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已完成)

 
li60830 2019-1-5 15:42:11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2 25349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7
五十

  我輕輕一嘆,"皇上,我只求片瓦遮身,安然度日。"

  唐天霄瞧也不瞧我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道:"朕還想做一介布衣,每日裡山水逍遙呢!身在是非門,還想免做是非人?"

  他還想用我去招惹什麼是非?

  我站起身來,問道:"皇上不累嗎?"

  唐天霄笑道:"朕不累。遊戲才剛開始。"

  我淡淡道:"皇上不累,臣妾卻累了。皇上一個人飲酒看榕樹吧,臣妾不奉陪了!"

  襝衽略施一禮,我轉身走向臥榻,垂下素色輕幔。

  唐天霄怔了怔,恨恨道:"你這丫頭,身子弱了,脾氣倒是見長!怪不得把我們公雞皇后氣得快吐血了。"

  我向內而臥,再不答理半句。

  而唐天霄居然沒被我氣跑,一個人在外窸窸窣窣地飲著酒,晚間又傳了晚膳,用留宿在怡清宮的實際行動,向外人昭示寧昭儀聖眷正隆了。

  也許,他只想向唐天重一人宣告而已。

  卻足以讓天下人俱知,大周帝后琴瑟和諧,但後宮中最得寵愛的,卻是怡清宮的昭儀寧氏。

  第八章 重賦舊詞,往事如天遠

  太后與攝政王兩系的明爭暗鬥由來已久,但二人自武帝唐承元駕崩後,在共掌朝政中早已形成某種默契,面臨重大政事時始終能保持政見一致,才能維持著某種微妙的平衡,一步步將大周帶到如今的昌盛繁榮。

  可今年入春以來,攝政王因攻入瑞都時引起舊年傷疾發作,精神越發不濟,漸漸將越來越多的政務交給長子唐天重。唐天重的行事雷厲風行,穩重中透出隱隱的霸氣。而太后同樣笑裡藏刀,不動聲色地安排著自己一系的重臣輔助著唐天霄。

  唐天霄被下毒後,宣太后自是猜得到誰在暗中動了手腳,卻只對外宣佈皇帝偶感風寒,再不許提一"毒"字,連帶我被杖責之事,也成了妃嬪間爭風吃醋的小事了。

  但這樣的風聲鶴唳之下,許多大周臣子當然看得出其中奧妙,無不暗中掂量著自己在這變幻莫測的政局中的位置,為著自己的前程未卜而惴惴不安。

  我雖一度被捲入這場漩渦之中,但從此得以養傷為名,和原來一樣深居簡出,又倚著太后的旨意,絕足於熹慶宮,朝堂風雨再驟,皇后那裡怨言再多,一時倒也與我無關,也算因禍得福。

  唐天霄吃了一次大虧,更不打算對唐天重容讓半分,每日嬉笑間的犀利鋒芒,實在難以讓我視若無睹。

  好在他雖是萬乘之尊,在我跟前倒還沒拿過半分帝王的架勢,素常在宮人跟前,不過叫我泡杯清茶,彈支曲兒,親親熱熱地調笑幾句。夜間依舊共處一室,我睡床上,他睡軟榻,各不相擾。

  我受傷後身體弱了些,夜間便睡得比以往沉了許多,沒注意到他是不是又曾半夜起身,收斂了白天的輕浮笑容喝著悶酒。倒是有一次,睡夢裡恍惚覺出身邊有人,睜開朦朧睡眼時,正見輕帷飄拂,他挺拔的身形剛剛自床畔離去。

  而身上的衾被,已被蓋得嚴嚴實實,被角依稀有著男子粗大手掌按下的痕跡。

  將錦衾捂得更緊些,我一時也不太敢相信,像這樣在深宮之中長大的少年帝王,也能有這樣細緻的時刻,居然記得分心來照顧別人。

  他到底還唸著和南雅意的舊情吧?

  只是經歷得越多,最深處的心思已經越來越不願吐露了吧?

  窗外,月光清淡,迷濛的樹影投在淺碧的窗紗上,搖曳得像那一年蓮池中朦朧漾著的水影。

  窗內,燭影搖紅,輕紗漫籠,一聲兩聲低不可聞的嘆息傳來,分不清到底在夢中,還是在現實。

  天氣轉熱,我便叫人搬了張竹榻到榕樹下,懶懶地倚著,慢慢地繡著一隻香囊。

  無雙和沁月挪了張小幾過來,笑道:"昭儀,養得才好些,別做那些細緻活兒,小心傷了眼睛。"

  "怪無聊的,做些針線活消遣消遣。"我抬起頭,陽光隔了密密的枝葉透入,燦金耀眼,倒也甚覺恬適,並覺不出炎熱來。

  無雙笑道:"這香囊做得精緻,想來刺繡更耗心神,不如先放一放,等好些了再繼續繡吧!你看這天氣正好,奴婢去把琴搬來,昭儀彈會兒琴可好?"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7
五十一

  九兒正捧了一大捧不知從哪裡采來的花兒過來,笑著說道:"可不是嘛,昭儀最精音律,彈琴吹笛又可怡情養性,何必費神做這個?昭儀要用時,九兒明天給昭儀做上十個八個。"

  我搖頭,看一眼粉牆碧瓦的宮牆,說道:"安靜在宮中待著吧,別去惹人厭煩。你也是,這些花兒草兒從哪裡采的?別惹出事端來。"

  九兒聞言便瞪向了熹慶宮的方向,恨恨道:"昭儀怕她做甚?如今大周內外,誰不知昭儀寵擅專房,連太后都護著。那邊敢再無故找昭儀麻煩,真的不怕皇上翻臉嗎?還真以為自己多得寵呢,也不瞧瞧……"

  "九兒閉嘴!"凝霜從九兒手中取走花束,已低聲叱責。

  無雙笑道:"童言無忌。"

  沁月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當心禍從口出呀,別忘了,上回就是咱們自己宮裡的人跑到皇后那裡告的狀!"

  無雙轉動著眼珠,嘆道:"是啊,可惜那小宮女被皇后帶走了,不見了蹤影。要不然倒可以問一問,那隻丟了的玉盞,是不是被她偷了去,有意陷害咱們昭儀來著。"

  九兒不敢再高聲,看著院裡沒有粗使的宮女在,才輕聲嘀咕,"姐姐也說了,不過是個小宮女而已,哪裡來的膽子陷害咱們昭儀,還不是……"

  "把那梔子花插到我房裡那隻大口青花觚裡吧,那顏色看著安靜。只是放遠一點兒,香氣太濃郁了,聞著也不舒適。"

  我打斷了九兒的話頭,繼續埋頭做針線,心裡卻有些疑惑起來。

  宣太后有意封鎖唐天霄中毒之事,酒盞丟了的事,除了皇后宮中的人,和我近身的凝霜、沁月,其他人都知之不詳,頂多聽說了我被杖責和怡清宮的宮女告發有關。無雙是唐天重的心腹侍女,自有她的渠道得到較詳細的消息。可她應該也知道,那毒正是她家的好侯爺下的,現在怎又話藏鋒芒,暗指另有他人在陷害我?

  可這皇宮之中,想置我於死地的,無非妒忌我得寵的沈皇后而已,可沈皇后再怎麼愚蠢,也不會拿唐天霄的性命做賭注。畢竟,唐天霄是她依託終身並可以因此尊貴無比囂張跋扈的唯一憑恃。

  微一分神,指腹已被針尖紮著,一滴鮮紅的血珠從刺痛中凝結出來。

  "怎麼這麼不小心?"

  耳邊傳來熟悉的笑語,沒等我抬頭,手指已被抬起,飛快包入一團濕潤的溫暖中。

  竟是唐天霄,於猝不及防間抓了我的手,將受傷的手指含入口中。

  "皇上!"我驚叫,急忙縮回手,舉目四望,幾名侍女的裙襬正悄悄自院中抽離。

  唐天霄倚在我榻邊坐下,彎著鳳眸微笑,"難得聞到你這裡有花香,一定不是你采的吧?沒事也該出去走走,悶壞了朕可就心疼了!"

  我拿絲帕擦著手指,苦笑道:"皇上該心疼的人多呢,沒必要把我算進去。"

  唐天霄盯著我的動作,笑容彷彿凝固了片刻,才又緩緩漾了開去,"清嫵,你嫌朕髒了你的手?"

  我一怔,才覺得自己不斷用力拭著手指的動作有點兒誇張了。

  雖然他偶爾舉止輕浮了些,但每夜一室相處,如果真的有了什麼不良念頭,論地位,論身手,都不是我所能抵抗得了的。

  紈袴庸碌的外表下,他無疑還算是個正人君子。

  何況,他還是南雅意依舊滿懷冀望的心上人,也是我可以安然度過餘生的唯一希望。

  至於其他……已不敢去想。

  勉強彎了彎唇,我轉過頭笑道:"皇上說笑了,誰敢嫌皇上髒?"

  唐天霄嘿然一笑,"你敢!你嘴裡不說,心裡大約沒什麼不敢的事!"

  我默然。

  連刺殺他的事都敢做,在他看來,也的確沒有我不敢做的事了。

  他倒也沒有追究下去,半攬著我肩膀抓過我手中的香囊,很快轉移開話題,"咦,這香囊做得好精緻!繡的什麼?蓮花?"

  的確是蓮花。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8
五十二

  蓮畔的記憶總是深刻,連刺繡時,也只想著溢著少時流光的碧葉和沾了清脆笑語的粉蓮,不知不覺便拈住了顏色相近的絲線。

  微微側著身,我並沒有掙脫開他搭在肩上的手掌。

  宮院敞朗,再不知在我看不到的某處,有沒有什麼人暗中窺視著他和我之間的一舉一動。我不好拒絕得太明顯,諒他不過少年淘氣,並沒什麼惡意,我只得低頭取過他手中的香囊,說道:"嗯,蓮花。再過些日子,蓮花也該開了吧?"

  唐天霄凝視半晌,笑道:"看你這針線走勢,繡的是並蒂蓮?這式樣也別緻,做好了送給朕吧!"

  我怔了怔,微笑道:"我這個只是病裡做著玩玩的,難免粗糙,皇上想要,等我完全好了,再給皇上做個好的吧!"

  陽光彷彿暗了一暗,讓我不由得抬起頭,榕蔭下透過的光線分明還是原來的清亮,細細篩下的光影落在唐天霄的面龐,白皙裡有斑駁光影交錯,看來有幾分不曾見過的陰晴不定。

  我站起身,對著天空仔細打量著香囊,將聲音放得更低緩些,不經意般笑道:"我的針腳還是粗了些,雅意的女工,那才叫精細呢!別的不說,皇上只看她給你編的那鴛鴦戲水纓穗,真的一點點瑕疵都挑不出來。"

  唐天霄也正望著我抬起手的方向,可這時目光悠遠,絕對不是在看香囊了。

  他的手不知不覺地伸向腰間,撫向九龍玉珮上的橙黃纓穗,悠悠道:"不錯,雅意……有才有貌,性情又好……唐天重,當真糟蹋她了!"

  他同樣顧忌著牆外有耳,最後一句嗓音極低,並不讓第三人聽到,卻又極沉,像突然被樹蔭的暗影籠壓住,連修長的身軀都挺立得艱難。

  待說完,他才退了一步,舒了口氣般甩了甩手,像是立刻擺脫了那種暗影,微微地笑了起來,"朕正要去御書房,只是順道過來看看你。幾天沒去熹慶宮,朕也怪想咱們那母儀天下的沈皇后了,今晚就不過來了。你早些休息,別太辛苦了。"

  他拈過一朵掉落在小幾上的潔白梔子花,在鼻尖嗅了嗅,臉上的笑容才重新燦爛起來,居然哼著一支曲兒,逍逍遙遙地走了出去。

  曲調很熟悉,正是他中毒那天我所吹過的那支《玉樓春》。

  被人暗算成那樣,倒也不見他有什麼杯弓蛇影的畏懼和警惕,我不知該讚賞他心胸寬廣、性情灑脫,還是該可憐他出身帝王家,不得不在千重心機中練就笑面風雲,水火不侵。

  傍晚時無雙又親手熬了藥,盛了送到我跟前,用銀勺輕輕地攪動著,笑道:"昭儀,再吃幾副,應該就可以痊癒了。"

  "早就沒事了,是侯爺多慮了。"我微笑著接過,"我瞧著康侯身邊,就你最得力,想來他把你撥過來,一定也不習慣。不如我改天和文書房管事說一聲,還讓你去勤政殿服侍侯爺?"

  無雙低了眉眼,輕聲道:"昭儀是嫌無雙服侍得不好,要趕我回去嗎?"

  "當然不會。可君子不奪人所好,將心比心而已。像服侍慣我的沁月她們,如果有一天不在眼前,我也會牽掛。"

  啜幾口藥,彷彿比以前更苦了些,想來是身體恢復了,舌苔的味覺也隨之恢復,每一絲酸甜苦辣漸漸變得格外清晰。

  無雙服侍得很周到,也很有眼色,我對唐天重明裡尊重,暗裡提防,她不是看不出。來到怡清宮這些日子,她每天端來給我喝的藥碗裡,都會放上一把銀質的勺子,並在太醫請脈時取來剩餘的藥汁,讓太醫辨別火候是否恰當。

  --無非也知曉前次的事逃脫不了嫌疑,想為自己和自己的主人開脫撇清,以示並無害我之心而已。

  我也不去點破。

  畢竟她兢兢業業,全心在幫我復原身體,和康侯唐天重撕破臉皮,對我更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只是明明清楚唐天重的居心,還把他的心腹之人留在身邊,讓她時時刻刻報告我的一言一行,光想著就可以讓我忐忑不安,如坐針氈。

  可無雙顯然不想離開,她一邊為我預備著糖水,一邊笑道:"侯爺記掛著昭儀當年的相救之恩,不讓奴婢服侍著,他心裡才不安呢!"

  我淡淡一笑,一口接一口吞嚥著苦澀發酸的藥汁,慢慢道:"那麼,有空回去看望侯爺時,代我致謝吧!"

  無雙笑得不見得真誠,而我說得同樣言不由衷。

  最是無情帝王家。

  一個半分不念手足之情對自己堂弟也能下毒手的男人,我還能指望他真有什麼情深義重?

  即便曾有過所謂的一見鍾情,早晚也會淹沒在無休無止的爭權奪勢中。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8
五十三

  對於醉心權勢的男人來說,美人不過是江山的點綴。

  連唐天霄都可以犧牲南雅意,何況唐天重之於我。

  無雙見我喝完,忙將糖水遞來。

  我嘗了一口,舌尖依舊是拖轉不動的澀滯揮之不去,輕聲嘆道:"苦就是苦,再多的糖,也蓋不去苦味。"

  無雙有些尷尬,垂手侍立在一旁,再不說話。

  九兒卻跑過來,遞過來一個紙包,笑嘻嘻道:"昭儀,我閒著沒事,按江南的老方子煮了些梨膏糖,剛凝結了,我嘗了一塊,味道很不錯,清涼涼,甜絲絲,昭儀要不要試試?"

  我無心無緒,正想推開她時,無意往她手中紙包一撇,心跳驀地漏掉一拍,忙將紙包接過,望向九兒。

  九兒也正盯著我,骨碌碌亂轉的大眼睛裡隱約有些驚亂,不像素常那般明淨清澈。她幹咳幾聲,取了一塊送到我唇邊,嘴角的笑容才自然了許多,"來,昭儀吃一塊嘗嘗!"

  我含住那梨膏糖,盯著紙包一角的兩行字,同樣嘗不出什麼清涼涼甜絲絲的味道,倒是不知從哪裡爬出的酸意直衝眼眶。

  錯覺嗎?巧合嗎?

  包著梨膏糖的油紙上端,端端正正寫了一行字:"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分別很久以後,我曾託人送了這闋詞給莊碧嵐,但一去便是斷線的風箏,杳然無蹤。

  我曾猜著這闋詞並沒能到莊碧嵐手中,或者,莊碧嵐雖然收到了詞,卻在傷心之餘不願再給我隻言片字的回覆。

  時日久了,我有時甚至回憶不起完整的詞句來,只有很輕很輕的《卜算子》旋律,會在不經意間縈在耳邊。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那新鮮的墨跡,讓我一時如在夢中,唇角顫動片刻,抬眼望向九兒,正要說話時,九兒已俯下身,笑問道:"昭儀,甜嗎?"

  她的身體,剛好擋住了無雙的視線,眼底微見濕潤,連頰邊的梨渦都失去了原來的輕靈。

  "甜!"我收斂起所有的心酸和心慌,若無其事地將整包梨膏糖接過來,慢慢說道,"終於……有點兒甜味了!"

  九兒便捂著嘴咯咯地笑起來,"昭儀如果喜歡,我明天再煮些。橫豎這玩意兒益氣潤肺,吃不壞人。"

  "傻丫頭,這個能當飯吃嗎?這麼多已足夠了!"

  我心不在焉地又拈了一塊在口中慢慢嘗著,只作睏倦了,閉了閉眼,笑道:"這會兒倒有些困了。大約身體還沒全好,做點兒針線活都腰酸背疼。九兒,幫我揉一揉肩,我打個盹。"

  九兒應了,我便坐到一邊軟榻上,閉了眼只作睏倦,只讓九兒在一旁服侍。無雙、凝霜等人見我果然困了,很快躡著手腳,陸續退開。

  九兒按捏我肩膀,動作越來越輕,有幾縷細發拂到我面頰,讓我可以猜到她低頭查看我動靜時的猶疑。

  我沉默地調勻著呼吸,等著九兒先開口。

  九兒重重地吐了口氣,才以一種輕鬆得不自然的口吻低聲笑道:"昭儀,你睡著了嗎?"

  我並不睜眼,懶懶道:"哦,快睡著了……"

  九兒聲音更輕,帶著溫熱的氣息撲在耳邊,"昭儀,莊公子已經入宮,想要見你一面。"

  莊……

  周圍忽然沉寂,連我自己的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腦中,眼前,分明只剩了素衣少年明淨的微笑,漆黑的雙眼,那樣溫柔地呼喚,嫵兒,嫵兒……

  嗓間哽了好一會兒,我才睜開眼,盯著九兒,低沉喝問:"誰派你來試探我的?就那麼一心想置我於死地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8
五十四

  杳無音訊那麼多年的莊碧嵐,忽然之間來到皇宮要見我?

  莊家父子佔據西南交州,倚仗地利人和,自成一國,是南楚的心腹大患,何嘗不是大周的眼中之釘?九兒一個小小宮女,怎麼有膽子和莊氏有所牽扯,甚至敢為莊氏少主人和皇宮妃嬪牽線搭橋?

  不論是太后,還是攝政王,處置起這樣的叛逆來,都會株連九族,斬草除根,絕不手軟。

  九兒見我冷著臉,立刻慌了,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道:"昭儀,九兒不敢,九兒不敢!九兒不是誰的奸細,只是九兒有個表哥,是當年莊大將軍的部下,前天忽然找過來,問我寧昭儀的閨名,是不是清嫵,是不是當年杜太后的姨侄女,然後……然後就請我務必幫忙了……"

  她覷著我的臉色,小心道:"我下午說是去採花,其實……就是見表哥去了。莊公子……在午時侍衛交班時已經混入宮中。我雖沒見過幾次面,但莊公子那身形氣度,本就讓人一見難忘,我一眼認出了是他,才敢過來和昭儀說這話。"

  我盯著她,雙手按緊軟榻,僵著聲音道:"你見到了莊碧嵐?有何憑證?"

  "有!"九兒慌忙從懷中掏出一物,說道,"紙包上的那句詩,是莊公子送我這個時念的。九兒還認得幾個字,所以就寫了下來。昭儀聰慧,自然明白莊公子心意。"

  潔白的絲帕展開,一把式樣精緻的桃木小梳子赫然在目。精緻的雕工,折枝蓮花將綻未綻,花紋蜿蜒靈秀,梳脊已被撫摩得光亮,梳齒卻還齊整,一根未損。

  最後一次見到莊碧嵐時,他正被鎖於鐐銬中,凌亂著黑髮站在昏暗的一角。我說我要為他梳理頭髮,其實僅想隔著鐵欄離他近些,更近些,看清他熟悉的面容,觸著他熟悉的溫暖。

  可他到底獨立於迷離的光影間,不肯再靠近一步。

  我只得在臨走前,將自己隨身的桃木小梳放在地上,希望他就是在獄中,也能是我心中那個整潔秀逸的碧嵐哥哥。

  我的手指顫動了許久,指骨一屈,桃木小梳猛地攥在手中,尖銳的木齒扎入肌膚,有深深的血印,卻覺不出半點兒疼意。

  "昭儀……"

  九兒不安地低喊。

  "他……在哪兒?"

  話出口,我才驚覺嗓音過於嘶啞,用盡力氣喊出的這句話,依然被深深地掐在喉嚨裡,沉悶得連胸腔都憋得疼痛。

  "靜宜院。"九兒輕聲道,"從康侯夫人和昭儀搬出來後,那裡就空了。九兒大膽,午後把留著的兩個粗使宮女叫來我們後院幫忙了,莊公子……從那時候便藏身在那裡了……"

  心裡彷彿有什麼被打碎了,分不出的酸甜苦辣,不知從哪裡翻湧上來,說不出的味道。本來快要停滯的血液忽然間炙熱起來,沸水般迅速在經脈中奔湧。

  莊碧嵐……

  那個我一直等著的少年,那個我以為再也不會出現,永遠只能在夢中相擁的少年,就在靜宜院?

  就在我曾經在那瑞安靜度過好幾個月時光的靜宜院?

  與我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我恍如夢中,只是憑著本能,立刻從榻上坐起,飛快地衝向門外。

  "昭儀,昭儀……"九兒緊趕我兩步,終於拽著我衣帶,慌忙拉緊我,急急低喚,"昭儀,時辰尚早,恐怕……恐怕這時候去不合適……"

  腦中彷彿清醒了片刻,又彷彿還在混沌著,眼前俱是霧茫茫的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晰。

  不合適……

  我們分別了那麼久,忽然聽到了他的消息,忽然知曉了他並沒有忘了我,甚至已來到了我身邊,我依然聽到了這麼一句,不合適……

  "昭儀,冒失行事,會害了莊公子!"

  會害了莊公子!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8
五十五

  手腳僵硬著彷彿失了知覺,卻在忽然間站也站不住,仿若發出了低低的一聲呻吟,我的身體直往下墜去。

  九兒急急地扶著我,連抱帶拉把我扶回軟榻上坐住,撿起不知什麼時候被我拖曳到了地上的薄衾半覆到我身上,又摸了摸我的手,焦急道:"昭儀,你……你冷靜些,好嗎?"

  冷靜,我當然要冷靜。

  九兒正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手掌上的溫度燙得怕人。

  或許,是因為我太涼,涼得彷彿剛從冰水裡撈出來,僵凍著失去知覺。

  "我沒事。"我仰起頭,居然還能揚起唇角,笑著向九兒道,"他的行蹤,並沒有其他人發現,對不對?我等入夜後再去找他,他還會等在那裡,對不對?"

  "是,莊公子一定會等著你。他冒險潛入瑞都,就是為了接昭儀離開。"

  九兒回答得很肯定,而我也彷彿在她肯定的回答裡鬆了口氣。

  他當然會等著我。

  就像我每次和他相約,他總會提前片刻在那裡等著,哪怕我去晚了,他也不會著急,總是那樣持一卷書,或攜一支笛,悠然地時而坐,時而臨水而立,靜靜地等著我。

  無力地躺回軟榻,我靜靜地笑了。

  三年,我到底等到了他。

  九兒卻落下淚來,小心地用絲帕拂上我面頰。

  大團的濕意頃刻氤氳開來,沿著精緻的絲線縱橫蔓延。

  卻有莊碧嵐溫潤清新的氣息,像夏日蕩過一池碧水的荷風,緩緩沁入肺腑。

  入夜時分,我終於鎮靜下來,至少,能在相處已久的凝霜、沁月跟前,也不流露一絲異樣,照常地用過晚膳,讓沁月多點了兩盞燈,繼續做白天的那隻香囊。

  無雙笑道:"昭儀,不如到院子裡走動走動,消消食。燈再亮也不抵白天,這病裡熬壞了眼睛可就不好了。"

  九兒哧哧地笑,"無雙姐姐,等咱們昭儀病好了,你可以去當個女太醫了!什麼養生之道都學會了!"

  無雙便不再說話,轉頭去看凝霜等人挑布料,在商議著要做件顏色鮮豔式樣簡潔些的衣裳,端午節時去德壽宮請安時,能既不顯得過分招搖,又不致被其他妃嬪諷為刻意寒酸,有失國體。

  我由得她們說著,一針一線地繼續繡著香囊。

  針腳依舊勻細,在明黃的燈光下熠熠生輝,很快便見那紫莖芰荷之上,一對並蒂蓮花若含笑靨,盈盈可愛, 栩栩如生。

  本不過借此打發打發時間,也免了分心去想依舊藏身於靜宜院的莊碧嵐,讓人看出破綻來。想我不曾刺繡,手法早已生疏,原以為一定繡不出蓮花該有的神采來,不想境由心生,居然很是精巧,比起當年的手藝,倒多了幾分嫻雅出眾的嫵媚風情。

  沁月等人見我繡完,過來觀看時,無不大加讚賞,大約也多少知道白天唐天霄曾對這香囊很感興趣的事,湊趣說道:"若皇上見了這香囊,一定喜歡。到時更不知怎樣稱讚昭儀心靈手巧呢!"

  無雙卻站在一旁不語,好久才笑道:"康侯對昭儀很是欣賞,如果昭儀閒了,也幫他繡上一兩件愛物,康侯一定歡喜。"

  凝霜正取了白芷、川芎、蘇合、薄荷等香料,配著從太醫院特地取來的雄黃粉,一併裝入香囊,正應著端午節下佩帶香包以鎮祟闢邪、保佑安寧的習俗。聽無雙這麼說著,她扣著香囊慢慢說道:"是啊,如果昭儀不是皇上愛妃,以此回報康侯爺相救之恩,的確合適。不過如今昭儀是名正言順的二品妃子,備受恩寵,如果私相授受落人口舌,只怕熹慶宮那邊又會生事。"

  大約想到我這次死裡逃生,幾名貼身宮女一時沉默,再不敢亂作主張。

  這時有內侍過來稟報,果然說皇上去了熹慶宮,諸位妃嬪可以熄了門口的大紅紗燈,早些安寢。

  我本擔心唐天霄臨時改了主意,不去敷衍他的"公雞"皇后,再跑到怡清宮裡來纏我,此時才放了心,暗籌起脫身之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8
五十六

  無雙已在催促道:"昭儀,既然皇上不過來,不如早些歇下吧!"

  我站起身來,推窗向外一瞧,微笑道:"傍晚時睡得久了,哪裡還睡得著?不如出去走兩步,消消食,散散心吧!"

  無雙皺眉道:"昭儀,天色不早了,不妨就在院中走動走動吧!"

  我嗅著香囊中清涼馥郁的芳香,慢慢道:"平時總忌諱著皇后耳目,不想惹事,如今皇上既然在皇后那裡,想來皇后也顧及不到我,我就悄悄出去走走也不妨。"

  九兒已拿了件黛青軟綢薄披風給我披上,笑道:"可不是,今兒個月色不錯,難得昭儀有興致,出去走走也好!"

  凝霜忙叫人備宮燈,笑道:"那叫上兩名公公,奴婢陪著吧!"

  "不用了,九兒陪著就行。人多了招搖,反而落人眼目。"我自己繫了披風,扶了九兒的手,笑道,"走吧,也就在附近轉轉,別讓這些丫頭大驚小怪的,好像我病了一場,就成了風中殘燭,走兩步就會滅了一樣。"

  "哪有,這不是有點兒杯弓蛇影了嗎?"

  沁月等人笑著,雖還有些疑惑,到底安心地將我和九兒送出宮門,不再攔阻。

  夜色已深,星河明淡,玉鉤彎彎。清淺的夜風穿過富麗堂皇的紅牆金扉,將薄薄的布料吸附在肌膚上,居然覺不出半點兒冷意。

  攬緊披風的手掌正冒著汗,腳底也是一團熱力直往上湧,不知不覺間已越走越快。

  九兒原本提了八角琉璃宮燈在前面引路,不時四處張望一下,不一會兒竟被我甩到身後,急急衝了幾步趕上前來,低笑道:"昭儀,不用著急,莊公子既是為你而來,不見著面兒,絕不會輕易離開。"

  我恍惚明白,自己到底是失態了。

  說是散步,這樣行色匆匆,想不被人看穿另有玄機也難。

  九兒應該也是想到了,臉色也有些倉皇,拐了個彎,便悄悄將宮燈吹滅,輕聲道:"昭儀,我們抄僻靜的小巷悄悄繞過去吧!"

  我抬頭瞧了瞧天色,搖了搖頭道:"還把宮燈點燃,照常走著吧!這樣熄了燈鬼鬼祟祟,反而惹人疑心。"

  九兒聞言,只得取了火摺子,依舊把宮燈點亮,在前面引著路。我也收斂了急躁,索性慢悠悠地一路和九兒賞著初夏的夜間風光。

  怡清宮所處地段還算人煙旺盛的,所經宮室都是富麗堂皇,在搖曳的樹蔭下,被屋內的燈光映得如天宮一般,有女子細細的笑聲揚出。

  路上自是難免遇見些宮女內侍,見我緩緩而行,倒也不敢怠慢,行禮後恭敬讓在一邊。

  到離熹慶宮遠些的地方,便漸漸靜謐起來,連不知哪裡飄來的絃管樂音都顯得寧和悠遠,彷彿一時和那些皇室朝臣的明爭暗鬥隔得遠了。

  眼看四下無人,連屋宇都是幽暗的,而靜宜院已在眼前,我再也顧不得,提起裙裾一路小跑,飛快奔了過去,把九兒低促的呼喚拋到了腦後。

  離開並沒有多少時日,這院落更顯清寂,推上漆皮斑駁的虛掩宮門,沉悶的吱呀一聲,在沙沙的枝葉搖動聲中更顯蕭索。

  梨花落盡,芳華全無。一樹翠葉泊在輕霧中,像隔了層浮雲般在夜影裡幽幽搖擺,起伏不定。

  破落的門窗並沒能因為這新生的枝葉而顯出些微生機。半掩的隔扇門前,簾櫳在夜風裡撲撲敲打著,凌亂破碎得像誰在低低的嗚咽。

  大約也很久沒人清掃庭院了,腳下有零落的枯葉,踩上去發出低低的聲音,讓我忍不住放輕放慢了腳步,彷彿怕驚動了那隨春歸去的梨花魂魄。

  "昭儀!"

  九兒在身後輕輕地喊,小心翼翼地掩上門,抬高了八角琉璃宮燈,匆匆走到前面為我照路。

  而我走到台階前,已然停下腳步,望向黑沉沉的屋子,扯緊了肩上的披風。

  屋裡,真的有我等了三年之久的那個人嗎?

  磨平了棱角的石階被宮燈映出幾分溫暖的明黃,長長的流蘇卻飄擺出幽暗的碎影,在石階上蕪亂飛揚。

  九兒拉了拉我的袖子,卻沒敢催我,而我默默地立於階下,在那長久的安靜中,似乎連自己的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這時,我聽到了誰的嘆息,低而悠長,在風中遙遠縹緲得猶似在夢中。

  "嫵兒……"

  淚水忽然之間傾湧而出。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8
五十七

  我沖上台階,撩開簾櫳,連推帶踹打開那滯澀的門扇,飛快地奔了進去。

  "昭儀,慢些,小心摔著!"

  九兒跟在我後面,已是萬分著急,提起宮燈四處查看。

  宮室內已沒有了以往我和南雅意居住時的清雅秀致,原來光潔的陳舊桌椅,浮了一層薄薄的灰,泛著暮秋衰草般的傾頹破敗氣象。不知哪裡的窗紙破了,嘩啦啦地輕響著,牆角細細的瑩芒閃閃爍爍,竟是蜘蛛結的網,隨著透窗而入的夜風,也在一明一暗的晃悠著。

  "碧……碧……嵐……"

  我小心翼翼地低喚,唯恐聲音大了,驚動了他人,又恐聲音小了,那個本該靜靜在黑暗中的男子會聽不到我的呼喚。

  倉皇的呼喚終於被喉嚨裡棉絮般充斥的氣團生生地堵住,轉作了含糊不清的嗚咽聲,淹沒在滿屋的昏黃幽暗中。

  應該誰也聽不清我吐出的字眼吧?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肯定我是不是喚出了他的名字。

  可就在這時,我聽到原來我和雅意所居的臥房之中,傳來了一聲重重的悶響,像是什麼人匆匆站起時重重帶倒了桌椅。

  我再也顧不得,屏住了呼吸,提起裙裾便衝了過去。

  而房中也正有一人迅速步出,扶緊門櫺立住,抬眸向我凝望。

  莊碧嵐卓然玉立,恰如緲緲夜空一輪皓月明潔,並不燦爛奪目,卻無聲地灑了一地清輝。

  天地浩瀚,夜色迷茫,只讓其更出塵如洗,不能掩蓋半分的皎潔清雅。

  離他數步的地方,我看著這個一身普通的侍從服飾依舊光華奪目的男子,忽然便有了身在夢中的不真實,彷彿一伸手,便可輕易戳破的水中倒影。

  遲疑了片刻,我虛飄著步伐近前兩步,真的伸出了手,觸碰那隨時會像泡沫消散的幻影。

  那面龐的觸感溫暖柔和,就如那唇角溫潤盪開的微笑,和指尖微微的洇濕,真真切切。

  緩慢地在他面頰摩挲著,我僵立著身體,屏住呼吸不敢稍動。

  "嫵兒……"

  又是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那彷彿夏日清荷般的淡雅蘊藉,伴著久違的溫暖熟稔,頃刻將我籠住。

  第八章 戈戟雲橫,戾氣凌霄漢

  他的肩膀似比以前寬厚了些,抑或是我等他已等得憔悴枯萎,不復原來的潤澤靈秀,才會像敗落的秋葉般在他懷中瑟縮成一團。

  "碧……碧嵐……"我猶自不肯相信,手掌依然在他臉龐胡亂蹭著,"是夢,又是夢了?"

  其實……已很久不敢做這樣奢侈的夢了,才無法接受他在現實中能來得如此突然。

  掌心忽然墜落一滴溫熱,燙得心裡一抽。

  然後,我聽到了莊碧嵐壓下哽咽的輕笑,"如果是夢,嫵兒陪我把夢做下去,可好!"

  我立刻點頭,一疊聲應道:"好,好,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淚眸抬起,分明看到那對在昏暗宮燈下的明亮雙眸,少了些年少衝動的風流激越,多了些歲月打磨出的玉石般的清雋溫潤,卻是同樣的痴情無悔。

  忽然間便鬆了口氣。

  或許我已不再是原來那個靈秀聰慧的寧清嫵,但我至少能肯定,他待我的心,依舊如三年前一般,百折不回,並不曾因家國之恨而淡薄。

  這便夠了。

  從此,我只要和你在一起,生死相隨。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9
五十八

  莊碧嵐鬆開懷抱,捧起我面龐親了親我的額,低促地說道:"那麼,隨我去交州吧!"

  薄軟的唇在肌膚上留下的不僅是微微的濕潤,更是沉醉的酥麻。

  緊緊地靠在他身畔,我毫不遲疑地答道:"好!"

  本來略有薄憂的清眸瞬間璀璨如星子,連唇角的輕笑也漣漪般擴散著,將他本就俊秀異常的五官更襯得光彩奪目。

  "果然是我的嫵兒……"他嘆息道,"見到你之前,我總擔心……"

  他沒說擔心什麼,只一把將我拉回臥室,把桌上一個包裹打開,低聲道:"快過來,把這套侍衛的服裝換上,馬上跟我走!"

  九兒將宮燈放下,轉身點燃一盞長檠燈,輕聲道:"昭儀,你快更衣,我到院外守著。"

  "她不是昭儀!"莊碧嵐忽然截斷九兒的話,果決斷然。

  九兒怔了怔,立刻道:"嗯,莊公子,寧大小姐,我先出去了。"

  目送九兒離開,莊碧嵐握緊手中的衣衫,沉默片刻,又將衣衫輕輕地壓在包袱皮上,黑眸深深地凝注著我,沉鬱問道:"嫵兒,若隨我去了……你便不再是金尊玉貴的大周昭儀,只能是我的妻,我甚至……未必能保你一世安穩無憂。你……還肯跟我去嗎?"

  我鼻子一酸,淚水差點兒又掉下來,忙吸了吸鼻子忍住,和少時一般攬著他胳膊,輕聲道:"我本就是你的妻,自然要跟你去。"

  亂世流離,交州不過偏安一隅,待中原穩定,刀兵之禍,恐怕就迫在眉睫了,誰又能保證誰的一世安穩無憂?

  他不知冒了怎樣的風險才能站在我身前,難為他還為我如此忐忑,連接我出去,都擔心不能許我幸福安樂。

  莊碧嵐沒有說話,修長的手指伸到我脖前,為我解下披風。

  我粲然一笑,飛快地拔下髮際的幾根珠釵,放下長發,藉機擦去眼中的淚水,才去脫外衣和裙裳。

  蒼白的指尖還在不斷顫抖,擂鼓般的胸腔依舊陣陣痠痛,倒是這種夾雜了不安的喜悅和激動,讓我終於有了我已和莊碧嵐在一起的真實感。

  夏日已至,小衣薄如蟬翼,但我再捨不得他離開我的視線,何況我早晚是他的人,便也不避忌,紅著臉去接他遞來的宮廷侍衛服飾。

  莊碧嵐如瓷的面龐也泛著紅暈,側了頭不看我,只輕輕嘆道:"嫵兒,我本不該讓你受這樣的委屈……是杜太后……誤了你,誤了我。"

  我愕然抬頭,"姨母?她……做什麼了?"

  莊碧嵐苦澀地笑了笑,"你寫過一首詞叫人送給我。"

  不錯,那曲《卜算子》,直到今天看到絲帕上那句詞,我都在猜測是不是根本沒送到他手上,或者因血海深仇而不願有所回應。

  "你沒回覆我。我以為……你怨恨我。"

  不敢看他的臉,我只痴痴地望向牆壁上燈光投下的他的秀頎身影。

  "我是怨恨你,我怨恨你三年了。你派來的使者拿著你親筆寫的詞,告訴我這是你的絕命之作。他說,你在宮中被楚帝強幸,事後一病不起,鬱鬱而終。"

  渾噩了多少歲月的大腦開始轉動,讓我依稀想起,送信以後的那幾個月,杜太后似乎對我特別關心,不時的噓寒問暖,眼神卻有些閃爍不安。

  原來,她早知道我暗中派人送信給莊碧嵐,並買通使者做了手腳。

  要見無因見,了拼終難拼。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本寄相思意,卻被指作絕命書。

  於我,莊碧嵐沒有回覆,我不得不死心;於莊碧嵐,他既得了我的死訊,也不能不絕望。

  怪不得雁去無蹤,杳無音訊。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09
五十九

  莊碧嵐望著蛛塵滿梁,嘆道:"當時我便想著,你明知……父親只剩了我一個親人,我不可能捨了他去追隨你,還這麼不知保重,真的好生怨你。便是……便是為人所侵,也該為我忍辱一時,怎能輕易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你沒真的生病,我卻足足病了兩三個月,滿心裡……只記得我的嫵兒從小到大在我身畔活蹦亂跳,和我一起彈琴吹笛,寫詩畫畫……"

  我不敢想像他得到我死訊會是怎樣的慘淡,低聲問道:"那……那你後來怎麼知道……我還在人世?"

  莊碧嵐自嘲一笑,"寧氏昭儀傾國姝麗,鬧得大周後宮不寧,君臣失和,我怎會沒聽說?何況眼線的回報,寧昭儀又是原來杜太后宮裡的,除了你之外,我真想不出京城還有第二個顛倒眾生的寧姓美人!"

  他垂了眸靜靜地望著我,憐惜而痛楚,"唐天重囂張跋扈,唐天霄紈袴無能,周旋在他們身邊……委屈你了!"

  我立刻明白這"委屈"的含義,再不知朝野上下將我和唐家兄弟的事傳到了怎樣的不堪地步。

  不想讓他自責,也不想讓他誤會我輕薄,我靠近他,輕輕撩起絲袖,漲紅了臉道:"我沒有委屈。唐天霄喜歡的是被唐天重娶回去的康侯夫人南雅意,我只是他報復他堂兄奪人所愛的棋子而已。這小皇帝不算太壞,至少不會欺負心上人的好姐妹。"

  臂膀雪白如藕,一點朱紅晶瑩奪目,光色流轉,正是未出閣女孩證明清白的守宮砂。

  莊碧嵐愕然望著我,眸光也是晶瑩。

  我含淚笑道:"碧嵐,我只做你的妻,你不許負我。"

  剛繡好的香囊正脫落在散亂的衣衫上幽香陣陣,精繡的並蒂蓮花在薄薄的燈光下粉色盈然,像一雙璧人執手相對,笑靨含春。

  一針一線,絲絲縷縷,扎出的是相思苦,相見歡。

  這天底下,也只有他一人,配得起我的相思,而且……他竟不曾辜負我的相思。

  垂下眸,我將那香囊小心地扣在了他腰際。

  他輕捻著香囊,眸光燦亮,一時分不清是愉悅,還是傷感,唇角卻輕輕彎起,笑意淺淡。取了男裝,他緩緩為我披上,低沉而頓挫地說道:"我不負你。並且,從未負你。"

  "不但不許負我,也不許再棄我而去。不論是生是死,你都得讓我跟在你身畔。"

  "嗯,生死不棄!"

  將我的長發攏到侍衛的盔甲中,他一低頭吻住我的唇,呢喃道:"等接應的人一到,我們就走,從此……再不分開!"

  我心旌神蕩,由著他和我親呢纏綿,竭盡溫柔地回應著,由著身心在他的愛撫下沉醉,神思漸漸飄忽。

  那種久違的踩入雲端般的愉悅,似拉近了分別三年的流光,近得我們彷彿可以聽到蓮池畔少男少女無憂無慮的清脆笑聲。

  九兒驚惶的腳步奔近時,莊碧嵐不得不戀戀放開我,卻依然將我緊緊地擁著,蹙眉望向門外。

  "莊公子,有人過來了!是……一大隊人,好多好多的人……"

  莊碧嵐眼中晨霧般的迷離迅速散去,清冽的眼眸閃過略顯陌生的凜冽和機警。依舊緊攬著我的肩,一箭步跨向前,他沉聲問道:"是什麼人?"

  昏黃的長檠燈下,九兒的臉色發白,緊張地絞著袖子,牙齒磕得格格作響,驚懼答道:"不……不知道。人……人很多,打著燈籠,往這邊跑得飛快!"

  莊碧嵐清秀的眉緊鎖,右手按上了腰間的劍柄,便要鬆開我向外行去。

  心裡驀地一抽,我揪緊他的衣襟,尖細地叫起來:"碧嵐,別丟下我!帶我走,或者……"

  或者,帶我死。

  我累了。

  三年,已足夠。

  我不想再像木偶人一樣被人牽來扯去,讓自己的心智也漸漸麻木得像木偶人一般。

  九兒退了一步,無力般靠住門櫺,低聲道:"恐怕……恐怕也走不了。這時,應該到門口了!"

  話音未落,正廳虛掩的門吱呀一聲,有迅捷的腳步聲傳來。

  迅捷利落,卻並不沉重,聽得出應該只有一人往這邊行來,且步履間並不遲疑,分明對這屋內環境很是熟悉。

  而同時,宮外隱隱的喧囂和喝令聲正遠遠傳來,分明大隊人馬還未及進入宮院。

  我手足冰冷,緊咬著牙關一時說不出話來,莊碧嵐卻極沉著,給了我一個安慰的眼神後,反手將我往身後推了一把,輕而清脆的凜然出鞘聲中,他的寶劍在燈光下拖曳出一道璀璨如水銀般的流光,飛快地劃向奔入屋中的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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