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07
Babcorn 發表於 2019-8-5 18:01
第三百六十四章 迎難而上

  「至臨陣援枹鼓,毅然不少假。」————————【續資治通鑑‧宋仁宗嘉祐六年】

  杜普的頭顱被一刀砍下,一腔熱血四處噴濺,士仁被杜普臨死前推得踉蹌,目瞪口呆的看著樂進渾身浴血,手提長刀,像是從地獄中來的殺神。飛旋半空的頭顱悠悠轉了兩下,骨碌碌掉落在地,被樂進一腳踩住,杜普緊閉著眼睛、了無生機的一張臉正對著士仁。

  「杜普!」士仁驚駭的脫口道,他記得這個年輕人,當初他在小沛奉關羽之命募兵,這個瘦弱的年輕人懷揣著一支筆、幾根散亂的簡牘就要來從軍。從看到杜普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這個年輕人不適合戰場,他也曾向關羽推薦過這個讀過書的年輕士人,奈何事與願違,有些人終究無法坐上適合自己的位置。

  他本不是個性情堅毅的人,剛要往前一步,就被樂進狠厲的眼神嚇得後退。

  「這些年來,什麼樣的城頭我沒登上去過?何況是你這破房子?」樂進不屑的呸了一口唾沫,雖然這裡只有他一個人,而對面還站著十來個人,他卻渾然不懼,反倒像是自己在圍攻對方。他剛才以一擊之力威嚇到了眾人,趁此將長刀倒插在地上,從腰間拔出一把正常的短劍,口中說道:「我告訴你們,老子帶的兵,從來不怕攻堅陷陣!」

  正說著,樂進便提劍衝了過去,士仁自知不能弱了氣勢,咬著牙呼喝一聲,鼓舞部下跟著衝了過去。

  樂進嘿然一笑,他仗著身材短小,在狹窄的二樓得以靈活轉身的優勢,弓著腰,先湊近一人身前,把劍往對方小腹中送入數寸。然後一邊絞動著對方肚腸一邊頂著對方,利用對方作肉盾往前猛衝,幾人猝不及防紛紛跳落到一邊,樂進再趁此拔出劍刃,回轉身來四處挑殺。

  一時間刀光劍影,在閣樓上影影綽綽。

  同樣的場景發生在城門處的許多地方,在一開始的驚慌之後,樂進的部眾很快反應了過來,街面上有箭矢,他們就闖進臨近的屋宇裡去;城頭有人疾呼著關門,夏侯淵便親自站在城門洞裡指揮,命人順著城門樓梯攀爬。

  夜襲戰被打成伏擊戰,很快又變成攻城戰,局勢急遽變化,最是考驗領兵將領的應變能力。

  「埋伏就埋伏!」夏侯淵生的文質兼備,面白無鬚,高高的個子,一身札甲穿的整整齊齊、一絲不苟。在這個混亂的局面中,他毫不慌亂的站在原處,無疑給了許多人吃了顆定心丸,他斬釘截鐵的說道:「進了城,豈有再出去的道理?樂文謙都不見出來,我若是走了,豈非陷人於死地?」

  說罷,他又狠狠一揮手,厲聲道:「都給我上!先把城門拿下來,些許小卒,咱當年不是沒打過,今夜更不懼他們!」

  「謹諾!」其弟夏侯廉慨然抱拳,然後拔劍招呼一眾親衛,親自帶領他們往城頭殺去。

  徐州豪富,就連下邳的城門樓都是以白石為礎、涂以白漆,時人多忘其門本來名號,常稱其為『白門樓』。

  校尉關羽命人搬了個胡床放置在白門樓上,在哪裡,他可以坐觀城頭、俯瞰全局。此時在他眼中,夏侯淵擁堵在城門,進退不得,樂進所部受困於城門附近街面的伏兵,縱然已開始組織人手衝入屋內,但大多數都沒有撞開屋門的能力,只好躲在屋簷下苦苦僵持。

  局勢看似對己方很有利,縱然夏侯淵等人堅持不退,在關羽看來,那也只是負隅頑抗,只要自己守住這城門……

  「將軍!敵將帶數百人往城上殺來了!」斥候趴著城牆往外冒出半個腦袋,小心觀察過後,背負著弓箭跑來請命。

  關羽坐在白門樓前的平台上,四周燃起的松木火把的火光將他的臉龐照的通紅,他輕撫長髯:「敵將是誰?」

  斥候道:「屬下不知,只聽見他們稱呼『夏侯將軍』。」

  「當是夏侯淵無疑了,其坐不住,要親自上陣了。」關羽身形一動,從胡床上站起,道:「我去會會他。」

  「將軍!」身後一個少年忽然出聲道,他與關羽有七八分相似,年紀約在十六七歲之間,懷裡抱著把長刀:「將軍身為一軍之主,不可輕動,還是讓在下去吧。」

  關羽立即擺手道:「你不行,夏侯妙才五年前便隨曹操起兵,大小征戰不斷,用兵機變,豈是你一個孩子能對付的?」

  那少年正是關羽長子關平,當年關羽殺人潛逃,留妻兒在河東老家,後來河東遭遇白波黃巾,妻子死於逃難途中。關平在處理喪事之後,千里迢迢趕去尋父,後來一直跟隨在關羽身邊。關平生的高大健碩,只是他年紀輕輕,關羽仍將他當孩子看待。

  在軍中關羽不讓關平稱呼他為『阿翁』,而是要以尋常將士對待,故而關平以下屬自稱。此時關平臉色一紅,正要說話,卻見關羽一把拿走懷裡的刀,用不由拒絕的語氣說道:「你留在此處。」

  說完,便點齊人馬下樓迎戰去了。

  「果然有伏兵……」曹操得知這個消息後眉頭緊鎖,他身披大氅,立於帳外,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下帳內的燈火與人影,幾名隨軍醫者正在燭光下小心商議著病人的病情。濃濃的藥味在一旁若有若無的傳來,隨後,曹操轉過身來,目光凝視著漆黑的夜色,喃喃自語道:「志才誠不欺我啊。」

  「接下來該如何,還請曹公示下。」厲鋒校尉曹仁、陷陳都尉於禁、都尉李乾等將聚在身周,皆靜候著曹操的軍令。

  「妙才做的沒錯,此戰關乎勝負,絕不能退!」曹操吐了一口氣,重重的說道:「子孝,你即刻點兵,帶所部人馬進攻東城!文則,你所部最為嚴整、能臨危不亂,此刻由你帶所部兵馬往西城相援。去告訴妙才,不計死傷,也要給我攻佔下邳城!」

  「謹諾!」諸將轟然應命,聲音整齊劃一。

  曹操這才點了點頭,復又問向從事王必:「讓你辦的事辦好了沒有?」

  王必立即躬身說道:「今夜開戰之前,屬下便將劉備派來傳信的信使放入城中,想必此時田豫已經知道盱眙、淮陰的戰事了。」

  「上兵伐謀,田國讓是個聰明人,他會知道怎麼辦的。」曹操負手而立,對眼前的戰局似乎漠不關心,反倒是格外自信的樣子:「我與劉備的這次交鋒,還不是生死之戰。」
Babcorn 發表於 2019-8-5 18:02
第三百六十五章 善之善者

  「上兵伐謀,攻心為上,不戰而屈人之兵。」————————【孫子兵法‧謀攻】

  當曹仁、於禁等生力軍帶著精銳的青州兵大舉攻城的時候,沉寂的下邳終於被驚醒了,城頭燈火幢幢,人影綽綽,不斷傳來驚慌的呼喝聲。彼等將校大都知道今夜要設伏,但都沒想到曹操過分狡猾,竟只派了一支偏師入伏。如今下邳城兩萬守軍有大半被關羽調去西門,剩下的均分三城,一邊城牆僅有三四千人留守。分攤開來,根本招架不住。

  曹軍的精銳,無論是下邳城原有的徐州軍、還是劉備帶來的舊部心裡都清楚,當年曹操怒而興師,殺得徐州流血漂櫓,就連作戰強悍、被陶謙倚為助力的丹陽兵也是曹軍的手下敗將。如今丹陽兵被關押在城中,城頭上站著的守軍大都是田豫從東海、彭城等國調集來的郡國兵。

  平日仗著人多勢眾、高牆深池,他們尚還能抵抗一二,如今兵微將寡,城下衝殺上來的又是虎狼一般的曹軍。當一個守將在轉身逃跑時被曹仁砍翻在地後,餘下的部眾不是懼怕的跳牆而走、就是棄兵跪下求饒。

  曹仁先是命人捉住了一名軍司馬,問清城中詳情、尤其是被關押的丹陽兵離此地不遠後,將他猛地往地上一推,向身邊親衛們喝道:「去!先將丹陽兵放出來!」

  城門告破後,大批曹軍源源不斷開進城中,如蟻聚般佔據了城樓,曹仁凝目眺望,隱約聽見西邊城牆仍有殺喊聲,便命人點火焚燒城門樓。沒過多久,滾滾濃煙垂直升起,火光衝天,北城、南城守軍軍心大亂,紛紛逃離城牆。有的結夥往城外逃去,試圖通過泗水朝下游逃脫,結果往南的逃兵正好落入都尉李乾、曹昂、曹純等人包圍之中,其結果可想而知。

  東城的火光在夜色中格外顯眼,關平心知不妙,連忙對人吩咐道:「快,快去打探!告知田公!」

  城牆樓梯上的關羽此時正與夏侯廉搏鬥,他剛一刀砍斷夏侯廉的右小臂,正欲進一步斬向對方脖頸,目光忽然瞥見遠處城頭火起,心裡頓時亂了一拍。

  夏侯廉自知不是對手,趁著關羽短暫分神之際,抱著右臂的傷口,順著樓梯踉蹌而逃。

  關羽沒有理會這個對手,才一交手的時候他就知道以對方粗疏平常的身手,絕不會是曹操的臂膀夏侯淵,當下也沒有了繼續追擊的念頭。

  城門告破之後,曹軍沿著中央街道貫城而來,進逼西城。夏侯淵、樂進等人也一鼓作氣,派出數量稀少、視若珍寶的重甲軍士迎城而上,城上仍斷斷續續有不少飛矢落下,曹軍憑藉甲厚,繼續負箭而上。待到登上白門樓,卻發現其上除了一個都伯以外,再無更高等級的將領。

  主將關羽、關平等人此時正沿著城牆往北而去。

  夏侯淵登上城頭,立即安排人手準備防務,向曹操通傳捷報,他環顧四周,沒有見到那個熟悉的矮小身影,心裡忽然一慌,忙問道:「樂進呢?」

  旁人面面相覷,良久,才有一人匆匆從城下拋上來說道:「樂將軍追擊城下設伏的軍司馬,往城北去了!」

  聽到樂進無事,夏侯淵剛放下心來,緊接著又是一驚:「快叫他回來!」

  關羽帶著關平以及兩千部眾來到北門的時候,騎都尉田豫已然在哪裡勒兵等待了,他此時也是短衣披甲,騎在馬上凝望著北邊寂靜無聲的夜色。田豫適才來時也與曹軍在城中進行巷戰,身中數創,幸而未傷及要害。見到關羽等人來了,他這才收回目光,心灰意冷的一笑:「雲長,我們走吧。」

  「走?」關羽逼進一步,手裡提著刀,冷然道:「為何要走,我們還沒輸!曹軍不過是入了城,我等在城中尚能組織數千人馬,依託巷道,如何不能退敵?」

  「輸了。」田豫重複著說道,他此時倒不急著催促南逃,反而是站在城門之下慢條斯理的跟關羽解釋道:「袁術在淮陰擊敗了劉使君,如今使君已與張翼德、陳元龍等人退兵海西……我們已經輸了,下邳城守或不守,都已無關乎大局了。」

  關羽眉頭豎起,面色深沉如水:「消息屬實麼?」

  「今夜交戰之前,信使從此門入城送來的。」田豫淡淡的說道,末了,又補充了一句:「是曹操特意放他進來的,淮陰的消息,曹操也知道了。」

  「既然是曹操特意放進來的,消息就可能是假的。」關羽說道。

  田豫轉過身來,特意環顧了一週,看了看門內門外,四處皆是火光以及刀兵交擊的聲音,唯獨此處安靜非常。這時,門外跑來一名騎士,他面見關羽、田豫,在馬背上抱拳道:「稟都尉,城外沒有伏兵。」

  「我也希望這是故意用來亂我軍心的計謀,但是你看……」田豫頷首,表示瞭解:「這偏就是真的。」

  關羽緊皺著眉頭,不明白田豫猜測的根據是什麼,且聽對方繼續說道:「將軍有所不知,徐州的戰局從曹操南入琅邪國開始,就不在於下邳一城一地的得失,更不在於我軍與曹操之間的勝負。而在於劉使君在淮陰能否成功抵禦袁術,若是能,沛相田子泰就會自西來援我軍,若是不能……這會,田子泰應當接到消息,往淮南去了吧。」

  「這憑什麼!」關羽不忿的說道:「玄德公一心為了漢室,夙夜憂嘆,朝中也不乏陳公、孔公、鄭公等人為之聲援,朝廷何故厚此薄彼!」

  「憑什麼?」田豫有些覺得好笑,回過頭來看向關羽:「就憑那曹孟德也是一心為了漢室,就憑他在朝中也不乏一眾潁川士人為其伸張!就算是強勢如天子,也要從中顧慮、權衡,若是二者不能並存,只能留一個最強者助朝廷在兵出關東時搖旗相援、除暴靖難,那就索性讓我軍與曹操分出高下!」

  關羽被田豫這一連串的話語說的愣住了,他心裡不由得想到,這不是一場戰爭麼?如何還關係到了朝廷最高層的權力爭鬥與利益紛爭?

  他到底是閱歷太淺,尚且不明白這其中的奧秘,戰爭,永遠不是侷限在一城一地,有時候發生在局部的一場戰爭,往往在還沒開始的時候,勝負就已經在千里之外注定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8-5 18:02
第三百六十六章 屋漏連雨

  「此所謂福不重至,禍必重來者也。」————————【說苑‧權謀】

  「雲長。」田豫知道這對於關羽來說很難接受,不免緩和了語氣:「有些人看到的或許只是這下邳之戰,而有些人卻能往更高處看,只有看得多,才不會做錯、才能知道該怎麼做。據我的猜測,朝廷的策略或許是想讓曹操守兗州,抵禦袁紹、劉使君守徐州,抵禦袁術,再聯合劉荊州、薊侯等人,合擊袁氏,廓清天下。可人心難測,同樣的戰功,你一份,我一份,雖是公平,但若是沒了你,我一人獨佔兩份,豈不更好?」

  「曹孟德!」關羽知道了事情的緣由,咬著牙,恨聲說道。

  「走吧,他好歹給我等留了條路,不至於無法收場。」田豫苦笑著說道,一邊已經拉起了馬韁,剛才他之所以在城門處安之若素,不急著逃跑,就是因為他篤定曹操不會對他們趕盡殺絕。他不免將曹操與劉備做起了對比,忍不住感慨道:「此人對時機、分寸、人心,把握得極好,我輸在他手上,倒也不冤。」

  兩人在門下又等了會,直到士仁負傷帶著最後一批人趕至,田豫便再也不等,催促著起行。

  「不等陳公瑋了?」關羽看著後方匆匆追過來、卻又在途中被人攔下的樂進,心裡嘆了口氣,出聲問道。

  陳瑀,陳公瑋是陳登的長輩,早前曾助田豫誅殺曹豹、控制下邳國,如今不僅不見田豫帶他一起殺出來,好像也沒有等他一同出城的意思。

  「不等了,下邳陳氏可不好等。」田豫聽著身後城門戛然關上的聲音,兩腿下意識的夾了下馬腹。

  眾人腳步加快,沿著官道往西而去,走了半晌,關羽忽然疑惑道:「這不是往海西去的方向。」

  劉備所逃往的海西縣屬於廣陵郡,卻位於廣陵的最北、下邳的最東、東海的最南端,東臨大海,地接東海、廣陵、下邳三郡國,人口雖少,但位置優越。原本只需找到船隻,順流東下,便能抵達海西,可田豫偏是帶著他們往西邊走,這讓關羽不甚明了。

  聽了這話,田豫抬眼四望,接著寥落的星光再次確認了一遍方向,他看見蒼茫茫的夜色寥廓,東邊啟明星忽閃忽暗,天盡頭開始出現一線曙光,深黑的山峰與蔚藍的天空開始涇渭分明:「我們不去海西,去沛國——只有去了哪裡,我們才不會被真正拋棄。」

  經過一番打掃過後,曹操走進了這間下邳相所居的府邸,對王必下達著接下來的軍令:「讓子廉在東海多徵集糧草,琅邪的事多看顧點,但得少管,呂布若是來了,讓臧霸自去應付。還有淮南,妙才用兵神速,天亮以後,即刻帶兵去盱眙,配合田子泰等軍進攻袁術,不得讓其過淮河一步,我等務必要做出表態來……對了,陳公瑋呢?」

  陳瑀身著寬袖深衣,步履翩翩的從後堂走了出來,對曹操拱手說道:「多年不見,曹公安好。」

  「公瑋。」曹操昔年曾在雒陽見過陳瑀、陳珪等公族子弟,雖然他們都只跟袁術玩得好,與袁紹關係不深,但在這個環境下,能敘舊誼就是一個莫大的優勢。曹操知道要獲得徐州豪強的支持,少不得陳瑀從中搭橋穿線,於是熱情的迎了上去,說道:「我還以為是我治軍不嚴,致使你跟田國讓走了呢。」

  「曹公這是說的哪裡話。」陳瑀眯著眼笑道,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什麼不對:「我可是一直在等曹公呢。」

  「等我?哈哈……」曹操客氣的笑著,邀請對方入座:「漢瑜公近來如何?」

  「主公!」正說著,只見陷陳都尉樂進、行中軍校尉史渙兩人一前一後的走了進來。

  曹操眯眼看去,見兩人的表情雖是同樣焦急,但也有細微的不同,樂進擺出的焦急隱然透露著不甘,而史渙則是帶有一絲慚愧。他心裡頓時明白了幾分,先是向正要開口告罪的史渙一擺手,輕聲說道:「公劉先下去吧。」

  早在曹操剛開始發跡、擔任雒陽北部尉的時候,史渙就以門客的身份跟隨左右了。如今身為中軍校尉,執掌親兵,貼身保護曹操的安危,卻連樂進都攔不住,著實讓史渙慚愧。

  曹操雖然沒有表現出什麼,但心裡已然有了些許不悅——看來得有個更貼身的護衛看守門戶才行了。

  陳瑀在一旁觀察著,不發一言,他素有耳聞,知道樂進是曹操的愛將,提拔於行伍之中。只是他從未聽說樂進除了打仗勇猛以外還有什麼出色的謀略,而作戰勇猛,每個軍中都有這樣一兩個先登死士,為何獨獨是樂進?這個疑問直到親眼見到曹操與樂進二人站在一起之後,才算是有了眉目。

  他十分自覺的選擇了迴避。

  「主公,關羽等人敗逃,士氣盡喪,何不讓我帶兵去追?」陳瑀走後,樂進幾步走到近前,兩人相對而立,他抬頭看著曹操,十分費解的說道:「若是任由彼等南下,與劉備殘軍合兵一處。在我軍即將對付袁公路的時候,其在一旁也會對曹公造成不小的麻煩。」

  「劉備沒有那個機會,更沒有那個實力。」曹操輕描淡寫的說道,似乎並不把劉備放在心上,他篤定的說道:「我若是田國讓,就絕不會去海西尋劉備,與其去海西,倒不如去沛國找自己本家來得萬全。田疇如今雖是進軍九江,但其下只有三千多越騎營兵馬及數千郡國兵,聲勢不大,若有田豫、關羽一旁相助,結果可就不一樣了。」

  樂進忍不住說道:「可這樣豈不是更麻煩?」

  「是啊,誰教事已至此呢。」曹操得意的笑了一聲,笑聲突然戛然而止。

  門外匆匆走來一人,正是曹操指定侍奉戲志才的主治醫者,他一臉忐忑的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戲公……病故了。」

  「你說什麼?」曹操身形一震,險些癱軟下來,樂進趕忙扶住了他,而曹操這時卻已經是潸然淚下,泣不成聲:「志才啊!」

  戲志才死於風寒,這種病病情多樣,本就難治,又無名醫,遷延到這個時候已經算是福氣了。曹操結果戲志才臨終命人口述的遺書,才打開看了兩眼,便緊攥成一團,哭嚎道:「他這是勸我以保全漢室為念吶……志才一走,我以後又將尋何人問計、以定大事?」

  在場眾人也不免唏噓不已,戲志才在軍中低調隨和,從不拿架子,很受眾將信賴,如今他因病早亡,實在讓人扼腕。夏侯淵、曹仁、曹昂等人聞訊後匆匆趕至,勸慰之餘,不免心下黯然。

  未等曹操心境平復,很快又傳來了一個噩耗。在山陽郡的荀彧傳來快馬急報,言及兗州刺史田芬聲討曹操欺壓主官,僭越一州之權,殘害名士等罪名,邀原青州刺史臧洪領兵南下討伐。作為討董聯盟的發起人與誓師人,臧洪在中原名望隆重,他的到來,立即讓兗州東郡、濟陰、任城等郡國舉旗響應。

  留守兗州的徐翕、毛暉等將,以及各地豪強也紛紛起兵,曹操的親信、濟北相丁沖不敵國內叛軍,東逃泰山尋求夏侯惇的庇護。數日之內,兗州全失,只剩下壽張令程昱、東阿令棗祗,以及范縣、昌邑等縣守軍尚在頑抗。

  在山陽昌邑的荀彧第一時間調夏侯惇回師,與丁衝回到濟北抵禦臧洪,連殺數百人,這才勉強止住國內騷動。而與此同時,最讓曹操等人不敢相信的是,他自詡可以託付家小的摯友、陳留太守張邈,也帶著朱靈等人起兵,進軍濟陰、甚至南下樑國了。

  「啊!」曹操呆愣了半天,突然按住了額角,痛苦的大叫了一聲。

  「曹公、曹公!」眾人嚇了一跳,又是手忙腳亂的湊過去看望、又是連呼旁邊的醫者上前。

  「我的頭!我的頭!」曹操頭痛欲裂,露出一副猙獰的表情。

  「快來人,曹公的頭風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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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家國兩泰

  「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莊子‧讓王】

  河南,雒陽。

  軍師祭酒郭嘉從急停的馬車上甫一下來,便忍不住咳嗽了幾聲,沖身旁車伕抱怨道:「雒陽的塵土比潁川的大多了!」

  在門下等候的河南尹駱業上前迎了過來,笑著說道:「河南鬧旱,土地焦燥皸裂,驛道來往不斷,自然要多些塵土,等來日多下幾場雨就好了。」

  郭嘉好整以暇的看了態度熱切的駱業一眼,像是看到什麼新鮮事物了一般,駱業一愣,只見郭嘉忽然往前一湊,似乎有什麼話要說。駱業趕忙湊了過去,郭嘉嘿然一笑,微微躬身在他耳邊說道:「我實在不明白,河南鬧旱,駱府君是如何笑得出來的?」

  駱業堆在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

  郭嘉這時將身子直了回去,裝模作樣的往四周看了看,明知故問道:「雒陽令杜君何在?」

  雒陽令杜襲近日正在仿照關中的成功案例,親自下鄉指揮百姓捕捉蝗蟲、集體開挖渠道深井、從事田間勞動。駱業僵立著沒有答話,他知道這話回答了就是自取其辱——其實從他來到這裡就已經開始了。

  郭嘉面容漸漸冷淡了下來,看向對方,毫不掩飾眼底的不屑。駱業是馬日磾那伙關西士人的成員,以前馬日磾還在時,尚且能擺出中二千石的架子與前將軍朱儁一爭高下。如今馬日磾因病引退,朝中關西勢力一蹶不振,駱業自然要收斂鋒芒,與郭嘉等人修復關係了。

  「奉勸府君一句。」郭嘉徑直走過尷尬的站在原地的駱業,忽然回過頭來,含笑說道:「如今正是勤勞王事的時候,最好不要有什麼別的心思。」

  駱業脊背發涼,他作為中二千石的地方高官,居然被一個軍師祭酒給擠兌的無地自容。他也不敢久待,隨手一揖後,便匆忙告辭離去。

  郭嘉進去的時候,蒼頭們剛剛把藺席竹簟用濕布擦拭了一遍,大漢前將軍、領豫州刺史、錢塘侯朱儁在炎熱的秋日披著一襲寬袖的織錦深衣,開襟處露出一片尚未松弛的、幾乎可以比擬年輕人的胸腹。

  「看樣子君侯是有成策在胸了。」郭嘉笑著打量了老當益壯的朱儁一眼,大大咧咧的行了一禮,復而自行尋了個位置坐下。

  「我哪裡有什麼成策,不過是一想到有你為我定計,便什麼事都不擔憂了。」朱儁樂呵呵的笑著,頗有些老而無賴的樣子,他本也是不拘小節的人,自與郭嘉熟悉過後,兩人之間便不講究虛禮客套了。

  「君侯這麼說,在下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郭嘉苦笑著說道,伸手拿起一杯倒好的酒水,湊到鼻子下嗅了嗅,聞到一股醇厚的酒香,使人未飲先醉:「這酒倒是香醇,聽說河北有避暑之飲,可是此酒?」

  朱儁臉色變了一變,不耐的說道:「一夥公家小兒不知黎庶疾苦,就喜歡弄這樣的玩物,切勿提他!」

  所謂避暑之飲,據說最先源自渤海、後來傳至鄴城,起因是天氣炎熱,公家子弟們熱得受不了,於是不知是誰想出的主意,在盛夏三伏之際,一共宴飲,直至酣飲極醉、意識無知無感之後,便可避一時之暑。

  郭嘉一開始聽到這個逸聞的時候簡直啼笑皆非,覺得這些人是不是被今年的太陽給熱傻了,這種餿主意都想得出來,還傳成一段雅事。他雖然也有些不羈,但也不至於用這個方法哄騙自己,但鄙視歸鄙視,郭嘉心裡還是對河北高門喝的酒水頗感興趣的。

  「那就說正事。」郭嘉難得主動正經了一番:「兗州變亂,烏桓、袁紹勾連共討公孫瓚,袁術又在淮南勝了劉備一場。君侯奉詔坐鎮關東,如今局勢不穩,是該有所作為才對。」

  朱儁面有難色,道:「河南、潁川、河內等地皆收復不久、又突遭旱蝗,糧草少缺。我如何不知時下不能作壁上觀?只是倘若我一出兵,則糧草後繼無力,見不到成效倒還罷了,若使好不容易安穩下來的流民又過不下去,我就真的罪莫大焉了。」

  「糧草確實是一大疑難,我從汝南來時,汝南、潁川兩郡府君皆言稱府庫糧少,不足以支應太大的戰事。若非這次是天子有詔,不得不征伐淮南,劉府君也不會在眼下這個光景動兵。」郭嘉縱然智計高絕,面對糧草這種剛需,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本來他還想過以戰養戰,靠劫奪陳留等地的府庫為軍需。可一想到就連河南都受旱災,兗州的饑饉也好不到哪去。

  「今年朝廷是不會大動刀兵了,旱蝗剛過,一切都要以修養為主。關東這裡府庫告竭,只有陳國還算富餘,只是該處要預備賑濟,不可輕動。」朱儁輕嘆了口氣,他何嘗不知眼前就是一個大好良機,可以讓他與曹操東西配合、一同進取兗州:「老夫曾上奏請示過國家,國家也是這個意思,要與二袁決戰,最早也得等明年。現下這個時候,還是靜觀彼等征伐吧。」

  郭嘉沉吟不語,良久,忽然緩緩說道:「這是國家的意思,那君侯的意思呢?」

  「怎麼?」朱儁一愣,下意識的說道:「我豈能與聖意相違?」

  「國家雖說不能大起刀兵,可沒說君侯什麼都不做,手擁大軍而逡巡不前,放任關東局面失控。」郭嘉輕笑一聲,胸有成竹的說道:「這可不像君侯你的作風。」

  朱儁顏色一整,與郭嘉對視著,忽然開口大笑了起來。

  郭嘉也跟著笑了,他知道朱儁必會不甘寂寞,參與兗州之戰。要知道朝廷在關東派駐的兵馬,算上田疇、樊稠所部、以及各郡郡兵,也才三萬七千餘人。其中五千人由張楊故將楊丑率領駐守河內,一萬五千人分散在豫州。河南位置樞要,有兵馬萬人,只要分出八千人,與陳相種邵合兵一萬,從西、南兩個方向進軍陳留,一應糧草軍械皆先從富裕的陳國府庫中支取,暫時調動一下應急糧谷。

  雖說這點兵力不足以拿下兗州,但奪下陳留,為東邊聲援一番也足夠了。

  「郭奉孝啊郭奉孝。」朱儁拍著大腿,一邊笑一邊說道:「若非我深知你的為人,我倒還真以為你是別人派來的說客了。」

  郭嘉面色不改,依舊是灑脫的笑著,只是那雙清澈漆黑的瞳仁,卻忽然深了不少。

  「也罷,索性事已至此。」朱儁收斂了笑容,認真的說道:「老夫不出兵也不成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8-6 15:00
第三百六十八章 窺覷南人

  「因芙蓉而為媒兮,憚褰裳而濡足。」————————【楚辭‧九章】

  建安元年十月初三。

  長安,上林苑。

  扶荔宮始建於孝武皇帝元鼎六年,其年大破南越,移栽嶺南大量奇草異木、其中便以荔枝為盛,故稱扶荔宮。只是這種南方佳果不適應北方氣候,縱然長成,也是南橘北枳。後來隨著世事變遷、時移俗易,上林苑遭到幾次廢棄與戰火,園林荒蕪,其中雜草叢生,許多花木被農家伐去作柴。

  如今碩果僅存的,只有幾十株百齡古樹,巍峨高大,人視其有靈,故而免遭劫難。

  其中,便有幾株高大的白果樹,三兩成長,粗壯高大猶如殿柱,延展垂蘇猶如傘蓋。此時正當秋日,白果樹黃葉紛飛,遍地金黃,在陽光的照耀下,地上彷彿鋪滿了黃金。秋風一過,數不清的黃蝶在空中飛舞,煞是好看。

  這一日,成功渡過旱蝗,大小事務逐漸清閒下來的皇帝,忽然起了休憩的興頭。想著秋日裡唯有丹楓黃葉可看,後宮諸人一年也出不得幾次未央宮,於是便攜著董皇后與伏、宋兩位貴人幸扶荔宮賞秋葉。才預備好鑾駕,皇帝又惦記其皇姊、萬年長公主劉姜,以及居住在上林苑離宮中的皇嫂、懷園貴人唐氏,便派遣左右駙馬都尉駕車去傳。

  時有黃門侍郎種輯提出非議,說是駙馬都尉專駕副車,不適宜作為傳達使命的人選,為長公主駕車也屬非禮。種輯出身河南種氏,與左馮翊種拂、陳相種邵是表親,種氏子弟似乎生來都有耿介不阿、不知變通的脾性,此話一出,同樣是黃門侍郎、關係跟皇帝更親近的法正、射援等人都是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果然,皇帝當時有意無意的看了種輯一眼,說道「長公主近日說她府上御者不良於行,此時遣駙馬都尉過去,正好駕車過來。」

  種輯張了張嘴,猶豫了一會,這才沒有繼續往下說。

  池子裡的蓮花已經枯萎乾癟,只剩黑色的枝蔓朽爛在水面上,時有秋風拂來,滿院子裡儘是蕭瑟之意。長長的步橋彎彎曲曲的架在水面上,通往池水中央的水榭,水榭裡輕紗帷幔、隨風起伏鼓動,裡面人影幢幢。

  身著朝服的年輕人獨自站在步橋靠岸的盡頭,微微躬身,靜靜地等待著。

  平靜的池水倒映著他英俊的側臉,時或有游魚經過,但很快便消失在池水中,那一甩尾引動的波瀾,攪亂了倒映的容顏。

  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而來的是幾聲少女的嬉笑,穿著羅衫的侍女走到年輕人身後立住,嬉嬉笑笑私語著。而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依舊筆直的站在水邊,嘴角噙著一絲笑。那笑容溫柔淡然,就像是一塊陽光下的暖玉,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

  「是周都尉麼奴婢奉長公主之命,請都尉入水榭一敘。」

  周瑜轉過身來,面對兩個美貌婢女,他目光清澈,沒有任何褻瀆之意。跟著走到水榭中央,帷幕之後,影影綽綽的端坐著一名女子。

  那女子聲音清麗婉轉「是廬江人周瑜」

  周瑜彬彬有禮的答道「正是在下,陛下詔使在下請長公主動身赴上林苑賞黃葉。」

  「不急。」長公主應該是唯一一個敢奉詔不趨的人了,她忽然問道「你看我這水榭的景色如何」

  周瑜微微愣了一下,饒有興致的打量了四周的環境,水面開闊,不時有風吹來,近處是殘敗的荷葉,岸邊是瘦弱的柳樹。他忽然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說道「長安有這樣的佈置倒也難得,隱約之間,頗有江南屋舍清幽的意境。只是這樣的幽靜,未免也太廓清了,反倒顯得冷清。」

  長公主沉思片刻「冷清你是在說我清高了」

  「不敢。」周瑜還是溫文爾雅的笑著「只是長公主大好年華,應該多看看世間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從中感悟到趣味,而不是侷促於一方小小的水榭。」

  長公主沉默得更久了「可世間風物,看多也是無趣。」

  「這得要看是什麼了。」周瑜坦然的抬起頭,隔著紗幕,與幕後的人若遇若無的對視。他平靜的目光中自有一股旁人所沒有的風采與自信,加上他出色的外表,不錯的談吐,憑藉這些,周瑜足以俘獲任何男男女女的心「閭裡風情有黎庶的趣味、山川鳥獸有天地造化的趣味、就連廟堂之上,也有一番趣味。」

  「滿朝公卿,上不能匡主,下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每日就只知爭些虛名私利,廟堂之上能有什麼趣味」

  「長公主偏頗了,譬如在下,乃廬江周氏子弟,自幼便以興復社稷為己任。若是入朝為相,則輔佐明君,治理萬民、若是在外為將,則戍守沙場,封狼居胥,衛我疆土。」周瑜自信昂揚的說道「為相有為相的樂趣,為將也有為將的事業,哪怕是一郡太守,或是一縣令長。只要心懷天下、憂慮黎庶,做起事來,便處處都有樂趣可言。」

  這些話語,曾是在舒縣時,他與孫策暢論懷抱時的言談。只是沒想到少年意氣風發,當年的激揚之辭,卻深深刺激到了坐在紗幕後的人。

  紗幕中忽然有些微動靜,周瑜彷彿聞到空氣中淡淡的香氣,隱隱約約,他看到那個長衣寬袖的女人在帷幕後站了起來「你若真有這一番志趣,也不枉陛下著意栽培你一場。」緊接著,長公主復又說道「不派侍中、侍郎、也不遣內謁者令、小黃門,偏讓你這個駙馬都尉過來,你心中當知其中深意」

  「在下明白。」周瑜心頭一動,坦然答道。

  「明白」長公主輕笑一聲,譏諷道「可見你剛才那番話,不過是著意為之罷了。你這樣人的樂趣,也是落於庸俗。」

  其實說起來,周瑜早在涼州的時候,就從賈詡客氣的態度中隱約察覺到了端倪。皇帝想從年輕俊彥中擇選姐夫,又屢加暗示長公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參與政事,確保其夫婿在成婚後不會在仕途上閒置冷落。在這種情況下,能夠與皇室聯姻,實在是一件百里無一害的大好事。

  周瑜是個自信的人,他自認為憑藉自己的才華,天下沒有他配不上的女子,這其中包括長公主在內,所以他潛意識裡也不覺得這是高攀。另外,周瑜還是個自尊的人,他寧肯靠著自己的雙手一步步打拚出屬於自己的功業,也不願意憑藉著與皇帝的親戚關係一步登天。

  所以對於這件親事,他也是有屬於自己的看法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0 08:19
第三百六十九章 懷瑾握瑜

  「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詩經‧國風‧召南‧摽有梅】

  「大丈夫志在天下,靠祖輩恩蔭得來的功績,算不得本事,靠自己得來的,那才算不一般。」周瑜朗聲說道:「雖說是聖命難違,但男兒志向,到底得靠自己!不然,不單在下心中過不去,縱然是他鄉故友,得知此事後也會笑話我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乘了東風。」

  劉姜沉默了一會,即便心中想過千萬個場景,也沒想過會有一人不稀罕與皇室結親。這不是他自視甚高,而是與她成婚以後所帶來的政治利益,遠是任何一個豪強奮鬥數代都得不來的。她注定不會是個默默無聞的長公主,她的夫婿,即便不能是心中所愛,也得是個絕代風采的人物。

  想到這裡,劉姜不免又聯想到那一段心中隱藏許久的情愫、還有皇帝的薄情。她喉頭暗暗發苦,忽然從周瑜的話中想到了什麼,忙問道「你真是這麼想」

  周瑜坦然道「在下自詡為人磊落,從不虛辭應付。」

  「懷瑾握瑜。」劉姜有了想法,意味深長的說道,忽然在紗幕中探出一隻白淨修長的手來,將紗幕拉開了一條縫,露出半張清婉的容顏「朝中人都說你是美周郎,就連陛下都誇你文武兼備,依我看,你確實擔得起這玉名。」

  簡單的一瞥後,周瑜匆匆移開目光,回之以淡然一笑,也不謙抑,像是默認了這番讚許。

  「你先下去預備,我這就來。」說完這句,劉姜的身影便轉了過去,走到水榭深處去了。

  直到這個時候,周瑜暗地緊繃的心弦才徹底放鬆下來,他是可以不在乎做什麼皇帝的姐夫,但他不能不在乎違逆皇帝這番美意後,對他、對廬江周氏、乃至於對遠在揚州,在明面上仍為虎作倀的孫策所帶來的一切不利影響。

  在渭河詔對、涼州殺賊之後,周瑜好不容易得以直接與皇帝搭上關係,稍稍為周氏在朝中博得不少餘地,免得徹底為荀氏把控。如今萬不能因為這個事,而與皇帝生分了,所以在與劉姜對答之中,他與其說是直抒胸臆,倒不如說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至於這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恐怕都已不需要分得那麼清了。

  紗幕之中,其實不止有劉姜一人,偌大的水榭,單立著桌案、簟席、燈台、香爐及屏風還留有許多空地。蘭台令史蔡邕的次女蔡貞姬,剛才就躲在屏風後頭,將兩人的對話都聽得明明白白。

  蔡貞姬本是個活潑的性子,又與劉薑是閨中之友,私下說話也沒什麼顧忌,她嬉笑道「我看這周公瑾無論是人品、才幹、家世、或是官爵,滿長安都找不出第二個來了。其人年紀十九,又與長公主登對,我看吶,陛下是真心為長公主的將來打算,此時若錯過了,下一家可就沒準咯。」

  「我還怕愁嫁不成」劉姜坐下抿了口茶,聽見皇帝為她的將來打算這句話後,心裡有些不高興,很想說他這是在為他自己打算。但礙於這話太過駭人聽聞,劉姜只得生生嚥了下去,反唇譏道「我看是你動了心,若是如此,我這便說與陛下,讓他娶了你」

  「我有婚約啦,除了泰山羊氏,誰也娶不了我。」蔡貞姬坐在桌案便,低頭擺弄了兩下琴弦。她天真爛漫的拿著婚約做擋箭牌,可年紀尚小的她卻還不知道,像她這樣沒有婚姻選擇權的女人,說到底,與劉姜也都是一路人。

  「動心歸動心,嫁娶歸嫁娶。」長公主隨口說道,忽地看見垂首撫琴的蔡貞姬,雖然對方並不如劉姜曾經見過的絕色,但那一低頭的嫻靜與溫柔,再加上腹有詩書的氣質,幾乎遠勝天下所有女子。這樣一個好女兒,連愛慕一個人是什麼感受都不知道,就要嫁給素不相識的高門子弟,謹守著三綱五常,平淡無奇的過一輩子,實在讓人感到不值。

  劉姜心裡如是嘆惋著,有聯繫到自己的遭遇,心裡不知怎的亂了起來,許多不經意間說的話一氣兒冒上心頭,彷彿是自己的聲音在耳邊呢喃著

  我這便說與陛下,讓他娶了你

  動心歸動心,嫁娶歸嫁娶。

  我有婚約啦誰也娶不了我。

  劉姜捧著茶碗的手突然顫抖了起來,她被自己心裡冒出的一個念頭生生嚇住了

  「殿下、殿下」蔡貞姬看著劉姜走神了許久,紗幕外也不知何時走來了幾名催促起行的婢女奴僕。

  劉姜恍然初醒,看到蔡貞姬一張童稚初脫的俏臉近在眼前,不由笑了一下,伸手往對方的瓊鼻上一刮,打趣道「上林苑的風景美得很,可惜你這次無緣得見,等到以後有機會了,我再帶你去看個遍。」

  上林苑,扶荔宮。

  這幾年關中穩定,但朝廷將未央宮修繕都還是勉勉強強、只做到了將前殿、寢殿和掖庭等主體建築修繕了一番,別的地方實在無能為力。未央宮是如此,上林苑更是如此,除了幾處皇帝常去遊獵的宮苑得到簡單翻修以外,別的地方全部保留了原汁原味。

  畢竟就連皇帝都視而不見,有意不提,其他人自然不會往這個地方鑽營,縱然有,也無不是被皇帝嚴厲訓斥。這種勤儉質樸、積極進取的精神在方方面面得到貫徹,逐漸形成了朝廷上下辦事的新風氣,影響深遠。

  皇帝只來過扶荔宮一次,所以此地也只是簡單拔除了雜草荊棘、驅散了野獸狐兔,整體還是如以往那般原始。何況這裡是種植花草樹木的離宮,稍加整頓過後,更顯得鬱鬱蔥蔥、自然原始。

  幾株白果樹長在一處四方土台上,土台鋪有磚石,大都是孝武皇帝營造扶荔宮時的遺留,砌做圍牆的磚上還刻著幾行隸字,依稀有夏陽扶荔宮與天地無極的吉祥字句。那幾株白果樹高大挺拔,樹皮全是歲月留下的溝壑褶皺,那滿樹的金黃樹葉,在藍天之下燦爛生輝,每一片黃葉,都宛如精巧的金片,風一吹,便搖動滿樹掛鈴似的沙沙聲。

  穆順在樹下搭起了屏風、鋪好了氈毯、簟席、桌案、酒食,指揮著一群中黃門忙前忙後,將這方簡陋的環境佈置得富貴雅緻。

  皇帝並董皇后坐在主位之上,他正親手折下垂落的一細枝銀杏葉,遞給董皇后「這枝銀杏葉,到頗襯你鬢髮的金步搖。」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0 08:20
第三百七十章 樹下班荊

  「故國從來豔喬木,況甘隱淪絕塵俗。」————————【銀杏歌】

  「陛下說笑了。」董皇后接過那枝銀杏葉,輕輕的在指間轉動著,目光平靜的看著扇形的葉面,頭上的鹿角金步搖在眼光下熠熠生輝,與枝頭的黃葉相得益彰。目光流轉之間,她輕聲笑道:「臣妾等終日居於掖庭,許久未曾出宮,如今當真是得償所願了。」

  「皇后這話倒像是我苛待了你們。」皇帝一笑,將身子往後一靠,倚在憑幾上。宮中女子一旦入宮便很難再出去,每日與那些幾百年的古老宮牆相伴,再活潑的心也會變得冷漠了。以前是自己忽視這一層,如今一切開始步入正軌,卻是要時不時的帶女眷散散心,培養感情。

  董皇后笑著不說話,目光卻是始終未曾離開手上那枝皇帝為他折下的銀杏葉,她是個喜歡奢靡享受的人,奈何作為一個亂世的皇后,不得不擺出簡樸勤儉的姿態。如今見到這枝再尋常不過的黃葉,心裡卻是珍視無比,恨不得將它鑲上金子、戴在頭上。

  她看似隨意的將銀杏葉伸手遞給了身邊的長御,轉過來對皇帝說道:「陛下憂心天下,臣妾等縱然是受些冷清又何妨?終歸是時日還長,以後這大漢無論是何處,都會越過越好。」

  「皇后說的得體。」皇帝眼眸一深,忽然瞧見今日的董皇后穿戴格外動人,頭上戴著金飾、簡單而不失大氣,燦爛的陽光從銀杏樹枝葉間的縫隙裡投射下來,折射出熠熠的光彩。那一張俏麗的容顏在陽光下更是明豔非凡、顧盼生姿,再加上那一身頗具韻味的皇后衣裝,著實讓皇帝眯起了眼睛。

  董皇后心裡得意,面上卻故作自矜的羞惱一笑,低下頭去。

  坐於下首的宋都無意間瞥見這副景象,心口處止不住的泛酸,加之她素不喜董皇后的做派,便忍不住輕哼了一聲。郭采女吃了一驚,忙向宋都使了好幾個眼色,這才讓心裡不忿的宋都消了氣。

  皇帝回過神來,瞧見宋都這副孩子氣的模樣,不免覺得好笑,開口說道:「你看那下面的紅楓林倒是好看,我記得你殿中有只陶缸,若是院子裡移栽些楓樹,紅葉倒映在水裡,也是相映成趣。此番你讓穆順跟著,與伏壽去楓林那看看,挑兩株楓樹,再折幾枝紅楓來,我使人佈置到宣室殿去。」

  宋都立時提起了興趣,她本就坐不住,又眼見台下紅楓生髮的紅火,比起這滿地蔽天的銀杏葉毫不遜色。此時聽了,立即牽起伏壽的手下拜應諾,便叫上穆順、上林苑令等一行宮宦帶引著去了。

  董皇后知道今天是個高興的日子,不適宜將宮裡的那套規矩照搬過來掃興,兼又在皇帝面前,她也樂得表現出寬厚大方的姿態,便也含笑點頭,任由著宋都去了。眼見著宋都、伏壽走後,董皇后這才若無其事的說道:「長公主那派人去了這麼久,也不見個回信,許是有了什麼變故,陛下何不再派人去傳?」

  「去久了也好,我心中已有成算。」皇帝品了口酒,隨口說道。

  董皇后本就是個心思細膩的人物,聽了這話,頓時便往心裡去了。一個駙馬都尉去接堂堂長公主,本就不合情理,更何況又是耽誤了這麼久。她聯繫起皇帝剛才彷彿不經意說出來的話,心裡頓時明白了幾分,對皇帝說道:「也不知陛下指派的是哪個駙馬都尉,駕車貽誤,一會來了,可得罰他。」

  「是廬江周瑜,數月前才從涼州過來,調任駙馬都尉不久,不熟悉事務罷了。」皇帝一笑,他難得開口與董皇后聊些前朝的事情,此刻不免開啟了話匣:「此人有大才,但到底年輕了些,又在涼州立了功。讓他做個駙馬都尉,磨磨性子,待過些時日,我另有大用。」

  董皇后笑皇帝說得淺顯直白,其實這意思她都懂:「陛下選人用人的眼光,當世人無出其右。周瑜才情孰絕,縱然是在宮中,我也曾聽說過幾句……據說此人尚未婚配?」

  皇帝目光一閃,輕笑著說道:「皇后想要做媒?」

  「是陛下想吧。」董皇后極具風情的白了他一眼,看起來皇帝心意已定,周瑜與劉姜勢必成婚,如今所缺的只是一個由頭……接著,她又不免往懷園貴人唐姬身側空著的位置上看了過去,正要說話,卻聽內謁者令李堅來報萬年長公主已至。

  「見過長公主。」

  懷園貴人唐姬在一旁尷尬的坐了好久,看到皇帝與董皇后『其樂融融』的景象,心裡酸楚難捱,又不好插進帝后之間的談話、更不好跟著宋都一干人跑台下去賞楓,於今好不容易盼來了劉姜,她忙站起向對方打起了招呼。

  劉姜與唐姬數月未見,此時只匆匆遙相對視一眼,遂移步向前走去。

  「周公瑾御術不精,致使皇姐來遲,理應罰他。」皇帝仔細打量著劉姜的神情,竟是一刻也不敢落下。

  劉姜一反清冷的常態,眉眼帶笑的說道:「其人得蒙陛下如此看重,區區小事,倒真捨得罰他?」

  唐姬適才聽皇帝與董皇后一直在圍繞著周瑜說短話長,如今又聽到劉姜也是如此,頓覺事情不簡單。她也算是高門豪強人家出身,聰慧自不必說,不然也不會在孝懷皇帝登基後迅速獲得寵信。只如今她一個寡婦,有些事實在不必弄得太明白,於是她站立原地,想藉口告退。

  劉姜這時對她說道:「你我許久不曾見面,等一會我自去你的住所尋你。」

  唐姬答應一聲,便頭也不敢抬的匆匆告退。

  閒人都退下之後,董皇后笑著站起來,親熱的拉住劉姜的手,直言不諱的說道:「周公瑾的才幹、姿貌實屬難得,不知長公主心中以為如何?」

  皇帝同樣是期許的看向劉姜,那幅神情真真的像是兄弟一心為了姊妹的終身大事著想,畢竟在他看來,自己這一世只有這一個姐姐,既然斷絕了她與傅乾的機會,那便要給她配個更好的夫婿作為補償。本來諸葛亮、法正都是不錯的人選,但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不足,直到遇見了周瑜——這個各方面條件都近乎完美無缺的男人。

  可在劉姜看來,那重情重義的劉協已然在記憶中漸行漸遠,皇帝的這副神情只讓她感到陌生。她也明白,如果繼續執著下去,只會與皇帝翻臉,她要將這份不甘嚥下去。

  最後,在董皇后的熱心做媒下,清冷高貴的萬年長公主劉姜、終於作出羞怯的小女兒作態,低聲道:「我還能有什麼說的?一切但憑皇帝做主就是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5 19:05
第三百七十一章 娶婦尚主

  「諺曰:娶婦得公主,無事取官府。」————————【資治通鑑‧唐高宗開耀元年】

  次日常朝,關於萬年長公主的婚事再次被太尉董承當眾提起,在他之後,目光敏銳的司空趙溫等人也不甘示弱,緊隨其後。一眾公卿表明態度後,皇帝很是考慮了一番,當即允准了董承的請求,將其提上議程。

  退朝後沒多久,沒等眾人稍加議論,皇帝便徑直下詔書給尚書檯,進周瑜爵為安平亭侯,食邑六百戶,尚萬年長公主。

  這是一個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畢竟放眼朝中,確實再也找不到功績、家世、品性、才學都樣樣出類拔萃的年輕俊彥了。當然,有些人也不免私下嘀咕,譬如弘農楊氏的楊修也勉強符合以上要求,算是一個合適的選擇,只是為什麼不在考慮之列、甚至無一人開口提議,背後的原因就耐人尋味了。

  如今正是剛過了旱蝗,關中黎庶愁悶了半年多,也是該有個喜事讓人心振奮,只是喜事歸喜事,如今府庫空虛、漢室未興,朝廷今後還有許多事要辦,過分鋪張奢靡的事情還是該免則免。

  由於這是姐姐劉姜的婚禮,人生就只有這一次,皇帝難得考慮到了她的情緒,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親自駕臨長公主府,對劉姜做思想工作,希望她能理解朝廷的難處。

  劉姜莞爾一笑,顯得落落大方:「陛下多心了,我本也不喜歡這些虛的。」

  皇帝從劉姜的語氣中看出了淡淡的疏離,心裡微微有些訝異,他點點頭,道:「周瑜是個好兒郎,見到你以後有個可倚靠的託付,我也就放心。你我姊弟,從雒陽到長安,一路上都患難與共、吃過不少苦頭,雖非同母所出,情誼卻不比他人親姊弟來的深厚,豈有說生分就生分的道理?」

  劉姜緩緩從席榻上站起,翩然走近皇帝身旁,平平淡淡的說道:「我知道陛下這些年來都很不容易,能有當下光景,不單是蒼天、祖宗庇佑,實乃陛下一人材力。我也是劉氏子,不能因私情而忘天下,若是如此,那真是我性情狹隘了。」

  皇帝鎮靜的看了劉姜好一會,目光掃視著劉姜,似乎要從對方身上看出什麼不同來,半晌,他才說道:「皇姐若真是這麼想,那就再好不過了。」

  就皇帝所知,劉姜與傅干相會的次數不多,感情尚處於萌芽,還不至於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個時候皇帝將其掐滅,雖然會帶來一定的消極影響,但長痛不如短痛,用不了多久,對方就會將這段感情釋然,以後更會明白皇帝的良苦用心——皇帝曾經也是這麼過來的。

  說完,皇帝便帶著穆順,轉身離去,在離開時,他途徑一方琴台,忽然停駐了腳步。桌案上擺著一台古樸的桐琴,旁邊一隻博山爐正燃著裊裊輕煙,皇帝不知為何起了童趣,伸出手去往琴弦上撥了一下,發出錚然之聲。

  「記得當日在雒陽,祖母宮中也有一台琴,皇姐當時為了教我撥弦,把手指都給割破了。祖母憐惜琴弦被污,我卻憐惜皇姐……」皇帝嘆惋的說著,轉過頭,劉姜這時也將目光投了過來:「這麼好的皇姐,如何就受傷了呢?」

  劉姜面色怔然的站在原地,皇帝早已帶著穆順離開,她卻不為所動,水榭裡帷幕輕動,似乎還迴蕩著剛才琴弦撥動的金石之音。

  蔡貞姬仍是藏在帷幕之後,直到人走了才出來,劉姜近來在心中是如何的憂鬱,蔡貞姬都看在眼裡。此時她也不知該怎麼勸導,只好牽起劉姜的手,猶豫了很久,心知此時遲早瞞不住,這才一咬牙開口說道:「我從我阿翁哪裡打聽來一件事,下辨長傅干被詔拜犍為屬國都尉,不日就要往南中去了。」

  朝廷每天的人事調令、任命,少說也有十幾條,由縣長調都尉,若非對方是北地傅氏,一般人根本不會往心裡去。饒是如此,在常人看來也只是皇帝對親信的提拔,但在劉姜的眼中,這卻是個讓她喜憂參半的消息。

  「這樣也好,這樣也好,就如周公瑾所言;『大丈夫志在天下……靠自己得來的,那才算不一般』。」劉姜收斂了感傷的神情,終於恢復了以往那般清明的神色。

  漢代的婚禮遵循古之六禮,即『納采』、『問名』、『納徵』等,長公主出嫁亦是脫不開這些禮節,在一個個流程走完之後,萬年長公主劉姜與安平亭侯周瑜正式結為夫婦。作為皇帝唯一的姐姐,皇室給她的嫁妝可謂慷慨至極,田宅、資財、縑帛應有盡有,加起來可達百萬錢。

  宗正劉松親往府上主婚,各個由藩國客居長安王子皇孫們也結伴而至,加上周氏的一干故交親友,婚禮雖不至於鋪張奢靡,但也算熱鬧非凡。關中百姓已有兩百年沒見過長公主大婚的景象了,上一次皇帝親政、冊封董皇后時,禮節一切從簡,沒有看到什麼新鮮,如今長公主的婚事更是成了三輔百姓許久的談資,久久未能平息。

  新婚夜裡,劉姜穿著綺羅所制、繡著十二色的滾邊長袍,儀態端莊的坐在榻上。

  未過多時,身著禮服的周瑜推門而至,他緩緩的走進,縱然是再如何胸懷豁達,在面臨著這種情況時,周瑜仍是猶豫了一下,拱手說道:「殿下……」

  「公瑾。」劉姜站了起來,大方磊落的說道:「你我不是君臣,而是夫妻。我大漢尚公主之儀,往往是以妻制夫、女尊男卑,以至陰陽相逆,在我看來,殊不可為。你我既為夫妻,以後便要相濡以沫,不用再做這些虛禮。」

  漢代的公主,往往憑藉著獨特的經濟與政治地位,在出嫁後凌駕於夫君之上,光是一個尚公主的『尚』字,就有以卑臨尊的意思。不但是成婚以後,夫君要住在公主府,而不是自家的府邸,淪為『贅婿』,更是在死後合葬、日常生活中深受束縛。歸根結底,其實還是因為公主背後的君權,壓倒了家庭中的夫權。

  這也是周瑜選擇作為駙馬、獲得超然的政治地位與權力所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5 19:07
第三百七十二章 嚴合雙卯

  「佩符豈有玉剛卯,挑藥久無金錯刀。」————————【五月初三日雨寒痰嗽】

  有些深受儒家觀念所影響的士人不能接受這種女尊男卑的夫妻關係,往往拒絕皇帝的指婚,抗拒皇權,以死捍衛尊嚴。周瑜也知道皇帝的親戚不是那麼好當的,一開始也考慮過他與劉姜婚後的關係,如果劉姜真的是那種飛揚跋扈、驕奢淫逸的公主,周瑜寧可棄官不做也不會折節受這份屈辱。

  但好在,以他的暗中觀察,皇帝唯一的姐姐、萬年長公主劉姜並不是這樣驕橫跋扈的人。事實也證明如此,在經歷了宮室焚燬、輾轉流離等衰亡事故後,劉姜無論氣度、性情、才識比一般的人更為出色,在很多方面都契合周瑜的擇偶要求。

  聽到劉姜不肯在府中擺公主的架子、執意以尋常夫妻那般共處,這番風度不僅讓周瑜徹底落下了心中最後一塊大石,更是讓他大為動容,他朗聲說道「諾,公主賢良,瑜感佩莫名。」

  隨即周瑜換上夫妻間的語氣,至此兩人沒了公主與臣下的隔閡,關係悄然近了一分。說了些話,良宵苦短,兩人心智成熟,早已知道該做什麼事。

  劉姜縱然一副清高自許的脾性,在心知將要發生的事,仍是不免面紅心跳,低頭不語。那一抹難得的嬌羞使其平添了三分俏麗,周瑜看的如痴如醉,只覺得劉姜雖生在北方,卻不比淮南、江東女子遜色多少,反倒別有一番風情。

  當下周瑜走近前去,正躊躇著該伸那隻手,一時眼尖,瞥見劉姜腰間繫著的一塊白玉。那塊玉看起來年頭久遠,被雕琢成簡單的四棱柱形,四面陰刻著幾行篆書,用一條赤綬穿著。周瑜一眼便認出這是塊白玉琢成的剛卯,這種物事,上至皇室高門,下至閭裡寒室,都以此當做護身符來佩戴,用以闢邪祛病。

  剛者強也,卯者劉也。

  由於卯字正應天子之姓的部首,玉石在五行中又屬金,所以剛卯也有強的寓意。當年王莽篡位後時刻忌憚劉氏復位,下令廢除民間佩戴剛卯的風俗,後來光武中興,歷代劉家皇帝恢復民俗,甚至將其按不同的高低等級、劃分不同材質的剛卯,納為天子、王侯、公卿百官日常必佩之物。

  此物是兩漢以來民間最流行的闢邪祈福的護身符,由於剛卯政治意味濃厚,在曹魏代漢之後,統治者忌憚劉氏,便逐漸任其淹沒於歷史長河,再不復存。

  長公主儀服同藩王,自然是佩戴高等級的白玉剛卯,在這個吉慶正式的場合,佩戴此物也是禮制所要求的。周瑜並不為此感到驚訝,雖然那塊白玉剛卯看起來水色十足,顯然時常在手心把玩,不是新物,但也沒有多想,而是訝然一笑,好聲問道「殿下這塊剛卯可是舊物」

  劉姜一愣,手下意識的往腰間摸去,低著頭說道「不瞞周郎,正是雒陽宮中舊物。」

  「可是巧了。」周瑜忽略了劉姜那一瞬間不自然的神色,還道是對方羞怯的不肯抬頭,便展顏笑著,只顧從自己腰間取下一物,遞了過來「我這也有一方,不過是嚴卯,家君當年特以赤瑾琢成,以襯姓字。多年隨身佩戴,未嘗有一日離身,如今與殿下的倒是若合一物。」

  嚴卯與剛卯一樣,都是一種棱柱形的護身符,功能、用處相似,唯一的區別只是其周身鐫刻的銘文內容不同,二者各得名於開首的銘文,劉姜自己的那枚白玉剛卯上書正月剛卯四個變形篆書。而左手接著周瑜遞來的赤玉嚴卯上卻是鐫刻著疾日嚴卯這四個字。

  這種配飾通常是成雙佩戴,稱雙卯,後來一應從簡,人們除了正月和特殊場合以外,一般都只戴一塊。

  這世上倒是有這麼巧的事

  劉姜不由得愣了神,像是記起什麼故事來,神色一時變得複雜。

  周瑜也沒有多想,他剛才也是為了迎合而故意這麼說,其實他有兩塊,另一塊剛卯在幾年前便給了一位現在江東的朋友了。

  兩人各懷著心思,相顧無言。

  萬年長公主下嫁,不僅是對周瑜一個人的喜事,更是給在朝的廬江周氏帶來了許多好處。由於揚州人在朝的太少,周氏往昔交往的士人故友也多不在關中、或是凋零亡故。水衡都尉周忠本來還擔心周氏在朝中孤弱,不得不依附他人方得立足,如今靠著周瑜與皇帝結親,廬江周氏一下便炙手可熱了起來。

  這不僅是利於當下,更有利於今後朝廷收復揚州、江淮士人入朝,他周氏更能借此在朝堂佔據先機,領袖群倫。至於迎娶長公主所帶來的不利影響,一時還沒有浮現出來,時日還長,總有辦法解決。

  這兩天周忠欣喜的心情尚未平復,便受到了皇帝的召見。

  周忠作為外朝官,除了朝會與召見,平時很難見皇帝一面,這次皇帝突然相召,周忠內心疑惑,卻也知道應不是什麼壞事,便整理一番,匆匆入宮。

  讓他始料未及的是,殿外出來相迎的居然是皇帝最親信的大臣之一、侍中、平尚書事荀攸。這也是當初提攜他、一直對他照拂有加的恩人。這讓周忠不敢怠慢,忙迎上前去,拱手說道「這如何使得荀君當在承明殿平尚書事,如此降尊,著實讓老夫惶恐。」

  荀攸不急不慢的回了一揖,淡淡說道「我身為侍中,本該侍奉陛前,交通中外,下殿相迎,本是我職守之內的事。縱然站得再高,那也是虛的,人的本份,卻是如何也不能忘的。」

  周忠兩眼一眯,頷首道「荀君說的是,老夫受教了,再者,當初若非荀君提攜,周氏焉有今日如今漢室未興、天下未定,你我在朝中要愈加攜手合力,輔佐天子、匡扶社稷。」

  荀攸也不言語,只淡淡一笑,那雙漆黑的眼瞳依舊深不可測。

  在皇帝的干預下,周氏儼然已經不需要再靠潁川荀氏的支持方能實現政治抱負了,不僅如此,雙方就連更親近一層也是不能。因為荀氏已經有了別的選擇,再得寸進尺,只會招致他人的謀算。

  「彼此攜手輔弼天子、共襄大業,這話說的是極。」荀攸收斂神色,沉聲說道「你我皆為天子之臣,豈有什麼提攜一說以後萬勿說這些話。」
Babcorn 發表於 2019-8-15 19:07
第三百七十三章 議論流泉

  「徐疾之數,輕重之策也,一可以為十,十可以為百。」————————【管子‧山權】

  皇帝召見周忠,是想與對方、以及連帶著召見的均輸令麋竺商議錢的問題。站在後世人的角度來說,周忠負責的水衡監只擁有一個收舊幣、鑄新錢的貨幣發行權,而無任何後世『中央銀行』該有的功能定位。雖說以眼下的時局和商品經濟發展水平,研究這個還為時尚早,但治國當高屋建瓴,此時不需,焉知以後會不會出現急需轉變適應的變化?

  周忠與麋竺二人尚且未有明悟皇帝這一番高瞻遠矚背後的深意,便唯唯諾諾的應下了回去後必要熟讀《管子》一書。只麋竺還機警些,輕聲提了句:「臣前次得奉詔書,領受錢谷數百萬,主辦平準均輸一事。起初臣秉持陛下『以工代賑』之法,前後用錢谷無數,意欲使民間百姓得此之後,能聊以生計,坊間糧價也能有所回落。誰知——」

  麋竺故事重提,未嘗沒有當面邀功的意思,但見皇帝聽得認真,這才接著說道:「誰知這錢發的越多,便越不值錢,坊間的物價便越高。倘若又是錢發的少了,百姓無錢買糧,饑饉又不得濟。其中關隘,臣出身微末,實在想不清緣由,若按昔年朝議,廢錢易物,卻又有失陛下鑄『通寶』錢的本意……」

  他雖然有經濟之才,但以往也不過是一介豪商,做的也都是些賤買貴賣的生意,對於市場動向、物價漲跌的變動,他倒是嗅覺敏銳、眼光獨到,可一涉及到金融、貨幣發行的領域,麋竺就有些生疏了。當然,這並不是他資質淺薄,而是由於麋竺從市場的參與者成為了調控者,棋子變成了棋手,這一身份的轉變,讓他一時不得適應罷了。

  無論是身在何處,上下級關係親密的一個表現就是像這樣隨口談論本職工作上的事,不拘於自己尚且辦不辦得到,只要表現出自己有獨到的思考、見解,再伏低態度請上位者指教,便極容易滿足上位者的虛榮心。更有甚者,還會故意弄錯一點無傷大雅的小事,讓上位者主動發現,然後一個慷慨賜教、一個恭敬受教,兩者關係便融洽了。

  若是樣樣事都辦得出彩,以至於讓上位者無從置喙,添改不得,那麼重用歸重用,喜歡卻未必喜歡了。

  皇帝正是這麼一個『好為人師』的人,他有著兩世的豐富見識與閱歷,對麋竺的這番通貨膨脹的疑問自然是滿心瞧不上眼,但拘於這個時代所限,他還是很滿意麋竺善於思考的行為,若是稍加提點,未嘗不能大用。

  這樣轉著心思,皇帝開口說道:「你說這話,可見你未讀過《管子》,其中有言『幣重則谷輕,幣輕則谷重』,正如秋收豐收之時,谷輕幣重,均輸監便要支使錢帛大肆收購,以防穀賤傷農;而在青黃不接時,則谷重幣輕,屆時由太倉出售穀物,即可緩解饑饉,又能收回先前所出之錢。一出一入,獲利十倍不止,而朝廷、黎庶各皆便宜,這便是『輕重』之道。」

  麋竺早前在徐州時,一心想擠入徐州士人的圈子,不惜費盡心機為自己打造了『君子』的人設。為了與士人交往時能有的放矢,更是埋頭苦讀經書,哪有餘暇去看《管子》這類書籍?他行商能積攢巨億,靠的全是與生俱來的商人天賦,此時受了皇帝教訓、又見皇帝格外重視,心裡便打定主意回去後必要將此類『雜書』融會貫通。

  晾在一旁的周忠有些不自在,說起來他與麋竺都是皇帝的親戚,麋竺是皇帝表嫂的兄長,周忠是皇帝姐夫的伯父。如今皇帝與麋竺說得熱鬧,自己卻像是與侍奉殿內充數的侍中、黃門侍郎成了局外人,這讓周忠不太樂意,他奉詔而來,可是想著能得受重用的,豈能讓麋竺一個商賈把風頭搶了去?

  「陛下睿鑑,錢者,金幣之名也,乃貨之泉,上古為市,為易有無,則錢始行。」周忠見縫插針,湊趣著發表自己的見解:「水衡監負責建安新錢的鑄造、發行,自當要以此為念,秉持『輕重』之道。依臣之見,前有均輸、平準、太倉三者聯合平抑物價,維持民生,水衡監掌管貨泉,在適當之時,不妨也能廂房前例。譬如平準統算、均輸調度、太倉與水衡糶糴,如此則物價平穩、黎庶安定、百業興盛。」

  周忠雖不如麋竺善於經濟,但到底是少歷列位、數次累遷,比麋竺多混跡朝堂十數年,於政治風向自有他過人的嗅覺與敏銳。當初能從董卓手中擔任大司農、又從王允屬下明智的投靠皇帝,全靠的是自己審時度勢的本事。他此時聽皇帝與麋竺談論半句不離一個『錢』字,心裡便有了底,『錢』之一字正好是自己所管,那自己就得有一番見解。

  「周公說的是。」皇帝正與麋竺討論基礎的貨幣知識,但麋竺天生就對此有超乎尋常的稟賦,幾乎一點就通,而且還能舉一反三,皇帝前世不是學經濟的,不過是行商時接觸過一些,底子不厚。眼見麋竺的問題越來越精深,越來越專業,皇帝甚至有些招架不住。

  好在周忠這番話解了皇帝燃眉之急,他趁機擺脫意猶未盡的麋竺,欣慰的點頭道:「《管子》『輕重』之道,利國利民,誠乃治國要術,更是爾等經濟之臣窮理治事之法。眼下關中疲敝,剛過了旱蝗,亟待興復,而涼州、益州業已安定,正是爾等一展所長的時候。」

  皇帝這話倒是不假,益州的蜀錦、涼州的奇貨、並州的牛羊,樣樣運到關東、關中都是數十倍的利,而均輸監若是能借助平準在市場信息上的準確抓取,以及水衡監源源不斷的通寶,不說府庫充盈,便是現下朝廷的勢力都能連成一片,一個統一的市場將會在麋竺的手中盤活!

  這可是一筆曠古未有的大生意,注定載入史冊,可不比自己經營家裡生意那般小打小鬧,麋竺心情激盪,頓時有些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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