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25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7
第二百六十五章 同為貴姓

    “毛羽曾經剪處殘,學人言語道暄寒。”————————【奉和鸚鵡】

    饒是心裡早有準備,蔣石仍有些心虛的跟著閻行去見韓遂,他本想將剛才那副說辭在韓遂面前再說一遍,豈料韓遂根本不吃他這一套,馬尚未停下便抬手給了蔣石一鞭子。

    “是我約束不住你了,倒難為你這麼多年仍違心喚我一聲‘韓公’。”

    韓遂的臉色冷若寒霜,蔣石生受了這一鞭子,不敢動作,畏懼道:“屬下不敢!如不是韓公賞識,將屬下提拔於微末,屬下何至於有今日!”

    “呵。”韓遂並不信他的託辭,只冷冷一笑。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他知道軍中不僅是蔣石,還有許多人都打著這樣一個主意,畢竟面臨著當今朝廷的重金爵賞,沒幾個人能真的視若無睹。朝廷擺在明面上的陽謀都讓韓遂軍心有異,更遑論其下那些不為人知的陰計?

    韓遂略感棘手,有心拿蔣石整頓部眾、收拾人心,但現在還不是時候,因為此刻有更緊要的事亟待他去處理。在來的時候韓遂就一眼看到坡上那伙來路不明的羽林騎,眼前那熟悉的衣冠、熟悉的氣質,跟他當年在雒陽見到的幾乎是一模一樣,不、甚至比雒陽暮氣沉沉的羽林騎還要精銳、還要富有朝氣!

    看到這裡,韓遂眼瞳霍然放大了一圈,驚詫道:“羽林騎如何會在城外?”

    閻行知道他這是在問自己,於是抱拳答道:“末將不知,但據蔣孟岩說,宋建正是被這些突然出現的羽林騎所截殺。”

    說到宋建,韓遂不悅的冷哼一聲,蔣石身子一抖,連忙說道:“末將只是一路追殺其麾下‘丞相’,正好遇上這伙羽林騎截殺伏擊罷了。”

    韓遂表面上看似是在惱怒對方這支羽林騎突然殺出來壞了他的好事,讓他沒有完成‘放宋建一條生路’的約定,但其實卻在暗中竊喜。因為他不願意親手殺宋建是不想背負‘忘恩負義’的罵名,所以才故意放他一馬,但他攻打枹罕、驅走宋建卻是不爭的事實,等宋建逃入羌地,憑藉他的聲望,韓遂以後會很難在羌氐中間達到一言九鼎的地步。

    只有宋建死了,韓遂才可以利益最大化,放開手腳去收攏散沙似得羌氐胡人,而韓遂以及他的部下又不能殺宋建。

    於是在利弊權衡之下,為了給朝廷一個交代、避免背上罵名,韓遂只好退求其次,選擇了現在的這個做法。一方面拿宋建勢力被剿滅的勝利回應朝廷,一方面等宋建安定了以後,再派人去向宋建陳說他不得不進攻的無奈、並嘗試緩和關係。這麼做必然會付出一定代價,過程也會很麻煩。

    所以韓遂一聽說宋建死於他人之手,跟自己毫無關係時,心裡如何不喜?更何況宋建還是朝廷所殺,只要將宋建的死因傳揚出去,韓遂再暗地裡運作一番,不僅能很快洗清自己的污點,反而還會讓自己的聲望水漲船高。

    他心中已有了一個初步的念頭,徑直向閻行吩咐道:“你上去一趟,探探他們的底細。”

    “末將謹諾。”閻行答應一聲,兩腿一夾馬腹,驅使著走到坡下,而後翻身下馬,一步步走了上去。

    姜冏低頭看見一個都尉打扮的人緩步走上來,眉頭一皺,當即請命道:“我去見他一見。”

    周瑜自無不可,他看著韓遂軍中迎風而動的大纛、又扭過頭看向東南一側的天空,輕輕點了點頭:“既有託付在前,此次便有勞仲奕了。”

    於是姜冏與閻行二人走到半坡上互相停了下來,各自防備的對視著,姜冏先是說道:“我等乃朝廷殿前羽林郎,特奉王命巡邊視境、觀察風俗、督辦盜賊。近聞涼州刺史韓公征討宋建,圍城數月,久戰無功,又屢請發糧草於朝廷。陛下心內憂之,特使我等前來觀戰,若是韓公仍未克成,便據此詳述情形奉上,另調強軍來攻。”

    閻行聽到對方並不是普通的羽林騎,而是身負皇帝厚望,便愈加不敢怠慢:“唯、唯!郎君有所不知,韓使君也是每日憂心操勞,唯恐有負國恩,聽聞南征告捷,其情尤甚。今日奮起兵卒,得將士用命,攻破枹罕,我等一路追擊宋建等亡命而來,這才得見郎君。”

    他講話十分客氣,也思路清晰的解釋了前因後果,若是不知實情的旁人聽了,恐怕還真以為韓遂忠君愛國,自己跑過來監督還算是對不住人家了。

    姜冏看著這個濃眉大眼的騎都尉,深覺對方非同一般的軍官,倒像是家傳淵源的大姓出身。於是他不再輕視,以平等的姿態自我介紹道:“在下姜冏,字仲奕,漢陽冀縣人。如今忝為羽林郎,不知足下姓字?”

    其實姜冏並不是羽林郎,兩年前朝廷征發六郡良家子入南北軍的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又剛從馬背上掉下來摔傷,所以錯過了那次徵調。最後代表姜氏得選入內的是他的兄長姜敘,如今姜敘已在其族叔、北軍屯騎校尉姜宣的照顧下,同時也靠著自己的出色能力,成為了皇帝身邊最親近的武官——殿前羽林郎。

    兄長姜敘入仕經年,逐漸成為家族下一代的頂樑柱,而作為異母庶弟的姜冏,卻直到年初還只是漢陽太守射堅門下的一員小吏。從小到大,姜冏時刻想追上兄長的腳步,奈何屢屢難望項背,就連這一次隨周瑜巡視前線,還是通過姜敘的請託、周瑜看在同僚情誼的份上才得來的機會。

    閻行不知姜冏詐稱羽林郎的內情,反而信以為真,點頭回道:“在下閻行,字彥明,金城人。如今在涼州刺史韓公帳下為騎都尉,奉命前來與郎君接洽。”

    “久仰兄名。”姜冏對明顯年長於他的閻行拱了拱手,做出一副瞭然的樣子,回過頭看了眼神色依舊雲淡風輕的周瑜,而後徐徐說道:“宋建已為我等所殺,既然此間戰時告捷,還請韓公調離坡下眾軍,我等該回去向安集將軍覆命了。”

    姜冏在話語中或明或暗的示意了自己等人此行的重要性,不容有失,確保在遭遇韓遂後能全身而退。之所以要這麼說,還是看在剛才蔣石的那番舉動,實在不像是出自善意。

    閻行早有打算,伸手作勢欲攔,試探著問道:“不忙,也不知張將軍現今在何處,韓公既已克平宋建,奉表之餘,理應前往拜會。”
Babcorn 發表於 2019-5-18 19:38
第二百六十六章 接馬而談

    “處道當逸群絕倫,非常之器,非汝曹所逮也。”————————【隋書·楊素傳】

    作為韓遂身邊的親信,閻行比蔣石等人更能接觸到隱秘,此前他得到的消息是張濟才帶領萬餘兵馬從襄武移駐首陽,而首陽縣離枹罕還隔著狄道、大夏等幾座縣城,都有太守李參派來監視韓遂在隴西進行軍事活動的重兵,絕不是悄無聲息就能趕過來的。

    李參素來深沉多智,從不輕信於人,連韓遂這個往日的盟友都防備,豈能不防著另一邊虎視眈眈的張濟?除非李參早已對張濟暗通款曲,兩者之間已經達成了合作,共同針對韓遂。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韓遂就危險了,他此刻全部的家底只有五六萬人,而張濟手下有董卓當年留下的老兵一萬、南邊的武都有蜀兵二三萬、漢陽、安定等地有屯田兵作為後備。糧草充足,若是再加上李參手下的羌胡兵,一旦開戰,韓遂未必能從容應對。

    所以閻行奉韓遂之命前來,為的就是弄清楚姜冏等一行羽林騎究竟是如何來的,他們身後的張濟究竟現在何處。

    姜冏粲然一笑,直截了當的說道:“安集將軍昨日才帶兵經過大夏城,如今正與隴西太守李公合兵趕來,我等也不過是先行一步罷了。”

    “什麼?”閻行猛然一愣,臉色有些發白,乾笑著說道:“如此突然,何故不事先遣使相告?”

    “遣了。”姜冏對著坡上遙遙一指,底氣十足的說道:“水衡都尉周公從子,殿前羽林郎周瑜正是此次由安集將軍派來通報細故的使者。”

    問到這裡,閻行也不知該說什麼了,只好回過頭去看向軍陣中的韓遂。得到閻行的轉告之後,韓遂思忖了片刻,立時決定要見那個所謂的‘使者’周瑜一面。

    於是先將坡下的騎兵都給撤了回來,周瑜等人便帶著羽林騎緩緩走下,韓遂隔著老遠就瞧見這個舉手投足之間極有領袖氣質的英俊青年,對方這副從容自信的神色,沒有滿腹經綸、英才明智是支撐不起來的。

    難道只有關東才能有如此逸群絕倫的人物麼?

    韓遂暗暗感嘆,待周瑜來到自己跟前的時候,他這才回過神來,捋鬚說道:“廬江周氏幾代名臣,匡國輔業,老夫素來敬之。今日終於算是得償所願,見到周氏的年輕後輩了,公瑾才容出眾,果然不凡。”

    “小子不敢,僅賴家世蔭蔽,韓公才是我大漢的西陲樑柱、世所依仗。”周瑜抱著拳,淡淡的笑著說道。

    在遠處時韓遂便覺得周瑜樣貌不凡,走近時一看,更覺得是人中龍鳳,連帶著眉目端正的閻行等一群涼州人都顯得有些俗氣了。韓遂目不轉睛的看著周瑜,寒暄客套之後,方才說道:“宋建橫行不法,故朝廷命我將兵討伐,如今一戰克成,正是盡得全功之時。奈何公瑾不告而來,雖然同為朝廷效命,但這麼做,未免還是有些失禮。”

    周瑜其實也沒有特意去做什麼‘黃雀在後’的事情,他與姜冏等人確實是作為先鋒前來枹罕窺探局勢。這兩個月韓遂一直在說枹罕城屢攻不下,卻又派人斷截道路,不許人前方打探,所以不僅是朝廷,就連就近的張濟等人也不知枹罕城到底是什麼情況。

    於是他們帶少量兵馬,就是為了儘可能不引人注意的靠近枹罕城,而羽林騎的身份又能最大限度的保障他們在遇見韓遂時,不會遭遇不測。誰知道這樣也能迎頭撞上一件大功,雖然在旁人看來這做的有些不地道,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韓公言重了!”周瑜伸手往鞍旁一拍,那裡正繫著一顆宋建的人頭,他大方的說道:“討伐宋建,是朝廷給韓公的詔令,此等大功,小子不敢擅專。”說著,他便作勢欲解下首級,遞還給韓遂:“我等前來只為通報軍情,也不是為了這個。還請韓公將其收下,上表請賀,也算是小子一片心意了。”

    蔣石在一旁看得眼熱不已,宋建的人頭能換取封侯,如今周瑜年紀輕輕,竟捨得將封侯的機會拱手相讓,實在是讓他大跌眼鏡。

    韓遂眉頭緊皺,眼神瞥了首級一眼,看到故人熟悉的首級面如死灰,脖頸處的切口仍淋漓的滴著鮮血,他又立即不由自主的移開了目光。韓遂的臉色冷了一瞬,然後笑道:“豐功壯績,自然是能者居之,我豈會奪人之功?公瑾既然年少英勇,斬獲賊首,老夫自會將此事奉表陳情,上報朝廷,爾當無慮。”

    聽到這個保證後,周瑜突然笑了起來,像是心裡欲求的一件事終於得到了答案。韓遂有些莫名其妙,卻見周瑜一時靠近他身邊,輕聲說道:“這顆首級,韓公不是捨得,而是不敢要吧?”

    韓遂心裡一驚,旋即目光不善的看向周瑜,閻行等人也察覺到了氣氛有異,悄悄地伸手摸上各自的劍柄刀把。

    “韓公,小子誠告一句,萬勿見怪。”周瑜像是沒有看到韓遂眼底蘊藏著的殺意以及周圍起伏的殺機,仍是一副瀟灑自若的模樣。周瑜篤定了韓遂絕不敢在這個時候謀害他,而他也好趁著韓遂心緒波動,用言語對他施加影響:“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是簡單易得的,往往你覺得萬事無慮,其實背後卻儘是韓公所見不到的千難萬難。”

    說完,周瑜便帶著姜冏等人勒馬轉身,坦然無畏的將背露給韓遂,往來時的方向騎馬遠去了:“我等去也,韓公不必相送!”

    對周瑜不告而別的行徑,閻行覺得很是無禮,打算請命去追,卻被韓遂攔了下來。

    “讓他們走!”韓遂凝目看著周瑜策馬離去的方向,面露疑惑之色。

    正在這時,留守枹罕主持大局的成公英騎馬趕來,對韓遂說道:“金城、武威等郡民叛亂,有些羌氐也跟著舉兵鬧起來了。”

    “什麼?”韓遂身子一震,金城等郡可謂是他的後方,根基所在,如何也亂不得,他急忙問道:“是怎麼回事?”

    “今年雍涼大旱,水源匱乏,鄉民為搶水源,鄰村之間互相械鬥,事態鬧得大了,又牽連上附近的羌胡平民,這才鬧得不可收拾。”成公英頓了頓,又說道:“此事必然沒那麼簡單,主公這幾年苦心經營,讓漢羌之間的關係大有緩和,如今一下便鬧得這般大,實在是蹊蹺。”

    “你是擔心有人在背後主事?”韓遂眼中露出一道寒芒,他知道自己雖然在雍涼素有威權,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服他,背地裡趁著自己與朝廷關係僵硬的時候,試圖謀事作亂,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不過事情遠非如此:“張掖和氏、酒泉黃氏、武威顏氏、王氏等豪強見到民亂,似乎有心藉機起事。”

    韓遂喝道:“我說了多少次,現在作亂,無異於自投於火!”

    成公英也是無奈的說道:“唯,但彼等無一日不想自理州郡,其心志早有,在下一時說服不得,還得由主公親去懾服才行。”

    韓遂似乎這才明白周瑜那番話裡的意思,他惡狠狠的看向遠處,而此時的遠方,又哪裡還有周瑜等一行人的影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5-23 15:03
第二百六十七章 早行之人

    “令僕治務所寄,不共求體當,而互相推委,糾之是也。”————————【宋書·徐湛之傳】

    隴西郡,大夏縣。

    正是太陽逐漸西斜的時候,地上連一絲風都沒有,溫度仍是如灼烤後那般悶熱難耐。黃門侍郎毌丘興在轅門翹首張望了半天,終於看見周瑜等一行人沿著河溪遠遠的策馬而來,看到周瑜安然無恙,毌丘興立即趨馬上前。

    “公瑾!”毌丘興靠近周瑜身邊,與姜冏點頭打了個招呼,便對周瑜說道:“你這一去半天都沒個著落,張將軍很掛記你的安危……咦,這些個人頭哪裡來的?”

    “是麼?”聽到張濟一直掛記著自己,周瑜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隨口應道:“韓刺史派兵攻破了枹罕,宋建突圍而出,不料在路上為我等截獲。”

    毌丘興聽了,臉色登時變了幾變,再三確認道:“你殺了宋建?”

    周瑜不厭其煩的點了點頭,姜冏在一邊也為周瑜細說了些見聞,給此事做了最好的佐證。毌丘興本是沉穩的性格,遇到此時也忍不住激動的說道:“國家早有詔書,殺宋建者有封侯爵賞!恭喜你了公瑾!”

    “這是朝廷的利誘瓦解之計,細究起來,還是我耽誤了朝廷的大事。”周瑜淡淡的說道,不過熟悉他的譬如毌丘興、姜冏等人都看的出來,周瑜此時心裡是很高興的,畢竟世上還沒有人能淡泊到無視封侯,何況還是周瑜這樣的年輕人。

    毌丘興與周瑜說了會話,聽了對方與韓遂打了照面以後,先是一驚,而後小聲說道:“正要告訴公瑾,賈公與隴西李府君此時就在帳中。”

    周瑜心中微感訝異,隴西李府君自然就是隴西太守李參,至於這個傳聞中的平準監賈公,他雖未曾見過,但此次涼州之行,似乎背後處處都有他的影子,就連他自己都免不了身不由主的任人安排。

    於是眾人結伴入營,才到中軍帳外,未等派人通報便只見帳門一開,幾個人從其內談笑著走出。這群人中以三個人的位置最為靠前,站在邊上的是一位白髮蒼蒼、年紀約有六七十歲的皓首老人,看起來與尋常老人並無什麼不同,親近、隨和、一身的鋒芒內斂,讓人難以想像這就是當年叱咤隴西,攪動一方風雲的隴西太守李參。

    周瑜與張濟到隴西的時候曾見過對方,本來曾是羌胡叛軍的首領之一、與朝廷關係不算融洽的他,當初在一聽到張濟帶兵入境時就立即派人過來接洽示好,態度誠懇,說是要為朝廷再效犬馬之勞。當時周瑜尚且不明白為何李參的立場會轉變的那麼快,如今聯繫到他近來的遭遇,靜下來略一思忖,彷彿一切都有了眉目。

    “這段時日,有勞相如在隴西郡安境保民、羈縻羌胡。等雍涼的事務平息了,我想以國家之明、朝廷諸公之智,自會封賞有功。”那中年人穿著一身很普通的寬袖深衣,面容清癯,頷下留著長鬚,本不出奇的相貌因他那雙深邃如海的眼瞳而奪目出彩。

    眼前這個中年人給周瑜的第一感覺,就像是在任一個州郡幕府中都隨處可見的積年老吏,這樣的老吏雖然沒有什麼出眾的聲名家世,但他們卻最是熟悉典章、踏實低調。既能利用自己的才智與經驗為上級出謀劃策、又不會因為太過出眾而蓋過上級的風頭,是每個官員身邊都必不可少的幕僚。

    這個‘老吏’模樣的中年人身上沒有任何透露身份的東西,如果不是看到他在用‘平等’的語氣對二千石太守說話,安集將軍張濟又是站在旁邊,態度恭謹的讓他站在中間,周瑜還險些產生誤會。

    “明天子在位,老夫又有何慮?”李參哈哈一笑,眼神似若無意的看了正要走進的周瑜一眼,用一種既能讓在場所有人聽見、而又不會顯得很突兀的聲音說道:“況乎賈公又是國家身前最為信重之人,老夫但有賈公請託,自然事無不……”

    “府君說笑了。”賈詡不急不慢的打斷李參的話,對李參的稱呼也變得客氣了許多:“宮中府中、內外事務,一切全憑國家做主、一言而決。我不過一介平準令,孝期未銷,當不得如此厚望。”

    李參呵呵一笑,又轉向模樣老實的張濟:“安集將軍主持涼州兵務,權責重大,此事就有勞張將軍了?”

    張濟一愣,旋即下意識的觀察賈詡的臉色,好在他早有應對,巧妙的將其踢了出去:“話雖是不假,但此事我也不能全然做主,等回了冀縣,還得聽聽鐘使君的意思……”

    這時他一轉眼正好看到了周瑜、毌丘興等人,像是準備好了似得,立即開口說道:“周公瑾是陛下欽派的殿前羽林郎、代行軍司馬職;他身邊的毌丘子興如今是黃門侍郎、近在御前。此間雍涼事務,彼二者也有通稟參謀之權,若是府君有意,不妨讓他們先據實奏上。”

    賈詡跟著朝周瑜望了過來,兩者的目光正好不期而遇,對方冷漠幽深的目光讓周瑜不受控制的心悸了一下。這是他入朝以來第二次遇到這樣讓他心悸的目光,第一次是見侍中荀攸,對方的目光同樣幽深冷靜,但並沒有讓他有更為直觀的感受,只是覺得兩者之間智謀並不相差多少,只是存在著年齡與閱歷的鴻溝,還有可與之平齊、甚至超越的可能。

    直到見到賈詡,膽大才高、少年英姿的周瑜才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在江淮可以算是最出色的士人,但離開了揚州,來到更為廣闊的朝廷,這才發現這世上竟還有人能實實在在的威脅到他。

    賈詡看了周瑜好一會,目光犀利彷彿直刺心底,將周瑜心裡的一切都看了個遍。最終還是周瑜敗下陣來,率先移開了目光,等他再次看過去的時候,賈詡的目光平淡沉穩,彷彿剛才那鋒利的眼神祇是周瑜的一個錯覺。

    周瑜深吸了一口氣,假裝沒有聽到張濟說的話,與毌丘興、姜冏等人一同向眾人躬身行禮,將自己在枹罕城遇到的事情複述了一遍。

    “你殺了宋建?”李參先是一愣,然後看了看賈詡,又回過頭來看向周瑜,突然仰面大笑不止,像是聽到什麼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事,而這種事又讓他倍感好笑。

    賈詡在一旁但笑不語,周瑜面色不改,這種情況他早有所預料和心理準備,只是聽到李參沙啞的笑聲,心裡頭有些煩悶,微皺起眉頭。姜冏與毌丘興不明其意,在一旁附和起鬨似得,跟著笑了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5-23 15:04
第二百六十八章 人情揆度

    “度德而處之,量力而行之。”————————【左傳·隱公十一年】

    待李參笑聲停歇,再認真看向周瑜時,一雙滿是白翳的目中儘是說不出來的意味:“你我在前些日子曾見過數面,老夫那時便曾稱讚過你是天下間難得的英才,必立不世之功。沒料到再復相見時,果如其言!韓遂費時費力打下枹罕,卻什麼也沒得到,反倒還白給了你一個大功,想必他也是氣惱不已吧!”

    考慮到李參曾與韓遂交好,周瑜沒有說他後來與韓遂的交談,等到李參笑夠了之後,這才淡淡的說了句:“韓使君是個很有氣概的人。”

    李參一張燦爛的笑臉登時愣了一下,也不知想起了什麼,旋即對張濟擺了擺手,重提了剛才的話題:“枹罕已滅,宋建已死,朝廷想要的都辦到了,雍涼也該回覆平靜。至於老夫的功過,老夫自會上表請罪於陛下,此外,也還請張將軍看在這些天的交情,多多在鐘使君那裡代為轉圜。”

    張濟做不了主,將視線移向賈詡。

    李參見狀,悄悄湊過去,低聲說道:“我一把年紀了,只想討要個清閒、尊崇的職事,安生過完這所剩不多的日子,議郎也好、光祿大夫也不錯,全倚賴文和了。”

    這是他當初與賈詡私底下說好了的,李參年事已高、雄心不再,早就想在死前謀個好名聲,將家業平穩傳繼下去。而他與韓遂作亂多年,朝廷輕易信其不過,所以就得有賈詡出面擔保、將他徵調入朝;而作為交換,則是李參全力支持朝廷在隴西的一切軍事行動,配合張濟對韓遂施加壓力。

    賈詡臉色不變,像是不記得有過什麼約定了,回敬道:“孰能料及長遠?姑且看之吧。”

    “賈公謙抑了。”李參彷彿很篤定似得,他最後看了周瑜一眼,而後向張濟等人拱手告別走出營帳。營外早已集合了數百羌漢步騎,這是他作為二千石郡守的出行儀仗,他顯然是不會跟著張濟南下去漢陽了,而是直接回郡治狄道,等待朝廷給他下發封賞與任命。

    賈詡與張濟、周瑜等人走到轅門相送,看到李參顯赫光鮮的儀仗,張濟站在賈詡身旁,小聲的說了句:“太守不亞一地封君,更是權重一方。李相如在隴西經營日久,如今怎麼會說放棄就放棄?”

    “事有常變,理有窮通。”賈詡知道姜冏等人正豎著耳朵在旁聽著,而這種事像是周瑜,並不難看出緣由;姜冏作為漢陽大族,又與射堅、張濟等人有過往來。所以他也不刻意瞞著,悠悠說道:“有些事,你今日以為可行,焉知其以後一直可行、而不為其禍?像李相如這般的人,最擅做的就是審度時務,做長遠之計。”

    黃門侍郎毌丘興點了點頭,這才緩緩說道:“如今鐘使君代天牧守,在雍涼廣施仁政,逐漸收拾羌漢人心。雖然雍涼很久不在朝廷治下,但還是有不少羌胡是守善不叛、親附朝廷的。朝廷國力振作,收復雍涼乃是大勢所在,李府君沉靜有謀,自然明白時務。”

    “先立足漢陽、安定、北地、武都四郡,鞏固根基,以御不測於外。而後積蓄民力、安撫羌漢人心,待時機一至,再緩緩進兵北圖。這便是國家與朝廷諸公定下的‘漸消之略’,不可倉卒以望克成。”見毌丘興也發表了看法,周瑜也不避諱,張口重複了幾句在場眾人都知道的事情:“鐘使君治雍二載,今日除平頑賊宋建、收回隴西,使武都、漢中免受羌胡侵襲。更能借此進取一步,威脅金城等郡,可謂是一樁大功,依我之見,並不下於得蜀之利。”

    若是從所得百姓、土地以及財富相比,隴西的收服甚至比不過漢中一地。但若出於軍事戰略的角度,隴西等於是朝廷主動往羌地、金城伸出的胳膊,退可保漢陽、武都無虞;進可圖韓遂所在的金城、西海等郡,能將戰事控制在雍涼邊地,儘量減少損失。

    所以從這一角度來說,隴西的戰略位置幾乎可以比得上朝廷用來圖荊州的橋頭堡上庸、江州等地,而作為收服主動獻上隴西的李參,不僅是讓鐘繇、張濟等人以極小的代價與精力換取一個大功,更是讓自己成為朝廷籠絡、拉攏雍涼地方勢力的‘馬骨’,從而確保他不會受到任何的傷害。

    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李參顯然是將所有的可能性、利弊都分析明白了,才做下這個選擇,當然,這其中賈詡發揮的作用也是功不可沒。

    這幾天想起李參這一生又是效命於朝廷、又是揭竿隨羌胡造反的事蹟,以對方老謀深算、做事狠辣的為人,最終還落得一個善終,讓賈詡心裡很是感慨,總是在不經意的將李參的現在想作是未來的自己。或許某一天,自己也需要謀算一條讓自己安然下場的後路。

    賈詡這種居安思危的心境在張濟看來完全是大可不慮,但卻是非做不可。李參定然是從與賈詡的交談中窺見了端倪,所以才最後篤定賈詡會出言幫他的忙。

    幾人在轅門處站了沒多久,張濟正欲招呼眾人回營帳說話,賈詡剛要點頭,他身邊的一名護衛似得年輕人忽然有些蠢蠢欲動。賈詡看了對方一眼,對周瑜說道:“公瑾,你隨我來。”

    於是什麼話也沒說,與那名護衛策馬走了出去。

    周瑜快馬跟上,三人沒有走多遠,只走到一條蜿蜒的小河邊上。他聽了幾句後,才明白原來是賈詡要送身邊的這名年輕人離開。

    適才在場的無不是顯宦士人,這名護衛似得年輕人又緊跟在賈詡身後,渾身氣質低調內斂,讓人無從覺察。這回周瑜認真端詳了對方,才猛然發現對方竟長得身材瘦削、面容俊美得近似女子,如果不是他粗重的聲線以及突出的喉結,周瑜險些就誤會了。

    “真要回酒泉?”賈詡輕聲問道。

    那名男生女相的年輕護衛拍了拍腰間的長劍,瀟灑自若的說道:“我只是一個胡地遊俠兒,還是喜歡逍遙自在,平準監對我來說是個籠子,蒼鷹幾時會往籠子裡鑽?”

    原來他這樣還是個豪俠,周瑜心裡如是說道,一時竟想不出這麼‘美’、這麼弱不禁風的男子究竟是如何在凶惡橫生的西涼生存的。

    “說的也是。”賈詡對這人竟是十分客氣,他緩緩點頭,說道:“這一路從武威過來,多謝相送,他日再見,我另有報答。”

    “只要不是讓我入平準監,請我吃碗酒都算是酬謝了!”那人豪放的說道,隨即似若無意的用眼神勾了周瑜一下,周瑜猝不及防,怔了一下。於是不待回應,兩手抱劍對賈詡略一拱手,便拍了拍坐騎,單人匹馬的仗劍而去:“告辭!”
Babcorn 發表於 2019-5-23 15:04
第二百六十九章 池因於澤

    “願君收視觀三庭,勿與嘉谷生蝗螟。”————————【芙蓉城】

    “他很美,是吧?”那人驚鴻掠過水面似得匆匆離去之後,賈詡對猶在目視對方背影的周瑜說道,眼中少有的帶著些揶揄的神情:“涼州羌漢雜居,地通西域,不同你們江淮、江東的人生來就纖細俊秀。涼州人無論羌漢、相貌多生得端正雄偉,體格壯大,難得會有一個像他這樣‘俊美’的男子。”

    周瑜淡淡的收回了目光,語氣從容平靜:“但也是個不慕名利的奇人,有古任俠之風。”

    “是啊,不然他也不會單憑一句話,就從武威一路護送我到隴西了。”賈詡目光閃爍了一下,悠悠說道:“許多人初次見他,都誤以為是女子,這對於慷慨自重的涼州人來說,是不能容忍的。若有人敢以此輕佻不端,他必會拔劍殺人雪恥,公瑾適才就應對的很好。”

    賈詡用一種長輩對晚輩的語氣跟周瑜說著,周瑜並未有覺得任何怪異,反倒很是自然的接口說道:“賈公謬讚了,為美色所惑者,皆是心志不堅之輩。瑜雖然魯鈍,但也不至於此。”

    “放眼天下,也難得再尋出公瑾這般的年輕俊彥。不光是待人接物、心志品性;還是上陣殺敵、擔負大事,都遠勝同儕數倍。”賈詡緩緩說道。

    周瑜心中一動,他隱隱約約能猜出來自己這回前往枹罕,很大程度上應有賈詡的舉薦,只是賈詡又如何知道他們到枹罕的時候,韓遂會下令攻城、宋建會恰好逃跑跟自己一頭撞上呢?這種對蛛絲馬跡的分析以及對人心的洞察能力、對局勢的預測推斷,縱然是周瑜也是自愧不如。

    因為水衡都尉周忠的關係,周瑜很受荀氏等在朝的一批潁川士人們的青睞,連帶著這次來西涼都有刺史鐘繇對他頗多關照。對於朝中錯綜複雜的諸多派系,周瑜或多或少的都清楚一些,當初在渭河邊與皇帝單獨交談之後,皇帝更是直接將其拉入了自己的陣營,並給了他這一次鍍金的機會。

    他當初在渭河只憑幾句話便投於皇帝的門庭,皇帝作為人主自然不會輕信,總會讓他做一些只有親信才能做的事情當做投名狀。而周瑜自來了雍涼以後,所領受的任務都是為了朝廷,並無什麼異處。如今雍涼事務眼見就要告一段落,自己究竟是否通過了皇帝的‘觀察’,看來還得從賈詡的態度著手。

    於是周瑜謹慎的答道:“這還得多謝賈公抬舉,給了在下一個機會。”

    “我不過是為你升起了帆,這船能行多遠,關鍵還要看天給多大的風。”賈詡絲毫不隱瞞自己的意圖,他看著眼前年正少壯、英姿煥發的年輕人,神色忽然有些複雜了起來。

    此人既有自己與荀攸多方傾力抬舉、結交,又早已簡在帝心、寵命優渥,其自身本就聰睿勇武、年輕英俊,這樣的人,說是天之驕子也不為過吧。

    “嗯?”周瑜心裡一突,難道自己已經在不經意間達到了皇帝的預期?可是由自己斬殺宋建,賺取封侯,對皇帝、對賈詡來說又有什麼用呢?

    此時天際忽然傳來一陣‘嗡嗡’的噪聲,就像是夏夜在耳邊盤旋低鳴的蚊蟲,但夏日的蚊蟲遠沒有現在這個聲音密集。賈詡扭過頭去看向西方,動作自然的像是要看西邊即將落下的夕陽:“在枹罕的時候你應該就注意到了吧?”

    他低聲問向周瑜,而周瑜也是極為認真的答說道:“在枹罕東南、也就是此地西北處,我就聽到過這種聲音,只是忙著與韓遂寒暄,一時失於覺察。待回過神來時,耳畔卻已聽不見這個聲音了。”

    此刻尚未日落,太陽懸在西邊群山之上,而在那淡黃的天際與蒼茫的群山之間,忽然升出一團輕飄飄的黑氣。像是山腳下有鄉村聚落的人正燒火做飯、炊煙裊裊;又像是當年防範羌胡的邊塞烽燧、狼煙衝天;更像是一團移動速度極快的烏雲,黑沉沉的、密密麻麻的在瞬間遮蔽半邊天空,可此時卻沒有絲毫起風下雨的意思。

    “蝗初生如粟米,數日便大如蚊蠅,能跳躍群行,又數日能群起而飛,越州連郡,無所不齧。”賈詡這時已經開始撥馬往回走了,周瑜見狀,也跟著準備返身回營,不遠處的轅門底下已有一票騎兵奉張濟的軍令趕來接應。這些在平日裡總是威武悍勇的漢子,此時皆是神色慌張,顯然也是發現了天邊的蝗群。

    周瑜聞言,一邊策馬一邊看向遠處似乎離他越來越近的黑雲,問道:“可我記得朝廷屢發詔旨,要百姓搜捕蝗卵,殺蟲於卵中,為何此時還有蝗群?”

    當初他可是屢次跟隨皇帝微服於城郊畎畝之中,曾親眼見過皇帝對趙溫等人下達滅蝗、捕蝗的決策,深知皇帝的決心之重,要趁著當時的蝗蟲尚未徹底孵化,防患於未然。

    可如今為何還是人力敵不過天命?

    “我在武威守孝的時候,與田間老農常有往來,這蝗蟲分春、夏兩種。三四月間的蝗蟲是為春蝗,由土中而生,四月以後的蝗蟲則是‘初蝗’。只要第一回不能全然防下,夏蝗依然會蔽日盈地,何況搜捕蝗蟲的是在關中,隴西這一塊,卻屬政令不達之地,所以才使蝗蟲乘勢復起。”賈詡在馬上輕聲說道。

    此時兩人已經越過轅門,返回了軍營,營中此時一片嘈雜,就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忙亂。張濟已經吩咐各級軍官帶士卒進營帳躲避、安撫軍心;又分出部分人手將糧草掩藏看護起來。雖然張濟不善謀略,卻在治軍上是一把好手,再加上有姜冏、毌丘興等人在一旁襄助,很快就將鬧哄哄的場面控制了下來。

    未過多時,李參在城中派了主簿過來,說是已經派人騎快馬趕赴南邊的縣鄉告知情況、預備蝗群。雙方交流了彼此的情況以後,當即決定,兩者即刻合兵南下隴西郡的治所狄道,由李參帶兵鎮守,主持救濟、張濟則帶著麾下萬餘人趕赴漢陽郡與隴西郡交界的襄武縣,以防受災的羌漢百姓鋌而走險、造反作亂。

    “隴西侵受蝗群,則鄰近的金城、武都等郡必不能倖免。但武都、漢陽等郡近年多承詔旨,開渠備荒,有良吏治民、又有大軍鎮守,可堪無虞。唯所慮者,就只有涼州金城等郡,若是韓遂救災不利,致使羌胡劫奪郡府,我等也應早做防備才是。”賈詡坐於張濟下首,語氣淡然的說道。

    “此事也應快馬呈報朝廷。”周瑜補充道:“關中乃我大漢根基所在,今年已受苦旱,決不可再受蝗群。”
Babcorn 發表於 2019-5-23 15:04
第二百七十章 器可誤身

    “要當知道無絕續,人具隻眼雲耳。”————————【德業儒臣前論】

    建安元年六月初一。

    長安城郊,覆盎門南。

    這天依然是晴空萬里,陽光普照,六月初夏的天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炎熱。天地就像一個蒸籠,每個人都汗流浹背,額頭才拭去的汗水沒過多久又開始匯聚起來,這種天氣下,連說句話都彷彿能要人半條命,何況是夏蟬似乎不受炎熱天氣的影響,依舊在樹上噪聲不斷,更是令人心煩。

    旱情的蔓延,絲毫沒有因為靈台是溝通天地之所而有任何避讓。在頂層正中最大的一處屋子裡,一個身體單薄的少年正跪趴在地上,以一種極不雅觀的姿勢抬頭窺視著一台碩大銅器的底部。

    這尊儀器紋飾精美、滿身劃痕的銅器,像是一尊剛出土的藝術品靜靜地立在正中。

    儘管看了無數次,少年仍毫不吝嗇對地動儀的讚美,他臉上流淌著汗水,也顧不得去擦,任由汗水從臉頰劃過,將地上的灰塵沾到臉上,顯得狼狽又邋遢。

    “德衡。”一個年紀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走了過來,手上提著一隻食盒。他看了幾乎是五體投地、將頭伸進銅器底部的少年一眼,說道:“你怎麼又趴地上去了?”

    馬鈞聽到身旁有人,兩手往地上一撐,身體立時便倒退著爬了出來。他灰撲撲的站了起來,來不及擦手,笑著對眼前這人打了個招呼:“子堅,今日又麻煩你了。”

    那名喚作‘子堅’的年輕人名叫張固,南陽西鄂人,是原河間相張衡的孫子。自從皇帝創建格物院以來,便四處使人尋求心思巧妙的人才、匠人,又下詔書搜尋遠在南陽的張衡後人,好在張衡去世不過五十餘年,子孫尚存。歷經一番波折,終於在西鄂鄉下找到了窮困潦倒、不得不親耕畎畝的張固。

    “朝廷徵召我來是為了修復地動儀,可惜我未承家學,不僅什麼忙也幫不上,還白領一份太學與格物院的祿米。若是連送食都算麻煩,那我還是回去種田好了。”張固皮膚黝黑,有一種鄉下農夫特有的樸實無華,他將食盒放到台階上,兩人背對著地動儀坐下,並給馬鈞遞過去一張手絹。

    他說的倒也是實情,張衡宦海浮沉一生,起起伏伏,一身所長不被上位者看重。他的子孫因此也沒有用心研究張衡在技術、科學上的成就,反倒一心鑽研經學,只可惜得罪了宦官,黨錮之禍的時候被人牽連,直到孝靈皇帝解除黨錮,南陽張氏這才緩過一口氣。

    但黨錮解除沒有多久,隨著孝靈皇帝駕崩、董卓入朝擅權、關東方伯起兵勤王等等,尤其是後將軍袁術與長沙太守孫堅屯兵南陽,以南陽為大本營,不修法度,四處鈔掠以充軍資。南陽許多豪強大戶都慘遭毒手,尚未恢復元氣的張氏也因此家破人亡,不僅人財兩空,就連家中視若珍寶的經書典籍也付之一炬。

    如果不是皇帝經人提醒才想起來張衡生活的時間離現在不遠,並下詔徵求後人,窮困潦倒的張固恐怕還在躬耕隴畝,或者是早早南下襄陽投奔世交了。

    只不過可惜的是這麼一來,張固根本沒有學到張衡流傳下來的半點技藝,好在他還年輕、又有一定的天賦,在格物院這個合適的環境裡學著,終有一日會大放光彩。

    “韓公那麼喜歡你,你捨不得。”馬鈞如今經過練習,除了要發表長篇大論、或者嚴肅場合以外,很少會有口吃的毛病了。他打開食盒,從裡面拿出碗筷大口吃著飯菜,他不屬於靈台的屬吏,至今也沒有一個正經的官身,充其量只是跟張固一樣是太學經營科的學生,在學業之餘偶爾來一趟靈台研究地動儀。

    由於他是奉了皇帝的命令修復地動儀,起初靈台上至靈台令劉琬,下至普通小吏都對他十分親近,就連秘書郎王輔也時不時的過來看望。等到馬鈞這半年來一事無成,皇帝也再沒提過這件事,眾人的態度這才漸漸冷了下來。對於人情冷暖,馬鈞見慣了也就不以為然了,反倒是新交的好友張固卻是一副憤憤不平,時常在給馬鈞加餐的時候抱怨幾句:

    “他們不關心你也就罷了,王輔也不來?這小子不把你當友人看待的麼?”

    馬鈞搖了搖頭,先是嚥下一口飯,輕聲說道:“秘書監的日子可不清閒,整日裡都要待在國家身邊,退值回家了也要招待賓客,哪有閒暇出城見我?”

    “可你又不是常在靈台,你平日裡可都是在太學呢。”張固一臉不信的說道:“王輔的啟蒙恩師正是太學的明經博士,你敢說他從未踏入太學一步?”

    馬鈞兩眼放空的看著前方,默默的喝了一口飯碗底部的湯汁。

    張固被對方這副置若罔聞的樣子氣到了,忍不住說道:“咱們經營科的先輩游君,你記得麼?他說他前不久還曾在城外遇見過王輔,說是王輔帶著一幫人巡視學田、水利,姿態極高……”

    “這不正說他事務繁忙,抽不出空暇麼?”馬鈞立時說了一句。

    “你……”張固被馬鈞噎了個夠嗆,見馬鈞這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他只好悶悶的說道:“話我可都說了,王輔輕浮放肆的性子那可是出了名的,以後縱然會對你的仕途有所助益,那也是各得其利……你自己多留些心吧。”

    在技藝、數算等方面有許多話說的兩個人,一旦談到王輔就會把氣氛弄僵,張固好歹也是官宦世家出身,對這些門道看得清楚,只可惜馬鈞性子老實耿直,總是轉不過彎來。

    兩人冷了半天沒說話,馬鈞剛把吃完的碗筷往食盒裡一放,正要再次道謝,忽然背後傳來一聲清響,像是鼓槌敲擊鐘鼓、又像是巨石跌落深潭:

    ‘鐺——’

    馬鈞與張固被嚇得渾身一抖,尚未反應過來,半個拳頭大的銅丸便從兩人之間的一張龍嘴裡吐了出來。那新鑄好的銅丸還渾身散發著圓潤的光澤,不知是擺放失誤還是計算有誤,銅丸沒有按原有軌跡落入蟾蜍嘴中,反而是正好砸到馬鈞剛整理好的食盒裡去了。

    木製的漆食盒登時被銅丸砸的稀爛,馬鈞與張固兩人像是被銅丸砸到了一樣蹬腿往地上一撲,一人看著那尊猶在顫抖著發出餘音的地動儀,另一人則是看著那隻圓溜溜的銅丸慢慢的滾動。

    “你、你、你修好了?”張固被嚇得話都說不全了,結結巴巴的質問道。

    一邊的馬鈞也沒好到哪去,他像是被嚇傻了一樣,不確信的說道:“我、我什麼都沒有動啊,我就只是將它裡面那根的立柱擺正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2
第二百七十一章 一時息慮

  “行遠疾速,而不可托訊者與?”————————【荀子·賦】

  “胡說!你沒修它,它怎麼突然就倒了!”張固神色有些激動的說道,他定了定神,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繞著顏色黯淡的地動儀走了一圈,卻發現地動儀的背後依然是一個巨大的空洞,裡頭零件並不齊全,只有一根圓柱斜斜的倒在一側的口上,正巧觸碰了殘存的龍嘴機關。

  看到這裡,張固心裡這才松了一口氣,馬鈞的年紀還沒有他大,即便是天縱奇才,短短半年的時間內也絕不可能在沒有圖紙和原理的情況下,將他祖父張衡窮極一生心力所造的東西給修復如初。只是在慶幸之餘,張固又有些對地動儀仍沒有修復的失望,隨之而來的,更是覺得納悶:“真是怪哉……”

  “我等適才也沒人在旁走動,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倒了呢?”馬鈞也是很納悶的樣子,接口說道。

  “難道是外間的動靜?”張固開始推測起來,他記得家裡曾經有說過,地動儀剛開始研製的時候十分敏感,很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直到他祖父張衡將其改進以後才解決這個問題,此時他順著先例推敲到:“我來時聽說國家要出城去鼎湖宮查看鼎湖和附近的水渠、屯田,會不會是途徑的鹵簿引發的?”

  天子出行的大駕向來都是羽林導從、鼓吹、旌旗章表等車馬,前後從者數千人,隊伍浩浩蕩蕩,過往動靜不小,車輪過處的震動影響到這裡也是有可能的。

  馬鈞卻不以為然的搖了搖頭,當即否定道:“要走也是走南城牆正中的安門,如何會走覆盎門?靈台離安門和鼎湖宮太遠,再大的動靜也傳不到這裡來,再說了……國家也不像是喜歡折騰這些的人。”

  張固眉頭一挑,心說你好像就見過皇帝一面,怎麼說出這麼一副相知甚深的話來?他哪裡知道在馬鈞心中,皇帝平易近人,不講虛禮,如果真要去鼎湖宮查看屯田,絕不會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去擾民。

  剛才這出響動沒能瞞過隔壁屋舍裡的人,幾個在旁邊屋舍的靈台待詔敲門走了進來,他們分別負責候風、候氣、以及監司晷景。這些個月來關中滴雨未落,不僅是靈台令劉琬,就連他們這些司候氣象的屬吏們肩頭也擔負著巨大的壓力,此時每人都是心弦緊繃的時候,忽然聽見這麼一聲響動,每個人的臉上都不怎麼好看。

  “這是怎麼了?”一個身材瘦高的靈台待詔抬步走了進來,目光往下一掃,只見地板上到處散落著食盒的碎片、以及沒吃完的飯菜,還有一隻滾到角落裡去的銅丸。他當時就皺起了眉頭,語氣不悅的說道:“你們兩個太學生,把這裡當什麼地方了?國家開恩,讓你們倆來修復儀器,可你們卻在這裡胡鬧!”

  身後幾個跟進來的靈台待詔似乎也想跟著聲討,但看見馬鈞之後,便克制了許多,沒有把話說的太重。

  “不、不!”馬鈞一緊張,口齒不清的老毛病又犯了,半天也擠不出一句話來,只好一手指著地動儀一邊吞吞吐吐的說道:“剛、剛剛是它……”

  “剛才是我等不慎觸碰,故而使立柱傾倒。”張固突然伸手攔住了馬鈞,搶白道,他此時已然鎮定了些許,語氣清晰的對這些人說道:“本想著看能否有所修復,誰知驚擾了諸位,還請見諒。”

  那瘦高個似還有話說,卻被身邊一人偷偷拉了拉衣袖,低聲勸道:“罷了,他們是太學生,多少給些顏面。”

  “是啊,小心過幾年完結學業,出來做你上司。”另一人緊跟著在身後不緊不慢的說道,語氣有些幸災樂禍。

  這個時候的太史令不單是掌握記史,還掌天時、星曆,凡國祭祀、喪娶,吉日及時節禁忌等都由他負責。靈台起初是掛靠在太史的名下,其長官靈台丞只有二百石的品秩。

  在上一次太史令王立司候日食失誤以後,皇帝趁機分割了太史掌司天時、星曆的權力,將其劃出來單獨建制,不僅讓太史令逐漸成為純粹的史官、在朝中的話語權大幅縮水,更是將對天時星象的解釋權與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上。

  靈台令由此得到了等同太史令的六百石品秩,連帶著底下的那些靈台丞、靈台待詔、靈台舍人也水漲船高,饒是如此,靈台待詔仍是一個區區二百石的小吏。馬鈞與張固所在的格物院如今雖然除了祭酒韓暨是六百石的品秩以外,其下的匠人掾吏都還沒有安排品秩與編制,但馬鈞他二人還有一個太學生的身份。

  太學生雖然沒有品秩,但論及資源、前途,哪一樣都比他這二百石的靈台待詔要強,這也是靈台諸人雖然對馬鈞態度由過度熱切變作平淡,卻始終不敢冷嘲熱諷的原因。

  那個身材瘦高的靈台待詔一時哽住了,他是負責司候氣象的待詔,這幾個月以來一直都沒有發現任何有關下雨的徵兆,這讓他一直都心煩意亂,加上天氣這麼熱,身邊稍有些動靜就會發怒。此時一通宣洩之後,他也慢慢冷靜了下來,但嘴上仍是強硬的犟道:“太學首重的是明經,經營科能做什麼?”

  不過他也只是小聲嘀咕,再度面對馬鈞等人,話裡話外開始變得客氣了許多:“靈台是溝通天地之所,凡事都要有所敬畏,今天的事就算了,若再有下次,我可就要稟報劉公了。”

  “唯、唯。”張固滿臉帶笑的謝過諸人,並保證將此處打掃乾淨,這才讓眾人逐一離開。

  等眾人一走,張固像是渾身脫了力氣一般,癱倒在地上,如釋重負的喘了一口氣。

  “你適才為何要攔著我?”馬鈞也跟著坐在一邊,略帶埋怨的說道:“按書上的說法,若非人為,而地動儀突然有警,這必然是……”

  “德衡,你少說兩句吧!”張固無奈的看了馬鈞一眼,苦口婆心的說道:“地動儀都尚未修復,你便說它警示了地動,這說出去誰會信?”

  馬鈞明白張固謹慎的用意,但他認為這個事不管準確度有多高,都要提前告訴朝廷一聲:“若真是某處有地動,朝廷就該提前預備賑濟,不然等消息傳過來就晚了。”

  “你知道地動是在哪個郡國麼?”張固也是氣結,他知道馬鈞在技藝上可謂是頭腦靈活,但對於這些世故卻不甚練達,有時候還要跟他細細剖析才能明白:“如今正是多事之秋,黎庶無不惶恐,你再貿然上報一個查不出來由、方位的地動,要是說對了倒還罷了,要是說錯了……一句‘妖言惑眾、擾亂人心’的罪名就會先要了你命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3
第二百七十二章 巧似成真

  “幻設一事,即有一事之偶同。”————————【閒情偶寄·戒諷刺】

  其實張固也忽略了一個情況,那就是即便馬鈞的預測是對的,只要地動發生在極遠處、關中百姓所打聽不到的地方,朝廷為了維持民間的穩定以及安撫時下因旱災而焦躁的人心,定會千方百計的將這件事給蓋住,那時他與馬鈞這些知情者,就要通過各種方式閉嘴。

  見馬鈞囁嚅著嘴唇,兩眼專注的盯著地面,似乎是在進行激烈的心理鬥爭。張固忍不住嘆了口氣,此時他與馬鈞無論關係、立場都緊緊連在一起,共擔榮損,所以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他都要勸住馬鈞:“你好好想想,既然你自己都說你未能修復地動儀,那此事說不定是一個巧合?”

  “可地動儀雖然損壞,但也沒說它不能用……”馬鈞下意識的想要辯駁。

  “但也沒說它能用!”張固緊盯著馬鈞的眼睛,斷然道:“若是不信,你我這就將那根立柱重新扶好,然後在一旁守它兩三日,如何?”

  馬鈞對事物探究的興趣一時被張固引了起來,他早就想知道地動儀究竟是出於何種原理進行運作,若是能通過這件事發現它的運作規律,將會對他修復儀器、乃至於研究新儀器提供莫大的幫助!

  張固見說動了馬鈞不再衝動,心底也是鬆了口氣,不過他又想,像馬鈞這個一根筋的人,以後入仕了該怎麼當官?

  於是說幹就幹,兩人費了好一番力氣才將那根沉重的立柱給重新扶起來,然後在一邊坐等了半天也沒個動靜。於是兩人失望而去,到了第二天,馬鈞早早的跑過來看,那地動儀腹內的立柱仍舊紋絲不動。

  過了午後,太陽將要偏西的時候,張固才姍姍來遲,他本來就沒對今天的這次‘實驗’抱什麼希望,所以更無所謂對其有多少上心與失望。因為地動儀究竟是個死物,他的祖父張衡再如何天才也不可能讓一個死物在無人維護的情況下,歷經五六十年、殘破不堪的情況下還能發揮效用。

  而且就算地動儀還有效用,連續兩天之內,怎麼會接著發生兩次地震?所謂的‘觀察’也不過是張固說出來轉移馬鈞注意力的託辭而已,於是見到馬鈞一臉沮喪的神情,他反而極為樂觀的勸說了幾句,並且慶幸昨天自己勸住了馬鈞,沒有讓他頭腦一熱的往上面誤報地動。

  “好了,或許昨日真的是一個巧合,我知道你心裡急切,想盡快修復,以不負皇恩。但你我都知道,這也不是幾日就能完成的東西,你我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呢,總有一天會將它修復如初,又何必急於一時?”張固一邊說一邊在原地坐了下來,供人跪坐的席榻離他們太遠了,張固與馬鈞跪坐在上面也不方便做事,都喜歡在沒人的時候席地而坐。

  馬鈞沮喪的嘆了口氣,這個結果在昨天他冷靜下來以後就預料到了,今天不過是愈加失落罷了。他往後倒在地上,兩手枕著頭,仰面看著屋頂複雜的榫卯梁木,對於張固的苦心勸說,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錯誤:“是我太急切了……”

  張固咧嘴一笑,正欲說話,卻見馬鈞突然一個鯉魚打挺翻身坐了起來,把他嚇了一跳。張固還沒張口問馬鈞發生了什麼事,隨即就看到放在地上的兩隻茶碗之中,那原本平靜得能映出人影的茶水忽然顫抖了那麼一瞬。

  那一陣淺淺的漣漪像微風拂起的細紋,只一瞬間便消逝不見。

  馬鈞剛跳了似得站起來,身後的地動儀便突然‘哐——’的發出一聲巨響,一隻龍嘴劇烈的震出了許多虛影,卻沒有像昨天那樣吐出銅丸,顯然那根立柱這回並沒有準確的砸開龍嘴。

  “這、這莫非是家祖有靈,特意傳道昭示?”張固結結巴巴的想了半天,終於想出一個勉強能說服他的理由,雖然這個理由十分的蹩腳以及難以置信,但總比讓他相信是馬鈞修好了要強。但他卻沒有想過這或許真的是巧合、地動儀最關鍵的東西並沒有被損壞;或者是冥冥之中有所天意。

  馬鈞這時已經高興地說不出話來了,雖然他也不相信自己真的已經修好了儀器,無論張固怎麼解釋他都樂於接受,因為這代表著他的推斷是正確的:地動儀真的能感應地震。

  如果不是尚且心存一絲理智,他此時恨不得推開門在外頭繞著靈台狂奔,讓所有人都一起跟他分享這個‘大好的消息’。

  張固想的比馬鈞更為深遠,如果昨天和今天這兩回都是真的話,那麼不就說明這兩天連著發生了兩次地震?他想起去年十月長安地震的時候,群臣物議,都想讓皇帝罷黜司空。那時候他還沒到長安落腳,後來還是聽說皇帝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不惜下罪己詔才保住了司空。

  一個地震就引起了朝局動盪,何況如今又是旱災不休、接連地震?

  不用人說他都可以想得到,若是這件事傳出去了,關中的民情會亂成什麼樣子。

  正在他打算讓馬鈞冷靜下來,並讓他打消將此事上報的念頭時,門扉又如昨日那般被人推開了。這回進來的並不是那幾個靈台待詔,而是皇帝所信重,託付編訂新曆法的宗室、靈台令劉琬。

  “剛才是什麼響動?”劉琬說完,便往地動儀的方向走來,這幾日他一直忙著統計各地的晴雨表,飯後乘閒途徑此處,沒料到聽見裡頭傳來一陣巨響,分明是金鐵之聲,而房間裡的金鐵之器就只有地動儀。

  “是、是……”張固下意識的就想像昨天那樣瞞混過去

  但劉琬卻不是那幾個靈台待詔一樣好糊弄,他繞著地動儀走了一圈,仔細看了看,冷聲道:“說!”

  “地動了!”馬鈞激動的對劉琬拜伏道,看樣子彷彿地震對他而言像是多大的喜事似得:“昨日與今日,地動儀都有異象,可見是有某處地動了!”

  劉琬臉色登時一變,像是聽到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這一次沒能攔住馬鈞的張固則是雙眼翻白,險些被馬鈞這個老實人嚇昏過去。

  完了,攤上事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3
第二百七十三章 示子吾道

  “是直以陽召陽,以陰召陰,非吾所謂道也。”————————【莊子·徐無鬼】

  建安元年六月初四。

  清涼殿裡簾幕頻動,有風穿堂而來,從一大通冰涼的井水上吹過,讓這座數百年的老殿再降了幾度溫。

  自從入夏以來,皇帝便有每日午睡的習慣,而此時卻沒有躺在竹蓆上,只是出神的盯著一份簡短的帛書看。手邊的桌案上放著一碗井水冰鎮過的酸梅湯,顏色烏黑髮亮、一眼看不見底,碗壁沁出一層薄薄的水珠,散發著淡淡的香氣,看著卻像是一碗苦澀中藥。

  一旁的小黃門穆順已經兩眼模糊了,夏日午後的天氣雖然悶熱卻也最容易讓人引起睡意,何況還是處於清涼殿這個既涼快又安靜的地方?他猶自強撐著不讓自己打出哈欠,木偶似得站在一邊,眼神往桌上的酸梅湯看了一眼,想著等酸梅湯過會沒了涼氣,再給皇帝換一碗新的。

  跪坐在下首的靈台令劉琬等待了許久也不見皇帝回音,忍不住悄悄抬起頭看了一下,眼神正好與穆順對上。他與穆順平日裡交情不深,穆順不肯冒著風險幫忙提醒此時不知是在走神還是在思索的皇帝,裝作沒有看見劉琬眼神中的暗示,迅速的避開了與之交匯的目光。

  殿內安靜的彷彿能聽見風吹過廡廊的聲音以及庭院內嘈雜不停的蟬鳴。

  幸而,兩人沒有等多久,直到那碗酸梅湯再也沒有冒出涼氣的時候,皇帝終於開口說話了:

  “格物院是如何修的地動儀?”

  劉琬跪坐在藺席上,依他的品秩,即便是君臣單獨詔對,沒有允許的情況下,他也不能隨便離皇帝坐的太近。雖然他離皇帝比較遠,但此時仍能聽見皇帝平靜清越的語調,聲音順著風,彷彿還帶了一絲冷意。

  他抬頭一看,見皇帝正面無表情的看著他,劉琬又立即深吸一口氣,說道:“地動儀結構繁雜,格物院僅是繪好圖冊,尚未完全著手。這些日都是由太學生、格物院佐史馬鈞、張固二人常去試驗,彼二人身負詔命,張固又有家傳,於此物知之甚深……”

  “那就是沒有修好。”皇帝輕嘆了一口氣,隨手將帛書往桌案上一拋,輕聲說道:“一個損壞的不成氣候的東西,不知如何觸碰了機簧,就讓彼等誤以為地動。這種話,他們信也還算了,到底是年輕,不懂事……”

  皇帝其實也作為一個‘年輕人’,此時卻老氣橫秋的說出這句話來,讓劉琬感到有一絲違和。但他與其他臣子一樣,見慣了皇帝老成的一面,也不敢說什麼,垂首靜聽:“可你又是為何信了?還特意上奏於我,難道你也不懂事?”

  劉琬心頭一震,見皇帝不再說話,顯然是在等他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於是他把牙一咬,沉聲說道:“微臣不敢!只是茲事體大,地動儀近而無人接觸、遠則無車馬途經,接連兩天有所昭示。當此多事之秋,臣不敢有所隱瞞、又不敢公告以亂人心,故冒死上封事以奏聞,以為陛下仁智之君,無論其果真地動與否,皆當先有所知、早有預判。”

  像是地動這種壞消息,在關中百姓無一察覺的情況下,最好的做法應該是將它隱瞞下來。而劉琬既然敢來上報,就說明他已提前做足了功課,準備了一番能化險為夷的說辭。

  皇帝微微動容,情報的作用就是能讓決策者在信息傳遞的過程中佔據先機,靈台有四十多個屬吏,地動儀發生響動根本瞞不住這麼多雙眼睛,至於有沒有地震,還不是靠人一張嘴,以及看受眾願不願意相信?此時劉琬先將情報向皇帝密陳,無論最終事實如何,皇帝都能有足夠的時間去應對任何的變故。

  “你倒是個審慎的人。”皇帝讚許的點了點頭,他本以為劉琬只是個能力一般的官員、充其量是在相術、圖讖、天文曆法的專業領域上造詣強些,沒想對方原來還有幾分才智:“知道事情重大,要用封事來密陳,這很好。此事我已知曉,暫按下不表,你回去後什麼也不要做,讓馬鈞他們再當面弄幾個動靜來,消解旁人疑慮就是了。”

  “臣謹諾。”劉琬知道皇帝已有了主意,接下來的事就不是他能參與的了,於是應諾告退。

  皇帝一時很想見見那個馬鈞,因為劉琬在奏疏裡將前後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皇帝,這讓皇帝對淳樸又偏執的馬鈞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所以趁此機會,他特意讓劉琬將馬鈞引見了一次。

  馬鈞這時第二次覲見皇帝,跟當初在規制簡單的靈台比起來,這一次在清涼殿的召見可謂是正式至極,緊張激動之下,他又差點結巴了。

  皇帝對尋常大臣都是不苟言笑,對待普通人卻是和顏悅色、笑起來讓人親近:“你可曾彈過琴瑟?”

  “未、未曾。”馬鈞以為皇帝會找他問地動儀的事,沒想到一開始卻莫名其妙的說起了樂器。

  “那你應該見識過樂人彈奏琴瑟的樣子,我記得太學要教授六藝,雖然不要求樣樣精通,但樂理還是要知道的。”皇帝輕鬆一笑,儘量不給對方壓力:“凡是每彈奏一次,是不是琴瑟都會有所震動?”

  馬鈞回憶了一下,簡短的答道:“陛下說的是!”

  皇帝於是向穆順示意,接著穆順便讓人從外面抱進來兩台古琴,並將古琴遠遠地各自放在一邊。

  “這兩台琴的琴弦都已經調好了,爾等且去那邊看。”皇帝又招呼劉琬與馬鈞移席坐在其中一台古琴的旁邊,在他們對面的另一台古琴旁此時剛坐下一名樂府傳來的琴師,而馬鈞這邊卻空有一台琴,沒有琴師。

  劉琬見到這幅場景,若有所思,記憶中似乎在哪裡聽說過。而馬鈞卻不解其意,看了看皇帝,又看向遠處對面的琴師。只見那名琴師得到指使,伸手往一根琴弦上撥了一下。

  琴音錚錚,猶如玉石清泉。

  馬鈞愣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麼,立即低頭去看。放置在他身前的那台琴,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竟有一根弦正輕微的抖動!

  這振動十分微小,馬鈞有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眼花了,而劉琬卻是沉著的點了點頭,更加確認了自己的猜想。

  皇帝見狀,仍是笑著,側頭對那琴師說道:“剛才是‘宮’,這次請試‘羽’。”

  ‘宮’與‘羽’是五音中的最高音與最低音,那名琴師向皇帝躬身行了一禮,接著便伸手往琴弦上一按。

  這回馬鈞早有準備,親眼看到身前那台古琴在無人觸碰的情況下,另一根弦發生了振動!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3
第二百七十四章 音聲同矣

  “此義易明,銅山西崩,洛鐘東應,不以遠而陰也。”————————【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三】

  “琴與琴之間尚是如此,琴瑟之間亦是,聲音彼此調和相諧、共振增聲,《詩》曰‘喤喤厥聲,肅雝和鳴’,說的就是這個道理。”皇帝看著猶在震驚之中的馬鈞,神情平靜的說道,心裡卻是過足了傳道教授的趣味。

  劉琬不是馬鈞那樣窮苦人家出身、從小沒有書讀,連好不容易買一本《孝經》,捧在手上視若珍寶,結果還發現是字句錯漏的。劉琬的父親是曾與大將軍竇武謀誅宦官的名臣、侍中劉瑜,廣陵靖王的後人,家中典藏如林,從小就涉獵廣博。剛才看完琴師的演示之後,如何不曉得這一幕正是出自《莊子》裡的故事?

  雖然不是很明白皇帝這麼做是什麼意思,但出於一個官員的基本素養,他還是拱手附和了幾句:“陛下所言頗合樂理,臣等受教。”

  皇帝看了劉琬一眼,似乎並不是很滿意對方的這個回應,好在他的期望並未放在劉琬身上,而是看向馬鈞。

  “可是,臣、臣不明白。”馬鈞不像劉琬、張固這樣懂得人情世故,反而有一種單純,他聲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語的說道:“為什麼一弦動,另一弦則起,二者之間如何會有共振?”

  劉琬一驚,他沒想到馬鈞會這麼老實,萬一這個問題把皇帝難倒了,皇帝豈不是很沒面子?關於聲音是由什麼產生、又是靠什麼傳播,古人一直沒有在這方面做很深入的研究,往往都將其扯上未知的‘怪力亂神’。即便如此,如果不是像劉琬這樣博覽諸多陰陽家、道家的雜書,那些只修習正統經典的儒生恐怕連‘兩琴共鳴’的典故都不知道。

  他生怕皇帝答不出來,徒然招惹禍端,只好搶先說道:“臣聽說孝武皇帝時,未央宮前殿之鐘無故自鳴,聲振不止。乃詔問太中大夫東方朔,其曰:‘銅者山之子,山者銅之母,以陰陽氣類言之,子母相感,山恐有崩弛者,故鐘先鳴’,後五日果有郡守上疏某處山崩。可見陰陽之氣,能使二者雖處遠地,猶能相應,而琴瑟有夫妻之感,正合乎其義。”

  馬鈞一臉恍然的樣子,古人都很相信鬼神與陰陽之說,何況此時正是讖緯大行其道的漢代。縱然是講求實際,鑽研格物的馬鈞,一時也不能倖免,看上去像是被劉琬給說服了。

  這副神色看在皇帝眼裡,卻讓皇帝有些不高興了,他本來想借此引起馬鈞對聲學原理的探究興趣,沒想到中途被自作聰明的劉琬給帶歪了話題,差點就要把馬鈞引到唯心上去了,這讓皇帝如何甘心?他佯怒的看了劉琬一眼,嚇得對方瑟縮著脖子,不敢繼續言語。

  然後皇帝傾起上身,將劉琬所說的話置若罔聞,顧自對馬鈞說道:“你能問出這個問題來,可見我確實未曾看錯於你。至於你所問的,你得先知道為何一物必得經敲擊、彈撥,方始發聲呢?你回去以後不妨先自己想,只有明白了這個道理,才會知道何以共振。”

  “臣謹諾。”馬鈞遲疑了一下,帶著滿腹的疑問應諾道。

  馬鈞其實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只是他的聰明並沒有表現在經學上的造詣以及治國理政上的能力,而是突出在技術領域。在皇帝看來,他手下並不缺治國理政的大才,缺的是馬鈞這樣能提高生產技術與生產力的科學家。要想持久的提高生產力,絕不是僅僅研製出幾個機器就能了事的,關鍵還是在於最基礎的科學理論與原理——這也是格物院建立的宗旨。

  皇帝打算從韓暨、馬鈞、張固這兩代人開始逐漸灌輸探究事物原理的思維方式,希望能借此摸索出一套完整的科學理論體系。只要有了這個體系,再搭配上合適的制度,就能為天下培養出源源不絕的科研人才,新技術就會如雨後春筍般主動冒出來,而不是全靠皇帝一個人用後世的知識來被動的推進。

  聲學是物理學最基礎、也是最簡易的一門,皇帝打算從此著手,先試試馬鈞他們的能力。

  說完了這些,皇帝再次看向劉琬,劉琬此時正為皇帝對馬鈞那句‘未曾看錯於你’而震驚,他實在沒想到馬鈞在皇帝心中還有如此地位。難怪這回特意點名要他覲見,靈台那群趨炎附勢的屬吏自己糊塗倒也罷了,險些還連累了他。好在劉琬自忖平日處事公道,沒有為難過馬鈞,尚且還有的補救。

  劉琬腦海中閃過無數個念頭,正在這時,卻聽皇帝說道:“你適才所言東方朔的故事,正可引為佐證。既然是五日之後得聞遠處山崩,依地方傳訊的速度、路上所耗時日,可知是先有山崩,而後才有鐘鳴。山崩之聲,使銅**振,沿用至此次地動儀有警之事上,孰非是地動之音,使儀器自動?”

  面上仍帶疑色的馬鈞此時聽了,心裡恍然,似乎從皇帝提到的這些例子中抓到了什麼,彷彿一扇緊閉的門扉終於被人推開,眼前豁然開朗,色彩繽紛。

  與醉心於‘萬物之理’的馬鈞不同,劉琬更傾向於領會皇帝適才說的這些話背後的深意,皇帝這話看似模糊的解釋了地動儀為什麼會動,其實卻把一切都推給了未知,而這個‘未知’又讓馬鈞自己去探索,這就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當然,皇帝也沒想過劉琬會明白什麼,地動儀究竟有沒有效用尚未可知,他也沒有太過放在心上,光憑史書中的那幾句記載並不能完全徹底的讓皇帝信服,而且就算有用,也存在著實用性和普及的問題。但既然此時已有當年張衡所研製的舊物,又有當年見證過地動儀的老人口口相傳的事蹟,那就不妨讓馬鈞去研究一番。

  哪怕不能將其修復如初、或者是修復以後的功能不盡如人意,沒有史書上誇的那麼神奇,馬鈞也能通過對這個儀器內部結構的研究,進一步加深對機簧、儀器製作的瞭解;從中學習到前人的智慧,這才是皇帝真正想要見到的。

  至於這一回地動儀究竟是為什麼會突然生效,皇帝並不想過度的去揣測它,或許這只是個巧合,又或許。

  真的是冥冥中自有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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