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至少,我們兩個,總還有一個人能幸福著。”
兩人在房中細細商議了許久,天色已經黑了。南雅意和我一起用了晚膳,到酉時才依依不捨告別。
如果唐天霄要到在怡清宮歇息,這時候也該來了。我再說不清是盼著唐天霄再狠心些,好讓南雅意徹底死心,還是盼唐天霄的情感能壓到理性,及時地趕過來,用他在半夜流露出的孩子般的純稚和微笑,挽留下她。
我始終不覺得他的心裡真的沒有南雅意,只是他的心太大,南雅意可以佔有的空間太少。
他總有一天會發現,這樣的女子,才是他生命中的不可或缺。
哪怕,和他的江山相比,她可能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算。
可他到底沒有來。
我將南雅意送出宮門,扶上小轎時,垂柳正在朦朦的月色下輕輕擺動,淀在漸起的夜霧中,低垂的枝葉仿若一串串黯然的淚珠。
南雅意筆直著腰身,臨上轎前,眼眸不經意般又往通往怡清宮的大道瞥了一眼,然後淡淡垂落。
華麗的翟衣在夜色中已看不出白天的光采,只有那張白晰美麗的面龐,在月光下流轉著淡淡的浮光,愈發顯得天姿國色,世所罕有。
默默提了裙裾,她也不要侍女來扶,彎腰閃進了候著的小轎中,迅速垂下。
花容月貌,絕世才情,很快籠在那黑黝黝的小轎裡,不見一分一毫。但聽她清脆而平靜地吩咐一聲“起轎”,小轎便晃悠悠地遠去,很快溶入幽深的夏夜之中。
低低嘆息一聲,我正要帶了宮女回去時,聽聞一串輕而急促的腳步聲飛快傳來,忙扭頭看時,文書房的兩名小太臨正匆匆趕過來,向我行了禮,道:“昭儀娘娘,皇上今晚在怡清宮就寢,奴婢奉靳公公之名,前來通稟昭儀。”
兩個小太臨摘下兩邊的大紅綾紗宮燈,以表示皇帝今晚會在怡清宮留宿時,我不禁回頭望向南雅意離去的方向,彷彿又看到了她不經意般瞥向大道的目光。
淡然的目光後,是一汪看不到底的深潭,早已被失望的漩渦席捲。
孤芳難付,春寒失花期(三)
唐天霄不久後便來到了怡清宮,依舊散散淡淡的神情,懶洋洋地問我:“雅意走了?”
我心下惱怒,反道:“雅意不走,皇上會來麼?”
反諷之意已甚是明顯,唐天霄有片刻沉默,立刻笑道:“她不走,我自然來不了。下午一直陪著唐天重挑馬匹,剛又在一起用了晚膳,談了些朝政之事。如果不是那邊回報康侯夫人出了怡清宮,他還不打算就走呢。”
我苦笑道:“這麼說,是他牽制著皇上,不讓皇上見雅意?”
唐天霄本已坐下,聽我一說,又站起身來,抱著肩在房中來回走了幾步,半抬起臉龐向我苦笑:“好吧,朕承認,朕也牽制著他,不讓他見你。朕的雅意,真給他害慘了。”
“皇上,害慘雅意的,不是唐天重。”
唐天霄立刻點頭:“嗯,朕就知道你想說什麼。害慘她的不是唐天重,自然是朕了,對不對?”
“只有她喜歡的男子,才能讓她開心;同樣,也只有她喜歡的男子,才能讓她傷心。”我盡力提醒,“皇上,你真不懂麼?”
“懂,懂!”唐天霄有點不耐煩,“你就是一直怨朕沒法兒把她從唐天重手中帶回來!可你也是個聰明人,當下的局勢,你不會看不清吧!”
大局為重,江山社稷為重。
我心裡替他說了,也懶得再解釋了。
不是不愛,只是沒有愛到願意為她捨棄更多。
也許有志於成大事者都是如此,而我和南雅意始終只是目光短淺的小女人而已。
所以,高門侯府中,不可能有我們苦苦尋覓的愛情和幸福。
看他洗漱了,我令宮女取來滾水和茶具,不緊不慢地裝茶、燙杯、熱壺、高沖、低斟,房中蘊藉清芬的茶香很快四散溢開。
唐天霄本來正無趣地坐在燈下練字,忽見我親手泡起茶來,大是驚喜,擲了筆笑道:“原來雅意來看你你就特高興,連帶朕也沾了光,能喝上一口好茶了!”
他也不練字了,擲了筆走到我跟前坐下,居然安安靜靜地等著我泡茶,唇角的笑意很是跳脫,不羈中帶了孩童般的歡喜。
我將茶盞雙手送到他面前,笑道:“嘗嘗,比雅意的手藝怎樣?”
唐天霄接過,小小啜了一口,閉上眸子,仰著頭細品了片刻,點頭道“你用的碧螺春,她用的龍井,各有千秋。不過……這泡茶的水好像不如她的好。嗯,應該就是水的問題,如果換上山間的泉水,必定更加清醇。”
我也取了一盞,拿舌尖細細品著茶水的清芬,慢慢道:“也許……不是水的問題吧?臣妾懶散慣了,並沒有雅意那樣的閒情雅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到梨花樹上收集花上的露珠,一點一滴匯成小小的一缽。皇上每次去所喝的小小一盞,可能是她整整一個早上的心血。”
孩童般的歡喜消失了,他出神地凝視著窗外的夜空,鳳眸深深,再不知在想些什麼。許久,他才說道:“這茶也不錯了,朕喝著很是爽口。你不需費心去弄什麼梨花荷葉上的露珠,不過一直呆在房中,難免悶壞了,有空還是出去走走的好。”
這話倒是正中下懷,我再顧不得旁敲側擊試探他對南雅意的態度,立刻說道:“說起這個,我還真想出去走走了。從三年前被送進這個見不得人的地方來,我還沒踏出這宮門半步呢!”
唐天霄大是訝異:“你要出宮呀?”
我托著下頷,歪著頭向他微笑,“是啊,想出宮走走,至少沒有宮裡那些眼睛尖刺著,還能自在地散散心,不用擔憂誰一狀告到皇后那裡,又得個什麼莫須有的罪過。”
唐天霄嗤地一笑,趴在桌上用手指點點我的額,“丫頭,第一次是莫須有,第二次還是麼?沈鳳儀黑白顛倒,朕也跟著黑白顛倒啊!”
他偏著頭,一瞬不瞬地望著我,“清嫵,如果那天,皇后和我都沒去靜宜院,第二天朕回怡清宮,便休想再見著你了吧?你一定撇下朕,和你的莊哥哥雙宿雙飛,半點也不會再想起這宮裡還有個和你夜夜在一屋簷下睡覺的唐天霄,對不對?”
我沒法否認,坦然道:“如果能走,我一定隨他走了,不會再回頭。可有些人,有些事,即便時光也不能輕易抹去。我會用一輩子來懷念。”
“懷念……”唐天霄喃喃唸著,蹙眉品著茶,忽道,“朕不想用一輩子來懷念,而想用一輩子來相守。”
我一怔,“皇上的心底……其實還是盼著每天和雅意姐姐相對,用一輩子來相守?”
“朕要平定天下,把你和雅意護在身畔,一輩子開開心心的。”他脫口說著,聽著很像素常哄人歡喜時的戲言,眸光卻是深沉。
燭光之下,我恍惚能看到眸心閃爍的犀利和霸氣。
抱著滾燙的茶盞,我的指尖還是有點涼,只能強笑道:“皇上,你還是……先平定你的天下吧!內憂外患不絕,你先不用操心怎麼護著雅意,護著我。”
唐天霄極是機敏,立時發現我神色不對,乾咳一聲,呵呵笑道:“也是,也是……雅意難得回宮一次,朕都沒陪她說會兒話。她……怨著朕吧?”
我替他將茶添滿,嘆道:“自然……有些怨氣。所以她說近日會去西華庵上香,再和主持師太論論禪心佛理。皇上,我懷疑著,這麼論下去,她會不會丟了那康侯夫人的封誥不要,跑庵裡去當個小尼姑呢!”
“雅意……當小尼姑……”唐天霄悸動,似乎也不可想像,“她從來好勝,能寫會畫,能歌善舞,一心一意做個才貌雙全的俏佳人,好把朕身邊的女子都壓過一頭去,她……會去當小尼姑?”
我微諷,“原來,皇上還記得她才貌雙全……還記得她才貌雙全為了誰。可皇上可不可以告訴我,她現在該為誰妍麗無雙,又該為誰輕歌曼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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