。
無雙小心地查看唐天重的臉色,又道:“侯爺,如果興致好,奴婢去取一壺女兒紅來。”
“不用了。”唐天重慢慢吃著,好似並沒有因為我做的菜而胃口大開,甚至神情之間,偶有不愉之色掠過,卻又迅速消逝,不肯流露分毫。
我猜不透他的心思,忐忑著一時不敢提起莊碧嵐的事。而無雙也似有些不解了,又笑著試探,“侯爺,是不是菜涼了,不甚可口?要不,我叫人撤下去,另做一桌來。”
唐天重皺起了眉,淡淡道:“都吃了一半了,還撤什麼?”
無雙再不敢說話,我也暗自懊惱,早知他不喜歡我做的菜,再不該費這份心思,這時再為莊碧嵐的事求他,無異於自取其辱了。
一時用畢晚膳,侍女們撤下飯桌,取水來洗漱了,我正想著時辰已經不早,唐天重興致不高,會不會即刻離去,已聽他說道:“你們下去吧!”
我吃了一驚,無雙卻已面帶笑容,即刻帶了侍女退下,掩上了門。
被他軟禁了這麼久,單獨相處的時候倒也不多。我猜不透他在打什麼主意,緊張地坐到妝台前,將手中的一枚玉鐲取下,又戴上,取下,又戴上,一時竟是無措。
唐天重走到我眼前,問:“很喜歡這鐲子嗎?”
我怔了怔,這才抬手仔細看那玉鐲。
當日從馬車中匆匆逃走,雖有不少細軟,卻都未來得及收拾,重傷後被帶入攝政王府,隨身首飾大多已遺失,莊碧嵐送我的利匕更是不知所終,倒是唐天霄當日讓我轉交給南雅意的九龍玉珮還在,醒來後發現用絲帕包了,塞在了枕下。
我既然一無所有,所用的簪珥環珮,自然都是攝政王府的。我無心梳洗,也不曾在這些東西上留心,每日無雙為我準備什麼,我便用什麼,並不挑剔,再不去注意那些首飾價值幾何。
如今低頭細看這玉鐲,才覺其碧綠瑩潤,水色盈盈,雨後冬青般深濃可喜,乃是最上品的翠玉精心琢就,我忙訕笑道:“嗯……瞧著這玉顏色很正,應該是蠻名貴的。”
唐天重點頭道:“可惜只有一枚。不然,改日我叫人找色澤差不多的,另琢一枚來配成一對?”
我笑道:“不用了,原是獨一無二才難得。”
唐天重臉色忽然有點兒古怪,問道:“是嗎?”
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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