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言情】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已完成)

 
li60830 2019-1-5 15:42:11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42 25357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1
七十

  “至少,我們兩個,總還有一個人能幸福著。”

  兩人在房中細細商議了許久,天色已經黑了。南雅意和我一起用了晚膳,到酉時才依依不捨告別。

  如果唐天霄要到在怡清宮歇息,這時候也該來了。我再說不清是盼著唐天霄再狠心些,好讓南雅意徹底死心,還是盼唐天霄的情感能壓到理性,及時地趕過來,用他在半夜流露出的孩子般的純稚和微笑,挽留下她。

  我始終不覺得他的心裡真的沒有南雅意,只是他的心太大,南雅意可以佔有的空間太少。

  他總有一天會發現,這樣的女子,才是他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哪怕,和他的江山相比,她可能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算。

  可他到底沒有來。

  我將南雅意送出宮門,扶上小轎時,垂柳正在朦朦的月色下輕輕擺動,淀在漸起的夜霧中,低垂的枝葉仿若一串串黯然的淚珠。

  南雅意筆直著腰身,臨上轎前,眼眸不經意般又往通往怡清宮的大道瞥了一眼,然後淡淡垂落。

  華麗的翟衣在夜色中已看不出白天的光采,只有那張白晰美麗的面龐,在月光下流轉著淡淡的浮光,愈發顯得天姿國色,世所罕有。

  默默提了裙裾,她也不要侍女來扶,彎腰閃進了候著的小轎中,迅速垂下。

  花容月貌,絕世才情,很快籠在那黑黝黝的小轎裡,不見一分一毫。但聽她清脆而平靜地吩咐一聲“起轎”,小轎便晃悠悠地遠去,很快溶入幽深的夏夜之中。

  低低嘆息一聲,我正要帶了宮女回去時,聽聞一串輕而急促的腳步聲飛快傳來,忙扭頭看時,文書房的兩名小太臨正匆匆趕過來,向我行了禮,道:“昭儀娘娘,皇上今晚在怡清宮就寢,奴婢奉靳公公之名,前來通稟昭儀。”

  兩個小太臨摘下兩邊的大紅綾紗宮燈,以表示皇帝今晚會在怡清宮留宿時,我不禁回頭望向南雅意離去的方向,彷彿又看到了她不經意般瞥向大道的目光。

  淡然的目光後,是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早已被失望的漩渦席捲。

  孤芳難付,春寒失花期(三)

  唐天霄不久後便來到了怡清宮,依舊散散淡淡的神情,懶洋洋地問我:“雅意走了?”

  我心下惱怒,反道:“雅意不走,皇上會來麼?”

  反諷之意已甚是明顯,唐天霄有片刻沉默,立刻笑道:“她不走,我自然來不了。下午一直陪著唐天重挑馬匹,剛又在一起用了晚膳,談了些朝政之事。如果不是那邊回報康侯夫人出了怡清宮,他還不打算就走呢。”

  我苦笑道:“這麼說,是他牽制著皇上,不讓皇上見雅意?”

  唐天霄本已坐下,聽我一說,又站起身來,抱著肩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半抬起臉龐向我苦笑:“好吧,朕承認,朕也牽制著他,不讓他見你。朕的雅意,真給他害慘了。”

  “皇上,害慘雅意的,不是唐天重。”

  唐天霄立刻點頭:“嗯,朕就知道你想說什麼。害慘她的不是唐天重,自然是朕了,對不對?”

  “只有她喜歡的男子,才能讓她開心;同樣,也只有她喜歡的男子,才能讓她傷心。”我盡力提醒,“皇上,你真不懂麼?”

  “懂,懂!”唐天霄有點不耐煩,“你就是一直怨朕沒法兒把她從唐天重手中帶回來!可你也是個聰明人,當下的局勢,你不會看不清吧!”

  大局為重,江山社稷為重。

  我心裡替他說了,也懶得再解釋了。

  不是不愛,只是沒有愛到願意為她捨棄更多。

  也許有志於成大事者都是如此,而我和南雅意始終只是目光短淺的小女人而已。

  所以,高門侯府中,不可能有我們苦苦尋覓的愛情和幸福。

  看他洗漱了,我令宮女取來滾水和茶具,不緊不慢地裝茶、燙杯、熱壺、高沖、低斟,房中蘊藉清芬的茶香很快四散溢開。

  唐天霄本來正無趣地坐在燈下練字,忽見我親手泡起茶來,大是驚喜,擲了筆笑道:“原來雅意來看你你就特高興,連帶朕也沾了光,能喝上一口好茶了!”

  他也不練字了,擲了筆走到我跟前坐下,居然安安靜靜地等著我泡茶,唇角的笑意很是跳脫,不羈中帶了孩童般的歡喜。

  我將茶盞雙手送到他面前,笑道:“嘗嘗,比雅意的手藝怎樣?”

  唐天霄接過,小小啜了一口,閉上眸子,仰著頭細品了片刻,點頭道“你用的碧螺春,她用的龍井,各有千秋。不過……這泡茶的水好像不如她的好。嗯,應該就是水的問題,如果換上山間的泉水,必定更加清醇。”

  我也取了一盞,拿舌尖細細品著茶水的清芬,慢慢道:“也許……不是水的問題吧?臣妾懶散慣了,並沒有雅意那樣的閒情雅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梨花樹上收集花上的露珠,一點一滴匯成小小的一缽。皇上每次去所喝的小小一盞,可能是她整整一個早上的心血。”

  孩童般的歡喜消失了,他出神地凝視著窗外的夜空,鳳眸深深,再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他才說道:“這茶也不錯了,朕喝著很是爽口。你不需費心去弄什麼梨花荷葉上的露珠,不過一直呆在房中,難免悶壞了,有空還是出去走走的好。”

  這話倒是正中下懷,我再顧不得旁敲側擊試探他對南雅意的態度,立刻說道:“說起這個,我還真想出去走走了。從三年前被送進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來,我還沒踏出這宮門半步呢!”

  唐天霄大是訝異:“你要出宮呀?”

  我托著下頷,歪著頭向他微笑,“是啊,想出宮走走,至少沒有宮裡那些眼睛尖刺著,還能自在地散散心,不用擔憂誰一狀告到皇后那裡,又得個什麼莫須有的罪過。”

  唐天霄嗤地一笑,趴在桌上用手指點點我的額,“丫頭,第一次是莫須有,第二次還是麼?沈鳳儀黑白顛倒,朕也跟著黑白顛倒啊!”

  他偏著頭,一瞬不瞬地望著我,“清嫵,如果那天,皇后和我都沒去靜宜院,第二天朕回怡清宮,便休想再見著你了吧?你一定撇下朕,和你的莊哥哥雙宿雙飛,半點也不會再想起這宮裡還有個和你夜夜在一屋簷下睡覺的唐天霄,對不對?”

  我沒法否認,坦然道:“如果能走,我一定隨他走了,不會再回頭。可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時光也不能輕易抹去。我會用一輩子來懷念。”

  “懷念……”唐天霄喃喃唸著,蹙眉品著茶,忽道,“朕不想用一輩子來懷念,而想用一輩子來相守。”

  我一怔,“皇上的心底……其實還是盼著每天和雅意姐姐相對,用一輩子來相守?”

  “朕要平定天下,把你和雅意護在身畔,一輩子開開心心的。”他脫口說著,聽著很像素常哄人歡喜時的戲言,眸光卻是深沉。

  燭光之下,我恍惚能看到眸心閃爍的犀利和霸氣。

  抱著滾燙的茶盞,我的指尖還是有點涼,只能強笑道:“皇上,你還是……先平定你的天下吧!內憂外患不絕,你先不用操心怎麼護著雅意,護著我。”

  唐天霄極是機敏,立時發現我神色不對,乾咳一聲,呵呵笑道:“也是,也是……雅意難得回宮一次,朕都沒陪她說會兒話。她……怨著朕吧?”

  我替他將茶添滿,嘆道:“自然……有些怨氣。所以她說近日會去西華庵上香,再和主持師太論論禪心佛理。皇上,我懷疑著,這麼論下去,她會不會丟了那康侯夫人的封誥不要,跑庵裡去當個小尼姑呢!”

  “雅意……當小尼姑……”唐天霄悸動,似乎也不可想像,“她從來好勝,能寫會畫,能歌善舞,一心一意做個才貌雙全的俏佳人,好把朕身邊的女子都壓過一頭去,她……會去當小尼姑?”

  我微諷,“原來,皇上還記得她才貌雙全……還記得她才貌雙全為了誰。可皇上可不可以告訴我,她現在該為誰妍麗無雙,又該為誰輕歌曼舞?”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1
七十一

  唐天霄臉色有些發白,提到了唇邊的茶盞,又重重地放下,濺出零星的水滴。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深深地呼吸了兩下,低聲道:“清嫵,你有機會,就多多把她叫到宮裡來,好好開解開解吧!朕……真的沒打算舍了她不理會。唐承朔的身體每況愈下,唐天重未必就能支持多久。朕不會讓她等太久。”

  院中懸有宮燈,但並沒有把他的臉色映亮多少。他的手負在身後,淺色的絲袍被夜風吹得鼓起,衣帶颯颯而飛,看來頗是瀟灑。可他負在背後的雙手卻絞得極緊,燈火明滅間,看得到那簌簌跳動的青筋。

  “唐天重未必能支持多久,南雅意也未必能等多久。等得久了,心就灰了,死了。”記起雅意臨別時美麗卻蕭索的身影,我黯然地說著,案上擺放的六枝銅燈暈染成六團模糊的光圈,在眼前忽大忽小。

  “可你等了莊碧嵐這麼久,不是還在等麼?而且……朕還看不出你有放棄的意思。你會對他心灰,心死麼?”

  他問得小心,凝視著我的眼眸極清極亮,依稀有些冀盼的模樣,我卻心虛起來,不敢再試圖喚起他對南雅意更深的憐愛或愧疚。

  南雅意並不是完全因我而心生去意,如果他們彼此有心,即使雅意離開,等唐天霄真的拿到他想要的一切時,她還是能安然回來。

  至於現在,她要脫開她的籠子,我也必須脫開我的籠子。

  狠一狠心腸,我不去看他格外清澈的眼眸,低聲道:“也許……會吧?如果我真的只能這樣老死深宮,再也見不到他一面,生與死,分別其實已不大。”

  唐天霄惱怒地盯我一眼,恨恨道:“真不知道唐天重喜歡你什麼,一點也不懂得什麼叫善解人意!”

  我知道,此時此刻,他寧願我說我永不變心,來確認南雅意不會變心。可我不想再給他那樣的冀望。

  走到他跟前,我直視著他眼睛,“我是不善解人意。不知皇上要不要我為你留一留那個善解人意的女子的心?”

  他沉默片刻,眼底終於有一絲脆弱飄過。

  “要!”他低低地說,卻斬釘截鐵。

  我心尖一顫,發現自己故作冷靜直視著他的目光已經維持不住,卻也只能硬著頭皮道:“我打算出宮去看看她……看看她到底過著怎樣的生活。”

  “行!”唐天霄答應得很爽快,“不過你不許出城。”

  他的眸子眯了眯,狐狸樣的狡黠一閃而逝,“出了城,誰知道你還回不回來?莊碧嵐不會在城外等著你吧?”

  我頭皮發麻,勉強笑道:“如果他真在城外等我,我是一定不會回來了。”

  唐天霄苦笑,“你對朕還真的坦白到底了!”

  我原就沒打算唐天霄肯讓我出城,早和南雅意商定,只在西華庵見面。

  我已是二品昭儀,京內並無至親之人,連出宮省親都找不著藉口。但周人和南楚一樣信奉佛法,尊崇僧道,連太后都時常去廟中祈福祝禱。因此,我只和唐天霄說,便以到京城相當有名的西華庵去上香求子為名,藉機見見南雅意。

  唐天霄雖然答應了,卻遲遲沒有給我手諭,也不知是不是有些疑心,怕我真的找機會跟莊碧嵐跑了。

  幾日後,南雅意差人送了兩盒點心,又傳了話說甚是想念我。

  想念不假,但最想念我的人,應該不是她。

  這時,無雙告訴又我探子的線報,說近日交州城傳出了莊公子帶了許多交州子弟在城郊狩獵的流言,周廷這裡終於放棄了瑞都的搜查。

  那些流言正是我讓南雅意轉達給莊碧嵐,讓他通知莊大將軍暗中佈置的。無雙能從唐天重那裡打聽的,唐天霄應該也能很快知悉,從此放心讓我在城內走走了。

  是晚我等著唐天霄晚上過來,拿了點心給他,趁機又催唐天霄安排我出宮之事。

  南雅意親手做的蜂蜜桂花糕,唐天霄以前是很愛吃的,但我夾到他盤中,他顯然沒什麼胃口,雖然吃了一個,卻是明顯的食不知味,在嘴中咀嚼半天,才喝著茶水嚥入腹中,感慨般長嘆:“雅意……雅意做的點心……”

  他抬頭向我笑笑,“其實她做的點心,並不比御廚房裡的好吃。只是她站在朕跟前時,朕吃著就覺得格外香甜了。”

  我嘗著糕點,也是悵然,“我倒覺得雅意姐姐的點心更香甜些。可想著雅意姐姐天天這麼不開心地過著,再好吃也吃不下去了。”

  唐天霄終於連半口糕點也不想吃了,一股腦地推到我面前,道:“你吃吧,多吃些,養養精神,明天給朕到西華庵去好好聽聽,那些老尼姑到底和雅意胡說了什麼,才讓她鬼迷心竅,想著當什麼小尼姑!”

  我暗自鬆了口氣,嘗出了些微糕點的甜味;而唐天霄卻連晚膳了不曾好好吃上幾口。

  這晚,唐天霄在竹榻上輾轉反側了幾乎一整夜,我安靜地臥在床上聽著,又想著明日之事,心下也是忐忑,快天明時才迷迷糊糊小睡片刻。

  半醒不醒之際,鼻翼涼了一涼,驚得坐起身時,唐天霄正持著他的九龍玉珮輕輕刮著我的鼻子,笑盈盈地望著我,並看不出一夜未眠的憔悴或失意。

  我擦去額上的汗珠,苦笑道:“皇上貴為天子,怎麼也愛這樣捉弄人?也不怕失了天子威儀!”

  唐天霄搖著頭嘖嘖有聲,“關上房門,你幾時把朕當過天子?都快爬到朕頭上了,現在還跟朕說什麼威儀不威儀,你早先干什麼去了?”

  我留意到他的另一隻手中正抓著當日南雅意為他編的鴛鴦戲水橙黃纓穗,問道:“怎麼?穗子掉了,要我幫扣上麼?”

  “不用,朕剛剛解下。”唐天霄搖頭,將九龍玉珮遞給我,“幫朕轉交給雅意,讓她幫我重編個穗子吧!”

  “穗子不是在皇上手裡麼?”

  “是,不過這穗子有點舊了,朕想要個新的。你就告訴她,朕不小心把穗子弄丟了,現在只想把原來的找回來,問她肯不肯重編一個原來那樣的。”

  他不小心把原來的弄丟了,只想把原來的找回來。

  再想不出,這個時而精明厲害、時而懶散無能、時而純樸明淨的少年,居然能一語雙關,說出這麼感性的話。

  我一時心蕩神馳,伸手接過那明潔瑩潤的玉珮,一口答應:“好,我一定……勸她重編一個。”

  重編一個,找回他們原來的,代替已經沾灰惹塵失去光華的那一枚。

  唐天霄便微笑,一邊喚人進來更衣,一邊扭頭向我吩咐:“朕會叫些身手高明的侍衛隨身保護,你單帶了凝霜和沁月去就可以了。九兒那丫頭古古怪怪,天知道你怎麼□的?不許帶過去。”

  我披著衣裳坐在床沿上,懶懶道:“皇上不放心我?”

  “嗯,朕不放心。怕你一去不回。”他說著,走到我跟前來,明亮地眼睛凝視著我。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作睡意朦朧,半閉著眼靠著蝴蝶穿花的床圍憩息,也不答話。

  已聞得外面有輕捷的腳步傳來,應是凝霜等人拿了唐天霄的洗漱之物進來服侍了。

  臉上薄薄的一涼,似有輕薄的絲料拂到臉龐。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1
七十二

  未及抬頭,眼前暗了暗,唇邊陡地溫熱,竟被人輕輕銜住,又迅速鬆開,像春日裡暖洋洋的風,沿著頰邊的肌膚一擦而過。

  薄而軟的觸感,很陌生;撲到鼻尖的氣息,卻極熟稔。

  我驚駭地下意識地避開那種親近時,身體向後一仰,便要摔回床間鋪著的涼簟時,腰間驀地一緊,已被唐天霄攬住。

  他的鳳眸彎彎地挑起,居然沒有扶住我,反而順勢和我一起臥倒在了竹簟上,和我面面相對,鼻子都快要碰到一起了。

  我驚駭地瞪大眼睛,慌忙甩開他的手坐起身時,唐天霄依然躺在床上,促狹地哈哈笑著:“朕的昭儀還真有趣兒,都老夫老妻了,還能這麼害臊?”

  房中便傳來侍女們低低的竊笑。

  床前垂下的豆青紗縵,天亮後已經掛到兩邊。兩人方才的嘻鬧,便一覽無餘地落在了前來侍奉的宮女眼中。

  唐天霄素來對宮人寬厚,怡清宮常來常往,宮女們更不懼他,眼見他有心調笑,更是湊趣兒地笑出聲來。

  唇邊不屬於我自己的濕潤猶存,唐天霄衝我慵懶地笑著,鳳眸亮得通透,偏偏蘊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在清晨一室流轉的淡淡浮光中奇異地曖昧著。

  當著宮人的面,我就是氣惱也沒法發作,撫著他親過的唇,瞪著他竟說不出話來。

  而他竟起了身,若無其事地洗漱更衣去了。

  這一大早的,他絕對沒有喝酒,絕不會醉。

  直到出了宮,坐到轔轔的馬車上,我還在為他突如其來的輕輕一吻而心神恍惚。

  我已經不是十三四歲不解人事的荳蔻少女。他雖曾在醉後說過我們是朋友,可純粹的朋友顯然不包括親吻。

  聯繫他幾回用辭含糊的言語,以及格外專注的眼神,我不得不猜疑,他是不是日久生情,對我有點動心了?

  所以,原來所說的會成全我和莊碧嵐的承諾,他再也不提了。

  所以,他捨不得南雅意離開,也舍不得我離開。

  帝王也有情愛,可唐天霄的情愛,和我或南雅意所期盼的,好像相差甚遠。

  它不會專一,也不會成為他的死穴。

  也許,南雅意遠遠離開,並不是壞事;而我更不該有所遲疑,再在宮中拖宕。

  哪怕唐天霄一再說,不許我一去不回,哪怕……從此他在宮裡,再也沒有了可以敞開胸懷說說話的人。

  雅意冉冉,金枝脫玉籠(一)

  車駕離皇宮漸行漸遠,肅穆沉重的氣氛漸漸散開,市集上的各色叫賣聲、歌舞之地的笙鼓歌樂,伴著孩童的嘻笑歡鬧,喧囂成了江潮一般的鼎沸人聲,澎湃地湧入耳中,湧上心頭。

  我不由拋開滿腹心思,小心地撩開車廂旁側的錦簾,望向久違了三年多的瑞都街道。

  紫陌風光好,繡閣綺羅香,瑞都繁華如昔。陽光下行走的百姓大多衣著整齊,神色安寧,並不見半年前的改朝換代在他們身上留下的痕跡。

  大周朝廷雖然叔侄兄弟爭權奪利,六部重臣各懷心機,但於治國平天下,的確頗有能耐。富庶的江南魚米之鄉,看來快成為大週一統天下最大的糧草輸出地了。

  我的馬車緩緩在官道駛過,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唐天霄顯然有過安排,我的車駕內部陳設雖是華麗,甚至預備了冰塊放在一角以驅除車廂內的悶熱,但外表看來卻很是平常,雖是朱纓翠絡,紋雕羽飾,顏色卻已陳舊,看不出原來的尊貴華美。

  車駕前後衛侍從不少,甚至可以看得出是宮裡出來的,可衣服一色的半新不舊,並不十分引人注目。

  不知道的,也許會猜測是宮中有些臉面的太監出來採辦物事,或哪個不受寵的宮妃回府省親,決計想不到是當今最受寵的寧昭儀出宮祈福。

  無雙和九兒都沒能隨侍我身側,後面的隨從也都是唐天霄的心腹侍衛。雖然聽說莊碧嵐已經離開,他顯然還是不能完全放心,只肯讓我在他的掌控下有所動作了。

  而我雖然約出了南雅意在西華庵見面,可我完全不知道她那邊到底有多少的把握可以將我帶出城。

  畢竟,這裡已是大周的天下。莊家雖在交州有幾分勢力,莊家軍雖然英勇善戰,面對鐵桶般堅固的瑞都城池,也只能徒喚奈何。

  行至南城,人煙略略稀少,幾座小小山丘連綿,一道清溪順了山勢過來,潺潺於官道旁。青山芳草,將那溪水映得翠色盈人,又有喜雀黃鶯湊趣兒,在夾岸的垂柳間跳躍,不時撲展翅膀,逍逍遙遙地翔旋翩飛於碧藍的天空。擺動的尾翼瀟灑劃過之際,有一聲兩聲清脆的和鳴隨風飄揚,嚦嚦婉轉,滿是喜悅。

  宮中也有鸚鵡八哥,御花園也有各色雀兒鶴兒,但我似乎從沒正眼看過,更沒覺得它們的身姿和鳴叫能如此悠然動聽。

  車駕停下時,前方山腰所建的一座宏偉廟宇赫然在目。“西華庵”黑底黃字的烏木匾額高懸,嶄新得彷彿聞得到油墨的清香。

  南楚滅了,即便末帝李明昌如今也成了大周降臣,他當年千金萬金的御寶,如今也沒人敢用了。這方外之地,竟也不能免俗,終於也換下了曾是庵中至寶的末帝題名。

  庵中應該早就得到了消息,朱漆的大門敞開著,康侯夫人南雅意的身畔,一名主持服色的老尼正帶了許多尼姑迎候。

  “西華庵主持靜慈,見過昭儀娘娘!”

  她不卑不亢地前來見禮,瘦瘦的身材,眉目安詳溫慈,並不見曾於將門磨礪的剛強英烈。

  瞥一眼緊緊相隨的凝霜沁月等人,我也不敢流露異樣,以佛門規矩,雙手合十上前說道:“世人多重金,我愛剎那靜。金多亂人心,靜見真如性。師太,清嫵世俗愚人,卻也有向佛之心。向讀佛法,多有惑處,願求師太詳解。”

  靜慈微笑,“人愛貴而富,我愛白而虛。富貴榮辱會,虛白吉祥居。昭儀果是洞達之人。早聞南施主說了,昭儀強聞博記,才識非凡,若得多多探討,也是貧尼之幸。”

  我和雅意相視一笑,攜手入內。

  少年時候我曾隨母親來過一次,正是當年這西華庵頗受尊崇的時候。這次重來,雖已改朝換代,倒也沒覺得蕭條多少。

  重檐歇山頂的巍峨大殿,當中就是貼金的毗盧觀音塑像,一手執柳枝,一手執淨瓶,正高高立於四尺高的蓮花台座上,低垂慈目俯視蒼生;兩側的善財童子、捧珠龍女也塑得極靈動,眉眼俊秀,略帶稚氣;大殿左右又供奉了三十二尊化身觀音像,排列整齊,形態各異,頗有氣勢。

  想來改朝換代之後,此地也是香火不絕,今日知道我要來,才回絕了香客到訪吧?

  隨侍的小尼已在香燈上燃了三支香,遞送到我跟前,讓我插到偌大的青銅香爐中,以示供養佛、法、僧三寶。

  我一一如儀叩拜了,卻只許了一個願。

  只願平平安安逃離瑞都,與莊碧嵐相扶相守……

  有一日,算一日;有一年,算一年。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1
七十三

  家不成家,國不成國,這般前途未卜,我已不敢奢求什麼白頭偕老,百年好合了。

  禮畢,靜慈引我和南雅意去靜室用茶論禪,隨同的大批侍衛卻不方便跟著進去了,只能在西華庵四周守衛。

  稍加留心,我甚至能察覺庵院四周並不只隨我來的這些侍從,估計唐天霄早就預先派人在附近安插好了,卻不知到底是為了保護我,還是為了監守我。

  怪不得他疑心。我本就心存去意,並不冤枉。

  只是防守如此嚴密,僅憑我和南雅意二人,能避開他們耳目,悄無聲息地離開麼?

  何況,莊碧嵐,又在哪裡?

  當日南雅意只說讓我設法混到南華庵來,卻沒有細說怎麼從南華庵脫身,順利逃出城去。

  大約引了山間泉水,南華庵奉上的茶倒是清香撲鼻,南雅意一邊品茶讚賞著,一邊真的和靜慈論起了禪學。

  凝霜、沁月和南雅意隨身的兩名侍女都在靜室中,我也沒機會細問,只得打起精神,專心聽他們說些佛道禪理。

  好在少時書讀得不少,雖沒刻意讀過佛經,倒也有所涉獵,不至插不上口,居然像模像樣同她們談了半日。

  午間用的自然是素齋,卻是跟隨我一同前來的御用廚子入了廚房,和西華庵的姑子一同做的,一色用銀盤裝著送來,雖無山珍海味,倒也清爽可口,又有南雅意和靜慈等師太相陪,居然吃得比宮中要多些。

  飯畢,靜慈笑道:“昭儀和南施主論了半日禪理,想來也累了,不如且休息一兩個時辰,下午再繼續罷?”

  抬眼看向南雅意,她也正望著我,眸光深深。

  四目相對,我立時瞭然,笑道:“嗯,我也難得和雅意姐姐見面,不如給我們安排一間精舍,在一處憩息著,也方便我們好好說說家常話兒。”

  靜慈笑道:“東南角上有一小小禪院,正是素來用來招待貴客的,陳設都還整潔,不如請二位屈尊,暫時歇息片刻?”

  我應下了,拉了南雅意正要起身時,凝霜忽笑道:“昭儀,我們車上預備有從宮中帶出來的臥具,不如昭儀先坐著喝會兒茶,讓我們去換上?宮裡的東西,到底不是外頭能比的,昭儀睡著也舒服些。”

  我不語,望向南雅意。

  南雅意搖著團扇,向我慢悠悠道:“好啊,正好我也沾了光,可以和清嫵一起用一用宮中的好東西呢!卻不知二品昭儀的冰簟,和尋常人家的竹蓆有什麼差別?”

  沁月笑道:“姑娘,其實也差不多的,只不過……”

  她忽然噤聲,尷尬地向凝霜望了一眼。

  凝霜也微紅了臉,勉強笑著接了口:“只不過昭儀素來用的東西,到底預備得要精緻些。”

  她們必定受了唐天霄的暗中囑咐,生怕我們坐臥之處有什麼不妥,——比如藏個“姦夫”暗中幽會,或留些“情詩”暗通款曲之類,所以要先行去檢查一番。

  心中雖是不悅,我也只能若無其事地啜著茶道:“那快去吧,我也倦得厲害了。記得備上一壺好茶,說了一上午,嗓子幹得厲害呢!”

  二人應了,已飛快跑了出去。

  我站在窗口只作賞景吹風,暗中留意時,果然不久便見幾名侍衛首領在沁月的帶領下,直奔東南方向去了。

  防得果然精密,連宮女的檢查都不能放心,看來不把屋子翻個底朝天都不會讓我住進去了。

  不論唐天霄是為了保護我還是監視我,此刻我都恨得有點牙癢癢。

  南雅意也走了過來,半倚著窗櫺,輕輕搖著扇子,撲撲的清風一下下掠在我身上,她身上。

  我不安地握住她的手,她扭過頭,衝我笑了笑,也將我的握得緊緊的。

  “我們以後的日子,都會好好的。”

  她說著,對我笑得很輕鬆,卻不經意般瞥了一眼靜慈。

  靜慈卻沒有看向我們,也沒有留意那些侍從,靜靜地坐在一角掐捻著念珠,用極悠緩的聲線低低誦著經文道:“未曾生未曾滅,未曾有未曾無,未曾穢未曾淨,未曾喧未曾寂,未曾少未曾老,無方所無內外。無數量無形相,無色像無音聲。不可覓不可求,不可以智慧識,不可以言語取,不可以境物會,不可以功用到……”

  她掐數念珠的手極穩,看不到一絲顫意,再不知是早有安排胸有成竹,還是真的看破生死四大皆空。

  南雅意手心泛上了汗水,浸濕了我的掌心,快要和我掌中冒出的汗水融作一處了。

  “雅意姐姐……”我不安地輕喚了一聲。

  南雅意鬆開我的手,笑道:“你久在宮中不走動,這會兒困了吧?不如我們先慢慢走過去吧,等我們走到那邊,估計他們也該收拾好了。”

  我忙應了,令隨侍的小尼姑在前導引,一路走過去時,果見我那幾名侍從疾步從那禪院走出,遠遠見著我,便避了開去。

  我暗自鬆了口氣,和南雅意加快腳步趕過去時,沁月、凝霜已擦著汗迎了過來,笑道:“剛整理好屋子,可巧昭儀就趕來了!”

  雅意冉冉,金枝脫玉籠(二)

  走到房中察看時,原木質地的桌椅床櫃,乍看甚是簡樸,但細察時便覺用料做工都挺考究,不比一般官宦人家用的陳設差。帳幔是用隱著翠鳥銀紋薑黃錦鍛所制,另一面牆上也懸著個大大的“禪”字,用精心雕鏤的青鳥旋舞原木框架裝裱著,讓佛門淨地的出塵脫俗中,不經意地散發出非同尋常的富貴氣息。

  床榻上鋪陳好的臥具確是宮中用的,冰簟柔軟細滑,薄衾織著祥雲翟鳥圖案,極是精細。我撫著明耀的金線刺繡,笑道:“嗯,果然我和素常用的一樣。想來睡得一定好。”

  我側頭向凝霜等人笑了笑,“你們去別的屋子裡休息吧,正好讓我和雅意姐姐好好說說話兒。”

  凝霜、沁月本就是服侍南雅意的,聞言忙過來把兩人備好茶,才放心出了屋子,掩上門。

  大約連唐天霄也只疑心過我可能會尋機離去,萬沒想到南雅意也會幫我,清查了房中再沒有其他人,也沒發現任何異樣,他這兩個心腹丫頭到底聽話地離開了屋子,侍衛們雖有四五個跟了進來,也只在精舍外的月洞門處守護。

  我瞧見南雅意鬆了口氣的模樣,便知她必有安排,忙問道:“雅意姐姐,四處防得和鐵桶似的,我怎麼走?莊……莊碧嵐在哪?”

  南雅意微笑,對我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悄悄察看了四周動靜,確定了無人在監視,才走到床榻前,撩起了絲袖,用力將床榻前光潔平整的踏板提起,掀到一邊。踏板下是大塊的青磚,因長期不曾暴露中空氣中,顯得有些潮濕,乍看並無異樣。

  但細細查看,那種潮濕並不均一,左邊比右邊要干燥些。我彎下腰,敲了敲左邊的青磚,果然是中空的嗡響,不由驚喜地望向南雅意,“有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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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南雅意微笑點頭,走到牆上那個裝裱精緻大氣的“禪”字前,扳住了周邊的木框,緩緩轉動。

  有沉悶的格格轉動聲傳出,右邊的大片青磚緩緩下沉,露出凹凸不平的一串窄窄石階,綿延至一條黑黢黢的地下暗道。

  南雅意向下探望著,低聲道:“說了會有人接應我們的。”

  我有些喘不過氣,緊緊抓著她手臂道:“是碧嵐麼?碧嵐會過來接我們麼?”

  南雅意抬起眼,眸光有些複雜,“他自然一心一意要將你帶走。只是瑞都對他太過危險,所以約好了我帶你出城,他帶人在城外迎候。我們一定可以順利脫身,從此遠走高飛,你和他……自此也可琴瑟和鳴,從此只羨鴛鴦不羨仙!”

  “好,我也只要……過上那樣的日子,有多久,算多久!”

  彷彿又見著了莊碧嵐澄澈明亮的雙眸,我也不覺得下面那條陰森森的暗道有什麼可怕的了,提起裙子便走下那台階。

  走不了兩步,便見階下火光一閃,我低低驚呼時,南雅意忙扶住我輕聲道:“別怕,是接應我們的人。”

  走到階下,果然看到兩名黑衣人剛點燃了火把,竟是兩個壯年男子,腰間佩著刀劍,正將兩隻不知裝了什麼大布袋拖了過來。

  見我們走近,這二人立刻丟開那鼓囊囊的布袋屈身行禮:“兩位姑娘請盡快離開,這裡就交給我們吧!”

  南雅意應了,微笑道:“辛苦二位了!”

  青苔的潮濕黴腐氣息中,我彷彿聞到了淡淡的腥臭味,不覺皺了皺眉,望向那兩個布袋。

  南雅意顯然也聞到了,拿帕子半掩了鼻,眼底微露了一抹驚悸,卻沒有多問一句,接過其中一人手中的火把,拉了我逕自往前走去。

  雖然早已知曉這個西華庵不同尋常,但乍見了兩個顯然身手不凡的男子出現,我還是有些訝異,一邊跟著南雅意在這簡陋崎嶇的狹窄暗道中借了火光踉蹌走著,一邊忍不住問道:“這個密道通向哪裡?他們……是什麼人?”

  南雅意沉默片刻,居然答道:“不知道。”

  我愕然,抬頭正對著她一對杏眸,倒映著火把跳躍的光彩,曜亮如星,肌膚愈顯得膩白如雪了。

  她抿著唇輕笑,“我雖然和靜慈師太等人交往了一段時間,卻真的不知這座小小的尼姑庵,會是藏龍臥虎之地。莊碧嵐……應該早和她們有來往了吧?今天的事,也是他和靜慈師太他們早已預備好的。”

  “出家之人,本不該問這些世俗之事。”我沉吟,“她們……大約從來不是真正的出家之人吧?”

  “是。這所謂的南華庵,應該比我們所能想像得,要大許多。”南雅意別有所指,“也許,一直延伸到交州呢!這個,也許你能問得出來。”

  她這麼說,顯然是不清楚了。

  這個與南楚和西南交州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庵寺,也不可能輕易讓她一個周人摸清底線。

  可她還是信任了莊碧嵐,只為他是我一心苦等的男子,我是他不肯放棄的女子。

  暗道內有涼涼的風流動,比外界更清涼,但我的背上還是有點汗意。

  靜慈以禪學接近南雅意,看來也不簡單;如果她是受寵的康侯夫人,或能對攝政王父子有一定影響力,第一次進南華庵後,就不一定能好端端出來了。

  三年,阻隔在我和莊碧嵐之間的,不僅有時間,還有空間。

  只希望,我們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拉近這種距離,延續我們青竹梅馬時的兩小無猜,從無隔闔。

  但打算和我們一起離開的南雅意,就沒那麼簡單了。

  她是周人,為我而離開生她養她的大周,離開有著隱約希望的唐天霄,去彈丸之地的交州,於她到底是對,還是錯?

  正思忖間,前面忽然出現一線光亮,趕上前兩步時,頭頂出現了圓圓如杯口的一片天空。

  那條暗道,原來出口設置在一處枯井之中。

  井圈有一道陰影閃過,然後出現了一個山野村夫打扮的漢子,探頭往下一瞧,立時顯出喜色,說道:“姑娘們稍等。”

  長長的繩梯飛快放下,南雅意拉了拉繩梯的牢韌度,笑問:“你敢爬這梯子麼?”

  我反問:“你敢麼?”

  她頑皮地挑了挑眉,一邊握緊了繩索,一邊道,“呵,你別小瞧了北方的女孩兒!”

  我跟著她往上爬,笑道:“我不是虎女,可好歹出身將門呢!”

  片刻之後,我和她都已站到了山下一處人家的小小院落裡。

  抬起頭,看得到隱在山坡上的西華庵一角,黃牆青瓦,莊嚴肅穆,正被大周的衛士重重包圍守護著。以那裡的寧靜,短時間內應該不會有人察覺我們的離開。

  車駕已備好,和南雅意來南華庵所乘的馬車大致相似,只是車伕和隨從,絕對不是原先跟著她來的人了。

  一旦坐上了這輛車,我和她,便都沒有了回頭的路。

  於我固是得償所願,就是前方再多艱難險阻,也不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可南雅意呢?

  一路刮擦,我們的衣裙都有些髒破,但這些不知莊碧嵐怎麼找來的幫手居然很有先見之明,早已預備下了更換的衣裳。

  “怪不得莊公子和我要了兩套衣裙,原來早有準備!”南雅意換了衣裳,整了整髮髻,坦然向我道,“走吧!”

  南雅意身量和我相似,我換上她的衣裙,倒也很合身。可我捏著換下的衣衫,久久不曾放開。

  “怎麼了?”

  南雅意見我不動,奇怪地問著我,又伸出手來,為我將垂到額前的散亂髮絲拂了上去,小心地將半歪的雲髻扶正,用赤金點珠的扁簪重新固定好。

  她的呼吸撲在我的面頰,專注關切的眼神和我的親姐姐沒什麼兩樣。

  隔了布料,藏於袖中的九龍玉珮已被我的汗水濡濕。

  我終於將它取出,托在掌心遞給她,“雅意,這是皇上讓我轉給你的,他說……他不小心把穗子弄丟了,現在只想把原來的找回來,問你肯不肯幫她重編一個原來那樣的。”

  南雅意臉上的輕笑凝固,臉色有點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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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雅意冉冉,金枝脫玉籠(三)

  輕輕取過那枚玉珮,她拈在指間凝視著,唇角彷彿咧出一抹笑,卻凝滯著沒有散開;倒是那雙瑩潔的眼眸,有清澈的水滴慢慢溢滿。

  吸了口氣,她慢慢道:“清嫵,你覺得……唐天霄是我可以託付終身的人麼?”

  “皇上……當然可以。他其實滿心裡想對你好。”

  “那麼,你覺得,他會一輩子一心一意對我好麼?”

  我想點頭,卻只猶豫地望著她手中的玉珮,沒有回答。

  明亮的光線從窗格中透入,把那玉珮照得如冰雪潔白瑩潤,卻也把那精雕的龍紋照得更加清楚。

  爪牙鋒利,兇猛豪霸,威風凜凜,最細微的紋理都張揚著逼人的皇家氣勢。

  一輩子,一心一意,對唐天霄,只怕還是太難了吧?

  他對我曖昧不明的話語,以及,突如其來的親吻,似乎也宣告了他的多情,卻不專情。

  聽不到我回答,南雅意嘆息一聲,將九龍玉珮塞回我手中,說道:“你先幫我收著吧!我暫時……沒興致給他編穗子。”

  我強笑道:“那……以後有空再給他編吧!”

  南雅意沒說話,直到出了門,坐上馬車,才閉上眼,疲倦般輕嘆道:“如果我不編,總會有人給他編的。他有很多女人。只是我太愚蠢,才會一直認定自己是他心目中最特別的一個。”

  我拍拍她的手,勸道:“他始終都想著你,你還是他心目中最特別的人。”

  “錯了,我是他心目中最特別的人之一。沈皇后和謝德妃他們,也是他心目中最特別的人之一。也許,連你都是。”

  “哦,可意義不一樣。”

  “一樣。”她懶懶地靠著廂壁,“不管是喜歡我們的美貌、才情,還是她們背後的權勢,附加的利益,我們都是在和他的帝王大業衝突時,隨時可能犧牲的可憐人。”

  我怔了怔,沒有答話。

  南雅意依舊閉著眼,悠悠地繼續說道:“你知道麼?當初我主動提出將錯就錯,代替你嫁給康侯時,一半為你擔憂,一半也在試探他。我就想知道,在他的心裡,我到底是怎樣的份量。”

  她傷感地嘆息,沒有繼續說下去。

  唐天霄給出的答案再分明不過。他雖然傷心,甚至會以酒買醉,夜夜相思,可放棄終歸是放棄。

  帝王的愛,始終太過殘忍,卻也太多無奈。

  可以多情,可以無情,卻不可以專情。

  我默默撫摸著手中的九龍玉珮,一時無語。

  許久,我以為南雅意快睡著時,忽聽得她呢喃般低低說道:“十歲那年,他帶我御花園玩耍,折了枝牡丹送我。他說,他最喜歡的,只有眼前這一枝。可惜,那只是當年。”

  最後的一句,彷彿在囈語了,“十年,十年。花開花落那麼多次,誰還記得當年的那一枝呢?”

  出城門時,我掀了簾子一角悄悄向外觀望,發現城門守衛並沒有終止對來往行人車輛的盤查,不覺有些擔心。

  果然,馬車行至城門,照例被守衛攔了下來。

  “大哥,這是攝政王府的車駕,也要檢查啊?”前方扮作護衛的幾名隨從遞過攝政王府的腰牌,很不耐煩地說著,果然有幾分來自公侯府第的驕狂。

  那些守衛居然沒給嚇住,負責統領城門守衛的守丞上前行禮答道:“原來是攝政王府的車駕,屬下失禮,失禮!只是我們早上接了上頭命令,今天的出城車駕,須得仔細盤查。既然是攝政王府的人,那……”

  這守丞說得客氣,卻沒有立刻放行,反而在一旁低低地商議起來。

  隨從有些著惱,道:“這裡面坐的是康侯夫人,也要打開簾子讓你們查麼?”

  守丞苦著臉道:“我等職責所在,實在是不敢疏忽啊!”

  南雅意已經坐正身體,側耳傾聽著外面的對答,此時才揚聲道:“老周,公事公辦,那是應當的,守城的將士們職責所在,不可為難了他們。”

  她說著,向我使了個眼色。

  我立刻會意,站起身走到前面,用鳳仙花染就的長長指甲,緩緩挑開轎簾一角。

  恰到好處的一挑,正好可以讓旁側的守丞看到車廂中只有兩名女子,卻不讓他看清我的容貌打扮。

  既然只有兩名女子,很容易讓人認定車中必是康侯夫人及其侍女了。

  彷彿聽到有人在輕聲道:“果然是康侯夫人。”

  “夫人,得罪了,抱歉,抱歉!”守丞即刻堆上謙卑的笑臉,迅速退開,讓行。

  眼見出了城門,我鬆了口氣,轉而問道:“雅意,不是說,從交州傳出碧嵐回去的假消息後,瑞都就不再搜城了麼?怎麼防守還這樣嚴密?”

  南雅意也在皺眉,沉吟道:“說來也奇怪,以往他們只要認出了的確是攝政王府的人,根本不會再查,連上回莊公子被我帶出城時,也只是隔簾問了一聲,今天怎麼會要求打開簾子查看?”

  駕車的車伕應該也是莊碧嵐派來保護我們的高手,聽得我們在內說著,答道:“這事兒可不太妙。公子本想著設個局,讓人以為二位姑娘都遭遇了意外。如今南姑娘露了面,他們很容易就能猜到西華庵那邊的屍體只是掩人耳目。”

  我奇道:“碧嵐布了什麼局?什麼屍體?”

  話音未落,城內巨大的爆炸聲驟然響起,驚雷般滾過,

  我慌忙撩開簾子看時,城內西華庵的方向,一道青煙正緩緩升起,妖異地裊繞在空中。

  我勉強笑道:“這個……不會是爆竹吧?”

  “不是。是我們休息的那間精舍,用火藥炸了!”南雅意蹙眉,“計算著我們已經出城的時辰,造出一個我們已經給炸死的假象,也就方便我們脫身了。”

  我苦笑,“這,這瞞得過去?”

  南雅意扶著額,也是聲音發苦:“自然也沒打算瞞多久;只盼著他們查出情況有異時,我們已經走得遠了,說不準已經到了交州。只是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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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我想起了在暗道里聞到的血腥味,猛地猜出了那口袋裡是什麼。

  一定是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屍體,再加上我們原先穿的衣物都留在了那裡,他們要偽造一個我們被炸死的現場很容易。

  並且,那間屋子一旦給炸了,原來的機關暗道,也就被廢墟掩蓋得乾乾淨淨,西華庵推個一問三不知,說不準還能矇混過關。

  可惜,出城時不得不露了面,這計謀暴露得就太早了些。

  我急道:“我們必須趕在唐天霄得到我們出城的消息前走得越遠越好。”

  南雅意臉色有點古怪,“你覺得,是唐天霄起了疑心,安排了大隊人馬看住我們還不放心,居然提前在城門口作了安排,防備我們逃走?”

  唐天霄的確不放心我,才會提前在西華庵四周佈防,本身已是未雨綢繆的萬全考慮了,怎會又在城門預作安排?

  我心裡一寒,道:“那……那是誰在操縱這事?”

  南雅意唇邊發紫,慢慢地搓揉著自己的手,反問我:“你說呢?”

  我生生地打了個寒噤,彷彿又看到了那個一身玄衣的男子,緩緩在黑夜中步出,胸有成竹地盯著我,微凹的深眸中,儘是志在必得的驕狂和傲慢……

  車馬蕭蕭,素影願長隨(一)

  我和南雅意今天約見西華庵的事,無雙知道,他一定也能知道。西華庵周圍全是唐天霄的人,他再插不上手去;但他一定多少有了些疑心,才叫守衛格外留意南雅意的車駕;他一定也沒有確鑿的證據,才沒有吩咐守衛立刻扣留我們。

  “停車!”我驀地掀開簾子,高叫道。

  前方的隨從勒住馬,疑惑地望向我。

  我攥緊錦簾,急急吩咐道:“想法幫我們另雇輛不起眼的小車來,藏住蹤跡和莊公子匯合;你們繼續趕著馬車,挑人煙多的地方走,設法將追兵引開。”

  守衛見過這輛馬車,等唐天霄或唐天重發現事情有異,這輛馬車必會成為他們首要追擊目標。

  南雅意也想著了,蹙眉道:“也不用太過刻意著了痕跡,循著往西南方向的路線過去就行。”

  隨從遲疑道:“這事……公子應該也預料到了,斷不會坐這輛車往交州去。何況兩位姑娘生得招眼,在這瑞都城外想找可靠的小車,一時恐怕不易。”

  南雅意嘆道:“我和莊公子原先並沒想到,城衛會連我的車駕也檢查。罷了,只能先和他會合再說了。”

  我的手有些顫抖,想來臉色也很不好看。

  不知為什麼,離開了皇宮,離開了唐天霄所能控制的地盤,我對那個據說極喜歡我的唐天重懼怕得厲害。

  萬一沒能逃走,落到了唐天霄的手中,他再怎麼惱怒,也不會置我於死地;相反,我相信,如果有人想取我性命,他一定會盡力相護。

  這種信任,和他對南雅意的薄情無關,也和他晨間突如其來的親吻無關。

  也許,在每日如履薄冰的漫長相處,真的讓我們成了朋友,可以信任的朋友。

  而唐天重……

  我討厭他志在必得的目光,那種藏於冷靜沉穩下的霸道,令我有著身處懸崖邊緣,隨時可能一跤摔入萬丈深淵的驚怕。

  南雅意握住我的手,偏著頭,頰邊的笑意明媚溫柔,“別怕,莊公子就在前面不遠的地方等著,我們很快就能一起離開了!”

  我也不想她擔心,暗暗地吸一口氣,將緊繃的面龐柔軟下來,輕笑道:“我不怕。就是真的逃不走,我也不怕。了不得,一個死字而已。”

  南雅意杏眸清亮,纖長柔滑的手撫過我的臉,微笑道:“你呀,為什麼凡事就不往好處想?莊碧嵐一定會順利帶我們離開。就是給唐家兄弟趕上了,也沒人會要你的命。那唐天重……想你想得快瘋魔了吧?”

  她輕曬,唇角仿若嘲諷,又仿若自嘲,“我長這麼大,還第一次遇到對我從不正眼相看的男子,還在……我的新婚之夜!”

  我一向懶得聽關於唐天重的事,連無雙提起,也常被我很快打斷,或拿話岔開。此刻想到這男子很可能是下面面臨的對手,才緊張起來。

  “他……他是個怎樣的人?”

  “怎樣的人?”南雅意垂眸瞧我,“不是聽說,他曾把你從皇后手中救出來,藏在自己臥室多時麼?是怎樣的人,你看不出來?”

  我搖頭,“當時我病得昏沉,何況……我懶得和他說話,他的話也少。”

  話多的是無雙,見縫插針地說著,差點沒把她家侯爺誇成人見人愛的一朵花。

  南雅意沉默片刻,道:“他也沒和我說過幾句話。連新婚之夜,他發現娶的並不是自己的意中人,他都沒有多說什麼。”

  “他……聽說當時並沒有太為難你?”我第一次問起她的這段往事。

  南雅意點頭,眼中浮過一絲迷惘,“這人……心思藏得很深。他揭開喜帕時很驚訝,許久才能問我是誰。我說,我是南雅意。他便問我,靜宜院中,是不是還有一位和我年貌相當的女子,我告訴他,是,有個叫寧清嫵的,是我結拜的妹妹。他居然也沒說什麼,轉頭就離開洞房了。”

  她笑了笑,“後來,我才知道,皇上也夠缺德了,他竟在康侯大婚的日子封你做了婕妤,徹底斷了他的痴心妄想。難為他,城府夠深,這麼久了,都沒有發作出來。”

  我搖頭,“他怎麼沒有發作?他這等心機,這等地位,發作起來比一般人更要可怕十倍。唐天霄好歹是他堂弟,又有君臣之分,都能痛下殺手,可見其人心狠手辣,天下罕見了!”

  南雅意沉吟,“你也認為,當日唐天霄所中之毒,是唐天重所下?”

  我奇道:“難道不是他?”

  正交談之際,馬車忽然慢了下來,有隨從在外稟道:“二位姑娘,前面的林子中就請換車吧,公子已在等著了!”

  我頓時心跳如鼓,也不待停穩,急急掀簾奔出車廂看時,已經身在一處密林之中。

  斜陽柳陌中,此處綠蔭沉沉,蟬噪鳥鳴,行人罕至,正是隱藏行跡的好地方。

  一輛半舊的青幔馬車正從另一頭緩緩行來,另有數人牽了馬從隱蔽處走出。

  領頭之人,牽著一匹漂亮健碩的青騅馬,穿著一身清清朗朗的石青衣衫,身姿挺拔,面容英俊,笑容溫默雅秀,正是莊碧嵐。

  “碧嵐!”

  我高叫一聲,衝下馬車,徑奔了過去。

  淚水已盈在睫邊,卻又被我狠狠逼回,只怕眼前一時模糊了,會丟失了他的身影;又怕連這觸手可及的身影,不過我的幻覺,眨下眼睛便會消失不見。

  但他終於抱住了我。

  雅潔蘊藉的氣息,如同夏夜一池睡蓮的清芬,靜靜地將我包圍。

  “嫵兒,我不會丟下你。”他眼睛彎了彎,唇角輕輕在我額際擦過,仿若在我耳邊囈語,“現在回答,是不是太晚了些?”

  恍惚記起,那晚宮中與他相會,我最後和他說的一句話,便是要求他別丟下我。

  要怎樣心心唸唸地記掛著,才能一見面,就先答了我這一句?

  我微笑,將眼底的淚意逼回,輕聲道:“不晚。只要記得就好。”

  等多久也不算久,只要你記得,記得回來找我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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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旁邊傳來南雅意清脆的笑聲,“哎,這都見著面了,往後的日子長著呢,偏生這會兒在我跟前點眼睛,欺負我是個沒人疼的麼?”

  莊碧嵐一笑,拉過我的手,向南雅意道:“雅意,先救在下,再助清嫵,大恩不言謝!”

  南雅意拂落飄在髮際的一片落葉,往那輛半舊馬車走去,輕嘆道:“誰要你謝了?我只想瞧瞧,瞧瞧這世上,有情人終成眷屬,是不是真的只能做夢!”

  捏了捏袖中那枚九龍玉珮,我心中一痛,默默隨在她身畔走著。她正仰頭望著天,眸光瑩亮,映著傍晚碧藍的天空,好像蘊了水霧深深。可她踏上車後,一邊轉身拉我,一邊已粲然笑道:“快上來,不能再耽擱了!”

  我應了,入了車廂看時,才發現車中收拾得倒還雅潔,竹製的坐墊下鋪著柔軟的獸皮,一旁的食盒裡放了水和新鮮的點心,大多是我和寧雅意愛吃的甜食,另還有洗淨的鮮桃、櫻桃等水果,隨手便可取了食用,很是方便。

  莊碧嵐猶不放心,臨上馬前又探身囑咐:“才出了京城,未必就安全,今晚必定要通宵趕路了。你們吃點東西,就在車上坐著打個盹,就是睡不著,養養精神也是好的。”

  我應了,看他騎了馬,安排原先那輛馬車和部分隨從離去,在前面引路前行,心裡漸漸安妥下來。

  南雅意閉著眼睛,懶懶地往後靠著,哂笑道:“丫頭,這下你放心了吧?瞧瞧你莊哥哥安排得多好,便是有追兵,大約全衝著我們原來的車駕趕去了;我們這輛車雖然破了點,可行得好像比原來那輛車還快些呢!”

  出身武將之家,我多少也懂得些行軍識人的知識,略加留心,便發覺莊碧嵐留在身邊隨行的人雖然才不過五六人,穿著也是不引人注目的粗布衣衫,卻個個身手不凡;而我們所用的馬匹更是上上之選,一路方能走得又快又穩。

  雖這般說著,我還是不時撩開前面的一角簾子,悄悄看向莊碧嵐,連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為了多看他一眼,還是怕他再從眼前消失。

  南雅意卻沒再取笑我,拿了幾顆櫻桃吃了,便半歪著頭打盹,不一會兒便好像睡著了。

  想她早就計畫著今日之事,昨晚一定也不曾睡好,才會這樣犯困。

  因車中悶熱,我拿了團扇靠近她慢慢扇著,眼看天色漸漸黑了起來,我的眼皮也漸漸沉重。

  模糊中,有人用手輕輕地觸我的額,驚起抬眼,隱見莊碧嵐那秀頎的輪廓漾在空氣中,絲質的薄袖拂出好聞的夜風氣息。

  我微微一動,立刻聽到他輕笑道:“醒了?要不要吃點兒東西再睡?”

  側頭瞧著南雅意正歪著頭動彈,我低聲道:“待會兒吧,雅意還在睡呢!別吵著她!”

  南雅意哧地一笑,已經坐直身體,一對眼珠在黑夜中如明珠熠熠,“他一進來我便醒了,可我若說話了,不是掃了你們的興致?莊兄,你說是不是?”

  想來她相助莊碧嵐後,二人相處時間不短,她說得隨意,莊碧嵐也不放在心上,笑著答道:“你也來取笑我!罷了,既然醒了,趁熱喝些粥吧!”

  他取了火摺子,將一角的小燭點燃,從地上捧起一隻瓷缽,放在我們中間,又遞給我們一人一隻瓷勺,歉疚道:“路上不方便,只能委屈你們將就些了。”

  我疑惑地接了勺,伸手一摸瓷缽,果然是熱的,再嘗一口,應是尋常人家所喝的粳米粥,味道自是不能和宮裡相比,飲食的器具更是尋常,但此時能喝上一口熱粥,已經讓我驚訝了。

  南雅意已問道:“哪裡煮的粥?不是正趕路嗎?”

  莊碧嵐笑道:“臨時停下來歇歇腳,進些飲食,馬兒也需加些草料。可巧附近有人家,便過去要了粥,你們女孩家,便是大熱天,也儘量別吃涼的,快趁熱吃了暖暖胃吧。”

  我一邊喝著,一邊問道:“大家都分著吃了嗎?”

  莊碧嵐點頭道:“都在吃著呢。你們快吃,待會兒又得起程了。”

  眼見他下去了,我掀了簾子就著月光瞧時,莊碧嵐已經回到他的隨從中去,一邊輕聲交談著,一邊抓著什麼啃著。

  必定不是粥,而是隨著所帶的乾糧了。

  身處敵境,一路逃亡,即便一碗清粥,也是不容易。再不知他怎樣留了心眼,從什麼樣的人家求來了這缽粥。

  正沉吟時,南雅意悠悠道:“這粥……味道很不錯。”

  我怔了怔,她已莞爾一笑,“你細嘗嘗,我是覺得比我素日所吃的鮮魚肥鴨子還好吃。”

  我慢慢地一勺接一勺吃著,舌尖轉動時,果然有絲絲的自然清甜滲了出來,味道終究不是鮮魚肥鴨能比的,可我想起今天以前我天天在宮女們嚴陣以待的伺候下吃的每一餐,忽然也覺得這粥味道好極了。

  瓷缽雖然不大,但我和南雅意食量都小,等瓷缽見了底時,已經吃得有點兒撐了。

  以往在宮裡,吃得好像從沒這麼飽過。倒是唐天霄的胃口不錯,總說怡清宮的菜式清爽,每每讓我斟上幾盞酒,喝得很是盡興。

  只想不出他目前正在做什麼。

  咬牙恨我?派人追我?還是恨恨地後悔當日不該投鼠忌器,為了我這個一心想逃開他的女子,竟放過了莊碧嵐這樣的重要人物?

  唯一可以斷定,他必定沒法安心吃他的晚餐了。

  如果得到了南雅意一同出逃的消息,他多半又是夜不成眠。

  前面的莊碧嵐等人已經吃完乾糧,並不敢休息多久,即刻上了馬,連夜急奔。

  我們已經睡了片刻,倒也不覺太困,南雅意撩開側面的簾子,默默望著窗外的夜色,神思有些恍惚。

  多半,她也想起唐天霄了吧?

  當她決定成全我和莊碧嵐時,她是不是已經決定放棄唐天霄?

  不敢問起她的傷心事,我故意地只談周圍風物,“雅意,這裡到底離京城不遠,看來百姓過得不錯,瞧那邊的莊院,多齊整!”

  南雅意輕嘆道:“是啊,萬井千閭,江南富庶,本是天下聞名。”

  此刻應已過了二更,銀河垂地,月華如練,有遠遠近近的村落在薄薄的霧氣中勾出隱約的輪廓。夜色連蟬噪之聲都歇了,偶有幾隻雀兒掠翅飛過,一聲兩聲的促鳴,倒讓這鄉野之地更顯幽靜了。

  繁華如夢伴著刀光劍影的瓊林玉殿遠了,青蛾紅粉醉倚畫舸朱樓的瑞都皇城遠了。

  能在莊碧嵐的陪伴下,這樣天長地久安靜地走到天邊,就是我畢生求都求不來的幸福了。

  真能順利離開大周的掌控,除了南雅意的終身,我便再沒什麼擔憂的了。

  我們一路敘著話,卻只是不咸不淡地說著眼前的風光,以及各自年幼時的趣事,倒也不覺得趕路辛苦,直至東方有一抹清淡的天光流溢出來,才在朦朧間再度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一側的窗弦被人扣響,我忙坐直身,揉著眼看時,天色已是大明,耀眼的陽光激得眼睛疼,讓我禁不住眯起了眼睛。

  莊碧嵐正騎在馬上與我們並行,此刻移開敲著窗弦的手指,鬆了蹙著的眉眼,溫和問道:“你們醒了嗎?”

  雅意半伏在坐墊上臥著,此時也懶懶地坐起身,笑道:“就是沒醒,也被你叫醒了。”

  捕捉到莊碧嵐眼底的一絲不安,我心裡已是一沉,莫名的驚恐忽然襲上心頭,一把握上他的手,問道:“出事了?”

  莊碧嵐唇角彎了彎,搖頭道:“沒事,只不過……好像有些來意不明的人暗中尾隨著我們。我正想法子甩開他們。”

  我不覺蹙眉,“看不出是哪一路的人馬嗎?”

  莊碧嵐搖頭,“暫時……看不出。不太像朝廷的人馬,可也絕對不是我們交州或南疆的人馬。”

  奔波整夜,身處危境,他的臉色並不太好,頭上的發絲微見散亂,眼眸中的晶明一時不見,滿是大敵當前的沉著機敏。

  領兵經年,他已不是當年意氣用事的莽撞少年。言談之間,分明少了幾分當年笑談詩書的閒談清雅,又多了幾分縱馬執戟的鏗鏘勁健。

  我不由伸出手,為他撫著散亂的發絲,輕聲道:“不要緊,我們儘量甩開他們。橫豎……我們總要在一處。”

  莊碧嵐點頭,問道:“還記得怎麼騎馬嗎?”

  我怔了怔。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2
七十八

  年少時我也淘氣,加上和同樣出身武將之家的莊碧嵐相伴,有時也會換一身短打裝束,牽個高頭大馬,和他一起在城外馳騁。不過入宮之後,連馬兒都看不到一匹,馬術就更加生疏了。

  “這個……倒還記得。不過許久沒騎,只怕一時有些手生。”

  莊碧嵐又望向南雅意,含笑道:“那麼,萬一真有敵人趕過來,你帶著清嫵騎馬先撤,我們斷後。”

  南雅意盈盈一笑,道:“好,我待會兒便找方便行走的衣衫換上。”

  莊碧嵐舒了口氣,“那清嫵就拜託你了!車上有水,你們自己洗漱了就吃點兒東西,養足了精神,無事不要下車,以免露了行跡。如果有了變故,你們立刻先走,知道嗎?”

  南雅意隨手捋著睡得鬆軟散亂的長發,拿了根鐫桃花紋的赤金長簪子鬆鬆地綰了,才說道:“莊兄,你說,這些跟著我們的人,會不會是攝政王府的暗衛?”

  莊碧嵐煩惱嘆息,“也許吧。如果是唐天重的人,可就……沒那麼容易甩脫了!”

  他驅馬趕到前方去了,我卻越發不踏實,轉頭問南雅意:“暗衛……是什麼?”

  我和莊碧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換了三年多年,他的生活中再沒有我不知道的人或事。可分開這般悠長的歲月,時間築成的罅隙如此無奈地橫亙到了我們中間,甚至讓我沒法像南雅意那樣瞭解他的思路。

  南雅意拿洗淨的缽盛了水,一邊洗漱著,一邊回答我:“就是攝政王府私下養的一批高手,明著也是王府的護衛,可並不入朝廷編制。攝政王和唐天重都是野心勃勃之人,不但在京中養著這些人,更安排了許多到各處州府,充作自己的眼目。如果唐天重發現得早,用飛鴿傳信提前通知了這些暗衛,我們被發現的幾率就大多了。”

  我沉吟道:“不過他們既然沒有動手,應該也不能確認這車中是不是我們吧。我們可一直沒下過車。從另一條路離開的原來那輛車駕,應該也沒那麼快被識破。”

  “所以他們沒有動手,還在等著確認我們的身份,或者是在等攝政王府的命令。”她用絲帕擦洗著面龐,道,“我雖然一直被冷落在別院裡,可行動倒還自由,陪嫁的妝奩也不少,收買幾個下人打聽打聽消息不成問題,故而攝政王府的情形,還能知道些。”

  “閒了,也出去騎馬吧?”

  我不經意般問著,也彎了腰來洗臉。

  涼涼的水貼在皮膚上,頭腦似更清醒了些。北方女孩雖比南方的豪爽尚武,可出宮之前,南雅意和我一樣困守深宮,並沒有機會學習馬術。但莊碧嵐讓她帶我共乘之時,根本沒問她會不會騎馬。

  南雅意果然答道:“我本就會騎馬,後來見別院裡養著馬,也順便活動活動筋骨。當然……後來莊碧嵐和我見了面,我下決定要帶你和他一起走,就不得不加意練了幾日。”

  她莞爾一笑,頰邊浮動著明媚的霞光,攬著我的肩道:“清嫵你放心,真到不得已騎馬逃走時,我們共乘一匹,你只管抱緊我就行了。”

  我揚了揚唇角,說道:“哦……那我就放心了。”

  兩人洗漱完畢,又換了方便行走的衣裳,才胡亂吃點兒東西,再悄悄向外窺探時,並看不出任何異樣來。

  南雅意笑道:“也許是我們一路奔逃,自己疑神疑鬼吧?如果攝政王府的人,早就該露面了吧?離瑞都越來越遠,對他們行動,又有什麼好處?”

  眼見繞過了幾處略窄的道路,走上了平坦的官道,車上便沒那麼顛簸。只是天氣越發的悶熱,厚厚的雲層壓低了天幕,卻擋不住烈日的淫威,把這天地扣得像個巨大的蒸籠,更覺憋悶得難受了。

  “莫不是要下雨了?”南雅意將簾子略掠開一角透透氣,望瞭望天色,不斷地扇著團扇。扇上繡的是竹影裡一株紅梅,枝幹遒勁,花瓣輕軟,大有風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的疏淡之姿,於這樣的大熱天見了,倒也覺得清爽。

  “可能快下了吧?”我有點兒發愁,“若是下雨,自然會涼快些,可這路就難走了。不如不下得好。”

  話未了,已有沉悶的隆隆之聲傳來,意是打雷了。

  南雅意頓住扇了,皺了皺眉,掠著掛下來的碎髮笑了起來,“不妨,我們難走了,追兵一樣難追。何況待會兒一下雨,那暗中跟蹤我們的,也是不便行動,我們大可趁著雨幕擺脫他們。”

  她比我略豐腴些,頭髮又厚,早上草草綰的髻便鬆垮垮地半偏下來,我略略放心,遂笑道:“橫豎沒事兒,我給你重新梳下頭吧!”

  “好啊!”南雅意感慨,“你的手一向巧,可憐我出宮以後,再沒有人給我梳那些新奇的花樣了!”

  想起以往我們在靜宜院靜靜相守的時光,想起莊碧嵐到底沒有辜負我的守候,我也是微微而笑,撥起我的頭髮,緩緩地梳了一個香螺髻。這種香螺髻是仿著佛像中的螺髻設計的,只在頭頂梳一個單髻,形如螺殼,上尖下大,夏日梳著,正好把長發都歸攏到了髻中,讓人頓覺神清氣爽。我又拿了一對點翠鑲珠蝴蝶簪於一側,一支祥雲鑲金串珠鳳尾簪於另一側,襯著她那身米白鑲邊的淺紫交領綃衣,簡約素雅,比平時的一身華衣麗服,有一番說不出的清美可人。

  我不覺嘆道:“皇上他……到底也糊塗了。換了我是男子,便是丟了江山不要,也不會把你拱手讓給他人。”

  南雅意正對著鏡子端祥,聞言面色一黯,旋即笑道:“一飲一啄,自有命中注定。我從此倒要丟開手了……過來,我也給你梳下。”

  我明知她一腔深情並未得到回應,如今比對著莊碧嵐對我的態度,更對唐天霄灰心,也不敢再勸,隨口應了,打開自己的頭髮,讓她為我梳理,自己也將身上的衣衫理了理。

  我們匆匆出逃,自是沒帶隨身的衣衫,但南雅意早有謀劃,連我的都已預血好,正是和她一般的交領及膝綃衣,只是顏色。我所穿的是淺杏色素藍鑲邊的,質地輕軟透氣,看著卻樸素無華,飄飄拂拂地掩住了下面所穿的便於騎馬行走的黛青縛褲。

  但願我們只是多慮,不會真的淪落至騎馬而逃。

  南雅意已比畫著我的頭髮,品評道:“你這樣的鵝蛋臉,皮膚白淨,五官又精緻,梳什麼髮髻都好看。嗯,不然我們梳個凌雲髻或縷鹿髻吧,配上一副玉釵,一朵絹花,一定漂亮得緊。”

  我忙道:“就綰個靈蛇髻,別弄那些複雜易散亂的吧!不然萬一要騎馬趕路,可就不方便了。”

  “好。”南雅意說著,握著我的長發,正要幫我梳時,前面一陣馬嘶,接著馬車車身猛地一側,我正驚叫時,南雅意已經站也站不住,身體向後一仰,人已重重地撞在板壁上,手中的桃木梳子更是跌到地上,彈了兩彈,磕斷了兩根梳齒。

  在一片刀兵交擊和呵斥廝殺聲中,馬車劇烈地搖晃兩下,終於停了下來。

  我披頭散髮地穩住身,忙扶起南雅意,撩開簾子往外看時,天色已經漸次暗了下來,東面天空有黑壓壓的雲層,飛快地往這邊壓了過來。乾燥的路面本來正蒸騰著滾滾熱浪,此刻風乍起,吹到身上卻突然覺得涼了。

  有明亮的光束,正飛快地閃過。

  除了天邊的雷電,便是迫在眉睫的刀光劍影。

  這地面流光飛快地劃過時所濺起的腥羶血光,逼得人目眩心悸,只想往後退縮。

  “我們不怕!”南雅意忽然這樣說,緊緊地抿著唇,眼睛彷彿也在一瞬間熾烈如火,盯向車外的那場廝殺。

  她也是害怕的。握住我的手掐得極緊,努力穩著顫抖,汗水已沾濕了我的手背。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也站直身,逼迫自己定下心神,再不迴避已經逼到眼前的血腥場面。

  莊碧嵐正帶著四五名隨從與人激烈交手。

  對方人數倒也不多,不過六七人,同樣身著便衣,卻出手狠辣,招招奪命,居然不亞於莊碧嵐精心挑選出來的那些隨身侍衛。

  南雅意定睛望著交戰的雙方,低聲道:“果然是攝政王府的暗衛!看他們的腰牌!”

  他們的腰間的確掛著個什麼牌子,我卻認不出有何異樣,但我只一聽到是康候唐天重的人,便頭疼心悸。

  如果追來的是唐天霄的人,他再惱恨,還不至於會傷害我的南雅意,便是莊碧嵐,他也會儘量留活口。

  可如果是唐天重,他和唐天霄素來政見相左,多半不會放過莊碧嵐。他對南雅意並無情意,發現她勾連外敵叛出大周,必定也不會再容她。至於我,在宮中他就敢對我無禮,如今在宮外,遠離唐天霄母子的眼目,天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5 17:12
七十九

  正想著時,一名莊氏隨從被兩名暗衛逼到了車轅下,眼見他一刀砍中其中一名暗衛左肩,猶自驍勇地迴旋刀鋒,拖出一片寒光,欲將那人頭顱割下。誰知求勝心切,卻忽略了另一人的進攻,被一劍當胸刺來,雖是勉強避過要害,左肋處已被刺穿。

  我和南雅意還沒來得及驚叫,但聽此人大吼一聲,手中大刀驀地快了數倍,飛速滑過對手的脖頸。那人本來得了同伴支援,向後退了一步,已經快要避開此人的刀鋒,但被他這樣拚命一擊,立刻慘叫一聲,一串鮮血平鋪甩出,恰恰揚在了我們身畔的幔布上,又瀝瀝滴下,被幹燥的路面無聲滲去。

  沒等我們回過神來,那失去同伴的暗衛怒喝一聲,已經刺入那名隨從左肋內的寶劍狠狠一絞,一拉,在他的慘聲嘶叫中,已是開膛破肚,五臟流溢。

  我一手抓著轅木,一手和南雅意五指交握,立在車上已經驚得喘不過氣來,只覺眼前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意已是淚水泉湧。

  那隨從竟還未死,嘶叫著翻了個身,仰天躺著,胡亂抓著五臟往自己腹中塞著,眼睛卻已望向我們,吃力喊道:“寧大小姐,快……快走……快……”

  他的話竟沒有說完,那將他開膛破肚的暗衛又是一劍閃來,正中脖頸,竟將他的頭顱生生割下,頓將他未了的話全都封住。

  這人居然還似未解恨,向那丟了頭顱的身軀狠狠呸了一下,才冷冷地望了我們一眼。

  我和南雅意俱是驚懼,顫抖著往後退一步時,那暗衛卻沒有近前,反而退了開去,相助別的同伴殺莊氏的人了。

  他們的目標很明確,要的就是我們這兩個活人,以及,將企圖帶走我的人全變成死人。

  我舉目看時,暗衛和莊氏的人各有傷亡,莊碧嵐正努力往這邊行來,卻被一名暗衛纏住,拼了命地攔他,一時竟過不來。

  那些暗衛的馬匹,不知藏在了哪裡,而我們這邊所乘的五六匹馬,除了兩匹受了傷的,倒也沒因為襲擊而散去,其中最近的一匹,距離我們不過一兩丈的距離,毛色甚好,鞍鐙俱全。

  南雅意扭頭望我,“我們不怕,是不是?”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回身從車上抓過南雅意起先用過的那根赤金長簪子,將散亂的長發胡亂一纏,簪到了腦後,將當年莊碧嵐送我的利匕依舊藏好,才揚聲向南雅意說道:“不怕!我們不怕!”

  南雅意唇角彎一彎,拉住我,飛快地跳下車,奔向那匹棗紅色的馬。

  只在那一瞬間,已經黑沉沉如鍋蓋般扣下的天空,忽然劈空一道枝狀閃電,如數十道乍然吐出的巨大蛇信撕裂了大半個天空,厚厚的雲層被扭曲了形狀,色彩也突然間恐怖起來。

  心悸地不敢再看,忙低下頭時,我正看到方才那隨從被砍下的頭顱,正滾在身側不遠處,怒睜的雙目死死地盯著天空,驟然看著,竟像是從地底下長出的帶血的頭顱,連眼睛都在冒著血紅的光。

  我腳下軟了一軟,差點兒摔倒,南雅意連忙扶緊我,急道:“怎麼了?”

  驚雷已炸響在耳邊,震得腦袋嗡嗡作響,讓我陣陣眩暈,但瞥見南雅意焦急的面容,我忙笑道:“沒事,沒事,給絆了一下。快走!”

  南雅意也發現了那頭顱,臉色也是發白,卻是半步也不再停,拉著我徑直奔向棗紅馬。

  “站住!”

  有最靠近的暗衛在雷聲隆隆中吼叫,卻又被莊氏的人狠命纏住,再也騰不出手來阻攔我們。

  南雅意牽住馬韁,踩住馬鐙,纖巧的身段只輕輕一縱,便已躍上了馬背,向我伸出手來,“清嫵,上來!”

  她的動作已很是熟練,握住我的手指很平穩,連笑容也很燦爛,在閃電過後的黑暗中尤顯明亮。

  我不敢遲疑,努力回憶著少時父親和莊碧嵐教我騎馬時的要訣,踩著馬鐙,努力穩住,閉著眼睛跨過去,只覺身體蕩在半空中一樣極不踏實,忙將另一隻腳也踏入馬鐙,雙手緊緊地摟住南雅意的腰肢。

  南雅意看我能坐穩,顯然鬆了口氣,故作輕鬆地說道:“上來就沒問題了,記得抱緊我,不過腿要放鬆,儘量放鬆,身體往前傾,坐得就更穩了。”

  我應了,前傾著身體抓著南雅意的腰,雙腿卻一時放鬆不了,馬兒一開始跑動,我只怕會掉下來,倒似夾得更緊了。

  馬兒似受我的緊張影響,又似被周圍的廝殺驚著,跑了起來,極顛。南雅意不敢大意,小心地操控著馬匹,繞過前面正打鬥的兩撥人馬,便一勒馬,讓馬兒撒開腿往前飛奔。

  經過莊碧嵐時,我分明看到他明顯的寬慰神情,黑亮的眸子裡滿是驚喜,連手中的寶劍也似靈活了許多,竟將眼前的敵人逼得連連退後,連挑帶刺迅速將其傷在劍下。

  迅速將戰場再一打量,莊家的幾個人還在和攝政王府的暗衛纏鬥,雖一時沒能騰出手來照顧我們,但看來倒是略佔上風的。

  莊碧嵐見我們的馬兒似乎放緩了腳步,立刻招呼道:“快走!我待會兒就趕過來!”

  我正侷促地平穩著自己的情緒,並沒答話,南雅意倒是應了一聲,一抖韁繩,迅速奔了開去。

  也就在這時,臉上忽然微微一疼,頓覺涼意嗖嗖,還沒來得及抬頭細看,大顆大顆黃豆大小的雨滴已經滴落下來,先是稀稀落落,片刻已是傾盆而下,箭一樣撲打著我們的臉龐。

  南雅意高聲道:“你怕分心就閉上眼睛,將頭靠在我背上,抱緊我別鬆開。我應該……行的。”

  大顆的雨水飛快地打在髮際額前,早把眼睛激得睜不開,我只得聽著她的吩咐,閉上眼一動也不敢動。

  南雅意顯然也極其緊張,背部繃得極緊,不時抬起袖子拂拭擋住眼睛的雨水。

  即便是沙場上的武將,只怕也極少在這樣的飄潑大雨中行軍吧?

  又是一道閃電劃過前面的山包,雷聲炸響,震得我坐都坐不穩。

  正努力調整坐姿時,身體忽然一矮,猶未弄清發生了什麼事,但聽馬兒長長的一聲慘嘶,前蹄向上,人立而起,接著前蹄落地,後蹄又飛快揚起,瘋了般跳躍起來。

  我和南雅意齊聲驚叫,可叫聲飛快地淹沒在雷聲中,連身體似乎也突然不再是自己的,輕飄飄地甩將出去,彷彿也有那麼片刻,整個人虛軟在大雨中,連風雷都遠了,除了頭頂旋轉的枝狀閃電和砸在臉上的大滴雨水,再也看不到別的。

  重重地摔在地上時,我終於能仰一仰頭,看向那匹將兩個主人一起甩下的畜生。

  它正發出一聲嘶鳴,飛快地奔向遠方。

  後腿近胯處,有黑黑的一截羽毛在跳動。

  竟是有人射了一箭,讓受傷的馬在驚痛中硬生生地把我們甩落。

  可我們已經奔出很遠,距離打鬥的地方少說也有一兩里路,到底是哪裡射來的暗箭?

  南雅意被甩落在我左側不遠處,她皺眉揉著自己的膝蓋,挪動了下身體,蹣跚走了過來問道:“清嫵?你怎樣?”

  “我沒事。”

  被發了瘋的馬兒猛地這麼一甩,全身都磕在了地上,能沒事才怪。我已經覺得骨頭鬆散了般的疼痛,卻不敢露出分毫,勉強支起一條腿,正打算挪動另一隻腳站起身時,一陣鑽心的疼痛,驀地從右腳腳踝處傳來,疼得我忍不住呻吟出聲。

  “怎……怎麼了?”

  南雅意發現不對,胡亂擦著臉上的雨水,便來扶我。

  現在並不是嬌氣的時候。我必須站起來,和他們一起趕到交州去。

  “沒事,腳……崴了下,動一動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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