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16
Babcorn 發表於 2019-7-4 23:59
第三百二十四章 不預則廢

  “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禮記·中庸】

  “陳公台自邊公死後,便對曹操心存不滿,此番投奔明公,欲以兗州相報,正是天賜良機。”田豐微微躬身,沉著的說道:“眼下曹操大軍集結泰山、琅邪等郡,腹內空虛。只待陳公台設計,與我等內應而外合,兗州便輕而易得。”

  邊讓是兗州名士,素來恃才傲物,不僅輕視曹操閹宦後人的身份,更大張旗鼓的與曹操的對頭兗州刺史田芬結交。田芬是冀州豪強出身,背後靠著四世三公的袁氏,在邊讓這樣的士人眼中,無論是身份還是名義,都比曹操更適合治理兗州。於是受到邊讓的影響,許多兗州士人的立場開始搖擺不定,曹操深感威脅,最後尋機將其殺害,連帶著還懲處了許多士人,壓下了這股歪風。

  然而自邊讓死後,兗州士人皆兔死狐悲,對曹操的舉措愈加不滿。尤其是陳宮與邊讓情誼深厚,雖然明面上沒有顯露半分,但私底下卻早已對其離心。

  兗州刺史田芬在兗州待了兩三年,雖然沒有得到袁紹的全力支持,在具體的民政上插不了手、被曹操的手下架空;但卻並不是默默無聞,什麼也沒有做。長久以來,田芬一直深耕於兗州的士人之中,對兗州盤根錯節的人物關係摸得門清,邊讓當年看好他,為他招徠了大批士人,雖然最後被曹操阻斷,卻間接將大部分中立的兗州豪強推到了他的身邊。

  “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田芬在兗州看似無所作為,其實在背後給曹操埋下了隱患啊。”袁紹瞟了田豐一眼,漫不經心的說道。

  田芬與田豐是同族,早在田芬被朝廷授命兗州刺史的時候袁紹心中就不如何樂意,認為這會助長冀州士人的氣焰,所以始終不願意給田芬多大的助力,默許曹操將兗州據為己有——這也算是給丟了州牧之位的曹操一個補償。

  然而讓袁紹沒想到的是,名不經傳的田芬居然會在這一兩年的功夫為他籠絡到許多兗州士人的支持,若說這背後沒有田豐等人的安排,袁紹是斷然不信的。只是如今時移俗易,出於團結手下、一致對外的需要,縱然袁紹也不得不改變初衷,啟用田芬這顆閒棋。

  田豐毫無顧忌的與袁紹對視,正要搭話,一邊的沮授搶白道:“當初留下田芬在兗州,本就是為了牽制曹操,不使其坐大,以為不測之計。如今正好發揮效用,為明公解決此間憂患,可見當初明公果決,令我等服膺之至。”

  沮授的性格耿直比田豐還不遑多讓,此時居然肯在袁紹面前說這麼多好話,不喜巧言令色;另外,田芬之所以能有這般氣候,與沮授的苦心運籌是分不開的,此時卻將功勞都算在袁紹的賬上,這讓田豐不由皺起了眉頭。而在袁紹等人眼中,卻將此看作是田豐與沮授二人關係親密,冀州士人同氣連枝的象徵,心裡不由得更忌憚了幾分。

  “曹孟德是我故交,我本也沒想過刻意去防範他、算計他。”袁紹搖了搖頭,悄然斂去眼底一絲銳意,身子往後一仰,不動聲色的說:“誰讓現下形勢不由人意,兗州實乃中原腹心,四戰之地,總得留在親近人手上我才得放心。”他默默的盯視著酒碗,輕聲道:“陳公台既然有意叛變,可有什麼打算?”

  “其已經說服了兗州從事中郎許汜、王楷等一行人,只要明公兵馬一出,兗州濟陰、任城、東平等郡國皆會雲集響應。田芬本就是朝廷封拜的刺史,有他出面,不出月餘便能安定兗州。”田豐在此事上操心最多,對此事也尤為熱衷,他在一旁積極進言:“只要這次拿下兗州,明公便能集結冀兗青三州之力,再一舉蕩平公孫瓚,收幽州突騎為己用。到那時別說後將軍,就算是收復西陲的朝廷,也未必是明公的對手。”

  關中之地早已因為連年的羌亂而搞的貧瘠不堪,並州、雍涼等地也不是什麼人口密集的所在,朝廷治下也就一個新得的益州還算富饒,縱使這兩年修養生息,也比不上人煙阜盛、土地豐腴的冀州。在袁紹等人看來,朝廷如今雖然已有四州之地,但都不是什麼好地方,聽說最近還在鬧旱蝗……

  袁紹暗自轉換著心思,田豐對他繪了不止一次藍圖願景了,遠的不說,就說最近在並州、河東的圖謀就讓他無功而返。而這次田豐再度對他描繪願景,吃過這一套的袁紹早就沒有多少動心了,不過該表的態還是得有:“田君所言深得我意,只是我如今要備戰公孫瓚,連青州哪裡都照顧不來,如何還能騰出手去兗州?”

  郭圖瞅到了袁紹的眼色,跟著憂愁道:“是啊,那曹孟德應是也料到如此,所以才敢調走所有能戰之師,露出腹心吧?”

  沮授察覺到了郭圖話裡的陷阱,正想出聲轉圜,冷不防突然聽見一邊發出清脆的響聲,像是有人將茶碗重重的磕在了桌上。這聲響動十分突兀,眾人一齊將視線轉向某個角落,只見那人赧然一笑,向眾人告罪。

  這麼一打岔的功夫,沮授不知怎麼遲鈍了一瞬,而田豐也已經回過頭接口說話了:“明公不是已讓臧子源任職東郡了麼?其麾下有兵馬數千,足以為田芬前驅,再者,臧子源曾被張孟高闢為僚屬,彼此‘君臣義結’,張孟高是張邈之弟,有這一份淵源,陳留郡也將倒向明公。”

  “陳留郡不歸張超做主。”袁紹眼神閃爍了一下,提起曾經的好友張邈,他的語氣不免有些冷淡:“張邈倒是與曹孟德交情深厚,當年曹操出征陶謙,曾對家人說‘我若不還,往依孟卓’。我與他多少年的交情了,也沒見他以妻子相托,可見張邈與曹操二人的關係,哪裡是張孟高所能撼動的?”

  “今時不同以往。”逄紀忽的輕笑一聲,忍不住在一旁插話道:“自曹操誅殺邊讓以後,兗州士人皆惶恐不安,人人自危。就連當初一力幫助曹操入住兗州的陳宮都心有異志,何況是向來喜歡振窮救急,多與士人結交的張邈?”見袁紹面露沉思,逄紀繼而說道:“明公莫非忘了,朱文博還在陳留呢。”

  數年前為了擊退進犯兗州的袁術,袁紹特意派朱靈南下相助曹操,之後也沒有讓其回來,反倒是作為一個釘子留在了張邈身邊。

  袁紹此時只要指使臧洪、朱靈二人從東郡、陳留兩個方向進軍,再有陳宮作為內應,幾乎不用吹灰之力,也無需袁紹動一兵一卒,就能讓兗州易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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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推赤心乎

  “卿居心不淨,乃復強欲滓穢太清耶。”————————【說新語·言語】

  事後,郭圖等一干人乘著夕陽的餘暉款款下樓,冀州、潁川士人一前一後分作兩批,彼此隔得老遠,互相交頭接耳,似乎等不及回到密室便要小聲議論。

  他們談論最多的不是新定的策略,而是早先袁紹展示出來那把身世離奇的劍。

  “那柄劍來歷不凡,袁公的話是意有所指啊。”沮授回頭看了眼身後那座逐漸隱入暮色的高樓,輕聲一嘆。

  田豐冷硬的面龐晦暗不明,他負手腰後,與沮授並肩行著:“劉氏享天下已久,德運更改,江山易姓也不是不行。商湯革命、武王伐紂,一家一姓又傳了幾代?自入住冀州以來,袁公從不隱瞞自己的野心,我也未覺不可,只是時機未到,強敵未除,所以不好聲張。眼下形勢未必比當初要好多少,便如此急切,我實在不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

  “慎言!”沮授急著打斷了對方越說越失禮的話,他小心的往身後看了一眼,看到身後只站著袁紹的治中別駕、魏郡陰安人審配,這才松了口氣。雖然關係不如何親密,但好歹也俱是冀州士人中的翹楚,將田豐這話傳出去對大家也沒有好處。

  審配人長得清峻精瘦,顴骨突出,頷下留著一縷鬍鬚。他似乎一直在垂首走著路,注意到沮授的目光,這才抬起頭來沖對方笑了笑,也不說話,自覺的往後退了兩步。

  沮授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此時也顧不上委婉,徑直對田豐點醒:“你不明白袁公的心意,那必然是你知道的太少,你可注意到,此時缺了誰?”

  田豐頓時心裡一緊,負在背後的兩手也登時垂落至腰側,他抬首四顧,恍然道:“耿苞?”

  沮授忽然嘆了口氣,默默點了點頭。

  兩人相識多年,沮授心知田豐才幹了得,但就是喜歡鑽牛角尖、執拗強硬,與人爭辯時很容易轉不過彎來,每每到了這個時候,他都會像現在這般循循善誘:“思召的‘召’字,既能以袁公名諱作解,又為何不能以召公之‘召’字作解?”

  在另一邊,郭圖略有責怪的對逄紀說道:“袁公對田氏早已心存忌憚,此番拿下兗州,田芬勢必要閒置在旁。你又如何非要插話?索性任他繼續顯露,看他還能從容幾時。”

  “在下如何不知袁公的戒心?”逄紀對郭圖拱了拱手,偷眼看了下落在身後的荀諶,輕聲說道:“之所以如此,卻是為了另一件大事。”

  “什麼?”郭圖茫然的問了一聲,待看到逄紀的目光,他立時明白了:“三公子?”

  袁紹長子袁譚出鎮青州,若是袁紹真有廢長立幼的心思,如何也要在此刻扶植袁尚的勢力。郭圖雖然喜歡揣摩上意,對袁紹溜鬚拍馬,但心裡卻是對袁紹偏愛幼子的行為是很不以為然的,而且在他看來,袁譚老成樸實,比輕浮的袁熙要穩重多了。

  只是他沒想到,逄紀居然與他心思不在一處。

  “三公子最受袁公親愛,其又年幼,袁公必然捨不得讓他去兗州,而況他上面還有二公子。二公子是庶出,平日與三公子情誼深厚,有他出鎮兗州,自然能做三公的助力……”逄紀正將自己心裡的盤算侃侃而談,忽然看到郭圖冷淡的臉色,頓時住了口:“公則,你怎麼了?”

  “沒怎麼。”郭圖此時還不想與逄紀鬧不愉快,隨口敷衍道:“我只是認為,此時強敵環伺,我等與袁氏性命相連、共擔榮辱,談這個尚且為時過早。”

  “說的也是。”逄紀因為曾得罪過袁譚,害怕對方掌權之後會迫害自己,所以打算先下手為強。對於郭圖模棱兩可的態度倒是沒有多想,畢竟他與郭圖這些北來冀州的潁川士人向來同進同退,郭圖不會與他生分:“不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我這也是預作籌謀了。”

  郭圖笑了笑,沒有答話,此前本想與逄紀好好談一下袁紹突然拿‘思召’劍的背後用意、以及自己這行人今後到底該怎麼走,可聽了逄紀的話,他忽然覺得一陣心寒,心裡陡然空落落的,像是心灰意懶、什麼話也不想說了。

  遠處紅日一輪低垂,浮浮沉沉的懸在連綿山間。

  袁紹最愛登高眺遠,此時夕陽殘照高樓,灑下滿城豔紅的餘暉。他的臉色也被夕陽斜照,滿面紅光,看上去像是遇見了什麼喜事、又像是被什麼事刺激到了一番。

  日落的地方浮起了淡淡煙塵,那輪斜陽緩緩的在其中起落沉浮,血紅的霞光被煙塵染上一抹蒼涼。

  群山黛影,殘陽晚照,在那輪紅日熄滅前的最後一瞬間,獨自而寂寥的美麗著,美麗得讓人心裡悵然若失。

  袁紹站在樓閣之上,兩眼放空的看著紅日緩緩的落下,西邊的夜空由深紅轉為靛青色。這是他中平六年的時候,從雒陽棄官逃出,被董卓封為渤海太守時下令修建的閣子。這幾年兜兜轉轉,從一地太守,變為冀州牧、關東討董盟主,最後沒想到還是回到了原點。

  “明公不愛朝霞,偏愛暮色。”袁紹收容的親近門客陳逸不知何時站在身後,上半身隱藏在陰影處,神情晦暗不明。他在剛才集會的時候隱身幕後,目睹了眾人模糊曖昧的態度後,直到現在才出來。

  袁紹先是不急答話,微微側過頭去,只見陳逸身旁還站著高高瘦瘦的耿苞。

  耿苞顯然是在袁紹身前隨意慣了,他大大方方的從陰影中跨出,順著陳逸的話往下說道:“這暮色雖是一天中最後的好景,卻殊為短暫,我等在集會時尚且霞光滿天,還想快些結束,好就近看一看餘暉,沒想到才一會就變了模樣。”

  “軍國大事,你都不耐煩議論?”袁紹挑了挑眉,一手搭在欄杆上。

  “兩個人就能議論出來的決議,非要眾人在一起爾虞我詐。”耿苞故意做出一副不耐的樣子,搖了搖頭:“袁公善於採納群下諫言是好事,但有些事仍需一人獨斷。”
Babcorn 發表於 2019-7-4 23:59
第三百二十六章 炎德有傷

  “獨坐懷明發,長謠苦未安。自應迷北叟,誰肯問南冠。。”————————【憲台出縶寒夜有懷】

  袁紹轉過臉去,仔細看了會夕陽,他從鄴城來到南皮以後雖然仍是召集眾人一同商議戰略,但其實往往在背後就會事先與耿苞、陳逸等幾個親近的謀士先把事情商量好,然後在集會上拿出來當做自己的主意——這也是為什麼很多時候看上去都是袁紹本人下決定,而鮮有旁人出主意的時候。

  這是效仿孝武皇帝以近旁侍中、尚書削弱公卿權力的做法,當年袁紹每每讀到這一節,都會嗤之以鼻,認為士大夫群策群力、凡事付諸公議才能辦好,沒想到時至今日,居然自己也逃不過。

  記得當初是為了表現自己禮賢下士的風範,同時也是真的需要依仗這些能人為他開拓基業,如今倒不是不相信他們的能力,而是在經過那麼多事之後,很多人的立場都讓袁紹不得不懷疑、憂心。

  天子到底是天子,恢復威權的天子一句話就能讓自己丟了冀州牧的位置,雖然如今冀州本地有不少豪強仍向自己表示忠心、朝廷一時也沒那個實力推翻自己,但這種受制於人的感覺實在不好受。

  袁紹當年闖宮殺宦、起兵關東,好不容易與董卓撕掉了漢室最後一點顏面,沒想到經營不到兩年,那小皇帝竟又成了氣候。眼見當年所為盡如流水東逝,週遭的環境也並不如早先料想的那麼樂觀,視如仇敵的公孫瓚、恩義漸絕的曹孟德……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恢復氣候的關中朝廷,袁紹只感覺自己快要被眼前一座山喘不過氣來了。

  是時候了,是時候擺脫這座大山了。

  他緩緩轉過身來,竟是有意無視了耿苞的那番怨言,含著笑說道:“朝夕之景雖同,其意殊異,二者之間,耿君可有教我?”

  耿苞很會揣摩上意,他也是袁紹身邊為數不多的幾個值得真正相信、討論機密的人物,正色說道:“明公且看此時暮色,恰如風中火燭,衰微殘弱、而群山處處顯露厚土之氣,豈不暗合火滅生土、土將代火,五行相承迭代的道理?”

  陳逸眉頭一挑,他並不是驚訝耿苞會說出這般驚世駭俗的言論,而是驚訝於對方的應變。對方是鉅鹿耿氏出身,祖上是中興名將、東光侯耿純,作為耿氏的後人,耿苞在袁紹身邊一向不顯山露水。雖為勳貴豪強,但處處顯得不急沮授、田豐,虧陳逸此前還一直輕視於他,沒想到這時讓他另眼相看。

  這一直被袁紹刻意掩藏鋒芒的人物,看來是時候露出爪牙了。

  袁紹輕笑一聲,邁著步子越過陳逸、耿苞二人,徑直走進閣中。暮色降臨,幾個蒼頭奴僕已經收拾好了適才集會的桌案席榻、酒水茶點,單是躡手躡腳的在角落裡點上燈燭,地上只鋪下三個人的藺席竹簟、案上擺滿了新換上來的美酒珍饈——無論是什麼時候,袁紹都喜歡講究高門大族的排場與氣度。

  耿苞與陳逸拱手坐下後,袁紹這才朗聲說道:“德運更迭,實乃天道,是人力所不能移也。當年王莽篡國,起兵百萬伐光武,卻終敵不過天命,可見天道威嚴。如今漢室又歷二百載,德運變易,豈非天命哉?”

  陳逸尚未答話,耿苞便立時接口道:“天命難測,事在人為,如今關中旱蝗徒起,民怨不止,百姓生計艱難,可見天子無德。”見袁紹微微蹙眉,他又接著說道:“明公莫忘了,不久之前,留在後將軍處的高元才傳來書信,言稱廬江接連兩日地動山崩,百姓死傷無數……六月底又有發生了日食,緊接著便是關中蝗起……”

  袁紹輕靠在憑幾上,一手似若無意的敲擊著桌案,悠悠說道:“旱災、蝗災、日食、地動……朝廷的三公都不夠天子罷免的吧?”

  耿苞聽出了袁紹話裡的譏諷之意,立時說道:“今年關中災亂頻頻,但國家卻沒有任何罷黜三公的意思,自從去年天子以罪己詔為司空趙溫代為受過以後,便宣稱杜絕了因災異而罷黜三公的故事。雖說這樣倒也附和董子‘天人感應’之說,很是博得朝廷諸公的一眾好感,但今年出了這麼多災異,也沒見天子出來下罪己詔,這不免讓那些人心裡有些不安,而這份不安,卻是明公的機會。”

  袁紹敲擊桌案的手陡然停了停,低著頭若有所思。

  陳逸眼中光芒流轉,耿苞是袁紹繼許攸之後,探聽河南、關西等各路消息、處理私隱的人物,職權與陳逸並不重合,此時則是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看著耿苞。

  耿苞接著說道:“若是天子未有失德,如何會是連年災異?就算天子親下罪己詔也是勞而無功、毫不濟用,可見蒼天在上,並不認當今天子為天下主,而當另擇賢能才是。我聽說這次廬江地動,經旬月而關中人皆不知其情,想那朱儁、劉艾鎮守關東,如何會不使此事上達聖聽?必是國家心中忌憚,所以封鎖函谷,不使流言傳進,擾亂人心——這正是天子的軟肋!”

  “此時只要遣派得力人等趕赴關中,散播流言,關中百姓苦旱久矣,得此謠傳,朝廷根基必會動搖!”耿苞滔滔不絕的說道:“除了關中,還有關東等地也要四處流傳,只有人心亂了,朝廷也就站不住、明公的位置就穩了。無論是逃過處處為朝廷掣肘的窘境、借此抨擊朝廷失德;還是為明公接下來要做的事鋪設,都是必得為之。”

  袁紹正一邊聽一邊頷首,此時忽的神情一變,目光看向陳逸:“那位貴人尚且安好?”

  陳逸眼底飛快的掠過一絲不屑,拱手說道:“起初倒是不安惶恐了一陣,過兩天卻不怕了,每日還是飲酒無度。不過……”他想了想,又補充說道:“馬氏似乎猜到了什麼。”

  袁紹微微有些訝異,不過轉瞬又淡然了起來,笑道:“猜到就猜到了,這麼多年,也不信沒這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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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自成困獸

  “臣且聞之,衝風之衰,不能起毛羽。”————————【漢書·韓安國傳】

  耿苞知道他們二人之間在說什麼,此事重大,他也不敢過分打聽,只一筆帶過,道:“我等所謀終是小計,明公要在河北立足,首先就要剷除公孫瓚。”

  “張儁乂如今駐兵河間,年紀輕輕,卻防住了公孫瓚不下數十戰,沒有讓他闖入渤海、援助田楷,到底是我沒看錯他。”袁紹輕撫鬍鬚,眼底閃過一絲自得,胸有成竹的說道:“如何攻滅公孫瓚,那天沮公等人已有成算,定下了‘困獸’之計。”

  耿苞在腦中仔細思索了番,發覺是哪天未曾出席,竟是錯過了這次決議,他很感興趣的問道:“沮公、田公等人高才善謀,遠勝在下,不知這‘困獸’之計,又是何意?”

  “公孫瓚超然自逸,矜其威詐,性情暴虐。在他還是奮武將軍、屈居劉虞之下的時候,就自恃兵眾,放縱麾下掠奪百姓、豪強,甚至還敢搶劉虞賜給烏桓的禮品。”袁紹緩緩放下手,擱在憑幾的扶手上,不屑的說道:“這兩年做了幽州牧,起初倒還收斂幾分,對州中豪強、大族多加籠絡,但時日一長,本性就開始暴露了。如今他幾次南下都被張合死守攔住,劉虞給他打下的家底估計也要吃完了,幽州本也不是什麼好地方,公孫瓚無論是要擴充部眾、還是蒐集糧草,都繞不開本地豪強……”

  耿苞眼前一亮,試探的說道:“明公的意思是說……”

  “虎困於牢中,總是吃不到肉,是會發狂的。”陳逸淡淡的接口說道。

  耿苞立時瞭然,難怪這半年袁紹說什麼也不願與公孫瓚決戰,只肯讓張合等人死守營寨、借助易水複雜的支流,處處設防,讓公孫瓚的騎兵無用武之地。原來竟是等著公孫瓚耐不住脾性,耗空糧草軍需之後,將火氣撒到自己人頭上。等到公孫瓚麾下失了人和,軍心擾亂,養精蓄銳大半年的袁紹便可帶領大軍與公孫瓚一決勝負。

  袁紹本人很贊同這個沮授等人提出的計畫,這與他一貫喜歡使用的離間敵人內部、策反當地豪強為己用的法子異曲同工,遠的是河內張楊、近的則是兗州曹操。士人才是天下安定的基石,當年袁術在南陽割剝富室,結果遁逃淮南,如今曹操、公孫瓚憑恃一時兵強,視士人如無物,就該受到慘重的教訓!

  在看到耿苞服膺的神色,袁紹心中一動,面色從容的說道:“光靠幽州豪強還是不夠,我軍若與公孫瓚決戰,還得有另一方助力。”

  耿苞正在糊塗,還是陳逸再次為他解惑道:“陰公奉命出使烏桓、鮮卑等部,也快回來了。”

  冀州,河間國。

  易縣是河間國最北的一座縣城,本來屬於幽州涿郡,幾經劃分,最終歸屬於河間。此地處於巨馬水與易水交匯之地,北部山勢雄渾,地勢西高東低,是山地與平原之間的過渡地帶,又有大河交匯,位置極為重要。初平三年的巨馬水之戰便是發生在此處,那時公孫瓚一舉攻破袁紹部將崔巨業,斬獲數千,乘勝追擊至平原,以田楷為青州刺史,冀州豪強無不懾服,聲威赫赫。

  那是公孫瓚人生中最輝煌的一段時日之一。

  如今公孫瓚卻頓兵於此,近半年來多番苦戰,皆徒勞無功,這一切,全是因為那袁紹的部將張合,將易縣以南不到百里的鄚縣變成了他南下的最大阻礙。

  易水河畔,一支疲憊的軍隊正緩緩的北上。

  公孫瓚身騎白馬,一臉不甘的在河岸上眺望著南邊若隱若現的鄚縣城牆,久久不語。

  長史關靖與從弟公孫范騎馬隨侍在一旁,面面相覷,一時都不敢上前。

  最後見公孫瓚手下最後一支步騎都要開始乘船過橋到對岸去了,關靖這才無奈的嘆了口氣,上前勸說道:“君侯!時候不早了,還是速速回師易縣,休整之後,再做打算吧。”

  公孫瓚遲遲不語,直到關靖以為對方沒有聽見,正想再說一遍時,公孫瓚才緩緩開口道:“我起先還以為,袁本初麾下諸將,只有一個麴義我還看得入眼,其餘的不過騎尉、都伯之輩!”

  關靖一愣,他聽出了對方語氣裡的不甘心,與公孫范對視一眼後,默契的閉口不言,等對方把感慨發完。

  公孫瓚恍若不覺,接著道:“如今麴義聽說被調去了青州,我原想這冀州偌大,無人可敵,沒想到袁本初又派來一個張合。現在想起來,我當年在界橋、龍湊是與他見過幾次的,不過那時我盡關注麴義去了,倒是沒在意到他這個人。若說麴義用兵,首重戰陣法度、兵卒進退如一,到底不免死板,倘我有一善於用兵的謀士,或是尋到機會,稍設計謀,便能折了他。”

  作為公孫瓚的長史,關靖不由慚愧的低下了頭。

  公孫范看了關靖一眼,幫著說道:“將軍不必如此,去年的時候,麴義不還是險些被你衝破了陣營?可見他麾下先登也不過是操訓得法、兵甲鋒利了些,沒什麼了不起。我軍自有了劉公留下的府庫,白馬義從,也不遜於人!”

  說起這個,公孫瓚臉色雖然緩和了不少,但還是未曾注意到近旁關靖的臉色,而是仍盯著遠處的鄚縣城牆:“麴義善練兵,為人刻板,只要我掌騎游動,終有可乘之機。但張合卻不一樣,他會用兵,知道我會先攻那處城牆、知道什麼時候劫營、什麼時候出城追擊……他困守城中,用兵居然比我用騎兵還要靈活……如此勁敵,豈是麴義可比?”

  公孫范覺得公孫瓚這話有些不對勁,疑惑的看了對方一眼,身旁的關靖卻忽然說道:“君侯何必長他人志氣!張合麾下萬人駐守鄚縣,幾番交戰下來,早已成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這回只要在易縣修養旬月,待涿郡、廣陽、上谷等郡的糧草軍械補充齊備,兵精糧足,君侯大可再渡易水,與張合一較高下!”

  “你說得對。”公孫瓚一時頹唐的氣勢陡然消減無蹤,很快振作了起來,道:“田楷等人很久沒有訊息了,想是袁紹是將大軍派往了青州,青州有呂布、海寇,彼等定然是拖住了他!袁本初被朝廷奪了官職,不敢待在鄴城,只要我攻破鄚縣,兵圍渤海,冀州各處必然惶然自亂,一如當年我率騎南下,各處望風而降!”

  在公孫瓚看來,袁紹公家出身,根本不會用兵,只要將其依仗的張合這些棘手的人物解決掉,再給袁紹十萬兵,也不是他的對手。

  想到這裡,公孫瓚忽又惱怒道:“涿郡此前籌備糧草一向順暢,這回如何突然就斷了?若不是他們在後方疏忽怠慢,致使我軍糧草不濟,我如何會從鄚縣退兵!此番回去,我定要找他們要個說法!”
Babcorn 發表於 2019-7-5 00:00
第三百二十八章 己欲施人

  “同一不知,在卑人則毫無忿懟,在郡主則視若寇仇。”————————【野叟曝言】

  幽州,涿郡。

  天剛剛擦黑,城中便吹起了一陣涼風,翻翻捲卷的推起山樣高的雲,把近晚時分燦爛的餘暉都吞噬了進去,讓原本尚能喘息片刻的夕陽瞬間黯淡。城中黑黢黢的一片,街道、院牆被研得濃稠的墨染成一片,時或有幾隻狗在街道巷陌裡低吠。

  涿縣府衙前繫著的幾匹良馬在這一片驟然寒涼中不安的打著寒噤,緊緊靠在一起,時而埋頭咀嚼拌好的草料。

  “說法?”府衙中,涿郡太守溫恕的聲音從濃濃的暮色中傳了出來,語氣中帶著不滿“劉使君當年苦心經營,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倉廩府庫,早已隨著公孫將軍四處征伐而調度一空,如今秋收未至,涿郡哪裡還能籌措出糧草供應大軍?從事若是不信,大可自去府庫裡搜,但凡搜出一粒粟,就儘管治我的罪!”

  屋中燭火閃爍了一瞬,幽州從事公孫紀尷尬的笑了一陣,說道“府君何須動怒,劉公當年留下的財貨糧秣究竟有多少,至今所剩幾余,我等為君侯秉持州事,心裡都清楚。只是這一回君侯從鄚縣退兵,皆是糧草不濟之故,非戰之過,君侯心中惱恨,遷咎州郡屬官,也在情理之中。溫府君與在下皆為君侯麾下……”

  “二十年前,我以孝廉舉為郎吏,後擢高第,幾經輾轉,乃任涿郡太守。涿郡受黃巾荼害甚重,我費盡心力,才堪堪與劉公治成如今這番模樣。我心裡只知勤於王事、蒞政牧民,與公孫將軍雖有上下之分,卻無君臣之屬。”溫恕立時打斷了公孫紀的話,斜視了對方一眼,道“像公孫從事這般的,才能稱之為麾下,糧草尚能支應多久,在下早已報過,前方在城下遷延持久,撤軍而還,豈能怪於我等?”

  公孫紀本來是前幽州牧劉虞征辟的從事,雖然與公孫瓚沒有親屬關係,但卻因為同姓的緣故而被公孫瓚以兄弟相待。劉虞在幽州時,他便多次借職務之便,與公孫瓚互通聲氣,給予便利,等朝廷將要調走劉虞,他又是第一個向公孫瓚示好的州官。正是因為他這副趨炎附勢,背棄舊主的行徑,讓幽州許多人深以為恥,溫恕言語之間,也不禁暗諷了幾句。

  “你!”公孫紀頓時惱怒不已,他因為是本地豪強出身,略有聲名,所以才被劉虞征闢為從事。跟溫恕這些走正經孝廉、茂才入仕路子的人相比,自己總有些上不得檯面,只能在一個地方轉悠,出了幽州,便少有人會瞧得起他的家世。這些一直是他心中隱痛,近來在背後還聽了不少謗訕,沒想到當著他的面,溫恕都敢如此譏諷他。

  公孫紀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門下正侍立著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樣貌端正,兩道粗厚的劍眉斜飛入鬢——那是公孫瓚從易縣派來傳遞信息的親兵之一。

  他本想借此吆喝那名年輕都伯出面為自己助威,孰料對方柱子一樣立在門下,微闔著眼,對什麼事都不聞不問的樣子。公孫紀見指揮不動對方,只好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壓下怒火,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些“你的意思是,君侯撤兵不怪糧草短缺,而該怪君侯自己不辨形勢了?”

  “我絕無此意。”溫恕沉住氣,一字一句的說道“只是你將退兵的罪責推到我身上,我卻是不認的。”

  公孫紀眯了眯眼,忽然說道“君侯的性子府君也知道,這次他何止是怪了涿郡,就連遠些的右北平、代郡他都遣派從事過去了。因著這次退兵,君侯深感糧草為第一要務,等到了八月中,君侯將再次南下鄚縣。在此之前,為免糧草轉運之費,再發生中途短缺的事,幽州所有倉儲糧草,除了遼西、上谷等地要留下部分預備胡人以外,其餘的都要運往易京,由君侯親自派人督管。”

  “易京?”溫恕眉頭一緊。

  “就在易縣不遠,易縣城防到底破敗已久,不便屯駐大軍及糧草,君侯便另擇險處,於數年前便開始營繕營壘,建樓數十重。”公孫紀以為對方不知道,頗為自得的解釋了一番,只有他背靠的公孫瓚越強大,溫恕這些自持矜貴的郡守們才不會小看他。

  公孫瓚當年與劉虞不和,又擔心常駐薊縣遭到劉虞算計,所以未雨綢繆,在易縣附近修建屯堡,號為‘京’。

  易京就建在涿郡南邊,溫恕自然知道這段過往,他所疑慮的,卻是公孫瓚為何突然要將全部糧草與兵馬匯聚一處。但這個疑問公孫紀根本不會回答他,溫恕想了一想,又恢復了開始軟硬不吃的神色“適才我已說過,秋收未至,各地府庫空虛,便是再如何調度也是沒有糧草了。君侯要彙集糧草,今年是不行了,不妨暫免兵戈,勤務農桑,等來年……”

  “君侯不日就將全軍南下,那等得了這麼久?本月必須籌到一百萬斛,只准多,不准少。”公孫紀冷冷一笑,從席榻上站起身來,伸手撣了撣皺起的衣角,不容對方有任何拒絕或反駁的機會“當年劉公務存寬政,勸督農植,幽州百姓連著數年豐登,每石谷價一度只有三十錢。百姓豪強之家皆有餘糧,秋收雖然未到,難道就不會另立名目?”

  溫恕終於忍無可忍,道“想讓我盤剝富室、欺凌下民?做夢!不僅是我,幽州各郡府君,但凡有一絲愛民之心,就絕不會聽從此令!”

  “是盤剝富室、還是欺凌下民,你自己選吧。總之,月底必須要見到足夠的糧草,不然,君侯可不會像劉公那麼寬仁治下。”公孫紀看到了溫恕惱怒的模樣,終於出了一口氣。他冷笑著說完,便轉身走到門邊,打量著那名不知何時睜開眼睛的年輕都伯,慢悠悠的說道“走吧,回去覆命,就說這等職事,溫府君已經接下了。”

  溫恕漲紅了臉,在原地憤恨的踏了幾步,竟是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年輕都伯沒有立即跟著公孫紀邁步走出去,而是意味不明的看了溫恕一眼,這才轉身離開。

  府門外很快傳來幾聲坐騎尖唳的嘶鳴,然後馬蹄聲在濃濃夜色中逐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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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絕義安後

  “若不獲命,其左執鞭弭、右屬橐鞬,以與君周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溫恕呆立在案旁,忽的彎下腰拿起桌案上的一份竹簡,大略看了兩眼,可眼前居然模糊一片,什麼都看不清楚。他憤恨又無奈的將竹簡捲起摔下,垂頭頓足道“這世道竟無仁義立足之處了麼!”

  “阿翁。”正感慨間,一個少年從屋後快步走了出來,年紀約在十四五歲之間,清俊儒雅,朗眉星目,疾步走來時仍從容不迫——正是溫恕之子溫恢。

  “你都聽到了。”溫恕眨眨眼,強忍下眼眶裡的熱淚,甕聲甕氣的說道“公孫瓚殘忍暴虐,自得幽州以來,日益驕矜,不恤百姓。此時更強令阿翁與他郡府君助桀為虐,為禍一方,所作所為,誠非良主。我今夜就要上奏朝廷,劾奏其不法情事。”

  “公孫瓚秉性如此,當初劉使君在時,便屢次向朝廷進言,稱其人狼狽之心,斷不能授受大任。”溫恢年紀輕輕,並不如其父那般對朝廷有多少尊重,不以為然的說道“朝廷當時能容下公孫瓚,此時又如何會為了阿翁降罪於彼?何況,公孫瓚其人目無朝廷已久,若是封賞則罷,若是譴責,其人未必會受之。”

  “朝廷自有法度。”若是在往常,溫恕如何也要好生責備一通,教訓君臣大義,可是現在溫恕自己心境久久難平,又因溫恢的話產生了些許動搖,只好嘆了口氣,沙啞著說道“如今天下紛亂,朝廷遠在關中,一時還顧不上這裡。公孫瓚雖然狂妄,但好歹尊奉詔旨,朝廷此時尚需地方有一強力制衡冀州……”

  趁著溫恕目光低垂、不注意的功夫,溫恢不屑的抿了抿嘴唇,道“既然如此,阿翁又何必繼續委身任事?這幽州無論是公孫瓚繼續留任,還是袁冀州北上,阿翁都將面臨難測的是非。不妨早些棄官而走,回太原老家去,既能遠離此間紛爭、又能投奔並州刺史劉公。”

  溫恕目光一閃,稍一思慮,很快搖了搖頭,否決道“不可,我既為朝廷任命的涿郡太守,就要牧守一方百姓,豈有只顧自己安危,不顧下民的道理?”

  “阿翁!”溫恢不明白現在這個在關中苟延殘喘、強撐著一副顏面,連跋扈的地方大臣都制約不了的朝廷有什麼值得尊敬的,他還想在勸,卻被溫恕揮手打斷。

  “你不要說了!”溫恕緩緩彎下腰,伸手去撿那卷被他摔在地上的簡牘,溫恢趕緊搶先一步,將其撿了起來。溫恕慢慢摩挲著那卷簡牘,目光中流露出回憶的神采,像是在回憶著當年他滿懷壯志的踏入雒陽城,與一干太學生縱論天下大事的情景“上次裴公奉命來燕地,曾言及幼主英睿,有中興之象……明天子在上,將大有作為,我既為漢臣,食君之祿,豈能不忠君之事?”

  溫恕已暗自下定了決心,要留在此處與公孫瓚周旋,他是孝靈皇帝正式封拜的郡守,公孫瓚再如何暴虐,也不會……就算萬一,那也不曾枉費了他一片拳拳之心,也能讓溫恢感激自厲。

  只是他守土護民、職責在身,但兒子溫恢卻是太原溫氏的未來,絕不能跟他一同葬送在幽州,所以得要給他謀算一條後路才是。

  眼下值得溫恢投奔的地方不外乎幾個方向,遼東是不能考慮的,且不說遼東公孫氏與公孫瓚千絲萬縷的關係,就說是跑到哪裡避難的士人貪圖一時偏安,遠離中原,很難會有大作為。冀州袁紹徒有其名,其麾下潁川、冀州兩派士人相爭,溫氏一介並州豪強去了也會被人忽視。

  所以溫恕一開始就將主意放在了並州或關中。

  並州既是溫氏故土,刺史劉虞又曾與溫恕有過共事的情誼,溫恢去了並州,必然會得到很好的照顧。但這份照顧到底比不上去關中,哪裡畢竟是朝廷所在,中樞之地,機會要更多些,可惜溫恕在朝中無甚人脈、又曾與王允有牽連,不然的話,去長安就不失為最好的選擇……溫恕忍不住嘆了口氣,不禁想到,若是裴茂能念在當年在他的帶引下去拜訪盧植的交情,對兒子多加照拂……

  “嗯?”溫恕腦中猶如電光火石般閃過一個念頭,這念頭既誘人、又讓人心悸,一經出現,便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溫恢見父親拿著簡牘站在一邊思索了半天,忽然手激動的抖了起來,忍不住問道“阿翁,怎麼了?”

  “沒什麼。”溫恕猛醒了過來“我思索對策,不禁濕身了。”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努力用正常的聲音說道“你明日上午替我去一趟范陽縣,先去尋容城孫德達……”

  兩三日後,公孫紀與其他派出的從事、治中等人接連趕至易京,向公孫瓚覆命。

  不出意外的是,幽州許多郡縣守令都以各種理由或直接、或間接的拒絕了公孫瓚搜刮豪強、盤剝黎庶的政令。甚至有些大膽的,比如在公孫紀的添油加醋之下,涿郡太守溫恕在公孫瓚眼中是最牴觸的一個,不僅直言拒絕支持公孫瓚接下來預備的戰事,更拿劉虞當榜樣勸諫公孫瓚休兵力耕,施行德政。

  公孫瓚拍案怒道“好你個溫恕!我平日看你還算本分,倒給你些禮數,如今竟敢指教我來了!”他抬眼第一個看見跟著公孫紀進來覆命的年輕都伯,喝令道“羅烽!你即刻帶隊人馬去涿縣,持我軍令,將溫恕就地格殺,以儆傚尤!”

  那名叫羅烽的年輕都伯濃眉皺起,一時沒有接令。

  “將軍息怒。”長史關靖趕緊勸道“溫恕在涿郡數年,廉干寬惠,頗得民心,一朝誅之,恐會人心浮動,引起非議!”

  “什麼非議?”公孫瓚一時沒有看到羅烽猶疑的神色,他怒視著關靖,威勢逼人“我是朝廷明詔策拜的幽州牧、鎮北將軍、薊侯!涿郡太守是我的屬官,如今屬官不聽我令,視為反叛,我要懲處他,又有何不可?”

  “君侯!”羅烽這時突然抱拳跪下道“溫府君在幽州很有賢名,一時之錯,屬下以為,罪不至死。”

  正欲張口再求的關靖忽然張了張嘴,將要說的話卡在喉頭裡,一時沒了聲息。

  “好啊。”與關靖素不對付的劉緯台輕輕一笑,在旁不懷好意的說道“看來溫恕賢名遠颺,竟不下於當年的劉使君了。”

  這話正引起了公孫瓚的忌憚,他沉著臉,繞開桌案,一步步走到羅烽的面前。羅烽仍半跪在地上,抿著嘴唇,抬頭看著公孫瓚。

  ‘啪——!’

  一道鮮紅的鞭痕出現在羅烽的側臉上。

  關靖閉著眼睛側過頭去,露出不忍的神色,像是這一鞭子打在自己的臉上。

  “小小都伯,哪有你說話的份。”公孫瓚語氣冰冷,目帶寒光“你只管聽我號命,若有不從,我先斬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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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人眠庭晝

  “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庭前八月梨棗熟,一日上樹能千回。。”————————【百憂集行】

  建安元年七月初八。

  長安,太學治劇甲院。

  烈日當空,將地面的泥土灼烤出蛛網似得裂紋,院子東北角長著一棵高大如傘蓋的棗樹,在這一方小小的角落裡投下陰翳,藏在樹蔭裡的蟬一刻不停的鼓噪著,讓這個夏天變得悶熱又煩躁。

  不遠處飛簷斗閣的群落之間傳來敲擊銅拔的聲音――那是太學上課下課的計時聲,沒過多久,陣陣讀書聲隱約傳來,彷彿隔絕在這一方天地之外。院監鮑初無所事事的仰面躺在另一邊的廡廊下,在木板上鼾聲大作、睡的正香。

  蟬聲、鼾聲、鑼聲、讀書聲,兼帶著熾熱得睜不開眼的橙色陽光,蒼翠的樹蔭裡藏著的青紅果實,一抬頭便能看見的湛藍天空、以及慢悠悠浮動的白雲……在許多年以後都是讓人值得珍惜的回憶。

  枝頭夏蟬鼓噪的叫聲突然止歇,四周難得恢復了安靜,只剩下鮑初單調的鼾聲。

  游楚推開治劇甲院的木門,一眼就瞧見張既坐在東北角被樹蔭遮蔽的廡廊下,背靠著廊柱,抬頭仰望,手裡正拿著一卷書。頭頂的陽光穿過沙沙作響的葉子、在木製地板上投下散碎的金斑,給單調空闊的小院帶來幾分清爽暖意,微風輕輕帶起張既的衣袖髮梢,端的是慵懶閒適。坐在對面的賈逵正抬手往兩人的杯子裡倒酸梅湯,聽到身後動靜,他回過頭來,向游楚招了招手。

  “我就知道你們這裡有好喝的!”游楚湊上前來,毫不客氣的將張既的杯子拿來一飲而盡。

  “又多一個人來分果飲,早知道我就把門鎖上了。”張既鬱悶的說道,卻懶得動上一動。

  幾人中間除了那隻茶壺與茶杯以外,還有一兩卷書、一隻木盤,木盤裡面大大小小放著二三十顆洗得乾乾淨淨的棗,有的是淡青色、果皮緊致,有的是底部泛著鮮豔的紅、還有不少表面出現了許多撐開的裂紋,露出裡面發白的果肉。游楚直接忽視了對方的抱怨,脫了鞋走上廡廊,大喇喇的往地板上一坐,伸手將一隻最圓最紅的棗抓進嘴裡“好吃!你院子裡的棗都能挑到宣平學市裡去賣了。”

  賈逵哈哈大笑“仲允真有陶朱之才,不如你與德容合夥,他來打棗,你去吆喝。”

  游楚瞪他一眼,認真的說道“那你做什麼?”

  賈逵漫不經心的回道“我就在一旁幫你們記賬好了。”

  游楚往手心裡吐出一枚棗核,往樹下一扔,不滿道“你倒是會討巧。”說著,他見張既杯子裡的酸梅湯被自己喝完,又要伸手去拿賈逵的杯子。

  賈逵早有防範,一下把杯子搶到手上,低頭抿了一口,看著在一旁張牙舞爪的游楚不免有些好笑。

  張既看著兩人孩子氣一樣的行為,無奈的搖了搖頭,把書簡往旁邊一放“誰無討巧之心呢?就說這次臨時選募的捕蝗,不也是如此麼?太學這幾日沒少為此事議論。”

  賈逵愣怔了一下,旋即一笑,對游楚說道“我去給你拿只乾淨杯盞。”

  游楚抬頭看著賈逵走進屋內,不明所以,道“怎麼了?太學多高門子弟,誰會甘願跑去鄉野田間督促滅蝗?何況有些人視蝗群為鬼神,就連言語之間都不敢冒犯,哪裡會跑去做捕蝗使?此次朝廷徵募太學生,議論者多,但響應者寥寥,到頭來投謁願往的,恐怕還是像我等這般一心做事的多些。”

  “你說的有些道理。”賈逵這時從屋內走出來,手上拿著一隻杯盞“但有些人偏就是抱著討巧的心思去的。”

  他款款坐下,往新杯盞中倒滿了酸梅湯,伸手遞給游楚,順便往正中的堂屋裡努了努嘴。

  游楚往學子就寢的堂屋看了一眼,立時會意,嬉皮笑臉的神色頓時嚴肅了起來,他又看向仍在另一邊廡廊下睡得正香的院監鮑初,這才低聲說道“這麼說,我來時聽到的消息是真的了?傅允也要做捕蝗使?”

  傅允是右扶風傅睿的兒子,北地傅氏高門所出,自幼嬌生慣養,生性傲慢,在太學裡只與那些同出高門的學子打交道,對張既、賈逵這等出身寒微的,即便同處一室,關係也是平平。游楚最不喜歡這種裝腔作勢的人物,有時過來串門遇見傅允,總要跟他鬥幾句嘴,傅允雖然聰慧,但往往不是游楚的對手,經常被氣得臉色漲紅。

  所以一旦確認傅允真的要跟他們一起去鄉下冒著炎炎烈日,帶領一眾黎庶走遍阡陌搜捕蝗蟲,還要降尊紆貴的跟那些百姓宣揚蟲本卵生的道理,並破除蝗神迷信。游楚簡直不敢相信自詡矜貴的傅允能做出這種事來,他拿著杯盞,一時竟然震驚到忘記喝了“捕蝗使吃苦受累,一忙就得在鄉間奔波數月,耽誤學業不說,太學最後也只給每人賞七八百錢,別的什麼都沒有,他這是圖什麼啊?”

  “聽說是他家中長輩強令要求的,傅允心裡不願去,又不好違拗長輩之意,這會子正在屋裡生悶氣呢,嚴象還在勸他。”張既忍不住瞥了眼屋內,由於參報了捕蝗使的職事,太學特意給了他們一天的假期休息,所以今日他們這些‘捕蝗使’都沒有照常上課。

  “嚴象博學、又有膽識,在我輩之中也算佼佼者,何必整日裡跟傅允走到一起去?”游楚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為嚴象感到可惜。

  “據說兩人自幼相識,關係匪淺,傅允哪怕是搬去了單獨的院舍,也時常過來研討經義。今日心中不忿,索性回來找嚴象傾訴了。”張既淡淡說了句,又壓低了聲音說道“傅允之父官居右扶風,其兄又是吏部尚書、位居中台,知道的隱秘總比我們這些人要多些。想來這次捕蝗使的前景動人,並沒有旁人所料想的那般苦累無功,所以才讓傅氏也留了心。”

  小小的庭院一時靜了下來。

  游楚左手端著杯盞,右肘撐著膝蓋、手摸著光滑的下巴,斜著肩想了想,恍然道“原來如此,捕蝗使再如何也是為國家效命,事後少不得會留名陛前――這或許就是最大的好處。只是許多人看不透,又不願去鄉野受苦,所以多在觀望,如今有了傅允打頭,那些人又嚷著要去了。蘇文師不就在此列麼?”

  “蘇文師年少時便以才識聞名鄉里,雖然是扶風蘇氏出身,但性情平易,不是傅允等輩可比的。”賈逵插了一句話,拿起一隻青棗放嘴邊咬了一小口,待將這一小口棗慢條斯理的咀嚼嚥下後,這才繼續說道“早在傅允投謁之前,他就參報了,聽說與他交好的耿季行不願去,與他意見齟齬,兩人還險些生分了。”

  “耿季行功勛舊族之家,看不上這點微末之功實屬尋常,倒是蘇文師,大族出身卻毫無嬌氣,不畏艱難,親赴僻壤,實在讓人敬佩。”張既緩緩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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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鬱鬱繁森

  “夏條綠已密,朱萼綴明鮮。炎炎日正午,灼灼火俱燃。”————————【夏花明】

  游楚正在咕嚕咕嚕的喝著果飲,這時放下茶盞,納悶道“這就奇怪了,若說耿紀家中豪貴,不屑於這點微末之功。那傅氏家中同樣顯赫,甚至較之耿氏尤甚,如何會捨得讓子弟吃苦受累,只求一個留名陛前的好處?”

  這話問到關鍵了,就連心機過人的賈逵都不免愣了一下,喃喃道“是啊,這就有些反常了……”

  樹蔭中的夏蟬不知何時又開始了喋喋不休的鼓噪,這個悶熱的庭院中輕輕颳起一陣涼風,廡廊下的三個年輕人一時皆靜默不言,任由璀璨的光斑在衣衫上搖動,像是一幅安靜的畫作。

  睡在地板上的鮑初忽然很不雅的從鼻子裡哼了兩聲,伸手在鼻下使勁揉了揉,翻了身,接著沉沉睡去。

  這個夏日的午後格外炎熱,有的人懂得躲在陰涼處,與三兩好友消暑閒談,也有的人不肯懈怠,即便太學給了假,也堅持入學堂上課。

  也有的既沒有找到好友避暑、又沒有跟著入學舍讀書,而是蹲在樹底下,有一下沒一下的拔著草根。

  這兩年馬超的學問沒見有多長進,但個子卻長了不少,十八歲的年紀,已然是人高馬大,身形健碩。他突地從地上站起來,就像是平地裡又長了一棵大樹,氣勢唬人,把身邊拿著根鑼槌的小吏嚇了一跳。

  “馬、馬郎。”負責敲擊銅鑼,通報上下課時間的小吏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一步,嚥了口唾沫。

  “這都多久了?還沒下課?”馬超眉目深邃,緊盯著小吏,像是狼盯上了獵物。

  小吏身子猛然一抖,戰戰兢兢的往幾方學舍中間的一處空地看去,哪裡擺著一台石製的日晷“還、還有一刻。”

  “還有一刻?”馬超不耐煩的往前邁了一步,忽然伸出手從小吏手上奪下鑼槌,竟欲去敲懸掛在樹下的銅鑼。

  小吏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一撲抱住馬超的胳膊,苦苦哀求道“郎君、郎君,別啊!提前敲鑼要是被知道了,小的這差事可就完了,郎君你也逃不了罰的。”

  “大不了把我趕出太學,這地方我還不樂意待呢。”馬超嘴裡叼著剛掘下來的草根,一副痞樣“你要是丟了差事,就到城外平狄將軍的大營裡去,報我的名字,我讓我阿翁收你做帳下吏。”

  說完,見那小吏仍抱著他的胳膊不松手,馬超索性也不跟他繼續廢話,右手一時施力,居然生生將小吏給抬離了地面數寸,然後手腕一抖,鑼槌便往銅鑼上連續敲出幾聲清脆響亮的聲音。

  ‘噹噹噹――’

  幾聲銅鑼敲響過後,學舍內的讀書聲戛然而止,緊接著聽見裡面的學子接連站起,向博士、教習躬身行禮,恭送先行。

  馬超這時一把拋下膽顫心驚的鑼鼓小吏,身形一閃,躲在樹後面。

  幾名博士、教習抱著書卷率先出門,然後再是一群青衿學子成群結伴的從屋舍中熙攘而出。眾人有的還在討論剛才教習講解的經義,有的已經在商量一會準備去宣平學市的哪家茶肆用飯。

  在結伴搭伙的人群中,馬超一個一個的看過去,直到最後才看見那個身影從治劇科的學舍中緩緩走出。

  “適才趙公的話我不甚明白,一縣之地,百姓流亡、黎庶貧苦,為令者當督勸農桑、減輕賦役。可又為何要厲行嚴法?秦以嚴法而亡,若是百姓艱苦,自當行寬惠之政才是啊。”劉廣跟著蘇則一同邁出門檻,疑惑的問道。他是濟北國的旁支宗親,初平三年時隨濟北王太子朝賀正旦,隨著皇帝簡拔出色宗親的詔命進入太學讀書,與蘇則同處治劇。

  “過寬則縱下,《左傳》曾言‘大叔為政,不忍猛而寬。’於是‘鄭國多盜,取人於萑苻之澤,大叔悔之’。”蘇則輕聲說道“所以治理一方,不單要督勸農桑,還要明布禁令,有干犯者輒誅,其從教者必賞。於是百姓黎庶皆知犯法之惡,又知從教之善,縣邦乃寧。”

  劉廣恍然。

  “蘇君!”馬超忽然站在了兩人面前。

  蘇則面色頓時一寒。

  劉廣有些惴惴的看了眼惡名在外的馬超,不敢久留,略拱了拱手,然後急著告辭離去。

  “你來做什麼?”蘇則很不喜歡馬超的為人,與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可對方不知吃錯了什麼藥,非要成天的湊到他面前。有時問一些淺顯的經義問題不說,更還問他自己為什麼會被皇帝特意拘留在太學,竟是單方面的把他當做交心好友對待。

  蘇則有時躲他不過,罵不動又打不過,一來二去,就連好友耿紀都認為他們倆有朋友之交了。其餘的太學生也連帶著紛傳太學‘野駒子’馬超與右扶風蘇則相交莫逆,蘇則每每聽了,氣得生平涵養家教都要在這個人面前丟光了。

  對於蘇則的態度,馬超像是全然無知似得,他看也沒看逃去的劉廣,一步邁到蘇則身旁說道“你不是投謁選做捕蝗使,得了一天假麼?怎麼還來上課?”

  “你不在乎功課,總有在乎的。”蘇則說著,繞過馬超往一邊走去。

  馬超趕緊快步跟上,嘴裡滔滔不絕“我知道你讀書勤奮,但該休息還是得休息不是?”看著蘇則臉色愈發難看,馬超心裡好笑,忍不住又說道“對了,我這次是有事相告,我也投謁做了捕蝗使,說不定這次調度,你我會分到一個鄉亭去。”

  “你也參選了捕蝗?”蘇則突然停下腳步,站在原地,頭一次主動發問,眼底流露些微訝然。

  馬超得意的說道“我在太學待了兩年多,整日裡讀那些經書,身子都快出毛病了。正好有個外出的機會,怎麼能不把握住?我自幼獵狼射兔,還從未撲滅過蝗群呢,這回得好好耍一把。”

  “這不是兒戲!”蘇則臉色變了變,冷聲道“撲滅蝗群,事關三輔百姓的生計。”

  “我知道。”馬超此時也換了一副正經的神色,與蘇則對視道“所以我才要去,與其終日困坐學舍耗費時光,倒不如實實在在的做些事情,別人也好看得見。哪怕我將這件事當做兒戲、遊獵去做,最後也是對百姓有利,比別人什麼都不做的要好――我可聽說了,那耿季行怕熱,竟是如何也不願去呢。”

  蘇則不由得動容,他靜靜地看了馬超,像是第一次認識到眼前這個一本正經的年輕人。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15:24
第三百三十二章 時運之會

  「王者臨深履尾,不足喻危,假寢待旦,日昃旰食,將何為懼禍及也?」————————【抱朴子‧詰鮑】

  自年初以來,關中數月不雨,旱像已成,又遭逢涼州蝗群,京畿三輔等地飽受肆虐。饒是朝廷開倉賑濟不斷,每日耗費糧草無數,也依然是哀聲遍地。皇帝心知救災非一時之功,半年以來一直從容任策、戒驕戒躁,勉力將局勢維持到一個穩定的局面。然而近來盛傳的一件事,卻讓皇帝的心境變得極壞。

  因為今年不僅發生了旱蝗,六月底還出現過一次日食,雖然那次僅是日光黯淡,但百姓還是無可避免的形成了恐慌,這種恐慌的情緒被有意的疏導、壓制,直到另一個消息傳入長安時,才真正引發了眾人不安的情緒——東南接連兩次地震。

  天生災異,罪在聖躬。

  最底層的百姓只在乎基本的吃飽穿暖,當今天子既然仁政愛民,那就沒什麼德行虧失,但架不住有心人往壞處想。隨著地動的消息傳來,長安各地漸有天子失德,不配為人主,所以才致使天咎。

  消息一出,輿情頓時就彈壓不住,長安閭裡黎庶議論紛紛,更或有不少宵小、奸猾商賈從中推波助瀾,京兆尹胡邈、長安令王凌心急如焚,一日數奏——甚至在華陰等地有賊寇殺人放火,搶了十來個鄉里,裹脅千人,以致人心越發浮動。

  當然這些奏疏送入未央宮後也沒有收到什麼確切的答覆,只是切言胡邈等人查清源頭,安撫民心。因為胡邈等人上的奏疏比起來,皇帝案頭擺滿的借由災異大發論言;請皇帝自省、寬釋囚徒、大赦天下的奏疏更讓人棘手。

  『……蝗蟲,貪苛之所致也。』

  『《京房佔》曰:人君無施澤惠利於下,則致旱也。不救,必蝗蟲害谷……請祀山川群神及能興雲雨者……』

  『……國大旱,冤獄結,伏願陛下推忠恕之愛,矜冤枉之獄,錄刑徒,理冤囚,收令下獄抵罪。』

  「孝靈皇帝英年崩殂,我沖齡繼位,踐祚以來,無不夙興昧旦,思恢盛世,以濟兆民。故薄賦斂,輕徭役,蠲除煩苛,欲令百姓修業,不敢有一日懈怠。今三輔、弘農等郡偏遇災旱,年谷不收,百姓飢乏。我心甚懼,屢下詔書賑濟,大開倉廩,曆數前代,未有如我盡心者。」皇帝淡淡說完,伸手點了點桌案上堆成小山似得簡牘奏疏,忽然伸手將其嘩啦一下推倒:「天有災異,竟還有何罪於我乎!」

  皇帝也是委屈,自己明明沒有任何昏聵的舉動,反而為了漢朝這個爛攤子殫精竭慮,只是恰好遇見了災害頻發的時期,就得無辜背上這麼大的鍋,這憑什麼?要不是剛好坐在皇帝的位置上,誰樂意辛辛苦苦當裱糊匠?

  「陛下息怒。」自太尉董承、司空趙溫以下,承明殿諸大臣無不連連叩首,顫聲道:「皆是臣等……」

  「沒你們的事!」皇帝不等他們說完便冷冰冰的截住,每次都是千篇一律的謝罪,他都聽厭了。皇帝緩緩從席榻上站起,一步一步的走到中庭,一邊走,一邊用腳尖輕輕踢著地上散亂的書簡:「還是我太寬仁了,致使旁人正事不做,整日裡就盯著些災異謗訕朝廷!以後此類奏疏,一律不許呈遞御前!」

  董承立即應道:「唯唯!君上所言甚是,君上自親政以來,休息關中、開拓雍涼、收復並土。種種功績,世人皆看在眼裡!若是這都要遭受天咎,那臣實在不明所以。」

  馬日磾冷眼看向董承,心中不忿,似乎還想與其爭論一番的樣子,忽然耳旁聽來皇帝一聲冷哼,又趕緊俯下身去。

  皇帝寒著臉,在一堆奏疏中閒庭信步似得走著,忽然,像是找到了什麼,親自彎下腰來,從地上撿起一份奏疏,丟給趙溫:「這份奏疏寫的在理,你來念。」

  趙溫不敢怠慢,趕緊伸手拿起奏疏,大略看了一眼後,便直起身念道:「……臣敏聞,為惡而災報,是其應也;為善而災至,遭時運也。陛下即位日淺,視民如子,不幸降災,乃時運之會,而非德行之虧。昔成湯遇旱,減御損食,而澍雨降;世祖遭旱,省畋散積,而年歲豐……」

  奏疏是由郎中來敏所寫,將災異附會成了巧合,不僅讓皇帝擺脫困擾,更是讓三公免去了無謂之禍。

  「這才是真知灼見。」皇帝滿意的轉過身去,來敏的背後站著什麼人皇帝心裡清楚,沉寂了這麼多天,他們終於有了動靜,打算從深處冒上來了。既然是對方主動送上來的台階,皇帝自然要接下:「我記得來敏入蜀,曾與裴俊等人說降益州,立下大功,眼下只在光祿勳任職郎中,未免不足,今擢為黃門侍郎,侍奉左右。」

  這一通非比尋常的任命讓馬日磾大為皺眉,來敏與黃琬有親,這本不是什麼秘密。只是讓他憂心的是,去年好不容易借災異趕下台的黃琬,似乎又有了死灰復燃的苗頭,而皇帝這一番舉措,更是間接佐證了這一點!

  馬日磾一時猶疑兩難,站在公心上說,他並不想見到皇帝的威信因為這次風波而一落千丈,這樣會使朝廷也失去相應的威權制御關東;但站在私心上說,馬日磾又迫切的期望能借此機會迫使皇帝妥協,只要稍有挫敗,皇帝鋒芒收斂,以後推行新政便不會再激進、不聽臣下的阻諫。如今有了來敏的上疏,馬日磾心中立時有了另一個憂慮,那就是要不要再次阻攔黃琬。

  攔住黃琬東山再起的勢頭,滿足私心,卻又違背了公心,這讓馬日磾猶豫不決。

  楊琦在一旁的想法就比馬日磾簡單、機變多了:「來敏疏奏正可廣告關中,以息士人之心。然,雖有此良言,關中百姓皆已因災異而人心惶然,陛下既為天子,理應安撫人心。」

  皇帝走回了席榻上,抖了抖寬袖,慢悠悠的坐下,道:「楊公言之有理,如今首重者在民心,民心繫於旱蝗,則旱蝗乃當前首重。捕蝗使近日已分赴各地,地方也賑濟不斷,朝廷要做的,也就只有祈雨了。」

  這是這近半個月來皇帝主動提起『祈雨』的事情,馬日磾、楊琦等人不由豎起耳朵靜聽:「上個月朝廷已下詔各地受旱郡縣,遣派戶曹掾打掃社稷,禱祀河神、名山、大澤等有神處,可惜無功。即日詔太常禱天地、宗廟、社稷等處,以公府掾吏為請雨使者,參與祈雨,若是不成,再由公卿官長,以次行雩禮求雨。」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15:24
第三百三十三章 遣使禱雨

  「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漢書‧朱雲傳】

  漢代求雨有大小不同的幾種規格,一開始是由地方郡縣自行組織求雨活動,若是不靈驗、且旱災範圍擴大,便由朝廷派太常、求雨使者禱祀,然後再是公卿百官求雨、皇帝親自求雨。

  求雨的規格越往上越高級,同時因為關聯到朝廷的威信,也越不能輕易舉行。皇帝雖鬆口同意祈雨,但也定下安排,先指派太常陳紀前往祈雨。

  靈台令劉琬秉承上意,特意選定了七月十五日的吉日,太常陳紀接連幾天禱天地、宗廟、社稷。沒等有什麼效果,又馬不停蹄的前往華山,手持詔令,上書『君況我聖主以洪澤之福』等語句,將此詔書投於深山之中。這一去一回便花費了七八天的時間,等到陳紀回了長安,其時已是

  七月底八月初的時候了,關中雖仍不見雨水,但已經開始起了風,高山深谷也開始聚集起了雲霧。

  得聞這個消息,上下振奮,皇帝又接著讓劉琬再度推算吉日,派太尉董承、司空趙溫、司徒馬日磾為首的公卿大臣以次行雩禮求雨。

  而這個時候,已經是建安元年的八月初九了。

  在這段時間內,皇帝除了循序漸進的走官方祈雨的程序,利用繁瑣的流程拖延至八月中、又時常在公開場合流露出對新任黃門侍郎來敏的看重,黃琬等一系臣子逐漸活躍,讓馬日磾心裡愈是不安。

  如果黃琬再次回歸朝堂,就意味著現有的勢力格局要重新洗牌,原本因黃琬離去而稍顯勢弱的楊氏會重振旗鼓,整個關東士人有了主心骨會立時壓過關西士人的風頭。而此時的朝廷,趙溫、董承等皇帝的一干親信權位穩固,不可動搖,若黃琬起復,必然要與馬日磾爭奪利益。

  惴惴數日之後,馬日磾終於是私利戰勝了公心,拿起早已過去的舊事,劾奏已故益州牧劉焉逆謀反叛,其人雖已亡故,但其子劉范、劉誕、劉璋等親族尚存於世,理應追究。

  未央宮,清涼殿。

  「都查明了?」清涼殿內,皇帝手持彤管,在成片聯行的文字間輕輕點著墨點,給帛書的內容分著段落。

  平準令賈詡居於下首,聞言拱手答道:「謹諾,此事一如陛下所料,近來關中紛傳謠言,出自冀州袁紹之手。依臣淺見,除此之外,袁紹應當還有後手,還請陛下早做防範。」

  「袁紹無非就那幾個伎倆,不是派說客潛伏敵方,策反當地豪強;就是廣傳流言,擾亂人心;更或者就是憑恃強力,欺凌弱小。」皇帝眯眼檢查著帛書上新弄的標點,漫不經心的說道:「他早已不服朝廷轄制,此番污衊朝廷威權、說我是無道之君後,冀州也該頻傳『祥瑞』,另有英主出了。」

  「自劉虞走後,河北有資格的宗室,也只剩平原王了。」賈詡淡淡說道。

  「此時還得勞煩平準監。」皇帝從帛書後頭移開目光,抬眼看向賈詡:「想辦法潛入鄴城、南皮等冀州重鎮,時機一到,就即刻為我除去這個禍患。」

  賈詡表情立時一肅,答應道:「臣謹諾。」

  皇帝彷彿一眼看出賈詡的心思,吩咐道:「此事去聯繫荀友若,先不用找旁人。」

  賈詡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陛下睿鑑,荀諶自示好以來,未有一事助於朝廷,此番正可讓其效力,以試其心。」

  皇帝聽出了賈詡的弦外之音,他輕聲一笑,捏著帛書的手移在膝上,說道:「我知道此等大事不能輕易託付給一個剛示好投誠的外人,你也不用跟他透底,安排幾個人去就是。至於荀諶可不可用、能不能用,你一會下去後,去尋荀君,彼等叔侄之間,最是熟悉不過。」

  在袁紹折戟壺關,被朝廷褫奪冀州牧官位以後,其麾下很多人的立場都開始搖擺起來。尤其是為袁紹立下大功的荀諶,因為保持著與荀彧、荀攸等幾個荀氏子弟的聯繫,對天下局勢分外明晰,自然而然的會比郭圖等人考慮到更多。再加上袁紹因為荀氏的關係,對他明裡暗裡的猜忌與冷落,尤其是袁紹決議與袁術結盟、對抗朝廷之後,更讓荀諶深感寒涼,由此在今年四五月間的時候主動聯繫上了荀攸。

  自從朝廷收復並州、在壺關逼退袁紹以來,便有不少冀州士人私下與朝廷暗通款曲,尤其是在今年朝廷收復益州以後,這種現象便愈發多了起來。在袁紹身邊的幕僚當中,朝廷並不只有荀諶一個暗線,所以賈詡並不想將這個事交代給荀諶去做。奈何皇帝明確下了指令,賈詡也不好裝糊塗,拱手應了一聲。

  皇帝拿著彤管繼續往帛書上點了幾下,見賈詡沒有告退的意思,便問道:「還有何事?」

  趁著這些天朝廷組織祈雨、安撫民心,皇帝派賈詡在關中明察暗訪,調查『天子失德』等一系列流言的源頭。最後果不其然摸到了袁紹頭上,但事實好像不僅如此,賈詡說道:「除了袁紹派人在紛傳謠諑以外,臣還查到,三輔馬氏等族也牽涉其中。」

  皇帝把彤管筆往桌上狠狠一放,臉色深沉:「真是好膽!這兩邊,你查出具體的人物沒有?」

  賈詡知道事關重大,不敢隱瞞:「請陛下寬限時日,容臣查出主使,再請議罪。」

  「好。」皇帝語氣有些凝重,將帛書緊緊攥在手裡:「我正愁無處發落他們,眼下是自己找上門來了。」

  很快,在馬日磾劾奏劉焉親族的第二天,皇帝立即罷免了宗正丞劉誕、太子家令劉范二人。但馬日磾等人卻嫌判處太輕,不依不撓,接連上書懇請皇帝嚴懲劉焉親族、並言及當年董卓在時,劉焉便與朝中大臣往來密切,朝廷事務未必如劉焉生前所言盡皆為張魯矇蔽;然後又隱隱指責來敏擅自行動,南下益州的動機不純。

  跟馬日磾心急火燎的舉措比起來,黃琬在府中仍舊是怡然自得、靜聽風雨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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