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129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3
第二百七十五章 喪去歸來

  “舊制,公卿二千石刺史不得行三年喪,由是內外眾職並廢喪禮。”————————【後漢書·劉愷傳】

  皇帝又與馬鈞提點了幾句,督勸他多看些《墨經》、《考工記》等手工藝與科技專著,其中《考工記》取自《周禮》,是經營科的必備書目,而《墨經》則由於出自《墨子》則不為人重視。馬鈞唯唯應下,皇帝沒什麼好說的了,便讓穆順將桌案上那碗已經冷了的酸梅湯拿去賜給馬鈞。

  馬鈞在劉琬豔羨的目光中飲下酸梅湯之後,便與之拱手離去。

  穆順見狀,以為皇帝午後的召見活動已經告一段落了,遂上前輕聲道:“陛下,天氣悶熱,不如先歇息了吧。凡有關涉要務之事,奴婢自會鬥膽犯顏,通稟陛下。”

  皇帝卻不搭理他,反而伸手拿起桌案上、劉琬呈報的有關疑似地動的帛書,百無聊賴的翻覆看了幾眼,默不作聲,像是在等待什麼人。

  穆順見無法說動皇帝去休息睡覺,神情一時有些忐忑。

  清涼殿裡一片寂靜,似乎只有簾幕被風吹動時發出的呼呼聲。

  忽然,內謁者令李堅從殿外小步趨進,向皇帝跪伏稽首,輕聲通稟道:“陛下,賈公回來了。”

  穆順面色一變,賈詡服喪歸來、回朝述職是他最不想見的結果,因為賈詡一旦回朝,穆順這期間代掌平準監的權力就會自動收回。作為一個有野心的內侍,穆順無時不在嚮往著前輩們封侯拜官的風光,只可惜他再如何討皇帝的寵信,皇帝始終不肯給他絲毫權力。

  但在穆順的長期努力下,也不知出於何種原因,這段時間皇帝的口風似乎有所鬆動,平時討論大政偶爾也會帶他在一邊奉茶觀望,雖然沒有給他參與的權力,卻也是個極大的進步了。這期間皇帝讓穆順代理平準監的事務,讓穆順初次嘗到了權力的滋味,只是眼看著賈詡即將回朝,皇帝卻對穆順接下來的去向沒有任何的指示,這就讓穆順心裡有些急了。

  雖然穆順在皇帝的默許下,趁賈詡不在的時候往平準監發展了許多親信,但這到底不是明面上的權力,一切都還任重道遠。

  皇帝斜睨了穆順一眼,穆順再如何有野心、會辦事,也是十幾二十歲的年紀,多多少少會有些浮躁,要想成為大長秋苗祀那樣老成穩重之輩,還得多磨礪一下性子。這般想著,皇帝又將注意力轉到傳訊的李堅身上,口中輕吐一個字:“宣。”

  “平準令臣詡,叩見陛下。”賈詡依然是穿著簡單的袍服,身形與相貌沒什麼變化,只是臉上清瘦了不少,不知是因慈母亡故之痛所致、還是這一路上奔波勞苦所致。

  直到得聞涼州金城、西海、酒泉等郡也因為旱蝗而鬧得不可開交以後,賈詡、周瑜與毋丘興等人這才放下心來奉詔回京、交卸差使。數日行程趕來,賈詡等人終於與趕至長安,沐浴更衣,稍作歇息之後,第一時間便請求入宮覲見。

  “快起來,近前來坐。”皇帝這時身邊沒有常侍謁者,便親自出聲說道:“此間無有旁人,賈公別去經年,可不要又與我生疏了。”

  “臣惶恐。”賈詡答道。

  皇帝擺手讓穆順給賈詡備上冷飲,又笑著說道:“依漢家制度,大臣喪假以日代月,只服喪三十六日,而無三年之喪。賈公執意服喪歲余,遠赴涼州,當真純孝可表。”

  漢初由於民間受儒家文化的影響不深,並沒有形成服喪三年的社會風氣,尤其是在孝文皇帝開始將三十六個月的喪期改成三十六日的短喪以後,臣民就一直沒有服喪三年的硬性制度。這種情況一直到東漢經學盛行才有所改觀,許多人為了博求‘至孝’的美名,在父母墳前結廬而居。所以出於制度的歷史慣性以及其他的種種緣故,自光武以下的歷代皇帝為了維護上層官僚制度的穩定,仍舊不許二千石以上的大臣行三年喪。

  至於像是賈詡這樣的臣子,理論上依舊是以短期喪為主,期限則是在親屬下葬以後才算服除。

  所以賈詡從長安到武威,一來一回,總共花了將近一年的功夫才服完孝期,至於其中有多久是花在喪事上,就見仁見智了。

  皇帝在賈詡服喪時沒少與其書信溝通,知道賈詡在辦喪事期間,藉著皇帝對他的寵信以及自己早年間在涼州獲得的聲名,大肆結交了好一批當地豪強。在豪強中間宣揚了朝廷如今的情況,又許下利誘,讓彼等畏威懷德,從而在不知不覺間分化了韓遂在河西數郡的勢力,並收服了部分河西任俠充作平準監的勢力。

  也正是賈詡在服喪之餘,在涼州打下的這些基礎,才使得如今的韓遂後方起火、自顧不暇,給朝廷安然度過天災獲取喘息的時間。

  皇帝將那些雙方心照不宣的事情拋開不談,直接問道:“朝廷失雍涼已有數年,政多有失,屢有軍興,疆域恍若荒土,臣民猶如棄兒。朝廷今後必將有所作為,但也得先知悉此地近況,不知賈公這一路過來,過眼所見雍涼情形是何等模樣?”

  “雍涼屢遭戰亂,河渠乾涸、農桑不興,地方守令疏於引導,有失督勸之責,其地本就貧瘠,何況災禍?彼等豪強大戶,雖然資財不如關中豪強之富,但久與羌人雜居,部曲精銳,視地方為己物,縱二千石亦難治之。”賈詡淡淡說道,簡單的描述了一下涼州的現況。

  總之就是羌族勢力與地方漢族豪強勢力勾結串聯,統治地方郡縣,即便朝廷遣派官員,也是被人架空的下場。而且涼州豪強不比內地豪強,內地豪強多少還講究面子與仁義,不會堂而皇之的與官府作對,涼州豪強則是已經習慣通過武力來解決問題,除非朝廷以暴制暴,先樹之以威,不然光靠懷柔,只會養虎為患。

  “益州新附,我軍師老且疲,縱然有羽林、屯騎、越騎等軍可用,但……以關中現下的局勢,光是糧草一項就是個難題。”皇帝籌算了一下,雖然可以趁著韓遂後方不穩,一舉圖之,但誰也不知道這場戰事會耗費朝廷多少錢谷、精力,再加上沿途徵調民夫等等。在短期內對韓遂的態度仍舊要以安撫為主,這是朝臣內部一致取得的共識,而皇帝也不是急於求成的人,自然懂得取捨:“還是暫緩圖之吧。”

  賈詡早知會是這個結果,也不驚奇,接著說道:“若是朝廷在應付關中旱蝗之餘,尚有餘糧,臣以為不妨趁此機會,遣派使者押運糧草前往涼州,以賑濟之名,收士民之心。”

  涼州豪強也不儘是喪失理智要與朝廷作對的,其中不乏有些勢利的牆頭草,比如張掖蒯氏、武威王氏、酒泉黃氏等,若是朝廷能把握住這次旱災,大可通過賑濟的方式爭取可以團結的勢力,預先在涼州鋪設伏筆。

  皇帝深以為然,點頭說道:“無論如何,關中的旱蝗仍是燃眉之急,賈公所言,等蜀中糧草運至關中以後,再做商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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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冰山之下

  “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債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論貴粟疏】

  賈詡唯唯應下,皇帝頓了頓,又說道:“賈公這回來的正巧,數日之前我已詔使均輸令麋竺、太倉令王絳、平準丞鮑出等三署聯手平抑物價,開倉賑濟。我有意多縱容彼等囤積居奇的商賈豪強幾天,如今雍州又飛來了蝗群,眼見是不能再等下去了,賈公這兩日恢復原職,與麋竺等人將此事儘早辦下去。”

  “臣謹諾。”平準均輸本為一體,這也是平準監的職責所在,賈詡自無不可的應了下來。

  皇帝這時似若無意的看了低頭垂手的穆順一眼,穆順似乎有所覺察,垂下的手悄然抖了一下,皇帝於是把目光移開,什麼也沒有說。

  這時詔對已經告一段落,賈詡正準備拱手告退,冷不防卻聽見皇帝打了個哈欠,像是隨口提了一句:“枹罕的事,你辦得好。”

  賈詡低下頭去,故作惶恐道:“臣不敢。”

  皇帝這時已經站了起來,眼眶裡凝著幾滴淚水,他這會是真困了,連說話都有些有氣無力:“這主意出的很好,你猜得很對,我派他們去雍涼,本也是這個打算……既然……就這樣吧。”

  賈詡靜靜地聽著皇帝最後突然變得有些低落的語氣,緊跟著站起來,保持著低頭沉默的姿態。他拱手向皇帝行禮,恭送皇帝步入後室,待綽綽人影被重重簾幕所遮蔽,賈詡這才緩緩直起腰來,平靜淡然的目光立時變得深邃鋒利,像是寶劍從鞘中露出半寸利刃。

  他就這麼深深的看著清涼殿內的重重簾幕,直到又一陣風將簾幕吹動,風聲中隱隱像是帶著若有若無的嘆息。

  賈詡恍然回過神來,眼神又恢復了往日人畜無害的樣子,對那空無一人的簾幕再一次躬身行禮後,方才倒退著離去。

  自從朝廷頒布明詔,讓中台度支部以及治粟內史等官減少不必要的審計、覆核流程,並責令各地郡府開倉賑濟、侍御史從旁監督以後,各地郡縣,尤其是京兆尹居高不下的糧價終於開始有所回落。雖然不至於一下子跌回原先數百錢一石的低價,但好歹也從萬石的天價變回了百姓勉強可以忍耐的範圍。

  就在民怨逐漸消弭的時候,負責調度各地糧谷的均輸令麋竺,卻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各地糧價,屬京兆尹最低?”太倉令王絳坐在一旁複述道,他顯然沒將此當回事,反而露出自得的笑來:“老夫還以為是什麼,京兆乃是王畿,太倉就在城中,糧谷可就近拿去平抑。東西市裡的谷價比其他郡縣要低些,也是常事,無甚離奇之處,麋君多心了。”

  麋竺行商多年,成為徐州首富,靠的就是對關鍵信息的敏銳。往往在許多人看來是無關緊要的信息,麋竺卻總能從中捕捉商機,這一次他放棄了作為均輸令這個‘官’的角度,用‘商’的角度去分析問題,很快就發現了疑點:“賈公。”他別過頭去,恭敬的對初來乍到的賈詡說道:“我謹問一句,不知這幾日,長安各處城門可還有新增流民?”

  賈詡昨日才受皇帝吩咐不久,只是在平準丞鮑出的匯報下初步瞭解現在的情況,他伸手往三人身前桌案上的一堆簡牘帛書裡撥了撥,揀出一份平準監的奏報來:“這兩日由四方來長安的流民不絕,已有新增二三千人。”

  “才兩日便有三千人。”麋竺怕舉明經出身的王絳、以及長於軍事的賈詡不明白其中的緣故,特意解釋道:“正如潑水於地,因地勢而四流。商賈也常去價廉之地採購貨物,銷往價高之地,孝武皇帝因孔公、桑公等計,建平準均輸之法,也是取自此義。水、商、官皆如此,民亦如此,如今各處糧谷價高,唯有長安最低,彼等流民自然會如水流低處一般,紛紛聚集京畿。”

  “按現在的勢頭,用不了多久,長安四周將會引來數萬流民,屆時太倉既要每日出糧賑濟、又要撥糧給均輸監平抑物價,時日一長,單憑太倉現存一兩百萬石麥粟,如何應付得來?”麋竺見王絳面露深思,趁熱打鐵,說道:“此外,均輸監於東西市以低價發賣糧谷時,常見到有不少豪商之徒,混雜在黎庶之中,大肆採買。”

  京兆尹與其他臨近郡縣相比之下的低糧價、以及得力的賑濟力度,使流民數量不斷上升,需求的增多,從而給太倉帶來了不小的糧食壓力。這麼些天,太倉的糧谷只出不進,而且消耗速度越來越快,更何況其中還有不少奸商刁民從中哄搶,藉機囤積。

  等到太倉的糧食不足以平抑物價的時候,低落已久的物價又會再度反彈。

  王絳顯然認識到了問題的嚴峻,他不滿道:“地方早有編戶,各處官員如何會放任彼等流民四處散逸乞食!”

  麋竺見怪不怪的說道:“郡縣官吏只求轄地無事,流民越少、功勞越大,哪裡還會強留著不讓走的道理?”

  有時候地方官吏為了減少本地區的治安、賑濟壓力,往往會半默許半主動的讓流民跑到別的地方乞食求活,只要本地區沒有事,至於會不會禍水東引、禍害其他地方,那就與他們沒有關係了。

  這是每個朝代末期都會出現的問題,官員的責任感與眼界僅限於一隅之地,互相推卸責任、迴避問題,導致問題越來越嚴重,直到最後一片雪花落下來。

  王絳沉默了,他知道這是很久以前就有的積弊,即便這裡有許多官員出於無奈,實在是無力救助,只好放任百姓流散他地,但在當前的情形下,依然是不可原諒的。

  “既如此,我等又該何如?”王絳嘆了口氣,求助似得看向麋竺與賈詡二人,他索性在這時交了底:“太倉的糧谷可動用者只有一百多萬石,就算有各地府庫的儲米、過幾日從蜀地運來的糧谷,也難以讓關中數萬災民渡過今年。就算過了今年,明年春種呢?我這裡已沒了主意,全仰賴二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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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因勢遷民

  “屋廬構築之費既無所取,而就食於州縣,必相率而去。”————————【救災議】

  麋竺沒有答話,先是將目光移向賈詡,他與皇帝之間的情誼、關係尚淺,之所以能有今日全靠的是他與王氏的姻親。若論寵信,也只有荀攸才能與賈詡相提並論,所以儘管他與賈詡、王絳三人都是六百石的少府屬令,但彼此之間仍然存在著一道看不見的等級階梯。

  王絳也是回過神來,作為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之一,必然更能接觸到旁人接觸不到的隱秘,比如說皇帝的心思與態度、或是皇帝心中已有決斷但還只是雛形、尚未公諸於世的新政策,瞭解到這些的人,往往比任何人還要更好的佔據先機,同時也是許多人傾慕巴結的對象。

  賈詡低眉思忖片刻,緩笑說道:“彼等流民集聚長安,終日無事可作,每到日中便坐等官府施濟。長此以往,不單是太倉難以維持,就連地方治安都會有所隱患。幸賴陛下早有定策,這幾日朝廷就將新發詔書於關中各郡,命所司各官組織本地無業無產的受災流民,沿途由郡縣府庫出糧,一路遣送並州西河、太原、雁門、定襄等郡屯田墾荒。”

  這次數十年難遇的大旱其影響程度雖然比不上歷史上的那次,依然產生了幾萬流民,而這些流民在坊間輿論的引導以及本能的驅使下,紛紛來到長安祈求庇護,這就給朝廷平抑物價的行動造成了巨大壓力。但這種情況其實早已被皇帝預見,他之所以沒有事先便阻止這一切,而是坐視事情的發生,主要還是為了更長遠的打算。

  在正常情況下,有家有地的自耕農如何也不會輕易響應號召,趕赴荒涼的並州屯墾,若是靠政令強制推行,必將付出極大的成本。並州幅員遼闊,地廣人稀,以前就是因為漢民稀少才逐漸被鮮卑、東羌、南匈奴等胡人滲透佔據。而在這幾年南匈奴徹底覆滅,西河、定襄等地光復以後,朝廷大致恢復了西河、上郡、定襄等偏遠郡縣的基層控制,但光有得力的郡縣長官,以及對徹底歸順的南匈奴進行改姓易服、編戶齊民等同化政策還不夠,要想一勞永逸的解決並州治理的難題,就得加大漢民在當地的比重。

  這次的旱災正是一個移民實邊的契機。

  “善!”王絳自然樂得將這些每日裡耗費糧食、卻毫無產出的流民弄走,他拊掌說道:“若是如此,並州將有數萬編戶之民,而關中也將少減省諸多煩劇。卻不知朝廷將何時頒詔,此等良策,我定要上奏附議才是。”

  王絳想不了那麼長遠,只是麋竺在心裡閃過一絲不好的念頭,以皇帝的性格,想要打擊奸商何須用現今這種辦法?直接派司隸校尉與執金吾以囤積居奇的罪名、將彼等奸商逐一抄沒不就行了?恐怕皇帝的最終目的就是那些被奸商逼得走投無路的流民,這樣好從容開展移民實邊的工作。

  當然這只是麋竺的一個猜想,皇帝作為天子、萬民之主,如何會坐視黎庶破產、黔首受苦呢?麋竺此時想也不敢繼續往下想,也不敢說什麼敗興的話,附和道:“只要將彼等數萬流民遷至並州,設以屯田之制,一來可省卻糧谷之耗、使之分擔到並州諸郡縣,農曹掾以每家編戶造冊,不使其人擅離田土,諒一縣之地,濟千百人之耕牛良種也是能承受得起的。除此之外,京兆流民減少,也能讓我等三署從容調度,安排糧谷轉運各處,平抑物價。”

  賈詡似乎看出了麋竺眼底閃過的一絲疑慮,眼瞼低垂,心裡默默冷笑了一聲,皇帝這回要在旱災中謀算的東西,可遠不止趁勢遷民屯邊那麼簡單。

  於是兩天後,平準監統計了一份更為準確的數據以奏疏的形式呈報了上去,經過統計,初步得出長安集聚著來自三輔、弘農的流民有將近六七萬人,其餘左馮翊、右扶風、弘農等地也各有上千流民。這些流民終日無所事事,空耗糧谷,終是個不安定因素。皇帝對此事極為重視,立即在宣室召錄尚書事的三公、平尚書事的侍中等人會議,並拋出了借此移民的想法。

  “移民屯邊固然可行,但若由關中至並州諸郡,無論西河、太原,皆要途徑河東。這數萬流民過境,臣擔心河東府庫不足以支應。”馬日磾慢吞吞的說道。

  “河東去歲大豐,比年又有抄沒范氏等家財所得,據王邑奏陳,河東受旱並不嚴重,其糧谷之價比京兆還低。若不是黃河難渡,弘農、馮翊等地的流民早就過去乞食了。”趙溫與皇帝事先有過溝通,此時身先士卒,極力鼓吹道:“此外,朝廷可行以工代賑之法,選派官員督彼等流民修橋鋪路,分作兩路,一路由京兆往弘農、過黃河北上河東;一路由京兆往馮翊,往北直達上郡。這一路上且行且葺,既能使流民不至於每日空耗米糧,無事可做;又能使得道路橋樑得以修葺完備,為今後作軍民之用。”

  “關中道路在去年便修過一遍,如何還要再修?這不是白費氣力麼?”馬日磾提出質疑道。

  趙溫側過頭看向馬日磾,這個問題並不難回答:“要的就是費力氣,不然彼等流民整日吃飽了飯,一身精力無處發洩,豈不是要在遷民途中擾亂縣鄉?再說了……”他故意頓了頓,不著痕跡的看了馬日磾一眼:“去年左馮翊萬年縣的驛道,那叫修好了麼?”

  左馮翊的吏治問題至今仍是關西士人身上的一道傷疤,若是沒有這個事,關西士人也不會失去士孫瑞與魯旭兩個得力幹將,馬日磾也不至於在承明殿勢單力孤,終日受董承、趙溫等人的擠兌。

  馬日磾被趙溫說到痛處,心頭惱火不已,卻又不知該如何辯駁。

  侍中荀攸此時打了個圓場,抬手說道:“關中的道路粗略整修一番即可,以工代賑,主要還是以修葺並州諸郡道路為主。若是能借此建成太原、西河、定襄、雁門等郡的道路,彼此交流互通,無論是於國於民,都是一大裨益。”

  趙溫看了荀攸一眼,在袖子中攏了攏手,將話題就此揭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4
第二百七十八章 姑免修德

  “庸儒泥文不知變,事固有違經而合道,反道而適權者。”————————【新唐書··姚崇傳】

  侍中楊琦並沒有興趣跟著摻和,只是就分兩路遷移流民的策略提出了一個疑問:“北達上郡?上郡既有羌胡、又有不少南匈奴殘餘如屠各等部族盤踞其中。自孝靈皇帝以來,此地百姓流徙四散,至今連像樣的郡府守令、地方建制都沒有。若是要移民屯墾上郡,該處羌胡等部族一旦質疑朝廷用意,橫加阻攔,則又該如何?”

  孝桓、孝靈皇帝以來,經過幾次羌胡叛亂,導致朝廷對並州逐漸失去控制,由一開始的並州九郡,到最後只剩下太原、上黨、西河等寥寥三四郡縣。數十年來,上郡聚居著羌胡、南匈奴等許多異族,彼等在此繁衍生息,逐漸將勢力往南發展,以致上郡南邊的左馮翊也滲透了不少羌人部族——當年李傕反叛、皇甫酈奉皇帝之命說服羌兵助陣,就是去的左馮翊。

  “匈奴元氣已失、王庭覆滅,僅憑苟且上郡的屠各殘兵,不足為慮。”皇帝開口說道:“何況自‘三明’伐羌以來,東羌早已不復存焉,有我漢軍威名在,以漢民遷入漢土,彼等又何敢多言?”

  “雖是如此,臣以為,此事仍要對上郡羌胡有所防備。”荀攸說道。

  “嗯。”皇帝簡單的應了一聲,復又說道:“上郡地近三輔,西接雍涼,北臨朔漠,位置緊要,不可久留於外人之手。以前是朝廷無力進取,如今當趁屠各微弱、東羌流散,於當地再建官府,重歸朝廷。侍中皇甫酈,清正忠直、明經有行,即詔為上郡太守,暫且以上郡南部高奴縣為郡治,又以定陽、雕陰等郡南三縣收納流民,務殖農桑,安撫漢胡。”

  如今的三輔是朝廷腹心,關中的根基所在,上郡直接與左馮翊接壤,任何動靜都會影響到三輔的安定。重新在上郡恢復朝廷統治,可以為三輔充作屏障與緩衝區,以後也能為朝廷逐步北上,收復朔方、五原等郡起到橋頭堡的作用。所以上郡太守雖然暫時只能管轄三個縣,但他的地位卻至關重要,皇帝為此特意派出了跟了他近三年的親信皇甫酈出鎮上郡,一方面是相信皇甫酈的才幹操守,一方面是寄望上郡羌胡能畏懼皇甫氏的威名,不敢輕易造次。

  皇帝定下皇甫酈做上郡太守,座中眾人包括荀攸都挑不出錯來,於是上郡太守的人選很快就正式敲定,三個縣令也由吏部擬定名單供承明殿諸人商討議定。至於郡縣各級曹掾的人選,由於上郡官府建制早已廢置不設、其本地的豪強大族或亡或逃,是故上郡所有的衙署班子都要由朝廷一手搭建,這也給了皇帝將河東新制照搬到上郡的機會。

  眾臣早已對此見怪不怪,經過河東新制、由中台吏部直接派遣人手赴地方為吏曹、刑部派遣人手赴地方為刑曹等事,馬日磾等人如何預見不到以後天下所有郡縣曹掾都將由中央該管部門直轄的情形?這是加強中央集權的歷史趨勢,而不是刻意針對某一個地方實權派,馬日磾等人想明白以後,也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抵制了。

  “還有,除了此次抗旱,防範蝗群也是重中之重。”皇帝突然提高了聲調,朗聲說道:“幸而今春已詔使各處官府組織百姓搜捕蝗卵,撲殺幼蟲,不然這蝗群可不止是只鬧了右扶風數縣那麼簡單了。滅蝗之法,自古便有成例,光武皇帝更是下過除蝗之詔,尚書檯要督促各地用心辦事。也可與賑濟相應,以一斗粟換一斗蝗,既可免災民之飢、又可獲滅蝗之效。”

  馬日磾這時幽幽說道:“蝗災乃上天所降示,昔年前司徒魯公為中牟令,施行德政,縣內教化大行,後蝗群起時,危害河南,而遽避其境不入。可見萬物有靈,除天災者當以修德為先,請陛下慎思。”

  “司徒在說什麼妄言?陛下乃厚德之君,縱然蝗群有所降示,那也該輪到我等大臣身上!”董承在一旁故作不滿的說道。

  馬日磾像是才反應過來似得,罕見的沒有與董承爭辯,反倒是贊同似得微微頷首。

  他是故意的!

  趙溫敏銳的發現了其中的異常,目光犀利的看了馬日磾一眼,奈何對方此時已將頭低了下去,趙溫觀察不到對方的真實情緒。

  董承對馬日磾的態度也是愣怔了一下,不過他也有他的想法,反應過來後,旋即說道:“前左馮翊魯旭就是魯公之孫,既然爾等都說魯旭有其祖之清名,那這次不妨就讓他替下傅睿做右扶風,看看右扶風的蝗蟲會不會聞名而自退。”

  “胡鬧。”皇帝神情淡漠,語氣平淡的道:“魯旭雖有清名,但仍以失職而遭免,可見清名之人未必能安靜一方。傅睿在右扶風連年,若有功績,當遷之;若無成效,當有詔罰,為何無故征之?”

  “臣失言。”董承立即將身子低了下去,乾脆的認錯,心裡卻是想到,看來皇帝還是對傅氏有所回護。

  “至於修德弭災,魯公之孤例不可舉,於今還是要以滅蝗為重。”隨口打發了董承之後,皇帝在提起‘修德’的時候,語氣明顯慎重了幾分,他目光不善的盯看了馬日磾一眼,忽然問向默不作聲的楊琦:“楊公,你以為呢?”

  楊琦似乎早知會有此一遭,他十分簡要、卻又很模糊的回道:“臣以為然。”

  接著董承與馬日磾便俯首謝罪,趙溫輕輕呼出一口氣、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楊琦則是板著臉坐在一邊,對一旁投來複雜目光的荀攸視而不見。

  於是皇帝點了點頭,像是確認了某件事,也不再說話了。

  朝廷頒發詔書表示遷移流民、屯墾並州邊郡的消息放出來後,麋竺與王絳愈加敬服於賈詡。如果沒有在皇帝身前的特殊地位,光憑一個六百石的平準令,如何能比三公等宰輔還要提前預知朝政動向?

  驚嘆之餘,便是在接下來的通力合作,朝廷開始正式解決流民集聚的問題以後,儘管短時間內不能緩解太倉的糧谷壓力,但畢竟是給這次平抑糧價的戰爭看到了一絲曙光。

  “先禮後兵?”賈詡玩味的笑著看向麋竺,他撫摸著頷下的鬍鬚,輕飄飄的說道:“彼等奸商囤積居奇,以低價購均輸之糧、等到最後復以高價售之。如此行徑,請詔嚴辦誅殺尚不為過,麋君卻還想以理服人,勸彼等主動降價?”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4
第二百七十九章 據相運籌

  “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方不贍也。”————————【孟子·公孫丑上】

  “災禍當前,豈能無舍家為國者?”話畢,麋竺狡黠的一笑:“所謂治國以仁,就算朝廷要施行雷霆,也要先佔的一個‘理’字。若是不教而誅,日後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

  賈詡沉吟了半晌,似乎在咀嚼麋竺的這番話,然後才對一旁的王絳說道:“麋子仲是真君子啊!”

  這話既像是歎服、又像是嘲弄,王絳雖然會意,但自覺言輕,附和似得跟著呵呵一笑。

  亂世當用重典,在社會秩序混亂、人心浮躁的時候,跟那些蠹蟲講規矩是行不通的。何況古代並不是法治社會,天子的詔令更在《漢律》之上,可以說只要皇帝願意,一封詔書就能將關中所有哄抬糧價的奸商以及背後的豪強抄家滅族。但任何時候又不能不講規矩,只要皇帝還想給世人展現一個正面、積極向上的天子形象,讓天下更多的士人對漢室依然抱有信心,他就不能做無故殺人的暴君。

  賈詡也明白這個道理,不然他也不會被皇帝派來與麋竺、王絳等人一同商討,如何在不最大程度破壞規矩的情況下,平抑物價。

  於是在皇帝的默許之下,麋竺以均輸監的名義給京兆尹各家豪商都發去了正式公文,好言奉勸以大局為重,然而這份言辭毫無威脅力的公文在那些豪商的眼中,跟上百倍的暴利比起來簡直一文不值。事態依然在往既定的方向前行,除了杜氏等事先早被人知會提醒的豪強及時收手以外,其餘的豪強仍舊我行我素,更認為朝廷色厲內荏,無奈其何。

  麋竺最是明白商人的貪念與本性有多可憎,在發覺三輔糧價仍舊沒有起色以後,便放棄了‘禮’,讓手下暗中記住混雜在平民中大肆購買太倉糧的豪商,準備按照自己的方式動‘兵’了。

  為了方便聯繫合作,這些天賈詡與麋竺等人都待在太倉辦公。眼下正是黃昏時分,賈詡與麋竺退值以後共乘一車,沿著水深不足以浮舟的漕渠往城中走去,像是洞察了麋竺近日複雜的情緒,賈詡像是閒聊似的說道:“輸其土地所饒,均其所在時價。說起來,均輸監的職守與商賈其實並無相差之處,此地貨多而價賤,賤則買,他處貨少而價貴,貴則賣。只不過商賈是要借此以牟私利,而均輸監卻是以此平萬物而利百姓。”

  “想不到賈公於軍謀之外,對商賈行事也是如此精通。”麋竺微感訝異,他想了一想,禮貌的拱手,伸出左袖,以手指點著說道:“平準均輸,二者就如這織錦上的經緯,交錯密密,不可分離。自古豪商輕賈,積貨儲物,以待急時,急則物價騰躍,騰躍則商賈得利。賈人得利以後,又有更多的餘錢往復行事,或是下鄉採買閒田,經營三代,鄉里便又出豪強,在此期間,唯有百姓重苦矣。”

  他意有所指,最後收袖嘆道:“所以朝廷平準均輸,是使民得其便,官得其利,而商賈無法暴斂民財,天下安定。”

  賈詡順著麋竺的動作看向對方製作精美的衣袖,雖然兩人穿著的是同樣規制的官服,但兩者之間的身家,從衣服的布料、針腳就可以看出差距。賈詡的目光從對方柔滑似水的錦袖上輕輕掠過,面色不改,拊掌讚許說道:“麋君一席話,說盡了這百年間,天下豪強起家之故。”

  豪強的興起往往是因為土地兼併而獲得了大量的社會財富,當社會財富積累到一定程度後,就會以重金拜入大儒門下讀書,借大儒名望入仕;或是靠著自家在鄉里的勢力直接成為縣吏、郡吏;更或者是以孝悌等行為在當地初步獲得聲名,再與其他交好的豪強互相吹捧,入仕就輕而易舉了。

  一旦入仕,所獲得的政治資源又會反哺豪強現有的勢力,這個時候的豪強就不會像最開始那樣毫無底線的盤剝,而是會研讀經學、搞敬愛鄉人那一套裝點門面。最後再憑藉個人的努力與歷史的機遇,一步步的將只覆蓋到本縣的影響力擴大到本郡、本州,乃至於完成從豪強到士族的質的飛躍。這種轉變往往需要幾代人的功夫,所以賈詡才只說了這一百年間,因為現有的真正可以稱之為士族的大姓,如弘農楊氏、扶風馬氏、汝南袁氏等,最遠在西漢的時候就已經是大族高門、最近也是在光武、孝明皇帝時期開始發展經營。

  麋竺所說的並不是所有的豪強、士族都是因此而完成財富的原始積累,除了以兼併土地以外,還有憑藉軍功、封賞、或是因孝廉而直接入仕等種種途徑。當然,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他只是想借由‘平準均輸’故意把這個世人都心照不宣的話題引申出來。

  賈詡在略有顛簸的車中輕微晃動了下身子,頭也跟著點了一下,似是滿意的說道:“若是國家聽了這番話,何止是欣喜於色?”待看到麋竺疑惑的目光,賈詡解釋道:“如今天下紛擾,朝廷連年需興師於四方、戡平內亂,一旦用兵,便繞不開‘錢谷’二字。朝廷有荀君、不才等人參謀軍機;有蓋順、徐晃等人可堪前驅;又有趙公、楊公輔弼政事,明天子在上,為今最缺的、也最不可少的,就是為國家籌措錢谷的經濟之才。”

  饒是多年養氣已使心性堅定、處變不驚,麋竺在聽到賈詡這一番話後仍舊是身體如受雷擊,呆愣著直視賈詡,就連呼吸都不由得粗重了:“這、賈公言重了。”他勉力保持著平靜,謙抑道:“竺才德鄙薄,何堪大用?”

  “孝武皇帝有桑弘羊、孔僅、東郭咸陽等人計算天下用度,乃有朝廷府庫豐盈,以及北逐匈奴、南取百越的赫赫武功。”賈詡看向麋竺,此時這個淡然君子的心中有只壓抑已久的野獸很快就要藏不住了。

  他最後帶有蠱惑的語氣問道:“國家有心振作漢室、開創盛世、再效祖宗功業。竊觀麋君的家世,何嘗不是當年的桑氏、孔氏?平準均輸,無論是於國、於民、還是於己,都是功莫大焉。麋君若是不做一番實績,如何對得起國家重設均輸監的用意、以及對麋君的扶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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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效力傾蓋

  “余嘗計之,人負米六斗,卒自攜五日干糧,人餉一卒,一去可十八日。”————————【夢溪筆談·行軍運糧篇】

  夕陽斜照,兩人坐在敞開的軺車內,四周除了及腰的屏障以外,沒有任何遮擋。這時候街道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賈詡與麋竺二人看著左手邊光輝燦爛的、與平行的大街漸漸分離的漕渠,一時陷入了沉默。

  賈詡句句都說到要點,的確,麋竺行商多年,東海麋氏富甲徐州,雖然費盡苦心為自己營造了一個士人的形象,待人慷慨大方、樂善好施,但在正統的經學世家的眼中,麋竺仍是一個不入流的商人。在孝武皇帝時期還有商人、獄吏、等非儒士、各行各業的專業性人才踴躍入朝,可隨著儒學的昌明,朝士公卿便開始名儒輩出,選官的對象與標準也越來越狹隘,逐漸只重視讀過經學的士人,而忽視了雖不通經書、但有所專長的人才。

  ‘行商終究是小道,要想入朝為官、傳繼家業,就只有明經書、成為士人這一條路!’

  ‘百年間,雖家貧仍不忘好學、終以賢名得受右職,創立家業者還少了麼?’

  ‘我家若是還無二千石,這巨億家財還能留多久?’

  麋竺回過神來,藏在袖子裡的一串金五銖突然隨著車馬的顛簸而落入掌心,那五枚堅挺精整的五銖錢是由他麋氏先祖行商時賺取的第一筆金子熔鑄成的,歷來就是麋氏的家傳,曾經是麋氏的驕傲,但在以經書作為家傳的大族眼中,又是多麼可笑的一件事。

  像桑弘羊、孔僅那樣以商賈身份步入仕途的人,自孝武皇帝以後就幾乎再也沒有出現過了。由於存在著這樣的社會氛圍,桑弘羊的光輝事蹟無法被後人複製,麋竺心裡再有主意也只能伴隨主流,努力將自己融入到士人階層中去。儘管這並不是麋竺本心,但只有這樣,他麋氏才能將財富轉化為權位,甚至朝著士族的方向更進一步。

  可如今賈詡的話又讓他看到了新的出路,皇帝任用麋竺,顯然的看在了他商賈的身份,不然何必特意重設一個與商業、經濟密切相關的均輸監給他管理?早在一開始的時候麋竺心裡就有所猜測,直到現在從賈詡這個皇帝最親信的臣子口中,更是充分證實了這一點。

  皇帝是拿他當桑弘羊,而不是把他當做一個普通士人。

  如果是普通的士人,麋竺自忖以他的能力尚且不能與劉虞、王邑等地方能臣相提並論,但如果是以商人的身份入仕,在最熟悉的領域,麋竺自詡不會輸給任何人。

  兩人從一開始的言語試探、到交心交底,機會已經擺在眼前了,麋竺強按下那股激動,臉上依舊掛著禮貌而溫和的笑容,凝聲說道:“賈公說的是,在下蒙受國家厚愛,自受任以來,便夙夜憂嘆。常思如何得以報效,眼下正當其時,也不枉在下淺薄之才、終有可用之處。”

  這是一個成就自己理想的機會,麋竺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絕不是憑藉著王氏的權勢上位的碌碌庸才。

  賈詡點了點頭,繼續說道:“這次長安商賈不聽良言,是所謂‘先禮’而無用,接下來可就得‘動兵’了。依國家的脾性,彼等奸商皆該處死,而不是好言相商。我知道麋君雖與對彼等曾同為商賈,知道朝廷預備的手段,心中不是為彼等不忍,而是不甘。索性此時還不到圖窮匕見的時候,國家也有借此察驗麋君的意思,眼下仍是平準、太倉二署配合均輸監平抑物價,一切都還來得及,就看麋君準備如何自處了。”

  這一次若是按賈詡的說法提請皇帝直接採取暴力措施,以‘為富不仁’的名義抄沒奸商輕賈的家財,那麋竺這些天就等於是無功而返、顏面無光了。

  麋竺明白皇帝之所以遲遲不曾動手嚴懲,不僅是顧忌著‘規矩’與聲名,更是要給他一個表現能力的機會。若是他成功平抑了物價,那今後前景可期,若是辦不好,皇帝也就只好出於下策、而他也就可能沒有繼續待在均輸監的必要了。

  “在下明白,這幾日均輸監的糧價之所以只比市價低上些許,主要是還是擔心倉公那裡供應艱難、以及擔心有人趁機倒賣。”麋竺在袖子中悄然握緊那五枚金五銖,對賈詡凝聲說道:“既然商賈不聽,那在下自會有新的應對。”

  賈詡挑了挑眉,主動提出來說道:“若有所需,但請相告。”

  於是平準令與均輸令便在車上細細談論起來,這個職能互補、曾經共掌天下經濟命脈的部門,在其丟棄塵埃很久以後,終於如這兩個人在夕陽的影子一樣,再度融合起來。

  太倉北面正是執金吾下屬的武庫,裡面存放著大量預備使用的方盾寬劍、鉤戟長鎩、弓弩箭矢等兵器。賈詡與麋竺兩人共乘的車駕進入幹道,還沒到武庫跟前,便遠遠地見到其周圍結隊巡視的、整齊有序的執金吾緹騎,長安附近的軍事力量,光是執金吾手下就有兩百名緹騎、五百二十名執戟。僅憑這七百二十人的步騎就能輕鬆掃除長安所有的商賈,更遑論精銳程度更在緹騎之上的南北禁軍。

  麋竺默默感受著經過武庫時直面而來的冷冽氣息,心中忽然想到:當年袁術在南陽徵調軍糧,本地大族吝嗇不出,結果被袁術指使黃巾流賊以及部下公然搶掠。這種惡劣的、大失眾望的事朝廷只是不會去做,並不是做不到,彼等商賈應該慶幸遇見的是他這個手段‘平和’的對手。

  到了第二天,原本比市價只低數百錢的官糧突然大跌,直接變成了谷八百錢一石、豆麥五百錢一石,長安百姓聞訊紛紛丟下價格數千錢的私人糧鋪不顧,跑到官署購買糧谷。那些奸商更是大喜,更想故技重施,派人私下攜巨款搶購,試圖吃進朝廷的官糧。

  麋竺早有準備,他這回定下了詳細的規章,以成年人日食六升的用量來計算,每人每天只許買一斗米,為了便於鑑別,每天會在買者的手腕塗上不易擦洗的色漆。有了限購的規定以後,商賈偷偷倒賣、私買官糧的行為得到了極大程度的遏制,哪怕他們全家包括家奴一齊上陣,一天也買不到幾石米,更遑論借此謀利了。

  如果僅僅是大幅降價、限購限買,最多也只是讓那些商賈一時做不成生意。等到長安附近越來越多是受災民眾聞風搶購糧谷,太倉米不足支應的時候,他們照樣能在最後獲取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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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狐驚兔懼

  “一日日物價高漲,十分料鈔加三倒,一斗粗糧折四量。”————————【端正好·上高監司】

  “你說什麼?益州糧谷到了?”長安一家府宅之中,一個耳順之年的老者猶自不信,狠狠盯著跪伏在地的蒼頭:“你親眼見到的?”

  那蒼頭往地上連連叩首,忙道:“何敢隱瞞!那隊糧船是從灃水集中運到昆明池存放,然後再從昆明池入渭河運往長安北門,在渭橋邊下的貨,一路直接送到東西市。沿途的農夫、流民見了,都說今年得救,在哪裡歡呼萬歲,聲音比當年董賊死了還要熱切!”

  老者就臨時住在東西市附近,城西北的‘萬歲’聲他自然是聽見了,不然也不會著急忙慌的叫來奴僕這兩天為他打聽。儘管事實確鑿,他最後還是確認了一遍:“糧船真是從灃水來的?我記得太倉的漕渠也溝通灃水,難保不是從太倉運過去,假借蜀糧運到的名頭安撫人心。”

  這老者姓駱,字伯彥,是京兆下邽縣的一個豪強,年輕的時候曾在大儒劉寬門下就學,又在河東郡當過幾年縣長,後來因罪免官,只好回鄉潛心經營家業。去年憑藉往日在部分士人群體中的關係,好不容易從朝廷採買餘糧、檢修水利的政策背後打聽到今年可能將有旱蝗的消息,於是駱伯彥當機立斷,與其他幾個消息同樣靈通的豪強拿出家財,緊隨著政策與朝廷爭購民間餘糧、甚至不惜付出高價。

  由於早有準備,今年發生旱災的時候駱氏並未受到什麼損失,在身家得到保障以後,駱伯彥很快又打起了別的主意,他不僅趁災年低價兼併了大量田地,更想靠著儲存的餘糧在東西市裡賺一筆橫財。為此他不惜以年邁之資,親赴長安與其他抱有相同打算的豪強合謀哄抬糧價,相信只要辦完了這件事,他京兆駱氏的實力必將蓋過同出一脈、如今卻已分家的馮翊駱氏。

  儘管期間有京兆杜氏、董氏等家不知是掙夠了還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接連退出,但依然沒有讓駱伯彥等人有所顧忌,反倒趁這個機會搶佔份額。試問平日一兩百錢、甚至數十錢一石的穀麥,放到現在要數千錢乃至萬錢,近百倍的利益在前,誰還能輕易割捨?最後聽說沒過多久,中途退出的杜氏好像又派人回東西市偷偷賣糧了,駱伯彥當時還在服膺自己的先見之明,沒想到此時就遇到了變數。

  “主公睿鑑,小的也是這麼想。”蒼頭奉承了一句,仍匍匐般跪在地上,接著說道:“只是昆明池在上林苑,小的進不去,所以與人沿著灃水往南騎馬走了半天,快走到子午谷的時候就見到大批的糧車從南邊運到灃水河岸,然後被搬到船上。”他偷偷窺探了一眼老者難看的神色,小聲補充道:“小的準備湊近打聽,還沒近前就被領頭的隊率趕走了,但小的聽他們的口音,好像確實是漢中來的。”

  子午谷是漢中離長安最近的一條路,聽說此次朝廷收服益州只打了幾場關鍵性的硬仗,對蜀郡、廣漢這些富饒之地所帶來的負面影響極小。尤其是漢中府庫,裡面存儲著無數由張魯歷年搜刮的糧草金銀,而今年的旱災只出現在關中、雍州、涼州等地,有秦嶺之隔的益州沒有受到任何波及,所以有充足的儲備調度北上。若是有益州糧的傾力支持,再加上太倉現有的存糧,糧價勢必會跌落在塵土裡撲騰不起來,那他們去年花高價與官府爭購的餘糧豈不是要賠?

  “漢中……”駱伯彥喃喃自語,似是不敢相信現在這個局面,復又如夢初醒,強作安慰道:“不、不,古者千里負糧饋餉,率十餘鐘而致一石。蜀地就算有糧草百萬,其間群山險阻,又能運出來幾成?這必然是在虛作聲勢,哄騙小民!”

  那蒼頭這時抬頭看向駱伯彥,似乎欲言又止。

  “你還有什麼話就說。”駱伯彥沒好氣的揮袖道。

  蒼頭不敢隱瞞,忙低頭說道:“小的看見他們運糧的車很奇怪,看起來像是尋常的鹿車,可樣式卻輕便許多。上面裝載的糧谷比都快趕得上軍中的輜重車了,而且還只需兩個人前後出力就能拉動。”

  軍中用的輜重車能載動二十五石的糧食,但需要人與驢、馬、牛等牲畜合力才能驅動,體型也笨重龐大無比。普通的獨輪鹿車根本達不到這樣的載重,就算是裝十石也是非常不容易了,駱伯彥半信半疑,這個消息虛實參半、真偽難辨,讓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最後只好親自去打聽。

  於是一路輕裝簡從,駱伯彥很快來到侍御史侯汶的家中,卻發現早有幾家人登門入內了。駱伯彥進去後與幾人打了招呼,彼此都是從馮翊、扶風等地過來的,交情雖然一般,但此刻利益攸關,也都各自陪著笑臉。

  侍御史侯汶這些天在主持賑濟的過程中通過各種方法扣下不少穀麥,只是他身份敏感,不好親自出面,便轉手以高價賣給了駱伯彥等人,彼此同氣連枝、互利互惠,終於得償為官所願。見到駱伯彥等人約好了似得跑到他府上來,侯汶的臉色還是有些不高興的沉了下來,他說道:“當下時局不安,你們一齊到我府上來,生怕旁人看不出什麼來?”

  “侯君且寬心。”一個寬面大耳的中年男人擠出一臉笑,天氣炎熱,他臉上無論怎麼擦拭都好像泛著一層油光,看著就讓人覺得膩:“在下是走路來的,身邊就跟著一兩個家奴,擔保無人察覺。”

  其餘人也七嘴八舌的說自己來時是如何的低調不惹人注意,侯汶見他們都是故意打扮平常,這才放下心來。

  “這也不能怪我多心,自從賈詡守孝回來了以後,平準監的那些人便經常出沒各處,時刻窺探,弄得我這糧也不好放賑。更遑論還有平準、太倉、均輸三官聯手搞什麼平抑物價,如今我也只能發京兆府庫的存糧,連太倉哪裡也伸不進手了。”侯汶頓了頓,拿起茶碗正準備飲下,半途一停,忽的皺起眉說道:“還有京兆尹胡邈、長安令王凌的態度近來也很古怪……”

  駱伯彥傾起上身,如今任何一絲風吹草動都牽動著他的心思,他詢問道:“敢問是何古怪?”

  “我也說不出來……”侯汶脫口說道,說到一半忽然住了嘴,認為這樣倒是顯得自己有失權威。他輕輕咳了一聲,生硬的別過這個話題,說道:“不說這個,諸君來此,不知可有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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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輕重之擊

  “魯梁之人糴十百,齊糶十錢。二十四月,魯梁之民歸齊者十分之六。”————————【管子·輕重戊】

  駱伯彥不免從對方的態度裡留了心,暫時按下不表,拱手將這段時間的事給大致說了一遍,最後請侯汶解釋一下朝局以及之後的去向。

  “的確是蜀糧,漢中、蜀郡兩地太守近來上了章奏,稱是蜀中府庫糧谷多餘,請輸關中以補不足。”侯汶將茶碗遞到嘴邊,小口啜飲著,輕描淡寫的說道:“糧谷一部分先走陳倉道,轉運至漢陽、武都、安定等郡,畢竟雍州等地離三輔太遠,靠不了太倉;另一部分則走子午道,直達長安,不過算算時日,應該還要再晚幾天才是。”

  真是如此。

  駱伯彥自覺眼前發黑,他也不顧自己年長於對方,擺什麼前輩的架子了,顫巍巍的說道:“可是、老夫派人前去探看過,那個運糧的車……”

  侯汶仍垂首小口喝著茶水,同時伸出另一隻手沖對方擺了擺:“那個車我知道,聽說是格物院弄出來的東西,不知是用了什麼法子,將鹿車改的更為輕便、省力,不僅能走田間小路,就連山路都能如走平地一般毫不費勁……想不到韓公至這個孝廉出身的一個士人,於技巧器械竟然如此擅長,才上任沒多久,又是貢獻水排冶鐵,使每次的冶鐵量提升了三倍,又是弄出這種‘獨輪車’,到底是奇人……”

  此時的獨輪車是皇帝根據後世風行中國農村的獨輪車加以研製的,但僅僅只是個試驗品,還有許多細節上的問題,尚未正式推廣使用,但足以借此迷惑眾人了。

  “這獨輪車能走山路?”那個滿臉油汗的胖子吃驚的說道:“那從漢中運糧豈不是不怕子午谷這等山道了?”

  蜀道之難,自古在此行軍都尚且艱難,更別說運輸糧草了。若真如侯汶所言,朝廷有了一種能走山地如平地的獨輪車,省力輕便、載貨量大,那麼秦嶺山道上轉運糧草就根本他們所認為的損耗,府庫豐盈的益州會源源不斷的將糧食運到關中來,太倉手中有海量的糧食,均輸監就絲毫不怕這場價格戰。

  看到駱伯彥等人垂頭喪氣的臉色,侯汶輕哼一聲,放下茶碗,緩緩說道:“怎麼?還沒賺夠?不過就是糧谷罷了,只要放在倉廩裡好生存著,幾年之內就不會霉爛。朝廷以後用兵的地方還多著呢,不僅是要光靠太倉支應,最終還得向民間購糧。眼光得放長遠,不然就一輩子都囿於縣邑,如何夠得到二千石?”

  “話不是這麼說……”胖胖的中年人笑起來一團和氣,他諂媚的給侯汶倒滿了茶,軟著聲音說道:“各家的糧食其實就那麼點,百姓自家也沒有存糧,可不就跑來買麼?京兆十幾萬的百姓,光靠咱們如何賣得過來,而且行商售貨,如何也不能虧本,所以才把價錢提上去。如今朝廷一下把糧價砸下去,那些黎庶是好了,我等也是天子百姓,全部身家皆在此處,都說糧賤傷農,何嘗不會傷了我等?”

  侯汶沒有去動那碗茶,慢悠悠說道:“我只是一個侍御史,可幫不了你們。”

  “就只請侯君給個主意,我等就不勝感激了。”

  這些人與自己可以說是捆綁在了一起,榮損與共,一時也不好太過袖手旁觀,何況聽說最近又要有一批糧谷要發給自己用來賑濟,以後怕還是得借助他們轉手。如此想著,侯汶點了點頭,擺足了架勢指點道:“整個關中也不只京兆的糧價難下去,別的地方也一樣,只不過別的地方只有當地府庫,沒有太倉罷了。”

  駱伯彥等人立時恍然,各地府庫存糧不如太倉豐厚,光是用來賑濟就已是捉襟見肘,根本沒有餘力平抑物價。想到這裡,反倒是看到新的路子,為了這次‘生意’,他們已經將全部的錢財都投在裡面了,糧價每跌一千他們就要損失數十萬,如今他們就是賭到最後的賭徒,誰也不願意中途離場。

  但這也不是什麼上好的法子,其他地方的豪強未必肯接受他們過去‘搶生意’,眾人又私下裡商議了陣,還是打算繼續硬扛著。並暗中傳出消息,拿灃水連接太倉漕渠、獨輪車中看不中用的理由說每日入城的糧食不是從蜀地轉運,而是朝廷欲蓋彌彰的障眼法。企圖讓民眾對未來產生恐慌心理,讓民眾無論家中有沒有多餘的糧食,但有餘錢的都急著去找官府搶購糧谷備用,一時增大了均輸監售糧的壓力。

  麋竺對此毫不擔憂,這些天他再也不遮遮掩掩的隱藏自己商賈的天性與能力,舉手投足之間很快就逆轉了局勢,在一旁甘為下手的太倉令王絳對他佩服萬分。面對著如今質疑的謠言,麋竺自信滿滿的說道:“當初就是料到了會有今日,所以才請格物院借出獨輪車混淆閭裡視聽,為的就是讓彼等心存僥倖,繼續往泥淖中陷。”

  賈詡看了意氣風發的麋竺一眼,悄然提醒道:“國家曾有示下,就如尋常百姓家豢養雞犬,平日裡任其啄食,待其長成再擇一而殺,但不能殺絕,否則家中就沒有雄雞司晨、黃犬守戶。”

  皇帝的意思是不能對這些商賈全部株連,不然會對時下的社會經濟造成極大的破壞、影響商業生態,商賈懾於朝廷隨意殺人的淫威,誰還會大膽做生意?那時五銖錢鑄再多也沒用。

  可是這話從賈詡的嘴裡說出來,落入麋竺的耳中,卻像是帶了另一層意思。麋竺面色微變,肅然道:“國家睿鑑,其聖思遠大精妙,絕非我等所能揣測。賈公當日對在下轉述國家對此不惜大費苦心的深意,直到如今,在下才明白幾分。”

  麋竺如今出於種種原因,已經為賈詡所收服了,不然賈詡也不會大方的提醒他。

  王絳訕笑了一下,裝作沒聽懂兩人的話語,猶自岔開道:“接下來將要如何,太倉隨時候命,皆聽二位的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5
第二百八十三章 蔓草根植

  “若出於陳鄭之間,共其資糧扉屨,其可也。”————————【左傳·僖公四年】

  “接下來不難辦,京中的流言不用管它,每日依然是按時售糧。”脫下士人偽裝後的麋竺胸有成竹,雖然仍舊是翩翩君子的模樣,但說話間卻像是叱咤商海的豪商:“太倉再請撥三十萬石糧與均輸監,明日就大造聲勢,將其各運往左馮翊與右扶風,以谷六百錢一石、豆麥三百錢一石的售賣。”

  馮翊與扶風的糧價已經最高達到了兩萬錢一石,比京兆的還要高,均輸監這次以極低的價格在當地售賣,幾乎是要重挫了當地高高在上的糧價。當地的百姓可不管這糧是從益州運來的還是太倉原有的,哪裡還會去私人糧鋪買上萬錢的糧谷,還不得一窩蜂的、按照限購制度去採買救命糧。

  “三十萬石?”王絳著實吃了一驚,讓他更吃驚的則是麋竺在後面報的定價:“這般價錢,即便是每日限購,不出半個月就要出售一空吧?”

  麋竺心裡算的很清楚:“國家詔准我查過戶籍,左馮翊有民十四萬五千餘,右扶風有民九萬三千餘,這些都是四十年前孝桓皇帝時的造冊。如今時移俗易,關中又多遭羌亂,就算馮翊與扶風尚有十五萬人,除去無力購糧的流民、不需買谷的豪強,算是十二三萬。均輸監有每人每天一斗谷的限額,也就是一天要賣一萬二千石,三十萬石糧,可以賣一個月。”

  自耕農的家底雖然不殷實,但幾千錢的積蓄還是有的,實在沒有錢的,均輸令麋竺還獲得了皇帝的同意,讓官府出面放貸,以來年的租稅償還,還不收利息,這樣更是砸了鄉里高利貸的活計。至於既沒錢又沒有田地、不能保證來年收入還債的無業貧民,則由官府統一組織遷移到並州屯田。如此一來,原本從各地集聚在長安打算買低價糧的百姓,見到家鄉的官糧比長安的還低,一個個都會自覺的四散回去,京兆周邊的壓力會頓時大減。

  這就是麋竺想出來用差價來對抗差價、用價格轉危為安的法子。

  “那一個月以後呢?”王絳憂心忡忡的問道:“現下太倉只有一百萬石可以動用,益州糧谷經跋涉而來,往往十存二三,根本不足用。而這旱情眼見沒有收斂的樣子,若是捱到八月九月,府庫告罄又該如何?”

  “若是半個月內我還做不到平抑物價、懲辦奸商輕賈。”麋竺毅然決然的說著,雖是在回答王絳,但目光卻是在看向賈詡,他像是立軍令狀一樣果斷的說道:“我就一死以謝關中黎庶。”

  右扶風,茂陵。

  本地人說起茂陵,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馬氏,自從伏波將軍馬援、乃至於更遠至前朝孝武皇帝時的重合侯馬通開始,馬氏就是扶風的士族高門,名下奴僕無數、田宅萬頃、家財巨億。當然,這些都只是物質層面的東西,這個傳承四百多年的龐然大物,出過戰功赫赫的將軍、出過賢德謙遜的皇后、更出過通博經書的鴻儒。尤其是大儒馬融,座下有鄭玄、盧植等門生上千,一舉奠定了馬氏經學世家的基礎。

  如今的馬氏既有司徒馬日磾輔佐朝政,又有平狄將軍馬騰護衛京周,無論上層的人怎麼看,在底層下民、尤其是扶風茂陵人的眼中,馬氏至今還是一個不可觸犯的龐然大物。

  作為馬氏留守老家的當家人,馬訪在扶風官場向來如魚得水,雖然他最高只做過郡丞,但他背靠著馬氏的家名,只要不犯下大罪,即便是右扶風傅睿也會多少給他幾分面子。這次關中大旱,扶風騰躍的糧價就是馬訪牽頭弄出來的結果,有他這個扶風世家帶頭,其餘的小豪強也無所顧忌,紛紛跟在搖旗吶喊、以馬氏是瞻。

  “十幾萬糧谷,又是白送的價,能賣上幾天?這樣就把你們唬住了?”馬訪嗤之以鼻的笑笑,全然不把這些當回事:“朝廷手上能有多少糧我比你們都清楚,這大旱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結束的,太倉的米糧可撐不了多久。你們回家都等著吧,等過了這些天,最後還是我們贏。”

  “可是,耿氏與班氏很早就沒有跟著出高價了,最近還有收手的意思,會不會是他們聽到了什麼風聲?”有人提起了扶風另外兩個與馬氏並肩的世家。

  班、馬、耿、竇是右扶風四個最顯赫的士族,經過百年來的鬥爭,竇氏與班氏最先衰微,耿氏一直不溫不火,時常出幾個將軍為國征戰,但對朝政的影響力微乎其微,只有馬氏始終活躍在朝堂的最頂端。是故馬訪向來心高氣傲,他不屑的說道:“他們還能打聽出什麼來?班氏這些年門衰福弱,子嗣綿薄,家裡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才俊。耿氏倒是有一個衛尉,但耿祉在河北打了幾次敗仗,誰不知道這個九卿是國家念在耿氏功勛的份上賜給他的?至於耿氏家中那幾個侯,幾代傳下來,除了爵,朝堂上誰還認他們?”

  馬訪看著底下眾人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下得意不已,家中都說自己沒有做官的料子,但這偌大的家業還不是要靠自己從中扶持?馬翁叔那些人何曾管過這些?又何曾享受過此間的風光?

  想到這裡,他笑說道:“你們且放寬心,我家馬公是當朝司徒、錄尚書事!有什麼事,還怕我瞞著你們不成?”

  “是這個道理、是這個道理。”一群人訕笑著說道。

  這時有個蒼頭從後邊悄然走了進來,湊在馬訪耳邊說了幾句話。馬訪眼神微變了幾分,隨即很自然的與一群人閒聊幾句,便打發眾人回去了。

  眾人走後,馬訪臉色登時凝重了起來,從席上霍然站起,兩袖一甩,轉身便往後室走去。一路上遇見些許美貌的女婢向他問安,馬訪卻不似往常那般留步輕薄,像是沒看到似得在廡廊裡疾走著。

  廡廊連通著一處單獨的小院落,裡面栽著青翠的竹木,這是馬氏成年嫡系專用來修身養性、討論經學的地方。室內端坐著一個五十餘歲的中年人,年紀與馬訪差不多大,但看上去卻比對方要蒼老許多。他坐在那裡靜候著,為著華裳,自然有股儒雅端正的氣勢。

  “叔公。”眼前這人輩分、資歷都比他要大,馬訪不敢擺架子,老老實實的見禮問安,他偷覷了一眼對方的神色,輕輕問道:“叔公不是在太學教習麼?如何突然從長安趕過來了,也不跟侄孫說一聲,侄孫好帶人前去奉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5 16:05
第二百八十四章 牆濕乃補

  “乃遣使巡國中,求百姓賓客之無居宿、絕餱糧者賑之。”————————【屍子·卷下】

  此人名叫馬畢,扶風馬氏的嫡傳,年輕時曾就學大儒,入朝擔任郎中一職,皇帝將太學重設並改制以後,征辟四方大儒賢士。許多勢力為了在太學擁有影響力,無不搶著安插自己人進去,馬日磾也不例外。馬氏除了馬日磾以外,還有許多承繼馬融衣缽的子弟,只是太學明經科博士就只有那麼多,馬畢最後也只得到一個明經教習的職守。這個位置雖然清閒,但是權重,幾年來默默無聞,很少引人注目。如今奉了馬日磾的囑託,特意告病出京,就是為了給馬訪提個醒。

  “子謀!”馬畢厲聲說道:“馬德衡給你寫的信件,你看過沒有?”

  那是早在許久以前,馬日磾從皇帝對待各地郡縣守令貽誤放賑的態度中嗅到一絲異常,特意囑咐馬宇給馬訪傳信,讓他在天災的時候收斂些,不要給朝廷拿住做了榜樣。

  馬訪自然是看過的,但他一直沒將此當回事,此時面對著馬畢咄咄逼人的發問,縱然心頭不悅,仍不敢發作道:“看過了。”

  “多久之前給你通的氣,為何還沒半分收斂的樣子!”馬畢就知道會有這一遭,不然他也不會甘冒風險來扶風帶話了,他勃然怒道:“唆使地方拖延賑災倒還罷了,這總有個制度頂在前面,可以當作託辭。可這回哄抬糧價,肆意兼併,可都是你的主意?關中是朝廷的根本所在,斷不容有任何紛擾,國家一直在讓平準、均輸二監盯著關中物價,用意為何,你還不明白?”

  “物少而價貴,物多而價賤,這是天理。”馬訪梗著脖子反駁道:“朝廷要將糧谷以低價賣就隨他,反正糧食就這麼多,關中幾十萬受災的人都要買,價錢可不就上去了?朝廷若要因此降罪,那天下間的商賈誰還敢作買賣?”

  “你是真以為朝廷平不了物價?”馬畢皺著眉頭,苦口婆心的說道:“均輸令麋竺在東海的巨億家財靠的就是行商,他會不比你明白這裡頭的道理?”

  馬訪遲疑了下,猶自說道:“太倉沒有足夠的糧谷,麋竺手段再厲害也無可奈何,何況扶風不比京兆,就以傅睿的能耐,給他三十萬石糧他也不會用。”

  他之所以這麼說是有一定底氣在的,右扶風傅睿幾次想出面代朝廷調控物價,每每都以失敗告終,一方面是由於他能力中庸,身邊又有一干本地出身的郡吏曹掾掣肘,頒布的公文沒有人買賬;另一方面還是因為右扶風此前擔負了收復益州的大部分糧草轉運工作,府庫餘糧為了給百姓提供賑濟都十分勉強,根本不能平抑物價。

  但馬訪所不知道的是,傅睿面對著地方宗族勢大難制的現象,雖然能力不行,卻好在有個對上級坦誠相告、不掩過飾非的習慣。他早已將此間的情況據實以封事的形式密報給皇帝,只是傅睿本以為皇帝會替他主持公道,誰知接到的卻是發還回來的封事,末尾只寫著‘知道了’這三個朱色小楷。

  這當時就讓傅睿大驚失色,他本來就只因為傅燮遺澤而得授官職,並不瞭解皇帝的為人。光憑這語焉不詳的三個字,更是讀不懂皇帝的心思,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又驚又懼之下,做起事也變得束手束腳了起來,反倒是間接縱容了馬訪等人的氣焰。

  馬畢嘆了口氣,他雖然沒有馬訪對傅睿的瞭解深厚,但此時卻是帶著另一樁壞事來的:“關中久旱不止,溪流乾涸,農桑灌溉不足。朝廷得知此況,近來已經在徵調人手深挖昆明池、鼎湖等禁苑湖澤的溝渠,要將其中的水放於漕渠之中,以灌溉京兆附近數萬頃田地。”

  “這、這跟我等有什麼關係?”馬訪忽然有些心虛。

  馬畢深深的看著馬訪的眼睛,似乎要一眼看到對方的內心深處,他緩緩說道:“詔令一出,緊跟著都水使者孔融、太常陳公便上疏奏報,說三輔附近有些鄉里豪強放縱驕奴堵塞、私挖地方溝渠,將水引為私用,不管黎庶死活。國家聞言大怒,責令司隸校尉裴茂徹查,說是要對私行破壞溝渠的行為嚴懲不貸。”說完,馬畢再度看了馬訪一眼:“我等雖遠在長安,不熟悉家裡事,但依你的脾性,這種事你應當沒少做。”

  “我、我……”馬訪徹底慌了神,他早在三四月旱情初現的時候就開始著手於此了,這種事也不止他一家這麼做,三輔許多豪強都有這麼做過,只是規模不一,有的甚至只是底下的人打著家族的旗號去幹的這種事。他們這麼做一來是為了保證旱災來時、自家的田地裡能有充足的灌溉用水,再是打著讓那些百姓過不下去,最後不得不將田地低價售賣,並將其納為隱戶的念頭。

  馬訪對底下人做這些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馬氏家大業大,就算是他也管不了所有的旁支近親狐假虎威。本以為自己在小吏中間打好了關係,足以瞞混過去,誰知朝廷還是知道了此事,這一下等若是直接打到了七寸。若是不好好想想怎麼應付司隸校尉派來詰問的佐吏,恐怕沒等物價平抑,自己這些人就得先被平了。

  “司隸的佐吏還要些時日。”馬畢是提前從馬日磾哪裡一得到消息就趕來了的,司隸校尉裴茂從奉詔、派人前往三輔各地還需要費一番功夫:“在此,你得派人去將溝渠恢復原樣,只要縣吏不說話,縱然是佐吏到了也查不出什麼。”

  馬氏在茂陵的勢力龐大,根深蒂固,近半的黎庶幾乎都要靠馬氏過活,只要把事情做乾淨了,這事就不會損害到自家身上。

  “還有,扶風的谷價也給我降下來。”馬畢帶著近乎指令的口吻對馬訪說道:“朝廷以多少價售賣,我家也要緊隨其後!”

  “什麼?”馬訪不情願的說道:“我等大可不賣,也不至於賤價!”

  “你還不明白!”馬畢厲聲喝道,心裡想著怪不得對方碌碌半生只做得一個郡丞:“朝廷低價售糧,不單是要平抑物價,更是要博取仁義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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