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10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5 08:54
第三百五十四章 少年心事

  「寒雲度窮水,別業繞垂幔。窗中問談雞,長夜何時旦。」————————【秋夜作】

  涿郡,臨鄉。

  樹影搖曳,弦月高懸,山中浮起淡淡的霧氣,在月光下呈現乳白色,像是在山中傾瀉了牛乳、又像是博山爐裊裊燃起的煙,寧靜的夜晚如夢似幻,混淆了現實與夢境。

  「你不到長安看看,又怎可斷言漢室傾頹、不堪扶持呢?」昏黃燭光下,溫恕穿著一身整齊正規的朝服,梁冠玄袍、銀印青綬,像是隨時準備出門辦公、上朝覲見。

  這個話題父子二人曾談論過數次,溫恢再說道:「可是阿翁在雒陽也侍奉過孝靈皇帝……」

  溫恕的目光滿是慈愛,他靜靜看著兒子,輕聲教導:「漢室延續四百載,必然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有一絲希望,就不能輕易言棄。」

  窗外傳來『啪、啪』的聲音,院中植的竹子正隨夜風敲打著窗櫺。

  「……天子與你也是一般年紀,他能將朝廷恢復到此等地步,實屬不易,你又何必將前人為政之失遷於當今天子一人身上?」

  『啪、啪、啪』,竹梢擊打窗櫺愈發的急切了,細長枝葉印在窗紙上、像是橫生出來的鬼手。眼前的景物一時都模糊了幾分,少年忘了當時是如何回覆的,只記得忠心的蒼頭連滾帶爬的從外間跑進來,倉皇的叫道:

  「府君快走!公孫瓚派人來殺府君了!」

  外間隱約有粗暴的吵鬧聲、馬匹撞破院門、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音,火光隱隱照亮門窗。

  「我是大漢的涿郡太守,豈能畏死潛逃!公孫殘暴,要殺就殺好了,我不信他會有好下場!」

  「阿翁!阿翁!」少年連呼不止,被人攔腰抱住,速度極快的往後門退去。

  在火光中、喊殺聲裡,那聲疾呼仿若重錘擂在少年心裡——

  「記得我囑咐你的話,要到長安去!」

  「阿翁!」黑暗中,溫恢猛地翻身坐起,原來剛才所經歷的一切都是重溫的夢境,一覺醒來,夢中的人與喊殺聲皆消弭不見。

  四周靜悄悄的彷彿只能聽到自己砰然有力的心跳聲,以及遠處山中隱約的蛙唱蟲鳴。那殘忍血腥的場景雖是夢境,但那淒厲的喊叫聲、四處飛濺的鮮血、映紅半邊夜空的火光,還有那一隊面容猙獰的騎兵,無不清清楚楚的告訴他,這正是發生在幾日前的真實記憶。

  這是溫恢在臨鄉侯盧氏家中避難第七天了,臨鄉有貞侯盧植受封的二千戶食邑,自他病故以後,封地便自動交由長子繼承。雖然實封有二千戶,但臨鄉並不算大,尤其是自從劉虞改任並州,許多遷來的百姓擔心日子在公孫瓚的治下會不好過,紛紛遷走,此地人口便愈加稀少,真正的食邑其實只有幾百戶而已。

  溫恕在世時曾對罹病的盧植頗有照顧,還動過讓溫恢拜師門下的念頭、可惜因盧植病重而不能成行。這次遇難,溫恕預知已得罪了公孫瓚,自身難保,但自己的獨子卻不容有失,便想到盧植與公孫瓚的師生之誼,特意讓溫恢到臨鄉暫時避難,等風頭過去了,再設法回並州。

  盧植秉持『儉德』,家宅不廣,這幾日都是年僅十一歲的盧毓陪著溫恢一起同吃同住。

  溫恢轉過頭瞧著盧毓睡夢中的臉龐,在透過窗紙的月光下呈現出孩童獨有的飽滿與白嫩。對方與自己一樣,都是父母雙亡,可這幾天卻都是他來安慰自己,一個人成長起來只需要一個夜晚、一場變故,年少天真的孩童就會自覺的長大。溫恢心裡逐漸冷靜了下來,開始坐在床上胡亂想著,又忍不住推開窗子,讓月光痛痛快快的如流水般傾瀉進來。

  『長安真是的一個好去處麼?』

  溫恢看著美麗的夜色,不禁想起了父子之間最後說的那番話,再過幾個月他就要十六歲了。男子十五志於學,又是出身豪強之家,他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跟老一輩的人比起來,漢室亡與不亡,對他來說並無太大的執念、也沒有一種撫危柱傾的責任感與使命感。

  長輩們心心唸唸的光輝歲月、太平時日他都未曾經歷過,溫恢只知道漢室早已僨壞,與其守著一棟破房子修修補補,倒不如推倒重來。年輕人永遠是銳意進取、開拓有衝勁的,溫恢的這番理念在溫恕看來完全就是悖逆,父子兩人沒少為了此事鬧不愉快。

  如今父親不在了,自己真的要去長安,為一個重病沉痾的『老人』奉獻一生麼?

  想來也只有如此了。

  沉睡中的盧毓忽然不情願的嘟起小嘴,嘴裡含糊的說了句什麼,又揮手在面前驅趕了一陣,翻過身去睡了。

  溫恢抿唇一笑,這是外間的蚊蟲被他放了進來,擾人清夢了。他正要站到窗邊去拿掛在簷下的青蒿與艾草驅蚊、順便闔上窗子時,目光在無意間往外瞥了一眼,臉上的笑容頓時隱去了。

  臨鄉侯宅院雖在山中、卻也是個簡單的塢堡形式,溫恢住在山坡上的房中,居高臨下,看見遠處隱約跑來一匹快馬,徑直在院落前的望樓在匆匆停下。有護院持著火把迎了上去,幾人說了幾句後,便腳步匆忙的往院中而來,盧植的長子、現任臨鄉侯盧顯與弟弟盧績兩人也被驚動,在庭下披衣相見。

  「孫君夤夜造訪,不知所為何事?」盧顯命人奉上茶水後便將閒人驅散,徒留了盧績、溫恢等人。

  來的正是一身輕裝的弱冠青年,名叫孫禮,字德達,涿郡容城人。他與溫恢相識,見到溫恢後,立即上前說道:「賊人害了溫府君,更要加害與你。公孫紀以為你藏匿於我處,昨日下午便派了輕騎過來,如今我家已經不安全了,所以特來知會你一聲,怕是要辜負府君的託付,不能護送你西去長安了。」

  溫恢其實並未沮喪多少,他父親生前曾隱隱向他透露過幾分,孫禮是涿郡有名的義士,溫恕特意讓溫恢前去接觸,就是為了引人注目,從而為自己托庇於盧氏家中打掩護。

  如今自己連累到了對方,讓大致知情的溫恢好生過意不去,而在孫禮看來,溫恢這副黯然的神情卻更像是對命運的茫然無措,他不由寬慰道:「郎君毋庸擔憂,溫府君待涿郡有恩,我始終唸著他這份情。縱然是一時離不得涿郡,我也要護你平安。」

  「為今之計,還是先設法請出尊先君的遺體,將其暫且安葬。」盧顯皺了皺眉,開口說道。

  一邊的盧績是個沒主意的,蒼白著臉坐於一旁,只顧得唯唯諾諾。

  而就在商議之際,一個奴僕倉皇的闖了進來,著急的說道:「山、山下來了好多騎兵!」

  「怎麼可能!」孫禮被眾人注視著,霍然起身,驚怒道:「我這一路分明掩藏好了行跡,斷然不會有人尾隨,這片刻的功夫,我如何會不知後方動靜?」

  「阿翁在世時,常說孫君是燕趙難得的義士,小子自然是信服不疑的。」溫恢很快斂了神色,解釋說道:「只是這行人馬來的太蹊蹺,若非尾隨而至,想必就是公孫紀另外派來的。」

  「公孫瓚還敢來欺侮我等?」盧績不敢置信的說道,他父親是海內名儒,又是公孫瓚的恩師,公孫瓚再如何殘忍暴虐、殺害郡守,也不至於瘋狂到冒犯師門。

  盧顯暗悔自己居然下意識的懷疑起了對方,此時忙道:「是這個道理,我等先去看看,好做防備。」

  孫禮這才氣平了些,與盧顯、溫恢等人登上高處往下俯瞰。

  那是一隊星火飛馳的騎兵,人喊馬嘶,走到近前絲毫不在乎任何蔭蔽,大張旗鼓的往這方院落中策馬奔來。連月光也照不進的深黑樹林中隱隱約約,傳來幾聲粗壯的疾呼。

  「都給我趕快些!這裡頭的人,一個不留!」

  「諾!」一陣整齊劃一的應命,驚得蛙不再唱、宿鳥飛逃。

  溫恢瞧著遠處的動靜,瘦削的身子不由一陣發抖,他緊緊把著欄杆,耳畔似乎清晰的聽到對方的聲音。

  「記著了,咱們是易京來的白馬義從!」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5 08:55
第三百五十五章 漫漫林道

  「瓚挾勁氣,輒害宗子。百樓雖多,雲胡不死。。」————————【續後漢書】

  溫恢才依稀聽了這麼一聲,尚未分辨,便被孫禮一扒拉著往下跑去,而此時盧氏的護院也紛紛聚集著往前,試圖阻攔這伙不速之客。

  「爾等何人!竟敢擅闖臨鄉侯……」

  「呃!」

  為首幾人接連被對方斬落下馬,其餘人雖為護院,但也不過是盧氏從附近村中請來的健壯男子,見到眼前那宛如洪流一般的騎兵,個個駭然心寒,棄械而逃。

  溫恢被孫禮牽著在廡廊上四處奔走,院裡儘是剛從睡夢中醒來,穿著單衣、光著腳到處亂跑的家眷奴僕。有的房間裡不慎打翻了燈燭,隱隱有火光煙氣開始蔓延,人們愈加驚慌失措。溫恢見到這個場面,跟當天公孫紀帶人闖入自家府院時如出一轍,心裡愈是悲慼,他猛地掙開孫禮的手,大聲道:「放開我!」

  這時廡廊的盡頭忽然傳來一陣童稚的叫喚聲:「阿兄!阿兄!」緊接著,光著兩隻小腳板的盧毓從拐角處跑出來,與溫恢撞了個滿懷。

  後頭盧顯等人也匆忙趕至,剛喘了口氣,二兄盧績便憤慨著說道:「我家一向耕讀本分,沒料到會遭如此劫難!」

  說著,仍不住將目光移向溫恢身上。

  溫恢知道他這是遷怒於自己,本來是局外人的他們卻因為收留自己而引來了兵禍,他臉上頓時青一陣紅一陣,羞憤的說不出話來。孫禮嘆了口氣,將其拉在身邊,一臉歉然的說道:「一切皆為我辦事不周,未能料到彼等竟還能知道這層關隘。既然對方是衝著曼基而來,我這便帶其離開,一定不給尊府添麻煩!」

  「彼等何曾是找咱們要人?」盧績此時自詡佔了理,身為苦主,聲音難得的大了些:「沒見彼等進門便殺?連個商量的餘地都沒有,我家先君怎麼說也是他公孫瓚的師長,他竟敢如此悖逆狂妄,還有沒有將師長放在眼裡……此人若得好死,天道何在!」

  「夠了!」在這混亂的場合,盧顯此時還算沉穩,他斷然喝住盧績的牢騷。抿了抿唇,對孫禮溫顏說道:「德達這話就是要陷我於不義了,當初既然肯收留曼基,便早已做好了今日的打算。如今彼等來者不善,四處虐殺,我等只好先暫且在別處躲避,等之後再……」

  他話還未說完,便聽見身後『嗵嗵嗵』的傳來一陣腳步聲,孫禮眼疾手快,立即拔出佩劍,越過盧顯等人與對方搏鬥。孫禮是燕趙子弟有名的遊俠兒,在廡廊這樣狹窄的地形裡單打獨鬥,自然是身姿輕盈的他更勝一籌。很快,在解決掉了身後的追兵,孫禮這才折返回來,急切說道:「諸君在前頭先走,我來護衛周全!」

  剛才還氣勢凌人的盧績見到橫躺在廡廊上的屍首、地板上殷紅的鮮血,頓時失了方寸,面色蒼白,連忙說道:「快、快備車馬,我們先走!」

  盧顯無比失望的看了盧績一眼,他比盧績相差數歲,當年盧植在九江太守任上進討南夷的時候,他那時雖年幼,但也是在其身邊見識過的、也曾與盧植吃過苦。而盧績出生在雒陽,兩人的生活環境就決定了各自不同的性格。

  眾人不敢耽擱,盧顯立即組織家眷坐上車馬,沿著後山山道上尚未走多遠,身後的屋舍就已燃起熊熊大火。那隊騎兵又開始緊緊追了上來,根本不給任何活路,幾支弩箭『嗖嗖』的從後方射了過來,狠狠地釘在車後。

  盧績在車內聽得心驚膽顫,最後實在忍受不住,一腳踢開車伕,搶過韁繩,駕駛著車馬在一個岔道上離開了隊伍。他一直都將溫恢視為禍端,若非是他,自己好端端的怎麼會落得如此倉皇的下場?盧績認為在這個時候,對方的主要意圖就是溫恢,只要自己離溫恢遠遠地,就能夠確保……

  「子業!」盧顯聽到後頭的動靜,轉過頭看去,頓時喝道:「快回來!」

  盧績沒有聽盧顯的話,車子在狹窄的山道上左駛右轉,他的御術又不甚高明,很快車子就被一塊石頭頂翻了。盧績一家翻到在路上,隨之而來的幾名騎兵不消分說,揚刀便殺。盧績的哀嚎聲頓時響徹林間,盧顯聽了,面色痛苦難忍,猶豫了一瞬,立即叫停車馬,解下一匹馬來,翻身騎了上去。

  「我去尋他,你們先走!」

  盧毓從車子裡露出半個身子,連聲呼道:「阿兄!」

  「子家。」盧顯騎在馬上,平靜的看著對方,語調沉穩的說道:「這是阿翁臨去前為你起的表字,你今年還小,所以兄長們打算在你行冠禮時再正式相告。如今你也該長大了,有些事情也得由你去擔著,兄長們無才無德,家中數你最聰慧,我盧氏的家名還得靠你去振作。若是我……你且好自為之。」

  「你此時就是去尋他也沒有用了!」孫禮跳下車,一把抓住盧顯坐騎的韁繩,不願他去白白送死。

  盧顯臉色一變,很快定了定神,說道:「就算是如此,也權當是我去為你們引開一條生路。」

  「阿兄!」

  盧毓的叫喊在沉沉夜色中迴蕩著,他的兩個阿兄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孫禮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將溫恢、盧毓、以及盧顯的妻子帶到安全的地方。

  「這裡是督亢亭,離涿縣不遠,公孫紀他們決計料不到我等會跑回來。」孫禮騎在馬上,看著身旁共乘一馬的溫恢、盧毓皆是神情憔悴、兩眼無神,只有溫恢在聽到『涿縣』兩個字時,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絲神采。他輕嘆了口氣,正欲待說,卻見前方跑來一人,衝著他搖手招呼,孫禮連忙迎了上去:「孟高!」

  來者正是孫禮的同鄉好友馬台,兩人關係親密,見面寒暄過後,孫禮立即問起了家中的情況。

  馬台也是一個仗義豪放的漢子,他笑著說道:「有我在,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令堂現在我家安居,彼等也不是衝著你來的,過不了幾天,你再把令堂接回去。」

  「承蒙高義。」孫禮十分感激的拱手道。

  督亢亭長與馬台性趣相投,聽到人群中有太守溫恕與大儒盧公的後人,立時肅然起敬,認真勤謹的招呼,特意打掃了幾間客舍供給居住。

  「陋室多有不便,但也算是個安全的地方,諸位有什麼要做的,儘管去做。」亭長親自端來茶水,如是說道:「但有什麼小老兒能出得起力的,只需言語一聲,我無不遵命!」

  「我阿翁的屍首現在何處?」溫恢當先問道。

  馬檯面色黯淡,嘆了口氣,道:「誒,尊先君受戕之後,就被丟棄在市裡,一開始倒有幾個受過恩惠的主簿、功曹前去收斂,但都為公孫紀所殺,於是至今再無人敢去了。」

  溫恢鼻子一酸,立時流下兩行淚來,一想到父親屍骨暴露於野,而自己卻不聞不問,這樣就算是逃到長安了又如何?這輩子對得起父親的在天之靈麼?於是,他當即做下一個大膽的決定:「我要去涿縣。」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5 08:55
第三百五十六章 唯在孝義

  「孝無終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孝經‧庶人】

  「這可不行,城中太過凶險,我答應了尊先君,不能讓你有任何差池。」孫禮豎起眉頭,當即反對道:「公孫紀想必就在城中等著你去送死呢!」

  「無論如何,我都要走這一趟,即使公孫紀真在城中守株待兔,我也認了。」溫恢與他父親一樣,一旦下了決定,態度就會異常強硬,難以更張。他目光堅毅的看向不明其意的孫禮、馬台等人,又看向衝他投來讚許目光的小盧毓,義正言辭的說道:「若我連這一個『孝』字都做不到,以後就算是去了長安、保全性命,又如何在世道上立足?」

  這番話讓人悚然動容,漢朝以孝治天下,凡有察舉,皆稱『孝廉』。『孝』不僅是這個時代做人的基本品德、更是出仕為官的先決條件,一個人為官或許可以愚笨平庸,但絕不能不孝。溫恢若是現在棄父不顧,就算是平安到關中了,也會被人詬病指責,成為人生當中最大的污點。

  溫恢遵守孝道,不顧個人安危生死,孫禮內心歎服,也不再言勸、自然也沒有理由去攔。

  晚些時候,仍放心不下的馬台偷偷找到孫禮,問詢事宜。

  孫禮輕聲說道:「雖說讓小郎君身赴險地,有悖溫府君生前所托,但若其泉下有知,當會大感欣慰。」

  「可這也太犯險了。」馬台不免有些唏噓,雖然他也是佩服有孝行的人,但若是彼此換個位置,他未必會捨命去做這個選擇。

  「所以我們得要暗中幫襯,預先做好佈置。盡孝歸盡孝,但保命的路子,還得由我們來籌備。」孫禮淡淡說道,目光流轉之間,隱然有種明悟:「或許,這也不失為是一次脫身的良機。」

  第二天,身著斬衰裳、手持苴絰杖、頭冠繩纓、腳著菅屨的溫恢堂堂正正的走入涿縣城中,眾人見到這個身著喪禮中最高等的斬衰服的少年,在街兩旁竊竊私語,不知道這是哪家的英俊少年失去了父親、更好奇為何就他一人上街,身後卻沒有跟著必備的送靈隊伍。

  有些豪強家中的蒼頭上街採買,不乏眼尖者看出了少年的身份,立即拔腿便往家中跑去。溫恕善於理事,調解涿郡豪強之間的關係,頗有恩惠。因此許多士人諸如張氏、李氏聽說溫恢入城之後,略一思忖,便囑人暗中將消息放出去。

  涿郡豪強李立年紀輕輕、卻極有決斷,更是直接對奴僕說道:「此人純孝也!不畏死難,收斂父屍,如此孝行,若是再受戕害,世間豈有公道?怕是蒼天都不忍見此。」

  「謹受命矣。」管事的奴僕低了下頭,附和的說道:「在下這就將消息傳之全城,讓整個涿縣人都知道溫郎孝行。」

  李立輕輕頷首,就在這時聽聞門下傳告,容城孫禮來訪。李立眯了眯眼,笑說道:「溫府君良行播於燕趙!看來不止是我等,便是他人也不忍再坐視義士受戕,而欲有所作為了。」

  其實溫恕在涿郡為政也不算多麼的出眾、深受愛戴,主要還是因為許多本地豪強、士人在見到溫恕僅僅因為忤逆了公孫瓚的心意,而被殘忍殺害後,不免兔死狐悲、心生憤慨。在公孫瓚強大武力面前,他們倒還不敢明目張膽的反抗,但因為有了溫恕這個契機,許多涿郡、乃至於幽州其他郡縣的豪強都有了暗中對抗的念頭。

  這次溫恢入城撲父屍號喪痛哭的事蹟在許多人的背後參與下,很快散播開來。人人都說溫恢純孝至誠,以後必然是個有福的,面對著甚囂塵上的輿論,新被公孫瓚表任的涿郡太守公孫紀感到很是棘手。他才使人捉住了『自投羅網』的溫恢,還沒開始發落,便被外間的輿論搞的極為被動。

  正在煩惱間,都伯羅烽邁步進門,拱手說道:「府君,君侯傳你去易京一趟。」

  「我正在為大軍籌措糧草,敢問出了何事、要如此急迫?」公孫紀心虛的問道。

  羅烽抬眼看向公孫紀,一字一句的說道:「府君竟不知曉?臨鄉侯盧氏前日因收容溫氏遺孤,閤家被亂兵誅殺,只餘幼子在外,此時已然人盡皆知。」

  「混賬!哪裡來的賊人?」公孫紀下意識的喝問道,但一見到羅烽鎮靜的眼神,又想到『亂兵』兩個字,身形不免抖了一抖,不可置信的說道:「你這是、不、君侯這是疑心我?」

  「是與不是,還請府君先往易京再說。」羅烽一絲不苟的說道。

  公孫紀六神無主的離去後,有屬下人悄然貼近了羅烽,羅烽眼看著公孫紀遠去的車馬,頭也不回的說道:「你等都備好了?」

  「備好了,願意跟著都伯的一共有十七人,只待今晚都伯一聲號令,便能從獄中劫出溫氏郎君。」那人低聲說道,言語中頗有不平:「如今坊間人都在盛傳君侯不仁不義,二千石的郡守不合令旨,說殺就殺、恩師先公的家眷,更是敢直接派人上門施暴……大丈夫行於世,不光是要建立功業,更要行之仁義,弟兄們都不願再這樣了。」

  「嗯……」羅烽沉吟道:「君侯既然連盧氏都未曾放過,可見是再難回轉心意了。今晚三更之時,你招呼人等,與我劫持府獄。出城之後,直接往督亢亭去,孫德達一行人尚在彼處等候……我們,一起去長安。」

  那人興奮的說道:「善!此處既然留不得,那索性就換個地方去!我看長安就很好,漢家天子在上,就是公孫瓚再如何勇武跋扈,也不過執戟而已!」

  易京。

  公孫紀一進來便看到公孫瓚身著麻衣衰服,眼圈紅的像只發怒的獅子。他心裡咯噔一聲,頓覺不妙,險些將邁出去的腿收回去。

  「你來的正好。」公孫瓚也不去計較為何公孫紀會跑過來,在他眼中,公孫紀更像是鑄成大錯後趕來請罪,戕害師長家門的罪行幾乎已經坐實了:「臨鄉是你派人去的?盧公是我恩師,我素來待其尊敬有加,你倒是好膽,敢妄自生事,全不顧天下人如何待我!」

  公孫紀立即跪下,指天發誓道:「絕無此事!在下如何不知盧公待君侯恩義之重,豈敢使人冒犯?此事實屬有人暗中陷害,欲要害我、不,害君侯聲名,還請君侯睿鑑!」

  「若非是你,還有誰敢戕害盧氏!」公孫瓚看著跪在地上抖若篩糠的公孫紀,面上雖仍是怒不可遏,其實心裡已然漸漸反應了過來。

  恨不得他身敗名裂的人,渤海郡不就有一個麼?

  公孫瓚面色有些灰敗,他在戰場上所向披靡、無人可擋,但在人心算計上卻永遠稍遜旁人一籌。錯已鑄成,於事無補,他也只能儘量設法補救,挽回自己本就敗壞得不行的聲名:「你、你即刻回涿縣……」

  「君侯!涿縣急報,白馬義從都伯羅烽並十七騎衝入府獄,劫走了溫氏郎!」

  公孫瓚被氣得臉色發青,咬牙切齒的說道:「好啊、好啊。」

  「君侯。」白馬義從是公孫瓚的親兵,如今就連他們都背棄而去,可見這件事給公孫瓚麾下將士帶來了多大的衝擊,一個處理不好,其勢力就會立馬分崩離析。長史關靖心內焦急,生怕公孫瓚再性情用事,正欲進言,卻見暴怒的公孫瓚突然像洩了氣一樣,無比憔悴且落寞的轉過身去:

  「孝子、義士,沒想到都與我無緣吶。」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02:20
第三百五十七章 壅塞不通

  「且今之為政者,必有堂宇以為發號出令之地。」————————【重建成都府學記】

  為了補救,公孫瓚特意命人追過去賠金致謝,雖不致主動承認自己殺溫恕的錯誤,但也是出於嘉獎孝行,對溫恢格外優渥,表示不再為難。溫恢對這些示好不屑一顧,趁著機會,與孫禮、羅烽、盧毓等人簡單收拾了行裝,很快出涿郡南下,進入冀州中山國,西入太行。

  這件事在河北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公孫瓚名望一落千丈,部眾離心,勢力竟是達到了近年來最虛弱的時候。

  冀州陣營見此也開始躍躍欲試,在袁紹身邊進言,趁機征討公孫瓚。

  「猛虎受了傷,照樣是頭猛虎,不得不謹慎以待。」袁紹一手在腰間撫摸著劍柄,淡淡的說道:「公孫瓚實力未損,些許聲名,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他又不是靠這個起家。」

  「明公睿鑑。」田豐淡淡說道:「彼等只知道迎合上意,征討公孫,殊不知其中艱難,非常人所能知。單是聲名受損,不足以一擊滅敵,還得另外設法,讓幽州尚在觀望的豪強、高門徹底站到我們這一邊來。」

  袁紹頷首道:「嗯,近段時日已有不少人投書與我,只待時機一到,代郡、廣陽、上谷等郡皆能望風而動。至若塞外烏桓、鮮卑等部族亦有不少憎惡公孫者,也將為我助力。」

  「說起來,塞外鮮卑、烏桓等部族同推舉閻柔為護烏桓校尉,希望讓彼領鮮卑等胡兵。」田豐忽然問道:「卻不知明公意下?」

  「閻柔自小在胡人中長大,雖為漢人,心裡卻是個胡種,彼等鮮卑、烏桓哪裡是信服此人之義?不過是跟對異族一味殘殺的公孫瓚比起來,彼等更需要一個懷柔親近的人罷了。」袁紹自是眼界不凡,然而只對與己無關的事情才能做出十分精闢的評價:「當初護烏桓校尉邢舉,是跟『三明』征過羌的,何等強硬的人物,閻柔此人倒敢借外人之手取而代之,哼。」

  沉默寡言的沮授適時勸道:「如今明公與幽州豪強、塞外胡種皆為公孫瓚之敵,也皆欲合力除之。為今之計,既然閻柔此人頗得鮮卑之心,倒不妨虛與委蛇,暫且撫慰,等除去大敵以後,再徐徐圖之不遲。」

  袁紹微微頷首,他適才也只是對閻柔的立場表示不屑,但在『義』與『利』這兩件事上,他還是知道如何做出正確取捨的:「去拿我的印鑑,拜他為烏丸司馬,招誘烏丸、鮮卑等部。今秋之時,先讓他們出兵打一仗,明年開春,我等再共舉大軍。」

  郭圖在一旁頗為遺憾的插話道:「若不是突遭飛蝗,魏郡糧谷歉收,我軍今秋就可以動兵,又何須等到明年?」

  「飛蝗旱魃,此皆國家失德之咎。」袁紹拇指輕輕點了點鑲嵌在劍柄上的玉石,嘆息道:「受苦難的還是各地百姓。」

  郭圖眉眼之間也是頗為憂心,忽然說道:「聽說得遇災禍,國家不思內省修德,反興大獄、緝索關中。如今關中交通斷絕、音訊不達,也不知彼處是何光景了。」

  這一次袁紹安插在關中窺探朝局、散播謠言的人手被連根拔起,致使他再難及時接收朝廷的動向,這將對他以後預判造成深刻的影響。袁紹本來就在為此事懊惱不已,聽郭圖一說,面上不禁流露了幾分愁容,言不由衷道:「大旱數月,滴雨未下,再好又能好到哪去?」

  「明公說的是。」魏郡人、治中別駕審配說道:「屬下聽說河南、河內等郡皆在效仿關中,推行除蝗、賑濟等舉措,頗有良效,不如我等在河北也仿照其法,好早日除去蝗蟲。」

  「飛蝗就是從關中飛過來的!」袁紹冷哼一聲,輕蔑的說道:「可見朝廷自己都管治不住,這法子也未見得有多少效用,不過盡人事而已,緊要的還是德者匹位。」

  郭圖領悟其意,忙道:「明公睿鑑,但有德者在上,蒼天豈有再降災異的道理?僅是號召除蝗,不過治其皮肉,要想根絕,還是得切中要害。」

  「那什麼才是要害?」田豐忽然饒有興趣的質問道。

  郭圖一時噎住了,他注意到袁紹也在拿眼看著他,目光中帶著期許。郭圖知道這個情況不能再容他裝傻充愣,讓袁紹失望、也不能立即表態,到最後下不來台。思忖稍息之後,他最終下了決定,應答道:「等到幽州、兗州事了,明公坐擁河北四州之地,這『要害』便可從容圖之了。」

  這個回答等若委婉的對袁紹表示了支持,袁紹熟知士人有時的謹慎顧慮,當下不以為意的笑了笑,說道:「說的是極!總要勢力龐大,才有匡正天下、還安定於百姓的能耐!」

  「兗州綢繆多日,既有成算,暫時無慮。而公孫瓚所恃之強力者,唯有麾下義從騎兵,來去神速,難料難決。」郭圖於是趁熱打鐵,立即轉移了話題:「我等當下要先將這尾游魚釘死在案板上,而後便可從容刮鱗去骨、任我魚肉。」

  「好一個刮鱗去骨。」袁紹拊掌道:「不知計將安出?」

  郭圖進言道:「在下這裡倒是有一計,可以讓公孫瓚只知退守、不敢進取。」

  幽州,易京。

  壘壘高樓之上,有一童聲朗朗清越,如歌如訴:

  「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唯有此中可避世。」小童這已是唱了第十二遍了,但坐在上首的那個中年將軍不說話,他也不敢擅自停下。隻眼巴巴的看了下盤中的甜糕餅,悄悄嚥了口唾沫,又開口準備再唱一遍:「燕——」

  「好了。」公孫瓚笑著擺了擺手,看著這個從大街上隨手帶回來的小童,沉聲問道:「你多大了?」

  小童掰著指頭數道:「好像快六歲了。」

  「六歲好。」公孫瓚點了點頭,卻又不說哪裡好,反像是隨口一說:「再過一兩年,你怕是進不得這營壘了。」

  小童沒有理他,仍盯著那盤糕點。

  於是公孫瓚隨手一指,道:「拿去吃吧,我再使人給你家送三斗粟子。」

  這時長史關靖、結義兄弟劉緯台、李移子、樂何當等人接連入內,公孫瓚見了,又指使那小童將歌謠向眾人再唱一遍,而後問道:「這是近來閭裡傳唱的童謠,所謂童謠,助聖人之耳目也。這其中必有徵兆吉凶,我一直苦思不得其意,今日諸君來了,不知可有教我?」
Babcorn 發表於 2019-7-30 02:20
第三百五十八章 驕矜不恤

  「童子歌曰童謠,以其出自胸臆,不由人教也。」————————【丹鉛總錄‧卷二五】

  「閭裡小兒之言,不足為信。」關靖皺了皺眉,近前勸說道:「君侯是要建大功業的人,豈能多關注此等謠傳呢?」

  「長史這就不知道了。」公孫瓚的結義兄弟,卜數師劉緯台輕飄飄的看了關靖一眼,說道:「其《左傳》有載一童謠曰:『丙之晨,龍尾伏辰』,其應在九月、十月之交,征為晉侯圍上陽,後乃克。童謠類如讖語、星術,照應天道,豈能以小兒言蔽之?」

  「就是。」說話的是李移子,在幽州以販繒為生,家資豐厚,因為地位低賤而為人所輕,後來與卜數師劉緯台、賈人樂何當等三人,跟公孫瓚定下兄弟之誓,互相嫁娶子女,關係親密,這才成為公孫瓚的座上賓,更不懼關靖等士人:「關長史所言未免太偏頗了。」

  「卻不知劉君以為,此謠有何深意?」關靖本來就看不慣這些遇寵而驕恣的庸兒,此時臉色頓時板了起來,冷聲問道。

  「燕南陲,趙北際,說的就是這燕趙之地、督亢之間,有一地足以避世,以待天下之變。」讖語、術數這些正是劉緯台的強項,他難得一次能在氣勢上蓋過關靖,倨傲的說道:「依我之見,這個地方說的就是易京。此地臨易河,通遼海,北有雄山可以恃險,南有平原可以馳騁。君侯據此處,正是進可攻取天下,退可守護基業。」

  「這話也不無道理。」公孫瓚見關靖不以為然,開口說道:「時下最緊要的便是南邊,要想攻取冀州,易京便是重中之重。只要大軍屯駐易京,既可保幽州全境無失,又便於南下,而童謠所言恰如其分,怎能不說是隱然有天命示之?」

  關靖跟著想了想,覺得這麼說也不無道理,易京是戰略要地,若是能將兵力都聚集此處,日後也好方便集結調度,全力應付強勢的袁紹。只是這麼一來,未免有強幹弱枝、造成後方空虛的風險,他將這個擔憂說出來後,公孫瓚卻不以為然的擺擺手,道:

  「我此前也想過,但幽州東臨大海,遼東公孫度與我同姓而彼此親善;北有群山,烏丸等族早已懼服於我軍之威;至若西方代郡,雖毗鄰並州,但劉虞不善兵事,朝廷又多仰賴我制衡袁紹,也不足為慮。」

  關靖沒什麼高超的謀略,他們這一系許多的戰略幾乎都是由公孫瓚這個主公提出的。如今主公拍板了,雖是將其附會到其意不明的童謠上面,但關靖也提不出更好的決策,只得拱手應道:「謹諾。」

  劉緯台像是勝了一招,得意洋洋的看著關靖,關靖卻視若罔聞。

  於是公孫瓚著即下令,命關靖傳告涿郡、漁陽、右北平、廣陽等郡太守,不惜一切代價籌備糧草,儲存在易京。有了溫恕做前車之鑑,幽州各郡太守噤若寒蟬,他們有些是公孫瓚提拔的親信,有些則是沒有溫恕的那般氣節,紛紛在高壓之下,對郡內豪強、黎庶放肆盤剝。

  公孫瓚見了,愈發覺得這出殺雞儆猴做得對,不給點顏色看看,彼等士人還會繼續在你面前擺架子。他這樣想著,從而將溫氏與盧氏變故所帶來的消極影響給刻意忽視了。

  有了第一次,自然就會有第二次,公孫瓚記過忘善、睚眥必報的本性徹底暴露了出來。以往對於州中那些德高望重、聲名大於他的士人,公孫瓚還會忌憚幾分,如今只要他們有一句怨言,輒以重法殘害。譬如與劉虞交好的原常山相孫瑾在家中怒罵公孫瓚,被告發之後當即棄市,還有代郡程緒、漁陽張瓚等人,也因各種理由被殺害。

  公孫瓚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弊端,為此,他特意將衣冠子弟調任到困頓窮苦的偏遠之地,又對商販、寒門、遊俠等人大力提拔,其結義兄弟劉緯台、樂何當等人更是深受重用,充當打手,侵暴百姓。

  這樣一來,壞處是百姓離心、人皆怨之,好處就是在短時間內壓制了幽州所有反對勢力,並湊齊了近三百萬斛的糧谷。

  「爾等瞧瞧,彼等此前還說湊不齊,我看是根本不願出力!如今人皆奮命,糧谷不是說籌措就籌措來了?」公孫瓚站在易京的高樓之上,俯瞰著不遠處的糧倉門口排著長長的運糧隊伍,志得意滿道。

  治中從事、代郡范氏出身的范方再也忍受不住,不顧關靖的頻頻示意,出聲質問道:「君侯輕賤閥閱高才子弟、尊崇閭裡無德小人,在下淺薄,實在不明其故!」

  「你不明白?」公孫瓚一手把著劍柄,望著他哂笑道:「若是取用彼等,以高官待之,必皆自以為這是彼等應得的,而不會感激吾授祿之恩。若是提拔微小,就不一樣了,彼等會愈加感佩,為我盡心辦事。」

  上位者用人之道,只能做,不能說。公孫瓚口無遮攔,有悖用人唯賢的公理,讓范方極為憤慨。范方當即冷下臉來,甩袖離去,他是最早追隨公孫瓚的一批人,當年還奉公孫瓚調令前往兗州作戰。如今就連他也不能忍受,無疑會造成動盪,關靖憂心忡忡的看著公孫瓚,進言道:「君侯這是何必……」

  「不用理他!」公孫瓚把手一揮,斷然道:「我準備在易京開置屯田,以支軍資,你以為如何?」

  關靖一臉複雜的看著公孫瓚,忽然有些不認識對方了。

  許多賓客在第二天都掛職離去,公孫瓚也不在乎這些智計拙劣、為人清高的幕僚,任其來去,很快,身邊就只剩下關靖等舊人。

  「報!」一名斥候飛快的登上高樓,大聲道:「漁陽鄒府君有軍情上報君侯,燕國閻柔招誘塞北烏丸、鮮卑等部,聚兵馬三萬人,攻下漁陽、安樂等縣。府君合漁陽、右北平二郡,麾下只有數千郡兵,如今退至潞縣,還望君侯早派援軍!」

  潞縣是幽州州治薊縣東邊的門戶,此城一破,漁陽、廣陽、右北平三郡皆失,上谷、代郡毗鄰塞北,也將不穩。此時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稍有不慎,公孫瓚將丟掉整個幽州!

  公孫瓚早前信誓旦旦的斷定鮮卑、烏桓被他打的不敢對幽州再起覬覦之心,如今登時被打了臉,一腳踹進家門來了,這讓公孫瓚臉色發黑得難看。
Babcorn 發表於 2019-8-5 18:00
第三百五十九章 子將無裳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詩經‧豳風‧七月】

  河間,縣。

  落日時分,城頭旌旗一如既往的迎風招展,高高的張字大纛插立在城頭,向遠處無聲的宣示鎮守在這裡的、仍舊是袁紹手下得力大將、寧國中郎將張。此地本有兵馬萬餘,正好抵禦近在易京的公孫瓚,但就在前一天,城南悄無聲息的進駐了一支兩萬人的兵馬。

  這支軍旅十分低調,只有幾根顏、文等字的旌旗在暗沉黃昏的掩護下,表達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城門樓上,數員身材高大的武將圍在一處竊竊私語、小聲議論著什麼。未幾,一名身著常服的中年文士開口問道「義久在河間對敵公孫,當深知敵情,故由他先說。」

  五官分明的青年穿著一套合身的魚鱗札甲,將精壯結實的軀體撐了起來,顯得乾淨利落,他抱拳說道「諾」

  他伸手指著一旁懸掛的燕趙輿圖,幾道簡單粗糙的線條在他眼中宛如真實的河山城池「近來公孫瓚調集幽州各處駐兵,聚於易京,據探子來報,應有不下五六萬人,分駐於易京附近的塢堡之中。餘下諸郡只有些許老弱留守,又無大將統領,這才給了塞外烏桓可乘之機。」

  「這恐是他的全部家底了。」中年文士正是輕車簡從,從南皮悄然趕至縣的袁紹,他生來就有一番富貴雍容的氣度,即便穿著簡單的衣服,卻仍舊貴氣逼人「也虧得劉伯安辛勞數載,招徠流亡、務力耕織,不然光憑幽州苦寒之地,如何能讓公孫瓚養出數萬兵馬」

  「主公說的是。」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圓臉大漢甕聲甕氣的說道「公孫瓚是怕極了主公,又擔心得罪了幽州士人,所以才不顧邊患,調集兵馬在身邊。依屬下看,其人已然技窮,只消一戰重挫彼之精銳,燕趙之間,便無有可慮者」

  袁紹用人首重聲名、再是氣質、然後是才幹,說白了就是先看形象,無論是沮授、郭圖這些士人,還是其親自提拔重用的武將,多半是五官端正,沒有殘缺醜陋的。而眼前這個漢子卻唯獨是個例外,他是徐州琅邪人,名喚顏良,以驍勇聞名於世,為人勇而無謀,但袁紹極喜歡對方的憨直忠誠,引為心膂。

  「公孫瓚到底是怕了,幾句童謠便唬得他不敢出城,哪裡還有當年白馬將軍的風采」郭圖捻著鬍鬚,一邊得益於自己的手筆起了效用,一邊在袁紹身邊促狹的笑道「他既然收兵城中,閻柔等軍大可先全力進攻鄒丹,折其羽翼,步步蠶食幽州。」

  「虎狼不被射一箭,是不會老實趴在窩裡的。」袁紹掃視著輿圖上的山川道路、兵力佈防,低聲說道「地方都已商議好了」

  督軍從事、領烏丸突騎的牽招這時拱手說道「就在鮑丘,此地北接潞縣、南臨雍奴,是薊縣往西去的必經之地,山水相間,便於設伏。只消閻柔擊敗鄒丹,在鮑丘伏兵以待公孫,我軍在後銜尾追擊,夾攻之下,幽州或許能一戰克成。」

  正打算說話的郭圖不著痕跡的收回拱出一半的雙手,輕輕看了牽招一眼,不再多。

  「還是不可大意。」袁紹深吸一口氣,眼神並未有輕鬆多少「如今不同以往,我軍每一步,都要小心謹慎,三思而後行。」

  經歷了幾次挫敗之後,面對著日益強勢的關中朝廷,袁紹似乎再也無當年初得冀州、雄視河北時的豪邁氣魄,反而是心頭像壓上了一塊巨石,時時刻刻讓人喘不過氣來。性情也愈加陰鬱,縱然是郭圖這樣親近的人有時也捉摸不透。雖然這也讓袁紹收斂了不少得志便驕傲的缺點,但做起事來卻有些瞻前顧後。

  郭圖看著袁紹,眼底藏著一絲莫名的擔憂,他說道「謹諾,屬下與田公、沮公、牽君等人商議籌措已有數日,來縣之後又與諸將會商詳略,確保再無紕漏。明公麾下良將、精兵齊備,絕非公孫瓚一介武夫可比,更當無慮。」

  袁紹微闔著眼,沒有將這番寬慰的話放心裡去,他移步走向窗邊,郭圖、田豐、牽招等幕僚,顏良、文醜、張等將校跟在其後亦步亦趨,保持沉默。窗外正是數道殘紅的彤雲,懸浮在一輪紅日的周邊,飛鴻歸山林,晚風吹旗冷。袁紹親眼瞧著來時的一輪朝陽變成落日,心裡頓時有無限感慨,卻又不知往何處說,他站著思忖了會,忽然問道

  「東郡如何了」

  「二公子已帶著沮公與、逄元圖、蔣義渠等人率兵趕往魏郡,合同鄴城留守兵馬共二萬人,隨時準備南渡黃河。」田豐臉色有些不自然,顯然對袁紹派次子袁熙領兵負責兗州事務而頗有微詞。不僅如此,在去年袁紹派長子袁譚領兵去青州的時候他也曾持反對意見,若不是彼二者身邊都跟著才智了得的謀士,本人也還算聽得進諫,田豐早就直勸諫了。

  他停頓了一下,又接著應答道「只待陳公台、臧子源及一干人等在兗州籌備妥當,便能起事。」

  「好。」袁紹喃喃自語,忽然莫名其妙的說道「這次就看他幫誰。」

  兗州,陳留。

  九月秋陽熾熱雖弱於盛暑,但熱烈的陽光仍毫無遮攔的傾瀉在庭院裡,靠牆栽植的幾株桑樹,葉子都被曬得蔫蔫的。躲在牆角草叢深處的蟋蟀,高一聲、低一聲、若有若無的發出生命中最後幾聲鳴叫,更讓人感到煩悶難挨。

  剛沐浴完出來的時候,因為還有些許涼風,寬袖內迎風入懷,因此心曠神怡。可沒過多久,情形就完全不同了,張邈所做的藺席,如同燒紅的鐵板一般,燙得他額頭流汗、坐立不安,那一身良工縫製的寬袖深衣,都全然濕透了。

  讓張邈感到煩悶的不單是雨前悶熱的天氣,更是因為座前那人適才陳述的一番話語,思慮了許久之後,張邈緩緩開口說道「孟德當年討伐黃巾,便以家小託付與我;征徐州時,更敕家人我若不還,往依孟卓等語。其信重恩深,我豈能再有負於他」
Babcorn 發表於 2019-8-5 18:00
第三百六十章 義何如生

  「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後漢書‧卷十二】

  陳宮眼神一凜,知道這是說道要緊處了「張府君何故不明此一時、彼一時也。昔者曹操初入兗州,無一依靠之人、安身之處,所仰賴者,只有府君。又知府君俠義高名,斷不會有失,自然以家小託付,試問如今伐徐,彼等可還以家小託付」

  張邈本就拙於言辭,沒什麼太多的主見,被陳宮說的一時語塞,隱然被對方說動了。

  陳宮趁熱打鐵,繼續說道「袁冀州深悔當年之過,常言當初聯兵同盟,確有意滿忘形之事,幸而有府君直言相勸。只是當時尚不明悟,甚或還口出惡言,壞了友人十數年的情分念及如今年紀漸長,故友少存,不忍坐視情誼散逝,故遣將軍朱靈驅退外敵,拯陳留於危難之間,可不是與」

  「袁本初」張邈面露猶疑,當年他以慷慨好施聞名於世,與袁紹、曹操、許攸等人結伴為友,同遊於河南、潁川等中原各地,情誼深厚。後來參與謀劃誅殺宦官、又共倡義兵討伐董卓,彼此守望相聞,在酒酣後一起暢想未來該如何治理漢室江山、還天下太平,那時關係是何等的融洽

  可如今又是什麼緣故,致使兄弟反目,各自都好像變得冷漠、自私、勢利。

  當年慷慨激昂,發誓要做征西將軍的曹操如今要兼併兗徐、據守東方;而那要做士人楷模,成為汝南袁氏第四公的袁紹如今在河北志得意滿,做了不少違背初心的事。

  一邊是摯友、一邊是故交,張邈猶豫到最後,仍只是在原地徘徊彳亍,長吁短嘆,遲遲不下決定。

  陳宮見狀,知道不能逼迫太甚,便悄悄對一旁使了個眼色,再拱手說道「今豪傑四起,九州分割,府君當世人豪,以十萬之眾,守尺寸之地,反制於人,豈不惜哉眼下曹軍東征徐州,州內空虛,從事中郎許汜、王楷等豪強皆不滿於曹,臧君乃盛名義士,田使君又是朝廷封拜的刺史。若領兵迎之,共治兗州,觀天下形勢,不也是縱橫之計」

  兗州如今的形勢已經擺在張邈面前了,內有眾多不滿曹操誅殺邊讓等人豪強、嫉恨曹操的正牌刺史田芬,外有勒兵觀望的臧洪。以這種局面,張邈縱然是有意襄助曹操,也是杯水車薪,改變不了什麼了。而陳宮在此時遊說他,或許真是袁紹念及舊情,特來拉他一把

  陳宮看火候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要靠張邈自己去思量,便自覺的起身告退「話已至此,還望府君早做打算。」

  張邈尚在沉思之中,對於陳宮的告退只是下意識的擺了擺手,而他弟弟、原廣陵太守張超也從一旁的坐榻上站起,親自送別陳宮後,復又轉身回到張邈身旁。他垂袖站了一會,忽然嘆息道「阿兄還在顧慮什麼」

  「袁本初早年待我有恩,曹孟德與我的情誼也一向是深厚如初,我如今夾在他們兩人之間,實在是讓人為難吶」張邈無奈的嘆了口氣,輕聲說道。因為常年養尊處優,年已四旬的他仍是面皮白淨,彷彿三十歲的模樣,他踱步走到安靜的廡廊下,自言自語道「這如何會鬧成這個樣子」

  張超跟著他走到廡廊下,卻見廡廊的角落裡站著一名彪形大漢,穿甲執兵,赫赫有威。他眯著眼打量了會,很快認出了這個人「這就是趙司馬屬下能一手樹起牙門旗的力士吧」

  「嗯,這也是我軍中的老人了,當年我舉義兵討董,他是率然響應於我的。」張邈看著那員壯漢,眼中不禁流露出對往事的追憶,回憶起當年那段一起熱血沸騰的日子。

  張超提起這人不是為了勾起往事,而是示意張邈,剛才在與陳宮談論大事的時候,如何能讓這個護衛站在一邊侍候而且此時只有他們兄弟兩人,明顯是要談論私事,這人卻還沒眼力見,也不知自覺避讓。

  他也不搭話,只拿眼看著張邈。

  對方會意,立時說道「不用擔心,此人忠於護衛,話絕不傳於外,足堪信任。你有什麼話,但說便是。」

  張超這才勉強應下,不去關切這等小節。

  重回話頭,張超對曹操向來沒什麼好感,甚至認為曹操能有今天,掌握兗州,全是當年他兄長慷慨讓賢之故。那年兗州刺史劉岱、濟北相鮑信接連死於青州黃巾之手,兗州各郡唯有他兄長名望最高,適合挑起大梁。唯一的缺陷可能就是張邈是兗州東平人,依照三互法,不能做兗州長官可當時天下崩壞,朝廷西遷,誰還管得了這個

  可最後偏偏就是袁紹在暗中支持了曹操入主兗州,而他兄長還欣然擁戴

  若是當初張邈與袁紹的關係沒有鬧那麼僵,若是當初張邈能少看重規矩,那麼今日曹操所擁有的謀士、武將、兵馬乃至於一切,都將是他們的

  「前因如何,暫且不論。」張超避過對方沒有意義的自怨自艾,直截了當的說道「阿兄現今要考慮的是抉擇依陳公台所言,臧君不日就會率兵入東郡,與田使君合於一處,各家豪強皆已暗結異心,只待田使君一聲高呼,兗州就要變天若真到了那時,陳留四處皆是敵軍,阿兄又該何以自處難道還要為了他曹孟德死守麼」

  張邈面色沉重,他本就容易被信任的人牽著鼻子走,此時陷入了劇烈的心理掙扎。他艱難的張了張嘴,似乎不想承認局勢對他很不利「臧子源曾是你的屬吏。」

  臧洪曾被張超在廣陵太守任上征闢為吏,彼此有過一段君臣之義,當年董卓倒行逆施,天下怨怒,還是臧洪率先說服張超,倡舉義兵聯軍。張超欣然帶兵前往會盟,誰知最後卻成就了盟主袁紹,而他至今什麼也沒撈到,就連本有的廣陵太守也被陶謙弄去了。

  「他手下的兵是袁氏的兵,其人也是聽從袁氏之命,若要他不攻打陳留,這倒容易;可若是要他退兵,其又如何會違逆袁冀州之意」張超無奈的搖了搖頭,實則在心裡早已有了盤算,只待臧洪領兵進了陳留,以他與臧洪的關係,執掌兗州豈不輕而易舉當然,這是在張邈同意起兵之後的事了,眼下最關鍵的,還是如何說服立場搖擺的張邈。

  於是他又進一步加大了籌碼「阿兄莫忘了,朱文博還在陳留」

  「啊」張邈瞬間明白了,背後陡生一陣寒意。
Babcorn 發表於 2019-8-5 18:00
第三百六十一章 屈指成昔

  「往事今何追,忽若箭已釋。感時嗟事變,所得不償失。」————————【和子由除日見寄】

  朱靈,字文博,是冀州清河人,是袁紹的忠實擁躉,為了袁氏,他甚至可以至家小於不顧,眼看著老母死於城中,也要下令攻城。其人頗有謀略,擅軍陣,袁紹本就欣賞他的為人,尤其是在出了這件事之後,更是將他與先秦殺妻求官的吳起相提並論。

  其人侍奉袁紹極為忠誠,因為也被袁紹派其帶了三營數千兵馬南下,在擊退袁術之後駐守此處,奉命『保護』張邈。若是張邈不願意接受最後一次與袁紹重歸於好的機會,那麼朱靈恐怕就要將他取而代之了。

  「阿兄,若仍追隨曹操,則猶如自絕於途,陳留、我等也必將不保。」張超點清了利害,緊跟著勸說道:「難道阿兄還想投奔河南?可這樣做豈不是視袁、曹二人如賊寇?依我之見,不如趁早結好袁氏,曹操那裡另派人前去陳說難處,彼若果真明智,必不會怨恨。而阿兄亦可借此良機,緩和與袁冀州的關係,等日後局勢明朗、或是朝廷重振天下,居中為袁、曹二人轉圜,一同歸附朝廷、彼此相望,豈不正好?」

  張邈手撫著長髯,沉吟許久,這才在張超的慇勤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這讓張超大喜過望,不等吩咐,趕忙熱衷的親自跑去將陳宮再請回來。張邈看著迫不及待的張超忙前忙後,心裡不知如何陡然變得空落落的,像是本來填滿心中的某樣東西突然不見了。

  他有些悔意,在原地來回踱了幾步,很想與人傾訴心中的那股煩悶與失落。這時,張邈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角落裡仍舊如鐵塔般站立著的那名護衛,他立即走了過去,看著這個比他還要高一個頭的年輕護衛,忽然說道:「我記得你當年在閭裡鄉野,也曾做過任俠、有過一番義舉。」

  「諾。」那護衛一板一眼的回答道:「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鄉里有一人欺壓良善,我便以牛車載雞酒黍米,偽為候者送之,待到門開,便懷揣匕首殺此豪強。」

  「聽說當時追殺你的人有數百名,卻都不敢近前。」張邈也跟著想起了自己年輕時,也沒少跟著袁紹等人做過打抱不平的任俠之事,後來舉義兵時,也多喜歡擇選一些任俠出身的人做自己的護衛。他又問道:「那良善與你熟識?」

  答案卻出乎意料:「我與他素不相識。」

  張邈奇道:「那你又為何捨身犯險?」

  「但為一『義』字耳。」

  張邈沉默了,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受不僅沒有得到些許消解,反倒是愈加沉重了,像是吃了塊鐵。過了許久,直到他聽見張超等人的腳步匆匆傳來,張邈這才垂下眉眼,舉手拍了拍護衛的肩膀,莫名其妙的說道:「聽說你善舞雙戟,等那日閒下來了,你再舞給我看。」

  未等那人答諾,張邈便轉身走了,本就不長的廡廊,他二人的距離卻越拉越遠。護衛仍佇立在原處,始終不曾轉過臉來面對張邈的他,在此刻突然動了動,那宛如刀削斧砍般堅毅的臉龐上,這名忠厚的漢子眼底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精光。

  陳宮似乎早料到會有如此,當下愈是顯得從容不迫,讓張邈更覺得對方底氣十足、袁紹一方更是有備而來——兗州是真的再無曹操立足之地了。

  在聽了張邈的打算後,陳宮淡然笑道:「府君果然明達之士!兗州一旦局勢翻覆,高門釋懷、邊公仇報,州中士人無不感激府君之德。以府君與袁冀州的舊交,以後兗州之事,還得多仰賴府君呢!」

  這番話裡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張超聽了簡直喜形於色,在一旁高興的笑著。張邈卻是表現淡然,說道:「袁本初對我已有了成見,以後恐很難盡釋猜嫌,公台這話卻是託大了。」

  陳宮忙正色道:「府君多慮了,當年袁冀州與後將軍彼此不合,幾乎世人皆知,如今不也是兄弟攜手、南北呼應?可見一時恩怨,並非放之不下,何況府君與袁冀州之間深厚的情誼?」

  張邈心中一塊巨石終於落了地,大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是啊,說的是啊。」

  陳宮剛回到客舍,久候在此的兗州從事中郎許汜、王楷二人便立即迎了上來,他們瞧見陳宮面帶喜色,便知事已功成,紛紛開口道賀:「若是連張孟卓都背棄曹操,其人便真是眾叛親離了。」

  「曹孟德安忍無親,殘害賢良,他本該有如此下場!」陳宮突然臉色一變,在張邈面前著意保持的自矜蕩然無存:「我當年卻是如何看錯了他!」

  陳宮與兗州名士邊讓有師友之親,邊讓有名士之風,好針砭時弊,瞧不起宦人家世的曹操做兗州之主,傾向於支持正宗的刺史田芬,由此遭到曹操嫉恨,藉故處死。陳宮當初為了救邊讓在曹操面前說情過幾次,最後還是不遂人意。曹操對兗州士人的著意打壓,以及刻意抬舉荀彧舉薦的潁川士人,又讓陳宮等人愈加傷了心。

  邊讓之死更多的只是個引子,其深處還是曹操無法保障、甚至給予兗州本地豪強足夠的利益而激起的矛盾。

  「公台暫且安心,邊公亡故,不單是我等,就連張孟卓其人也頗有微詞。」王楷拱著手,輕聲說道:「我還記得那日張孟卓向曹操寫過書信,望其饒過邊公性命,可惜不成。我那時正送完書信候立門外,依稀聽得曹操自語『越是如此,此人就越是饒不得』,曹操為了一己之私,殘害名士,張孟卓在事後也是時常嘆惋。這次同意起事,心中未嘗沒有借此為邊公伸張的緣故。」

  許汜也在一邊附和道:「是啊,張孟卓也是兗州人,素聞邊公大名,高士遇難,孰不有扼腕之嘆?」

  陳宮是最能控制情緒的,剛才也不知怎的,壓抑許久的情緒一時洩了出來。此時見王楷和許汜你言我一語的勸慰,陳宮立時調整了過來,恢復了平靜的情緒,說道:「說的對,兗州如今是人心所向,我等所為也不是謀亂,而是讓田使君真正做到刺史之責而已。」

  王楷唯唯了兩聲,忽又說道:「只是,在下尚且有一事不明。」

  見到陳宮投來的探詢目光,王楷乾咳一聲,說道:「袁公欲進軍兗州,只需有臧君、田使君、朱靈等人攜手同力,後有沮都督調度,即可萬無一失。曹操率軍遠在徐州,荀彧等親信也在南邊,腹內空虛,旬月便成定局,何勞說動張孟卓?其人與曹操親睦,又曾與袁公交惡,這萬一遊說不成,走漏風聲……」

  王楷說著,向陳宮微微拜了一拜,道:「就為了宣示兗州人心皆見背於曹操,未免有些得不償失。」

  「你哪裡懂得。」陳宮眄了他一眼,自顧自的坐在席榻之上,拿起筆打算伏案寫信:「袁紹是心中有口氣,非要證明一件事不可。」

  許汜知道陳宮只是為了共同的一個目標而暫時與袁紹合作,心中對其並無多少敬意,故而對其直呼袁紹之名的不敬之舉選擇性的忽視,單就好奇的追問道:「什麼事?」

  陳宮剛在縑帛上落下一字,此時筆尖在紙上頓了頓,眼睛盯著哪張空白的縑帛,意味深長的說道:「他要證明,自己無論哪裡都比對方要強。」
Babcorn 發表於 2019-8-5 18:01
第三百六十二章 不自相信

  「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累紲之辱哉!」————————【漢書‧司馬遷傳】

  徐州,下邳。

  「今夜以商議城中防務為由,將中郎將許耽、司馬章誑召來,當即擒下。」騎都尉田豫坐於堂中,從容調度著各類任命。

  「謹諾」軍司馬士仁慨然答道,向田豫拱了拱手,隨即又轉向一旁的關羽,對其也是同樣的抱拳躬身,把各方面禮節都做全了,這才倒退著走出大門。

  「許耽、章誑等人雖為曹豹舊部,但彼等當日投誠在先、又是以繩縛主將曹豹。麾下部眾未嘗不寒心,若要再起叛意,豈能唆使部眾從之」關羽不以為然的捋著長髯,眯著眼睛想起了當日他出城追擊曹豹,團團圍住了丹陽軍營。稍微試探性的進攻之後,丹陽兵自中郎將許耽、司馬章誑以下,皆棄兵而降。

  當時章誑還親自押送著捆綁得結結實實的曹豹,向關羽跪下乞降、流涕認罪那卑微如螻蟻般的姿態讓關羽至今都瞧不起。

  田豫自知關羽高傲,既不喜歡沒骨氣,又不喜歡沒才幹,更不喜歡自以為是。但見對方如此形狀,故有意問道「雲長以為彼等可信」

  關羽立即搖頭,表情流露出一絲厭惡「我如何會信他們只是這苟且饒命,推自己主將出來邀功求生的小人,我以為沒那個能耐造成威脅。」

  「螻蟻雖小,可潰千里之堤。」田豫傾起上身,諄諄教導道「雲長不要小瞧任何一個人,或許某一天,那些被你輕視的螻蟻,也能在背後給你一擊。」

  關羽捋著長髯的手逐漸慢了下來,神色不動,眯著眼睛,更像是敷衍似得點了點頭。

  田豫無奈的嘆了口氣,有些人本性天生,如磐石難轉移。關羽恃才傲物,雖然固有其過人的本錢,但一味的以輕慢的態度對待屬下,若不改正,終會遭到反噬,但願他能早些想明白這個道理。

  最後還是田豫對人心的判斷高關羽一籌,蚍蜉確實有心、也有能力撼動大樹,當許耽、章誑被刀架在脖子上將事實和盤托出、並因曹豹之事對眾人破口大罵的時候,關羽著實吃了一驚。只可惜,他仍只是將注意放在了許耽口口聲聲說為曹豹報仇這件事上。

  「庸狗」許耽劇烈的掙紮了一下,又被刀背狠狠的拍打在地,他切齒怒罵道「我家將軍助陶使君過江來徐,戡平內亂、勤勞王事的時候,你還在平原當逃卒呢如今不過一年,爾等就敢背恩棄義,假借罪名殺我主將,我日夜恨不能食爾之肉」

  「混賬」士仁見關羽臉色發青,趕忙上去狠狠地掌摑了許耽幾下,直打得對方牙崩唇裂這才罷休。

  許耽被摑的滿臉是血,仍兩眼發紅的瞪著關羽、田豫、士仁等人,他突然瘋魔似得張口大笑道「哈哈哈哈你們以為除了我等就能保住下邳、保住徐州了告訴你們,曹公就算沒有我等做內應,也照樣能拿下徐州」

  「不過是趨利而貪生的小人罷了,還敢口出大言,說是為了義。若爾等真將曹豹之死視為生平之辱,當日又何故繩縛曹豹,叩首而降可見爾等也不過是嘴上說說,好讓自己以為自己是個義士,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田豫冷笑著說道,他聽夠了對方的狂言亂語,微蹙著眉頭,對士仁揮了揮手「帶下去。」

  接著,他又對按劍而立的關羽說道「雲長,若是今夜沒有捉拿許耽、章誑,揭露密謀,局勢又會變得如何」

  關羽是個聰明人,剛才也是一陣後怕,若是讓許耽等人得手,曹操大軍乘人不備、順利進城,那他們丟掉的又何止是一個下邳田豫也不是一般的士人,對方的話自然能往關羽心裡去,他立即心悅誠服的拱手言道「多謝國讓好言相教,羽銘記於心。」

  田豫這才點了點頭,對去而復返的士仁吩咐說道「丹陽兵幾經裁減,在西白城北內仍有千人部眾,如今其主將就縛,餘者皆不論其罪。現下是不敢繼續用他們了,未保萬全,你即刻點齊兵馬前去收繳兵甲,等此戰過後,再逐一遴選可用者。」

  士仁這回卻沒有接令,而是站在原地,低著頭,悄然用眼神往關羽身上飄去。

  關羽知道他這是表示以自己為首的好意,但對士仁這副奉承的做法仍有不悅,當下凝眉說道「你雖是我的下屬,但如今下邳內外皆聽田君號令,你只管領命便是」

  士仁身子一抖,這才低頭應下。

  田豫對此視而不見,繼續說道「內賊既除,曹操進軍以來,一直駐兵城外,必然不知此間事故。我等為求破敵,不妨將計就計。」

  數日之後的一個深夜,曹軍大營果然開始了密集調動。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曹操打算親自上陣,入城之後登上城門樓,就近指揮城中戰鬥。一切準備就緒,在臨行前,一副病容憔悴的戲志才突然拉住了曹操的轡頭。

  「志才你先回去,我等在下邳遷延旬月,今日得到機會,再如何也要一擊破敵。此間有我,你且好生休養,待破城之後,我再帶你入城。」曹操皺著眉頭,一臉憂心的說道。

  自從那次淋了一身山雨過後,戲志才一到琅邪國便生了寒症,後來仍強撐病體,為曹操接連拿下東海、彭城,進逼下邳做出了充分的謀劃。只是因為戲志才身體本來就弱,身旁又無良醫,多日操勞加重了病情,這才導致他病入膏肓。曹操這幾日已儘量讓他少思慮,很多謀略都儘量讓自己費心,這回戲志才不知怎的,硬是要過來勸阻他。

  「明公聽我一言,正是因為遷延旬月,更說明田豫並非易與之輩單憑許耽、章誑等人,如何能在田豫的眼底下暗作密謀萬一事洩,田豫設伏以待,我軍將危矣」戲志才氣喘吁吁的說道,緊抓著轡頭的手又乾又瘦,因為過度用力而顯得愈加蒼白。

  「這旬月以來,你也知道我是在等劉備與袁術的戰局,以及沛國田疇的動向。不然,何以至下邳於不顧」曹操輕嘆了一口氣,翻身下馬,握住戲志才的手,緩緩說道「如今劉備敗逃海西,田疇南擊九江,正是我等進軍之時。不能再遷延下去了,時不我待,呂布這只猛犬在青州吃飽了飯,不日就會回師,我得儘早立足。」
Babcorn 發表於 2019-8-5 18:01
第三百六十三章 因機決勝

  「聞將軍來東,大小踴躍,如復更生。」————————【三國志‧呂布傳】

  田豫與戲志才在下邳城來回攻防數次,互有勝負,戲志才最是熟悉對方的能耐,此時擔憂也不是沒有理由。而曹操急於攻城,心裡也有他的打算——自從他兵圍下邳以後,遲遲不發起總攻,就是為了看下邳國臨近的沛國的動向。沛國相田疇與田豫同出幽州,又代表著朝廷,他是否援助下邳,決定了朝廷在曹操與劉備兩人之間最終選擇誰。

  好在得聞劉備兵敗的戰報以後,沛國田疇立即毫不猶豫的帶兵南下。先是擊敗、收降了沛國南部,由袁術署任的沛相舒仲應,然後繼續進軍,與汝南太守劉艾夾擊九江、廬江,威脅袁術後方。一邊是牽制袁術退兵,給劉備苟延殘喘的時機,一邊是對曹操在徐州的軍事行動表示默許的態度。

  所以才得知這個消息後,曹操才再無顧慮,真正的做下決斷。要盡快破敵,從劉備手中接下徐州,為近兩年朝廷兵出關東做好充足的準備。

  「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在戲志才懇切的目光下,曹操終究是退讓了,他想了想,說道:「夜襲入城,敵不知我軍虛實,去太多人不便調度指使,改派一支精兵去也能起到奇效。」

  「文謙!」曹操隨即一聲呼喚,只見軍中跳出一名身材短小精悍的漢子,其人正是陷陳都尉樂進。其本是曹操軍中的帳下吏,因為作戰常身先士卒、先登陷陣、屢獲戰功,被曹操視為親信,一路提拔至都尉,每次攻堅拔銳,都指使他為先鋒。

  「末將在!」樂進身材矮小,卻提著把比他身體還要長的斬馬刀,未免有些滑稽,只是他素來凶神惡煞,旁人皆敬之不及,不敢冒犯。

  曹操沉吟一聲,緩緩說道:「你即刻帶所部兵馬,按照約定,先行入城。一路上多縱弱膽怯、性子不夠沉穩,當不得兵,以後有機會要推薦他去關將軍那裡做個帳下吏。但杜普不想去做刀筆吏,他反倒覺得安安心心做個小兵也挺好,等戰事了了,他就繼續去讀他的書。

  樓梯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突然,腳步聲停了下來,杜普不明其故,剛想探頭過去,卻見兩個人影從樓梯口飛快的跳了出來!

  「射箭!」杜普立即下令道。

  十數隻箭矢紛紛射向那兩道身影,發出幾道沉悶的聲音。

  士仁感覺有些不對,剛要說話,卻見哪兩道身影兩個聲音也沒有,才跳出一段高度,緊接著便頹然的落了下去。原來那是被人故意拋上來的兩具屍體,樂進就在此時,趁著諸人來不及換箭的功夫,從屍體跌落的空隙中躍了上來。

  那把長長的斬馬刀,在微弱火光的照耀下反射著明豔的光,照進了杜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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