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19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5
第二百八十五章 時尤未晚

  “以身試禍,豈不痛哉!若迷而知返,尚可以免。”————————【三國志·魏書】

  朝廷在賑濟的過程中固然能討好一批最底層的百姓,獲得底層民眾的擁護,更能宣揚皇帝的仁義。而與之做出鮮明對比的,就是那些在天災期間為富不仁、囤積居奇的豪商,百姓雖然不能拿這些豪商怎麼樣,但連帶著必然會在暗地裡恨上豪商及其背後的豪強大族。

  建立一個良好的聲名或許很容易,但若是要將一個好的聲名維持數百年而不墮,卻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在那些成名已久的世家大族眼中,家名往往比田宅金銀更重要,駱伯彥等人多少可以不用顧忌,因為他們還只是處於財富積累而不是聲名積累的階段,至於扶風馬氏則不一樣了。

  “朝廷要借此博名樹恩,傾力賑濟,我家如何也不能淪為陪襯!”馬畢憂心忡忡的教訓說道:“屆時人皆感國家努力賑濟、夙夜匪懈之大義,而怨我等趁災割剝黎庶、斷絕小民生計之不仁,我家數百年好不容易有的清譽何存?千金不如一名,那些鄉里小豪強不懂得也還罷了,你理應明白這個道理才是。”

  其實不光是馬氏的清名一落千丈,但若有任何民怨沸騰的意思,安知皇帝會不會將幾個領頭的推出去清算,以解民憤。

  馬訪起先未曾留意到這個問題,現在想來,朝廷此前對他們的所作所為保持沉默也就很好解釋了,不是未經覺察、也不是有馬日磾徇私包庇、而是除了要借此樹立朝廷、尤其是皇帝的恩義以外,還要在民間的輿論上大加造勢,將受災百姓的怨氣轉移在他們這些哄抬物價的豪強身上。

  “天災年月,任誰都不好過,偏就鄉里豪商不恤人情,高價盤剝、放貸收息。只是彼等黎庶小民,即便大有怨言,也入不了爾等的耳中,或是置若罔聞,是也不是?”馬畢看著馬訪如墜冰窟的戰兢神色,心下嘆了口氣。他不善治家,一直埋首於經書之中,馬訪雖然沒有做多大的官,但對家業做出多少貢獻,馬畢都是看在眼裡的。只可惜對方太過執著於錢帛,以為給馬氏賺更多的田宅錢帛就是不遜於他人為官的功勞,卻全然忽視了‘名’的重要性。

  此時馬畢的心裡有些疲倦,他本不喜歡摻和這些紛擾事務中去,太學原就是他最好的歸宿,但誰又讓他是扶風馬氏的一份子,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可是、”馬訪面色十分難看,雖然已經聽進去了,但猶在做最後的掙扎:“朝中不是有司徒在麼?司徒乃朝廷大臣,輔佐政務,為世人所重。國家若是有意要以一警百,看在司徒的顏面上,如何還會針對我家?”

  “此司徒非彼司徒。”馬畢說完這話,稍覺不妥,又說道:“就算是王子師尚在,也斷不容自家子弟出現這等趁機兼併斂財的事來!”

  其實他還有話沒說,如今朝堂之上以太尉董承、司空趙溫為首的一批人是皇帝的親信,然後再是以扶風馬氏為首的關西士人、以弘農楊氏為首的關東士人。本來朝廷上是以楊氏為盛,可是自從尚書令楊瓚中暑後一病不起,楊琦、楊彪等人便登時低調了許多,反而將馬日磾一個人給突顯出來了。聯繫起這幾日朝廷對平抑物價、賑濟災民的決心以及皇帝此前對馬日磾等人的告誡,若還不有過則改之,恐怕這一次的矛頭就要轉向他們了。

  馬訪一時是被金銀矇蔽了心智,他在家蹉跎數年,眼見馬宇這些晚輩都坐上侍中的高位,心有不甘。而他又實在沒有起復的機會,遂將一身無處發洩的精力與算計放在了本家的家業上,他心裡一直較著勁,心想即便不入朝為官,自己也能在家裡幹出一番事業來。所以在一開始接到馬宇的信件後,馬訪絲毫不將此當回事,反而認為這是馬宇看不慣他沒事找事,只盼著他庸庸碌碌。

  於今在族中輩分、德望極高的馬畢的點撥下,馬訪方才後知後覺的清醒了過來——別看馬日磾是司徒、錄尚書事,但在皇帝面前,這一切都是空談!他恍然記起當初皇帝清丈上林土地,牽連懲辦三輔豪強的見聞,心裡不由得發寒,趕緊表態道:“叔公說的是!我這就讓人知會名下放低糧價,並開倉配合賑濟,希冀尚能所挽回。只是事到如今,眼看朝廷又將有所舉措,我等該當如何,還請叔公示下!”

  馬畢見對方幡然醒悟過後態度誠懇,並且積極補救,深感欣慰的點了點頭,轉念又怕馬訪不肯捨棄這些年一手打造的圈子,故意問道:“你這裡一旦放低糧價,開倉賑濟,郡中其他人將如何?”

  此話一出,馬訪立時明白了大概,他極有決斷的說道:“如今哪裡管得了其他?先顧著自己才是,彼等知情則罷,若是不知情,也勿怪朝廷法度。”

  馬氏這廂打好了棄卒保帥的主意,推出一干尚不知情的小豪強當做替罪羊,算是給朝廷、給受災百姓一個交代。馬畢兩人商議後,立即在司隸校尉府的佐吏來之前,將私佔的溝渠、池陂等處全疏濬開,又在城中大肆放低糧價,配合朝廷的一切賑災舉措,若不是前段時間的行為仍歷歷在目,右扶風傅睿都要以為馬氏真有一顆悲天憫人之心了。

  隨著各項防旱賑災舉措有條不紊的推行,尤其是朝廷早在一兩年前便著手興修的水利設施發揮至關重要的作用,雖然底層還有不少利益熏心的豪強從中作梗,還是在很大程度上減緩了旱蝗帶來的危害。尤其是這一次再度將深挖昆明池的溝渠,做出一副不惜放空湖水的姿態,讓各地官府在司隸校尉的督促下更是不敢怠慢,紛紛重點跟進。

  夏六月的天雖然還沒有任何下雨的徵兆,但地上的溝渠已經盡力提供水源保住大批田地的收成了,再加上朝廷將流離失所的災民遷移至並州等郡墾田實邊、減少關中壓力,開倉賑濟,低價售糧等舉措一一施行起來,尤其是扶風馬氏等大族響應朝廷賑濟號召,主動配合,終於讓事態的發展逐漸往對朝廷有利的一方傾斜。

  然而像馬氏這般有靈通的消息渠道、能及時發覺並應付不利情況的豪強到底還只是少數,更多的則是像駱伯彥那樣執迷於一錢一帛的得失,而全然忽視了身旁暗湧的危機。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5
第二百八十六章 咎當在此

  “孝婦不當死,前太守強斷之,咨當在是乎?”————————【漢書·於定國傳】

  隨著局勢的逐漸好轉,皇帝心裡也悄然鬆了一口氣,就在他準備一鼓作氣,讓麋竺將物價徹底平抑下去時,忽然接到了前將軍朱儁、汝南太守劉艾從河南呈交的奏報。

  “五日前豫州東南方地動,劉艾遣人去打探,尚且不知是何處郡縣,總之無非是廬江或九江。”座中除了侍中荀攸、平準令賈詡以外,皇帝還特意召來了靈台令劉琬,他語氣冰冷,就連劉琬都看得出此刻皇帝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前一次地動的時候,本該罷黜司空趙溫,最後卻是由皇帝主動攬下了天咎的罪責,親自下了罪己詔。這雖然證實了趙溫是如何的得皇帝寵信,更改變了二三百年的因災異而免三公的制度,雖然當時有許多士子從經學等方面都不接受這個事實,但真正的大人物們都緘默認下,其餘的雜音自然干擾不到什麼。這一次才過八年不到,又來了地震,如果皇帝信守前言,那麼這次地動所帶來的罪責依然是由皇帝承擔。

  只不過……

  劉琬看了皇帝一眼,半年的時間裡連續兩次地震、兩次下罪己詔,對皇帝的權威恐怕也是個不小的打擊吧。

  想到這裡,劉琬突然怕了起來,自己不過是個靈台令,皇帝遇到這種事第一時間詔賈詡、荀攸倒也罷了,詔自己做什麼?緊跟著他又想到早在幾日前便預知此事的馬鈞、張固等人,虧他那時候還說這是巧合,這回莫不是尋釁開罪?他俯首不語,心念急轉,懊悔為何不早將這事說出來跟大司農劉和多商量商量,這時皇帝話鋒一轉,旋即盯上了他:“關中久旱未歇,百姓黎庶無不盼望雲霓甘霖,你司候風象數月,可知何時會有雨?”

  這正是另一件讓劉琬心焦如焚、始終不敢面對皇帝的事,他有些心虛的說道:“大旱關乎數十萬百姓生計,臣自奉詔以來,日觀雲跡,夜望星辰,從未有絲毫怠慢。只是近月以來,鮮有雲彩……”他聲音越說越小,說到最後竟是不敢再說,偷看了眼皇帝冰冷的神色,劉琬忙又說道:“不過依照往常的節氣,最早月底、不出下個月就會有雨水。”

  他將日期說的含糊其辭,以掩蓋自己預測不了天氣的事實,皇帝聽了卻沒有責怪他,一來是因為他知道天不下雨,對氣候監測再多也沒用;二來則是順著劉琬這話想到了在前世學到的知識,中國北方的雨季是六月到九月,所以即便是大旱,雨水最晚到七八月就能通過東南季風從海上輸送過來。

  這也就是說,關中的旱情最多只剩一個月了。

  想到這裡,皇帝面色稍霽,對仍舊一頭霧水的劉琬擺了擺手:“你下去吧,今日之事,隻言片語,都不得落入他人之耳。”

  劉琬心頭一震,知道皇帝這是要繼續將地震的事情給掩藏下去——反正這是天邊發生的事,只要不是有心人亂傳,關中百姓就不可能知道這件事。他連忙向皇帝稽首拜倒,像是逃難似得急匆匆告退離去,一時卻沒有注意到後方賈詡與荀攸二人同時向他投來審視的目光。

  “時下人心惶惶,即便是我有罪,我事後盡可修德祈福,但如今這局勢,還是當他無事發生得好。”皇帝說完,目光平靜的看向在場的二人。

  這已經是皇帝放低姿態的請求了,賈詡與荀攸二人謙抑弗受。

  “地動乃天有示警,是為官非其人,奸邪在位,或政教陵遲,至於微薄。”荀攸看了賈詡一眼,淡淡的說道:“如今朝廷大施德政,有明天子在上,政教清明,何至於斯?故而此等天咎,臣以為是應在下臣。”

  賈詡挑了挑眉,饒有興致的看向荀攸,眼神中隱然有些期待對方接下里要說的話。皇帝知道荀攸絕不會言盡於此,也在席榻上靜待對方接下來的說辭。

  果然,荀攸還有話說:“朝中公卿盡皆良實,司隸、並州等官均為良吏,故而臣以為,所謂奸邪者、及天子所示者,其在於關東。”

  賈詡微微頷首,立即接口說道:“荀君說的在理,如今關東既有袁紹竊據冀州、又有袁術專擅淮南,彼等皆為朝廷大臣,卻罔顧王命,是以上天咎之。如今依前將軍之奏報,地動於東南,而袁術正大動刀兵,戕害百姓,可見是天怨其人。”

  皇帝有意將地震的消息給壓下去,但他知道這種事情絕對瞞不過有心人的耳目,所以才召來賈詡與荀攸二人商議,希望能夠保證內部為了穩定局勢一同參與阻止消息的傳播。至於荀攸所提出的轉移天咎的法子,皇帝其實也在心底想過,但他作為主事者卻不能由自己來說,否則就有推諉之嫌。如今由荀攸領悟上意,主動說出來,正中皇帝下懷。

  “袁術在淮南倒行逆施,趁陶謙新亡而進圖徐州,這次地動定然是應在了他的頭上。”皇帝隨口就將這個罪責推給了袁術,雖然說起來輕鬆,但做起來也不甚簡單:“雖是如此,依然難免會有無知小民在這個關頭牽連臆想,影射朝廷。是故先將此事壓下去,暫且不提,留待以後再述為其罪。若是其間有消息從關東風傳過來,民間擾動,屆時再以此說辭交付天下,二位以為如何?”

  聽皇帝話裡的意思,似乎是做好了準備,打算在有人背地裡散播謠言、藉機中傷朝廷的時候再將這個說辭拿出來轉移矛盾,於今只是先與賈詡等人統一口徑而已。二人都是極聰明的人,都隱隱聽出了皇帝在暗中為接下來的某個鬥爭做準備,這是未雨綢繆,他們既然參與其中了,自然也要出一份力。

  “臣等謹諾。”跟荀攸為許多利害關係所牽累、為皇帝做事束手束腳不同,賈詡就是敢想敢說,他率爾拱手說道:“適才見陛下問詢雨季,臣想到當年東海國枉殺孝婦,於是郡中枯旱三年,及太守祭奠其墓,然後澍雨立降。如今久旱不止,陛下極盡人力之餘,不如效仿前事,推忠恕之愛,原冤枉之獄。”

  他這番說詞跟上一次馬日磾勸皇帝修德內省大同小異,但皇帝卻答應了,他點頭說道:“按例是該如此,即日起便讓給事謁者趙咨赴都中各獄,查驗冤屈。”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5
第二百八十七章 預作打算

  “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戰國策·齊策四】

  建安元年六月二十。

  京兆尹胡邈在府中來回踱著步子,桌案上冰鎮的冷飲早已變得溫熱,口乾舌燥的天氣,胡邈沒有任何停下來解暑的意思,焦急的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未過多時,京兆郡丞左靈從外間款款而至,胡邈立即迎了上去:“如何?事情都辦妥了?”

  左靈停下腳步,朝胡邈作揖道:“稟府君,屬下已按事先議定的那般做好佈置,只待府君下令。不過……”他頓了頓,復又說道:“屬下愚見,此事不妨向王凌知會一聲。”

  這次奉派懲辦奸商以及背後的豪強,是眾人推敲許久才成的計畫,大好的功勞,胡邈實在不願意分給別人,他當即就想否決這項建議。而左靈卻反應快他一步,搶白說道:“王凌雖然與府君合不來,但到底是國家看重的長安令,若是我等行事故意繞開他,恐惹人非議。再者,彼等豪強在關中勢力繁雜,難保不會與上面的人扯上關係,到時候爭起來,總得拉個人作陪才是。”

  胡邈神色一動,這次他們是懲辦奸商的先頭兵,至於這次懲辦最終會是什麼個結果,是高拿輕放、還是殺一儆百,都得看高層之間的博弈。萬一有所不測,即便是董承這一邊勝利了,作為底下的嘍囉,難免不會遭人報復。所以按左靈的建議,這時候將王凌拉上船,等若是將王凌與自己達成利害關係,與自己分擔後果。

  這已經是很淺白的道理,只是胡邈終還是想獨佔這份大功,猶豫說道:“自王司徒死後,國家便再未對王凌有多少殊榮,何況黃琬也已不在其位,朝中更是無人庇護他,將他牽連進來,不是平白給他一次在國家身前露臉的機會麼?何況我乃京兆尹,長安事務我也能插手管的,哪裡需要問下屬的意見?”

  左靈心裡猶自冷笑了下,心說:此事如若辦成,承明殿內的位置必然會有所變動,黃琬如今雖然賦閒,安知不會有再起之時?幾個月前伐蜀的軍報中雖然語焉不詳,內容零碎隱晦,但他還是從中判斷出了來敏、吳班等一行人在蜀地的作用。可惜世人皆關注於再度聲名鵲起、在敵後戰爭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的平準監,卻忽視了‘自發’趕赴益州的來敏等黃琬親信。

  聯繫起這一連串的動作,左靈雖然很難斷定黃琬在朝廷伐蜀之後、又將在旱蝗一事中做什麼動作,但他卻足以知道黃琬這麼做的意圖——重新回到朝堂。

  要起復,回歸原來的位置上,就勢必要擠掉現有的一個人。如此一來,他的目的就與皇帝、董承等人一致,只是董承與胡邈等人卻不知道其間的緣由,因為他們的視野只看得到水面上的東西,從而忽視了水下的陰影。

  只是這一切左靈並不想坦誠相告,因為以他的性格從來不是將全部身家託付給某一派的人,何況他並不看好董承,若不是出於無奈,他也不會選擇依附。如今正好有了一個可以與關東士人搭上關係的機會,通過王凌向黃琬示好,為自己的將來謀算一條後路,左靈自然要把握住。

  經過他的一番勸說,胡邈最終還是勉強同意了左靈的建議,別的先不說,在這個計畫的背後伺機而動的不只是胡邈一個京兆尹,他的任務僅僅只是做好導火索,後續的事情還是要交給執金吾司馬防、司隸校尉裴茂等人,為了將事態取得自己想要的結果,就必須要團結一切能團結的勢力。

  胡邈點頭拍板道:“就這麼辦吧,要快!”

  左靈心頭大喜,於是到了第二天,向來以低價售糧的均輸監突然放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朝廷要沒有糧食了。

  這些天賴低糧價以為生計的長安百姓們一聽說這個消息,大驚失色,紛紛從各處趕來想要搶賣最後一批糧食。

  城中的商賈得聞此訊,一開始不明其意,彼此間商議過後,一致認為這是太倉的存糧撐不住同時供應關中的糧草,只好選擇緊縮,緊著稀缺的地區使用。於是駱伯彥等人大喜過望,以為終於熬過了被朝廷低價攻勢打壓的時期,甚至可以進一步抬高價格進行抄底。

  長安底層的百姓大都沒有多少存糧,聽聞均輸監糧谷短缺後,才安定不久的人心一時又惶然起來。眾人無不失望,加上這些天缺水少糧,苦旱難捱,在均輸監用以售糧的市亭門口,有不少人臉上當時便浮現出憤恨的神色來。

  長安縣吏向存得了囑咐,與幾個京兆郡府、長安縣府的屬吏喬裝打扮,作成普通百姓混入人群中,排隊去買糧。

  輪到自己買的時候,他看了看糧斗中快要見底的糧谷,故作大怒,把布囊往地上一摔,喝罵道:“各位!東西市裡那些豪商瞅準了天災,非要趁機抬高糧價、放高貸、逼咱們賣田賣兒!這憑什麼!朝廷有朝廷的難處,這些日子裡天子和朝廷對咱們又是賑濟、又是平價、又是開渠放水,對咱們怎麼樣咱們心裡清楚!咱們不怪朝廷,咱們找那些豪商評理去,問問他們還有沒有點仁義之心!”

  當下聽了向存的話,許多人的神色立時有些鬆動,膽子大的漸漸附和起來。

  中國的百姓最是能忍,但凡有一口飯吃,也絕不會選擇鋌而走險的造反,只有被逼的活不下去了,才會破罐子破摔。此時長安的百姓早就對平日裡為富不仁的豪商多有怨言,此時旱蝗大盛,彼等肆意哄抬物價更是讓百姓怨恨加深。只是礙於商賈及豪強的勢力,又是當著朝廷售糧的市亭門口,一時沒有多少人敢出聲。

  此時與向存肩負同樣任務的其他掾吏、還有許多平準監派來的探子也混在人群各處,跟著起鬨,往火上添了把柴。而市亭裡負責賣糧的均輸監掾吏們一個個早已得到吩咐似得站在遠處默不作聲,既不跑去報告官府、又不上前平息民怨。於是人群中咒罵不義商賈的聲浪越來越高,向存順勢帶頭,順勢撿起一根竹竿,邁著大步往附近的糧鋪走去。

  後面自然跟著一群假扮平民的掾吏。

  其餘人群見有人帶頭,原本心底的那一點怯懦,也隨之而去,尤其是在看到那些糧鋪中堆積如山的糧谷時瞬間憤怒起來。

  憑什麼自己在這裡三餐不繼、每日跪求老天施捨雨水而不得,有的人就可以在家中坐守糧山?

  此刻就算駱伯彥等人平時是個正經守法的地主豪強,怕也不能止住百姓的憤怒,何況他們並不是。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5
第二百八十八章 頗生事端.

  “世吏子孫,新進年少者,專厲強壯蠭氣,見事風生,無所迴避。”————————【漢書·趙廣漢傳】

  在鬧紛紛的人群當中,除了不乏有幾個身著青衫的士人在路旁觀望著。

  “仲允,你幹什麼去?”張既眼疾手快,一把拉住身旁躍躍欲試的游楚。

  個子比張既稍矮一些的游楚腳步一頓,回頭說道:“看他們尋商戶評理去啊。”

  張既明顯聽到站在他背後的賈逵無可奈何的嘆了口氣,他將游楚拉到身邊,用只有兩個人才聽得見的聲音警告道:“評什麼理?他們聚眾滋事、製造事端,往嚴重點說就是造反!我等避之而唯恐不及,你還大步迎上去,是何道理?”

  賈逵雖然沒有聽見張既在說什麼,但無非是要跟游楚說清利害,他猶豫了下,也湊上去說了幾句:“這件事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京兆尹、執金吾的人趕來,若是發現你一個太學生混跡在裡頭,那可就洗不乾淨了。”

  “是這個道理。”經賈逵一提醒,張既連連點頭,深以為然道:“國家為政以寬,向來仁愛百姓,斷然不會一味的將此事壓下去。若只是因怨生怒,未有將事鬧大,那一切都還好說,姑且只算是民心不平,到頭來罰幾個領頭的,再懲辦一批商賈就是了。但若是發現你也跟在裡頭,事情可就不一般了……煽動謀逆的罪名可不是好擔的。”

  游楚悚然明悟,這的確不是他該插手的事情,他也是關心則亂,這些天來雖然太學沒有少過他們的太學生的用度,但每個有大抱負的太學生們都會關注朝廷在這次賑災中的表現以及普通黎庶的受災情況。糧價就是最能從側面表現出災情嚴重性的參數,所以這些天游楚與張既、賈逵便趁著課餘閒暇,往返於長安東西市裡、甚至走訪霸陵、新豐等縣邑,這其中也不止他們有這份憂國憂民的心思:“耿季行與蘇文師不也在扶風查訪麼?”

  “這不一樣。”賈逵不假思索的說道:“他們二人都是扶風大族,自有能力瞭解到更多我等所不能知之事,何須親赴市裡?”

  游楚點了點頭,不再要求跟隨前往,而是與張既等人轉身走回市亭,亮出太學生的身份與均輸監負責售糧的掾吏攀談了起來。很快,一行光鮮亮麗的緹騎打馬而過,來者之迅速可見對方是早有準備,張既、賈逵見了,又是後怕又是好奇,皆在門下朝遠處張望著。

  還沒看到遠處發生了什麼,一隊手持鉤戟的衛士便從街盡頭走來,人數大概有兩三百人。中間簇擁著幾個騎馬的人,有老有少,各自身穿玄色或緋色的官服,冠帶不一。

  “最邊上的那個人是長安令。”游楚在張既等人耳邊低聲說道,他曾於機緣巧合之下,在城外參加太學安排的農事時與王凌有過一面之緣。

  此時王凌忝為下屬,在他的另一邊是京兆尹胡邈,中間的兩位其中一個面容冷硬,眼如鷹隼,看上去一絲不苟;另一位則是儒雅大方,面色和藹,很有名士的風度。

  賈逵默識朝廷典章服飾制度,此時卻只知道中間兩個是武官、旁邊兩個是治民的文官,至於身處何職,卻不得而知。

  王凌揮手招來了留在市亭中等待的掾吏,俯下身問了幾句、又回頭跟中間的兩人商議了會,這才將目光往張既等人看了過來。

  游楚、張既、賈逵面面相覷,最終鼓起勇氣走上前去,對王凌等人躬身行禮、自報家門。

  “原來是太學生。”說話的是中間那位儒雅的老人,雖然身著校尉武官的服飾,但說話的語氣卻像是個太學裡的博士。賈逵隱隱覺得這個老者似曾相識,一時間卻又記不起來,只聽對方慢吞吞的說道:“你們不囿於經書簡牘,懂得‘親以身踐’,體察民情,可見是太學裡的佼佼之輩了。這回沒有跟著摻和進去,更是不錯,值得我事後在太學祭酒身前替你們美言。”

  “啊。”賈逵近距離打量了幾分,突然想起來了,他向張既、游楚使了個眼色,再次拜了一拜:“不知伏公蒞臨,還望見諒。”

  “你見過老夫?”老者揚了揚眉,有些好奇。

  賈逵不緊不慢的說道:“去年太學論辯,晚輩有幸見過鄭公、伏公等大儒講學。”

  “老夫可不敢與太中大夫並肩而論。”老者十分謙抑的擺了擺手,卻是間接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他正是天子的丈人、城門校尉伏完。

  張既、游楚先是一驚,旋即也反應了過來,去年太學以曹操為父報仇、興師徐州的話題,讓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兩方大儒很是爭論了一番,最後是鄭玄以淵博的學識與精妙的口才力壓眾人,並在皇帝的支持下開始著手於古今合流、糾集十數位大儒嘗試編撰《十三經正義》,伏完作為今文經學的大儒,家傳《尚書》,自然也在當初的論戰之列。

  伏完像是接待晚輩一般張既等人介紹道:“這位是執金吾司馬公,這位是京兆尹胡府君、長安令王君。”說著,他復又笑道“今日之事,與爾等無關,但眼下既然看到了,一時也走不得,索性就待在我等身邊吧。”

  司馬防冷著臉看了游楚等三人一眼,幾乎微不可察的點了點頭,然後不再搭理他們,轉頭對伏完說道:“伏公,麋子仲還要一會才來,不妨先入市亭等一等?”

  站立在馬下的長安市長張義立即作勢欲要牽引眾人下馬。

  伏完卻是沒有動,他往張義身後站著的一人看了眼,忽然冷不防的說了一句:“看樣子平準令也還在後頭,也好,等他來了,自然會有詔令,到時候再行事不遲。”

  眼見眾人沒有絲毫急於平定擾亂的意思,游楚心裡一急,脫口道:“黎庶憤怒,事態緊急,諸公何不疾擊之?”

  賈逵臉上登時變色,他早知游楚性情跳脫,以後遲早會出事,沒想到現在就給他們惹了禍。

  “區區太學生,你懂什麼?”京兆尹胡邈不滿的呵斥道。

  糧鋪的夥計見了這來勢洶洶的陣仗,早就嚇得將鋪子關上,躲在裡面不敢出來。這天正好是駱伯彥不放心市裡的情況,親自來店舖中坐鎮指揮,豈料突然就被一夥百姓把門給堵了。聽著外間喝罵聲不絕於耳,甚至還有重物砸門的聲音,駱伯彥嚇得臉色發白,雙手攥緊了枴杖不肯放開。

  “此等刁民,竟敢砸肆鬧市,視王法於何處!這是要造反,造反!”駱伯彥氣急敗壞的喝罵道,他好歹也是一地豪強,在縣邑鄉里出行時遇見彼等小民,何時不是前擠後擁,亭長、裡正誰不是對他誠惶誠恐,就連縣令都對他客氣三分,誰料到有朝一日這幫刁民會爬到他的頭上來鬧事。他重重的往地上杵了杵枴杖,在磚石上磕出幾聲鈍響,旋即又被外間砸門的聲音所掩蓋:“京兆尹和長安令呢?還有執金吾、城門校尉他們呢?長安地近天子,出了這等事,他們為何還不來平亂!”

  “小、小的不知,興許、興許已經在路上了。”蒼頭看向一旁單薄的門牆,不由嚥了嚥口水,神情如喪考妣:“事情到這個地步,不妨先問問侯公的意思?”
Babcorn 發表於 2019-6-6 16:19
第二百八十九章 難自為謀

  “無念爾祖,聿修厥德。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詩經·大雅·文王】

  “是、是!”駱伯彥如夢初醒,連連揮手道“趕緊給侯汶傳信,讓他盡快想個法子,說動京兆尹來救我!這幫人真是不要命了!”

  “主公主公!”外面聽門的一個家奴連滾帶爬的跑進來,著急忙慌的說道“外面那夥人說要你出去給一個交代,不然就衝進來了……”

  駱伯彥忍住恐懼,猶自嘴硬道“給什麼交代?物稀則貴,物多則賤,這是天理!他們自己窮得買不起糧,就活該餓死!到頭來還怪我做什麼?”

  事態已經騎虎難下,嚴重影響到了駱氏的聲名,再讓他出門去給那幫螻蟻般的黎庶低頭服軟,那是萬萬不能的。

  如今唯一讓駱伯彥強撐著一口氣的就是侍御史侯汶,他與侯汶之間的交易不少,如今大難臨頭,朝廷絕不會只追究到他頭上,侯汶無論是為了什麼,都一定會出手相幫。

  然而沒過多久,那個翻牆爬出去傳信的蒼頭去而復返,惶然的帶來了一個壞消息“侯御史說,讓、讓你謹守朝廷法度,自求多福!”

  這句話讓駱伯彥大驚失色,侯汶等若是要置之度外,不願相幫了。駱伯彥不敢置信,連問了幾聲,得到的都是同一個回覆,臉上的神采頓時蕩然無存,嘴裡喃喃重複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一條船上的侯汶居然見死不救,著實出乎駱伯彥的意料之外,但事出反常的背後必然會有另一個尋常,侯汶必然是篤定自己可以在這件事裡從容脫身,所以才不肯對他們伸出援手。

  那蒼頭見主人也是一副六神無主、無計可施的樣子,心裡也是在打鼓,悄然後悔著為什麼翻牆出去了還要跑回來,這時候卻是想出去都出去不了了。

  突然,駱伯彥像是受到什麼刺激了一般,臉色漲紅的對空氣咒罵道“侯汶!你以為你躲起來就可以平安無事麼?我要是逃不了,你也別想好活!”

  像是呼應一般,外頭的喧鬧聲又響了幾分,駱伯彥的臉色也跟著白了幾分。

  “侯御史,我等在此立而望之久矣,‘偏何姍姍其來遲’啊!”胡邈眯著眼睛,不懷好意的看著面色難看的侍御史侯汶。

  姍姍來遲這句話最初是用來形容孝武皇帝的李夫人走路姿態緩慢從容,此時被胡邈用在侯汶一個男人身上,嘲弄之意,溢於言表。

  侯汶察覺到胡邈這兩天態度的轉變,如何還不明白一開始胡邈是故意在賑災一事上對他全權放手,自己卻袖手旁觀,不經手任何糧谷用度。原來是早就挖好了陷阱等他自投羅網,此時心中暗自怨恨,卻又說不得什麼。他若無其事的走進市亭,徑直略過出言諷刺的胡邈,向執金吾司馬防與城門校尉伏完行禮問好,司馬防與伏完也不過問他就在附近城門派糧,為何來的這麼晚,只點頭應付了兩下。侯汶也不在意,看似隨意的走到王凌身邊,眼神從平準令賈詡、均輸令麋竺等人身上掠過。

  這一次朝廷的行動只有司馬防、伏完、胡邈、賈詡等寥寥數人知道,為的就是出其不意,免得流露風聲、讓朝廷擔上自導自演的惡名。侯汶起初只以為這是尋常的百姓鬧事,還在納悶為什麼執金吾與城門校尉煞有其事的齊聚一堂,此時見到這些天平抑物價、一連串手段讓關中豪商叫苦不迭的幕後主使賈詡與麋竺也在場,心裡登時就覺得不妙。這哪裡是突然應對,這分明是有備而來的一次狩獵!

  還好自己來時先拒絕了駱伯彥,不然事後可就脫不開關係了。

  他看了身旁的王凌一眼,略為心安的點了點頭,心裡說道‘到底是同為太原高門豪族,彼此扶持,也不枉這些天提點他一把。’

  “伏公?”司馬防客氣的向伏完投去探詢的目光。

  伏完擺擺手謙讓說道“老朽無才,一切仰賴執金吾了,老朽從旁助陣即可。”

  “也罷。”司馬防客氣了幾句,知道在場屬他的官位最顯貴,此時也不辭讓,目光輕輕從賈詡身上掠過,悠悠說道“既然人都來齊了,市裡那些人也鬧得差不多了,又有天子的詔令在。”他朝賈詡微微拱了拱手,對方的袖子裡確有份尺一詔,在剛才當眾宣讀過了“刁民鬧市,本罪不可恕,然念其別有緣故,前日既有遣使者入獄清查冤屈,以求天降甘霖。今我等亦當秉公行事之外,以安民心為先、以解民怨為重,凡有不法且作惡者,一律論罪。”

  聽到‘以安民心為先、以解民怨為重’這句話後,侯汶臉色微變,如何會不明白朝廷在此事中的立場?在場其餘人將情緒隱藏的極好,反觀是一邊角落裡站著的三個太學生卻是歷練不足,聽到這裡俱是不同程度的面露喜色。

  東西市裡的這條街上儘是賣糧的店肆,有的雖然門面旗幌不起眼,但其身後無不是在某一地有頭有臉、田宅萬畝的豪強。

  被圍堵的一開始只有駱伯彥的店肆,因為他的店肆就在街頭,所有首當其衝。但是向存見一時撞不開門,也不願將氣氛就此冷落下去,所以便指揮著情緒激動的百姓分散到各處去砸門。其他戶人家看到這架勢,早就命下人將大門緊緊鎖上,然後又派人趁亂跑出去知會背後的家主。

  自從旱蝗等災害的到來,整個東西市裡的商業活動便急劇衰落,家家關門閉戶,只有那些糧鋪依舊開的熱火朝天。這一次街面上依然是人聲鼎沸,但卻不是如以前那樣忍著高價去買糧食,而是混亂不堪的打砸店門。

  在這片混亂之中,執金吾的緹騎這才款款而來,一直在觀望風聲的向存等人老遠就瞧見緹騎光鮮亮麗的甲冑、以及其身後跟著的列位有頭有臉的大人物們。趁著人們尚未反應過來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他連忙振臂一呼,大喊道“諸位、諸位!執金吾和京兆尹他們來了!求他們給咱們做主啊!”

  話音剛落,另一邊忽然也有人跟著應聲叫喊道“是啊!‘小王公’好像也來了,有‘小王公’在,一定能給咱們主持公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9-6-6 16:19
第二百九十章 知止則殆

  “古之治民者,勸賞而畏刑,恤民不倦。”————————【左傳·襄公二十六年】

  長安城中的百姓或許不知道京兆尹與執金吾是什麼樣的人,但提到長安令、‘小王公’王凌,卻是無人不知。得虧是王凌在長安的官聲極好,又是打擊城中盜賊、維護治安,又是督勸農桑、愛護黎庶。百姓平時都很愛戴他,尤其旱災發生以後,經常見他滿頭大汗的四處奔波,疏通溝渠、救濟貧苦,故而眾人心中都對他沒有什麼怨恨,此刻看到王凌陪伴著幾名高官匆匆趕來,滿腔憤恨都化作了數不盡的委屈,紛紛讓在道旁跪了下來,嘴裡嚷著請‘小王公’做主。

  向存不禁皺了下眉頭,試圖往對面看究竟是誰說的這句易惹猜嫌的話,可惜那人話一說完就把頭低了下去,藏在人群裡了。

  司馬防與伏完等人面色不改,策馬趕來,視線先是一掃,滿眼都是瘦骨嶙峋的男女老少。王凌心中一酸,嘆了口氣,暫時壓下那一絲不滿,下馬面朝眾人拱手作揖,行了一道禮之後,方才說道“這些天讓諸位受苦了!本官無德無能,旬月難解諸位半分之苦,致使諸位以身犯險,在這裡先給諸位賠不是了!”

  這群最底層的民眾生來就是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謹小慎微的過日子,只要官員與豪強不來欺壓他們就是好事了,哪裡聽說過縣令向他們賠禮道歉的?眾人聞言,也不用向存等人的起鬨造勢,皆自感動不已,低頭嗚嚥了起來,有幾個膽大的漢子雖然仍是在地上跪著,但腰桿卻挺得筆直,一五一十的向王凌陳說緣由。

  “王彥雲實乃幹練之才,‘小王公’之名,當不虛也。”伏完見到王凌一句話就將激動的人群給安撫了下去,大為驚嘆,在馬上對司馬防誇讚道。

  “年紀雖輕,日後足堪倚重。”司馬防面色不改,低聲回道“只是這個名頭,國家會不愛聽。”

  伏完一愣,隨即無奈的搖了搖頭。

  王凌連連勸撫道“諸位莫急,這次天子派了欽使過來,就是為了探查民情、探訪東西市的谷價,讓諸位安然度過這次大災的!你們要相信朝廷,萬萬不可造次!”

  說完,他便讓出身後的司馬防、伏完等人,自己垂手肅立在一旁。

  於是司馬防策馬而出,高聲說道“老夫是執金吾司馬防,奉詔探查此事,諸位且先回去聽命、或是徑往市亭繼續尋均輸監購米,老夫定會給諸位一個交代!如若不信,可留下幾人隨我等入內,向彼等商賈問個清楚!”

  司馬防平日嚴於律己,刻意養成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比伏完、胡邈等人更像是百姓眼中的高官。

  尚有些嘈雜的人群立時鴉雀無聲,沒有人再敢抬頭,向存會意,立即自覺的站了出來“明公,小的願往!”

  他話一說完,又有兩三個年輕漢子出聲,其間有兩個是實實在在的百姓。

  司馬防點點頭,說道“那爾等四人便隨我入內,其餘的自行散去,毋得逗留。”

  百姓們見到甲冑齊全的執金吾緹騎與執戟衛士們,心裡已是懼了七分,冷靜過來後皆是一陣後怕,當時怎麼會一時腦熱做出現在這樣的謀逆之舉?還好朝廷處事公道,這些大官也不計較、反而大加寬恕,還要代自己找商賈算賬。如此再也無人敢心存異心,縱然有幾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桀驁之徒,此時也不敢在官軍的眼皮子底下鬧事了。

  駱伯彥聽說執金吾與城門校尉等人都來了,又聽說外面的暴民在王凌的勸說下有序離去,不由大喜過望,隨即又是深深的擔憂。

  “諸公高義,救在下於水火,還請受在下一拜!”儘管知道這麼多人是來者不善,駱伯彥仍硬著頭皮迎了上去,二話不說就跪倒在地,全然無平時的豪強氣度、反而將姿態放的極低。

  “你多禮了。”司馬防淡淡的應道,心中對這個老東西實在沒有任何興趣,他直接繞過了駱伯彥,也不叫他起來,而是自顧自的與伏完等人都一一坐下,方才沖外間侍立的長安市長張義招呼道“將各糧鋪的主事者都叫來,別拿什麼小人物來糊弄我,我這裡可都是有名冊的。”

  駱伯彥身子頓時癱軟了下去,他不由得將視線望向在座的侯汶,自認為已經找到靠山、洗脫嫌疑的侯汶看也不看向對方一眼。駱伯彥這才徹底對侯汶死了心,暗自賭咒就是死也不會讓對方好過。

  過了一會,張義便帶著十幾個人走了進來,這些人大都來自京兆、其中也不乏有左馮翊的豪強。他們有老有少,各自的家名報出來雖不至於人人家中都出過二千石,但最少也是曾為一地縣令、朝中議郎;或是曾拜入某世家的大儒門下。雖然這些關係在司馬防、尤其是在伏完的眼中並不起眼,甚至是微乎其微,但他們聯合起來,其背後的人脈、在地方上的影響力,卻是連二千石也不敢小覷。

  司馬防是河內豪強出身,與伏完俱是關東一系,此時又有王命在身,自是不懼眼前眾人。他看了伏完一眼,輕咳道“本官今日與城門校尉伏公等人前來,除了遣散亂命以外,還有一件事是要與諸位商量。”

  有人聽了這話,心中愈發忐忑,忙道“請明公示下!”

  “今日這件事,全然是爾等的糧價過高,盤剝黎庶,是以引發眾怒。”司馬防手捋鬍須,緩緩說道“古者有言‘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何況乎人之怨怒?朝廷這次能平息,以後呢?爾等既為京兆大賈、豪強,朝廷在一邊極力賑災,爾等卻置若罔聞,不僅仍哄抬高價、還唆使家奴私購官糧。若不趁早向朝廷請罪,配合開倉賑濟,恐怕到時候民憤不止,朝廷也攔不住了。”

  “這……”有人面露為難,他們心裡一邊對今天的事情後怕不已,正在猶豫不決,另一邊卻又遲遲不捨得下定決斷去捨棄眼前即將得到的富貴,一個個支支吾吾的、避重就輕的說道“我等實在是沒有辦法,旱蝗一起,各家都沒有多少糧谷,現今在店肆裡的這些,也都是我等見黎庶艱難,刻意節省下來發賣的。誰知來買的人太多,我等擔心這些糧谷到不了真正需要的貧苦手中,這才抬之高價……”
Babcorn 發表於 2019-6-6 16:20
第二百九十一章 振乏懲惡

  “彊者不得困弱,富者不得要貧,則公家有餘,恩及小民矣。”————————【樂語】

  “荒謬之言!”胡邈突然喝問道:“還說是省下來發賣、存心賑濟,安知爾等是不是囤積居奇!”

  駱伯彥心有不平,出聲言道:“我等皆良善之家,如何敢行此大逆之舉?還請列位睿鑑!”

  “是麼?”麋竺輕聲說道:“那爾等以低價爭購均輸監的糧谷,轉身又以高價售出,這也是你所說的設法賑濟?”

  說著,他沒等眾人狡辯搪塞,猶自從袖中拿出一份縑帛,逐字逐句的念了起來,從哪家哪戶、何時何地買入多少糧谷都記載的清清楚楚,其中數字雖有錯訛,但也不離其實。

  駱伯彥等人這才有些慌了,連忙伏身在地,苦苦說道:“諸位睿鑑、我等實在不知……”

  “還在狡辯!”胡邈忽然截住他的話頭,冷聲說道:“爾等以為這些伎倆,朝廷會不知麼?”

  駱伯彥身後幾人愣住了,這幾日尚且不知侯汶依然要與他們劃清界限的事實,仍下意識的朝侯汶看去,希冀侯汶能為他們說些好話。

  然而侯汶並未理會他們,反是冷笑一聲,說道:“毋庸贅言,只管拿入廷尉獄,聽候審訊!”

  駱伯彥不管身後數人是如何驚呼,只管站起揭露道:“侯汶!你說我等囤積居奇,那你呢?倒賣官糧可也是重罪!”

  侯汶面色不改,好笑的說道:“爾等無計可施,便想著肆意誹謗、陷害良善了。你說我倒賣官糧,可我每日賑濟不絕,又哪來的官糧倒賣?”

  伏完與司馬防皆默然不語,侯汶在朝中素有廉名,駱伯彥臨死前胡亂攀咬,也不知挑一個平日裡有劣跡的,說向來清正的侯汶剋扣官糧,這說出去誰又會信?這也是侯汶平日裡塑造的形象欺瞞了伏完等人,胡邈神色一動,按捺住了將要說話的舉動,雖心有不甘,但此時看侯汶的胸有成竹的樣子顯然是將一切可能威脅到他的都清理掉了,有他平日不錯的官聲,胡邈說再多,在他人眼中都是有意中傷。

  這時賈詡老神在在的說道:“先拿入廷尉獄,家產暫時封存,由度支部與均輸監清點資財。倘若爾等所言有失,可莫怪法不容情。”

  其實說到這裡,賈詡等人也沒有說出一個充分的理由來關押這些有名有姓的豪強,但此時經過幾遭突變後,任是駱伯彥等人再如何老謀,也一時亂了陣腳,無暇去顧及這方方面面。賈詡話一說完,司馬防隨即對外頭喝令一聲,叫來執戟衛士將駱伯彥等人逐一繩縛,拖上了早已備好的檻車,一路往廷尉而去。

  市亭中尚未徹底離散開去的百姓見狀,紛紛高呼萬歲,直言朝廷英明,終於肯動手懲辦這些奸商豪強了。

  “此間事了,幸而在彈壓之下,未曾畫蛇添足、生成動亂。”司馬防輕輕吁了口氣,這次捉拿豪商其實並不需要這麼多人興師動眾,但皇帝執意要以民意倒推制度的革新、而不僅是捉拿豪商,所以才使執金吾、城門校尉這兩個京畿武官齊裝上陣。

  胡邈冷不防的看了侯汶一眼,悠悠說道:“侯御史雖然為官清白,人所共知,但既有人控告於你,無論如何,也該上疏自辯才是。”

  侯汶面無懼色,在伏完、司馬防理當如此的眼神中附和似得點了點頭:“有勞府君提醒。”

  胡邈眼神審視般的在侯汶與王凌兩人身上遊走,輕輕冷哼一聲,遂揮袖離去。

  於是眾人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執金吾司馬防與城門校尉伏完還要對這片地方的治安持續一段時間的監管、平準令賈詡與均輸令麋竺已然準備入宮匯報詳情,開始著手下一步的動作,至於張既、游楚、賈逵這三個無緣無故被牽涉進來、看了一齣好戲的太學生,則被喜歡親近晚輩的伏完耳提面命的叮囑了幾句,便打發他們回去了。

  臨出門前,自信滿滿的侯汶仍不由得回頭看向王凌,王凌眉頭一揚,趁著四下無人,悄然對侯汶說道:“侯君放心,你是監管京兆賑濟的御史,彼等豪商囤積居奇,正是侯君的職責所在,侯君劾奏得越厲害,就越無人敢說什麼。”

  侯汶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訕笑著說道:“是、是。一切有勞彥雲了,若非彥雲出手相助,肯在黃公身前說情,我這回可就壞了。”

  王凌‘呵呵’一笑,抖了抖袖子,老氣橫秋的說道:“你我俱是太原郡人,何須多禮?”

  侯汶深以為然,這時候鄉黨的力量龐大,王凌看在並州人的份上主動相助,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卻不知道的是,這件事他作為侍御史,在駱伯彥等人入獄後是可以有一定的權力出手搭救的,有他在一旁作保,駱伯彥等人沒準還有一線生機。只是他害怕受到牽連,故在王凌的勸說下放棄了搭救,不僅選擇明哲保身,還要對駱伯彥等人落井下石以自證清白,而駱伯彥又必然不會願意見到侯汶逍遙法外。這樣彼此本該利益攸關的雙方驟然成了仇敵,互相揭露、控告,使種種罪證不需深入調查便自行供了出來。

  “聽說朝野有不少人議論,說是要對彼等囤積居奇者處以重罪。”小黃門穆順輕輕為皇帝扇著風,語氣緩慢的說道。

  皇帝躺在榻上正在假寐,聞言睜開一絲眼縫,輕聲說道:“以誰為甚?”

  “侍御史侯汶。”穆順低聲說道,不著痕跡的窺視了皇帝一眼:“據說他近日聯繫了左馮翊、右扶風、弘農等地的侍御史,要對關中各處豪強商賈進行責問,請朝廷嚴令各處不許囤積居奇,並平準均輸,以賑百姓。”

  “他早不說這話。”皇帝霍然張目,從榻上起身,往桌案上隨手一指,穆順立時擱下扇子,為皇帝奉上一碗冷飲。皇帝將其一飲而盡,把茶碗交還給穆順後,復又說道:“現在心生懼意,忙於補救、洗清嫌猜,哪有這麼容易?”

  穆順心裡想了一想,若無其事的問道:“可是奴婢聽說,王凌對侯汶有同鄉之誼,對其多有照拂。”

  皇帝忽然意味深長的看了穆順一眼,穆順被看得心裡發毛,一時不知道是哪裡說錯了話。正在惴惴不安之時,只見皇帝緩緩移開目光,像是剛才的審視從未發生過似得,平淡的說道:“照拂又如何?不過暫且安撫,以防彼等雖是入獄,仍與之勾結串聯、繼續為禍罷了。”

  穆順腦門上冒出一陣冷汗,再不敢多言,低頭唯唯不止。

  “有些人,遠比你想的要更聰明、更有手段。”皇帝在原地挪著步子,像是提點又像是暗示般的說道:“你以為這時候包庇侯汶,就一定是禍事了?那可是份重禮。”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2 15:19
第二百九十二章 下邳之煙

  “一為長江之筦鍵,一為蘇松之門戶,防務尤重。”————————【清史稿·兵志九】

  徐州,下邳國。

  廡廊之下,一個白胖的中年男人正躺在席榻上酣睡,身邊幾名美婢手持香扇,輕輕搧動著涼風。一陣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的傳來,待接近到這個男人身邊時又驟然消失,在場的幾名美婢不知是得了什麼吩咐,悄悄地斂裾離去。

  沒有人在一旁搧風,身上瞬間就熱了起來,男人迷糊的睜開雙眼,悶熱的氣候讓午睡未醒的他有些煩躁。他不耐煩的往四下張望,看到一個小眼睛的男人正站在一根柱子邊,垂手而立,似乎在等他醒來。

  男人瞧見那人眉目,心裡明白了幾分,雖然那人作為親族、心腹,早有不經通傳便可直接入內的特權,但他仍是有些許火氣:“你來做什麼?”

  “在下是特意來為曹公傳報軍情的。”來者正是曹宏,他本是陶謙從丹陽帶到徐州的親信,曾為陶謙在徐州充當馬前卒,得罪了本地無數豪強。陶謙死後他失去了庇護,為了避免被新任州牧劉備懲辦以邀好豪強,他便設法潛逃至下邳守將、親族曹豹的府上。曹豹手中有三千丹陽精兵,全是陶謙當年從丹陽招募來的悍勇之卒,深為劉備忌憚。如今劉備立足未穩、袁術在淮南虎視眈眈,儘管知道曹宏就在曹豹帳中,劉備一時也不好妄動。

  “後將軍與劉備在盱眙分出勝負了?”曹豹平息了胸腹中的煩悶之氣,翻身起來,山一樣沉重的身子讓席榻發出一聲哀鳴。雖然劉備防著他,不准他南下參戰,但曹豹始終關心著南邊盱眙的戰事。劉備若是贏了,外患既除,接下來就要對付他這個異己;劉備若是輸了,那曹豹就得準備好起兵南下,響應徐州的新主人袁術了。只是據說兩人交戰經月,袁術一方雖然兵精糧足,但大將張勳在一開始就被張飛所傷,險些喪命。所以儘管劉備一方兵少,但有一干謀臣猛將,居然還能在袁術的攻勢下不落下風。

  以劉備現如今的情況來說,對陣袁術尚且不落下風,那麼在這場戰爭結束之前、在戰爭以外的其他領域就等若是贏了一大半。

  在曹豹期待的注視下,曹宏搖了搖頭:“後將軍雖已分兵掠奪廣陵,但盱眙仍在劉備手中,此地扼守淮河、泗水,後將軍若不速克,不說北進徐州無望、就連廣陵新得之地也未必安穩。”

  曹豹心頭火氣,既然盱眙什麼階段性的戰況都沒有,那你還敢來打擾我安眠?他正打算向這個長於鑽營心計、疏於軍謀大略的親戚發一通脾氣,好讓他收斂幾分,別以為仗著親友的關係就可以無所顧忌。

  顯然曹宏對揣摩人心思、看人臉色的能力倒是一流,他看到了曹豹將欲發作的神態,若無其事的接著說道:“南邊雖然尚未明朗,但在下從北邊卻得來了幾個消息,特來知會曹公一聲。”

  這一套欲揚先抑將曹豹耍弄得沒脾氣,他按捺下脾氣,緩緩說道:“北邊?是在琅琊的臧霸、昌豨?”近日裡來只有昌豨等人派使者過來與曹豹有所接觸,由於彼此只是互相試探,並未深入的坦誠交代,是以曹豹並不大看得上臧霸、昌豨這些被幾方大勢力擠在夾縫裡的賊寇,更不會為他們吃力不討好。當然,若只是互相結好,彼此往來,曹豹也不至於拒絕,他接著說道:“他們若是遣人來,就把禮收下。如今呂布退兵據守北海、東萊一隅,袁譚將得青州,彼等若是請我相助,那就免了。”

  “不是這些。”曹宏急忙否認道:“昌豨此人心思反覆難測,這幾日前來查探,難保不會對我等藏有禍心。琅琊國地近青州,袁譚一旦拿下北海,臧霸等人便首當其衝,這等事情,我等還是少攙和為妙。”他頓了頓,也不再賣關子,繼續說道:“在下說的北邊,乃是平東將軍曹操。”

  “曹操?”聽到這個本家人的名字,曹豹的臉色頓時變得微妙了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2 15:19
第二百九十三章 勞人草草

  “緝緝翩翩,謀欲譖人。慎爾言也,謂爾不信。”————————【詩經·小雅·巷伯】

  青州,北海國。

  高密縣位於北海國南部,是大儒鄭玄的故鄉,同時也是安東將軍、兼北海相呂布的臨時駐地。

  自從袁紹長子袁譚領臧洪、麴義等將進攻青州以來,先後在濟南、齊國、樂安等郡國擊敗公孫瓚私任的青州刺史田楷,然後與呂布開始進行青州的爭奪戰。甫一接戰,當初由袁紹撥給入北海、藉以立足的精兵登時倒戈大半,致使呂布甚至來不及救援田楷便倉促退兵。此後數月下來,饒是呂布驍勇善戰,一時竟也拿麴義、高覽等將沒辦法。

  此時北海國有一半皆入袁譚之手,呂布收攏殘兵敗將退守高密,而袁譚在前些日裡派遣高覽單領一軍進取東萊。又使麴義進駐高密縣西北的淳于縣,為高覽牽制住呂布,袁譚自己則是進駐青州治所臨淄,正式開始對青州的治理。至於袁紹署任的青州刺史臧洪,卻早已被袁紹以籌備糧草的名義調回了平原。

  “公仁,當初我便說過,待田楷於齊國迎戰袁譚之時,我獨率一軍走樂安繞其後方,攻博昌、臨濟等縣,足以大破袁譚。”軍帳之中,呂布手持酒卮,像是在興師問罪:“可你偏就不允,說我軍立足未穩云云,那時我依了你,卻致使田楷驟然敗亡。如今落得這般局面,公仁,不知你還有什麼見教?”

  主簿董昭眨了眨眼,神色鎮靜的說道:“天下豈有料算無遺的?當時將軍初得北海、東萊二郡,民力未復,又新募大軍。故而在下才勸將軍趁田楷與袁氏交戰之時,於北海調兵備糧、妥善佈置,等到二者魚蚌相爭、各自疲敝,我軍便可坐收漁利。沒想到……”說完,他卻是遺憾的搖了搖頭:“袁氏進軍如此之迅,田楷也太不濟事了。”

  “是麼?”說話的正是坐於一旁的侯成,他是太原中都人,呂布從並州起家時就收在身邊的親信,他一臉的懷疑,直接將呂布的心裡話說了出來:“你曾經給袁冀州做過魏郡太守,半道上突然說要輔佐將軍成就王業,誰知道你此時存的什麼心思!”

  話音剛落,呂布的並州班底成廉、宋憲二人不禁扭過頭來,用審視的目光看著董昭,而呂布從河內張楊處招募的健勇郝萌等人則是一副意味不明的模樣,至於呂布從北海、東萊等地徵召的將領,由於相處時間尚短、也無十分出色的人選,故而都不在緊要的位置,此時也說不上話。

  董昭輕鬆一笑,攤開兩手,大大方方的說道:“在下早已說過,舍弟正在陳留太守張府君軍中,因袁冀州與張府君有隙,故有人進讒言於彼。袁冀州因此欲降罪於在下,幸而得遇將軍途徑、將往北海,在下才得以謊稱為細作隨行,實乃託身於將軍。”

  呂布恍然想起來,當初董昭連夜趕來找他,就是為的這個事,說是聽到袁紹懷疑他私通張邈的風聲,所以假言哄騙袁紹,要來自己身邊做內奸,實際上卻是借此逃離冀州。他此時餘怒漸消,想起這段時間董昭對他確實是盡心盡力,雖然在智謀上並沒有給呂布提供太多幫助,但這在呂布看來,確實是董昭技不如人,而非不肯誠心用力。正是因為董昭智謀不足以為他抵禦袁譚的攻勢,所以才有如今這般境地,想到這裡,呂布倒是以為自己平日對董昭這個謀士的要求太高了,反倒懷疑起他的立場了。

  “公仁,我深知你心,這番話,以後毋庸再提!”呂布將酒卮放下,沖侯成使了個略顯冷硬的眼色。

  侯成毫無任何牴觸的情緒,向董昭表示歉意:“是在下喝多了酒,說了些胡話,還請董公勿怪!我這裡自認罰酒!”

  董昭不咸不淡的笑了笑,辭卻道:“大戰在即,侯將軍還是少喝些酒為妙!”

  “是啊!”五大三粗的郝萌在一旁說道:“我看你侯成平日裡沒有酒喝,就想趁這時候多喝酒!”

  幾番話下來,略顯僵硬的氛圍登時暖了不少,眾人又開始樂呵笑了起來。

  董昭雖然再一次成功洗清嫌疑,心情卻並沒有因此輕鬆多少。他記得上一次呂布借魏續之口試探他後,曾以厲色呵責其外親魏續,如今這一次試探之後,呂布卻對侯成什麼表示也沒有。即使呂布好勇無謀,此番看來是又輕信了他,但董昭仍不可避免的感到一絲擔憂。

  這時候呂布帳下都尉李封揭帳進來,向呂布通稟道:“稟將軍,那幾個私闖鄭公府宅的兵卒找到了。”

  在董昭驚疑的目光下,呂布隨意的擺了擺手,徑直說道:“此等不聽軍法、不尊將令,拉去轅門殺了。”

  說完,呂布這才對董昭等人說道:“鄭公的故居就在這附近,幾年前才為孔文舉修好,我來時便有軍令,不得擅闖鄭公居所。”說著,他虎狼一般狠厲的眼神掃視眾人,尤其是在郝萌的臉上多停留了一下:“可這些人非要違背我的意思,我不管他是誰帳下的親兵,但有違我令者,一概誅殺不饒!”

  郝萌臉色難堪的站起來,向呂布抱拳道:“末將管教不嚴,還請將軍恕罪!”

  呂布大手一揮,漫不經心的說道:“誒,你我之間,不用說這些話。此事與你無關,是他們自找的,我們只管喝酒就是。”他有意做出一副大度的模樣,想借此市恩於郝萌,豈料郝萌本就是個好面子的人,此番折了他的臉面,他哪裡還會再對呂布抱有任何好感?何況這些親兵本就是他在董昭的授意下,故意破壞鄭玄故居,勿要敗壞呂布在北海借驅逐黃巾而樹立的聲名。

  如今計策失敗,呂布挽救了自己在北海的形象,要想北海豪強放棄、甚至是背叛呂布,恐怕就很難了。

  董昭對著面前的酒樽微微頷首,彷彿將郝萌投來的目光盡收眼底。

  呂布喜歡在眾人宴飲的時候一邊喝酒吃菜、一邊議論軍政要事,彼此兩不耽誤。吃了幾口青州名菜‘炙豚’之後,呂布再一次拿起酒卮,對董昭說道:“如今麴義近在淳于,此人練兵刻板,其手下精兵倒是與當初高順手下的陷陣相若,只可惜高順不在……”他忍不住感慨了下當年麾下的高順與張遼兩員幹將,若是此刻有他們為自己領兵,哪裡還用得著擔心區區麴義、高覽?聽說高順與張遼皆已位至將校,深受重用,呂布聯想到自己現在的處境,沒來由的愧恨了起來。

  “將軍不用多慮,魏府君在東萊已說合海寇、糾集精兵共二萬餘,其間還有數百騎兵,不日即將西進。那高覽既無謀略,在精於騎術的魏府君面前,絕非一戰之敵!”宋憲好言寬慰道,侯成也跟著在一旁附和。

  呂布看了眼這兩個所剩不多的並州班底,欣慰不少,正色說道:“不能只仰賴東萊之兵,我等也要有所作為才是!”他問向董昭:“麴義善於陳設軍陣,旬月以來,我軍深知其厲害之處,不知公仁可否教我如何破敵?”

  董昭撚鬚說道:“麴義駐守淳于,無非是要盯住我等,不使我軍分兵趕往東萊、與魏府君一同進擊高覽。而我軍一旦分兵,麴義必然領兵追來截殺,既如此,我等何不先派一軍假作援助,實則暗中設伏、前後擊之?”

  眾將都不擅軍謀,只是聽董昭說的很有可行性,故而都連稱大善,就連呂布也在思忖一番後點頭認可。

  郝萌在附和的同時忍不住往董昭看去,他滿腹的疑惑,直到退出營帳之外,私下裡找到董昭時才迫不及待的問了出來:“此計可是要知會麴將軍?”

  董昭在帳內若無其事的四處走著,目光掃視著每一處角落,似乎在查探有沒有人在偷聽,他順口說道:“知會他做什麼?這次算計的就是他。”

  郝萌吃了一驚,說道:“可是,麴將軍是袁冀州的人,我等不是在為袁冀州辦事麼?”

  “你說得對。”董昭親自確認了帳內再無旁人以後,輕笑了一聲,在帳中坐下,悠悠說道:“所以我說,這次算計的就是他麴義。”

  郝萌是河內人,早在河內太守還是親附袁紹的王匡的時候,郝萌便已經是袁紹的人了。他本來與眭固一樣,都是袁紹安插在張楊身邊的棋子,後來為了控制呂布,這才轉投呂布麾下。董昭作為主使,郝萌無法阻止對方所做的決定,只是此時聽瞭解釋,仍不免有些疑惑。

  “麴義為人驕縱,恃功自傲,自以為曾助袁公安定冀州、連著擊敗公孫瓚,便將自己當做是冀州第一人了。”無法,董昭只得對郝萌透露了這一個隱秘:“不止是軍中眾將不喜歡他的為人,就連袁公、大公子也不喜歡他、甚至是忌憚他……淮陰侯的故事,你聽說過麼?”

  郝萌一臉震驚的吞嚥著口水,輕聲說道:“聽說過是不假……可是,若是麴義敗了,那這場仗又該怎麼辦?”

  “他豈會那麼輕易敗亡?”董昭輕笑了一聲,說道:“若我所料不差,此戰必然是由侯成、宋憲領兵,他二人如何是麴義的對手?即便是有備對無備,有麴義手下精兵在,呂奉先也討不了好。我篤定最後定是麴義慘勝,侯成、宋憲所部大為折損,到時候呂奉先就只能仰賴於你,還有李封那幾個人了。”

  郝萌輕呼出聲,心裡同時想著,恐怕這一招兩敗俱傷的法子才是董昭所隱藏的真正水平,自以為是的呂布這一回可是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等到那時,呂奉先再無僥倖之心、也無反抗之力,就只能按我設想的走。”董昭最後緩緩說道。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2 15:19
第二百九十四章 螳螂被翳

  “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禮記·中庸】

  郝萌心中仍有不少疑竇,譬如為何董昭就那麼肯定二者會兩敗俱傷,為何就不能是呂布力挽狂瀾、顛覆青州戰局,影響到大公子袁譚接下來的計畫?又為何不能是麴義洞察先機,將計就計,把呂布直接殲滅?

  他不明白董昭制定這個計畫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但根據以往對董昭智謀的信任,郝萌還是按捺下了種種疑惑,盡全力配合董昭的計畫。

  此時的東萊太守、呂布的妻族魏續,在得知呂布退守高密以後,立即拼湊了兩萬餘人的部隊從黃縣南下援助呂布。然而這支深受呂布厚望的援軍並沒有發揮出相應的實力,在抵達即墨縣時便為袁譚手下大將高覽所部伏擊,損失慘重,僅帶著千餘人遁逃。由於消息隔絕,呂布並不知道遠在數百里之外的戰況,仍按部就班的在董昭的部署下進行著誘敵之策。而麴義這邊與高覽的消息卻是暢通的,也正是因為如此,麴義在得知呂布派侯成等將趕往即墨救援時,不疑有他,親自領兵前往追擊。

  傍晚,一支甲冑齊全的銳士悄然藉著夜色的掩護下繞過夷安侯國,不久就消失在夜幕之中,夷安縣的城門緊閉,城頭沒有旌旗、沒有守軍,對先後兩支軍隊的途徑沒有任何阻礙,只是木然矗立在哪裡,彷彿一個旁觀的看客。

  樹林深處影影綽綽,在宿鳥歸巢聲中,時或有人竊竊私語“敵情如何?”

  “稟將軍,彼等現已在山上紮營,正起灶燒飯。”

  “下去吧。”林中站著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蠟黃的面皮緊緊貼著他高高的顴骨,上唇留著一綹短鬚,顯得精明幹練。這正是袁紹手下頗為倚重、同時也是甚為忌憚的大將麴義,他這一路以來受命於大公子袁譚調度,歷經幾番苦戰,接連打敗田楷、呂布,為袁氏拿下青州。

  由於他為人苛刻傲慢,又居功自大,軍中許多人都很反感他。麴義已經開始察覺出袁氏對他的防範,不然這回也不會讓高覽去攻打東萊,讓他留守淳于做牽制之用。只是這一番調令,在麴義看來不過是袁譚不希望他功高,而想分潤一筆功勞給高覽這些親信。這也是人之常情,麴義心裡雖然不屑一顧,但並未聯想到其背後隱藏著的深刻危機。

  麴義想著,既然袁氏不肯給他立功的機會,那就自己去尋找戰機,譬如這次只要他一戰擊破侯成的隊伍,再返擊高密,擒下呂布,高覽縱然是得了東萊,又豈能比他的功勞要大?那袁譚等人再瞧不起自己又如何?自己才是冀州第一將,彼等再不滿,難道還能自斷羽翼不成?

  這一路他帶著四千精兵銜尾追來,總算覓到了一個合適的時機,當即轉身對副將說道“那侯成還說是並州名將,居然這麼託大,還夜宿山頂?也不知這個名頭是怎麼闖出來的,此時不給他點教訓,他以後恐怕還將視戰陣為兒戲了。”

  副將是麴義從涼州老家帶來的舊部,也是一個黝黑精幹的漢子,此時奉承道“將軍說的是,侯成也就騎術了得,哪裡會如將軍這般懂得排兵佈陣?此番敗在將軍、而不是無名小輩手上,倒也算是他的福氣。”

  “哼。”麴義輕聲哼笑了一下,他不是喜歡聽奉承話的人,做事向來講究直來直去,此時大手一揮,下令說道“傳我軍令,全軍上下襬開陣勢,等到他們炊煙升起、預備用飯之時,我等便劫營去!他們煮好的飯,最後還得由我們來吃!”

  “末將遵令!”

  山頂上的營寨之中,高高的‘侯’字大旗隨著夜風的吹動上下翻動。遠遠望去,侯成的大營黑漆漆一片,只是營門口對著兩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營中時不時傳來幾聲擊柝聲、吆喝吃飯的聲音,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靜、很正常。

  簡單的寨牆上倒是明亮許多,巡視的士兵也多一些,只是個個都處之泰然,全然沒有一副戰前的緊迫感。有的人沒有往山下望,反而是轉身望著營中,一邊張著嘴打哈欠,一邊羨慕的看著別人先吃起了晚飯。

  看到這裡,麴義心下一陣冷笑,手一揮,身邊忽然閃出無數道兵器被火光、月色反射出來的銀光,接著麴義一把抽出斫刀,立身大喊道“眾將士隨我殺敵!”

  喊殺聲霎時間遍佈商業,無數將士如浪潮般向山上的營地裡衝殺,剛剛還鬆鬆垮垮的守營士兵陡然驚醒過來,紛紛倒曳著兵器往後撤。一邊跑的時候還不住的咋呼亂叫,把整個大營都驚動了。

  “呂布手下還是這麼不經打。”站在林子前的空地上,望著自己麾下的士兵源源不斷的衝進敵營,往後追去,手裡握著長刀的麴義忍不住嘲諷道“憑這些就像去救東萊?”

  腦子裡剛如閃電般的掠過這樣一個念頭,他的笑聲的打住了,只見前方剛才還在不停追趕的士兵紛紛往後跑,追著他們的是震天的喊殺聲,負責帶兵衝鋒的副將身上還插著一根羽箭,邊跑邊喊道“將軍,我等中計了!這是空營,山後還有伏兵!”

  此時周圍的帳篷已經被飛射的火箭點燃了好幾個,帳篷裡沒有一個人影,全是從山林中拾取的乾柴乾草。此時聽到那名副將這麼喊,有人還沒反應過來,仍要親自去把帳篷掀開來看一看,這才大驚失色的喊叫道“果然是空的!”

  此時熊熊的大火與黑漆的濃煙已在空營中升騰起來,麴義只覺得渾身一陣燥熱,不禁大喊道“燒了此間營帳,中軍變前軍,先撤至山下結陣!”

  “晚了!麴義鼠輩,太原侯成在此,還不速速就擒!”

  話音剛落,一彪人馬便從火光中殺了過來,直取麴義,為首那人身後是無數吶喊的士兵。此人正是負責誘敵、設伏的侯成,他作為呂布麾下得力的騎將,此前在齊國時,他便與呂布帶領精騎向麴義的軍陣衝擊。那讓他素以為傲、所向披靡的騎兵衝陣的戰法,在麴義擺出的軍陣面前完全不堪一擊。最後一次衝陣時,為了掩護呂布撤退,他甚至還差點陷入重圍。

  此時仇人見面,侯成如何會甘心放過麴義?何況對方還是袁紹手下有名的大將,若是將他拿下,他便能一戰成名。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6-12 15:21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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