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12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13:59
第三百四十四章 雲來深遠

  「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阿房宮賦

  未央宮,鴛鸞殿。

  伏壽正靠在席榻上午睡,一頭青絲綰成尋常樣式的墮馬髻,上頭簡單的插著一根銀製的步搖,身上罩著件薄如蟬翼的素紗襌衣,手中持著一柄圓如滿月的素絹宮扇。與一般的宮扇所不同的是,這柄宮扇扇面素白,其上看似隨意的畫著幾筆蘭草,右上角依稀寫著幾行小字。鄒氏離得遠了,一時難以辨清,也無暇辨清,她氣沖沖的走到伏壽跟前,將食盒往桌案上一放——

  「怎麼了這是?」伏壽立時被驚醒,動作自然的將這柄特殊的宮扇往胸口收了收,一手持著扇柄、另一手勾著扇面頂端的邊緣處。她一瞧見桌案上的食盒,心裡便有數了「陛下定然是乏累了,不想動用,索性交由我們進用了吧。」

  趙采女幾次眼神示意都不頂用,鄒氏仍要訴苦道「才不是為的這個——」

  「怎麼了?有吃的?」鄒氏的話立時被人打斷,只見外頭衣袂翩翩,如旋風般飛進來一名年輕采女,淡掃蛾眉、眼波流轉,雖容色不如鄒氏嬌豔,卻比鄒氏多了幾分俏麗。她幾步來到伏壽跟前,馬馬虎虎行禮過後,便著急的往桌上看去。

  「讓你給我搧風的時候不見蹤影,偏就這時候耳聰目明。」伏壽盯了馮方女一眼,半邊笑靨在素白的宮扇下隱約可見。

  馮方女是司隸人,與鄒氏一同採選入宮,天性嬌憨,幸而是留在伏壽這裡,不然若是在董皇后或是宋貴人處,指不定是一場雞飛狗跳「貴人,廊下有塊蔭處,又遮陰又清靜——」

  鄒氏被對方這麼一打岔,也沒有繼續向伏壽抱怨的心思,報復性的打岔道「那不是你常躲懶的地方麼?」

  「什麼啊——」馮方女有些不好意思的捏了捏手絹,一邊瞥向伏壽,不好意思的說道「我那是、那是……」

  鄒氏與馮方女情誼深厚,誓如姊妹,此時餘光瞥見伏壽正含著笑、一副看熱鬧的神態,心裡更想著拿對方來逗樂「那是什麼?」

  「要你管!」馮方女氣急敗壞,拿手絹往對方肩上拍了一下,動作輕盈得卻像是在試圖撲一隻落在肩頭的蝴蝶。

  伏壽在一邊樂呵呵的笑著,不去做任何干涉,馮方女的性子她不是管不了,而是不想管。畢竟這世上有太多壓抑天性、維持端莊嫻靜的年輕女子了,少她一個馮方女,又如何?

  趙采女一絲不苟的坐在身旁,面容平靜,那兩人的嬉笑打鬧似乎與她無關,她忍不住看向斜靠榻上的伏壽,目光中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擔憂。如今董皇后安坐中宮、地位穩固,皇帝又甚少偏愛鴛鸞殿,伏壽再如此甘於平淡,以後該如何是好?

  伏壽卻是趁此悄悄露出一邊扇面,低頭審視著扇面上的詩與畫,眼底滿是柔情。

  那扇面上的字端正而不失流暢,風骨而不失瀟灑,瘦勁爽利、筆鋒如剪蘭修竹,倒是與畫上纖細的蘭草相得益彰。

  這種『瘦筋』的獨特字體,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會寫。

  掖庭,椒房殿。

  長御驅退旁人,獨自走進殿內,將剛才的見聞簡要轉述給了董皇后。

  董皇后剛洗完了頭髮,空氣中還殘留著皂莢的清香與氤氳的水汽,她握著半乾的頭髮,任由長御用葛布擦拭著「陛下心裡比誰都憂慮,我等將心意示到了便好,雨落之前,不用再去煩擾了。」

  「謹諾。」長御答應一聲,繼續低頭幫對方擦拭著頭髮。

  「你說你遇見伏壽身邊的采女,那宋都身邊的郭氏呢?」董皇后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忽然問道。

  長御將葛布放在一邊,伸手拿起一隻梳子,搖頭道「這倒未曾見到,或許是早來過了,又或許是還在後頭。」

  「國家一入宮我便派你去了,除了伏壽事先備好了,否則豈能還有快過你的?不過那個郭氏也是有智計的,不該想不到……」董皇后知道宋都前段時間因為說了不該說的話,被皇帝訓斥了一番。她不免想起宋都的小女兒脾氣,心裡頓時明白了幾分「她還這麼不知事。」

  「宋貴人不知事,可伏貴人卻知事得很。」長御想起今天見到的鄒氏,對方出色的容貌就連她這個女子看了都妒忌,更何況是皇帝?伏壽特意派這麼個人跟著趙采女給皇帝送膳食,安的什麼心,不用說也知道。

  董皇后聽了原委後,卻不想以往那麼急迫,而是神色平淡的看著鏡子裡的人,那人面如銀盤,髮絲如墨,目光深邃而悠長「她若真能讓陛下動心,如何不是好事一件?」

  雨是在當天半夜裡下的,先是天空中隱隱傳來一聲悶響,而後便四處同時響起了沙沙的雨聲。這雨絲太輕柔了、雨聲太細微了,若是不加留意,任誰也不會發現夜間驟涼的天氣全是因為這場淅淅瀝瀝的微雨。濃濃的夜幕中吹著微風,帶著一絲塵土的氣息,那沙沙的雨聲彷彿讓人置身於春夜裡的蠶室、成千上萬條蠶不停的咀嚼著桑葉。

  這像是一個錯覺,可伴隨著四周隱隱約約、竭力壓制的歡呼聲,卻由不得不信——是真的下雨了。

  皇帝從枕上驚醒,臉上由衷的流露出喜色,他忙披了件單衣,命人推開殿門,走到簷下。庭間的天氣十分涼爽,彷彿讓人一下子從夏天來到秋天,皇帝伸手在簷下接了幾滴雨在掌心,那久違的觸感讓他愈加喜悅「好、好!」

  「快去命人看好天池盆,明日報我水深。」皇帝一手攏了攏衣領,另一手仍伸出去接著雨點。

  天池盆是古代測量降雨量的圓形容器,各級官府皆備此物,用以預測旱澇,未央宮中也常備此物,是由一整塊巨石雕琢而成,從孝武皇帝時便流傳至今。

  穆順笑著說道「謹諾!」他故意表現出慎重的樣子,對身旁的中黃門催促著,以配合皇帝的情緒「快、快去盯著天池盆!」

  這是場難得的驟雨,雨絲細小,而且說停就停。穆順仰頭看著天穹之上漆黑如墨的烏雲,偶爾從縫隙裡露出一鉤弦月,向意猶未盡的皇帝勸說道「陛下,奴婢看這雲越堆越厚、風也未停,看樣子明早還要下大雨。這晚間風寒,等雨落也不急於一時,不妨先歇了吧!」

  「好!」皇帝仰著臉,半年來重若千鈞壓在他肩頭的擔子一時盡然鬆懈了,他如釋重負的笑著、樂著,任由雨水順著手腕流入袖中。這場雨彷彿沖掉了皇帝面上成熟的偽裝,難得露出了這年紀的少年該有的欣悅模樣「下吧,痛痛快快下吧!」

  「陛下是天子,天帝感召,豈敢不下?這回一定要下個夠!」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14:00
第三百四十五章 念不欲生

  「忠順不失,以事其上,然後能保其祿位,而守其祭祀。」————————【孝經‧士章第五】

  就在清涼殿,皇帝喜逢甘霖的時候,同樣的夜晚,長安城中的楊氏府上,也在細數雨聲。

  「聽。」站在窗邊凝視夜色的太學祭酒楊懿忽然轉過身來,伴隨著窗外隨之而起的淅瀝雨聲,對屋中眾人說道:「下雨了。」

  「甘霖滅旱魃,關中百姓有救,這是喜事。」光祿勳楊彪坐在席榻上,淡淡的說著,語氣卻不如何輕快。他將視線移到一側的床榻上,此時已是深夜,室內仍燈火通明,弘農楊氏在朝的親族皆在此處守候著。楊彪看著床榻上氣若游絲的楊瓚,還有坐在他對面閉目養神的五官中郎將楊眾、以及這兩日常在病榻寸步不離、以致面容消瘦的楊琦,忽然覺得身心疲憊。

  「雨落,明朝當與群臣入宮,為陛下賀雨足。」楊眾忽然睜開雙眼,中氣十足的說道。

  楊懿在窗邊吹了會涼風,邁步走了過來,道:「誠乃社稷之福!此雨一下,關中流言不告而破,壓抑這麼久的朝堂,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背後感受到窗外吹來的夜風,楊琦不滿的說道:「把窗關上!」

  輩分最小的楊修不待吩咐,立即自覺從楊彪身邊站起,走到半敞的窗邊。窗外是黑漆漆的庭院,栽植的梧桐、桂樹皆與夜色融為一體,天空中聚集著墨色的濃雲、在雲層的邊緣微微露出鉛灰色的光亮,屋宇樓閣的輪廓在這綿綿的雨夜若隱若現。楊修一把關上了窗戶,將久逢的細雨隔絕在外。

  楊懿似有些不滿的嘟囔了幾句,他到底懾服於楊琦在族中的威望,老老實實的在楊眾身邊坐下。

  尚書令楊瓚自從中暑之後便一直纏綿病榻,先是生了一場小病,後來不知怎麼引起了體內的隱疾,加之年歲已大,很快就急劇惡化,速度快得連視診的太醫都沒來得及反應。

  作為與楊瓚關係最親的楊琦,數日以來都在為其奔波照顧,然而人力終究難敵天命,直到今日,太醫遺憾的告辭離去,並囑咐預備後事。楊瓚身為楊氏嫡傳,當朝尚書令,臨終之時,所有的楊氏親族都要在病榻前送他一程。

  室內一時靜了下來,閉目躺在榻上的楊瓚喉中突然含糊不清的傳出幾聲痰聲,勉力睜開眼睛看向眾人,最終將視線移到楊琦身上:「……下雨了?」

  「下了。」楊琦替楊瓚掖著被子,點頭說道:「你再睡一會吧。」

  楊瓚搖了搖頭,許是昏睡的太久,他這一覺醒來頭腦異常清醒:「陛下當心安了。」

  「這兩日馬翁叔也病了,承明殿就只剩下董承那個老革張狂放恣,趙子柔也是一味奉上。」楊懿聽到這一聲感慨,忍不住說道:「多事之秋,誰又說真的心安。」

  「在此間就不要說別處的事了。」楊琦不滿的看了楊懿一眼。

  「無妨、無妨,讓他說。」楊瓚艱難的抬起手制止了楊琦,目光看向眾人:「馬翁叔怎麼了?」

  楊眾目光在室內游移了下,淡淡說道:「無非是豪強趁著災年大飢,都會做的事情,馬翁叔不一定會親手去做,但到底是馬氏親族在扶風領的頭。國家近來最憎惡的就是此等行徑,馬氏也是高門大族,遇見小利仍不能把持本心,也是可惜。」

  「我家難道就未曾做過?」楊彪忽然不客氣的看向某一處。

  楊懿頓時有些不自然了起來,他在席榻上有些坐立不安,心虛道:「樹木繁茂,總會有些殘枝壞葉,枝幹縱然挺拔,又何能制之?何況,早已讓彼等收斂了……」

  「那、弘農呢?」楊瓚看向楊琦,眼裡一片渾濁。

  「弘農不過是些鄉亭村夫爭水械鬥,早已平息了。」楊琦拍了拍楊瓚的手,寬慰的說道。

  楊瓚嘆了一口氣道:「就怕會連累到我等頭上。」接著,他又說道:「黃子琰怎麼說?」

  「這場雨過後,如無意外,黃子琰就要起復了。」楊琦低聲說道,眼底烏黑,聲音有些疲倦:「他到底是能靠得住的,此外,我觀近日朝野輿論,馬翁叔未必是因著此事而受猜忌。」

  楊瓚眼神一黯,不再多言。

  幾人不冷不熱的又說了幾句話,都沒有讓楊瓚多操心外間的事務,可楊瓚心裡卻明白眼下更應該韜光養晦的道理。這些天楊瓚的頭腦時而清醒時而混沌,有時竟不知是做夢還是現實,過往發生的一切都重現在眼前,他彷彿回到初平三年的春天,那時關中連續下雨六十餘日,他與王允、士孫瑞一同登台祭天請霽,就在那旁近無人的高台之上,三人定下了誅董的大計。

  然後又是那一天,在得知皇帝病癒後聰慧異常,一眼洞穿他們籌劃的密謀。那時王允尚不以為然,唯獨他私下裡尋到楊琦,勸他抓住皇帝這條線,為楊氏在皇帝這一朝掙出了天地。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起,皇帝開始提防他們,而他們也不對皇帝處處支持了呢?

  楊瓚腦中保持著最後一刻的清明,他緊緊握住楊琦的手,一如當年在尚書檯背著王允讓楊琦做的決定:「馬日磾私心太重……」

  只惜話說到一半,楊瓚便猛地咳嗽了起來,楊琦等人見他面色浮現一片妖異的紅色,喉間『呵呵』有聲,眼看著就要不行了。眾人大驚,忙也似的湊到跟前,而楊瓚這時已經話不成句,一隻手緊緊握著楊琦,嘴裡含糊不清的說著:「夫……夫唯不爭。」

  「公飾!」楊琦立時臉色大變,倉皇的站了起來,往後跌了兩步,身形不穩。

  一旁的長子楊亮眼疾手快,立即伸手扶住了楊琦,可此時楊琦早已六神無主,而屋外的下人聽見呼聲,瞥見了情況,也開始一個個低聲啜泣了起來。

  這一夜宅邸中都不得安寧,夜間的驟雨也不知何時在停了下來,府中數十名僕役不停的踩著濕滑的路面進進出出,他們搬來了早已預備好的喪儀,雖然此時還是宵禁,但在天亮將消息傳出去之前,一應事務都要準備妥當。

  楊琦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在一邊,家中便由楊彪、楊眾等人強打起精神,一一調配。楊修在一邊跟著父親,楊瓚到底算他的叔伯,自己也想跟著做些事。可楊彪卻趁著四下無人,偷偷拉了楊修一下,囑咐道:「你回去歇息吧,明日由你入宮向陛下呈報喪情。」

  「可是……」楊修似還有話說。

  「沒什麼可是的。」楊彪瞪了他一眼,嚴肅的說道:「幸而朝廷喜事當頭,這場喪事不能辦的太大,既少些矚目,也能讓國家念及情分……你要記住那句話『夫唯不爭』!」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14:00
第三百四十六章 雲行雨施

  「於是景公出野暴露。三日,天果大雨,民盡得種時。」————————【晏子春秋‧內篇諫上】

  下了這麼場及時雨,便是穆順再如何屢次相勸夜深露重,皇帝也不捨此時良宵。他問了問時辰,得知現在正是寅末,也即後世凌晨四五點的時候,眼下秋分未至,依然是晝長夜短,再過幾刻東方就要先露魚腹白了。

  驟雨停歇,簷下仍滴落著殘餘的雨水,清涼殿四周皆是『叮咚』的滴水聲,聽上去別有一番樂趣。皇帝拿著葛布擦拭著沾濕的手腕、小臂,輕聲問道:「尚書檯和承明廬今夜是何人值守?」

  為了應對皇帝夜裡不眠而『偶發』的雅興,穆順早已將每夜值宿宮中的近侍名單熟記於心,此刻他想了一想,答道:「尚書檯的是尚書郎趙泳、扈瑁;承明廬那裡,是黃門侍郎劉繇、王昶。」

  趙泳是趙溫的兒子,在前司徒趙謙死後,由於趙謙的兒子生性寡淡,拒不出仕,現今又在益州收復後扶柩南下,於是皇帝便任命了趙泳入尚書檯,也算是恩蔭。扈瑁則聲名不顯,雖是潁川人,但平日裡素來低調,皇帝對他也沒什麼印象。至於劉繇、王昶二人,他們兩人的身份,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有意思。」聽到這些人的名字後,皇帝意味深長的笑了笑,把葛布往一個中黃門手上一丟,說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若是都醒了,便就一齊喚來乘涼吧。」

  「謹諾。」穆順出聲應下,身旁自有人奉命前去。

  皇帝自然不會輕易在私密的寢殿接見臣子,在中黃門去傳召的時候,皇帝移駕來到清涼殿左近的一處偏廂裡。那偏廂後頭正對著一方水池,此前早已被太陽曬乾,自今夜這場雨後,池子裡便積了不少水,雖不深,但足以倒映天上輕紗似得烏雲與彎月,竟有幾分夏夜該有的樣子了。

  才走到廡廊之下,突然間雲遮月蔽,天邊的閃電如金蛇狂舞,照亮了半邊城頭,接著轟隆一聲,錢眼大的雨點便密密麻麻的砸了下來。這回可不是先前的那場和風細雨,四周的瓦片被打的叮噹作響,數不清的水滴濺在廡廊內的地板上、牆壁上。穆順趕緊拿過一件厚厚的大氅給皇帝披上,又命人在廡廊避雨的地方推起屏風、擺好桌案、點起燈燭,供興趣正濃的皇帝看雨。

  見皇帝樂在其中,穆順為了逗趣,便不怕喧嘩失儀,在雷聲中捂著耳朵,領頭歡呼道:「又下了,又下了!好一場大雨!」

  他這一嚷嚷,便如同一個號令,手底下的小黃門、中黃門也紛紛跟著他歡呼,有幾個中黃門為了引起皇帝注意、討得歡心,故意做出鄉野孩童放誕的模樣,跳到庭間,在雨裡盡情的跳著、歡呼著。

  夜裡值守的殿前羽林郎、虎賁郎此時也各自分列在廡廊之下,他們是軍中選拔出來、由皇帝欽定的精英,為人處世的一等一的沉穩從容,雖然內心喜悅,但也沒有放下架子跟著一群宦官們起鬨。

  皇帝覺得熱鬧有趣,格外愉悅,坐在榻上望著濛濛的雨氣,心裡有著說不出來的痛快。他扭頭看去,發覺身邊猶如鐵塔一般的漢子仍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兩眼一動不動的盯著庭間歡暢的宦官們。

  「仲康!」皇帝朗聲說道,聲音在這嘈雜的雨聲中依舊清晰:「自從你入朝以來,還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大的雨吧?」

  許褚身形不動,原地轉身對皇帝抱拳說道:「謹諾,陛下祈雨功成,關中百姓必將無不欣悅。」

  「可為何不見你面上有欣悅之色?」皇帝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許褚,今夜他心情好,不妨成全對方一樁聲名。

  果然,許褚聲音鏗鏘有力的說道:「臣護衛陛下,職責在身,不敢懈怠。」

  皇帝面色肅然,點了點頭,抬眼往庭間看去,那伙刻意討好賣弄的宦官、宮人此時在他眼中是何等的滑稽可笑,他對早已收斂笑容的穆順說道:「讓他們都下去吧。」

  站在另一側的殿前羽林郎張橫見狀,不免有些後怕,自己剛才其實也有些心動,想著在皇帝面前露個臉,幸而沒有弄巧成拙。想到這裡,又不免有些羨慕起許褚來,若是自己也有許褚那麼強壯的體魄,皇帝也能一眼就注意到他吧?

  「陛下,尚書郎扈瑁來了。」穆順在一名中黃門哪裡聽了幾句後,過來覆命。

  皇帝正喝著熱茶,此時不由奇道:「清涼殿與建禮門腳程不短,這麼快就來了?」

  穆順躬身道:「是此人聽說下了雨,便想著陛下恐會傳詔,所以一直在那裡等著。」

  皇帝目光一閃,緩緩放下了茶碗:「此人倒是乖覺。」

  這場雨可謂是解了燃眉之急,等到第二天午後,暴雨才慢慢開始收斂。早早準備好的群臣入宮朝賀雨足,商量好等各郡的雨訊到來以後,再以雨足祭告社稷。就這樣過了兩天,關中的天氣接連大變,飽受旱災的百姓們一早便看見天空陰沉沉的飄著小雨,半天不見停歇,到了午後狂風大作,黑雲越堆越濃,終於落下傾江倒海似的大雨。

  雨一下就下了三天,三輔百姓無不歡然翹首,在白茫茫的雨幕中手舞足蹈,臉上分不清是淚多還是雨多。

  三輔臣民皆在歡呼這一場大喜事,而在這個時候,尚書令楊瓚病逝的消息就如同是落在湖面上、萬千朵雨花中的一朵,微不可查、同樣也微不足道。

  趁著喜事,皇帝接連下詔,先是批覆了遲遲未有處理的楊瓚遺疏,詔使剛從隴西太守任上調入朝中的謁者僕射李參造訪府上,好生寬慰了一番,恩蔭、賻錢皆如舊例,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顯得十分的公式化。而楊氏上下卻盡如遭寬赦,沒有絲毫不滿,更是自謂從容脫身。

  楊氏人心安撫住了以後,皇帝也不急著大刀闊斧的行動,而是又下了幾道詔書,尚書郎趙泳為吏部侍郎,成為了吏部尚書傅巽的助手;尚書郎扈瑁轉拜秘書丞,黃門侍郎劉繇遷隴西太守,而最讓人出乎意外的是,身份尷尬的黃門侍郎王昶、王允的侄子,居然被放去雍州做了農曹掾。

  而這一應人事調動的前因,卻是由於當夜下雨,這四個恰好值夜待詔的尚書郎、黃門侍郎們與皇帝共賞雨景,直到天明,彼此相談甚歡。於是一到皇帝忙裡偷閒,便開始提拔這些新晉。

  這熟悉的一幕,讓許多人回想起了當年誅董之後,皇帝第一次參與常朝與王允公然對陣的前一夜,也是同樣在夜裡召見了值宿的近侍。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14:00
第三百四十七章 雀祈成鶴

  「懷張湯之辯詐,兼盧杞之姦凶,詭變多端。」————————【論呂惠卿】

  這一場及時雨消解了旱象,也移去了皇帝心頭的巨石,加以這兩天三輔、弘農等地接連奏報,說關中普降甘霖,歲末歉收之勢雖成,卻足以自給。皇帝越發放心,此時也不計較各地上報的天池盆測得降雨量的虛實了:「我知道以往伏旱得雨,諸郡縣奏報雨量,往往存著寬慰朝廷焦勞之心,降雨一寸則雲三寸,降雨三寸則雲一尺,多不符其實。」

  皇帝放眼看了過去,此時的殿中只剩下太尉董承、司空趙溫、侍中荀攸以及尚書僕射吳碩四人了,這裡頭尚書令楊瓚病故,侍中楊琦作為親族要回家治喪,司徒馬日磾又在家告病。雖然理政的人少了,但由於沒了許多意見分歧的人在一起,承明殿的行政效率、尤其是對皇帝詔令的貫徹力度反而提高了不少。

  他緩緩收回了目光,接著說道:「如今雖是久旱逢雨,關中百姓人皆稱慶,虛報些數字,鼓舞民心,這也不算錯——但我等君臣自己心裡還得有數。眼下落了幾場雨,仍不可掉以輕心,秋收之前,百姓生計何以料理;蝗災如何進一步遏制撲滅;還有因旱而起的疫病……」皇帝點了電題:「別的不說,尚書令因病辭世、司徒也一病不起……朝野上下,更要予以重視。」

  「陛下睿鑑。」董承心有所求,積極響應道:「各郡有侍御史督促賑濟、有捕蝗使務力滅蝗,只消在下幾場雨,旱蝗便不再為禍。至若隨旱而生的疫病,目前雖未看出端倪,但仍以謹慎為要,多加防治。」

  「嗯。」皇帝點頭說道:「生民不易,我每念下民有鰥寡疾苦,心常愍之,若見此而不恤,豈是為民父母之意?當下先敕令京兆尹胡邈,於京兆等處城中設立醫館,使京畿內外身罹疾病之人,皆可就診,期間不許私收財物。這件事交由太醫華佗來做,讓他從太醫署和民間選幾個人坐診,考其能否,加以賞罰。」

  董承立即應下,然後不著痕跡的偷眼看向皇帝。

  皇帝恍若未覺,面色如常的向眾人依次交代了在降雨過後要注意的事項,好言督促了一番。趙溫等人皆然諾,唯獨董承有些情急,幾次想說話,卻一直瞅不到機會,又有吳碩在一旁不斷的給他使眼色,這才作罷。

  會後,侍中荀攸被留下與皇帝單獨詔對,董承等人則先一步走出清涼殿。殿外陰雲密佈,天氣涼爽如秋,看著孤零零一人走在一側的趙溫,董承拉了拉吳碩的衣袖,問道:「尚書令有缺,今日本該議定人物,國家為何像是忘了一般?連帶著趙子柔、荀公達等人也不曾提及。」

  吳碩覺得董承未免太急躁了些,皇帝如今尚未表態,就算是有人提請了,又如何能保證這個位置就一定會落在他頭上?他不禁苦笑道:「敢問君侯,司空麾下可有合適的人物為尚書令?」

  趙溫如今雖然獲得了益州士人的擁戴,但由於益州士人入朝時日尚短,尚未形成什麼氣候,更無有足夠資歷、名望和能力的人擔任尚書令。董承心中明白這一點,卻還在腦中細細回顧了一番,答道:「蜀士有名者不少,但鮮有入朝為官者,要想為其助力,還得很長一段功夫不可。」

  「既然沒有,見國家尚無此意,司空又何必主動提及呢?」

  這番話問得董承啞口無言,半晌,復又說道:「那荀公達呢?潁川士人在朝中不乏名臣,聽說秘書令荀悅侍講於國家左右,日夕談論政事、典籍,深受嘉許。其人名望、資歷具備,可是做尚書令的大好人選。」說著,他斜睨了吳碩一眼,道:「尚書令意味著什麼,不消我多說,你不急,我也沒什麼好急得了。」

  吳碩立即反應過來剛才那番話顯得董承智拙,引起對方不滿了,急忙謝罪道:「君侯誤會了!在下的意思是,事情尚不急於一時,朝中如今缺的可不止一位尚書令。」

  董承眼睛眯了眯,看著前面走得比他要快的趙溫,輕聲道:「馬日磾……將不久於朝堂了?」

  「僅是『以病免』三個字,就不知讓多少公卿黯然離任。」吳碩錯後一個步子,態度恭謹的對董承說道:「何況,司徒自己也不是什麼錯處都沒有。」

  董承點了點頭,說起來他與馬日磾相處並不和睦,一個古板迂腐、一個激進狂妄。彼此明爭暗鬥這兩年,最後見到對方潔身自好一輩子,卻折在自家人手裡,不免有些唏噓。此外,又預見到昔日的宿敵黃琬可能東山再起,心裡頗受威脅,他言道:「近來黃琬那些人聲勢不小,若是陛下有心,我再如何也抗拒不得……上一次捉拿的那些商賈,我看還是要加把力氣了。」

  「董公說的是。」吳碩笑著應下,又補充了一條:「除此之外,董公不妨從別的地方用些心力。」

  「別的地方?」董承一愣,在宮門下停住了腳步。

  吳碩拱手說道,眼底閃爍著一絲銳利的神采:「放眼朝堂諸公,能荷尚書令之職者並不少,董公除了要討陛下心意,還有別的路走,譬如,先設法將他人翦除。」

  尚書令的熱門人選很多,除了僕射吳碩、秘書令荀悅以外,還有曾擔任過尚書令的太常陳紀、左馮翊政績出眾的種拂、以及在平蜀一戰立下大功的司隸校尉裴茂。

  「這些人都不好動啊。」董承沉吟了會,看向吳碩:「你既然提出來,定是有所見教了?」

  「見教不敢,只是一點拙計。」吳碩低頭說道:「董公不必將彼等逐一壓下,只需在國家跟前挑一些刺,引起國家不悅,事情便可成了。」

  吳碩工於心計,機謀權變更甚於京兆尹胡邈,董承有時候也自認為追不上對方的思路,比如此時他就不明白對方所指的是什麼。但董承也有他的聰明之處,他故意不答,偏做出一副沉著的態勢,像是什麼都知道了似得,緊緊盯著對方。

  「董公睿鑑。」吳碩顯然是誤會了,以為對方又在埋怨他自作聰明,說一半藏一半,於是略作惶恐的說道:「這可是一舉而兩得的事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14:00
第三百四十八章 明惠及下

  「天子苑有白鹿,以其皮為幣,以發瑞應。」————————【史記‧孝武本紀】

  京兆尹,長門亭。

  由於本地的蝗蟲所剩無幾,為了保證雨後的農時,亭長與裡正在商議一番後,只留下十來個村夫幫助捕蝗使蘇則繼續搜尋殘存的蝗蟲以及土裡的蝗卵,剩下的都打發回家修整農田。

  由於工作量減少,他們一上午只是在各處田間、沼澤等濕地搜尋蝗卵,倒是清閒不少,走走停停,很快就到了用飯的時候。

  蘇則早已習慣了粗衣粗食,這些日子的相處也使周圍的農夫們對這個平易近人的高門子弟心生好感,鄉野村夫們吃飯沒什麼規矩,捧著飯碗聚在一處,一邊吃一邊閒聊。

  有的時候老人們會聊些幾十年前的往事,說:「那時候西北處處都是羌亂,每一處地方是安生的,十年前還有幾萬騎兵跑到三輔,連長安的先帝陵園都有羌兵,幾乎每年都是打仗、旱災、蝗災、地震,咱也是苦啊……雖說這兩年日子也沒好到哪裡去,但起碼知道朝廷在乎咱們,年年給修水渠、發糧食、免賦稅,這日子只有越見越好,過得才舒心嘛。」

  這個老人是鄉里的『三老』,德高望重,一群人點頭如搗蒜,紛紛附和道:「那是那是。」

  蘇則靜靜地聽著他們一言一語的吹捧朝廷,慢條斯理的扒著碗裡的麥飯。馬超說得對,這種沒有油水的東西吃久了確實會反胃,但他又不肯當著這些人的面大魚大肉,這樣會讓蘇則覺得自己與他們的距離一下子拉開。那種感受看似高高在上,卻並不是蘇則喜歡的。

  「對了,張家的三郎怎麼沒來?」一個人忽然問起道。

  另一人也想了起來:「是啊,這小子不是巴望著要來捕蝗麼?怎麼還沒來?」

  「跟著捕蝗就不用照顧家裡的地,他就是為了躲懶,此刻估計又跑到縣邑裡混糧食去了。」有個知根知底的人不屑的說道。

  眾人聽了,皆議論紛紛,似乎都很不喜歡這個張家三郎,蘇則心裡想了想,也記起了這麼號人物。因為前些日子這個人抱怨旱災、連帶著埋怨了幾句皇帝,所以讓蘇則記憶猶新。

  三老臉色頓時沉了一下,把筷子往碗上一磕:「這小子受人財貨,誹謗天子,昨日已被亭長拿走了。」

  「啊?這混賬,什麼話都敢亂說!」

  「就是,這次若不是天子親自求雨,咱們地裡的穀子都要死了。他還敢誹謗天子,等他回來我非得教訓他不可!」

  聽著眾人不絕於耳的罵聲,蘇則目光一動,將手中的陶碗緩緩放下,目光所及之處,馬超正在對面舔食著一隻空碗,這麼點東西,向馬超這樣精壯的漢子是根本不足以果腹的。

  關中的驟雨接連下了三四天,不僅極大緩解了旱情,還似乎也將百姓心頭躁動不安的火氣都給澆滅了,京畿三輔原來盛傳的流言幾乎是瞬間銷聲匿跡。

  蘇則一直都覺得這些中傷皇帝失德的流言出現的太過蹊蹺,看來背後確實有人在推波助瀾,卻不知對方是誰呢?

  「誒你們看那邊!」一個人突然從原地站了起來,往西邊一指:「好多的鹿!」

  「好壯的鹿。」馬超眼睛一亮,頓時拋去了手中的空碗,站起來摸向腰間的寶劍:「我殺一頭來給你們嘗嘗肉。」

  蘇則定睛看去,由於接連幾天的雨水,就在一夜之間,本來因旱災而荒蕪的土地重新生長出嫩綠的草芽。西邊的小坡上也不例外,這時除了青青的鮮草以外,還有一大群麋鹿在草坡上悠閒的漫步。

  馬超興致勃勃的帶著幾個精壯漢子走了過去,打算從兩邊包圍,誰知才走了幾步便忽然停了下來。

  只見在那群麋鹿中間,一匹白色的幼鹿正睜著水濛濛的眼睛四處張望。

  霸陵原是因為孝文皇帝的陵寢『霸陵』之故,而有此稱,在此之前,它原有的名字叫白鹿原,相傳是周平王東遷洛陽,在此原上見白鹿游弋而得名。孝武皇帝時在這附近新建白鹿觀,歸入上林苑的管轄範圍,為皇室豢養麋鹿。

  如今此地再現白鹿,又是這個時間點,不免讓人驚奇。經過查訪,發現這群麋鹿來自陽平關,正是年初為司隸校尉裴茂撞破山上敵軍營壘的野麋。當時裴茂使人從中挑選精壯雄美者,敬獻給皇帝,打算以此化解旱災而帶來的人心隱患。哪知關中百姓都只當這個做飯後閒談,皇帝知道後,便不聞不問,任由這些麋鹿在白鹿觀的林子裡自由生活,也許是白鹿觀的值守人員疏於職守,倒讓這些麋鹿跑到附近的霸陵原上去了。

  「平蜀一戰,皆仰賴全軍上下一心,將士用命,我只道麋鹿誤闖敵營,並不信其有靈。」皇帝十分顧及將士們的感受,任誰也不希望自己付出性命博得的功勛被一群畜牲搶了去,在祥瑞與軍心之間,皇帝選擇了後者:「此番偶現白鹿,應是白鹿觀原有之遺種。詔司隸校尉正清視聽,民間不可胡亂宣揚,擾亂軍心。」

  董承心中竊喜,連忙道:「唯唯!太常陳公有奏,言『王者明,惠及下,乃見白鹿』,請移駕觀之,不知陛下意為?」

  一頭白化病的鹿實在沒什麼好看的,皇帝心裡漫無邊際的想著,等到哪天閒下來把金魚錦鯉培育出來了,放池裡群游不還得嚇著你們?最重要的是,祈雨功成就已經是最大的神蹟,這個時候再廣開進獻祥瑞之風,無異於錦上添花,只會得不償失。皇帝皺了皺眉,不悅的說道:「太常這是閒下來了?不是要組織祭祀、答謝山川社稷降下甘霖麼?一匹白鹿,何勞移駕?就放在白鹿觀養著吧。」

  有皇帝的這個態度,等若是同時將太常陳紀與司隸校尉裴茂這兩個得力的競爭對手排除在外,這其中裴茂或許是不知情、被動的遭受算計,而陳紀卻是揣摩錯了上意,自動往圈套裡鑽了。除開這些人以後,左馮翊種拂仍在輔助車騎將軍皇甫嵩進討馮翊叛羌,一時脫不開身,剩下的人物也都沒什麼威脅,似乎尚書令這個空缺,董承麾下的吳碩已經是十拿九穩了。

  經歷了『白鹿』事件之後,朝野內外都知道皇帝對祥瑞這些虛的東西不感興趣、只在乎恢復民生之類的實務,於是一個個躍躍欲試的心也暫時偃旗息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越來越多的人知道皇帝喜歡腳踏實地干事的人,於是在關中興起了一股實幹簡練之風,關中百姓們也很快從旱蝗的傷痛中走了出來。

  雖說人們不好再搜尋祥瑞以邀聖寵,但有些真正的、利與百姓的吉兆,卻還是通過各種渠道上報給皇帝。

  此時正是九月上旬,許是皇帝吞蝗、祈雨時發下的宏願上感於天,又或是這半月水熱適宜,關中各地的那些早已過了時令的桑樹忽然又生出了桑椹,百姓除了朝廷的賑濟以及各家捕捉的蝗蟲以外,在這災年又多了一種充飢的輔食。

  算起來朝廷賑災已有數月,耗費糧草無數,饒是座山也被掏空了,為了保障糧食安全,皇帝勢必要從別的地方想法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0 16:01
第三百四十九章 此言可味

  「故嚴刑峻法,破奸軌之膽。」————————後漢書‧崔骃傳

  未央宮,尚書檯。

  刑部尚書郭溥是馮翊大族出身,年近六旬,是尚書檯資歷最老的一個尚書,熟悉各類掌故,人情練達,位居中台數十年,饒是尚書令也多有向他請教。皇帝改革中台,初設刑部,念及手中無人,便考慮到郭溥向來老實守成,讓他去先佔個位置,也好對桓典等人進行制衡,等到手下的人都成長起來後,再慢慢調動。

  自從駱伯彥等不法商賈被逮捕入獄以後,為其聲援者倒有不少,更有人假借旱災之名,請皇帝大赦天下、寬恕冤獄。皇帝為此一直忍受著各種輿論上帶來的壓力,就連負責審訊駱伯彥的廷尉也很不好過,一方面是馬日磾等人希望他從輕;另一方面是董承、黃琬等人希望他從重,而皇帝迫於形勢,在降雨之前遲遲未曾表態。

  如今時機一到,廷尉法衍便帶著廷尉正楊沛入宮請見尚書郭溥,打算就此將案件了結。

  刑部的前身是二千石曹,掌管司法訴訟等事務,改制之後,其司法訴訟的權力大都移交廷尉,只留下一個對重大案件的終審與覆核的權力,並且還負責在宏觀上指導、協調、監督御史台、廷尉等部門的司法工作。可以說,但凡遇到大案要案,都繞不開刑部,乃至於只要刑部認為有司判罰不當,不符合律令的精神,可以直接提出『意見』。

  尚書雖只有六百石,但其威權卻比二千石的九卿還要大,廷尉法衍不敢怠慢,在尚書檯東廂恭敬的執板拜見。

  郭溥看起來特別親善,他熱情的招呼著二人起身就座,眯著眼問道「法公此行,是要議長安糧商一案吧?」

  楊沛嚴肅的點了點頭「不僅是長安一地,連同整個京兆都有不少糧商趁勢牟利、傷害黎庶。此案干係萬民之心,陛下對此早已有『殺一儆百』之語,只是念在旱蝗正熾,不宜輕動。如今旱情稍解,蝗蟲東去,正應借此振奮民心。」

  郭溥聽了,眉頭微皺,沉吟了好一會,這才道「我記得孝和皇帝的時候,京都大旱。時雒陽有冤囚,孝和皇帝乃幸雒陽寺獄,清理冤屈,從容寬釋,結果行未還宮,便有澍雨降。眼下亢旱成災,本就和氣有傷,好容易降下甘霖,若是再興大獄……」

  「陛下未有失德、朝廷未有理冤、宰輔未有奢僭。而國家親領百姓之罪,受萬方之過,天乃降下甘雨,可見非是寺獄有冤屈之故。」楊沛看了眼仍打算和稀泥的郭溥,毫不客氣的打斷說道「駱伯彥等商賈營私害民,貪虐不法,依律當斬。」

  郭溥臉色頓時難看了起來,他緊盯著楊沛說道「依什麼律?」

  「當依九章之《雜律》,此外,有律言『賈人不得衣絲乘車』,如今彼等皆衣錦繡、乘軒車,大違其律,其罪還要再加。」即便面對的是位高權重的尚書,楊沛仍毫不示弱的與之對視。

  「好、好。」郭溥氣得連笑兩聲,回過頭對一旁老神在在的法衍半是埋怨半是嘲諷的說道「老夫倒不知廷尉府出了個強項……不知法公的意思,也是與這位楊君是一樣的麼?」

  「楊孔渠在河東任決曹掾時,便不畏強豪,後來奉詔懲處范先餘黨,連陛下也稱其『秉公執法』。」法衍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委婉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直到這時郭溥方才明白,這兩人一唱一和的是在逼他就範,若是自己一味的迴避下去,就很容易被外人視為偏袒。他想起因病不能視事的司徒馬日磾,不免有些擔憂,話語間也緩和了幾分,先對案件避而不談,與對方拉一拉交情「說起來,楊君與老夫皆是馮翊鄉人。」

  楊沛最不喜歡官場上的這些拿腔作勢,他生硬的說道「承蒙掛念,在下正是左馮翊萬年縣人。」說完,他不待對方繼續開口,接著從袖中掏出一張折好的白紙,往下說道「駱伯彥等人,廷尉府已擬定罪狀、懲處在此,還請尚書批閱。」

  郭溥臉色森冷,一時沒有去接,饒是平日裡再如何中立、守成,一旦遇見利益攸關的事後就會失去公允。這次雖說朝廷只抓了京兆的豪商,但左馮翊、右扶風的豪強無不顫慄。為了保證自己不會同樣深受嚴懲,就只能不讓朝廷開這個先例,這些日子勸皇帝寬赦冤獄的輿論甚囂塵上,其背後未嘗沒有這些人的鼓動。

  作為馮翊甲族,郭溥的家人也有不少牽涉其中,原來是仗著司徒馬日磾的勢以及每遇旱災都會行此一事的慣性,沒把這個後果放在心裡。如今皇帝是個眼裡容不得沙子的,郭溥也著實失了往日為官的準繩,就在他想著要不要動用權力將其擱置下來、等向馬日磾問計之後再做打算時,法衍乾咳了兩聲,悠悠開口了「我等來時,陛下於承明殿會見諸公、有過這麼一番話,不知郭公可有耳聞?」

  郭溥凝著兩道白眉,向某一處拱手說道「不知聖訓?」

  法衍一手撐著席榻,變坐為跪,然後慢慢屈起右腿,站了起來,很是艱難的樣子。楊沛見狀,立即越過桌案扶他,法衍許是坐久了,兩腿有些麻木。他在楊沛的扶持下原地站了會,伸手拿過楊沛手中的文書,傾下身來,將其放在郭溥身前的桌案上,再順勢往前一推「『求雨得雨,旱豈無因』?這是陛下的原話,依我所見,凡事皆有其因。上天之譴,不可不察,若非獄有冤屈,則必然是獄有大賊了。」

  「求雨得雨,旱豈無因?」郭溥小聲複述道,不由得出神。

  這時法衍與楊沛二人皆已走到建禮門外,途中,楊沛仍有不解道「聖意已定,郭尚書若仍不聽受,自有陛下裁決,法公何須與他多費這番口舌?」

  「孔渠,你就是太剛強耿介了。」法衍輕輕吁了口氣,作為他的副手,楊沛的辦事能力以及對律法的熟稔程度遠在他之上,他也向來欣賞這個敢闖的下屬。只是這天下並不只有『法』,在『法』之外還有人情,這卻是楊沛所不屑為之的。

  法衍一來是料想自己身體日漸虛弱,兒子法正年紀輕輕,得給他留下一個助力,免得日後法正在朝堂之上無人可依、二來又是不忍見楊沛過剛易折,於是諄諄教誨道「郭尚書最不喜嚴刑峻法,你這般咄咄,反倒使人不快。須知除了剛強之術,還有委婉之意。」

  無論如何,總之是他們此行的意圖都已達到,楊沛也不願拂了上司的一番好意,立即順從的應了下來。

  隨著刑部尚書郭溥、廷尉法衍、御史中丞桓典三人聯袂上疏,對駱伯彥等人一致認定危害社稷,急需嚴懲的奏疏激起了千層浪。對於這樣的判決,現有的承明殿大臣們紛紛表示默認。經由皇帝允准,很快,駱伯彥等人便被下令押赴東市處死,懸首市亭三日,其資財一概抄沒,家中所存穀麥數十萬石,全用作接下來的賑濟。

  此舉一出,朝野著實震了一驚,還記得不久之前益州豪強阿附劉焉、劉瑁,為虎作倀,皇帝拿下益州之後,出於寬大,特意只讓他們罰金抵罪了事。雖然罰了他們一大筆錢帛糧谷,讓許多豪強傷筋動骨,但好歹留了性命。如今皇帝對關中僅僅只是哄抬糧價的豪商痛下殺手,其中的差別,難免不讓人以為皇帝厚此薄彼,有失公允。

  就在這個時候,廷尉法衍又緊接著上疏,稱駱伯彥在獄中得知自己將死無赦,為了祈求皇帝寬大,特意交代了另一樁被他死守的辛密「言稱駱伯彥與侍御史侯汶倒賣太倉糧,其以陳谷摻砂石、換太倉新谷,每石谷輒奉二千建安錢於侯汶。」

  董承與吳碩面面相覷,侯汶曾被御史中丞桓典極為稱讚,而桓典又是尚書令的有力競爭者之一。由於桓典是帝師,董承與吳碩在算計裴茂、陳紀之餘,投鼠忌器,不敢針對桓典。如今自詡『御史台無不潔之臣』的桓典遇到了這等事,眼看尚書令是著實無望了,卻不知這是巧合還是人為。

  「你說。」董承一邊拿著筆,在紙上輕輕勾畫著,一邊問道「會不會是有人在暗中助我?不然這出現的時機也太巧了些,偏就在輿情紛亂的時候駱伯彥招供、偏就在尚書令一職懸之未決的時候,憲台又出了事。」

  「依在下之見,讓桓公心生慚愧、無緣中台倒在其次。解陛下當前之憂,方是重中之重。」吳碩輕聲說道。

  董承看完了一份奏疏,順手拿起另一份,眼睛習慣性的往上瞟了兩眼,正要待說,卻忽然停了下來。他快速的瀏覽了一遍那份奏疏,忽然將其重新捲了起來,收到袖子裡「我知道是誰了。」

  吳碩訝異的看向董承,問道「不知君侯?」

  董承這時已站起身來,正要往外走去「這個好處看來不是白給的,我還得為他出分力氣,才算是禮尚往來。」

  說著,董承便匆匆離開了承明殿,徑直命人驅車前往清涼殿。他是皇帝的舅氏、丈人,往來路上人們紛紛讓步,很快便來到了清涼殿。

  皇帝這時正皺著眉頭看法衍補充的文書,對一旁陪坐的侍中荀攸、馬宇二人說道「這侯汶不是素有清名,號稱廉直能幹麼?孰料是御史台沒錢可營私,故而顯得清正,手中一經手大量錢財,就醜態畢露了。」

  馬宇細思一會,拱手道「但憑駱伯彥一人之辭,難下定論,也難保其不是肆意攀咬。廷尉若無實據,臣以為,光是靠駱氏家中那幾石太倉糧,並不好說是侯汶所為,貿然懲之,不好向眾人交代。」

  皇帝眉頭一皺,剛要說話,卻見門下有中黃門傳告董承求見,便點一點頭,讓其進來。

  見禮過後,董承從袖子裡抽出一份奏疏,向皇帝說道「稟君上,原侍御史董芬於北宮門謁闕上疏,劾奏侯汶諸多不法情事,更有侯汶在為飢人作粥糜之時,賦恤有虛,經月而仍有不活者。」

  「真有此事?」皇帝輕聲問道。

  董承收起奏疏,將其遞給穆順,穆順在將奏疏放置皇帝案頭時,忍不住說了一句道「奴婢也記得一事,陛下當日在東廂露坐祈雨的時候,長安街頭還餓死了幾個人。」說完,他又補充道「聽說,侯汶說要省儉糧谷,特意用小斛盛谷,多摻水煮……」

  「他還上過奏疏,這我記得。」皇帝忽然說道,由於擔心糧食不夠,在煮粥的時候適當的摻水,這本來就是他默許的事情。只是這個事並不好大肆宣揚,他又有意借此在關鍵時候拿人平息民憤,於是視若不見。此時他立即將自己撇清道「但我實在未曾料到,此人竟會用小斛盛谷,在賬冊上卻以大斛記錄,中飽私囊,此人罪不容誅!」

  董承趁熱打鐵道「御史台用人不明,宜責讓有司,收侯汶入獄。」

  皇帝看了眼馬宇,指使道「有勞馬君了。」

  馬宇欣然領命,於是沒過多久,受到責怪、又羞又慚的御史中丞桓典帶著屬下各級御史在清涼殿下稽首謝罪。

  皇帝沒有傳詔,只是讓馬宇站在階上宣告道「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御史台監司百僚,本該殊清尤正,奈何玉染瑕疵,不得不嘆。今以侍御史侯汶不法,即收付廷尉,御史台各官務要引以為戒,慎之慎之!」

  侯汶顯然是難逃一死,桓典自覺顏面無光,但卻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馬宇站在階上細細看著,從桓典細微的表情上發現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好似對方並不在意這件事對他造成的挫折。

  在殿中,皇帝最後留下了董承與荀攸,莫名其妙的問了一句「朝中誰還可堪任三公者?」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0 16:01
第三百五十章 量定準繩

  「若夫道揆,天子三公之事」————————【陳了翁始末】

  未央宮,清涼殿。

  一聲高宣過後,皇帝立起,依禮法目送公卿,看著董承離去後,他並未急著坐下,卻是悠然的看著殿外槐樹:「荀君以為,太尉這番話有幾分出自真心?」

  荀攸也跟著站立在側,聞言轉身,拱手道:「真心私意,其實並無區別。」

  這本來是皇帝與黃琬之間互相默契、各取所需的行為,董承不停的表示要在其中插一隻手,皇帝沒什麼表示,倒也讓他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不過,依荀攸所言,董承的用心並不單純——

  「為了一個吳碩,便苦心孤詣若此,我卻是不信的。」皇帝輕吁了口氣,纖長的手指擺弄著衣袖:「且不說吳碩的品性,單說是他的為人,就做不出這等事。」說著,他哂笑一聲,將袖子抖落遮住雙手:「欲蓋彌彰,他以為他瞞得住我?」

  「自然是聖明無過於陛下。」荀攸低聲應道,意有所指:「董公這些年大度了不少,記得當初他與黃公、馬公等人關係都不甚融洽——又或許,董公本沒有想要瞞住陛下。」

  殿內一時靜了靜,喝足了雨水的鳥兒在庭間清脆的叫著,隔著重牙疊宇的殿落,顯得格外悠長。

  「尚書令的位置不能閒置太久。」站立著的皇帝終於有所回應,展袖坐回榻上,似是沒有留意到荀攸的話:「既然他有心,如今也沒有別的合適人選,就勞煩荀君去傳詔,讓僕射吳碩接任尚書令,也算是循資敘進了。」

  「臣謹諾。」荀攸面色不改,低頭應了下來,微闔的眉目在垂首時悄然斂去半分銳芒。

  應諾之後,荀攸沒有急著告退,而是仍站在原處,似乎有所恭聽。

  「弘農太守高眹有奏疏。」皇帝忽然開口說道,並沖荀攸擺了擺手,指使他坐回榻上:「說是那些沒被捉盡的蝗蟲,成群飛過函谷關,境內幾無孑遺。他已派快馬行文告知前將軍,提醒河南、河內、豫州等地,要事先有所綢繆。想必過些日子,彼等便都會有受災的奏陳上來,不過有關中滅蝗的成例在,彼等殘餘的蝗群,應當不會對前將軍等人帶來多少麻煩。」

  蝗蟲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流動性強,能在短短數日之內吃光一個地方的農作物,然後一夜之間飛到數十里之外,搜捕的人往往疲於奔波,很難將其一網打盡。這次關中上下一心,又有捕蝗使親臨指導百姓的滅蝗工作,許多蝗蟲除了被捕殺的,大都往東飛去——它們本也是從涼州一帶飛過來的。

  若是能嚴格遵從朝廷在關中的執行力與相關政策,這些逃散的『殘兵』也不足為慮。

  「關中之民深感陛下為民戴罪的仁義與恩惠,於是願為從命,捕蝗吃蝗。」荀攸卻並不抱樂觀的態度,他搖了搖頭,輕聲嘆道:「而河內、河南、豫州等地多殘破不堪,人心離散。其下官吏又多奸猾,百姓如何敢效仿關中之民,踴躍滅蝗?何況這次旱災不僅發乎於關中,聽聞兗州、河南等中原之地也有旱魃、螟蛉……關東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州郡,又要遭受一番磨難了。」

  「徐璆、劉艾等人清正廉直,多有政聲,不會將事態加劇。河南一帶大多都是民屯、軍屯,這次旱蝗,關中屯田未曾遭受太大損失,全有賴於屯戶齊心協力,想必河南屯戶也當是如此。」皇帝輕聲說著,忽然一笑,語氣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河南、豫州眼下尚不是朝廷腹心,非是一時之重……而蝗群東去,必會進入兗州一帶,也不知能不能跨過大河……」

  荀攸眼皮一跳,忽地彷彿聯繫到了什麼。

  御史中丞桓典敢於自咎,不顧個人顏面,全力支持皇帝嚴懲侯汶等人,並提請皇帝將揭露侯汶不法情事的原侍御史董芬重新啟用。董芬當初因為性情耿直,尋釁劾奏賈詡而被皇帝免官,退居弘農鄉里。這一次重新出現在眾人視野,又拜為治書侍御史,在御史台內的聲勢幾不弱於中丞桓典,令人側目。

  有了各方的支持配合,侯汶、駱伯彥等人接連伏法,大部分人在東西市裡被當眾處死,家財抄沒,子弟宗族分散流放武都、隴西、安定等郡屯田。駱伯彥由於檢舉有功,被網開一面,免去了死罪。在吳碩正式接任尚書令以後,急於在尚書檯站穩腳跟,幹出一樁事蹟,對這個案件尤為重視,不僅判處了一系京兆豪強,就連從馮翊趕至京兆售賣糧草的豪強也遭受牽連。

  吳碩很會邀買,他不等皇帝提起,便主動上疏,請將罪犯家財抄沒以後,分為錢帛、財物、糧谷、田宅四類,撥給水衡都尉、少府、太倉、典農等部。

  他這一手分配,完全符合規制,別人明知道他是有意為之,卻根本挑不出任何錯誤來。水衡都尉周忠可用豪強收藏的舊錢鑄新錢,加快新錢的推行、又將布帛貯藏作為另類貨幣;少府張昶可以將財物珍寶分門別類,送入宮中;太倉令王絳與均輸令麋竺、平準令賈詡等人將豪強經營十數年的糧谷進行分派,保證賑濟;而勸農令第五巡能對這些田地規劃為屯田。

  每個參與的部門都能獲得利益,又保證了幾乎所有的勢力都受到恩惠,可謂物盡其用,人皆滿意。那些本來對他以手段擠掉比他更有優勢、更有德望的陳紀、裴茂等競爭對手,成為尚書令而頗有微詞的人們,此時也大都偃旗息鼓,再無不服之心了。

  就連皇帝都對吳碩另眼相看了。

  「這一次有商賈、豪強趁災年囤積居奇,割剝黎庶,朝廷雖行重法嚴懲,但若不立個規矩,商人逐利輕義,日後又會再興波瀾。」這一天皇帝召開承明殿諸臣會議,幾乎是直抒胸臆的說完後,環顧一週,點名道:「尚書令這幾日都在操心此事,可有見教?」

  吳碩抖抖衣袖,離席來到中庭拜伏,從容道:「孟子曾言『不以規矩,不成方圓』。自駱伯彥等人伏法以後,其餘商賈皆自驚擾,不敢放心開市,生怕其谷價過高、不合官府之意,而重蹈駱伯彥等人覆轍。如今駱伯彥等豪商問罪,東西市裡關乎黎庶生計,朝廷宜新訂規制,以防微杜漸、安穩人心。」

  眾人一時沒有接他的話,知道他還有話往下講。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0 16:02
第三百五十一章 冀以清肅

  「設輕重魚鹽之利,以贍貧窮,祿賢能,齊人皆說。」————————【史記‧齊太公世家】

  果然,吳碩直起上身,拱手道:「當年孝武皇帝時,為了平抑物價、減少折耗,御史大夫桑弘羊便提出平準均輸之法。既能使市價均平,貨物供應不絕,使朝廷府庫充實,又能防止豪商藉機漁利。臣竊見陛下重設均輸令,增平準之權,妄加揣測,以為有『平準均輸』之法。故而,愚臣淺見,不妨重啟當年舊章,以平準均輸——市平物價。」

  吳碩的回答並沒有一石激起千層浪,反倒是眾人罕見的沉默了下來。如今的承明殿經歷了幾次風波,在沒有了一干迂腐、頑固、別有私心的大臣之後,留下來的臣子們雖說不盡然全是一心為君的,但也都是能在大體上支持皇帝的政見、不會一味的違逆。

  早在皇帝讓賈詡擔任平準令,監察物價;任商賈出身的麋竺為均輸令、負責調度太倉糧谷,平抑關中物價的時候,朝廷上就有人知道自從鹽鐵會議後被廢除的平準均輸,在過了數百年後,將再一次以嶄新的姿態出現在眾人眼前。

  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接下來的事就好轉圜,眾人深知皇帝的脾性,應答也不再是一味的反對抵制:「凡事皆有利弊,譬如鹽鐵專營,起先確有官鹽價高質劣,奪民資財等情事。如今雖是再開鹽鐵之制,然已新訂規章,就如陛下曾言『取精去粕』,其制之弊皆已革除,其制之利皆已留存。河東鹽政方興未已,百姓樂業,正是其理。」

  「荀君所言,暗合我意。」皇帝點頭答道,吳碩提出要恢復平準均輸的制度,雖然踩中了皇帝的心思,但並不完全。桑弘羊的政策之所以遭受那麼多人的抨擊,除了士人背後的地主豪強利益受損、強烈抵制以外,其確實也存在不少弊端。皇帝也不打算照搬前人的制度,只要繼續沿用前世『國家調控市場物價』的主題思想,大方向上就不會錯。

  「昨日我曾翻閱前人的《鹽鐵論》。」皇帝輕聲說道:「當時大儒指摘平準均輸,除了『重利輕義』、『不與民爭利』以外,還有均輸官向黎庶勒索強買、或是刁難欺詐,總的說來,還是吏治的緣由。即日起,命平準、均輸二監自糾,揀選幹員,熟悉典章。先在司隸、益州、並州等地安排吏員,調度三地貨物,其地物貴則賣,其地物賤則買。」

  吳碩大點其頭,他此前被荀攸截去了話頭,見皇帝興致勃勃,也迫不及待的想跟著補充。卻沒料到有他帶頭,其餘的人也紛紛反應了過來。

  司空趙溫搶先道:「依臣所見,當年平準均輸,可謂是無物不買、無物不售。若如今仍使其採買與百姓生計無關、甚至可有可無之物,一者,會使其下吏員有機會從中漁利;二者,貨物冗繁,平準均輸難免精力不濟,不能顧忌真正緊要之物;三者,若凡事凡物都由其經手,權重不說,未免就真是『與民爭利』了。」

  趙溫說到了這個制度最大的缺陷,當年桑弘羊推行這個政策後,導致『一歲之中,太倉、甘泉倉滿』、『邊余谷諸物均輸帛五百萬』,這些都是仰賴平準均輸對商品覆蓋範圍廣的緣故。而這麼做,既會導致精力分散、嚴重擾民,還會干擾到正常的市場秩序,並不可取。皇帝對趙溫切中肯綮很是欣慰,頷首道:「這也是我所憂慮的。」

  皇帝轉而目視著荀攸:「谷與鹽,乃生民之命,不可不慎。所以我想的是,平準均輸,就只專管谷、鹽,其餘尋常商貨,但使平準監隨時監視即可。」

  荀攸輕輕點了點頭,其實這個做法早在均輸令麋竺聯合太倉、平準等監平抑關中物價的時候就已展現過了,此番不過是要將其制度化、常態化而已。若僅是讓平準均輸調度關鍵性商品,也就能解決以上的許多弊端與問題了。

  「除此之外,平準均輸還要因時因地,隨時調整物價,訂立物價限度。」由官府制定商品『指導價』的概念以前從未有過,眾人一時未能理解,盡皆茫然,皇帝於是解釋道:「譬如谷價,無論是何等樣的災年,其價皆不能高出每石五千錢、同樣,無論是何等樣的豐年,其價也不能低於每石三百錢。商賈皆可在此範圍內調整售價、自行盈利,只要凡事都有個限度,就不會鑄就大錯。」

  董承腦子還算靈光,他也很喜歡這種一句話就做出改變、控制潮流的事情,極力贊成道:「善!此法一行,天下將再無十萬、數十萬一石之糧谷!」

  於是眾人很快將制度敲定了下來,皇帝根據後世物價局的藍本進行了些許的調整,均輸監以後主要負責保持糧谷、食鹽等關鍵商品物價的宏觀調控與平衡,以及配合平準監對物價進行監督。為了方便部門之間的聯繫與合作,皇帝特許大司農屬下的平準、太倉、均輸三監定期集會,監測社會經濟、隨時預警,並每個季度聯名上奏財政方面的情況,以及提供相關建議、幫助制定與調整財政政策。

  為了更好的讓均輸監發揮效用,皇帝一次就給了均輸監八百萬錢,用以在關中、並州、益州等地調度。

  而隨著平準監逐漸轉向於市場與社會信息的統計,事務繁多,很多特殊事務就有些不方便了。而且賈詡本人也不是經濟之才,一直以來又對皇帝辦事出力不少,總讓他屈居一個六百石的平準令,並不符合皇帝用人的習慣。

  就在改革後的新『平準均輸』推行之後,皇帝以早先關中流言紛擾,恐有人私下逆謀、挑動民亂為由,遷賈詡為直指繡衣使者,秩千石,麾下設繡衣使者、繡衣等員若干。有捕盜、治獄等權,主要負責監察敵對勢力,活動於敵後,跟逐漸轉變職能的平準監相比,繡衣使者將更具備後世『密探』、『間諜』的功能。

  賈詡受命之後,當然也不負所望,在車騎將軍皇甫嵩平定左馮翊的小股羌亂之後的第二天,便捉捕了一批散佈謠言的罪魁禍首。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1 14:02
第三百五十二章 累及無辜

  「無辜者反加以罪,有罪者得隱其辜。」————————【史通‧惑經】

  「什麼是馬訪在右扶風大發厥詞」馬日顧不得病體殘軀,支肘撐起半身,駭然說道「何愚之極我稱病在家,只要避過這段時日,就再無他事、又能從容返歸。他這一番怨言,倒教我好過不得了」

  「他倒不是有意為之。」近日來一直悉心照顧馬日的馬畢連忙扶住了對方,將其扶回榻上,面色難掩憂愁「他這些話是在許久以前、關中大旱方熾,聽見旁人議論今年災異不斷,恐是天子德薄所致。他心裡本就怨忿,故而在言語上附和了幾句,誰知竟傳了出去,被繡衣使者探知了,這會正要派人去將其傳來問訊。」

  「這個混賬」饒是修養再好,馬日此時也忍不住罵了一句,他艱難的吐著氣,仰臥在床榻上,兩眼直勾勾的盯看著橫樑「宮中可有什麼動靜」

  馬畢苦笑道「如今我連太學都進不去,還遑論從宮中探聽消息你忘了去年陛下命大臣會議承明殿,有人私下問一個郎中往日承明殿中人來多否被陛下知道了,問話的人被直接捉來處死,該郎中也因洩露機密、流徙雁門。自此以後,朝廷無論尚書檯、抑或九卿各監、署,上下皆嚴守機密,再不敢亂言亂語雖說這是件好事,但我等若還想探聽消息,可就千難萬難了。」

  「保密令」馬日垂下眼瞼,輕聲念叨著「是了,這道詔令當時還是我奉命擬下的。」

  記得皇帝天資聰穎,手段老道,短短兩三年便層出不迭的推行了許多新政,有的是恢復舊例、有的是領異標新,這一項項政令,似乎能逐漸清洗掉朝廷這台沉重機器上的污垢,使其煥發生機。若是自己不那麼自以為是、固執己見,恐怕還能有親眼見到皇帝開闢新天的時候吧黃琬也應是想通了這點,故才想要緊緊抓住這最後一次翻身的機會而如今卻輪到自己醒悟了啊。

  兩人相顧無言,就在不久之前,馬畢還是太學的屬吏,只是因為上疏勸諫,惹怒了皇帝,被詔書策免。如今閒賦在家,除了在往日好友哪裡尚能探聽到一星半點的消息之外,再往上面一點的訊息卻是再難留意了。

  「其實,太僕趙公年高德劭,又是帝師,頗受陛下尊敬。」馬畢看了眼馬日的臉色,沒能讀懂對方眼底的惆悵,緩緩說道「若是有意,不妨先使我過府請教」

  馬日不假思索的說道「他不會相幫的,彼此雖為姻親,但還不如皇甫嵩來得親近。」

  皇甫嵩其實也與馬氏沾親帶故,但彼此之間的交情並不算和睦,而趙岐則是更甚,當年先是瞧不起馬融阿附外戚,引起馬氏不快、又在其遭受宦官迫害時,帶著侄子趙戩逃難,導致髮妻馬宗姜與子女被殺。隱姓埋名、逃難青州時,馬氏並未伸出任何援手,這使兩方之間的嫌隙益深,這兩年如不是早先為了救趙戩一命,趙岐還不會與馬氏重新往來。

  馬畢深知馬氏與趙岐等人的齟齬,也不再勸,另外言道「不過,馬德衡說,右扶風傅睿緊跟著上疏劾奏馬訪,說他在旱災時也曾與駱伯彥這些商賈一樣,囤積居奇、盤剝黎庶有駱伯彥等人的先例在,這死罪是逃不掉的,其嫡親家眷想也是如此具體的情形,恐還得等馬德衡退值出宮後,再做詳議。」

  「傅睿前次賑恤不濟,成效為關中之殿,依吏部考成的規章,他今年該評中下,竟還敢在此時出聲,難道就不怕牽連嗎」馬日不禁恨聲道,一時腦筋賺得飛快「速讓人劾奏他前次失職等罪,就算吏部尚書傅巽是他親族,也容不得他包庇再有,其子傅允在右扶風任捕蝗使者,別無寸功,對蝗群只驅不除,任其逃往他處便心意滿足,此誠失職」

  他一口氣把話說完後,不禁咳嗽了幾聲,此番若是能將視線的焦點轉移到傅氏身上,就算倒了一個馬訪,也不會對他有什麼危害。

  馬畢皺眉不語,正欲說話,只見侍中馬宇風風火火的從門外走了進來。

  「你這是怎麼了」馬畢連忙起來往旁邊挪了挪位置,順道將剛才議論的事向對方說了一遍。

  「對蝗群只驅不除,可不是傅允那小子的主意。」馬宇本來想說事,此時不免先拋到一邊,簡單的說道「還是馬訪,他打著遺禍江東的主意,蝗群只要飛到別家田地裡,造成絕收,來年便可低價收入。至於蝗蟲愛往哪裡飛去,他可管不著,底下的百姓生怕蒼天降災,不敢殺蝗,故而任蝗蟲去留,其臨近的蝗災反倒鬧得更大了」

  「這、這」馬畢頓時目瞪口呆,連一句話也說不完整了,只急急地看著馬日。

  馬宇平日最瞧不起居家守業的馬訪,冷笑著說道「傅允當初偽作庸懦,任馬訪擺佈利用,這回挑了個時機,立即請其父派來幾名掾吏,將連帶人員下獄重責,並上疏披露。枉這人平日還是精明的模樣,卻被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給騙倒了」

  事情一時變得很棘手,本來想算計傅氏,沒想到卻先被對方給算計了。

  「賈詡改任繡衣直指以後,在三輔大肆緝捕,無論是多言好事者、還是別有用心者,一概拿入黃門北寺獄。」馬宇沒有沉默多久,接著來時欲言的話頭道「刑訊之後,才知彼等多由冀州潛入,也有來自扶風的人。」

  馬日聲音抖顫了下,顯然是知道這件事的,這其中也有不少人是由他指使,試圖借此讓皇帝畏懼天威、修德自省。本以為做的隱秘,沒想到賈詡短短幾日、出手便如此之快,倒像是早有準備似得「陛下知道了」

  這等若明知故問,賈詡都知道的事情,皇帝如何會不知道

  馬宇見他急迫,重重的嘆了口氣,道「國家說那人胡亂攀咬,是袁本初野心昭著、不惜設下的離間計,所以不等再審,便讓賈文和將彼等拷掠致死了。」

  「好、好。」馬畢大鬆一口氣,如釋重負,連道「袁氏兄弟皆悖逆之賊,割據一方、反抗朝廷,還敢離間君臣,著實該殺陛下最後還是信任馬公」

  「未必,陛下心思最是深沉不過,賈詡本該嚴守訊息,案件還沒審完,如何還會走出不利於我的風聲出來既是讓其人放出風頭來、何必又匆匆滅口可見其意,絕非僅此而已。」馬日卻表現得不怎麼樂觀,他見馬宇神情鬱鬱,似心有不甘,開口問道「你可還遇見什麼事了」

  案件沒有審完,意味著還沒給這個散播謠言的行為最終定性。不慎走出對馬日不利的風聲,是在間接敲打馬日以及讓有心人都知道是什麼回事,方便皇帝進行下一步動作。而將其滅口,則是皇帝開恩,給馬日一個補救的機會,讓君臣之間好聚好散、保有體面。

  馬日心裡逐漸摸索出這個道理,不免有些意冷。

  「今日陛下稱,我隨侍日久,也該放出去見見煩劇事務,日後也好領受重任。」馬宇沉重的說道,他本來也是馬氏年青一代的傑出人士,年紀輕輕便成為侍中,如今卻跌入塵埃,這份落差可想而知「是故將我調任隴西,做典農校尉。」

  馬日沉默了,眼底的最後一絲亮光也驟然熄滅,此刻的他,倒真像是風燭殘年的老人。良久,他才緩緩說道「是我拖累了你,我這身殘軀,也該以病自免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25 08:54
第三百五十三章 先民是與

  「上義高節則民興行,寬柔和順則眾相愛。」——————【漢紀元帝紀】

  建安元年九月二十。

  久病纏身的司徒馬日以不能視事未有,上疏請以病自免,皇帝自然是溫言慰留,又讓他『暫解一切職務,安心修養』,最後還是抵不過馬日的堅決懇請,賜金五十鎰,允准他免官回歸。

  在不明真相的外人看來,皇帝與馬日這對君臣可謂是關係親密,皇帝知道尊敬臣工、以禮待下,大臣不貪慕權棧,主動讓位。可是在站得更高、對信息瞭解更深的人來說,皇帝與馬日的這一番來往,不過是保全了君臣之間最後一絲體面。彼此曾為了驅逐王允、以利相合,後來又出於利益、政見之別,因利而分,如今也算是好聚好散。

  皇帝不是不想懲處馬日,但三公對坊間流言推波助瀾、被朝廷嚴懲所造成的不良影響實在太大,其衝擊也絕不是現在的朝廷所能承受的。所以讓馬日自己識趣引退,皇帝饒他一命,君臣兩個在最後達成一個政治默契,就可以互相實現各自的目標了。

  馬日離去後,空出來的司徒之位並不像尚書令那樣還需要一番勾心鬥角,反倒是很快得以解決,皇帝沒有給任何人考慮、觀望的時間,直接詔拜閒居的黃琬為司徒、錄尚書事。

  黃琬無論德望、能力、資歷,在朝野都是上上之選,其人以前又做過三公,是以這出任命並未引起太多人反對,只是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沉寂許久的黃琬一旦起復,第一件事就是上疏提請仿太學制度,成立太醫院,培養熟練醫者,用以在民間防治疫病、在軍中擔任軍醫等。此外,又提請將掛名在太學屬下的格物院也一併分離出來,單獨建制。

  「以華佗為太醫院正?」皇帝簡要說道,點頭看向眾人:「此人醫術的確不錯,前次治好了法孝直的風寒,這次又帶著弟子們走街串巷,防治城中疫情。由此人開學授課,教導子弟,也算是黎庶的福祉除此之外,司徒可還有什麼章程?」

  黃琬徐徐說道:「正如太學有明經、明法、治劇等五科,分科招生授學,太醫院亦可比同此例,分為疾醫、瘍醫、獸醫、女醫、本草等五科。」

  後面的倒還明白,本草就是草藥學,其餘的顧名思義即可,但前兩者皇帝卻不甚明了。

  「疾醫治理臟腑,殤醫治理骨肉。」黃琬主動解釋道:「此等皆為《周禮》所載,本草與女醫,則是臣私下問過醫者後才想起設立的。」

  這差不多將後世醫科大抵囊括在內了,以古代的醫學條件,分出五個大致的分類就可以了,剩下的就要靠後人自行去摸索。

  「自古醫者不離巫術,為免朝野非議眾多,臣以為,不妨宣示本意。稱太醫院只為診治疫病,並非士人晉陞之途,雖以太學策試制度,學滿五年後大試。但其上選者只充作太醫,次者派往郡國為醫工長、或入軍中,末者入縣鄉。」黃琬雖然是刻意想借此取得皇帝的好感,但也要顧忌著聲名,這件事他也是冒了很大風險,提出一點建議也不為過。

  皇帝深以為然道:「是要如此,否則天下人豈不都將太醫院視為入仕捷徑了?」

  醫生的價值雖然大,卻在古代任何時代都比不上讀書的士人,無非是地位底下,得不到重視。雖說在漢代時到還好些,有些士人出於興趣愛好也會自學醫術,但這並不就說醫者是個令人尊敬的職業。皇帝有意從太醫院開始,逐步提高醫生的地位,只是這生源卻很難辦。

  無論學什麼,都要從認字開始,而時下的貧苦人家鮮少識字,識字的士人又不會樂意來前途暗淡的太醫院。思來想去,皇帝最後說道:「太醫院的醫學生暫定三百人,每年繳納束後,便可就學。若是民間選入的醫學生未能達到數目,就從蒙學調一批十二歲以上的童生過去。」

  蒙學裡的童生大都接受了兩年多的啟蒙教育,原本是打算在十五歲以後調入太學的,如今皇帝為了儘早搭起太醫院的班子,只好先借此救急了。

  黃琬自然答諾,同樣的,分離出來的格物院也是比照太醫院的制度,其下設了營造、冶煉、機巧三科,每科招五十人,其長官為院正,品秩六百石。太醫院與格物院建立在當年桂宮的舊址上,北靠東西市、南臨北闕甲第等達官貴人居所,位置便利。

  「醫學生不比太學生,其學成以後,需在太學建立醫舍,輪流派駐人手給太學生無償診治,此外,尚需赴南北軍中為將士醫療。每年年終時察其療效,分為三等,依次獎賞。醫療失誤多者,則酌情予以責罰,甚至驅逐。」皇帝意猶未盡,接著又補充說道:「前次已讓有司在長安建立醫館、救治黎庶,今不妨廣而設置,先在京兆各縣治建立醫館,徵募各地有資歷的醫者入內行醫,由該縣發給俸祿。」

  黃琬先是驚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暗道:『是了,若非要在各地建設醫館,彼等太醫院的學子學成以後,又哪有數百個職位安置呢?倘或是分配到醫館裡,那就好辦了,一個醫館裡少說要有十個醫者,大一點的縣城或郡治也不止一個醫館。這樣一來無論太醫院招收多少學生,都總有地方將其收納,更遑論還有軍醫這一去處了。』

  想到這裡,他又思及皇帝一番良苦用心,若以後真有千萬醫者,天下不知要少多少病人、軍中不知要少損失多少傷亡。民間有些窮人得病而死,往往不是沒錢求醫,而是合格的專業醫者根本找不到,反倒是一些巫醫、方士大行其道。

  這樣一來,就算是再有什麼張角廣施符水,也邀買不到人心了。

  黃琬這才心悅誠服,感佩於皇帝的高瞻遠矚與仁德愛民,自己本來只將此事隨手施為,權當迎合上意,如今一旦深想,便愈加認真了起來:「陛下仁澤深厚,臣感佩不已!太醫院功在千秋,澤被後世,愚臣微末之才,必將傾力襄贊!」

  「我自知你有一番愛民之心,你只需記得,處處想著百姓,便是處處摸準我的心意了。」皇帝輕輕點到,又順口與黃琬說了些醫館的制度,譬如以醫術高明的程度分為醫師、醫生、醫工、醫員等職稱;醫館長皆由當地戶曹管理,品秩百石;醫者要經常入鄉亭村裡問診;罹患重病的窮苦黎庶可以酌情減免藥費等等。

  黃琬本來以為自己已是夠記掛百姓疾苦的了,如今倒像是第一次認識皇帝似得,竟然發現對方比他還要關注這些。感慨之餘,辦事也愈加誠心竭力,隱隱慶幸自己費盡苦心的選擇投效皇帝。

  九月末的時候,關中旱蝗勢力大減,人心安定,朝廷中樞在黃琬、趙溫等能臣的坐鎮之下有條不紊的高效運轉著。由於皇帝早已蠲免了今歲的賦稅,所以關中的官吏、百姓都不用再為繳賦收稅忙碌,只是有組織的開始著手於修繕那些在旱災時立下大功的溝渠池陂。

  上下愁苦憂慮了一年,也該有些喜事鼓舞人心;戰勝歸來的車騎將軍皇甫嵩被拜為驃騎將軍,有中黃門賜以御府珍寶、衣服、錢帛。起先剿平弘農反賊的都尉、赴涼州斬殺宋建的張濟、周瑜等人也是屢加封賞不斷。被封為都亭侯的周瑜這次更是又被拜為駙馬都尉,在皇帝出行時掌管副車,隨侍左右。

  而與此同時,皇帝的姐姐、萬年長公主劉姜的十八歲生辰,也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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