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蘇廚 作者:二子從周 (連載中)

 
V123210 2019-1-27 19:38: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65 160044
V123210 發表於 2019-2-8 22:44
    第十章講究人

    程文應見八娘如此,又安慰道:「一家裡,我是不喜歡這麼守禮的,天倫親情倒是更要緊。」

    蘇油暗笑,你知不知道應景了這也是一項罪名?

    趕緊轉移話題:「這尺子只是初步,接下來還要試驗陶活字,設計工藝,定下流程,控制品質,這本就不是一個人能夠做下來的。」

    說完對八娘眨巴著眼睛道:「八娘剛開始有些想當然了。不過我們現在有了新的想法。」

    八娘趕緊取出之前和蘇油在水井巷總結出那張工藝瑕疵的單子,之後將兩人的想法和思路給程文應講了一遍。

    程文應感慨道:「之前那套做法,怕是胡闖亂撞,三分把握沒有。可是經此一改,怎麼就覺得有個七八分可行?」

    蘇油笑道:「對,就是先摸清工藝改進方向,然後朝那個方向靠攏。」

    程文應捋了捋薄薄的鬍鬚:「賢侄你看這樣行不行,既然八娘有心,這事情還由八娘和你來牽頭。我辟一處工坊與你們倆,另加百貫錢,試著搞搞看。」

    「如果不成,也不用計較,反正研發出這尺子,已經足值了。可如果真要是成了,那這工坊九分,三分算作我程家的,三分算作八娘私房,另三分算作賢侄股份,如何?」

    沒想到這老頭還有風險投資意識,蘇油趕緊推辭道:「這如何使得?」

    程文應不由分說道:「莫要推辭!你是孤兒,以後還要進學,交遊,赴考,沒有錢財隨身打點,那是不行的。有了這份收入,不憂生計,你也好安心讀書。」

    蘇油想想也是,起身感謝道:「如此小侄也不矯情了,定當竭盡全力達成此事。」

    「不過小侄有個請求,這工坊算作十分,我們各取三分,留一份作為研發基本,可好?」

    程文應捋著鬍鬚呵呵笑道:「那更好,那更好,要是再弄一把類似這尺子般的物事來,可就賺大了。」

    說完繼續勸慰蘇油:「這可不光是為你,就你明允堂哥那張利嘴,光這尺子出在我家裡,他都能編排我侵佔侄產你信不信?」

    蘇油訕訕地笑道:「哪裡至於……」

    心裡邊卻暗暗給老頭點贊,你老人家所料不差,老堂哥打向你兒子的那一炮裡,這也是一條罪名。

    晚間程文應便將蘇油留在身邊吃飯,不過這頓比中午自己做的那頓就差遠了,蘇油忍了幾次,沒將自己的雪鹽取出來直接吃雞茸拌飯。

    程文應見蘇油食不甘味,笑罵道:「你這小子是嫌棄我家飯食不精?我就搞不明白了,你一個五歲村童,怎麼好像落地起就錦衣玉食一般?這都是你老伯爺慣出來的毛病?」

    蘇油想起老伯爺的廚藝,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不是不是,主要是老伯爺那飯菜太嚇人,我四歲起就不讓他做飯了。」

    程文應認真道:「賢侄,你心思靈巧,聰明好學,這些都還罷了。可知道人貴自立?」

    「沒有牯持,你當認作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自發自強,今後為父母追得一個誥命,讓他們含笑酒泉,方能告慰雙親的平生,切不可有孤憤之心啊。」

    這就是教訓了,蘇油趕緊起身:「謝姻伯教導,侄兒明白的。」

    程文應笑了:「跟你說話,總是會忘了你還是個孩子,當真少年老成。趕緊坐下,不用每次都起來答話。」

    蘇油這才重新坐下,說道:「說起天倫,八娘甚是想念小侄孫。」

    程文應說道:「嗯,八娘既然已經大好了,孩子還得安排回去才是。」

    說完喚來管家,吩咐道:「少夫人已經大好了,那就把壎兒帶過去,孩子還是在母親身邊好些。對了,奶媽也跟過去,還有伺月那丫頭,這些天一直伺候少夫人,料理得也算精心,那就讓她繼續跟前伺候吧。」

    管家去了,程文應這才對蘇油說道:「你明允堂哥又出遊去了,這次去的是劍門,那可有得日子才能回來。子瞻子由去了青神,紗縠行就你嫂子在,你暫時就別過去了,先住在我這裡吧。」

    蘇油恭敬答道:「我聽姻伯安排。」

    程文應又叫八娘領著蘇油,先去後堂拜見了嬸子,算是正式認蘇油為至親的子侄。

    程文應的夫人是普通婦人,沉默寡言,隨便客套了幾句,八娘便將蘇油領出,帶他去偏廂住下。

    沒一會兒,過來一個中年媽子,說是太夫人打發過來伺候小少爺的。

    蘇油客隨主便,由得媽子將自己收拾一通,帶被窩裡睡覺。

    房間裡還有香籠,被子也被熏過,蘇油迷迷糊糊入睡之前,似乎覺得又有一門大生意等著自己。

    第二天一早醒來,昨日臨睡前的想法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中年媽子捧著柳枝青鹽和溫水過來,卻訝異地見到蘇油已經穿好衣服,從隨身的小包裡拿出一個小刷子,一個小竹筒。

    等竹筒打開,裡邊是一些粉狀物,蘇油將刷子浸水,沾了些粉末,就在天井邊上刷起牙來。

    待得蘇油刷完牙,中年媽子才趕緊遞上帕子,說道:「沒想到小少爺起得這麼早。」

    蘇油接過帕子:「李媽,姻伯和八娘他們都起來了嗎?」

    李媽回道:「還沒有。」

    蘇油邊抹臉邊說道:「鄉下起得早,主要是家裡大公雞不消停。那我從明天起每天多玩一陣,也晚些起來。」

    李媽媽笑了:「小少爺不用在意這個,儘管隨心便是。」

    蘇油將帕子遞還給李媽:「李媽你自去忙,我隨意找幾本書打發時間。」

    李媽說道:「那等開飯之時,我再來喚小少爺。」

    吃飯的時候,程文應笑道:「還真是講究人,你那刷牙的小玩意兒是怎麼弄出來的?」

    蘇油咧嘴一笑:「那是找村裡鄉親做的,其實就是一個竹鼠毛小刷子。」

    說完,想了想又道:「不過竹鼠毛彈性稍差,配合上牙粉刷牙齒表面還行,牙縫的清理需要另外一樣東西了——牙線。」

    說完雙手一攤,摸摸小嘴不好意思道:「沒辦法,誰讓侄兒貪嘴呢?牙可得護好了呀。」

    程文應都氣笑了:「就你昨天吃完飯用的那東西吧?我算是服了你了,光牙齒養護你要用到三樣物事?還真是講究人!」

    蘇應一臉的痴呆:「這……這麼簡單?」

    蘇油接著又說出來一個好處:「還有一樁好處,比如雄黃之類藥物,還可以通過此法去除火毒,其實就是將裡邊那些能夠溶於水的雜質,通過此法去除,從而得到純淨的雄黃。」

    程文應坐不住了,一把拉住蘇油的手道:「賢侄,快走,跟我去藥鋪。」

    蘇八娘一臉幽怨:「阿爺,說好今天和小幺叔去考察瓷器坊的,昨日我已經與史家妹妹商量好了。」

    蘇油被拉得有些站不住腳,趕緊道:「其實只要點破這層窗戶紙,法子本身簡單至極。姻伯你自去吧,道理說清楚,炮製師傅對藥物的物性,那肯定比我更加明白,我還是隨八娘去看陶瓷坊緊要一些。」
V123210 發表於 2019-2-8 22:51
    第十一章物價

    程文應停下腳步想了想:「也是,這法子如你昨晚那尺子一般,道理說通簡單至極,可為啥時至今日方有人想到呢?」

    蘇油背著手,悄悄搓著被拉紅的小手道:「那這就是我的怪癖吧,喜歡把事情往精細了想。」

    程文應點頭:「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夫子的深意,當在此處了。」

    蘇八娘接過話頭說道:「伺月說昨日小幺叔做菜,跟廚子說的也是阿爺這句話。」

    程文應一臉複雜的表情,感嘆道:「虧我還擔憂你不能習業立身,現在看來是多慮了。只把精細一門悟到此等地步,賢侄天下間大可去得。不過這話對廚房周胖子說……哈哈哈,多半是明珠暗投了。」

    蘇油偷笑道:「也不算暗投,起碼他也學會了兩道菜不是?學會了食材精緻部分和粗糙部分分別處理不是?這廚藝就精進一層。有教無類,這可也是夫子說的。」

    程文應捋著鬍鬚打趣道:「一部《論語》,算是被你用活了,誒我說你是不是只會這個?」

    三人談笑著出來,蘇油拿著兩捲圖紙,跑去找老於。

    老於正在指揮於大和於二準備做工,見到蘇油過來,趕緊過來見禮:「小先生來了啊,我今天把雕版都翻了出來,不合尺度的準備精修一遍,有了游標卡尺,我非得做到不差毫釐才算完事!」

    蘇油一副小大人模樣:「於工態度可嘉,不過我又設計了一份圖紙,除了可測寬度,還可測內徑,另外精度還能更細。」

    老於滿眼都是圈圈,消息來得太突然,需要好好消化消化:「更細?小先生這是要……那詞怎麼說的來著?精確,對就是精確,小先生這是要精確到毫了?」

    蘇油說道:「那一時還做不到,不過昨晚我想了一下,可以將一尺三分,我稱它為小尺。同理可得小寸,小分,最後落到游標卡尺上,精度還能提高三倍,精確到三分之一釐,我稱之為小釐。」

    這就幾乎接近現代百分尺的精度了,將精度提升到了零點一毫米左右。

    老於一拍腦門兩眼放光:「我這豬腦子怎麼就想不到這上來,什麼都要小先生提醒!你放心,這圖紙一看就明白,交給我了,今晚你們回來就一定能看到幾把精度更高的尺子!」

    蘇油想了想,又補充說道:「還有一點,就是這次的刻度輔尺是可調的。因為氣候水分的變化,有可能會導致卡尺合攏時,主副尺零度不能再重合的現象,我管這個叫偏差。副尺設計成可調式,就能隨時糾正這種誤差。」

    老於佩服得五體投地,早已把蘇油當成魯班再世,言聽計從,拍著胸脯保證一定搞好。

    出了大門,程文應送蘇八娘上了軟轎,準備給蘇油也叫上一頂,結果蘇油說他更想走路,順便逛逛眉山城的風物,程文應只得由他。

    各自開拔,走出了一段後,八娘才對蘇油輕聲道謝。

    昨天晚上急急將蘇油丟下,就是為了早一眼見到自己的孩子,母子倆如今算是重聚了,八娘的心情好得不能再好,心病一去,渾身頓覺輕鬆無比。

    沿著青石板路往城外走,宋代四川古城的風貌讓蘇油覺得倍感新奇和親切。

    上一世自己幫扶過的幾個偏遠鄉鎮,和現在的眉山城,還真有些類似。

    青石板路兩邊是陰溝,陰溝上面蓋著石板。

    這就了不得,窮乏的下縣,道路兩邊常常是陽溝,沒別的意思,石料能省一點算一點罷了。

    陰溝上面是屋簷,屋簷的雨水長期定點落在石板上,已經將石板打出沿街邊兩排小坑。

    每隔一段,陰溝上的石板還鏤雕著大銅錢狀的進水孔。

    道路兩邊,是中國第一次形成的新階層——市民階層的房屋。

    市民階層的出現,說明了服務業和手工業的興起,這完全體現在了眉山城街道兩側的生活圖景之上。

    小食肆,乾果肆,糧油肆,酒肆,布莊,綢莊,竹器鋪,棕鋪,雜貨鋪……一路行來目不暇接,規模不大,但勝在物品豐富。

    還有很多奇特的現象,比如可以見到很多挑著糞桶的農夫,沿街收買各家居民馬桶裡的糞尿,一般一家一晚上的貢獻能賣一兩文錢,這可是頂好的農家肥。

    然後還有賣薪柴的,居民們對雜木柴還都分得清,按耐燒程度討價還價,一擔柴也是幾十文的小生意。

    甚至還有直接賣水的,而且這水都是城外的人挑著進城賣,一挑水視路程遠近賣給離水井遠的人家,也是十幾文錢。

    蘇油問八娘為啥城裡有水井的人家不打水賣,八娘在轎子裡笑得前仰後合,能夠打井的人家,那都不差錢,好好愛護水井都來不及,怎麼可能賣自家的風水財源,那不成敗家子了?

    一路好奇地打聽著物價,市民們見一個小孩子問東問西,知道他不會買,卻也一邊按捺住不耐煩,一邊看在旁邊那頂小轎的面子上,強笑著回答。

    開玩笑,眉山首富程老爺家的轎子呢!要是不小心得罪了,那才有得罪受。

    好在這小少爺好奇歸好奇,總不是小戶人家那些熊孩子,有禮貌不說,也不伸手亂摸,只笑眯眯的打聽。

    一路打聽下來,蘇油已經知道了很多推翻前世印象的好玩發現。

    比如吃的,物價當真不貴,就川中的早餐來說,一枚炊餅只賣五文錢。

    然後好笑的是五文錢的是帶餡的,餡料一般比如酸豆角,酸菜,鮮韭菜。

    不帶餡的反而貴些,要七文錢,因為那是實打實的糧食,飽腹時間更長。

    再加上兩文錢一碗的粟米粥,基本就可以對付一頓早飯。

    當然要吃好一些,也有不少小吃可供選擇,比如羹,漿,煎餅之類,要吃飽,得十五文。

    一般的酒,如劣酒,也就百文一斤,好些的蜜酒不過兩百文。

    當然也有貴的,比如蘇油就看到了標價一貫的燒春,梨花白,那就是一千文錢了。

    茶在四川是特例,官府不專營,不過不能賣到四川境外其餘宋地,因此很便宜,不過五百文一斤。

    當然也有標價一貫的小茶餅,還有據說是建州來的高級貨色,那玩意兒一餅四貫!

    然後並不是後世想像那般,有文化就收入一定高,城邊的腳伕,杵著扁擔等人招募,像極了後世的山城棒棒軍,蘇油聽叫價是使喚一天兩百文,再包早晚各一頓飽飯。

    同樣城邊的抄書先生,一日使喚費用也是兩百文,不過這是基數,超過一定字數,那就要按字數折價了。

    鹽如今還是專賣,但私鹽在川中也處於半公開狀態,一斤不過七十文,都是塊狀,折成銅錢與汴京價格相當,這就已經很便宜了。

    蘇油後世讀了不少史書,知道這七十文一斤的鹽,很多貧苦人家都吃不起,用繩子吊一小塊,往菜湯裡一放一提,就算放過鹽了。

    米,每石不過八百文,一斗八十文的樣子。

    相比居民個人收入,肉也不算貴,最貴的牛肉,百文一斤,豬肉四五十文一斤,羊肉在兩者之間,隨行就市。

    不過好玩的地方就是越肥越貴,瘦肉沒人買,和後世也顛倒了一個個。

    但是衣物就貴了,成衣鋪裡一件舊麻布衣,動則也是幾百文,成色稍好些的綢衣,那就上貫。

    絲鞋,皮靴,那是一貫到幾貫的高級貨。

    衣物中木棉衣料和葛衣,更是價格不菲。

    蘇油心裡邊默算了算自己的一身,一件苧麻內衣,一件青葛外衫,一條絲褲,一雙絲鞋,就算自己是小孩,這一身沒有一貫錢是拿不下來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9-2-8 22:54
    第十二章牛雜可是好東西

    在可龍裡的時候,蘇油看過土地買賣,一畝地也就是一貫錢的樣子。

    這物價和後世相比,可真是天壤之別,原來宋代城市居民的家當,基本上都穿在身上。

    仔細留心,還有發現,這裡的人們使用的錢不是常見的銅錢,而是鐵錢。

    偶爾有外地人採購用銅錢的,那一文銅錢能當鐵錢兩文用。

    還有交鈔,楮皮紙做的,官方發行,一貫鈔大致能當九百文。

    還有私鈔,大商戶發行的,用來和生意夥伴交易,其實更有點像是固定價額的提貨單或者是原始匯票。

    蘇油就像一個好奇寶寶東看西看,倒是蘇八娘看不下去了,低聲招呼他過去,遞給他一個荷包,低聲說道:「小幺叔可是要使錢?我這裡倒有一些。」

    蘇油卻不接,有點小尷尬的解釋道:「不用不用,我就是呆鄉里久了,想瞭解一下物價,原來大宋的物價如此便宜啊。」

    八娘噗嗤一聲笑了:「小幺叔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縣令大人還常常打秋風呢。」

    蘇油大訝:「不會吧?我可是聽說官家對讀書人很寬鬆的,給俸祿都是往高了給,年節還給各種名目的賞賜。」

    八娘笑道:「那得是五品以上才行,如縣令這般的七八品,一個月也就五六貫的花銷,要養家餬口,人丁不旺還行,上了十口,加上迎來送往,那就不夠看了。」

    蘇油不信,回道:「八娘你又騙我,縣長迎來送往,那是有公使錢的。」

    八娘搖搖頭,說道:「你是沒看過驛站那破敗的樣子!像眉山這樣的地方,水路樞紐,來往的貴人高官多了去了,公使錢能夠開銷的?太守大人想要過得滋潤,都少不得依仗我們江卿世家才行。」

    蘇油有點疑惑:「那這官還有什麼做頭?」

    八娘笑道:「有你這想法的可不光只有你。翰林清貴不?幾年前出的大新聞,有個窮翰林,連清選都不要了,辭了官職,在東京開了一家質行!」

    蘇油點點頭,這才算是對大宋的政治生態有了第一分粗淺的認識。

    自己以前的知識面太狹窄了,眼睛只落在了史書記載的大人物上,卻從不知道大宋下層官員是這樣的苦逼。

    看來陞官不一定發財,不過現在瞭解那些為時尚早,自己來大宋,可不是為了受窮的。

    時間不長,小轎來到了一個城外臨溪的工坊,工坊旁邊是幾個窯口,遠處還有些田土,一個小莊子。

    工人們在摶泥,造胚,一位少女在指揮工人們幹活。

    見到軟轎過來,那少女便急急走了過來問道:「是蘇姐姐嗎?」

    蘇八娘從轎子裡出來,兩人見禮後,那少女拉著八娘,欣喜地說道:「姐姐總算是大好了,咦,壎兒沒跟你一起過來?我好想看看他啊。」

    八娘笑道:「一路顛簸,可不敢帶出來。」

    那少女看著蘇油逗弄道:「這小孩又是誰?快叫我姐姐,我給你吃甜豆。」

    蘇油還沒說話,八娘急忙拉著那少女嗔怪道:「你可休要胡言亂語,這是可龍裡蘇家老宅的長輩,人雖然才五歲,我也得管他叫小幺叔。」

    那少女聽完後一跺腳叨叨著:「哎呀你怎麼帶了個小長輩來!平白跌了我的輩分!」

    八娘笑道:「我這小幺叔人雖小,可是絕頂的聰明,現在正在幫我弄活字排版的難題。小幺叔,這是史家二十七妹。」

    蘇油施了一禮:「見過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撇了撇嘴:「小娃娃還裝老成充大輩,這小幺叔我可叫不出口,我就叫你……小油吧。」

    蘇油也不見怪,笑道:「名字就是個代號而已,家中長輩就常叫我小猴子。」

    二十七娘笑得腰都彎了:「小猴子,哈哈哈,等你行冠禮的時候,那不是……那不是……」

    蘇油倒是挺大氣,回道:「沐猴而冠,想說就說,我不會生氣的。」

    二十七娘反而不笑了,改容正正經經對蘇油道了個萬福:「小油性格可真好,倒是奴家孟浪了。」

    蘇油趕緊還禮。

    八娘說道:「今日過來,是有事情求妹妹。」

    二十七娘說道:「嗯,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這不一早就準備好了,看,泥料都在這邊。」

    三人過去一一檢視,蘇油翻看了半天,搖著小腦袋問道:「二十七娘,有一種泥料,不知道你們這裡用過沒有?」

    二十七娘倒是挺訝異的:「你小小年紀,還懂陶泥?」

    蘇油看著那些土黃色棕色和綠色的瓷罐,說道:「略懂。」

    說完隨便取了一個挺大的斗碗,用雙手抓著碗邊翻轉過來:「你這用的是本地的紅泥,陳化後做胚,干後再施釉一次燒成的,泥料太粗了,不合治印用。」

    二十七娘聽了後眉毛頓時豎了起來:「我們家的瓷器雖然不如幾大著名的窯口,可在川峽四路也是有口碑的,這泥我們精選的,東西都賣到大理去了,你人不大,口氣倒是不小。」

    蘇油眨著小眼睛說道:「二十七娘別生氣,你說的我都相信,我的意思是說,還可以更精。」

    二十七娘冷笑道:「要是你能夠煉出更細的陶泥……」

    說完見到一旁笑盈盈的八娘,眼珠子咕嚕嚕一轉,頓時笑靨如花:「那給你們做陶印的活,我們包了。」

    蘇油連連擺手:「不用不用,這很簡單的,法子我上午才教過姻伯,其實就是舉手之勞,我們先做個小實驗吧。」

    這裡工匠也多,見二十七娘沒話,蘇油便叫來工人,取來一口大缸打橫,做了個木頭架子卡住,然後在架子兩邊卯上圓軸,擱到支架上邊,又做了一個軸柄,工人搖動軸柄的時候,大缸可以在架子上邊轉動。

    往大缸裡加了些水,丟了些碎瓷片進去,讓工人將大缸搖轉起來,蘇油開始往裡邊添加陶泥。

    很快,陶泥便被翻滾的碎瓷片切割磨碎,最後變成泥漿。

    二十七娘睜大了眼睛:「你這法子倒是討巧得很。就是規模做不大。」

    蘇油也不生氣:「做實驗嘛,這樣快。」

    將泥漿倒出來,用粗竹筲箕過濾得到細泥漿,倒入另一口缸中攪拌靜置一陣後,蘇油在盛放細泥漿的罐子周圍掛上佈條,利用虹吸現象吸取水分。

    接著便和工人聊起瓷土的事情。

    蘇油的口中,瓷土是一種白色的極具粘性的泥土,饑荒年月裡,有人拿它充飢,雖然一時間能有飽腹感,但是卻無法洩瀉,吃這種泥土的人,最後會腹脹而死。

    這麼一提醒,便有工人反應過來,說是城西蟆頤山下有一片地,那裡便有這種泥土。山上還有白石頭,這泥土估計便是白石頭年深日久風化而成的。

    二十七娘一聽真有這東西,立刻讓人從莊子里拉來騾子,派人去城西取土取石頭。

    等事情安排完,二十七娘笑道:「你們兩倒是有口福的,莊子剛摔了一頭牛,報了官,罰了些銀錢,不過有牛肉吃了。」

    蘇油頓時大喜:「真的?這個我來弄!」

    二十七娘似乎笑點很低,頓時又笑彎了腰:「哎喲,你還真是什麼都會呀?!」

    蘇油對八娘說道:「八娘,你快叫人去家裡,找伺月將我昨天讓她弄的那包藥粉找出來,哈哈哈,這回有大用了!」

    一行人來到莊子,這裡其實不大,有一圈低矮的土牆,土牆外邊是田地,種的水稻,土牆裡邊一頭是菜園,一頭是一圈草房,莊子上的人正在解牛。

    蘇油興匆匆地跑過去,一看只剩下一個腔子,不由得哭音都出來了:「牛雜呢?我的牛雜呢?」

    八娘急得直跺腳:「小幺叔,不得無禮!丟了我們蘇家的臉面!」

    蘇油莫名其妙:「怎麼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2-8 22:57
    第十三章精鹽

    八娘說道:「牛雜是下使人都不吃的,除非貧弊到極處的人家,才會撿回家煮食。」

    蘇油這才想起來,宋人腦蹄血髒,都是不怎麼吃的,昨天的雞雜,就不知道被廚子扔哪兒了。

    一位憨厚的村民咧著嘴笑道:「那是,我們莊子裡,除了肥點的牛腸煮了喂狗,別的東西都扔掉了……」

    蘇油眼都直了:「這麼浪費?」

    說完眼珠子一轉,滿臉嚴肅:「農家力耕滿載,不過溫飽,市井一日辛勞,難留百錢。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我蘇家莊子上,可是沒有這等事情的。」

    這話把二十七娘僵在了那裡,蘇八娘更是眼中含淚:「小幺叔,我們可龍裡山田莊戶,當真過得如此清苦?」

    二十七娘走到蘇油身前:「奴家受教了。」

    說罷站起身來,也是一臉嚴肅,對剛剛那個粗壯漢子說道:「史大,耕牛失足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不過小先生所言在理,今日讓你們以牛雜為食,以示懲處,你可心服?」

    「啊?!」蘇油和史大同時目瞪口呆。

    史大苦著臉:「這事情是莊上過錯在前,二十七娘,這罰我們認下了,多謝小娘子高抬貴手輕輕放過。」

    蘇油卻不干了:「且慢!」

    二十七娘斂衽道:「小先生有何吩咐?」

    蘇油擦了一把口水,咬牙切齒道:「我是外人,本不該干涉貴莊之事,這是失禮在先,所以也該受罰。而且起議在我,我要是不與莊戶們同甘共苦,那就是招謗惹怨,所以我今天也必須與莊戶們一起——吃!牛!雜!」

    八娘和二十七娘連忙阻止,不過蘇油心意已決,甚至不惜抬出輩分來壓人,這才勉強得過。

    叫了兩個莊戶去尋埋掉的牛雜,蘇油偷偷擦了一把汗,想吃一口好吃的還真不容易。

    毛肚!我來了!

    從地裡將剛埋掉的牛雜起出來,蘇油指揮二人將牛雜搬到溪邊,擺開陣仗清洗。

    抓了一個小孩子,叫冬兒的,就是他放牛不慎將牛摔了,和自己一起回去問莊頭要了半斤麥麵,又拿了一個大筲箕,下邊鋪上乾淨稻草桿子,桿子上鋪上溪裡潔淨的河沙,河沙上又鋪了一層草桿。

    八娘和二十七娘一路看著覺得古怪至極,都過來看他要做啥。

    蘇油指示冬兒燒起一堆草灰,然後拖出大木盆將草灰調入盆中,然後一瓢瓢舀入筲箕中,過濾得到清水。

    經過三層過濾的水非常清澈純淨,蘇油拿手一試,有些滑滑的感覺。

    找莊頭要了半斤芥子,讓冬兒舂成細粉,加入溫水調成糊狀,淋了豆油隔絕空氣,再拿盤子扣上,放在灶台上保溫。

    這時莊戶已經將牛雜洗淨送了過來。

    蘇油指揮莊戶用竹筒做了個唧筒,往牛肺裡打水,然後搓揉擠壓,將裡邊的血水雜質逼出來。

    牛心牛肝不用管,牛肚用麵粉搓洗乾淨後,泡入草灰水中,去掉多餘脂肪。

    一邊解牛剔下來的大動脈,也被蘇油收集起來,刮洗乾淨後同樣泡入草灰水裡邊,這東西是火鍋裡的美味。

    然後胰臟拿去喂狗,牛腰留著一會兒再處理。

    剩下的,就是牛腸了。

    先處理小腸,指揮著莊戶用鹽搓出粉液,然後用麵粉掛掉洗淨。

    大腸也是照此辦理。

    很快,院子裡擺出了好幾個大盆,裡邊全是干乾淨淨的牛內臟。

    蘇八娘和史二十七娘面面相覷,這傢伙口口聲聲說是要吃粗食,還沒料理呢,鹽粉先去了半斤,麵粉先去了兩斤,這不是糟蹋東西嗎!

    不過看著幾盆東西,和以往所見的骯髒內臟有天壤之別,或許……真的能吃?

    蘇油可沒管他們怎麼想,洗淨之後,燒了一大缸水,讓人將牛骨槌斷,加入大缸之中熬煮起來。

    然後讓人另燒一缸清水,將大小腸切成大段,丟入缸中燙上一陣,撈出來叫人切小片,然後將腸壁上白色的油脂都收集在小盆裡。

    他自己除了燙牛雜,就是拿勺子慢條斯理地打去牛骨湯缸中的浮沫。

    莊戶人家將牛肉解好,留了些好嫩肉給兩位娘子做食材,剩下的都大塊醃製起來,之後便分了些人過來幫忙。

    這時,八娘讓去取十三香粉的人回來了。

    蘇油讓人將一半藥粉縫入紗袋中,挑了塊石頭洗淨綁上沉到大缸裡熬湯,又加了好些花椒,薑片進去。

    一邊支使莊戶熬腸油,一邊撈出毛肚動脈用清水漂洗,切改肺片,毛肚,黃喉。

    小孩子們都被安排去採芹菜香菜火蔥,洗姜剝蒜。

    婦人們則燒飯,準備菜蔬。

    雖然人多事雜,但是蘇油指揮安排得井井有條,每個人都發揮了最大效率。

    二十七娘在一邊和八娘說著悄悄話:「八娘,要是小油當莊頭,包吃包住,一年開十貫錢,一點問題沒有。」

    八娘驕傲地輕笑一聲:「我們家小幺叔,以後是要讀書考進士老爺的。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這話是莊頭說得出來的?」

    二十七娘掩口笑道:「這話我可要稟告家祖,添進家訓裡邊,哎喲,這什麼味道這麼香?」

    八娘這時也聞到了,嚥了口唾沫:「昨日小幺叔用雞血做了一道雞血羹,那味道鮮美無比,要不,今天我們也以身作則?」

    二十七娘抽了抽鼻子:「嗯,有道理,小油說到底是客人,沒理由客人上門吃下水,主人在一邊啖牛肉的。我決定了,我也和小油,莊戶們同甘共苦!」

    說完這話,兩人自己都覺得有些不要臉,不由得相視吃吃偷笑起來。

    鹽是蘇油在這個世界最受不了的東西,收拾停當,蘇油將莊頭招呼過來,沒說的,提純食鹽。

    米面什麼的還好說,牛雜也由得小少爺折騰,不過鹽要花錢買的,這事情莊頭不敢做主,跑去稟告二十七娘。

    二十七娘揮揮手:「蘇家小少爺要做什麼,聽著就是,不用來稟報。」

    接下來就是熬鹽,過濾,燒石灰,磨豆漿。

    剛剛燒製草木灰,得到的事實是碳酸鉀溶液。

    石灰普通,農莊必備,燒後得到氧化鈣,加水變氫氧化鈣溶液。

    接下來就到了變戲法的時間。

    草灰水和石灰水混合,得到得到氫氧化鉀鹼液和碳酸鈣沉澱。

    用氫氧化鉀鹼液加入飽和鹽水,生成氫氧化鎂懸濁物,去除鹽水裡的鎂離子。

    再加入草木灰水,利用碳酸鉀生成碳酸鈣懸濁物,去除鹽水中的鈣離子。

    然後加入豆漿,利用蛋白質遇到鹽分時發生的絡化作用讓懸濁液中的懸浮物和雜質凝聚成團。

    過濾之後,得到氯化鈉和硫酸鈉以及鉀鹽。

    最後通過加熱結晶,利用不同鹽類結晶溫度濃度不同的原理,析出絕大多數的氯化鈉,剩下的液體蒸乾水分,變成硫酸鈉和鉀鹽為主的混合結晶。

    一碗雪鹽,幾粒膽丸擺在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的時候,所有人都傻眼了。

    二十七娘拿手指蘸了雪鹽粉末,放入嘴裡,嘆道:「好純的鹹味,一點苦味澀味都沒有呢!」

    說完又要用手拿起一粒膽丸準備舔舔看,蘇油趕緊制止:「這個是膽丸,雪鹽裡消失的苦澀味道,可都集中在這裡頭了,可以用來做豆腐,但不能就這樣嘗的。」

    二十七娘現在已經成蘇油的腦殘粉了,傻傻地點頭道:「哦……」

    蘇油問道:「去挑觀音土的人可回來了?」

    二十七娘這才從雪白的膽丸上回過神來:「回來了回來了。」

    蘇油說道:「那就讓他將最白的觀音土挑出來,用上午我那個辦法,將泥漿攪出來,過濾,攪拌,靜置,沉澱。用紗條吸水。」

    二十七娘說道:「那我和八娘先去處理這事情。」

    蘇油笑道:「去吧,早些回來,今晚可有好吃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9-2-8 23:08
    第十四章好菜

    二十七娘狡黠地一笑:「同甘共苦是吧?我們也決定了,見賢思齊,陪你一起受罰。」

    說完飛了蘇油一眼:「名如其人,小小年紀,忒油滑!」

    蘇油摸摸鼻子:「這個不怨我,要不那樣說,你們是不會讓我處理牛雜的。」

    人多手快,很快處理完畢,各種雜碎擺了好幾簸籮。

    蘇油指揮莊上手藝最好的廚娘處理牛腰,只要將牛腰裡的白筋除盡,就絕對是一道好食材。

    教廚娘將腰花斜切花刀,牛肝斜著切薄片後,反覆沖洗掉表面的粉糊,用細紗做了個紗篩,翻出莊裡藏有的葛粉,研碎過篩,勾成芡汁。

    芡粉之所以叫芡粉,是因為它最先是用芡實製成,那東西產在太湖周圍,又叫「雞頭米」,四川幾乎沒有。

    不過這東西只要是澱粉豐厚的作物都可以代替,比如現在眉山有的蓮藕,荸薺,薯蕷,葛根,其實都是可以的,不過其中菱角粉才是最上品,一時蘇油也沒地方找去。

    接著就是第二件事,找醬。

    醬這東西,是中國人食譜體系中重要的一環,其實就是由穀物和豆類發酵產生的谷氨酸帶來的鮮味和其餘物質混合起來的具有獨特香氣的調味品。

    不過現在豆醬麥醬也還沒有做到精美,醬油這東西還處於原始狀態,蘇油覺得自己這個非遺傳承人的半拉徒弟,在大宋似乎有不少商機。

    結果只在牆樑上找到幾個稻草包裹的豆醬包,想了想蘇油還是放棄了。

    轉了一圈,調味品真是少得可憐,就給他找到了幾斤花生,做了個油酥花生米,找幾個孩子來將花生米弄碎。

    該做飯了,調料不齊,也不是不能做菜。

    可龍裡沒有萵苣,史家莊倒是找到了。

    現在的萵苣很小枝,但是特別細嫩,主要是細葉子,中間的萵筍比拇指粗點不多。

    這本地老品種的萵苣比後來的大葉子萵苣好吃太多了,猛然見到老熟人,反倒讓蘇油有了隔世之感。

    沒一會兒,八娘與二十七娘回來了,說是已經照蘇油的佈置,將觀音土泥漿調和完畢。

    二十七娘眼睛發亮,這土的粘性相當不錯,比以往的傳統陶泥細密得多,她覺得肯定是好東西。

    不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一見到她倆回來,蘇油就招呼廚娘開火,做菜。

    肝腰合炒,誰說非得用炒鍋?

    之前就燒好涼上的冷油現在派上了用場。

    先拌涼菜,一直擺放在灶台上的芥子醬,現在變成了正兒八經的芥末。

    這個做法還是以前村裡的老人教給他的,不過對他來說,似乎除了拌毛肚,也找不到別的用處。

    芥末蒜泥香油加一瓢涼好的牛肉湯,燙到剛好的毛肚,黃喉,煮熟後切得薄薄的心片,大盆子裡加上香芹段,香菜節子,蔥花,花生碎,精鹽,拌好後一桌放上一大盆。

    然後用淋油的動作代替炒菜,將事先煮好的牛腸,牛肺片,牛頭皮薄片放到笊籬裡用滾油淋幾遍,擺放到幾口大陶鍋中,澆上牛肉湯煮起來。

    一群人圍著幾個灶台邊饞得直打轉,莊戶人家哪裡見過多大的世面,娃子們兩眼盯著鍋裡翻滾的食材,不住拿袖子擦著嘴角。

    等到煮得幾分鐘,灑下萵苣葉子,一把蔥花丟下去,再灑上一點鹽,就能上桌了。

    接下來炒牛肝,將用薑汁水泡過的肝片腰花掛芡之後放陶盆裡,淋入點冷油劃散,使其不會相互粘連,然後燒上半鍋熱油,兩人協作,一邊倒進去用鏟子劃拉,用滾油的量控制溫度,待腰花肝片拌到剛剛斷生之際倒入筲箕將油濾掉,鮮嫩的肝腰合炒就得到了。

    然後正常方式炒姜蒜嗆萵苣葉,炒好將腰花肝片倒進去,烹入加水蒸化的飴糖,醪糟,米醋,鹽,水澱粉調成的糖醋汁,一盤香噴噴的肝腰合炒照樣完成。

    接下來就是吃飯,一莊子的人,八娘二十七娘蘇油坐成一桌,其餘管事莊頭們一桌,農夫一桌,工人一桌,婦人娃子一桌。

    二十七娘挑了一筷子毛肚,遲疑地放入嘴裡,芥末蒜泥芹菜段的清香加上毛肚爽脆的口感,頓時讓她眉飛色舞:「好料理!」

    喝了口湯,嘗了一塊肺片,二十七娘起身招呼:「史大,準備三個食籃,把牛雜湯和這個炒牛肝,還有這個拌牛肚,給史家,紗縠行,還有程舍人書坊各送去一份。」

    蘇油趕緊擺手:「這肝腰合炒就算了,吃的是個鮮嫩勁,涼了再熱就沒法吃。史大你這樣,那邊湯頭你盛上三罐,然後各種牛雜各湊成一盆送去給長輩們,告訴他們將湯放碳爐上,現燙現吃。吃得差不多了,生肝片下鍋,然後按這節奏……」

    說完拿筷頭在陶盆邊緣敲了起來:「一,二,三……如此十下,便可以吃了,最是滑嫩不過,吃完再下素菜煮菜湯。」

    說完將未用完的肝片用濕芡粉,薑末,精鹽和老油拌了,裝了三碗,剩下的史大自去安排,然後讓小廝送進城裡。

    敞壩上笑語盈盈,娃子們坐在媽媽的旁邊,小臉埋進糙米碗裡抬不起來,偶然抬起,嘴角都是飯粒。

    「媽媽,牛肉好香啊!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一頓飯。」

    母親微笑著給自家孩子添肉:「吃,敞開了吃!牛雜還多的是,一會兒記得去謝謝蘇家小少爺。」

    另一位婦人便說道:「你說我們是有多傻?一年見不著幾次葷腥,萬沒想到以前丟掉了這麼多好東西。」

    然後又有人笑道:「姐姐你怕是想多了,去年莊外來了幾個夔州府官田莊的流民,我見著實在可憐,便將一副豬內臟與了他們。沒想到他們就在我房外烹煮起來,那味道我的天,被我轟得遠遠的,行善倒行出罪過來了……」

    史大端著大碗在男人的兩桌來回招呼:「今天牛肉管飽!大傢伙要記得主家的恩德,老四我就見不得你那摳搜勁,夾一筷子還抖兩抖幹啥?一筷子都放碗裡不就得了?」

    那漢子紅著臉笑了笑,又埋頭猛刨起來。

    史大又對兩桌男人高聲說道:「今天這裡起碼三十多斤牛肉,城裡邊一斤就是百文,這就是主家賞下來三貫好吃食!大家吃完這頓,把剩下那些都分一分,那邊大缸裡湯頭還多的是,做法也都知道了,別忘了家裡老人!這樣的頓頭,作孽喲……」

    蘇油忍不住偷偷笑,低聲對二十七娘嘀咕道:「你這莊頭在偷換概念,剛開始明明說好是受罰的,一轉眼便變成賞賜了。」

    二十七娘給他挑了一塊牛腸:「就你機靈,小孩子好好吃飯!」

    說完又笑道:「不過史大說得沒大錯,這還真跟白撿了三貫錢差不多!鬼知道這牛雜經你一整治,竟然比牛肉還香!」

    說完美滋滋地算起來:「牛摔了被罰了一貫錢,現在這裡外裡相當於賺了兩貫,今晚回家一說,爹爹怕是睡著了都要笑醒。」

    蘇油笑道:「你就這樣編排家裡長輩。」

    二十七娘理所當然地說道:「哪用編排,我那爹爹眉山城出了名的財迷!」

    八娘說道:「不過這樣的吃食,不是隨意能吃到的,看小幺叔弄這麼半天,這功夫下得可太大了。」

    二十七娘說道:「可不是,屠宰場那邊,每天往玻璃河裡扔多少下水,那就是不知道做法。」

    蘇油心中一動:「我有個想法,想和兩位商議一下。」
V123210 發表於 2019-2-8 23:11
    第十五章名聲也是個好東西

    二十七娘吃得太美了,現在覺得蘇油怎麼看怎麼順眼:「小油你說。」

    蘇油說道:「是這樣,我這湯料包裡,其實都是藥材,主要功能是驅風散寒,溫脾養胃,對碼頭邊的來往客商,旅人,腳伕,是最好不過。」

    「還有這內臟也不能小瞧,它能明目,治夜盲,健脾胃,養血氣,白白扔掉,實在太可惜了。」

    二十七娘立刻反應過來:「開餐館!」

    蘇油笑道:「開餐館不至於,我想著能不能夠每天去將那些下水收上來,加工處理後在碼頭邊上支個攤子隨意發賣,三文一碗可以,五文錢一碗也行,幫助下那些腳伕船伕,過往旅人,也算是行一樁善事。」

    在大宋立足,名聲是個好東西。

    八娘合什道:「小幺叔真是宅心仁厚,這個事情沒多少花費,我回去稟告阿爺,他肯定支持的。這是比施捨寺廟還大的功德。」

    二十七娘說道:「太好了!啊?等等……可要是我想吃了怎麼辦?」

    蘇油說道:「你想吃了讓下人去端一碗不就得了?」

    二十七娘說道:「那怎麼行!那我們不是和腳伕苦力一樣了?!」

    呃,沒想到這小妮子階級觀念還如此濃厚,蘇油想了想,說道:「那就讓家裡廚子把手藝學到手,給你精細單做,這總可以了吧?」

    二十七娘也只是隨口一提,點頭道:「好吧,那就是一個草棚兩口大缸的事情,八娘我們都不用稟告家裡,自己就能安排下來。」

    蘇油笑道:「那這事情就這麼說定了。其實開餐館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如今條件還不夠,實現不了。」

    二十七娘問道:「為什麼?你缺錢嗎?」

    蘇油說道:「錢只是一個方面,主要是很多調味品,現在沒法得到。烹飪一道,調味是關鍵。」

    二十七娘細細品著小碗裡邊的湯,說道:「什麼調味品?比這湯料料理出來的還好?」

    蘇油說道:「這個啊?這道菜其實就少了一道重要的調味品,不然毛肚蘸著那東西吃,滋味更絕。」

    二十七娘驚訝道:「還能更好?是什麼是什麼?」

    蘇油說道:「那差得多了,現在就一個芝麻醬,其實還可以有韭菜花醬,豆腐醬,還有豆瓣醬,甜麥醬,最好的還有醬油,不過這些一時都湊不齊,尤其是後邊幾樣,要做得好,少則大半年,多則兩三年才行。」

    見到二十七娘略微失望的樣子,蘇油打趣道:「別忘了我們此次前來的主要目的,要是發現一樣就要開張一樣,什麼事情都別做了。」

    八娘不禁覺得好笑:「對呀,吃了一頓好吃食,就差點把正事忘了。」

    二十七娘也笑了:「哈,還真是,上午靜置的那批陶泥,果然細膩了很多,小油當真有本事!」

    蘇油說道:「是嗎?那觀音泥怎樣?」

    二十七娘說道:「觀音泥就更厲害了,粘性比陶泥好很多。」

    蘇油抬起小手將還在吹噓主家仁義的史大招呼過來:「將鍋裡的牛骨頭都撈出來,將上面的肉剔給孩子們分了,骨頭收集起來,泡草木灰水裡,油脂去盡後洗刷乾淨,其餘的骨頭,都如此辦理,我還有大用。」

    史大笑得臉上褶子都能夾住蒼蠅:「今天多承小少爺,這頓油水可太豐厚了。」

    蘇油揮著小手:「這是小事兒,就是告訴你們這下水是好東西,不要隨意浪費,包括骨頭也是。」

    史大忠心耿耿地點頭:「領會得,見識了小少爺這手變廢為寶的本事,只要您吩咐,我們一定給小少爺處置妥當。」

    蘇油說道:「有個事情等不得了,一會兒我給你畫個圖紙,麻煩你先幫我做幾樣陶器,下次燒窯的時候一併燒製出來。」

    史大大手拍著胸脯:「沒說的,就用今天得到的細泥來做!」

    蘇油擺手道:「別別,我這東西啊,粗泥反而更好,還有不能掛釉,就原陶更合適。」

    史大答應連聲地去了,蘇油這才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呃,二十七娘,我沒錢。」

    二十七娘笑道:「說這個就見外了,舉手之勞而已,就憑你能夠將陶泥細膩程度提升兩成的本事兒,我就該好好謝你。」

    蘇油笑了,就那因陋就簡的玩意兒,離真正的球磨還差得遠呢。

    這時一位大娘端了一碗剔好的骨邊肉過來:「小少爺,這碗是給你的。」

    蘇油訝異道:「不是讓你給孩子們端去嗎?」

    那大娘「啊」了一聲:「可您不也是孩子嗎?」

    八娘一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二十七娘更是笑得趴在了桌子上,拿手拍著桌面:「叫你總喜歡裝老成!其實還是個娃!哈哈哈哈可笑死我了……」

    蘇油:「……」

    這頓飯是蘇油來這世界上吃得最舒服的一頓,他現在覺得眉山城真是個好地方。

    可龍裡的鄉親們都是看著他長大的,想做點什麼,大多數人都是當他在胡鬧,哪知道進了眉山城後,居然還頗受待見,真是沒地方說理去了。

    眉山城裡的居民,民智比較開化,蘇東坡總結鄉情曾經說過,眉山人,愛讀書,喜訴訟,難欺難治。

    讀書識字的人家太多,家家都有一套大宋的法典,沒事情就翻著玩,胥吏想要欺瞞哄騙他們,不可能如文盲農夫那麼老實巴交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想要加役加征,給不出個說法,那都是敢拿著法典聚在衙門鬧的。

    蘇油認為這其實是民權意識一種萌芽般的覺醒,官府在眉山,甚至說在現在的整個四川,並不強勢,與江卿世家更多的是一種配合關係,殊無可畏。

    這也是蘇洵文章裡說某人有搖動州縣能力的原因。

    而如今,這個某人的父親,程家老家主,正和自己的女兒說著話。

    幾近現代工業品的兩柄木質游標卡尺,是老於和兩個兒子忙活了一上午的功勞,現在就擺放在桌上。

    女兒一直是程文應的驕傲,這女兒自小知書達禮,聰明非常,長大後可謂宋代仕女的典範。現在蘇油的表現太妖孽了,程文應便藉著尺子完工這事兒,將女兒請過來說說話。

    程文應對程夫人說道:「女兒啊,蘇油這孩子,你熟悉嗎?」

    程夫人恭敬的答道:「父親,這孩子女兒倒是知道一些的,自幼父母雙亡,是守祠的老叔將他拉扯到現在,聽聞頑劣無比,性子又慧黠,幹了不少讓鄉親們頭疼的事。」

    程文應奇道:「哦?我看那孩子挺守禮啊,《論語》至少是精熟的,還有這尺子,說是從《九章》上看得的。」

    程夫人笑道:「父親這就被騙了,《九章》裡可沒講過這個,這估計是這孩子受了《九章》的啟發,自己拓思出來的東西。看,慧黠,鄉親們就沒說錯。」

    程文應大訝:「這要是自己想出來的,這……這這……」

    程夫人笑道:「聰明是吧?這樣的孩子,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過。項橐七歲難孔子,甘羅十二拜上卿;東方朔兩歲暗識《魏史》,駱賓王六歲即賦《詠鵝》;劉孝綽六歲下筆能文,陰鏗四歲一日千言;徐陵十二通老莊,王勃八歲作《漢書注指瑕》,李泌七歲便可從容於唐皇宰相奏對……父親,我大宋推崇文教百年,遠邁漢唐,出來幾個這樣的孩子,不奇怪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4 22:39
    第十六章倉舒轉世

    程文應說道:「這些可都是神童啊。雖然聰明,可性格呢?蘇油不但聰明,性格沉穩冷靜,溫文爾雅,也不像個孩子。」

    程夫人撲哧一笑:「父親,遠的不說,就說我大宋,如今朝堂之上便可舉三位——蔡景蕃,晏同叔,司馬君實。」

    「蔡景蕃三歲得中進士,五歲以秘書省正字伴讀東宮。如今年紀未過四十,已經穩拿了三十多年的俸祿。」

    「晏相公七歲就能做文章,十一歲舉童子試,見考題是自己之前做過的,便請官家另考。其後伴讀,諄諄勸誡,絕不不為當今代筆寫詩,這些都是有記載的。」

    「再說司馬君實,五歲立志讀《春秋》,每日餘學之外,夜裡自加時辰攻讀,至七歲而貫通。又有砸缸救人之智,圖畫傳於京洛,雖海嶼邊城,亦知其事。」

    「這些神童,都是少年老成,年歲聰幼,可說話行事皆如成人。他們的事蹟,性格,少年成就,不比小油更加神奇?」

    「而且你又被騙了,這弟弟在鄉里,可不是像你說的那樣。」

    「他在鄉里,是可龍裡,石家村一幫孩童的智囊。去年四月攛掇著一群七八歲的孩子,在河裡撈了好多魚苗,說那叫『舀水花』,然後將魚苗放進田塘裡邊,聲稱今年滿村都能吃上魚。」

    「父親你說,小孩子玩水,那是多危險的事情?」

    「還有果樹,祠堂前後,有幾株好柑橘,幾株好茶樹,也被他領著孩子們,將柑橘枝給剪了,說這叫矮化,可以控制柑橘樹的高度,以後摘起來方便。」

    「剪下來的枝條,經他攛掇,孩子們把自家的柑橘樹砍斷細枝,用良樹的枝條接上去,說那叫『嫁接』,以後那些柑橘樹,也會結出祠堂後邊柑橘樹那樣的甜果。」

    「茶樹則被他剪成三五寸長的小枝,說是可以在沙子上插出根來,變成新茶樹,父親,農事我是不懂,您認為這些法子可行嗎?」

    程文應說道:「可行什麼可行,簡直就是瞎胡鬧!哎呀那可就糟了,那幾棵樹可是老世兄的心肝寶貝!」

    程夫人笑道:「正是,聽說事發之後,各家娃子都被拉去跪了祠堂,老叔勃然大怒,要施家法。」

    程文應胖臉上肉抖了兩抖,又無可奈何地噓了口氣:「收拾一頓也好,這也實在太調皮了。」

    程夫人忍俊不禁:「哪裡這麼好收拾,結果老叔被這孩子三言兩語拿住了,說他不公,要是那些柑橘樹能活,他們這頓打不是白挨了?祖宗也不可能跳出來反打老叔一頓。」

    「氣得老叔當時便將黃荊棍子擺在祖宗牌位前,又加了兩根,只等上月看結果,要是果樹不活,那就處罰加倍。」

    程文應擔心地問道:「那結果如何?」

    程夫人笑道:「奇就奇在這裡,結果那些柑橘樹還真如小弟所說,都活了,茶樹枝也活了一大批。老叔只好將祖宗牌位前的黃荊棍子請下兩支來燒了,剩下一支留著,說要是結出的柑橘不甜的話,照打!」

    程文應哈哈大笑:「老世兄這就是不講理了,這不是欺負小孩嗎?過了,過了啊!」

    程夫人也覺得好笑,說道:「結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你知道他因何進城嗎?」

    程文應說道:「他說是來求明允給個表字,還有就是進學的章程。」

    程夫人笑道:「可漏了一樁,他偷偷夥同石家小娘子,把別人家裡四口小豬偷偷閹了,闖下禍事,老叔讓他進城躲避呢!」

    程文應大驚:「這是女孩能做得的事情?這會傷了石家小娘子的名聲的!」

    程夫人點頭道:「是啊,這事情老叔處理起來很麻煩,」

    說完又道:「父親,你相信『宿慧』嗎?」

    程文應說道:「就是有小孩生到世間,還記著上一世的經歷記憶?」

    程夫人蹙著眉頭:「子瞻小時候,常常告訴我他的夢境,在夢裡他生活在一個美麗的水鄉大城裡。那裡人文風雅,物候常新,有一個大湖。」

    「大湖邊有長堤,長堤上是古柳,而他,則是城郊一座寺廟裡的僧人。」

    「夢中他就在那樣一座城市裡寧靜地生活。到現在他都喜歡親近僧人道士。眉山周邊的道觀寺廟,都被他拜訪遍了。」

    程文應問道:「你是懷疑,蘇油也和子瞻一樣?」

    程夫人想了想說道:「小堂弟如此聰慧,如此性格,對物性如此通透,對食物如此挑剔,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個歷史上的神童。」

    程文應問道:「誰?」

    程夫人說道:「三國曹倉舒,陳壽曾稱讚他:『少聰察岐嶷,生五六歲,智意所及,有若成人之智。』」

    「《三國志》說『沖每見當刑者,輒探睹其冤枉之情而微理之。及勤勞之吏,以過誤觸罪,常為太祖陳說,宜寬宥之。辨察仁愛,與性俱生。』」

    「小堂弟所做的那些調皮事,一歲之後再看,其實也是為了賙濟鄉里。曹沖為了救馬鞍被老鼠咬壞而獲罪的小吏,曾經剪壞自己的衣服來勸說魏王。兩者性格做法,也是絕似。」

    「曹沖六歲稱象,小堂弟五歲通《九章》,明算術,兩者都是契明數理,還可致用之人。」

    「《魏書》說曹倉舒『容貌姿美,有殊於眾。』父親,小堂弟他相貌如何?」

    程文應說道:「哎喲給你這一說倒是真像!蘇油他雖然年紀還小,但是長得還挺漂亮的,就是鄉下孩子,曬得有些黑。」

    程夫人拿起桌上的卡尺看了看,浮想聯翩:「真想見一見他啊,想來這小堂弟,上一世當是此等人物。」

    這時伺月過來稟告:「太老爺,夫人,史家莊子有人求見。」

    程文應說道:「喲,應該是八娘有什麼事情吧,她和蘇油今早去得史家陶坊來著。趕緊叫進來。」

    來人是個農夫,進來說道:「太老爺夫人安,二十七娘讓小的給兩位送來一番吃食。」

    沒一會廚子進來了,端來兩個炭盆,將兩壇湯頭吊上,按農夫指點,燙了一碗牛雜,一碗牛肝擺上桌,又端出一盤芥末蒜泥毛肚擺上。

    程夫人和程文應面面相覷,農夫言道:「這是小少爺在莊子上料理的吃食,二十七娘嘗了說好,除了史家,還讓給城裡紗縠行,書坊各送一份。」

    程文應試著嘗了一筷子,嘆氣道:「這孩子,你說他前世要不是錦衣玉食之流,這也沒人能信啊……」

    程夫人笑道:「牛肝鮮嫩,牛肚爽脆,味道也很香醇,這孩子還真會在嘴上補償自己。」

    農夫在旁邊陪笑道:「小少爺說了,這食材本身低賤至極,貴人們或者不會常吃,但是對於我們這些泥腿子,碼頭上來往的客商腳伕,就是一項功德了。」

    程文應說道:「哦?這又是怎麼說?」

    農夫說道:「小少爺說,這湯裡加了藥包,除了壓制內臟的異味,讓它變得香醇之外,還有一樁好處就是驅風散寒,開胃健脾。可以低價在碼頭銷售,讓所有人都吃得起。」

    「這可是肉食油葷啊,可不是功德嗎?我們家二十七娘和貴府少夫人,已經準備把這事情做起來。」

    程文應嘆氣道:「難得,實在是難得,小油此議,比孔北海四歲讓梨,心境更高一層。女兒,這孩子的培養,恐怕你要多操一份心思,興旺家族,靠的終是人才。」

    程夫人對程文應肅然道:「父親,我之前一直有個擔心。曹倉舒雖然智識有餘,然年壽不永。小堂弟能想到用這平日裡廢棄之物造福世人,這份仁德,定能感應上蒼,征享壽福。」

    程文應說道:「你這當嫂嫂的,可得多費心。天分是一方面,精進是另一方面。」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4 22:39
    第十七章斗茶

    程夫人想了想,說道:「這孩子和子瞻子由性格都有不同,但是只要心地善良,就不會出什麼大事。他在鄉里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性情聰慧舉一反三,加上精力過剩導致的。」

    「那就按現在的路子,不是喜歡事功嗎?便讓他做去,只需引導他把聰明用到正途上就行,正好也是他的興趣。」

    程文應急道:「朝廷以文章取士,女兒你可不能耽誤了這孩子。」

    程夫人狡黠一笑:「耽誤不了,他不是大言炎炎要改造印刷技術嗎?還提出字碼按部首來保存,可以方便檢索。」

    「呵呵呵,他大概不知道,我大宋已有五萬多字,不是那麼想當然的。」

    「韻學是我大宋讀書人第一道攔路虎,我就親自教他,順便試試他的心性!」

    程文應沉吟了一下,說道:「要不還是送天慶觀北極院?張道長的韻學教得不錯,子瞻子由都是在那裡讀出來。」

    程夫人說道:「張道長年事已高,不輕易收徒了。我先教著,等到小油正式開蒙後,也有了個基礎,到時候去拜求張道長,也好說話一些。」

    張道長大名張易簡,蘇軾蘇洵韻學的啟蒙老師,本身籍籍無名,歷史上他似乎就做了一件事情——教學生,教出的學生裡邊有一個叫蘇東坡。

    好吧,其實還有一個,陳太初,蘇東坡同班同學,那人後來——呃,成仙了。

    宋代的文化知識,除了正常的士大夫,還掌握在三種人的手上,道士,和尚,妓女。

    道士,和尚,那是不事生產,專業誦讀經文,加上時間有多,閒的。

    而妓女想要有聲價,那就得有文化作為裝點,音樂,詩詞,茶道,總要有那得出手的才行,歷史上記載翰林宰相鬥茶輸給名妓的事情,那是所在多有。

    扯遠了,說回史家莊,此時天氣尚熱,吃過飯,有一段歇息時間,二十七娘便拉著八娘玩剛提到那件事——斗茶。

    在宋朝,上至皇室貴族,下至販夫走卒,都以飲茶為生活時尚,所謂「縉紳之士,韋布之流,沐浴膏澤,熏陶德化,盛以雅尚相推,從事茗飲。」

    二十七娘找回了一些驕傲,因為她發現蘇油居然不會這個。

    不過蘇油也沒時間看他們玩,更不知道眉山城程夫人那裡有一場災難正等著他。

    他現在正忙著給史大畫圖紙。

    他畫的是兩種容器,一種是小口罈子,壇口下方三寸,有一圈口沿,還有一個類似平底碗的蓋子,倒扣過來,正好可以放到口沿上。

    壇口上還有個倒放的碟子,可以剛好蓋住壇口。

    它的作用是避免在提起蓋子的時候,帶起的口沿水滴入壇內,污染了裡邊。

    口沿可以盛水,可以將蓋子底部淹沒在水下,隔絕內外空氣,抑制普通細菌生長,培育乳酸菌等厭氧菌。

    這便是後世蜀州人家家必備的神器——泡菜罈子。

    另一種容器是敞口盆,也有蓋子,不過中間多了一根中通的通氣管,蓋上蓋子,蒸汽通過氣管進入容器內,可以將食品蒸熟,同時水蒸氣在蓋子上凝成的水珠會滴入容器,形成湯汁。

    後世雲南人的招牌炊具——汽鍋。

    這倆東西一點難度沒有,以史家陶坊的工藝水平,完全可以做到。

    耕牛摔斷腿這種事情,其實史家還真不怎麼放在心上,一頭牛犢的價格,在五貫左右,而按一頭牛出肉三百斤計算,百文一斤的價格那就是三十貫,光賣牛肉就利潤豐厚。

    因此才有史書上有官員向中樞建議強行提高活牛價格,讓屠戶無利可圖的腦殘建議。

    不過這大小是一樁差錯,所幸的是沒有發生在春耕期間,要不然,從縣衙到史家,都是要責罰莊頭和當事人的,不會如現在這樣輕輕放過。

    加上蘇油一番神操作,壞事變成了好事兒,說不定一年後史家的口碑就會在眉山城有個天翻地覆的變化。

    碼頭那是什麼地方?四方輻輳之地,刷聲望的最好地界!而史家現在相比其餘三家,差的就是這個,這才是二十七娘對蘇油的建議如此上心的原因。

    因此幾個罐子算得了什麼,蘇家小少爺就算燒了砸著玩,也由他!

    蘇油畫完兩樣圖紙,來到八娘和二十七娘身前,兩人已經在那裡鬥上三輪了。

    二十七娘招呼蘇油:「小油來評評,我和八娘誰的茶好?」

    蘇油走過去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抹……抹茶還是……卡布奇諾?」

    宋人斗茶主要是「斗色斗浮」,即以茶湯的顏色與衝出來的茶沫決勝負,茶色「以純白為上真,青白為次,灰白次之,黃白又次之」,茶沫以「咬盞」為佳。

    相應的,能出沫,質地細膩,顏色白的便被定為上品茶,慶歷中蔡襄製造的小片龍茶,一斤價值高達二兩黃金,合十八貫之多。

    而現在建茶中的龍園,勝雪等諸般精品,那更是高達十幾貫一兩。

    到後來,建州每年呈送給皇家的第一綱茶,名為「北苑試新」,小茶餅大小一寸左右,差不多小麻將牌大小,一餅只夠數杯,價格是四百貫,折成北宋現在的物價,那也有六七十貫之高昂。

    精品茶葉,和宋代文人仕女的其它高檔奢侈品一樣,完全是天價。

    宋人現在喝的這些好茶,都叫「團茶」。即茶葉採摘之後經過繁複的工序蒸製成茶餅。

    至於後世流行的散茶,那是淘汰品,滿足販夫走卒,番邦蠻夷的玩意兒。

    當然,兩者工藝不一樣,後世的散茶是通過炒法破壞蠟質層,讓茶味容易釋放,這技術現在還沒有。

    說回當下,烹茶時,先將團茶研成茶末,置於碗底,然後用沸水沖成茶湯,同時用茶筅快速擊拂茶湯,使之發泡,泡沫浮於湯麵——這個過程叫做「點茶」。

    後世去日本旅遊的中國人,常常為京都的茶道體驗所驚豔,其實就是這個東西。

    茶末以白色者為上品,研磨得越細越好,這樣點茶時茶末才能「入湯輕泛」,發泡充分。

    水以山泉為上佳,「其次則井水之常汲者為可用」。

    火候更是重要,所謂「候湯最難,未熟則末浮,過熟則茶沉」。

    茶具以建盞為宜,所謂「茶色白,宜黑盞。建安所造者,紺黑紋如兔毫,其坯甚厚,熤之久熱難冷,最為要用。」

    最後,點出來的茶湯,以湯色純白,湯花泡沫鮮白、久聚不散為佳。

    這典雅的技藝發揮到極致,又進化形成了一種更高超的茶藝——分茶。

    不少的大夫仕女,都是出色的分茶高手,他們能夠通過茶末與沸水在茶碗中衝出各種圖案花巧,所謂「近世有下湯運匕,別施妙訣,使茶紋水脈成物象者,禽獸、蟲魚、花草之屬纖巧如畫,但須臾即就幻滅。此茶之變也,時人謂之『茶百戲』。」

    卡布奇諾咖啡,蘇油後世見得多了,不過那是靜態圖案。宋代分茶,那是在茶湯翻滾的動態中變化完成,其難度肯定更高,還帶著生幻瞬息的禪機。

    大批的文化名人,如蔡襄、范仲淹、蘇軾、蘇轍、梅堯臣、宋徽宗、李清照,那都是此道高手。

    這其實是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對文化品質和精神修養的提升,也是物質生活提高後的必然,不能說是錯。

    要說錯,就是在這方面耗費太多精力。

    外敵未靖,四境未寧,百姓負擔猶重的時候,居然就有膽子追求這些,從地方到朝廷,習慣了報喜不報憂,一片歌舞昇平,才養成這樣奢靡逸豫的風氣。

    誰給他們的信心?!

    二十七娘瞥了蘇油一眼:「你在說什麼?這是建州頭金,花了好大力氣從江陵府搞到的,一斤八百文,在嘉州要賣到兩貫!」

    運輸,在大宋果然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兩杯茶,一杯像一隻三腳卡通貓,腦袋比身子大,另一杯裡是真像一隻動物,不過蘇油還是沒法說出口。

    蛇頸龍這玩意兒,估計大宋誰也沒見過。

    對比了半天,蘇油只好說道:「分不出來,都……挺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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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章小康標準

    二十七娘白了蘇油一眼,把杯子奪了過去:「沒品位還偏心,明明就是我的好看!」

    然後和八娘充滿儀式感的互敬了一下,呡了一口。

    八娘看著蘇油目瞪口呆的樣子,笑道:「你是小孩子,不能喝茶。晚上睡不好覺。」

    說什麼呢?請我喝我都不喝好不好!

    趕緊擺手轉移話題:「我們去看看泥,然後就回去吧?」

    泥料非常完美,蘇油讓作坊的人將表層最後沉澱的細泥颳起來,按他們的手法摶制之後,搟製成泥板,切出相等的小片,然後加入不同份量的沙子,和勻之後用來摺疊。

    二十七娘和史大對此莫名其妙,看得面面相覷。

    蘇油解釋道:「這是測試泥料粘度的方法,沙子沒有粘性,慘入不同份量的沙子,可以得到泥土的粘性參數,你們看紅色陶泥,加入五分之二的沙子,摺疊到一半就會斷裂。」

    「而用同樣的觀音泥,加入一半的沙子方能得此效果,這就說明觀音泥的粘性比一般的陶土粘度要高,通過這種方式,可以將泥土的粘性參數化。」

    八娘聰慧,對蘇油說道:「小幺叔,這也是從《九章》裡得來的學問?」

    蘇油點頭:「嗯,數科,這門學問對工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其實我甚至覺得,將數科學問用於指導手工作業,以得到更精巧的工具和產品,這其實應該列為一門專門的學問。八娘二十七娘,你們說叫工科如何?」

    二十七娘情不自禁伸手想摸蘇油的腦袋,半路縮手,吐了吐舌頭笑道:「小油太聰明了。等你的工科學問研究出來,記得把我的陶坊搞好。」

    史大也湊趣:「嗯,最好超過鈞窯越窯建窯,到時候做個腰纏萬貫的小少爺!」

    蘇油真沒有想過錢的問題,憑藉自己工科狗屬性,市辦公室的工作經歷,外加原四川西南地區各路非遺的發掘整理人,來到大宋,可以來錢的路子太多了。

    關鍵問題還是要拜名師學文章考進士,這方為大宋立身之正途,否則都是沙上建塔,就算江卿世家,也不一定能保得住產業。

    如今科考還比較原始,要考進士,除了學問,影響力同樣重要。

    要有影響力,就得有大佬舉薦;要大佬舉薦,就得有名聲;要得名聲,就得有人先捧;要得人捧,呵呵呵,蘇油便打算從眉山四大家族開始……

    其實即便如此勞心費力,一樣還是沙上建塔,幾十年後蒙古大軍一到,該撲街一樣撲街。

    想著大宋這艘漏得如同篩子一般的大船,蘇油心裡升起了深深的無力感。所謂修齊治平,只能先從身邊小事慢慢做起,至於能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完全不敢企望。

    或者,合族隱居可龍裡,就是最後的歸宿?

    二十七娘伸手在蘇油眼前晃了晃:「喂!小油你怎麼老是喜歡走神?你還真想做富家翁啊?」

    蘇油這才回過神來:「哦……富家翁似乎不難,反正我一人吃飽全家都餓不著。我在想難度更大的事情。」

    二十七娘眼珠子轉了轉:「那就是想要做官了。」

    蘇油一本正經的向東北方拱手:「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促政通而物滿,撫民富以國強。士農工商,皆安其位;鰥寡孤獨,盡有所養。耀兵西北,秣馬遼南。使大宋疆域邁漢唐,仁信通遠海,恩威布四方。則油之願也。」

    二十七娘抿著嘴嬉笑吐槽:「喲喲喲,說到底還是要做官,還得是大到沒邊的大官!」

    三人一路調笑著回城,蘇油還是步行,手裡拋擲著一枚膽丸。

    這東西的用處,可不止蘇油告訴二十七娘的點豆腐那麼簡單。

    現在手裡的東西,主要成分是硫酸鈉,俗名芒硝。

    別問他為什麼知道,他的腳下,就是未來中國最大的芒硝礦產地,探明芒硝儲量六百五十億噸!

    明清時期雅眉一代成為著名的皮革生產基地,便和地下豐富的芒硝產量有關。

    這東西除了鞣製皮革,用處還很多,洗棉,織布,染色,造紙、制瓷,制釉,制玻璃……

    眉山礦藏極為豐富,蘇油在政府辦看過的資料裡,除了芒硝,還有金、銀、銅、鐵、鉛、鋅、錳、煤、石膏……

    別的不說,有煤,有錳,有鐵,蘇油有信心用窮舉法冶煉出高錳鋼。

    因為高錳鋼有個特性就是高溫下極容易加工,然後可以水淬得到極高強度和韌度,甚至都可以不用鍛造,只要熱處理得當,即使鑄造工藝,都能得到高強度耐磨鋼。

    《三國志》記載,當年諸葛亮命蒲元在這一帶鑄造五百口寶刀,能輕鬆切過裝有鐵砂的竹筒,估計就是這玩意兒。

    但是也別小看周邊民族,當今西夏的刀劍,弓矢,強於大宋,這是公認的事實。

    西夏青鋒劍,是大宋很多名將的珍貴藏品。

    宋人引以為傲的神臂弓,其實是叛逃過來的西夏人獻上的。

    而青唐的瘊子甲,使用的是冷鍛技術,強度也高於大宋。

    大宋的處境,就如同一個書生周圍圍了一堆兵痞,他們是不跟你講道理的。

    就連南邊的秾智高,這剛多收了三五斗,就還想稱王稱帝呢!

    還有看似老實的大理,還有多年後逆天的韃靼人……

    又走神了,蘇油收回思緒,看著遠處的眉山治所。

    夕陽下的玻璃河靜靜的流淌,遠處的眉山城沐浴在一片金色當中,居民們進的進出的出,只有這時候,他們才調整了一下悠閒的步子,稍微加快了一些速度。

    兩側荷塘,花畦,開始吐露芬芳。

    鵝鴨上岸,群鳥歸林。

    小學的孩童散學了,斜跨著招文袋,從各個書院出來,嬉笑著各回各家。

    寺廟的晚鐘遠遠傳來,寧靜而悠揚。

    這就是現在的大宋,細膩,溫婉而優雅,這是漢民族文華凝練到顛峰而發展出來的搖蕩心魄的美麗。

    前所未有!其後再無!

    看著城門上方「文明門」三個大字,蘇油暗自痛惜,華夏文明,真的不應該承受那麼多的痛苦與摧殘!

    進入城中,回到書坊,掌櫃通知蘇油和八娘,程夫人叫他們去蘇宅一趟。

    於是兩人轉身,八娘領著蘇油前往紗縠行蘇家院子。

    院子是程夫人置辦的,繞過紗縠行當街門面,從後邊側門可以進到蘇宅裡。

    能培育出有宋一朝六大家中三位的聖地,蘇油進來之後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腳步也放輕了不少,生怕濺起一丁點塵土。

    這是大宋西南小康之家的標準院落。

    小康,一個美好的名詞,在大宋各路有不同的標準。

    放到眉山,這標準大致應該是指坐擁價值六七百貫固定資產,外加每年兩三百貫固定收入的人家。

    人口還不能多,按照五口之家來計算,勉強可入小康。

    後世總結封建王朝的滅亡,土地的劇烈兼併,總被納入重要原因之一。

    其實細究起來,事情似乎不是那麼簡單。

    就大宋來說,土地不貴,一畝上好的水田,價值並不算高,目前也就一貫左右,大致與一年土地所出價值相當。

    當然免稅的士大夫置辦才划算,如果是自耕農,那就是好幾年白幹才能回本。

    宋法對士大夫免稅田畝有詳細規例限定,即便是宰相之尊,所購土地也不能超過五十頃,多出的數額同樣必須納稅。

    慶歷新政的一大敗筆,便是暫時性放開了這項禁制,而公田開發,卻沒有跟上。

    結果買地的都是什麼人,可想而知。

    與之形成明顯對比的,那就是自耕農負擔深重,夔州路官田的種植戶,寧願選擇逃亡也不願意繼續耕作。

    即便如此,這樣的口子,也只能算是特殊時期的特殊政策,不能作為常態觀之。古代封建王朝的當政者們都不是傻子,他們一直很警惕這件事情。

    還有就是各種食邑,但那在大宋並不是真正的土地兼併,而是一種官方榮譽,相當於國家從歲入中拿一部分出來作為高官貴族的津貼,並不是他們實際佔有了那些地頭。

    那是大宋另外一個蛋疼的問題,稅收使用分配不合理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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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蘇家

    對於國家來說,這也是一種變相的承包制。因為這部分土地上農人的生活,是由食邑的享有人負責。

    總之,土地兼併,至少在大宋的國家層面和法律層面上來說,在立國到現在的大部分時期裡,都是被明令禁止的。被兼併土地上的人口,沒有成為國家負擔。

    問題其一,是士大夫貪得無厭,大量侵吞隱瞞耕地,這本身是一種違法,是執法不嚴,是有追究依據的。

    更應該關注的,是即使大宋地價便宜,大量的普通百姓,仍然買不起或者說不願意買便宜的土地,因此不能或者不願意成為自耕農。

    而且這部分人口中,一大部分不能有正常收入,不能納稅。

    最要命的是,這部分人口,因自然和人為的各種災害,還在呈逐年擴大的趨勢。

    雖然不能簡單地將這類人歸類為失地農民,但是肯定不是正常的勞動者和納稅人。

    這部分人平日的產出,被勳貴士大夫侵吞,而這部分人遇到生存難題的時候,則由國家來買單。

    按蘇油的看法,這就是根本上的不合理,是人口資源浪費,是國家負擔和隱患。

    綜上所述,或許土地兼併不是封建王朝覆亡的本質原因,原因可能更深一層——貧富差距的極度懸殊,貧困人口的過度擴大。

    一方面是稅收減少,一方面是貧者成為一個巨大的階層,國本動搖,那就在所難免。

    然而不耕地,就不能養活人口嗎?眼前這個小院,就是最好的說明。

    工商業的興盛,金融流通的加速,可以從很大程度上緩解土地和人口的矛盾。

    放大到整個川峽四路,「千人耕,萬人食。」的諺語,就出現在這個時候。很好地闡述了當前時期這個特殊區域裡發生的特殊現象。

    可惜沒有當政者深刻研究,或者說,總是遺憾地被華夏悲催的歷史進程打斷。

    又想遠了……

    陣陣的鳥鳴打斷了蘇油的思緒,讓他重新細細打量起這個小院來。

    小院由青石板鋪就小道,進門右手是通往前方門店的木板門。

    兩側是貼牆的瓦頂走廊,雨天可以通過走廊從內宅進入門店。

    側門進來是一座大花園,處處體現出女主人的精緻和雅趣。

    園內花樹繁密,但是都比較低矮,蘇油能夠發現一處奇特的現象——低矮的花林間,有一種豔麗的小鳥在此做窩。

    桐花鳳,體型不過拇指大小,渾身顏色豔麗,反射出金屬的光澤,以花蜜為食。

    它們正在花間飛舞。

    年幼時的八娘,蘇軾和蘇轍,在程夫人的教育下,十分愛護動物。

    他們在程夫人的帶領下,靜靜地觀察桐花鳳在花園裡的生活,絕不破壞鳥巢,而是好奇地打量著它們產卵,孵化,最後從醜陋的雛鳥變為金屬彩虹般美麗的成鳥。

    而這對子女的性格培養,絕對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走過花園,有一處小平地,那裡有一口水井。

    井口很小,水質清澈,一看井邊那株小樹蘇油便笑了。

    熟的不能再熟的東西——黃荊樹。

    蘇油一眼就分辨出用哪幾根樹枝,用來抽七八歲時候的蘇軾蘇轍最合適。

    蘇八娘見到蘇油盯著樹枝一臉古怪的神情,知道這小子心裡在想什麼,便小聲說道:「母親很慈祥的,我們從小沒挨過打。」

    不過想想又覺得需要對蘇油警戒一番,補充道:「不過換成小幺叔這麼調皮的人,那就也難說了。」

    蘇油對著黃荊樹做了個合什:「阿彌陀佛,黃荊樹啊黃荊樹,你我各自相安吧。」

    八娘忍俊不禁,笑道:「那你可要乖些,保住黃荊樹的真身,別讓它因你被破戒攀折才好。」

    院子裡還有一株荔枝,樹形優美,樹冠巨大,聽八娘說這是蘇軾親自栽種的。

    此公打小就有種樹的癖好,在眉山幾處寺廟道觀讀書時,別的可能沒留下,周邊山上松樹倒是被種下了不下三萬株。

    而且和蘇油一樣,蘇軾還成系統地研究了松樹的種苗繁殖和移栽方法,臨老了還詳細地寫進自己的著作當中,當成一項得意的成果顯擺來著。

    八娘看到蘇油的情形,狡黠地笑道:「不認識這樹了吧?」

    蘇油淡然說道:「『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山門次第開。』這荔枝斷然是嘉州品種。除了那裡,再要覓得就需要去到嶺南,這樹是子瞻的朋友送他的吧?」

    蘇八娘見鬼一般看著蘇油:「小幺叔,子瞻肯定與你相處得來。你竟然連這樹都知道。」

    蘇油心中暗自得意,這樹後來一直存活了九百多年,直到快二十一世紀才壽終正寢,蘇油在三蘇祠所見的,是一段枯幹以及從瀘州合江縣新移植來的一株。

    今天可算是見著活得枝繁葉茂的正主了。

    園子看完進入內堂,一位雅潔的婦人,正站在桌邊,笑盈盈地看著他們。

    婦人挽著一個髮髻,插著一支紫檀簪子,身穿一件淡月青色暗花的交領薄綢衫,外罩一件素青褙子,氣度優雅,容貌端嫻。

    雖然年過四十,可保養得當。渾身上下不飾珠翠,隻手腕上有一支絞絲銀釧。

    蘇油兩世孤苦,如果說需要有一位完美母親形象的話,眼前的程夫人,絕對是他心目中的典範。

    眼中便自然地帶上了孺慕之色,什麼亂七八糟的思緒都飛到九霄雲外,什麼多餘的話都不敢瞎說,老實得就跟一個見著貓的耗子一般,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小子蘇油,見過嫂嫂。」

    程夫人對蘇油的老實程度反倒感到奇怪,可一轉眼便見到蘇油手裡邊那枚膽丸,不由得微微一笑:「小油不用如此,看來你今日之行,又有了收穫。」

    蘇油這才站直身體,將手攤開:「嫂子說的是這個嗎?這是從食鹽裡提取出來的附屬物,主要成分是芒硝。」

    程夫人沒有問對錯,只是打量蘇油:「那你跟嫂子說說,如何能斷定它就是芒硝呢?」

    蘇油笑道:「小子頑皮,嘴刁,在村裡曾經試著融化鹽塊,然後濾掉雜質,試圖用此法去除鹽中夾雜的沙子。」

    程夫人搖頭道:「官鹽的質量,的確值得商榷。你繼續說,我很有興趣。」

    蘇油獻寶似地說道:「得到純淨的鹽水後,小子試著將它重新熬干,結果性子急,每次熬製出一點鹽粒,小子便將它過濾出來。然後接著熬。」

    「如此反覆,小子發現了一個問題,先期熬出來的那些鹽,味道純粹,而越往後,味道就越苦澀,這明顯不是同一種東西,而是兩種,或者兩種以上。」

    程夫人點頭道:「於細微處有發現,小油可謂心思細緻,一點蹊蹺都不放過,這是格物致知之理。」

    蘇油說道:「最後小子將這粗鹽所含物質粗分了兩類,一類就是雪鹽,另一類就是膽丸。」

    「然後這膽丸老伯爺看了,說物性和芒硝一樣,因此有此結論。」

    程夫人說道:「這就是說,粗鹽裡其實有好些類能溶於水的物質,通過你的法子,可以將它們分離是吧?」

    蘇油笑道:「其實還有一整套的工藝,那是小弟後來整理試驗出來的,能最大程度地分離出純鹽和芒硝。」

    說完將工藝和程夫人細緻地講解了一番,不過化學反應沒法細講,只說通過各種溶液融合可以產生沉澱,這些沉澱也是雜質之一,可以通過豆漿將之去淨,再用剛剛的方法將剩下溶於水中的物質一一分離。

    程夫人微笑著細細聆聽,不時贊上兩句,最後取來一個盒子,盒子中分成好多小方格,裡邊盛放著各種顏色的粉末,推到蘇油身前:「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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