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08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5 13:26
第三百一十四章 圓體修頸

  “蓋美芳晨麗景,嬉遊得時也。”————————【樂府解題】

  宋都姿態輕盈的落在竹簟上,藕色的裙裾隨之一張一合,像是朵晨曦綻放的花。

  皇帝見她有模有樣的拿起琵琶待彈起來,嘴上始終掛著笑,沒有跟著坐下,反倒是饒有興致的將手負在背後、在殿內走走逛逛。

  宋都也不另邀皇帝,她自己心裡著實有些忐忑,自己雖說在郭采女身邊學了將近一年的琵琶,能勉強彈奏一些簡單的曲子,但像今天這樣在皇帝面前彈奏卻是頭一次。與其讓皇帝坐在自己對面目視自己彈,倒還不如任其四處走走,少給自己帶些不必要的壓力。

  見皇帝注意力沒放在自己身上,宋都還是忍不住提了一口氣,兩手抱著的琵琶格外精美,待擺好了姿勢之後,她的神態也漸漸的比適才從容了許多。就彷彿是這殿中除她以外再無旁人,一個人獨自坐在靠近室外廡廊的竹簟上,庭院裡風吹樹梢,發出嘩啦啦的聲音,讓這個夏日午後的陽光忽然變得清新許多。就連陶缸裡的魚也被睡眠的觳皺吸引了來,紛紛游上水面,彷彿游在倒映的樹蔭裡。

  皇帝正彎腰打量著桌案上一隻從未見過的銅燈,忽然想起過了半晌卻還未聽見曲聲,不由直起腰來,側過頭看去。只見宋都眉眼低垂,神態專注的盯著琵琶上的琴弦一動不動,她今日梳著時下最流行的墮馬髻,露出少女修長瑩白的脖頸,後頸上有幾絲短髮捲曲、低伏著,在陽光下若隱若現。宋都穿著淺色的紗裙,被風吹得都貼在身上,曲線優美,加上那幅從未在宋都身上見過的淡雅神態,一時竟讓皇帝看得痴了。

  忽然,宋都右手利落的往下一撥,清越的琵琶聲驀然響起,就像一個舞女忽然被風吹得旋轉起來,窗邊掛著的簾幕也隨之而飄動,像是舞女起伏的衣袂。琵琶聲激越之處,眼前又像是見到兩個劍客在樹下比試劍術,雙方彼此交錯站位、搖擺騰躍。

  隨即曲風驟變,動人的舞女、豪邁的劍客俱是戛然而止。宋都好似臨時起意,更換了曲目;又像是剛才只是隨意撥來練手,此時才是步入正題。琵琶的曲調節奏略顯輕柔,清越的聲音裡忽然帶著一絲輕快,好似江南水鄉,清風徐來,接天的蓮葉起伏捲成一片綠海,其間隱隱約約顯露著粉紅、豔紅、素白的蓮花。

  皇帝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這略微生澀、但不乏靈動的曲子,腦中恍然想起了曾經在天祿閣聽過的那段琴音,那清泉流石、空谷鳥鳴的隱逸出塵之情,與此刻歡快清新、自然生機的曲風彷彿意境相通,卻各有特色。

  似乎彈奏到指法變化複雜的部分,宋都抿著唇像是思索了一會,居然開口唱了起來:“江南可採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

  這首樂府詩歌本不是由琵琶彈奏的歌曲,可在宋都的指下,卻用琵琶彈出了別樣的滋味,雖然有些婉轉變化的地方仍有些不足,但皇帝自己也不是行家,只覺得好聽就足夠,旁的也不願再多說什麼。他緩緩走向宋都,看見那陶缸裡的小魚似乎也被這曲聲中江南蓮葉、荷塘接天的韻味所感染,在水中活潑的游動著。

  皇帝今日才發現宋都多才的一面,心裡更是喜悅,等到一曲終了,皇帝這才拊掌說道:“幸而樂府的樂人不在此處,不然聽了你的曲子,怕是要羞得無地自容了。”

  “陛下謬讚了,樂府的樂人若是連我都不如,那還了得?”宋都將琵琶擱在一邊,見皇帝高興,心裡也是極為得意。

  “‘江南可採蓮’,這是許多年前樂府從吳郡採集來的詩歌,是謂蓮葉尚且可愛,其花更不待言。”皇帝笑說道,見宋都將琵琶放在一邊,又問道:“不彈了?”

  皇帝隨口一句‘其花更不待言’,讓宋都不知讀出了什麼寓意,俏臉一紅,低下頭說道:“其他的都還沒練熟,不敢再擾亂聖聽。”她本來正愁著不知該如何向皇帝試探求雨的事,現在正好趁著這一刻的愉快氣氛,大著膽子說幾句。好在宋都雖然天真,但不愚笨,知道有些話要講究委婉,於是先問道:“這首詩單只誇江南的蓮田,卻何不說關中的蓮田?難不成,關中就沒有好的了?”

  “關中也有。”皇帝不疑有他,隨口答道:“左馮翊就多有蓮花,其中一縣還叫‘蓮勺’,上林苑的渼陂湖也生有菱角蓮花,太官常派人去採摘作食。”說到這裡,皇帝停頓了下,誤以為宋都嚮往詩中怡然採蓮的生活樂趣,忍不住許諾道:“你若真想看,等以後天下安定了,我帶你們去江南走一遭也無妨。如今,姑且看看上林苑的渼陂湖,其地蓮花比起江南也毫不遜色。”

  宋都聽了,心情沒有跟著雀躍起來,反倒是嘆了口氣,道:“現在縱然是去渼陂湖,怕也見不到這般景色了。”

  皇帝神色一動,走前一步,在宋都身邊坐了下來:“你這話是何故?”

  “我聽外間的人說,今年大旱,池陂、河溪乾涸,百姓取水艱難……”宋都鼓足勇氣,抬頭迎著皇帝的目光說道:“這渼陂湖雖好,用以灌溉尚且不足,又何來的蓮花盛開呢?”

  皇帝仍是笑著,正對著宋都的身子不由得側了過去,他伸手點了點桌案:“湖就在那裡,今年見不到,明年再見也不遲。”

  宋都卻沒有‘點到為止’的意思,繼而說道:“旱災是天不下雨,我聽說以前遇見這種事,都是要出面求雨的……陛下……”她本想說皇帝英明睿智,必是得天眷顧,天之子向天求雨,自然沒什麼不可。皇帝是天子,代天治民、無所不能的理念深入宋都以及許多人的心,何況這還是一個不經世事的少女,對心上人的一種無原則的信任與崇拜。

  尤其是歷經了朝廷顛沛流離、董卓專權跋扈、李郭舉兵叛亂等種種危難,將大漢從生死線上挽回以後,冥冥中仿若天意昭然,似乎沒有什麼是皇帝所不能克服的,一個旱災,自然也不再話下。

  宋都在心中如此簡單輕便的想著,渾然不曾發覺身前的皇帝臉色驟然變得陰沉了下來。

  “你從不會刻意留心這些事,這番話是誰教你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5 13:27
第三百一十五章 雷霆戢發

  “天下之患,莫大於不知其然而然,不知其然而然者,是拱手而待亂也。”————————【蘇軾文集·策略一】

  自從平準令賈詡與均輸令麋竺等人合謀平抑物價,與執金吾司馬防、城門校尉伏完等人一起逮捕了京兆等地的不法豪商之後,三輔糧價大幅回落,黎庶拍手稱快。但此事件隨之而來的後果卻是各地市裡的商賈既不敢高價出售、又不捨得折價虧損,於是一個個在這個高壓的時候關門閉戶,不肯出來售糧。

  於是本來還能為朝廷分擔壓力的民間售糧的行為消失之後,關中的災民幾乎全部都要靠官府以及太倉接濟,朝廷的糧食壓力劇增。有人為了大局著想,上疏提請皇帝寬宥彼等入獄的商賈,讓他們用錢糧贖罪,一來可以達到懲處的效果、二來也能增加救援的力度。

  皇帝正想通過此事殺一批市場裡的領頭商人,然後推出一個新制度——由朝廷制定糧食、鹽鐵等生活必需品的物價上限與下限。這個制度要用律法保證實施,均輸監負責具體施行,太倉監提供儲備保障。由國家制定市場價格、調控市場秩序,在孝武皇帝的時候就通過平準均輸實現過一次,後來被‘國不與民爭利’的理由廢除。

  如今皇帝打算搬出後世宏觀調控的法子來管理市場秩序,必然會遇到巨大的阻礙,跟商人罷市比起來,群臣求皇帝祈雨才是重頭戲。

  “也沒人教我,都是我剛才心裡想的。”宋都看皇帝表情嚴肅,不自覺的避開了皇帝的眼神。

  “是麼?”皇帝明顯不信,他忽然想起剛才閒逛時看到的一隻新穎的銅燈,開口道:“那銅燈是誰送來的?”

  這種事明顯隱瞞不過,宋都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坦言道:“是阿翁送來的。”

  “那就是了。”皇帝不禁皺著眉頭,愈發覺得宋泓為人愚鈍無知,總愛做一些自以為風光、卻為別人當馬前卒的事情。以前是看在他不過一介中散大夫,影響不了朝局,看在宋都的面子上對他視而不見就是,如今竟敢把手伸到宮裡來利用宋都了。皇帝可以容許宦官在一定限度內參與朝政,但絕不容許后妃干政,他不能從宋都這裡開個壞頭:“宋公年歲大了,讓他做中散大夫,本是為了榮養,如今實在是有違初衷。你做女兒的,平日裡也該多勸導些,讓他少在不清楚的事上跟風附會。”

  宋都一愣,腦筋一時沒轉過彎來:“可是,祈雨是件好事,陛下為什麼不允准呢?”

  “我有說不允准麼?”皇帝的言辭愈發嚴厲,臉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時收了起來:“以往祈雨的流程,先是由地方祈禱山川社稷、不成,再由朝廷指派太常祈雨、不成,然後才是公卿百官、最後才至於我。可如今地方祈雨未畢,他們就想徑直勸我主持祈雨,這裡藏著什麼心思,你不明白倒罷了,你父親若是不明白,我看他就是真的糊塗!”

  祈雨本來就是一件碰運氣的事情,何況如今還是旱災,下雨的概率微乎其微,讓皇帝去求雨豈不是自找沒趣麼?皇帝都能想得出來,只要自己答應祈雨,民間必然眾人皆知、翹首以盼,結果最後空歡喜一場,這讓天子的威信往哪擱?

  在這個年代,某些精英階層的士人或許不信劉氏承天治民的神權,但底層愚昧的黎庶依然是相信四百年劉氏天命的,除非再過二十年,年青一代、沒有見識過漢室威嚴的人成長起來後,劉氏的神性才會開始破滅。

  皇帝正是預見到祈雨之後會有種種不堪設想的後果,所以才想儘量拖著,按他在後世所學的地理知識,六七月份南方梅雨季節過後,雨帶才會逐漸移至黃河流域,那個時候最晚已是八月份了。此時正處旱災,氣候變化異常,降雨最早也只能是八月才會有,所以皇帝篤定七月份下雨的概率是小之又小,只有拖到八月,下雨的幾率才能增大。

  等到了八月,皇帝再出面祈雨,然後過幾天等到東南季風帶水汽過境,甘霖天降,自己立時就能反敗為勝。

  這是一場比拚耐性的鬥爭,皇帝多日以來一直在默默忍受著前朝帶給他的壓力,既不能表現的對祈雨一事無動於衷、又不能一口答應親自祈雨,好不容易偷得閒時,想去最能給他解悶、最無心計的宋都宮裡紓解一下情緒,誰知道在這裡也躲不過前朝是非。

  “陛下……”宋都從沒見過皇帝發怒的模樣,此時竟是小臉煞白、被嚇得愣住了。

  “穆順!”皇帝心念急轉,正好借此事給那些人還以顏色,不然真把自己的暫時隱忍當做軟弱可欺了。那些人見到就連皇帝的丈人宋泓都被懲處,一時也會收斂幾分,讓皇帝減輕一些壓力。想到這裡,皇帝猛地站了起來,全然不顧宋都的反應,沖外間招呼道。

  在門外的穆順早就注意到殿內的動靜不一般,隨時準備應命,此時更是一下便小跑進去,跪伏下來:“奴婢在。”

  “去尚書檯傳詔,中散大夫宋泓擅作威福、圖謀鑽營,種種惡態,不容其恕!即刻罷免,勒使歸戚裡宅閉門思過,不許外出。”皇帝還記得宋泓有自己給他賜下的戚裡宅邸不住,非要跑去達官貴人聚居的北闕甲第的往事,此時一併發作,索性讓他回外戚聚居的戚裡去了。

  穆順先是愣了一下,他剛才在外面只聽了個模糊的大概,沒想到事態會這麼嚴重,宋泓好歹是皇帝最喜歡的宋貴人的父親,皇帝居然連宋貴人的面子都不給,可見這次是真的出大事了。穆順不敢怠慢,此時看也不看宋都泫然欲泣的神色,俯首答應了一聲,站起來躬身倒退。

  “陛下,陛下!”宋都眼見穆順將要退出去,慌張失措的跪伏在地,聲音哀切:“都是妾身的錯,求陛下莫要責罰阿翁!”

  “他合該接受教訓,不然以後必會變本加厲!”皇帝見宋都在他跟前苦苦哀求著,仍狠下心腸,不肯鬆口:“我這也是為你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5 13:27
第三百一十六章 幸有餘情

  “款也不才,寡智不敏,不能教導,以至於死。”————————【國語·晉語二】

  宋都從來不敢在皇帝面前大聲說話,平日裡也是乖巧嬌蠻,不過是件求雨的小事,她與她父親也無甚錯處,何必這麼發落?這使她感到十分的委屈。在愛人與慈父之間,她到底是選擇了後者,忽然鼓足勇氣,噙著眼淚顫聲說道“我父於我有生養之恩,感情深厚,陛下既是知悉,仍要當面嚴譴,我實在不知是哪裡好!”

  皇帝臉色鐵青,指著她說道“你、你、你說什麼!”

  無論前世今生,他都是被人順從慣了的,何曾遇見過這等執拗愚黯、不肯相聽善言的?他胸脯微張,深吸了幾口氣,到底是存有最後一絲理智,沒有對宋都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來,只憤恨的往原地跺了一腳,轉身就要往外走去。

  宋都回想到幾年前皇帝有很多時間陪伴著她、會跟她有說不完的話、道不盡的歡笑,何曾這麼厲聲厲色過?如今鬧成這樣她心裡也是酸楚至極,本是有些故意任性,但一見皇帝轉身要走,那決絕的態度讓宋都立時悔恨了起來,她伏在地上哀切的挽留道“陛下、陛下!”

  郭采女在門外聽見動靜,暗道不好,立即抓住一名宮人的手腕,低聲囑咐道“快去鴛鸞殿請伏貴人!”

  宋都被訓,皇帝盛怒,這種情況下,除了萬年長公主也只有伏貴人能在一旁勸上幾句了。

  皇帝聽也不聽,徑直往外頭走去,這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嗡嗡’的聲音,像是有幾十隻蜜蜂在廡廊下旋舞不停。殿外頭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宮人宦官的驚呼聲、慌亂的腳步聲,甚至還有人在不遠處敲起了鑼鼓,像是哪裡走水了。

  ‘啪嗒’一物落在身後的桌上,宋都忽然懼怕的驚叫了一聲。

  皇帝回過頭看去,卻見一隻手指長的青綠蝗蟲不知從何處蹦了進來,趴在水壺的把柄上,輕輕晃動著頭上的兩根觸角,兩隻閃亮發光的眼睛緊盯著宋都。

  宋都半張著嘴,小臉被嚇得煞白,兩行淚痕還掛在臉頰上,她直愣愣的瞪著那隻蝗蟲,一副想放聲尖叫又不敢的樣子。

  突然,那隻蝗蟲強健的後腿猛然一蹬,往宋都身上跳了過去。宋都立時‘哎呀!’的叫了一聲,連忙一手用手絹遮住臉,另一手仍不停的往前揮打著。

  然而蝗蟲並沒有跳到自己身上來,宋都只覺身前光線一暗、似乎被什麼擋住了。她悄悄將手絹露出一角,向外窺視著,卻見皇帝彎著腰站在她身前,做出一副捕捉的姿勢,伸出的右手正捏著那隻蝗蟲的翅膀。

  “好了。”皇帝將蝗蟲捏在掌心,此時他那氣盛的模樣也消失不見,反是憐惜的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宋都的發髻,緩和了語氣“回頭讓人將門戶都關嚴實,過會兒就沒事了。”

  宋都驚魂甫定,連忙伸手捉住了皇帝的衣襟,楚楚可憐的說道“我怕……”

  “不要怕,一切有我在。”皇帝不得不又好言勸慰了幾句,經過這突如其來的一遭,他面上的憤怒之色立時便蕩然無存。皇帝臉上浮現溫情的笑容,讓宋都心安不少,全然未曾注意到皇帝捏著蝗蟲的那隻手握得緊緊地、將那隻蝗蟲生生捏死在手裡“今天與你說的話,你都要記在心裡,這次念你無知,下次可不許這樣了。”

  “陛下……”宋都這才回過神來,正想借此機會求個饒、賣個可憐,讓皇帝心軟、收回早先的成命。

  然而皇帝說完那番話後便直起腰,掙開了宋都牽著他的手,還是轉身走了。

  皇帝走後,郭采女才敢急急忙忙的帶著人跑進來,一邊指使著宮人關窗關門、驅趕跑進殿內的蝗蟲;一邊小步趨到悵然若失的宋都身邊,低聲詢問著事情的來龍去脈。

  郭采女忍不住嘆了口氣,當初還以為勸說皇帝求雨只是件輕而易舉的小事,沒想到皇帝的反應居然那麼大。現在細想起來,這裡頭恐怕是有別的緣故,外間那些大臣勸不動,便將主意打到不知世事的宋都頭上——或許還有些不懷好意的人從旁慫恿好面子的宋泓。

  如今宋泓遭受罷黜倒還算小事,宋都還能不能有以往的恩寵才是她們這些人所關注的大事!

  可是見受到驚嚇的宋都在背後苦苦挽留也挽留不住的態勢,皇帝恐怕在這一次事情裡是真的寒心了。

  ‘誒!’郭采女懷抱著沉默不作聲的宋都,不禁在心裡埋怨道;‘這真是當得一個好父親!’

  一邊懷裡的宋都忽然掩面大哭了起來,原來是她剛才只顧著擔驚受怕,此刻心一靜下來便回想到事情始末。雖然她仍未覺得這其中哪裡做錯了——但無論對錯,往日素來憐愛她的皇帝卻那樣冷硬的呵斥她,這讓她既是覺得心酸又是覺得委屈,彷彿以前所經歷的一切都盡皆破碎了。

  郭采女明白女兒家的心事,卻又不知從何勸起,好在過會伏壽從鴛鸞殿姍姍來遲,她適才也是被突然飛進宮裡的蝗蟲嚇了一跳、耽誤了些時候。此時甫一進來便看到宋都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立即便心疼了起來,她平日把宋都當妹妹一樣看待,自然是接下郭采女、抱著宋都好生安慰了一番。

  期間伏壽還抽空向郭采女問了一番起因,當聽見宋都的父親宋泓送禮物進來、請宋都勸皇帝早在求雨一事上下決定時,伏壽心裡便忍不住罵了句‘糊塗’。但礙於對方是宋都的生父,她也不好說人是非,只按捺下來,待聽到宋都不明事理、一味的抬槓惹皇帝生氣之後,這才開口訓斥道“你啊!”

  伏壽伸手拭去了宋都眼角的淚花,半是無奈的說道“你自進宮來便是坦率自然的童稚天性,幸而是陛下喜歡你這樣,才容著你繼續率真下去……可你今年都十三了,不用人說,也該長大懂事了。以後外間但凡有所求、所請的,一概不要理他……只安安心心的在宮裡玩樂,不比關心這些煩惱事要好?”

  宋都仍有不解,抽噎著對伏壽說道“如若不是阿翁,我才不想管這些事……我只是傷心,兩年前我晚上偷跑去宣室殿,他都沒有怪過我,還讓我留下來、給我講故事……如今能見他的日子越來越少,今天還……還……”說著,她又委屈的落下淚來。

  “誒。”伏壽輕輕嘆了口氣,將下頜抵在宋都的頭頂上,懷裡抱著宋都,左手在宋都肩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打著。說起相思與愁緒,伏壽自己一人的又哪裡比宋都的少了?這麼久以來都是自己默默忍受著,宋都到還能大大方方的向她傾訴,而她自己積攢的愁悶又能傾訴給誰呢?
Babcorn 發表於 2019-7-4 23:52
第三百一十七章 脅肩低首

  “無味於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送石處士序】

  披香殿外。

  郭采女見兩人不再說話,與隨著伏壽過來的趙采女對視一眼,悄然退至殿外的廡廊之下。

  趙采女是伏壽身邊最得力的宮人,性格跟伏壽一樣穩重謹慎,但為人卻比伏壽多了幾分老練世故,也正是有她在伏壽身邊,宮裡的人才不敢隨意糊弄性格好的伏壽。

  據說她家以前是雒陽本地的豪強,因為董卓抄掠河南豪富,家破人亡,被託付給了不其侯伏完。伏完雖然念在與趙氏的舊誼暫且收納,但在那個人人自危的時候,伏完也時刻擔心受到牽連。最後適逢伏壽被選入宮,這才將趙采女一併送進宮中,既能有個照應、又能隱藏行跡。

  趙采女自小受家世熏陶,兼之又年長,所以其城府、眼界比出身民間的郭采女還要深遠。伏壽待她不薄,故而兩人平時也視若姐妹,對宋都卻是不喜歡對方小女兒的秉性,連帶著也對宋都身邊出身低微的郭采女也看不上眼,平時說話都是愛答不理。

  郭采女是涼州邊陲人,家裡在很久以前便因羌亂遷居內地,低微的出身讓她素來自卑。何況趙采女很有氣概,她向來敬畏對方,每每站在一起說話總感覺自己低人一頭,此時想著伏壽唸著情面趕來勸慰、搭救,心裡也有意在對方面前討個好,聯絡一下感情,於是訕訕的笑說道:“貴人之間真是情誼深厚,這次若非伏貴人,我真不知該如何相勸了。”

  “有情誼的確可貴,但是……”趙采女面色冷漠的轉過頭看,淡淡的看了郭采女一眼:“在這宮中,幫得了一時,誰又能幫得了一世?總歸還是要靠自己,若是有朝一日被人連累了,這區區情誼又算的了什麼?”

  郭采女表情僵硬、一時啞口無言,只見趙采女接著說道:“我家貴人仁善寬厚,是最重情義的,但這也不是你時刻拿來利用的因由。適才來時若是陛下尚在,盛怒未消,就憑我家貴人不善辭令的性子,又怎能勸解的住?到時候一帶連累,誰也救不了誰,你就滿意了?無論你有沒有想到這一出,單憑你只顧著你家貴人,而不想想別人,可見你眼裡的情誼,也無甚可貴之處。”

  “姐姐誤會了。”郭采女暗暗叫苦,連忙解釋道:“我死也不敢存這般心思!當時確是一時情急,只想著找個份量足、平日還說得上話的人前來勸解幾番,以前到還有長公主在,如今長公主遠在宮外,來往不便,我想來想去便想到了鴛鸞殿……”她見趙采女面帶輕蔑,知道對方是恨自己差點連累到伏壽,又怕這件事會影響到今後宋都與伏壽之間的情誼,語氣愈發急了些:“姐姐若還不信,我真不知該如何洗這冤屈了。”

  趙采女冷笑一聲,她知道郭采女最是精明幹練、饒有智計,若說對方想不到那麼長遠,她是一分也不信的。只是看在伏壽與宋都的面子上,趙采女如何也得保留一線顏面,是以告誡的語氣說道:“你為你家貴人奔走請援,我如何能怪你?只是你要明白,宋貴人自入宮以來便得陛下寵愛,一時口角激惱,何須人勸,過後就好了。可我家貴人……”

  說著她無奈的搖了搖頭,自嘲似得說道:“以前的時候就談不上有多少寵愛,自從皇后來了,便更說不上什麼了。她若是受了冷遇,再想恢復,豈不比你家貴人要艱難百倍?”

  郭采女此時隱然有些悔意,但並不服氣,只是在趙采女面前極力表現得俯首帖耳的恭順模樣,一句話也不敢辯駁。

  趙采女見她此時乖覺,心裡的一股氣也隨之消了去,口中最後叮囑道:“下次再有這事,我可是斷不能依的。”

  依不依也由不得你說話。

  郭采女心裡不忿的自言自語道,面上卻是點頭稱是,這時一個身著宮裝的女子在廡廊下款款走了過來,一頭青絲綰在頭上,不加釵鈿,顯得更加柔順黑亮。這女子生得極美,尤其是那雙顧盼生姿的眼睛,縱然郭采女身為女子也是忍不住驚異生奇。

  若不是那女子穿著普通宮人的衣裝,郭采女險些就誤以為對方是皇帝不知何時收納的妃嬪了。

  “姐姐。”那女子娉娉婷婷的走過來,先是向趙采女行了一禮,然後再向郭采女招呼道:“鄒氏見過郭采女。”

  “這是年前選進的采女,是長公主擇選給鴛鸞殿的。”趙采女淡淡的解釋了一句,語氣裡有些微得意。

  郭采女心裡黯然,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鄒氏不管兩人的心事、情結如何,單只笑著說起了來意:“貴人說今夜要留在這裡膳宿,吩咐讓方女去守鴛鸞殿。”

  趙采女想起了什麼,繃著的臉忽然抿著唇笑了:“方女怕黑,貴人倒是存心會指派人。”

  “誰讓她平日只知在廊下打瞌睡,又貪吃,都說她是入宮來享福的,貴人若不申飭一番,我可不依。”鄒氏話裡雖是帶著埋怨,但眉眼之間卻滿是笑意,可見她與那人感情深厚。

  趙采女無奈的笑著搖搖頭,也不再理會一旁的郭采女,徑直與鄒氏走開安排去了。

  卻說皇帝從披香殿出來,登上車駕,徑直往清涼殿去,途中又宣詔各大臣。等到了宣室以後,自司空趙溫、太尉董承等三公以下,承明殿輔政諸臣盡皆在殿門處等候御駕。

  皇帝大步登上殿階,往人群中掃視一眼,發覺尚書令楊瓚依舊是告病在家、缺席未至,心裡一時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冷笑一聲,邁步走進殿內去了。

  眾人皆被這一聲冷笑弄得不知所措,心裡惶恐不安,待依次稽首拜見、各自落座以後,皇帝才將手中一直捏到現在,已然死透了的蝗蟲丟在中庭的地磚上,滿是黑白漿汁的蝗蟲極突兀又礙眼的躺在乾淨冰冷的地磚之上,深深刺著每個人的心——皇帝心裡是有多恨,才會將一隻蟲子捏到現在?

  “真是好一番為國效力!”

  隨之而來的這聲冷喝讓所有人不敢安坐,盡皆拜伏請罪。

  皇帝伸手任由留在殿內的穆順用絹布給他擦拭手上的穢物,也不叫他們起來,猶自說道:“去年便提起過今年恐有旱蝗,有些人不以為意,今年年初我又特下詔書,曉諭關中各郡,務以搜捕蟲卵、殄盡螽斯為念。如今半年過去,仍不見地方清寧,倒是這蝗蟲都敢飛到宮裡來了!如此辦事不力,這就是爾等整日裡口口聲聲說的‘以天下計、以萬民計’麼?”

  馬日磾等人又羞又愧,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4 23:55 編輯

Babcorn 發表於 2019-7-4 23:52
第三百一十八章 秉彼蟊賊

  “大田多稼,既種既戒,既備乃事。”————————【詩經·小雅·大田】

  馬日磾等人又羞又愧,那句‘為天下計,為萬民計’正是前些日他們懇請皇帝出面祈雨時的託辭,如今卻被皇帝一字不落的還給了他們。

  見皇帝將責任推到自己這些宰輔的頭上,意圖借此發作,侍中、平尚書事楊琦心裡不忿,直起身來,硬聲硬氣的說道“陛下容稟!臣等自奉詔以來,不敢懈怠,每日督勸各地搜捕蟲卵,數月之間,便燒燬蟲卵三四萬石。倘或真是地方辦事不力,三四月間便將有飛蝗殘境,何至於到七月才有蝗群害民?”

  太尉董承有意挑撥,故意說道“楊公,你的意思是陛下說錯了?”

  “臣只是不欲見陛下如此武斷,蝗群一日可飛百里,今日在此,明日復在彼,如何說是關中蝗?前日鐘繇傳奏,說是涼州飛蝗如雲,風流過境,想來應是西來的蝗群。”楊琦本是剛介強硬的性子,此時有自謂佔了理,冷眼看了董承一下,全然無懼“地方不乏良吏,終日為此奔波,勞苦尤甚,陛下所言,未免太讓人寒心!”

  董承沒想到楊琦還真敢說,一時噎住了,待回過神來,又急忙向皇帝稽首伏下身去,打算就此劾奏。

  皇帝這時回過神來,知道自己剛才失言,被楊琦抓住話頭。他一開始本想趁機斥責一番、掌握主動,將這些人近日裡佔著有理、意圖迫使自己服軟的威風氣勢打盡,孰料楊琦心思敏銳,立即執言發難。這個時候皇帝自然不會說自己錯了,他依舊寒著臉,冷笑道“朝廷要求搜捕蟲卵的詔書難道就只傳給三輔、弘農等郡麼?那雍涼諸州豈非漢土?”

  一番話將楊琦有意混淆的概念重又釐清,朝廷下達給地方的詔書確實是發放給司隸、並、雍、涼等州,但由於目前朝廷的重心是放在關中,旱蝗的主要受災地也是在關中,所以楊琦才借此有意發揮。若說關中各地郡府都盡心竭力,有效遏制住了蝗群的形成,那麼這次蝗群的來源地雍州刺史鐘繇豈不是難逃其咎?

  楊琦態度軟了下來,開脫道“年初朝廷南下討伐張魯,兵馬軍資皆經由雍州,上至刺史、下至郡守,無不為此費心操持,其中有些疏忽也是難免。此外……”他頓了頓,又說道“蝗群源自何處,本無跡可尋,既是自西而來,便是從涼州始發,也猶未可知。”

  “縱然是效力於前方軍事,這轄內民政的本分職事,竟也可以憑此耽誤了?我記得此番大軍過諸郡,沿途只叨擾了武都、漢陽這兩個雍州郡府吧?”董承忽然笑了一下,像是聽見什麼笑話了一樣。

  馬日磾也在一旁皺眉說道“別的不談,單是這次聽聞雍涼蝗群飛至,朝廷便另有詔書,責令各地撲滅蝗蟲。如今其勢不減,竟還愈演愈烈,飛到宮裡來了,此事如何也得有個交代。”

  還能有什麼交代?

  未央宮不比其他地方,政治意義重大,當年孝靈皇帝在溫德殿發現一條青蛇都能引起外間眾說紛紜,何況是這一群飛蝗入宮?

  但皇帝顯然不欲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掰扯下去,他岔開了話頭,先提綱挈領,給事情定下基調“如今當務之急,首在於滅蝗!若是修德便能讓蝗蟲自去,那天下還要治民的大臣做什麼?”

  雖然皇帝改了規矩,以後凡遇到災異都不會推卸給臣下,而是一力承受,但這並不代表他樂意會為了這些瑣事頻繁下罪己詔。

  趙溫熟知皇帝心意,又明白皇帝眼下的難處都是由自己而起,於是趕緊接口附和道“唯!光武皇帝在時,中興之世,仍時有蝗起,可見此非妖異,而是天道自然。故光武皇帝有詔書討除,其言懇切,保民農桑。今不妨出謁者為捕蝗使者,一如各地督派糧草之侍御史,督促郡府、百姓殺滅蝗蟲。”

  “古有討除螟蜮而不盡者,是人不用命而已。”皇帝點頭說道,其實也無怪他心急,督勸地方官員組織滅蝗的詔書他下了不知多少次,遲遲不見有大的成效。雖然滅蝗事務的確艱難,但皇帝已然無法徹底相信地方官員的辦事能力與效率了“謁者台多清正之士,此番由此擇選能員,分赴各郡。”

  如今謁者台長官謁者僕射之位空懸已久,遲遲未有任命,其下只有給事謁者趙咨、楊修諸人,相信這一次捕蝗使者的臨時職事,會讓彼等愈加用命,也會使某個人從中脫穎而出。

  “黎庶多矇昧無知,我聽說時下有不少偏遠鄉村,事蝗如鬼神,輕易不敢殺傷。每遇蝗,皆跪伏祈禱,任由蝗蟲啃食莊稼。”皇帝漸漸地與趙溫一人一句、極有默契的將話題帶了回來“此論實在荒謬至極,此番選派捕蝗使分赴下鄉,不但要督勸滅蝗,更要曉諭事理,讓地方百姓禁絕此等淫祠。害蟲斷絕生計,人人得而誅之,豈有供奉起來的道理?”

  “陛下睿鑑。”趙溫拱手答道。

  捕蝗使者的人選雖然落在謁者台的頭上,但皇帝總有往新事物裡打上個人烙印的想法,他說“捕蝗使者要總領一郡全局,其下捕蝗使則不同,他要親赴鄉里,與黎庶一同滅蝗。謁者台人手不足,姑且只安排到各郡,至於屬下縣鄉,則詔告太學,初平三年入學的太學生若有敢於任事、願意為國效力者,可自薦於闕下。”

  如今距離皇帝重建太學已有快三年的時間了,由於皇帝將學制更改為五年,所以在初平三年第一批入學的學子仍需要一年多的時間才能參與選官的策試。此時皇帝是見彼等在太學待久了,心裡難免會有些浮躁、或是遠離民間疾苦,所以特意給了這麼一個鍛鍊的機會。

  當然,這種苦差事不是所有人都樂意去的,皇帝也只希望能通過這次篩選找出幾個好苗子來,故此有意不提任何的待遇以及福利,在旁人眼中完全是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只有真正憂心黎庶、或者有遠見卓識的人才會選擇正確的道路。

  趙溫等人知道捕蝗使都只是臨時指派,事無則撤的職務,只要不給品秩,請這些太學生做‘臨時工’也未嘗不可,還能從中彌補巨大的人員缺口,提高統籌調度的效率,於是都沒什麼好說的,一一應了下來。

  釐清職權的滅蝗‘專項小組’成立之後,接下來君臣之間要討論的則是如何滅蝗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4 23: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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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一十九章 捕蝗之術

  “秉畀炎火古有經,始不撲除繼無及。”————————【捕蝗謠】

  馬日磾在皇帝這邊吃了癟,不敢再出頭言語;董承也沒什麼好法子,坐在那裡假裝深思,不肯先發言。

  趙溫一時也像是為此事難住,說來說去都只是古人用過的一套陳腔濫調:“蝗蟲本無可怕之處,只是往往集結成群,變化詭譎,方使人生懼而已。然而天下所有的蟲都是一類物,譬如蟻、蜂,沒有不畏人易驅的,蝗蟲亦是如此。”

  董承像是很感興趣,不由催問道:“是這個道理,然則有何計可除之?”

  “天下之田皆有其主,若使百姓黎庶自救其地,未有不盡力殫精的。我聽說飛蛾赴火而亡、蜘蛛就燈而織,可使夜設篝火於溝坎旁,驅蟲紛至,且焚且埋,如是可殄盡矣。”趙溫緩緩說完,輕吐一氣。

  利用生物趨光性來殺蟲的法子古已有之,趙溫說的這法子雖不新鮮,但經久耐用,也算是一個拋磚引玉的獻芹之策。

  有了趙溫起頭,董承自不甘居於人後,他想的法子最為狠厲直接:“蝗蟲初生、飛落在地,皆小眾而害輕,民多不以為意,及長,乃無以為力矣。愚臣淺見,當勒令各地百姓、黎庶,凡有見蝗群,務必報官撲殺。若地主鄰人敢蔭蔽不言,則杖之。人告其官若受而不理、或受理而不親臨撲除、撲除未盡而妄稱已盡者,亦依律罰罪。”

  董承深諳皇帝‘治民先治吏’的意旨,不說如何滅蝗,單說如何督促負責滅蝗者,說的皇帝連連點頭。

  尚書僕射吳碩見狀,立即附和說道:“臣昔年無知,依陛下聖明睿鑑,方明蟲乃卵生,於今蝗蟲正熾,不免有飛落遺卵、以待來年者。故在捕蝗使除蝗之餘,亦要多加探詢,凡飛蝗住落處,應差人取掘蟲卵,若取之不盡而致來年復生者,則以罪論處。”

  董承與吳碩二人顯露嚴苛本性,動輒杖責降罪,讓馬日磾、楊琦等士人大為皺眉,十分反感——偏偏皇帝又喜歡這一類的言論。

  楊琦知道皇帝好實務,不想說那些‘蝗蟲是乃天咎,務以修德自省’、‘除天災者當以德’之類的虛言,又不想在董承等人的高壓之下,捕蝗使人心忐忑,不敢用心效命。於是在想好了一番措辭後,楊琦沉著的說道:“罰使人畏過,賞使人悅命。太尉所言皆為懲處,未及地方用命捕蝗,如何封賞等事,臣以為不可。”

  皇帝也不想因此打擊地方的積極性,刑罰的作用只是威嚇,主要還是以利益驅使:“賞與罰缺一不可,此次除蝗添入吏部年終考評,除此之外,也要有金帛等財物賜下。”

  說罷,他想了想,忽然有了個主意:“官府催促,雖說是好事,但於黎庶來說,到底是件煩擾之事。何如誘之以利?譬如以五斗蝗易一斗粟,時下黎庶深受旱情之苦,朝廷總是要以麥粟接濟,倒不如以此誘使捕蝗,豈不一舉兩得?”

  董承眼前一亮,深覺這是個兩全的法子,兼之又是皇帝提起,如何不隨聲附和?

  倒是趙溫忽然沉吟道:“此法雖妙,但也難保不會有奸吏趁機牟利,從中倒賣。”

  皇帝正好想到了這裡,如今市面上的麥粟一石值數百錢,若是將蝗蟲與麥粟直接掛鉤,難免不會有人上下其手——譬如將收來的蝗蟲偷偷送出去,轉回來再換糧食。

  吳碩知道這是表現的時候了,他立時說道:“只要將當天收來的蝗屍集中稱量,當眾焚燬,由捕蝗使、亭長等員簽發憑據,各定其責,便可無虞。”

  如此一來,等若是提高了犯罪的成本與難度,皇帝輕輕頷首,同意了這個法子。

  楊琦在一旁趁熱打鐵,繼而說道:“追捕飛蝗,必然會損壞田間禾苗,如此愈勞百姓。今歲既有免稅在前,官府不妨以其價贖買之,以慰人心。不然,何人甘願捕蝗者踐踏自家田地?”

  趙溫甚為動容,他只知楊琦性情耿直強項,但卻是個地地道道的大族士人,喜歡引經據典、仗著家世與名望時不時給皇帝點顏色。卻沒想到這樣一個人,居然也能關注到如此細微之處,若不是心存百姓,就算是能想到這一點,也未必會主動去想法解決。

  這樣想著,就連皇帝心中也不免對楊琦高看了一眼,連帶著弘農楊氏,似乎也不是一無是處了。

  楊琦說完後,沉默已久的馬日磾為了表示自己的能力,也搜腸刮肚般的說出幾個建議,他精通經術,滿腦子都是‘修德內省’這一套話,更認為多殺蝗蟲有傷天和,對董承、趙溫等人的法子不以為然。但皇帝已有言在先,他也不會糊塗到故意忤逆,只得勉強說出幾個可有可無的建議,權當應付了事。

  治民本非荀攸所長,加之其又非三公,不說也沒什麼,所以荀攸在一旁寧可藏拙,也不願為了進言而進言。

  皇帝見除蝗的事務有了大致的方略,心境頓時安定了不少,即刻吩咐吳碩將今日議論的內容整理出一份章程,用來讓捕蝗使以及各地官員身體力行。其實除了這些法子以外,皇帝知道還有豢養雞鴨吃蝗、以及人吃蝗的法子,只是在這個時候,豢養雞鴨不僅來不及,而且小家小戶,普通百姓家養的雞鴨一天又能吃多少斤蝗蟲?

  至於將蝗蟲食用的法子,最常見的不過是油炸,可一般黎庶誰家又捨得浪費油?皇帝心裡已經有了一個想法,一邊是要改進食用的方法,一邊是觀察這兩日的時局,再將它拿出來。

  此間話完政事,皇帝忽又提到旁的:“給中散大夫宋泓的懲處,爾等都接到了?”

  董承頓時一個激靈,出聲答道:“臣等既奉口諭,便立時責成中台擬詔,如今詔書已然發下。”

  同為皇帝的丈人,董承向來視中散大夫宋泓、城門校尉伏完為競爭對手,只是伏完向來安分守己,董承一時找不到錯處,唯有宋泓不知收斂,常以寵妃之父自居。董承早就看其不慣,今日雖不知道是為了何事,但一接到穆順帶來的口諭,他便迫不及待的讓吳碩擬詔發下,也不曾顧及馬日磾、楊琦等人陰晴不定的神色。

  此時被皇帝提起來,饒是適才屢出良諫的楊琦,心裡也不免惴惴了起來。 本帖最後由 joa1317 於 2019-7-4 23:5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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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章 隱水暗伏

  “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朱子家訓】

  好在皇帝也不為難他們,只是點到即止:“我也不是聽不進直言規勸,楊公強諫過我數次,哪次我不是虛心接受,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楊公是孝靈皇帝都誇讚服膺的大臣,我尚且如此待之,更遑論其他?”

  眾人都知道皇帝這話是什麼意思,近來為了求雨的事,司徒馬日磾、侍中楊琦沒少向皇帝進言陳說,就連太尉董承都別有用心、時不時的湊在後面附和幾句。出於種種考慮,皇帝不願在輿論的脅迫下祈雨,但此事畢竟是皇帝不怎麼佔理,一直拖下去,難保不會有人在私下裡嘟囔,說天子不在乎生民死活,連祭雨都不肯。

  久而久之,就連皇帝最得力、最受用的親信大臣,司空趙溫也是心裡不安,有些頂不住壓力,順著輿論不咸不淡的勸了兩次,私下也曾請示過皇帝;是否先派三公去祈雨,一步步按流程來,總比僵持著要好。

  皇帝這兩天正在考慮趙溫的提議,只是他不肯輕易妥協,非得在懲處宋泓之後才下決定。如今正好遇見蝗群成災,皇帝更有了轉移注意的藉口,事情便又能拖上一陣了。

  楊琦聽了皇帝的話,難得擠出幾分笑來,淡淡道:“明天子在上,臣敢不竭盡智力?”

  “好了。”皇帝這時擺擺手,站了起來:“只要諸公勤勞國事,一起齊心協力,挺過這次旱蝗,就是雨過天晴、諸事順遂了。”

  事已至此,馬日磾也不好再說什麼,便跟著皇帝的動作與董承等人一同站了起來,向皇帝應諾告退。

  荀攸站在末尾,在離去時意味不明的往皇帝看了一眼,似乎有話要說,但皇帝視而不見,竟像是不曾發覺一般。

  皇帝站在原地目送眾人依次退下之後,又派穆順出去打聽了一番情況,才知道這次闖入未央宮裡的蝗群並不嚴重。畢竟蝗蟲大都喜歡田野壟畝之地,很少會選擇進城去人多的地方,只是許多宮人突然被蝗蟲嚇了一跳,這才引起不小的騷動。這個時候早已被黃門令、掖庭令等人組織宦官、宮人將其分別撲滅了。

  “伏貴人去披香殿了?”皇帝聽到穆順傳來的消息後,先是一愣,隨即點頭道:“也好,她們姊妹情深,且由著她們去吧。”

  他決定將宋都冷落一段時間,讓她長個教訓,免得她以後再糊裡糊塗的犯下錯事。這一次是皇帝念舊情,沒有對宋都進行責罰,但人的舊情就如杯中的水,總有傾倒一空的時候,皇帝與宋都是如此,何況伏壽與宋都之間即使情同姊妹,又能維持多久呢?

  皇帝正如此想著,忽然對穆順說道:“皇后那裡怎麼說?”

  穆順難得見皇帝關切皇后的起居,其實他也正想說起此事:“皇后說已使人在掖庭、永巷等處捕殺蝗蟲,椒房一切安好,請陛下處理政事要緊,萬勿掛念。”

  皇帝知道董皇后向來是知禮懂事的,比起尚且稚嫩的伏壽來說,倒是更能勝任處理後宮事務的職責,只是如今皇帝身邊沒什麼女人,也還沒到真正需要爭寵的時候,暫時的安寧並不能說明什麼。他點了點頭,向穆順囑咐說道:“你一會去傳話,今晚去椒房殿用膳。”

  穆順面色不改,趕緊答諾,就像是應下了極為平常的一件事。

  “另外,你再去知會太官令,讓他們捉些蝗蟲,看看這些蟲子怎麼個簡易的做法才能入口為食。”所謂君子遠庖廚,皇帝自然不會親自去試驗怎麼烹製蝗蟲,將他交給膳房的人來做是最好不過了。

  穆順愣怔了一下,猶豫著說道:“陛下,宮裡不乏珍饈,這蝗蟲又是害物,讓太官去烹製,未免也……”

  他以為皇帝是出於獵奇,想品嚐一些沒有嘗過的東西,畢竟這時候食物種類匱乏、烹飪方式單調,皇家的御膳再怎麼豐富也滿足不了皇帝來自後世的一顆老饕之心。

  豈料皇帝卻不是向當初命湯官製作酸梅湯等物那樣、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口舌,而是為了外間的災民。穆順自小也是貧苦人家出身,只是入宮以來見慣了皇室奢靡的生活,漸漸忘記了當年艱難的歲月,此時被皇帝提起來,穆順心裡勾起了一絲回憶,眼睛發酸,連聲應下。

  沒過一會,平準令賈詡便在殿外求見。

  賈詡前段時間與均輸令麋竺一同籌劃了平抑關中物價的行動,如今頗見成效,以駱伯彥為首的商賈被捉拿入獄,物價逐漸回落,賈詡手頭上的事務也就跟著輕鬆了許多。

  皇帝顧自在席榻上安坐,他知道賈詡求見是為的什麼,不待對方發言,自己便搶先說道:“這次飛蝗,雖然可以將祈雨一事暫且押後,但駱伯彥等奸商一時卻是判不得了。”

  “臣也是這個意思,飛蝗入城,擾亂人心,若是朝廷再行酷法殺人、牽連廣眾,恐怕會招致非議。”中庭上還擱著那隻沒來得及清掃掉的蝗蟲屍體,賈詡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陣,然後一腳邁過,向皇帝稽首行禮後,坐在一邊的席榻上,淡淡的說道:“索性事情未畢,僅是判處彼等商賈並不足以使陛下如願,還得思及長遠”

  “我本也沒想過一勞永逸,那些商賈自從駱伯彥等人被緝捕入獄,便兔死狐悲,不敢開門兜售。搞的民間雖然糧谷的市價下來了,但根本沒有多少在賣,反倒是在暗處的私相售賣,谷價依然高漲不斷。”皇帝無奈的搖了搖頭,縱然是他的權力再大,也敵不過最基本的價值規律與自發的市場行為。

  要想推行宏觀調控基本物價的制度、重新訂立規範的市場秩序,還是任重道遠。

  “這只是小患。”賈詡顯然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輕聲說道:“有太倉與均輸監定量發放、售賣糧食,保證最貧寒的黎庶吃得上飯,人心就亂不起來。”

  見皇帝點頭不語,賈詡沉吟了一下,忽然說道:“如今旱蝗看似勢大難制,其實上有朝廷一心治災,下有地方綢繆在先,災紓難解,不過時日長短而已。想來若是入秋雨至,災禍便可消於無形,是故如今最值得憂心的,仍還是關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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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一章 視事如紋

  “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矣。”————————【國語·周語上】

  皇帝立即提起精神來,這些天他雖然一直忙於關中受災、益州新附的事情,但對於關東的情況卻是一刻也不曾疏忽過。他此刻沒有餘力插手關東的時局,但明面上有前將軍朱儁、汝南太守劉艾等人為他坐鎮地方,保持朝廷的存在感;私底下又有賈詡派去的平準監探子借助遊蕩四方的俠客,在河北、荊州等地源源不斷的輸送隱蔽的消息。

  再憑藉著前世的見聞與記憶,皇帝可謂是足不出戶,卻將關東局勢瞭然於心。

  “劉艾已經傳來奏疏,言曹操已兵出泰山,南下琅邪。”汝南太守劉艾與沛相田疇是皇帝放在豫州的親信,他們既是防禦袁術的揚州前線、又是制約徐州與兗州的釘子。前將軍朱儁雖然仍兼任著豫州刺史,但也是個精明事故的人,主動將豫州的民政交給劉艾打理,自己只顧著河南一帶,所以劉艾便時常給皇帝傳遞消息,充作耳目。

  劉艾的奏疏是昨天下午傳進宮來的,用的是密奏形式的封事,所以沒有走承明殿的流程,第一時間放在皇帝案頭。皇帝適才心情煩悶,除了因為祈雨,其他的還是因為這個,他想起荀攸欲言又止的神情,臉色不由淡了下來,輕嘆道:“曹孟德到底是心存顧慮,見二袁有合流之勢、對抗朝廷,心裡還想著觀望局勢……這所謂的‘忠臣’尚且如此,遑論其他?”

  “當年曹操一無所有,麾下只有若干兵馬,憑著腔中熱血,便敢隻身追討董賊。”賈詡輕輕一笑,說道:“如今曹操坐擁兗州,兵馬數萬,儼然一方諸侯,再讓他舍盡身家、傾心護國,倒是未必了。”

  皇帝拿起茶碗,淺淺的抿了一口,輕描淡寫的說道:“人心如此,有了基業與勢力,便都會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當年英勇孤膽、‘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人,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賈詡沉默了一下,皇帝的話裡似乎意有所指,讓賈詡背後微冷,然而他的沉默只有一瞬,很快又恢復了常態:“曹操此時的身家全仰賴袁氏施予,袁本初幾次行文不許其以相幫袁譚的理由、邁入青州地界,可謂防之如虎。曹操最是審明利害,如何願意開罪袁氏?他此番南下琅邪、作勢阻斷徐州,便是儘可能的為陛下示好了。”

  如今天下的局勢逐漸明朗,形成以二袁意圖合流、打通冀州與揚州之間的聯繫,互通聲氣,與坐擁西陲的朝廷分庭抗禮的局面。二袁若是佔據了青徐,那麼兩家就可以連在一起,彼此攻守進退,就會變得很難對付。居於兩者之間的徐州就成了最關鍵的位置,而曹操的舉措,卻毫不掩飾的表現出其想做能輕易影響成敗的、關鍵勢力的野心。

  “徐州我已有劉備,他再想將人踢走、自己頂上,這就是對朝廷的示好?”皇帝放下茶碗,見賈詡低垂著眼,便示意對方不用拘謹,只管喝茶解渴,再冷聲說道:“曹操此人分寸倒是拿捏得好,知道朝廷容忍他的底線在哪裡,若說他是憑空猜的,我卻是不信。”

  賈詡其實並不渴,礙於王命,不得不像征性的拿起茶碗作勢欲飲,此番正好將拿起的茶碗放回手心,慢吞吞的說道:“劉備不善軍事,抵禦袁術尚且吃力,何足以託付東方之事?荀君也是為了朝廷著想。”

  皇帝並沒有說是誰在暗中與曹操有聯繫,但荀氏與曹操麾下的門客都是同出潁川,荀彧更是曹操的心腹幕僚,皇帝為了籠絡曹操,默許荀氏之間的信息交流,這一點賈詡是知道的。但是荀氏經營了那麼多,卻還是沒有讓曹操徹底下定決心脫離袁氏陣營,這其中的功用不免讓皇帝有些失望,連帶著語氣裡也不自覺的透露了情緒。

  但賈詡卻開口為荀氏開脫,這倒讓皇帝微感訝異,不過想想也是,賈詡何等謹慎小心的人,輕易不說人是非,那會這麼急躁。

  皇帝略一定神,說道:“適才詔承明殿諸公議論治蝗,荀君還想留下與我單獨詔對,我那時心裡正為此事厭煩,故不願見他。等晾他一陣子後,再詔他入內,讓他私下聯繫曹操不假,但若連為誰謀事都忘了,我可不許。”

  “謹諾,荀君睿智明達,自然不會有負於陛下。”賈詡難得為荀攸說了幾句好話後,輕輕別開這個話題,另外問道:“竊不知陛下於關東事,可有謀定?”

  皇帝目光凝了一瞬,說道:“曹操這回是要試我與袁紹二人的心胸,我豈能不遂其所願?著即命劉艾、田疇二人領兵南下,先將仍在袁術手中的沛國、汝南部分縣城收復,不要去插手徐州事務。”

  賈詡到底是沒有喝下那碗茶,他放下茶碗,拱手附和道:“陛下睿鑑,劉艾等人若是按兵不動,曹操難免不會心存顧忌,不敢放手施為。此著既能策應劉備在淮南的戰事,夾擊袁術、又能讓曹操放心,明白朝廷的大度。”

  皇帝冷笑一聲:“他若是明智,就不會將劉備逼的太絕,等那時朝廷再給他授鎮東將軍,劉備轉任他職即可。我篤定以袁紹的心胸,未必會容忍曹操奪了他囊中之物。這時候曹操若還下不了決斷……”說著,皇帝目光驟然一寒:“我也不是非他不可!”

  醞釀了這麼久,終於等到了這句話,賈詡微不可察的吁了口氣,有些心滿意足。

  對於荀氏乃至於潁川士人的盤算,賈詡心知肚明,雖然他與荀攸一直斗而不破,但也不會眼看著對方的勢力做大。更何況,他現在做的這些都是一步步為皇帝籌算,有功利於朝廷,即便皇帝心裡清楚,也不會說他什麼。至於琅邪王在國內的小動作,也在皇帝的容忍範圍之內,眼下也還不是袒露的時候。

  賈詡眯了眯眼,思忖的目光注視著茶水中的倒影。

  “近來關中多難,上個月又出了地動、日食,難保不會有人藉機生事,中傷朝廷。民間的物議,你得為我盯好,尤其得留意著河北。”皇帝意味深長的看了賈詡一眼。

  賈詡身子一震,立時回過神來,離席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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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二章 神人授劍

  “夫刀劍之由出,已久矣。前王后帝,莫不鑄之。”————————【古今刀劍錄】

  冀州,渤海郡。

  一柄長劍靜靜地躺在袁紹身前的桌案上,劍的底下墊著血紅色的錦緞,劍光宛若明月秋水,流暢柔順、毫無阻滯,帶著凜然寒意,彷彿是一條在冰窖裡封凍已久的玉、又像是沉睡的蛟龍。

  正凝著目光看劍的袁紹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怕被這柄寶劍的寒光照進他如淵潭般的眸子深處。

  寶劍除去劍柄,全長三尺六寸,重約一斤五兩,劍格是一塊純白無瑕的美玉、雕琢成一隻獸首模樣,劍柄纏住鯊皮。劍身修長完美,鋒芒畢露之餘,又不失其華貴。最讓人出奇的是這劍刃的末端有一處金色的篆體銘文,其上端正的刻著‘思召’二字。

  袁紹一手握住劍柄,穩穩地將其平舉胸前,另一手從袖中掏出一張絲帕,他將絲帕拿到寶劍的上方,然後鬆開手,任其飄然落下。絲帕悠悠飄落在劍身之上,中間彷彿沒有受到任何阻礙,絲帕卻很是自然被劍刃分成兩半。

  幾乎不染纖塵的劍刃反射著室內的燈光,也如鏡子一般照出了在座眾人屏息靜默的神色。

  “恭喜明公收得寶劍!”郭圖首先打破沉默,在席上躬身拜倒。

  逄紀、荀諶等一行人也跟著拜倒稱賀。

  田豐皺著眉頭,似是在猶豫要不要打斷眼前這副士人之間最尋常、也毫無意義的‘鑑寶’活動。

  沮授擔憂的看了田豐一眼,袁紹的為人就是這樣,最喜歡借由談論一件不相干的士人雅事,來慢慢引出正題,即便是當年關東聯軍商議進討董卓,袁紹也要不緊不慢,更是持一新得的玉印與曹操把玩——最後致使曹操拂袖而去。

  正如當年的玉印,此時的寶劍想必也是同樣,袁紹如此大張旗鼓,絕不只是讓人鑑賞他新得的寶劍而已。田豐若是學曹操拂袖而去,或是直言懇諫,不僅會拂了袁紹的興致、更會給某些人中傷的契機。

  好在田豐見慣了袁紹的行事作風,此時竟生生的忍了下來,倒是讓沮授、郭圖詫異了一下。

  袁紹面上並無喜色,只微微點頭:“說起這劍的來歷倒也是樁奇事,昨夜我見庭間月色澄明,於是披衣下榻,在廡廊下隨處走動,賞玩月色……”

  郭圖等人立即做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期盼著袁紹繼續往下說,而沮授卻清楚無誤的聽見身旁田豐好像不耐煩的深吸了口氣。

  袁紹不急不慢,慢條斯理的把劍放下,拿起酒碗輕抿了一口,淡淡說道:“後來不知怎麼,我見有一男子身著白衣,立於庭間,其容顏俊秀,恍然如神仙中人。此人見了我,便將腰間寶劍解下,捧交予我,我剛一接過,便突然驚醒,原來我不知何時便靠著廊柱熟睡了。”

  說到這裡,袁紹有意無意的掃視了一遍眾人意味不明的神色,放下酒碗,嘴角含笑:“等回到臥榻,卻見一柄劍正放在床上,我拿起一看,可不是夢中那柄?”

  眾人沉默了一陣,就連最愛奉承袁紹的郭圖此時也遲疑著不敢接話,場面靜了半晌,郭圖方在袁紹的注視下緩緩斟酌著措辭:“明公得遇神人授劍,實乃吉兆。”

  “是啊。”袁紹的聲音沉了下來:“只是我苦思良久,卻不知道這劍銘‘思召’是什麼意思。諸君皆博學明達之士,不妨為我解之?”

  饒是郭圖向來大膽,此時也不由臉色一白,不敢答話。他都尚且如此,更何況是身後的逄紀、荀諶等人。田豐看到這副景象,心裡嗤笑,一顆躁動的心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袁紹見了這副模樣,知道他們心裡都有數,但就是不敢說,不由得冷哼了一聲。

  沒過多久,人群中一個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突然起身說道:“思召者,是思‘紹’者也,這劍有明公的名諱,是天授明公,降下大任。”

  郭圖、田豐等人頓時一驚,紛紛轉身回顧,卻見那男子正是冀州鉅鹿人、主簿耿苞。袁紹自入冀州以來,大肆征辟本地士人以籠絡人心,譬如以田豐、沮授為治中、別駕。如今田豐與沮授已是冀州士人的翹楚,手握重權,而權力不弱於從事的主簿耿苞卻始終默默無聞,聲名不顯。如今他這一番話讓自己驟然成為眾矢之的,許多人都意味深長的看著耿苞,心裡五味雜陳。

  這天下自夏朝以來,歷經夏商周數朝迭代、上千年紛亂,多少奇珍異寶流落在野,撿到前代遺物並不是什麼稀罕事,若是尋常物事,郭圖、逄紀等人也不會這麼如臨大敵,當個稀奇說一說也就過去了。

  但是‘偶得寶劍’卻非同一般。

  上一個有類似遭遇的人,是在南陽鄂山得到一劍,上有小篆銘文,其文曰‘秀霸’,後來這個人便是中興漢室的光武皇帝。再上一個,也是於南山得意鐵劍,上有大篆銘文,其文曰‘赤霄’,這人便是開創四百年漢室基業的高皇帝。

  光武皇帝與高皇帝得到寶劍的故事太過傳奇,但卻不可否認因為他們的際遇,導致‘偶得寶劍’這一事件被添上了濃厚的政治色彩。

  何況袁紹手中的是有他名字佩劍,意義非同一般,用心更是昭然若揭。

  郭圖禁不起這樣的試探,正想裝個糊塗、設法應付過去,沒想到卻被耿苞一言捅破,這下便是裝傻都不成,更是非要表態不可了。更何況不說倒還好,耿苞一旦搶先,倒顯得郭圖畏縮膽怯了。為免讓袁紹對他有所不滿,郭圖只好訕笑著補救道:“原來如此!在下愚鈍,竟是沒想到還有這一層意思,既名‘思召’,便是‘神人思召’之意。”

  逄紀等人見郭圖說話了,也都你言我一語的附和了起來,只是說話間語氣不是很足,明顯有些言不由衷。

  袁紹察覺到了眾人勉強為難的態度,眼底神采一黯,忽然笑道:“什麼‘神人思召’?不過一把寶劍,我府中又寶劍數百,雖不比它鋒利,但終歸是把像樣的劍而已。”說著,他就真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將劍拿給一旁侍立的婢女,將寶劍好生擦拭了一番,放入匣中封存。
Babcorn 發表於 2019-7-4 23:57
第三百二十三章 唯親是任

  “天下至不仁之事,其始為之者,未必不托於義以生其安忍之心。”————————【讀通鑑論·卷九】

  郭圖這時才發覺身後已然出了一層冷汗,袁紹突然拿這把劍說事,顯然是藉機試探他們的態度,郭圖、逄紀等人都是響應袁紹號召,從潁川跑到冀州的士人。雖然他們或多或少與袁氏有過恩義,願意投奔袁紹門下,最多是想接著輔佐袁紹匡扶漢室,建立一個純粹的士人朝廷。雖然隨著天下時局的愈發混亂、以及袁紹勢力的逐漸膨脹,有些人也不免會起了些別的心思。

  但是想歸想,做歸做,可若真要堂而皇之的說出來,郭圖等人卻又是猶疑不決了。

  畢竟漢室四百年的餘威仍舊如陰影般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關中的小天子也不是闇弱無能的庸主,天下之事尚有翻覆之機,郭圖等人沒必要為了袁紹自絕後路。

  袁紹也知道會得到這麼一個結果,早在當年頓兵壺關的時候,他就以‘五行德運’一事試探過眾人心意,那時的答案尚且模棱兩可,何況是現在?不過當時郭圖好歹還會為他說出‘國家無人君之象’這樣的狂悖之言,這時候卻只會瞻前顧後,顧慮重重,讓袁紹好不失望。

  “明公。”田豐見婢女抱走了劍匣,急於將此事告一段落,拱手說道:“青州的軍報來了已有二三日,事情急迫,近來又頗多不平之事,還望明公早下決斷。”

  “是啊。”郭圖難得附和了田豐一句,作為潁川士人看好的袁氏繼承人,郭圖自然也要為袁譚之急而急:“大公子從青州傳訊來,欲南結呂布、昌豨,暫時驅其前行,借他們之手與曹操交戰。一來可以使明公與曹操之間留有餘地,以便日後和解;二來也好趁著青州修養軍旅,給徐州添些麻煩,不使曹、劉……或者後將軍坐大。”

  “嗯……”袁紹幾乎微不可察的嘆了口氣,很是疲憊的往後靠在憑幾上,緩緩說道:“我實在沒想到曹孟德會違逆我啊。”

  現在哪裡是談舊情的時候!

  田豐心裡忍不住暗罵了一通,面沉如水,端坐在席上只是略微躬身,算是行禮了:“曹孟德心懷大志,自得兗州後便勢大難制,此番若是讓他得了徐州,聯合兗、徐之地,阻斷南北,實在非我軍之福。”

  袁紹皺了皺眉,雖然知道田豐秉性如此,但還是有些不喜田豐這副態度。但眼下時局微妙,袁紹還是容忍了下來,未曾發作:“顯思的這個計策深得我意,可見他在青州長進了不少,雖說犯下錯判戰機,致使麴義兵敗,但兵家無有常勝不敗者,只要達到了目的,就不算大過。”

  正說著,袁紹的眼神在郭圖、荀諶等人的臉上掃過,郭圖面色不改,拱手道:“明公說的是,大公子初入青州時,其地唯有平原一郡而已。短短數月,便北擊田楷、東逐呂布,耀兵海隅,使豪強歸心,百姓欣然擁戴。足以見大公子心智材力,不愧是明公一手教養,今後安集青徐,為我軍助力,明公大可無憂矣。”

  郭圖將袁譚的功勞全推給了袁紹這個當父親的,雖然袁紹並不是很喜歡這個長子,但他卻喜歡聽好話,於是得意的笑了起來:“我也有這般想法,如今顯思只是都督,要治理青州,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順’。我有意舉薦他為青州刺史,管理青州軍政事務,高覽、麴義、崔巨業等將歸其調遣。”

  袁紹對於膝下子嗣的前程顯然經過了一番深思熟慮,心中對他們的安排也初步有了一個雛形,此時正好將其慢慢推行出來。

  田豐忽然皺起眉頭,提出了不同的意見:“若是以大公子為青州刺史,臧子源那邊又該如何交代呢?”

  此時的青州刺史臧洪雖是袁紹所署任,但嚴格意義上並不算是袁紹的部下,臧洪是名將之後,在中原很有名望,當年酸棗會盟,舉兵討董,各路方伯皆不肯當出頭鳥、紛紛辭讓,於是共推臧洪。臧洪也義不容辭,當即升壇,歃血為盟,說了一番慷慨陳詞,讓在場的各有異心的刺史郡守說得激奮不已。後來隨著各種原因以及局勢的變化,聯盟的首領漸漸的成了袁紹,而臧洪則因緣際會,留在了袁紹幕府。

  袁紹當初一是顧忌著臧洪的名望,不敢怠慢、二是騰不出手去應付青州,只好表臧洪為青州刺史,讓他開闢第二戰場,抵禦青州的田楷。如今袁紹實力不再是剛得冀州時的小心謹慎、如履薄冰了,而他又對臧洪的名望、實力深為忌憚,此番得到了機會,正好將其調離。

  不過臧洪好歹是頗具名望、當年組織過聯軍的忠義之士,袁紹要動他還得費一番心思與口舌:“臧子源的去處我也想到了,我記得他當初才去青州不久,青州便‘群盜奔走’,可見其治民之能。正好田芬近來說東郡仍有不少黃巾餘賊,我打算讓他改任東郡太守,治東武陽,即日起撤離平原。”

  此言一出,田豐、郭圖等人俱是眼前一亮,不住頷首。

  田芬雖然頂著一個兗州刺史的名頭,但手中幾乎沒有任何實權,就連州治所在的東郡都是由曹操的親族、折衝校尉夏侯惇擔任太守,無論做什麼事都在人家的掌控之下。如今袁紹幾乎要與曹操決裂,東郡與冀州接壤,位置關鍵,自然要將事權拿回來。

  “據傳報,夏侯惇現今駐兵泰山,並不在東郡,臧子源大可趁機為明公入駐此地。”郭圖緩緩說完,抬頭看了眼袁紹,對方似乎仍沉浸在曹操背離的失落之中。郭圖猶豫了下,進言說道:“曹孟德如此作為,可見此子野心不小,以後必是不甘居於人下!明公要早做籌算,萬勿因舊誼而誤了大事。”

  “我知道。”袁紹擺了擺手,眼睛盯著桌案上喝了一半的酒碗,語氣平淡、似在喃喃自語:“不然也不會在兗州做的那一番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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