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06
Babcorn 發表於 2019-8-30 16:35
第三百八十四章 語循循然

  「若夫推己以議物,舍狀以貪情。」————————【後漢書‧郭躬傳論】

  建安二年九月廿八。

  陳留,雍丘。

  九月初的時候前將軍朱儁便已擊敗朱靈的幾營部眾,糾集了揚威將軍樊稠、陳相種邵所部一共萬餘人,團團包圍了雍丘。本來朱靈與張邈等人餘部只有二千餘人,憑朱儁與樊稠二人完全可以將其一舉攻破。但朱儁有他自己的想法,一直以來按兵不動,似乎沒有把擒獲張邈的功勞看在眼裡。

  朱儁戎馬半生,立下大小戰功無數,自然不屑於這點功績,也不願意向樊稠這麼一個庸兒分享隱情。可相比之下還算正當盛年的樊稠,卻不捨得眼睜睜的放棄這塊肥肉,眼見著曹操接連平定了濟北、東平、濟陰等郡國,黃河以南的兗州郡縣只剩下雍丘一縣。

  攻守之勢易轉,本該是建功的大好時候,朱儁卻偏要按住他!

  樊稠氣惱異常,他這些天來求見朱儁二十餘次,賈詡等人來了之後又訪求了對方數次。除了見到賈詡本人以外,其餘幾次都吃了閉門羹,沒有人在乎他這個堂堂揚威將軍、赤亭侯的意見和求戰之心,樊稠固然在軍中饒有威名,但這點聲名,又如何比得上沙場征戰半輩子的朱儁?

  最後還是涼州老鄉、當年西涼軍中一起出生入死、舉旗造反的故人賈詡『好心』給他指點了迷津:「人之老矣,便雄心不再,畏難畏禍。前將軍如今持節督關東軍事,算上豫州兵馬,麾下共計數萬大軍聽其調派,其人早年又屢立大功,得封萬戶。試問如此權勢,又是個老臣,非陛下一力提拔,誰在這個位置上不會心憂長遠?」

  「他是怕功績立多了,國家會忌憚他?說的也是,如今關東就屬他位高權重,兵多糧足,任誰都會忌憚幾分。他能有這一份算計,也算是有心了,不過……」樊稠嘀咕了一句,繼而又疑惑道:「既然他有這個謙抑的心思,又何必要帶兵攪陳留這一灘渾水呢?如今雍丘遲早是要攻下的,他不想拿這個功勞也不成,苦捱著時日做什麼?」

  賈詡看著樊稠方頭方腦的模樣,輕輕捋鬚,一如當年他在軍中為李傕、郭汜等人畫策時的樣子,慢條斯理的說道:「攻下雍丘,等若是徹底告結兗州之戰,而況城中有賊首張邈、張超等人,也是一大功。這份功績,他不肯拿,卻能選擇讓誰去拿。」

  話畢,似是擔心一根筋的樊稠聽不明白,賈詡復又循循善誘的說道:「近的不說,足下何不想想,前將軍一直要等的是誰?」

  「曹操?」樊稠登時就明白了,一副懊恨的樣子,就彷彿是他東奔西走,到處碰壁而一無所獲,實際上朱儁的心思卻如此昭然若揭。

  「這個老貨!」樊稠越想越氣,從席榻上霍然站起,雙眼似要噴出火來:「我自奉詔入關東以來,對他也沒有什麼失敬之舉,何故他功勞立夠了,不想要了,寧肯給別人都不給我?我是天子詔書赦免、封拜的揚威將軍!連天子都不究過往,怎的在他眼中,我涼州故將就那般用不得麼!」

  賈詡眉頭抖了一抖,沒想到樊稠自己思維發散,想到了這一層。誠然,朱儁的確看不起、甚至是從未將樊稠等董卓舊部當做友軍,只是礙於朝廷的詔命,這才捏著鼻子與之共處。然而朱儁此為的真實意圖卻並不是因為這個,只是賈詡不肯坦白相告,見樊稠自己胡亂猜想,賈詡也索性順水推舟,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好像也是很胸悶的樣子。

  樊稠看到賈詡沉默即默認的態度,又想起朱儁對自己的冷淡、以及種邵對自己不屑一顧的態度,更是覺得自己的猜想無比正確。此時雖是深夜,但他心火難滅,實在是忍無可忍,匆匆辭別賈詡以後,便帶著幾名親兵再一次往中軍大帳走去。

  這一次他可不那麼客氣了,樊稠直接粗暴的推開值守帳門的衛兵,排闥闖入朱儁的臥寢。

  扈從跟樊稠推搡吵嚷的聲音很快將睡夢中的朱儁吵醒了。

  「三更天了。」朱儁年齒已高,精力不比從前,一到天黑就想睡覺,如今被人吵醒,心裡登時不悅。他其實已聽清楚了外面是樊稠的聲音,隔著一道屏風,卻故作不知,惱怒著問道:「是哪裡來的老革不識禮數,敢來這裡吵鬧?」

  「是我樊稠!」樊稠絲毫不給面子,大聲的回道。

  『庸奴!』朱儁忍不住以手拊褥,氣惱的想到:『此子僥倖逃過一死,得遇赦免,這才安分多久?就忘了審慎處事、將功改過,反倒鬧到我臥寢中來了。這涼州舊將果然個個都是豺狼的性子,性情暴虐,目無法紀!』

  「哼。」朱儁冷哼了一聲,冷著聲音,不高興的問道:「樊將軍夤夜來此,究竟是有何貴幹?鬧出這麼一番動靜,幸而沒有出什麼事故,若是將兵因此受到驚擾,你難逃此咎!」

  樊稠卻沒有被這句話恐嚇到,受到賈詡臨行前指點的他嗓音更加響亮了:「我軍圍城半月,眼見豫州、河間等處各有捷報,而此間攻城之議,仍無定論。如今局勢變異,就連曹鎮東都奪回了兗州,而君侯仍連一個雍丘都打不下,末將是擔心將軍會誤了此生赫赫威名!」

  朱儁在黑暗中摸索了一回,吩咐道:「掌燈!」

  但他沒有披衣下床,繞過屏風與樊稠相見的意思,而是重新又躺了下去。

  時近深秋,夜裡寒氣重,賈詡從長安來時,還特意帶了皇帝賞賜給朱儁的幾條被縟。尋常的被縟裡都是塞的絲、絮,貧寒之家甚至只能塞麻、乾草,根本很難保溫。而這種御賜的被縟又厚又軟,蓋起來能徹底隔絕寒氣。

  據說這種被縟裡面加的是從西域傳來的白疊子——也即皇帝新賜名的『棉花』,由東西織室結合上等蜀錦絲綢縫製而成,一經推出便風靡關中。但由於上林苑的棉花才開始大規模種植,產量並不高,所以僅僅只是當做御賜之物,賜給了公卿大臣。在外的方伯、諸侯們,也就只有並州刺史劉虞、以及朱儁本人才有這個殊榮。

  朱儁躺在暖和的棉被裡,兩手擱在棉被上,無意識的撫摸著細滑的蜀錦被面,掌心處傳來淡淡的暖意,這代表著皇帝對他一如既往的信重。同樣功高的如皇甫嵩,此時仍舊身為驃騎將軍,時時在御前參與軍謀。所以要說他是因為擔心功高震主而不敢下令攻城,那就大錯特錯。

  他按兵不動,是有他自己的謀算,可如今樊稠誤打誤撞的一番話卻提醒了他一點。
Babcorn 發表於 2019-9-5 17:03
第三百八十五章 看風駛篷

  「比如順風而呼,其勢激也。」————————【史記‧遊俠列傳】

  若是老了連前半輩子用命搏出來的英名都守不住,打算的在長遠又有什麼意義呢?自己遲遲按兵不動,固然是暗合了皇帝與承明殿一眾大臣的共識,但在不知情的卿臣眼中,自己何嘗不是老年雄風不在、畏葸不前?議論再誅心些,養寇自重、擁兵擅權等人言就足以要他的命。

  朝廷內部若是對自己產生微詞,皇帝那一幫人頂多是不表態,而不可能會為自己將責任攬下來。不僅如此,就算是在軍中,不理解自己這個決策的人也有很多,不過是礙於自己往日積威,暫時不敢說話——樊稠看似是一個人莽撞的闖營,其實卻代表著許多將校的意志。

  這麼一想,就足以慎重了!

  無論是自己今後的聲名、還是眼下的軍心,都不足以讓朱儁繼續按郭嘉所剖析的利弊做出選擇。

  樊稠見朱儁說完一句『掌燈』之後遲遲沒有回音,還道是對方又睡了,立即提聲說了句:「錢塘侯!」

  既不稱『君侯』又不稱『將軍』,這在軍中就十分無禮了。

  朱儁本來已打好了主意,此時仍不禁惱怒的說道:「樊將軍也是老於行伍了,為何還不更事?進軍攻城,是何等大事,難道你我說幾句話就能談得妥當、萬全?將軍還是回去安歇,有事明日再議。」

  「事情沒有一個決議,我可不走!」樊稠聽出朱儁的語氣裡有搪塞的意思,更加堅決的回答道。按早先賈詡的提點,只要說清了利弊,那麼他進一寸,朱儁就會退一尺。雖然不知道賈詡為何如此有成算,但樊稠仍然是無條件的相信對方,西涼軍如今雖然被分拆的七零八落,賈詡依然是他們心中的智者。

  「樊將軍當真不走?」果然,朱儁的語氣突然軟化了起來。

  樊稠先是一愣,立即反應過來,從旁邊順手扯了張胡床馬扎,在屏風外坐下來了。雖沒有說話,但行動卻表明了自己堅定的態度。

  兩人一坐,一躺,各懷著心思,隔著屏風沉默不語。

  「此等大事,久拖不得,袁紹在河北連敗公孫,袁術在淮南聲勢不減。朝廷剛過了去歲旱蝗,弄得倉廩空虛,今年又來一遭,一時不會有大舉動兵的意思。君侯是朝廷在河北的支柱,若是君侯連一個陳留都立不了威,這讓曹操、劉備等人作如何想?」

  朱儁漸漸聽得有些不對勁,抬手道:「且慢,這些話是樊將軍的意思,還是有誰借將軍之口,進言於我?」

  樊稠臉色一囧,隨即恢復了神色,坦然道:「適才我曾與賈公議論了半個多時辰,未有定論,賈公說他只是參軍事,不能越俎代庖、做君侯的主,所以我這才夤夜前來。若不得君侯一句準話,我就在這裡坐守一夜,侍奉君侯安寢至天明。」

  賈詡與荀攸在皇帝身前的地位,看似是以平尚書事的侍中荀攸高上一層,但在朱儁這個層面的人看來,二者幾乎不分伯仲。由於常在陛前,與皇帝決定要務,他們二人的一言一行,幾乎比承明殿的大臣更能代表皇帝的態度、甚至決定朝廷未來的風向。

  朱儁由於軍祭酒郭嘉的緣故,以及豫州刺史的身份,與荀攸這一幫潁川士人走得很近。是故荀攸等一系潁川士人對曹操的曖昧態度,無形之中也影響到了朱儁的決策,接納曹操,以不戰而收兗、徐二州之兵。這是荀攸等人給朱儁的暗示,在朱儁看來,這背後若是沒有皇帝的首肯,荀攸是萬不敢擅自為之的。

  但如今皇帝又派了賈詡過來,不是簡單的『監軍』,而是欽定的『參軍事』。這其中隱含的意思,能否是說,皇帝的態度開始有了微妙的轉向?

  站在前將軍、兼豫州刺史、持節督關東軍事的高度,朱儁不得不時刻考慮戰場之外的局勢。

  「樊將軍真是個急性子。」朱儁嘿嘿的笑了起來,他性子也不是一味的剛烈、不知變通。若是如此,他也不會一路從寒門之家爬上來,與盧植、皇甫嵩等人齊名了:「你自己睡不著覺,難道還要來我這守夜不成?」

  樊稠斟酌著詞句,鸚鵡學舌的說道:「誰讓國家看重君侯,讓君侯挑起這重擔呢?」說完一笑,復又正色道:「時至今日,如果繼續按兵不前,天下人的議論會是如何,暫且不說。這軍心士氣必會動搖……『再而竭、三而衰』的道理,君侯應該比我這個粗人更懂。」

  朱儁心裡愈加確信樊稠只是充作賈詡的傳話人了,雖不知賈詡為何不願意露面,但只好繼續隨他把這齣戲唱下去:「將軍說的是,此戰應付若是稍有差池,大局就不堪聞問,我等今後也休想再有安寢之夕了。倒是要作速議定了攻拔之計,讓賈文和上復朝廷,也好教國家放心。」

  最後朱儁實在是熬不過了,睏意上來,加上前次暗中思忖的結果,態度也變得十分溫和了。他主動提出解決辦法,一是不想讓樊稠繼續賴在這裡討嫌、二是想間接給賈詡一個態度、最後就是自己真的想睡覺了。

  「既然如此,樊將軍且請先回去,老夫明日知會郭祭酒、長史等人,午時來中軍大帳相會。當場商議明白,定下攻拔之策,豈不正好?」他說完又考慮到這話的語意有些模糊,足以打發樊稠,卻未必能讓賈詡滿意,便接著又補充道:「老夫深受國家信重,進取之心,雖老不變,將軍放心好了。」

  隔著一道屏風,樊稠看不清朱儁凝眉沉思的面色,只當是他提了『進取』二字,又答應明日商議如何攻城拔寨。遂認為這是對方非常肯定的保證了,於是便抱拳說道:「既然君侯雄心不減,我也放了心,準定明日必來此與君侯等人集議。今夜多有叨擾,還望恕罪,君侯好生安歇,在下告退。」
Babcorn 發表於 2019-9-5 17:04
第三百八十六章 自知者明

  「主事日成而人不知,主兵日勝而人不畏也。」————————【鬼谷子‧摩篇第八】

  樊稠心滿意足歸去,心裡對賈詡的智謀再一次佩服的五體投地,幾句話就能說服剛烈固執的朱,可不是誰都能辦得到的。心事已了,他回到住處,只管往枕席上翻身倒騰。至於今夜的事情,明日午時前告知賈詡就好了,或許這並不用特意知會,對方或許早已料到了。

  這是一個多事的夜晚,醒了後再也睡不著的朱在床上輾轉反側,獨自嘆氣;營帳裡有人一杯一杯的喝著悶酒,悵然若失的想著心事;有人揭開帷幕,趁著寥落的星光眺望東方。

  在接近天明的時候,氣溫驟降,雲氣聚集,悄無聲息的下起了雨來。這冷冷的秋雨只下了一陣便不再繼續,清晨起來,仲秋的輕寒讓人張嘴便是一口白霧。

  用過了朝食,離午時還差些時候,主帥將要集議、商榷攻城的消息便不脛而走。饒是礙於軍法,底下的士卒仍興奮默莫名,結隊巡視時交換一個眼神、或是聚在角落裡竊竊私語。他們大都是樊稠從涼州帶來的老兵,也有不少是朱從這兩年費心錘煉的軍兵,當兵吃糧,對於登城鏖戰,他們並不畏難,他們畏的只是白費力氣、徒勞無功。

  「今早剛下了雨,這城牆濕滑,也不知爬不爬得上去。」偏帳中,一個年紀三十餘歲的中年人兩手接過橢圓漆碗,低頭啜飲了一口,立即瞠目道「這還真是酒我還以為你在拿茶水戲耍這軍中如何還能飲酒」

  「前日杜子緒負糧到軍中,私下裡給我捎帶的。我常在半夜裡喝,喝不了多少,也耽誤不了事。」郭嘉斜靠在堆起來的軟枕上,意猶未盡的咂了咂嘴,接著對方上一句話說道「樊稠無他智計,攀附城牆、先登破陳這件事,倒是個中好手。何況此事已讓朱公聲威受損,樊稠要想取而代之,就更得出死力攻城不可。」

  那中年人聽了,眉頭一皺,酒也喝不下了。樊稠當年雖未與李、郭汜等人連破潁川數城,但其身為董卓麾下有名的戰將,攻城拔寨自然是家常便飯。他面露焦急,擔心的卻不是樊稠破城之後會給朱的地位帶來多大威脅,而是

  「雍丘豈不是就在旦夕之間了」

  「不出日。」郭嘉輕聲說道,拿起酒碗的手在唇邊忽然一頓,復又喃喃道「或許就這兩日,便會有結果,畢竟有賈文和在」

  「賈詡真有那麼厲害」這中年人放下酒碗,面露疑惑之色「我以往見公達家書,其言此人智計了得,不遜於他,甚至是文若也不過稍勝一籌。可我卻以為,其中不乏謙抑之辭,吾弟、吾侄,皆天下間少有的俊彥、龍鳳哪裡是一個西涼士子能比的」

  郭嘉聞言,神情正了一正,認真的道「賈詡其人,我才親見不久,但他確實不是易與之輩。荀公達為人持重,不會做這些謙抑之辭來混淆我等耳目,必是有所觀感。」

  「若是如此,那雍丘怎麼辦曹公可還等著到陳留來親手擒下張孟卓呢」中年人急著說道。

  「休若。」郭嘉將剛要將酒碗湊到嘴邊,被對方這麼一打岔,頓時有些不耐。他單手持碗,另一隻手敲了敲桌案,緩緩說道「曹操若是真想殺他這個兄弟,早就來了,何必拖這麼長的時日,致使朱公都要與我離心了」

  被喚作休若的中年人名叫荀衍,正是潁川荀氏的嫡系子弟,荀的兄長、荀攸的叔伯。當年荀投奔曹操,為了加重潁川士人在曹操身邊的份量,對家中良才多有薦舉,荀衍便是其中之列。在曹操受到兗州士人背刺以後,荀衍愈加受到重用,被提拔為從事中郎,這次特意奉命潛往朱軍中,與郭嘉接洽。

  「前將軍對你有誤解了」荀衍沒來得及思考前一句話,而是凝聲問道。

  郭嘉沉吟半刻,忽然說道「今日集會,若再堅持前議,君侯就真要埋怨我身為軍祭酒,卻不為他打算了。樊稠要攻雍丘,就讓他去做,這也是一道彌補之策。」

  跟曹操比起來,朱更是一個輕易失去不得的盟友,哪怕他如今是落日餘暉,不可久恃。荀衍認同的點了點頭,輕輕說道「你說的在理。」

  荀氏諸人各有所長,荀衍短於軍謀,長於審勢,他又說道「曹公如今看似奪回兗州,據有二州之地,其實仍未脫離險境。要想徹底取信於朝廷,就非得與袁氏做個了斷不可,張邈、朱靈等人,必須得死於其手,以為自證不可。原本國家也是有這個意思,所以奉孝你才能說服前將軍按兵靜待。可賈詡一來就擾亂了定計,若不是親手除去張邈,曹公何以自證」

  「青州袁譚、呂布,足以自證。」郭嘉不以為然,半躺在枕席上,說道「實在不行,讓他去淮南尋袁術、或是去河北找袁紹,無非是多出些力,困頓些罷了。」

  「那也得有糧草才行」荀衍以手撫股,慨然說道「奉孝有所不知,兗州連年災荒,又逢戰亂,百姓無心農桑,今秋已經沒有多少麥谷可收了。程德謀甚至幾次提議,要殺人做肉脯,以供軍糧。這些都被曹公給否決了,如今只一味的找徐州富室求糧,豪富鏗吝,曹公又不敢逼迫過甚,所得兩三萬石,才勉強支應而已。」

  以人肉作軍糧這個事,曹操不是不忍心下手,而是顧忌著輿論,不敢親手去做這件殘酷的事情。所以他當時只是態度堅決的否定了程昱的建議,而並未對程昱有什麼斥責的舉動。程昱本也是個性情殘忍的人,一旦下定了主意,便要去做到,於是私下裡悄悄調動兵馬劫掠縣城,供上數日之糧,其中雜以不少人脯。

  這是曹操被蒙在鼓裡的事情,更是荀衍這個不插手軍需事務的高門士人所能知道的事情,軍中大小將校對此也知之甚少,消息也就壓了下來。

  「這些就不是我所能操心的事。」郭嘉打了個哈欠,似乎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擺了擺手道「我是天子欽封的軍師祭酒,不是他曹孟德征辟的軍師祭酒。休若,你以後也當多想一想自己的位置,不要等入了朝,還存著為他人解憂的心思。」

  荀衍身軀一震,頓時警惕了起來。
Babcorn 發表於 2019-9-5 17:04
第三百八十七章 知其勢乎

  「是知循理之世,務求不可見不可聞之材;澆危之世,務取可聞可見之材。」————————【亢倉子‧君道第四】

  未幾,時近午時,朱儁深知郭嘉懶散的脾性,故而早早的派使者去接。在對方再三的催促下,郭嘉才輕飄飄的起身,伸了個懶腰,與荀衍打了個招呼便走出帳門。

  這次的軍議沒有什麼意外,朱儁先是解釋了一通近日為何不出兵的緣由原來是糧草未濟,河內的袁軍尚未擊退,顧忌著側翼,不敢大動手腳。

  諸將都表示理解,朱儁也順其自然,很快便授命樊稠領兵先登,與賈詡、郭嘉二人定下了攻城之策。對於郭嘉的轉變配合,朱儁很是納罕的在會後問他「奉孝也以為此戰從速,不等曹操了」

  郭嘉輕飄飄的說了句「早先是念及朝廷傳來的風聲,以為天子要借此試探曹操之心,張邈是袁氏故友、朱靈是袁氏部將,若是曹操將其擒殺,對剛愎矜傲的袁紹來說,不啻於自絕。可如今既然賈參軍來了,或許是天子有了別的意思,或許是說天子有意迫使曹操儘早下決斷。」

  這個說法倒很有意思,若是任由樊稠攻城,曹操勢必會失去這個機會,以後縱使另外進討袁譚、或是袁術,也會困難重重。所以曹操但凡有心,必然會盡快放棄對東郡的用兵,趕至陳留。按郭嘉這麼說,賈詡竟像是配合荀攸一系,出手促使曹操行動了。

  難不成皇帝的意思始終未改,兩方人馬都看好這個曹操

  朱儁有些捉摸不透了,他不善於對朝局作出精確的分析,他將信將疑的問道「曹操真的會來麼」

  其實他還有一些言外之意沒有說,就是曹操如今收復失地,坐擁兩州,早已不是先前最困頓的時候了。完全可以坐等朝廷主動與他接洽,這個時候讓人上趕著過來自絕於人,徹底倒向朝廷,人家會親自來殺張邈這個老朋友麼

  「曹操不是優柔寡斷之人,更不是什麼顧唸著舊情、就不捨得殺背叛的人。」郭嘉自信的一笑,說出了剛才見到荀衍時都藏在心裡的話「越是在這個處境,他就越應過來。朝廷與他,該是上與下、尊與卑,只有從與不從,沒有商量的餘地。」

  朱儁皺眉想了想,不復多言。看這個樣子,他大概也已瞭解,皇帝多半隻是試一試,沒有非其不可的心思,而且軍令已下,無論曹操來或不來,都無關他的事了。他向來反感這些爾虞我詐,又於昨晚,在樊稠的點撥下,認為潁川士人是存心要踩著他去捧曹操。饒是朱儁向來欣賞、倚重郭嘉這個年輕謀士,一時也不免對他生了幾分怨氣。

  「你們吶」他最後近乎於直言忠告了,語帶警戒「可別最後誤了事」

  郭嘉心頭一動,唯唯應下,又好言說了幾句話安撫住朱儁,勉強打消了對方心裡的埋怨。但隔閡已成,又豈是那麼容易就能冰釋的他心裡暗想,興許這次之後,朱儁怕是不能再做長久的助力了。

  待揭帳出來,放眼所見軍中一派熱鬧景象;大批士兵整裝待發,準備列隊出營,幾日來建好的雲梯、箭樓等物也已齊備,樊稠正組織將校在轅門聽命,似要一鼓作氣的拿下對面數丈高的雍丘城。

  朱儁治軍有方,整個軍營就像一個沉睡已久的巨獸被人驚醒,有條不紊的運作著,絲毫不見任何多餘的忙亂。這樣的兵馬若是有五萬,麾下再多幾個能打的將軍,郭嘉自信能讓朱儁在朝廷出兵之前,將半個關東給打下來。

  正在突發感慨之際,郭嘉身後忽然傳來一人冷淡的聲音「前將軍實乃名將也當年就是靠眼前這陣仗,才擊敗黃巾的吧也不知這個雍丘城能捱下幾次。」

  郭嘉很不喜歡賈詡的聲調,絲毫不帶任何個人的情感,冰涼涼的像是在冬天一口吞下屋簷下滑溜的冰棱。郭嘉曾不止一次在私下裡好奇,難道只有他一個人覺得賈詡這種說話的語調奇怪麼皇帝又是如何忍受的

  當然,這確乎是郭嘉一人的心理觀感,他天性跳脫、不拘禮法,當初在潁川與正人君子之風的荀彧共處一室時,都會坐立不安,如今在同樣正經,不苟言笑的賈詡面前,就更不適應了。雖然反應差不多,但實質上還是有些差別,在荀彧面前,他是不敢冒犯,但在賈詡面前,他則是感到威脅。

  比當初見到周瑜時,還要感到威脅。

  「賈公費心了。」郭嘉粲然一笑,轉過身隨隨便便的向賈詡拱手行了個禮,道「有樊將軍在,何愁雍丘不破」

  賈詡略一點頭,往前走了一步,低聲說道「我不愁雍丘不破,我只愁,他會不會來。」

  郭嘉抬起頭,常年沉溺酒色他,身形居然還不如眼前這個中年人挺拔。

  「他若是不來,爾等多日奔走勞累的這一切,又有何用」賈詡一字一句的說道,語調緩慢,卻字字直擊人心「若是來了,依此時光景,還有何用郭祭酒其實早有預料,奈何自欺」

  郭嘉抽了抽嘴角,在賈詡面前,他不能像安慰朱儁那樣說些虛飾之詞。這些天來他所花費的功夫,最後被賈詡指使樊稠一個莽夫,三言兩語就挑動了朱儁,壞了自己全盤的計畫。雖然到底是自己輕敵了,可這如何不是自己未曾預料到賈詡將至陳留的後果

  可他轉念一想,賈詡奉命來到關東,會產生什麼反應,郭嘉縱然是失於知彼,無從推斷,但同在朝中的荀攸不可能預料不到,為何荀攸對此卻一言不發郭嘉此時顧不上回敬賈詡,很快抓住這一點細細思索起來。

  過了一會,直到周圍開始擊鼓進軍,攻拔雍丘的時候,郭嘉這才恢復了往日的那幅洋洋不羈的笑容,他說道「敢問賈公,知道什麼叫故交舊識麼」

  賈詡眉頭一揚,好整以暇的看著對方。
Babcorn 發表於 2019-9-5 17:05
第三百八十八章 追思補牢

  「乘彼垝垣,以望復關。不見復關,泣涕漣漣。」————————【詩‧衛風‧氓】

  「他會來麼」

  這個問題不單是困擾著朱、郭嘉等一行人,更是免不得讓坐守雍丘城中的張邈等人也忍不住時時發問。張邈、張超等人的反叛並沒有如陳宮去年所言的那般勢如破竹、所向披靡,自一開始各方聲援、四處起火以後,局勢便很快隨著曹操率軍回返而走向下坡路。

  直到如今,臧洪兵敗退守東郡、田芬死守鄄城不出,整個兗州曾經參與叛亂的主要人物見事不利、發現袁紹沒有插手的意思,大都重新倒向了曹操。而曹操一改原先治州的嚴苛,對參與過叛亂的豪強、高門,沒有進行任何的清算,疑慮寬大處理。譬如對曾出爾反爾,當面保證不會背叛、事後回到東平立即參與反叛的畢諶,在曹操重新俘獲對方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畢諶命不久矣,哪知曹操說「為人子能孝順父母,豈能待君不忠」

  於是不僅對畢諶的過錯一筆勾銷,甚至還重新予以重用,兗州士人見了以後,紛傳曹操是轉了性子,加之其強軍精兵在手,又有朝廷正式給予的名義。在兗州名士程昱等人的遊說下,再度重新投入曹操麾下,由此,整個兗州局勢一變,只剩下一個雍丘孤零零的矗立在兗州西邊。

  張超對這幫首鼠兩端,牆頭草般的豪強高門氣的直跳腳,整日裡在府中抱怨,卻又無可奈何。

  「曹操不會來了」他這麼回答著張邈,試圖讓對方死心「他就算是要來,那也是來要我等的性命,曹操此人最講恩怨,我等背叛了他,如今再也不可能和解了」

  「誒」張邈長嘆了一口氣,這些天他一直緊繃著弦,為了防止城外朱突然攻城,他幾乎甲冑不離身。他從來都自認為是一個翩然的君子、文士,縱然會寫劍術、箭法,那也只是尋常的士人娛樂技能。以往都是穿著輕便、雅緻的長衫深衣的他,這幾日穿上很少穿的甲冑,在照鏡子的時候常常都不認識自己了。

  日漸臃腫的身軀將甲冑撐得飽滿,沒有襯出多少威勢,反而顯得臃腫。那沉重的甲冑穿戴在身上,張邈時刻都感受著自己肩頭壓著千斤重擔,要被這甲冑壓得喘不過氣來了。

  長嘆了一口氣後,張邈彷彿洩了氣的皮球,著甲披胄的身軀立時變得鬆鬆垮垮。他坐在廊下,呆呆地看著庭院裡的草木,不遠處的院門內,聚居著他東平張氏滿門親屬、家眷。不諳世事的孩童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下嬉笑竊語,一旁看守他們的女眷偶爾憂愁的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

  「是我一時昏了頭,被陳公台許下的重利所迷惑,這才犯了大錯,不僅糟蹋了孟德數年來的心血,還險些讓他置於死地多虧他性情堅韌,經得住挫敗,不然,我如今到真是要悔恨而死了。」張邈彷彿一下蒼老了十歲,他抿了抿上下兩片嘴唇,慢慢說道「我自知辜負了他,但我仍想再見他一面,望他能看在這數十年兄弟情誼的份上,對我等的宗族、家眷能網開一面。」

  「關東最為權重的是持節的前將軍朱,他一個鎮東將軍,這哪是他能說了算的」張超不肯承認自己的失誤,態度仍然有些強硬,但耳旁一聽到後院女眷的聲音,語氣又忍不住軟了下來「就算他來了,也未必會放過咱們。如今我等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臧子源了,若說所有人都不會來,而他是一定會來救我的。」

  「臧洪為袁紹所重,何必自毀前程,跑來惹這禍事」由於朱麾下兵馬不多,沒能從四面將雍丘合圍,致使雍丘仍能通過一面城牆與外界進行消息的溝通,不至於成為閉塞的孤島。張邈說起前幾日得來的消息,搖頭說道「他被孟德擊敗,退兵東郡,連自己都未必能保得住,哪裡還有餘力支援更何況田芬貪生惡死,更不會輕易捨棄臧洪這員幹將。」

  張超眼圈一紅,被兄長一語說中了心事,頓足說道「子源是天下有名的義士,向來都以忠義為先,他定不會置我於不顧。如今遲遲未至,必然是被田芬所阻,來不及援救我啊」

  「如今也不是學婦人哭訴的時候,該想想如何破此危局」張邈忽然不耐煩的喝止道「城外官軍兵臨數日,不聞擊鼓鳴金,也不知是攻是退。朱公領兵多年,智計詳略,必然是有什麼打算。朱文博不是熟知兵法、嚴於治軍麼他哪裡有什麼說法沒有」

  說起這個,張超臉色立時就不好了,朱靈城府深沉,最初在奉袁紹之命駐紮陳留時,便對身為太守的張邈多半不敬。當去年張邈與袁紹和好,連同田芬等人翻覆兗州時,朱靈又對張邈執禮甚恭,主動為張邈擔負起了陳留一應軍事要務,為麾下缺少幹將的張邈幫了很大一個忙。

  可隨著局勢的逐漸變化,等到朱靈接連被更善於領兵作戰的朱打敗,退守雍丘之後,朱靈對張邈兄弟的態度便再一次發生了改變。不僅是藉口統一調派,收走了張邈麾下幾乎所有能戰之兵,更是佔據了倉廩,掌握整個雍丘城的大權,將張氏兄弟徹底架空。

  張超恨聲說道「朱文博就是死忠他早就沒想過要活著回河北去,什麼丈夫當立身於世,豈能顧惜性命、不思退兵之計,只有俱焚之心這些話,也只有他這個逼死全家的吳起才做得出來他要拿自家性命去報效袁紹提拔之恩,又何必硬拉著我等隨葬」

  「我聽說他最近正組織人手挖掘土石、拆毀城中房屋,預備堵塞城門,以示死戰。」張邈面色也很難看,他緊緊閉了下眼,復又睜開,沉聲問道「他這事辦得如何」

  張超有些奇怪,不由看了張邈一眼,說道「他確實打算這麼做,不單是要堵塞城門,更要用來做守城之物。只是城中房屋,多半是雍丘豪強所有,他們不願意拆屋推牆,與前來的軍士起過不少爭執。趙寵、程昂兩位司馬都是陳留本地鄉人,在此事上稍有不忍,便被朱文博行以軍法。」

  「朱靈一直謹慎,沒想到還是出了昏招。」張邈忽然說道,眼眸漸深。
Babcorn 發表於 2019-9-5 17:05
第三百八十九章 出路已決

  「吾得罪於君,悔而無及也。」————————【左傳‧襄二十年】

  張超剛要出口發問,只見城頭上忽然傳來一陣如悶雷般的鼓聲,寂靜已久的雍丘城,在清晨雨後濕滑的天氣裡,陡然從幾個方向開始嘈雜喧鬧了起來。

  「攻城了,他們攻城了」張超緊張的站了起來,忍不住嚥了口唾沫,試圖壓制住心頭的震驚。他有心想發號施令,讓城頭的守軍嚴陣以待,可又立時醒悟,自己早已被朱靈架空奪權,不再是什麼一軍主帥了。在密集的擊鼓聲與不斷的喊殺聲中,張超不斷的在原地踱步,忐忑不安的樣子,就像是一個等待判決的死囚。

  張邈此時倒還沉得住氣,他暫時收起了剛才生出的念頭,對張超吩咐道「你還站在這裡做什麼若還不站到城頭上去就地指揮,這兵馬如何收得回來」

  「喔、喔」張超方然醒悟,連聲答應了幾句,忙不迭的遣人準備坐騎,一路趕往城頭。

  張邈坐再原地,沒有跟著張超往城頭上走去,而是突然伸手摘下了兜鍪,聳肩抖了抖沉重的鐵甲。他抱著那隻兜鍪,坐在廡廊上靜靜地聽著攻守的廝殺聲,那密密的鼓點彷彿在敲擊一場盛大的樂曲,張邈長吁了一口氣,向院子的某處角落裡招了招手「典君,還勞煩你為我卸甲」

  角落裡安靜的如鐵塔般站立著一名護衛,他身形高大強健,站在角落裡卻一點也不扎眼,張超甚至可能都沒注意到他。聽到了張邈的吩咐,這名護衛立即動身走了過去,他名喚典韋,陳留己吾人。本是司馬趙寵麾下一員軍士,因為曾單手舉起牙門旗,被受到賞識,一路提拔至張邈身邊。

  由於同樣是在年輕的時候有過俠義之舉,張邈很是欣賞這名相貌魁梧、又沉默寡言的漢子,遂留在身邊充作親衛。去歲他還沒跟曹操決裂的時候,曹操出征泰山群寇,張邈甚至還動過心思將典韋借給曹操。只可惜如此虎將,沒來得及去一個更好的舞台。

  張邈將兜鍪丟在一邊,站起身來,伸展雙手,安靜的任由典韋替自己卸下甲冑。將軍的甲冑沉重而且穿戴繁瑣,單憑他一個人很難全部脫下來,隨著典韋逐漸解下肩甲、背心、皮甲襯裡,張邈忍不住長吁了一口氣,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心中被壓抑的那一份情緒也隨之鬆快了不少。

  「典君。」張邈揉了揉痠痛的肩膀,赤腳走在廡廊下的木板上,對典韋客氣的稱呼道「跟著我,男兒的戰功、威名沒有得到,還讓你與我一同受難。」

  典韋向來寡言少語,此時不免動容,抱拳道「府君信重在下,韋感激不盡,沒有絲毫委屈。」

  「我還想見你為我舞一次戟的,可惜是沒有機會了,不過,你以後舞給別人看,也是一樣。」張猛擺了擺手,說了一段讓典韋莫名其妙的話「你為我去做幾件事,不置可否」

  典韋聞聽著城頭響亮的喊殺聲,心裡猛然一突,他雖然不善言談,在主公身邊從來都是守口如瓶,但仗不住他耳聰目明。有許多機密要聞,他即便不想聽,也仍有不少聲音傳到耳朵裡。

  適才張超與張邈二人的爭論,典韋聽得清清楚楚,也格外明白現下的困境。朱靈孤注一擲、罔顧張邈二人身家性命也要跟敵軍魚死網破,這在典韋看來也很是為對方感到不值,如今聽到張邈舉措有異,心裡更是起了一些念頭。

  城頭,一桿赤色大旗劃破長空,在砍斷城頭上的軍旗後,牢牢的矗立在城頭之上。此時正值雨後,天氣陰沉,卻陡然劃過這一線血紅的旗幟,無疑讓城下官軍人心振奮,齊聲吶喊了一聲。

  朱靈在城門樓上,面色青白,手扶欄杆,向下望去。待他看到那面赤色的樊字大旗後,朱靈勃然怒道「好大的賊膽叫一營人,去砍了他的旗」

  城下橫七豎八倒著數百具屍體,這是午後就開始攻城的官軍。整整兩個時辰,他們在樊稠的帶領下衝了不知多少次,每次都有一兩百人甩繩攀牆,甚至背著不知從哪兒弄來的土,想要墊在城腳之下。雍丘的城牆比較高,又被雨水沖刷過一次,正是青苔遍佈,最為濕滑的時候。樊稠再是經驗豐富,也要填上大量的人命才能爬上牆頭。

  西門是敵軍進攻的重點,朱靈哪敢怠慢,親自坐鎮在城門樓上,組織親兵一次次把他們趕下城去。一直到剛才,朱靈派出了身邊所有親兵,這才將樊稠的部將楊昂從城頭趕下去。

  如今對方雖然暫時偃旗息鼓,可是朱靈絲毫不敢有任何的放鬆警惕,他知道這只是一次喘息,下一次,將會是更加猛烈的攻勢。從開戰的這兩個時辰之內,朱靈深刻體會到了涼州兵是如何的悍不畏死,血腥凶殘,怪道當年董卓憑藉數千兵馬就敢入雒陽擅權,今日倒真教他遇見了。

  樊稠只知一味猛衝,不知戰法,手下兵馬也是一味的魯莽。朱靈很容易就能組織有效兵力依據城頭狹窄的地形組織反擊,將對方一次又一次的進攻粉碎。若是對方只有樊稠一人領軍,朱靈自信不僅能守住雍丘,甚至還能進一步擊敗對方。可來攻城的可不止是樊稠手下的涼州舊部,還有前將軍朱的兵馬

  當初那支東拼西湊而成的雜牌軍,早在這兩年的時間內脫胎換骨,他們在距離雍丘不到兩里的地方紮下營寨,足足四五千人,就如同魚蚌背後的漁翁,時刻窺探著雍丘城的任何一絲破綻。也正是因為這個,朱靈才根本不敢組織人衝出城殺敵,只能縮頭強撐,抵擋樊稠一次又一次的進攻。

  而現在,這支養精蓄銳的兵馬終於在朱的調動下開始整軍了。他們正是兵強馬壯的時候,而自己的部下,卻早已精疲力盡,士氣低落。

  敵我形勢如此懸殊,這城還能守上多久

  這個疑問很快被朱靈拋在腦後,他快步走下城樓,伸手接過親兵從地上重新撿起的軍旗,兩手將其狠狠的固定在凹槽內,然後拔劍高喊道「都給我堅持住袁公十萬大軍就在河北,只要守住三天,就能等來援軍今日所有拚死殺敵的,事後我朱文博必定給你們請功」

  西城門上大半都是朱靈的親隨,不是他信不過,而是如今最能打的兵馬只有他從河北帶來的幾營兵。這幾營兵聽了朱靈的話,倒是回應著呼喝了一下,勉強恢復了些氣勢。朱靈也沒再說什麼,鬍子拉碴的他站在牆邊,用那雙泛著血絲的眼珠,怒視著城下重新開始集結的兵馬。

  若是守不住、辜負了袁公的信託,那就一同死在這城上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0 11:43
第三百九十章 料度彼己

  「可以死,可以無死;可以克,可以無克,而後得其中也。」————————【投筆膚談‧上卷‧達權第三】

  「君侯,兵馬皆已齊備,還請下令」陳國郎中令張泛意氣風發,在馬背上大聲稟道。

  駐紮在雍丘城外的大軍除了樊稠的三四千西涼舊部以外,還有朱麾下的四千兵馬、陳相鐘邵從陳國帶來的兩千郡兵。

  在當時天下饑荒,各郡國百姓都生計無著的時候,陳國在陳王劉寵、原陳相許的勵精圖治下,依然人民富實,更有強弩千張。這些都是劉寵立足於亂世、開闢陳國功業的資本,可這一上升進程卻在去年被朝廷給中斷了,隨著新國相鐘邵帶著強兵壓境,陳國內外軍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僅劉寵被架空,其麾下賴以自存的部眾也被遣散分解,送往汝南屯田,只剩下兩千人歸陳國郎中令張泛調度。

  這次種邵與張泛幾乎掏空了陳國多年來的經營,不遺餘力的出兵出糧,支撐了朱與劉艾兩處地方的戰時。

  朱微微頷首,自從部將張超因棄軍而逃被罷免以後,麾下就再無能拿得出手的將員,幸而這個時候張泛到了,對方畢竟是皇帝愛將張遼的兄長,多多少少還有些能耐。

  數千人的兵馬再城外紮紮實實的休息了幾天,晌午剛敞開肚子吃飽了飯,喂好了馬,無論是朱的家兵老卒,還是張泛的郡國兵,一個個都披堅執銳,躍躍欲試。

  朱手按佩劍,看著樊稠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高聲喝道「此戰不能單憑一軍一部之力,須得奮全力於一役,三軍同呼,攜手與戰方可今,袁氏叛逆,張邈作亂,戕害兗州百姓,生民難安,罪不容恕雍丘已成寡地,我等憑恃大義,有聖天子護佑,必所向而克敵,凡我軍將士,先奪旗者,賞金五鎰」

  他的話聲如洪鐘,一句接一句的被傳播了下去,軍陣中很快出現了一些紛擾議論,有些人聽到這話,呼吸都加重了,他們不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大義,而是為了那五鎰金。

  朱察覺到軍心士氣的變化,暗感欣慰,隨即抽出劍來,斷然喝道「進軍」

  三軍一時呼嘯,紛紛擾擾的向著雍丘衝去。

  「將軍,他們上來了」女牆後面,軍司馬趙寵躬身彎腰的湊到朱靈身邊,輕聲說道。

  「再等等。」朱靈站在大纛之下,注視著城下情形。

  他身邊的那面大纛在兩個時辰前剛被敵軍砍斷,是朱靈帶人重新殺奪回來,再次立起。趙寵看著那粗壯的旗杆下端明顯的裂痕以及被人用木板繩索釘上、捆縛的地方,不由得為這場慘烈的攻城戰心悸不已。

  剛才來的只是樊稠以及對方麾下的西涼軍,就已經驍勇無比,如今他們即將面對的是名震天下的前將軍朱,光靠自己這麼些人,真的守得住麼再守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

  這個問題不是趙寵一個小小的軍司馬敢發問的,他知道朱靈早有破釜沉舟之心,可自己難道就有同生共死之意奈何對方才是做主的,就連自己的舊主張邈也沒有置喙的地方,何況是自己

  他看著朱靈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堅實挺拔的身軀,仿若是軍中另一面旗幟。

  這才是真正的大將之風,可要成為這樣一個大將,腳下又要堆著多少士卒的屍骨

  趙寵投軍以來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這樣舉重若輕、聲震三軍的將領,可現在,他卻怎麼起不了這樣的想法了。他嚥了嚥唾沫,正要說些什麼,衣袖卻忽然被人拉了拉。回頭看去,只見是同樣與他出自張邈麾下,平素尚且交好的軍司馬程昂。

  趁著敵軍尚未攀附上城頭、朱靈沒有下發命令,程昂將趙寵悄悄拉倒一邊牆下,竊竊私語道「朱文博當真要死戰不退」

  「事到如今,城門都堵住了,還會有假」趙寵不滿的嘖了一聲,一邊往城牆外伸頭張望,一邊快速將頭低下來,對程昂說道「你也別在這乾站著,我是沒辦法,被他點了名要守此門。你不一樣,你是守北門的,那地方沒人看顧,到時候打起來、城門一破,你瞅準勢頭,帶人卸甲投降雖然輸了,但好歹留了一條命在,我打聽過,大不了被拉去屯田,也不丟人對了,你記得帶上張府君一道,張府君慷慨仁義,平日待我等也不薄」

  程昂心裡一熱,趙寵在軍中雖然謀略、膂力平平,算不上傑出人物,但為人實在忠厚,憑著早當兵十來年,對誰都是一副長輩模樣。就連程昂這樣性情有些乖張的人,私下裡也是對其極為服膺,如今聽到對方一番由衷之言,他也顧不得說什麼,忙道「那你呢你也要跟著朱文博一道死在城頭上麼」

  「我又不愚笨。」趙寵捋了捋鬍子,不自然的將視線投向遠處,笑道「我屆時見機行事,以保全性命為要,你不用擔心我。」

  程昂知道他已經存了死志,趙寵向來是個老實人,就好比旁人若是麾下有一員猛將,便恨不得藏在手心裡,為自己上陣殺敵,如何也不會放手。而趙寵卻不,一經發現,就急著將典韋引薦給了張邈。只因他不是個假公濟私的人,剛才勸自己預備投降,已經是破格了。

  「趙公可不能這麼說,事情還沒到這個地步。」程昂定了定心神,緊握住趙寵的雙手,低聲說了句「北門還沒堵。」看到趙寵驚訝的眼神,程昂又立即說道「朱文博要為袁紹死命,憑什麼拉上你我兄弟幾個他要我堵門,我偏要留著這一條生路,你且放心,張府君那裡已派典韋來尋過我。一會只要樊稠他們攻城」

  「什麼」趙寵一時沒有聽清對方下面說的什麼。

  程昂話還沒說完,就在這時,一直注意著城下局勢的朱靈突然拔出了劍,喝令道「放箭」

  眾人不敢怠慢,立即將緊繃在弦上的箭矢齊刷刷放了出去,百步之內,驚叫聲頓時此起彼伏,許多人來不及舉盾便紛紛中箭倒伏。樊稠看了一眼這伙陳國兵,不屑的冷笑一聲,拔刀在手,道「沖上去咱涼州兵能砍他一次旗,就能砍他第二次」

  張泛惡狠狠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部下,又看了看急吼吼衝向城牆的校尉楊昂等人,連忙催促著部下緊跟著。

  城頭守軍又接著連射了兩次,在第三次的時候眾人再度搭箭在弦已經遲了。樊稠與張泛根本沒給他們太多反應的時間,喊聲陣陣、刀光閃爍,數架雲梯很快便搭上了城牆。

  早有準備好的滾油、檑木從城頭上丟下,很快就有不少官兵從雲梯上哀嚎著滑落。一時間,城下仰攻的官軍竟然無一能躍上城牆,兩個時辰前砍斷大纛的那次彷彿只是一時僥倖。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0 11:44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同僚服德

  「若乃察其奸,伺其禍,為眾所服,此十夫之將。」————————【將苑‧兵權】

  陳國郎中令張泛心裡憋著股氣,作為護匈奴中郎將張遼的兄長,從軍這些年來,得的戰功沒有多少,背後的詬病卻持續不斷。

  有的說他本身無有才幹,當初抓個刺駕的嫌犯都讓對方逃脫,雖然最後讓他戴罪立功,親自擒拿了逃犯,但這其中未必沒有張遼的關照。如今又是從一干候選者中脫穎而出,成為一方藩國的郎中令,更讓人有閒話可說了。

  「你管得了自己,管得了天下人麼?」這是當初張泛過弘農趕赴陳國時,與張遼在黃河岸邊難得相見一會,張遼苦口婆心說的話:「他們如何看,是他們的事,留得他們說去。你只要知道,國家極善選才用人,既然是選了你,就正說明你有這個才幹,切莫因此誤了大事。」

  正因為這一番匆匆會晤、兄弟交心,張泛當時心裡便下定決心要擺脫這一番惡聲名。自入陳國後,他與陳相種邵配合無間,費勁許多功夫打壓境內與陳國王室曖昧的豪強、真真切切的約束了陳王的權力、拿下國中軍權。

  為了達到這個成績,他不知受了多少累,饒是性情嚴苛耿介、對任何人都吝於誇讚的種邵也對他青睞不少。

  但張泛知道,整編陳國軍隊只是一道看不見的成績,要想真正從張遼的背影裡站出來,就必得在戰場上打出實在可見的成績!

  眼看著樊稠麾下的校尉楊昂一手持刀,一手拿著簡易的盾牌奮力的雲梯上攀爬著,期間躲過了不知多少箭雨流矢,張泛不敢多想,像是比武似得緊隨著往上。

  他最後到底是技高一籌,一個翻身便跳過女牆,不等看清眼前形勢,先拿刀掄圓了一圈,殺散幾個弓箭手,便守在雲梯邊,等著後續的人手逐漸爬上來組成防護圈子。

  這邊廂朱靈早注意著城牆的一舉一動,他本來是盯著楊昂的,因為楊昂的悍勇他早已在爭奪大纛時就認識過,沒想到先跳上來的是穿著『明光鎧』的張泛。

  這明光鎧是皇帝詔令尚方監、考工監鑄造的新式鎧甲,工藝成熟後第一批甲冑被賜給張遼等親將,又被張遼轉贈給兄長張泛。

  此時陽光從鉛灰色的雲層中露出幾線光來,張泛身上明光鎧胸前的兩隻圓形護心鏡被陽光一照,頓時熠熠生輝,耀人眼目,由不得人不格外分神注意:「看準那個著甲的,先射死他!」

  「喏!」

  朱靈下令後,又顧自拿來強弓,搭上羽箭,略一瞄準,便倏然鬆開了手。他箭法本就了得,張泛又穿著一身顯眼的甲冑在人群中衝殺,想瞄不準都難。

  張泛正在旁若無人的揮舞斫刀,渾身浴血,冷不防一支冷箭射來,正中他的右肘關節處。他當即慘呼一聲,斫刀噹啷一下掉落在地上,旁邊有好幾個敵兵瞅準機會,立即撲上來往他身上砍了幾刀。幸而明光鎧甲冑精良,大體軀幹防護得當,只是留下些許劃痕而已。

  饒是如此,張泛仍被幾人砍擊的踉蹌不已。

  「將軍!」幾名親兵操著並州口音忙不迭的跑了過來團團圍住張泛,他們都是張遼因為關心兄長,特意挑選送來的銳士,誰知張泛立功心切,一時脫離了他們的保護,竟被對方一箭射中明光鎧防護最弱的連接處。

  這時楊昂身著札甲,帶著手下一夥涼州兵叫囂而過,看著張泛明晃晃的甲冑,紅著眼,冷冷甩下一句:「穿不得就趁早抬下去吧,少在這裡晃眼!」

  「都讓開!」張泛一把推開身旁的親兵,伸出左手緊握著箭桿,深吸了口氣,一咬牙,便生生的將那支箭桿折斷。此時他眉頭皺緊,豆大的汗珠從額頭留下,張泛做完了這一切,丟下半支箭桿,用左手重又拾起斫刀,站起道:「繼續戰!登上了城,就算死也要死在城頭!」

  眾人皆為他的膽魄所懾服,再不敢小瞧,一時轟然應諾,聲勢之大,就連前面的楊昂都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張將軍好膽魄!」這時一員軍司馬模樣的人物欽佩的對張泛拱手讚道,他相貌平平,卻長了雙精明的眼睛:「末將乃朱公麾下軍司馬秦琪,如若不棄,願為將軍一臂!」

  「好、好。」張泛從未覺得自己的心竟然能跳的如此之快,他直覺得有一股沸騰的熱血從心口湧出,流向四肢百骸,竟讓他連箭創的疼痛都忽視了。他亢奮的舉起完好的左臂,明光鎧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仿若此時的一軍主將:「隨我殺敵,不死不休!」

  秦琪眼珠一轉,緊跟著怒吼了一聲,帶著人守護在張泛身邊,寸步不離。

  朱靈帶兵有素,好的弓箭手往往臂力過人,眼准手穩,用起刀來也不會差。見楊昂、張泛、秦琪等人源源不斷的帶著兵馬翻上城頭,朱靈接連下達新的軍令,城頭兩百多弓箭手毫不遲疑,先退後聚集起來,然後與刀盾手一同配合組陣迎了上去,本就混亂的城頭愈加亂了起來。

  城頭一片混亂的同時,北城門卻是安靜異常,適才典韋與程昂等人將朱靈派來『協守』的親兵殺了個光,如今城門下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具屍體,程昂正指揮人將城門下的幾筐土石移開。

  張邈面色平靜的騎在馬上,回首聽著城頭上的喊殺聲,彷彿與他隔了一個世界。

  「府君,城門已開,我等可以走了。」程昂來到張邈身邊抱拳行禮道。

  見張邈尚未作聲,程昂忍不住又問道:「其實末將不甚明白,既然著意要背棄朱文博,又何必私開城門潛逃?倒不如反戈相向,由末將等人帶兵殺上城頭,擒下朱文博,借此立功贖罪,豈不正好?」

  張邈一時神色微妙,典韋卻接口道:「這只能避眼前一時之禍,府君當要為眾人、為長遠計。」

  「是啊。」張邈回過神來,喃喃自語道:「落在這裡只能保我一家一姓,走了才能保全其他……這也算是我對得起他了。」

  這時候城中府邸突然火起,放完火的張超馬不停蹄的趕了過來,張邈精神一振,不等寒暄,斷喝道:「走!」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0 11:45
第三百九十二章 惘至棄命

  「故至今為人子者有取其父之家,為人臣者有取其君之國者矣。」————————【韓非子‧忠孝】

  朱靈不知怎的,許是見到了張泛堅持不退、聽到了張泛慷慨之詞,突然起了殺興,親自帶兵下場。先是使人圍住了楊昂,防止他去砍旗,又連著手殺數人,直奔張泛而來。

  守衛張泛的並州兵皆不是朱靈的一合之敵,那口口聲聲要緊隨著張泛、同進退的秦琪見勢不利,也不見了蹤跡。只剩下張泛不得不親自迎戰,用不靈敏的左手跟朱靈交擊了幾個來回,最後還是被朱靈一刀砍在當胸。那兩隻護心鏡登時就劃出一道火花,張泛悶哼一聲,被這一重擊擊倒在地,還未起身,朱靈便猛然撲了上來。

  「你也配死命?你知道什麼叫死命?」朱靈紅著眼睛狠狠瞪著張泛,先是用刀柄狠狠地往張泛右臂肘關節處一砸,接著說道:「你忠過誰?你知道什麼叫『義』麼?你不過是朝廷的狗,哪裡懂得士為知己者死的道理,你也配大嚷死命!」

  「呃啊!」

  右臂傳來一聲清脆的骨裂,劇痛讓張泛面色登時煞白一片,兩眼翻白,險些昏死過去。

  「我告訴你,都是當兵打仗,殺人屠城,說出去誰也不比誰好聽!」朱靈把刀架在張泛的脖子上,一手撕扯著對方的衣領,沉重的甲冑後面,張泛的喉頭毫無防備的裸露出來:「什麼朝廷大義?我呸!」

  他像是洩憤似得抓著張泛怒罵了一通,這些天朱靈已經瀕臨瘋魔的邊緣,他是袁紹麾下的大將,卻不得不憋屈在這麼個小縣城裡,對面還是仗著朝廷大義的官軍。說起來是代表朝廷,可朝廷又能代表誰呢?袁公選的路才是真正能興復漢室的大道,長安城裡的小皇帝又如何能懂得?

  可偏偏天下人卻始終不明白!

  心裡頭的不服、怨恨、驚懼,乃至於那一絲不願承認的心虛,都讓朱靈心思緊繃。他有心逃回河北,內心深處卻又不願意驅使他這麼做,彷彿只要回了河北,他多年來緊隨著袁紹建立的信仰就會一朝崩塌。種種矛盾之下,又聽見張泛說的那番話,朱靈終於在這最後一戰壓抑不住。

  「將軍,將軍!」一聲驚呼喚回了朱靈幾絲清明。

  朱靈茫然的抬頭一看,只見城中烽煙四起、火光處處,他尚未說話,那人又急著叫道:「張府君他們開北門跑了!」

  「什麼?」朱靈踉蹌著站了起來,也就在這時,只見徹底失守的城牆邊上再度湧入無數敵軍。五大三粗的樊稠見勝券在握,親自爬了上來,他站在牆邊看著朱靈,兩眼泛紅,像是在看一塊稀世奇珍。

  「狗貨。」朱靈低聲罵了一通,此時雍丘失守已成定局,許多原歸屬於張邈的舊部再聽聞張邈已逃的消息後,也紛紛棄甲而走,只有朱靈當初從河北帶來的三營軍士仍緊緊圍繞著他,堅持不退。

  僅剩下的數百人都在盯著朱靈的一舉一動,多年來的操練,皆以他為馬首是瞻。朱靈環顧四周,目光從一張張熟悉的、沾滿血污的臉上劃過,最後緊握了刀把,狠狠地往地上的張泛砍了一刀,淋漓的鮮血濺到臉上,使得看上去更為凶戾。他什麼也沒說,光這一個舉動便已然是最後的號令,剩下的數百人轟然一喏,也不管什麼陣型隊列,一窩蜂的向樊稠等人殺去。

  朱靈做到了他要死守的諾言,直到最後戰至他一人,也沒有輕言放棄。他拄著刀,一手扶著腰間的傷口,儘量不讓肚子裡的臟器流出來。背後就是那桿修補過後的大纛,那面旗幟早已被鮮血、煙塵熏染得污穢不堪,朱靈就那麼抬頭看著飄揚的旗幟,心裡沒來由的湧上深深的疲憊與解脫。

  「稟將軍!張邈、張超等人已從北城逃脫,不知去向!」楊昂大步走到樊稠身邊,興奮的臉色中仍不免有些遺憾。

  樊稠正盯著橫躺在地上的朱靈屍首,那根大纛早已被人砍下,旗幟正好落在朱靈身上。過了一會,樊稠這才回過神來說道:「你盡去轉告君侯,請他下決斷!」

  「謹諾!」楊昂剛應了下來,旁邊忽然湊上來一個人原來是秦琪。

  「稟將軍,此戰告結,張令身負重傷,是否要先抬下去包紮患處?」

  樊稠與張遼曾同在董卓麾下任事,並州人與涼州人之間素來不合,當年甚至有互殺袍澤的恩怨,在聽到張泛的傷情後,他豎起了眉頭:「怎麼?他還沒死?」

  秦琪低下了頭,訕訕的說道:「醫者說張令的右臂已折,今後再使不得刀。而剛才朱靈那一擊,又被明光鎧擋下了幾分力,故而只是脖子濺了些血,以後還需修養。」

  「使不得刀?那不就是廢人了?」樊稠譏笑著說道,在聽到對方上不了戰場以後卻是高興不已。如今他與張泛在一面旗幟下共事,事情尚不能做的太絕,於是他轉而說道:「不過他以前也未見有多了得,白白糟踐了這明光鎧!」

  說完樊稠便不再理會秦琪,抬手擦了擦自己身上穿著的明光鎧,轉身走了。

  秦琪大鬆了一口氣,連忙小步跑回張泛身邊,對半昏半醒的張泛小聲說道:「張令大可放心休息,你接下來的安防儘管由在下擔著,必會讓令弟放心!」

  城外軍中,在聽聞張邈沒有趁這個時候爭取戴罪立功、偷襲朱靈,反而從北門做鼠兔奔逃後。賈詡著實訝然,他挑了挑眉,看向一旁與他並肩而立的郭嘉,語氣莫名的有些揶揄:「居然被奉孝說中了。」

  「是張孟卓自己在最後一刻看清了形勢,知道他必然會有一死,只看是死在誰的手上最有利。」郭嘉抿了抿唇,他每次酒癮一來,就下意識的想嚥口水。將酒癮忍了下去後,郭嘉又說道:「賈公不會怪我未曾事先告知君侯,於城外設伏以待?」

  「只要張邈難逃一死,說與不說,並無太大關礙。」賈詡擺了擺手,竟是準備轉身走下望樓了,他最後直視著郭嘉探詢的目光,緩緩言道:「奉孝此前所言及『故交舊友』,前人不知有多少稱讚過,諸如『莫逆於心』、『士為知己者死』、還有什麼『高山流水』。義之所在,是天下人無不神往的去處啊,只是奉孝可知道……」

  賈詡常年古井無波的眼睛深處,罕見的在人面前露出幾分鋒芒:「我生平最喜歡做的,就是毀掉這些看似美好而堅固的東西。」
Babcorn 發表於 2019-9-15 11:02
第三百九十三章 散若鳥獸

  「覆餗之釁,惶懼戰灼,寄顏無所。」————————【晉書‧蔡謨傳】

  雍丘城外,張邈、張超、趙寵等人及三四百多衣甲不全的親屬、扈從在道上亡命飛奔,饒是已逃出雍丘半個時辰,天邊連雍丘城的城牆都看不見了,張邈等一干人仍舊心有餘悸的不停回頭張望。

  張超氣喘不停,嘴角泛起白沫,本是風度翩翩的他,此刻頭巾散落、衣衫外罩著件緊身的甲冑——那是他數年前參與酸棗會盟、騎兵討董時著人量身打造的甲冑,如今身體寬胖,費了好半天功夫才套進去。

  看著遠處出現一道白線,一條底淺、渾濁的河水逐漸橫亙在眾人眼前,張超終於找到機會,在河邊伸手勒住了馬,對張邈說道:「阿兄!我等倉皇而逃,起初不知所向倒還罷了。如今既已逃脫追兵,性命身家一時無虞,此後究竟要去往何處,總得有個章程才是!」

  「是啊府君!」程昂皺著眉頭,這一路漫無目的的逃亡實在不對他的性格,何況以他的看法,他們就不該這麼跑出來,在城中反戈一擊,幫朝廷殺了朱靈豈不甚好?還能戴罪立功!可好脾氣的張邈卻在此時異常堅決,執意要出城,像是被嚇破了膽似得,程昂心裡憋屈極了,只恨不得現在就掉頭回去,連帶著對張邈這個軟弱貪生的脾氣越發不順眼:

  「陳留已失,我等以後要做什麼,還望盡快示下!不然,這要一直追隨府君的將士們如何心安!」

  老成的趙寵從這話裡聽出一絲不對勁,只是皺了皺眉頭,腳下卻是沒有挪步。典韋則是一聲不吭,從鞍邊抽出雙戟,悄悄站在張邈身後,一雙細小的眼睛警惕的盯著眾人,就連張超身上也停留了一會視線。

  張邈似乎沒有感受到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他在河邊張目四望,仔細搜尋著,目光從乾枯的野草叢、皮被剝得乾乾淨淨的樹林、乃至於最遠處的山嶺上一一掠過。他像是一匹迷路的老馬,在潺潺流過的河水邊不安的刨著蹄足,神情茫然、淒惶、又忐忑。

  看到主帥拿不出主意,程昂半懸的一顆心終於落下去了。

  「阿兄。」張超一直注意著程昂的表情,此時連忙搶過話頭,說道:「從此處往北走,過東昏、過長垣,便可抵達東郡的白馬縣。只要到了東郡,既有臧子源率兵相援、又有袁公出手助力,不說安身之處,就說是另尋出路,也尚未可知啊!」

  他看得很明白,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將眾人心中、以程昂為首的這股不忿之氣平息下去,只要拿出比在城中反戈更有利的選擇和方向,要安撫程昂等人實在輕而易舉。畢竟在去白馬的路上,盜賊不斷,他們還得仰仗趙寵和程昂等人奮力呢!

  然而這一點,才智比張超要出眾的張邈如何會看不出來?只是心中的悔恨與愧疚,讓他偏不想這麼走。

  「不去河北。」

  這簡單的四個字讓才安靜下來的程昂又忍不住提了一口氣,部眾又漸漸地不安起來,在張超焦急的眼神中,張邈氣定神閒,難得斬釘截鐵的說道:「袁紹、田芬等人多日來明知雍丘告急,卻坐視不理,可見其心。如今我等已無一城一地,再要趕上去祈求托庇,未必能落下如何光景。所以我等不去河北,而當去尋……」

  「府君!」程昂一聲暴喝打斷了張邈的侃侃之談,他豁然拔出刀來,往後跳開一步。隨後又有一大半的人面色漲紅,極不服氣的站在程昂身後,一同拔刀拔劍,指向張邈:「府君當初聽信他人之言,起兵反叛,我等身為部署,無不遵從。即便兵敗於前將軍之手,堅守雍丘,也無多怨言!我等一心為主,為何府君所言所行荒謬無常,絲毫不想想後果!」

  「程昂!你、你這是做什麼?把刀放下!」張超嚇得兩股打顫,差點從馬背上滾下來。

  趙寵也是驚疑不定,一臉糾結的左顧右盼,不知該站到哪去。

  只見程昂對張超毫不理會,繼續怒視著張邈,說道:「府君既然率我等逃出來,若是已有決斷則罷,我等奉命就是。可我觀府君連個定計也說不上來,連河北也不去,這天下之大,末將實在不知還有何處可去。倘或府君只是一時情急,率眾脫逃,我等也只好與府君做個了斷,按我等先前所想的做,還請府君念在多年舊誼,成全我等!」

  「偷生怕死,背主求榮的行徑,也能說得如此無所畏忌了?」沉默良久的典韋忽然發聲,從張邈身後撥馬走了出來,魁梧的身形恰好擋住了張邈。

  張邈剛被程昂一連串的喝問勒逼的愣神,剛反應過來,正要開口解釋,卻見程昂看到典韋出頭,立即吆喝了一聲——

  「給我殺!拿他們的頭找朝廷謝罪!」

  典韋濃眉一豎,立即帶著四五名衛士拍馬衝了過去,他手上雙戟舞動如風,像兩隻車輪一般左右揮舞。

  面對眼前突然出現的凌厲攻勢,程昂知道自己還是大意了,雖然他素日裡從趙寵口中聽說過這個大漢的實力,起事之前就有所提防,但實在沒想到對方比他臆想的還要厲害。若是不先解決了他,自己這一兩百人未必能討得了好。

  「阿兄、阿兄,你看看,若是早聽我言,如何會落得這般景況!」張超悄然拉著張邈躲到後面,苦著臉說道。

  「誒……」張邈悵然若失的看著握在手中的佩劍,低聲說道:「是我一時多想,還以為會遇見他……卻是沒料到做起來如此艱難,竟連他何時來、何處來都不清楚,就讓爾等陷入險地……」

  張超聽清了對方的話語,莫名其妙的問道:「什麼?阿兄你說誰會來?」

  「程昂說的是啊,多年舊誼,我活不成了,也不能斷了別人的生路。」張邈卻是不理會張超,他忽然鬆手丟開了防身的佩劍,釋然的抬起頭迎面看向繞開典韋等人、舉刀殺來的部下。

  想當初自己與他二人攜手交遊,論述志向,他們一個是高門貴胄,生來就注定會被家族推向宰輔的位置;一個是豪強出身,才幹了得,智計超絕。自己夾在兩人中間就是螢火與皓月,那時的他就多有不忿,如今的自己又何嘗不是?憑什麼起步同是兗州郡守,曹操就能幾番東征西討,立下戰功,還要留自己看守家門?憑什麼同為關東盟軍的一員,袁紹就能盛名一時,自己卻默默無聞?

  當年的三個好友,自己就是一定是可有可無的那個麼?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為了修復與袁氏的關係、為了改換袁氏門庭而反叛,可誰又知道他張邈張孟卓,酸棗會盟、關東盟軍的主要人物,有一顆不甘被邊緣化、不甘被袁曹比下去的心!

  多少痴心妄想、自以為是,到底是要撞到牆才能醒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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