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興漢室 作者:武陵年少時(連載中)

 
Babcorn 2019-4-26 00:18:01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67 106609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15:24
第三百三十四章 金鼓進退

  「聞鼓聲而進,聞金聲而退。」————————【荀子‧議兵】

  黃琬款款走在廡廊間,一左一右各跟著黃門侍郎來敏、郎中費伯仁兩個姻親,他側目掃視著庭間被太陽曬得泛黃的花草,娓娓說道:「馬翁叔當年是何等的明於事理,到此時竟也為權勢所惑,當年力圖解救蔡伯喈的仗義,如今都去哪了?」

  來敏近來頗有些志得意滿,又深受皇帝看重,言行之間也不免有些輕狂:「馬公雖是當世鴻儒,名望隆巨,但只有校書之才,於國政無一裨益之處,譬如以蔡公、鄭公執政中台、錄尚書事,能興天下乎?明公有撥亂之姿,政績為天下表,如今身在草莽,而廟堂內無能人,致使國家空有雄心,朝政卻依舊支絀,誠然可惜。」

  黃琬笑著說道:「國家英睿明鑑,是社稷之福,奈何手下除了荀公達、賈文和、趙子柔等人,竟再無秉國大臣。楊氏雖然威望足夠,但畢竟家世顯赫,國家心存顧忌,難以大用,馬翁叔性情固執……他到底是老了。」

  說著,他臉上的笑意忽然斂去了,皇帝銳意革新、矢志中興漢室,其手下不免有些思維陳舊、遲鈍的老臣一時跟不上皇帝邁出的步子。如今既已收服西陲,後方安定,朝廷下一步的目光遲早要移向關東,到那個時候,以現在這個守成有餘、進取不足的中樞班子,能擔得起匡扶天下的大任麼?

  黃琬原來在朝堂上的時候也是沒有及時擺正自己的位置,導致他錯失了趙溫那樣好的機會成為皇帝親信,如果當初皇帝寧肯出罪己詔也要保下的是他,自己又豈會在這裡耗費一年的時光?他想起當年與陳蕃、王暢等大臣秉持朝政,挽救江河日下的國勢,彼此志同意合,互相激勵,是多麼值得懷念的一段時光。

  如今故人一個個都已逝去,壯志未酬,黃琬如何甘心籍籍一生?他本來以為皇帝年輕氣盛,推行的改革會造成許多錯漏和負面影響,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黃琬不僅沒有看到消極之處,反而從種種舉措之中看到了無限的未來。不知不覺中,黃琬竟開始轉變了立場,他原也不是腦筋死板的人,一旦換了思維方式,便緊鑼密鼓的打算著如何回歸朝堂,貢獻一份力量。

  費伯仁初來乍到,又是劉焉的妻族,與黃琬之間到底隔了一層關係。聽完黃琬的感慨,只淡淡一笑,並不說話。

  黃琬喟嘆完,同時也注意到了他,問道:「你族中的子弟現在都安置好了?在太學可還住得慣?」

  費伯仁旋即答道:「承蒙朝堂不棄、黃公照顧,舍弟觀與從子禕皆已入蒙學就讀。蒙學司業路文蔚師從蔡公,學問精深,子弟能在其門下,實在是幸事一件。」

  自從益州歸附以來,朝廷派了數十輛公車南下,將蜀地有名有姓的士人幾乎一掃而空,征辟到朝中任職郎署、守令。導致在很長一段的時間內,偌大的益州竟無有能影響一州局勢的豪強、士人,初來乍到的益州刺史邯鄲商也省了一番與本地豪強打交道的功夫,不僅掣肘大減,同時也不用與豪強頻繁往來,無形中加大了朝廷對地方的威權。

  費伯仁等避難益州的外地人也不能倖免,不僅其本人被光祿勳舉為郎中,其弟費觀與侄子費禕也進入蒙學,而蒙學又是附屬太學之下,專門招收軍中將士遺孤、民間孤兒入學。這些孤兒一旦長成,到十五歲的時候可以根據成績直接進入太學,皇帝對此分外關心,幾次公開、半公開造訪太學,都要去蒙學一觀。蒙學只有三百多人的規模,費觀等人大族出身,各方面都不差,遲早會在裡面脫穎而出。

  黃琬輕嘆了口氣,道:「蒙學本是為了照顧失了怙恃的軍中遺孤、民間孤兒,是朝廷的一份撫卹之心。本不該有大族子弟入學,我設法將費觀他們幾人安排進去,已然算是謀私了。」

  費伯仁知道黃琬的難處,如果不是進了蒙學會有很大的前景,以黃琬的為人絕不會如此費心:「好在也就這一二年的功夫,彼等就能入太學或國子監,斷不會叫黃公為難的。」

  在一旁被冷落了半天的來敏此時終於找到機會,插話道:「明公,如今馬公劾奏劉范等人,非要追究到底,而我等在劉公身前有過許諾……這有些不好辦吶。」

  來敏本來興致勃勃要與黃琬談論一番朝局,畢竟他如今可是熾手可熱的新晉人物,豈料黃琬竟把注意全放在費伯仁的身上,這讓他心裡有些不悅。

  「不用理會他說什麼,他為了不讓我有機會起復,特意揀了這件事來議論。可也不想想,益州才歸附多久,前次劉焉等人的身後事,朝廷早就有了決斷,此時再拿出來說,置國家於何地?」黃琬緩緩轉過頭來,看向來敏:「何況他此番說是追究劉焉親族,可誰不是其親族故交呢?議郎龐羲、吳氏、費氏、黃氏、來氏……還有不少蜀地豪強,所以該急的不是我們,而是趙子柔。」

  馬日磾的口徑是當初劉焉有不臣之心,其身邊的一批士人、親族都有阿附黨羽的嫌疑,不僅如此,在朝中的劉焉親族也未必沒有與劉焉暗通款曲的嫌疑。為了將事情牽扯在黃琬身上,馬日磾不惜擴大範圍,但這麼一來,卻得罪了如今益州士人的代表趙溫。

  「也就是說,此事不用我等出面,自會有趙司空反駁馬公?」來敏很快轉過彎來。

  「陛下雖從馬翁叔所願,將劉范、劉誕發落,但到底保住了性命,劉璋也仍在衛將軍麾下任職。」黃琬帶著二人拐進一處臨水小亭中,各自落座,繼而說道:「可見陛下並無嚴懲之意,這麼做一是為了做個樣子,應付一番馬翁叔;二是為了點醒我,催促我盡快有些作為——你看連馬翁叔都急了,你還不急?」

  費伯仁坐於下首,又恢復了起先沉默寡言的樣子,來敏則是慇勤的為黃琬倒了杯茶,道:「那明公打算怎麼做?」

  黃琬輕輕抿了口茶水,慢悠悠的說道:「過些天,先把侯汶拿出來。」

  「侯汶?」來敏先是一驚,旋即想到,當初黃琬讓長安令王凌暫時保下侯汶,一是為了減少抓捕商賈的阻礙,二就是為了能再度聯繫上御史中丞桓典以及楊氏,看黃琬的樣子,像是一開始就存了留待以後、擇機誅殺侯汶的心思,來敏不禁問道:「此人牽涉頗多,何不與桓公等人打個招呼?」

  「咱們這邊不先吃個虧,陛下如何會放心對付馬翁叔?」黃琬將茶碗緩緩往下,忽然嘆道:「尚書令自從中暑以後,身體便再也沒有好過,你明日與我一同去看望。」

  京兆尹,長門亭。

  長門亭在滻水河畔、霸陵原上,其地阡陌縱橫、土地廣闊。舉目四望,蒼茫的何川、畎畝都寂寥無人,離溝渠遠些的地方都沒有草木,田地裡青黃的禾苗在威風的吹拂下柔弱可憐的顫抖著。空氣裡嗡嗡嗡的一陣窸窣聲,遠處一片黑壓壓的烏雲在近地面靈動的飛舞、卻是數不盡的蟲群從西邊往這片青翠飛來。

  那黑漆漆的蟲群不斷變化著形狀,從遠處看彷彿鬼神,四野的空氣突然變得壓抑無比。

  這時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狼嚎,仔細聽又彷彿來自邊陲的曲調,蒼茫遼遠,聲音高昂。

  歌聲之後,緊隨著就有數百人從趴伏著的地上跳起來,手上拿著鑼鼓、竹筒;嘴裡叼著竹哨,以及各類雜七雜八的能發出聲響的東西,最不濟的都有人扯嗓子吶喊著,手裡捏著土塊。這些人紛紛擾擾,組合成一陣稀奇古怪的雜音,雖然雜亂無章,但聲勢驚人,若是不明所以的人聽了,還以為此間在打什麼仗。

  對面那群蝗蟲彷彿被驚動了,黑漆的烏雲登時一縮,竟有往左邊去的勢頭。

  為首的亭長見狀,立即高舉一把小紅旗。

  身後立時傳來陣陣鼓聲,隊伍中立即分出二三十人組成左翼前去截擊,那隊人中有一人身壯體長,高鼻闊目,體型、服侍皆與旁人不同,只見他手持弓箭,一邊敏捷的在田壟上跳躍、奔跑著,一邊抬手彎弓,往黑漆的蟲群中射了一箭。

  那箭竟是軍中特有的響箭,尖唳的聲音飛速射進蝗群,緊接著又是三發響箭,蝗群一時大亂,跌在地上亂蹦亂跳,被人群驅趕著跳到了一個挖好的土坑裡。

  這土坑約有三丈深,蝗蟲一下跌了進去,便在垂直的土壁上不斷的跳著,似乎想重新跳上來。

  一個白淨的年輕人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見到大部分蝗蟲落入坑中,立即呼喊道:「快!快填土!」

  眾人有條不紊的拿起鍬、鏟等農具在旁邊鏟土,他們都是附近組織起來的農人,其中有老有幼、有男有女,幾乎是全家上陣。很快,眾人便將這個土坑給填平了,期間雖有不少蝗蟲趁機逃出,但也被及時的踩死在地。

  一陣忙碌過後,精疲力盡的眾人各自散坐在地,時近中午,一些婦女被組織起來就地搭起土灶燒飯,田坎上頓時炊煙裊裊。

  蘇則長於深宅,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酣暢淋漓的奔跑過,只覺得胸腔之間彷彿要炸開了似得,饒是已經坐下了,也仍是氣喘不停。旁人皆知他身份不凡,心裡畏懼,就連長門亭長也只敢在遠處觀望,一時不敢近前。

  這時馬超從旁走來,一屁股坐在田壟上,往旁邊放下了弓箭,氣息平穩的對蘇則說道:「還是我這響箭有用,不然光是憑空叫喊,嗓子啞了都怕是無用。」他瞧了眼在不遠處圍著鍋灶眼饞的鄉民,又說道:「幸而我跟我阿翁在軍中學了不少排兵佈陣之法,這會子用到他們身上,倒是能發揮幾分力。我聽說其他鄉亭的捕蝗使天天疲於奔跑,三日捕蝗才五石不到,你看我們這一次埋的,多少也有二三石了。等午後將這些蟲屍挖出來,還能給他們換一二石粟子。」

  蘇則光顧著大口喘氣,沒工夫跟對方搭話,眉宇間卻是深深的憂慮。

  由於自己扶風蘇氏的門第,在分配的時候沒有像賈逵他們那樣分配到右扶風散關、陽城靠近雍涼的偏遠地方,而是安排到了受災情況較好的附近。然而京畿一帶是全關中水利最好的地方,卻還有這麼多蝗蟲,京畿都是如此,更遑論其餘鄉縣了。

  地方百姓大多都畏懼蝗蟲,不敢殺害,又不善於組織,起初他來的時候,這些人只知道一窩蜂的往上衝,根本不懂包抄,導致蝗蟲四處亂跳,收效甚微。更有的見到蝗蟲黑壓壓的一片,沒等沖上去就跪在地上求饒,若不是馬超正好就在臨近鄉亭,跑來相助,蘇則眼下決計不會像現在這麼輕鬆。

  「蘇兄,我看你平日裡還得多加鍛鍊,這劍術雖能增強體魄,卻不經用,你日後若是遇上賊人,就憑現在這樣,如何逃得脫?」馬超關切的說道。

  馬超轉頭一看,發現蘇則幾乎是大汗淋漓,臉色泛紅,細密的汗珠貼在白皙的臉頰、肌膚上,匯成一道細細的水流順著脖頸滑下,他不由得愣住了。

  蘇則恍若未覺,只覺得好笑,他以後入仕最不濟也是郡縣長官,哪裡有獨自遇上賊人的機會?不過對方的關心卻是不假,他也承了對方的心意,只是不願承認自己身體虛弱,他別開話題,道:「我看你以後適合帶兵征戰,戰場上殺機無處不在,這番話還是留給你自己聽吧。」

  馬超心裡一樂,收回了目光,仰頭看了看天,額頭不禁擠出幾道橫紋,他忽然嘆道:「你也覺得我適合戰場。我六歲騎馬,八歲就能開弓,十歲的時候能在羌胡帳中摔跤、打敗他們部落裡的所有少年……他們都說我生來就是要上戰場殺人的,我本該在戰場上立功,可是如今……我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15:25
第三百三十五章 故事新羹

  「麥飯豆羹淡滋味,放箸處齒頰猶香。」————————菜根譚‧閒適

  蘇則忽然心有所感,扭頭看向馬超。

  「記得我第一次學會騎馬的時候,整個天地彷彿都在隨著我而移動,樹木不是靜止的、飛鳥也是可以追逐得到的,就連風也在你耳邊呼呼的吹著,簡直是世上最輕柔的耳語;你全身隨著馬背上下顛簸,站在山坡上俯瞰,有一種情緒會從你的胸口湧上來……我那時就在想,若是我一輩子騎著馬只往一個方向走,就算是天地的盡頭,也該被我騎到了吧?」馬超往後躺在乾巴巴的黃土地上,一隻腿搭在另一隻腿的膝蓋上,慢悠悠的抖動著,眯著眼盯看湛藍的天空出神。

  蘇則似乎被對方形容的場景吸引住了,喃喃道「天地的盡頭……你的志向真大。」

  「一個人志向大不大,不在於他怎麼說,而在於他怎麼做。」馬超把兩手枕在腦後,說道「就好比我,這個志向也只在幼時說說,可從來沒有施行過……不說這個了,你的志向是什麼?治理一方百姓?」

  「自然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了。」蘇則忽然一愣,理所當然的說道。

  「真的麼?」馬超側首看去,眼中帶著笑意「我想也是,以你的能力,以後一定會成為三公。」

  蘇則眼神一黯,不見多少喜色,低聲道「是麼?」

  馬超這不經意的一個疑問讓蘇則失神,似乎從小到大,所有人都對他抱有無限的期望,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將其看做自己的志向,可真是如此麼?蘇則有時候也會有一些迷茫,自己整日在太學讀書,研習如何為官、如何牧民,盤算著以後入仕該如何如何,可自己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或許自己還比不上馬超,最起碼對方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要做什麼。

  想到這裡,蘇則不由得想起這些天馬超四處奔走,全無任何世家子弟的嬌氣,反而肯吃苦受累,肯真心實意的與那些百姓辦事。相比之下,被安排到扶風鄉下去的捕蝗使傅允則整日叫苦連天,連帶著捕蝗的差事都是所有外派太學生中辦的最差的。這樣想著,馬超的形象在蘇則心中不免改觀了不少——對方也不全是一無是處。

  馬超倒是沒那麼多的心思,只是說了幾句話後便沒了話題,讓他有些鬱結。這兩天他與蘇則說的話幾乎快趕上這兩年的總和了,但他與蘇則實在沒什麼好說的,蘇則是經學傳家,本人的學識在太學都是頂尖,而他自己不學無術,所擅長的弓馬騎射又都是蘇則所不擅長的。

  難道要把自己以前的故事都說出去?

  可這麼一想,馬超又有些不願,他在太學呆得乏味的很,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交個高門第的朋友。如果是為了這個就跟對方托底,倒有些不值當了。馬超雖然有時候做事魯莽,但也有他自己的一份算計,此時干脆枕著腦袋看天,讓氣氛沉靜下來。

  婦人們燒煮的鍋灶中很快飄出陣陣飯香,雖不是什麼美味佳餚,但對一眾飢腸轆轆的鄉民來說無疑極具誘惑。

  蘇則眼睛緊盯著那一群早已捧起了碗筷,等著分領羹湯的人,心頭一動。

  馬超注意到蘇則的神色,翻身而起,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忽然站起來拍拍蘇則的肩「看看去。」

  說著,馬超便走到前面,對迎上來的長門亭長呼來喝去道「給我拿兩隻碗來!」

  別看馬超目前只是一介白身,但其父卻是平狄將軍馬騰,大名鼎鼎的扶風馬氏之後,長門亭長一介微末小官,哪裡敢擺官架子,帶著一群人人前人後的奉承著,很快就清洗了兩隻乾淨的漆碗來。

  蘇則看著馬超寬厚的脊背,以及對長門亭長不客氣的態度,忽然想到第一次見到馬超的時候,那時對方打獵歸來,放縱一眾屬下欺虐農人。於是心裡才有的一點好感,頓時就煙消雲散了。他索性也站起來跟著走了過去,不過臉色依舊冷淡,馬超是見慣了對方這樣的臉色,也沒往深處想,顧自拿過一隻碗給他「這些東西你沒嘗過吧?今日來嘗個鮮?」

  他二人身份不一般,又是朝廷特意派來幫這裡的人們撲殺蝗蟲的使者,眾人自是不敢爭先,紛紛讓蘇則與馬超各自盛了一碗。

  鍋裡煮的是豆羹,都是本地人家種的紅小豆,不加任何醯酢等作料,清水熬煮得鮮紅濃稠,聞起來倒是別有一份香氣。麥飯豆羹,皆野人農夫之食,蘇則別說吃過,就連見都未曾見過這等吃食,一時不由得下了勺子,覺得滿嘴純甘。只是他不知道,他適才是隨著眾人驅趕蝗群跑了一陣,疲憊之下吃什麼都香,若是天天吃這些不加佐料的東西,久了也會覺得寡淡無味。

  當然,光吃這些還不足飽,馬超又給蘇則遞來了蒸好的餅餌,兩人也不講什麼規矩禮儀,跟一群人坐在田壟上慢慢吃著。蘇則從未體驗過這等新奇的吃法,吃得津津有味。

  馬超為人豪放,幾口便將豆羹吃了個乾淨,他察言觀色,發現蘇則對這些事感興趣,於是便折節與那些農人攀談起來

  「使者哪裡知道,我等家中也不是天天吃這些,也是這兩年年歲好了,家裡才有些余積。若是在年歲不好的時候,便是連草根、樹皮都沒得吃,一家子人結伴去城裡討飯、或是逃難到別處,給大人們做工過活。」

  「他們也是不容易,辛苦種出來的東西,卻沒多少進自己的口中。」蘇則心裡有些熱熱的,也不知是不是吃了這豆羹的緣故。

  馬超尚未答話,一邊忽然有個農人粗著嗓子說道「是啊,也虧了朝廷這兩年處處想著咱,施捨粥糜,連捉蝗蟲都派了太學生來,也真是咱們的福氣啊!」

  「也是,要不是朝廷派人來捉蝗蟲,咱幾個家裡人誰敢動啊……」有人感慨道。

  長門亭長眉頭一皺,立時喝止道「你小子,又在縣裡聽見什麼話了?可吃你的吧。」

  眾人由此再不說話,各自埋頭呼哧呼哧的吃著豆羹。

  馬超悄悄湊近了蘇則,小聲說道「最近的事情,你可都聽說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15:25
第三百三十六章 己飢己溺

  「昔楚莊吞蛭而愈疾,孫叔殺蛇而致福。」————————資治通鑑‧唐玄宗開元三年

  「耿季行傳過幾封書信給我。」蘇則小口抿著豆羹,慢條斯理的說道「因為事涉國家,內容隱秘,就連他也不敢隨意議論……整個太學也是如此。」

  馬超『哼』了一聲,說道「國家興復社稷,殫心如此,卻還有宵小趁機散佈謠諑、污言誹謗!若我是司隸校尉,非得將這些人盡皆捉來殺了不可。」

  這兩年他在太學也有不少長進,自然知道如今的朝廷已經今非昔比,如果說在馬騰父子剛歸附朝廷的時候,他二人尚且還有隨時叛逃涼州的心思,此時也盡皆磨滅了。如今僅剩的,也就只有馬超更加迫切的想得到皇帝的信任與青睞,將他放回軍中效力。故而此時知道這些流言蜚語,馬超自然而然的站在了朝廷的立場上,為皇帝說話。

  「此事干涉國家威嚴,朝廷斷不會等閒視之,眼下不便發作,自然有諸公的道理。」蘇則倒是沉得住氣,他碗裡的豆羹還剩下一些,但已經喝不下去了。正準備放在一邊,卻見一旁有個五六歲的稚子手裡捧著一隻舔得乾乾淨淨的空碗,眼巴巴的看著他碗裡的殘羹。蘇則便順手遞給了對方,再轉過頭來,緩緩對馬超說道「我等現在無官無職,還是做好手頭上的事情要緊。」

  「手頭上的事情?」馬超看著那個抱著碗吃的津津有味的孩童,心裡忽然想到了什麼,連聲說道「我正好有個主意。」

  蘇則見那孩童吃的有味,索性將手中吃不完的餅餌也一齊給了對方,聽了這話,不由好奇的問道「什麼主意?」

  「我這也是今天才知道的。」馬超神秘兮兮的說道「我有一從弟,名喚馬岱,現在在衛士令王忠手下擔任衛士,每日巡視宮禁,偶爾還能在前殿看見陛下。今天他便給我傳來一封信,說是前日裡國家與諸公憂心時下旱蝗,一眾前往籍田視察禾苗,誰知農田裡忽然跳出幾隻蝗蟲。國家當時氣急,親手將其捉下,說『黎庶視谷為命,爾等食之,何如食我之肺腸?天降其過,在我一人。若爾有靈,但當蝕我之心,勿害我子民』,然後張口欲食。」

  蘇則著實嚇了一跳,心裡又感動又吃驚,忍不住說道「這怎麼行,蝗蟲是骯髒惡物,吃了恐會害體,諸公沒有勸麼?」

  馬超很少見對方這副揪心的模樣,心裡得意,便說的更起勁了「勸了,可是國家向來獨斷,哪裡肯聽?當即就將蝗蟲吃了下去,說『正是要為民代受其禍,移災於我,縱使罹病,又何懼之有』!」

  蘇則沉默了好半天,忽然站起來對長安的方向鄭重其事的拜了一拜,輕聲說道「古來仁君如堯舜,也不過如此吧?」

  「這件事沒過多久,便在長安都傳開了,城中黎庶無不感激流涕,尤其是那些受了蝗災、不得不進城討食的百姓,聽到這個事後,更是在均輸監賑濟糧谷的鋪子前跪下哭嚎。我看用不了多久,三輔百姓皆將稱讚國家仁德。」馬超說著,在圍觀群眾不明所以的眼神中跟著站了起來,象徵性的往長安拜了一拜。

  他心裡忽然想到;經此一遭,關中就算再有什麼流言蜚語,光憑皇帝這一出生吃蝗蟲、代民受過的事蹟,便足以抵消大部分不利影響。或許這就是皇帝對這些輿論的反擊,畢竟黎庶只看實際,天道德運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只有那些士人才會拿來當幌子用,皇帝只要一心一意的對百姓好,再做些面子工作,黎庶自然知道該跟著誰走。

  無論皇帝這麼做究竟存了幾分真心,就憑皇帝敢生吃蝗蟲的勇氣與決心,馬超就自認學不來。

  蘇則也是想到了這一點,激奮的心情慢慢的平復下去,他看了眼仍坐在地上面面相覷的農人們「看來京畿的這些流言,也該到頭了。」

  馬超點頭說道「是啊,不過,事情並不止如此,京城開始傳起了蝗蟲的吃法。」

  「蝗蟲的吃法?」

  蘇則立時想起了『手頭上的事情』,他們身為朝廷的捕蝗使,雖說是無品無秩的臨時差事,但若是辦好了也是大功一件。除了帶領一方百姓組織集體撲滅蝗災以外,還要破除百姓心中對蝗蟲的敬畏,如今第一點倒是容易,第二點該怎麼做,蘇則一直也沒有個頭緒。其實說起來,若非他與馬超的家世顯赫,足以唬住百姓,否則要想讓他們積極參與滅蝗,還有不少難度。

  若是能讓百姓主動去吃蝗蟲,豈不是既能滅蝗、又能破除對蝗蟲的敬畏?

  蘇則連忙追問起來,然而在細節之處,縱是馬超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大概是要將蝗蟲暴曬成蟲干,去掉頭、翅、足然後可食。或是將其與野菜同煮,或是將其用來飼養雞鴨、豬等禽獸。

  「這些法子據說是太官研製出來的,背後沒少有國家的授意,只是此法一經推出,卻少有人願意吃。」馬超皺著眉頭,顯然對吃蝗蟲這件事也是心存顧慮。

  蘇則不以為然,此法一出,不僅是在形式上提高威望、減少流言的不利影響,還能實質性的解決蝗災,瞭解來龍去脈後,他對皇帝可以說是萬分的敬佩「國家連蝗蟲尚可生吃,況乎熟食?我看用不了多久,國家就會親自進用。」

  馬超隱隱覺得這是個契機,點頭說道「我所想的是,與其等到消息來,不妨先推行下去,讓黎庶煮蝗而食,還能解決一時飢乏。」

  於是兩人說到便做到,很快便組織人手抓了幾十隻蝗蟲,又在河堤邊燒了一堆篝火。

  眾人吃完各自的豆羹,都有些意猶未盡,此時見兩個身份尊貴的捕蝗使派人做這做那,一時都好奇不已,紛紛圍了上來。

  只見蘇則指使一個農婦去掉蝗蟲的翅膀、大小腿與頭部後,用水洗淨,然後用一根細枝串幾隻蝗蟲,放在火上烘烤起來。

  「我以前只在羌地吃過羊炙、鹿炙,這『蟲炙』倒還是第一次吃。」馬超看著農婦熟練地翻著面,笑著對蘇則說道。

  身邊的人聽得的分明,立時嘩然變色。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15:25
第三百三十七章 向火微炙

  「委厥體於膳夫,歸炎炭而就燔。想-免-費-看-完-整-版-請-百-度-搜-」————————【蟬賦】

  長門亭長本是個粗豪的中年漢子,才從軍中因傷退伍,本來是箭矢飛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漢子,此時卻滿面驚愕,聲音都有些變調:「兩、兩位郎君,莫非是要吃蝗蟲?」

  「這是自然。」馬超白了他一眼,看到鄉民議論紛紛,不禁說道:「前日裡天子為了不使蝗蟲害民,不惜向天賭咒,生吃蝗蟲。就連天子都如此,我等又如何吃不得?」

  眾人還是有些驚疑不定,有個人戰戰兢兢的說道:「可、可那是天子,天子有蒼天護佑,自然無事,可我等小民哪裡能跟天子比……」

  「是啊是啊,蝗蟲可吃不得啊!」

  「咱們跟著殺蝗蟲都怕蒼天怪罪,怎麼還能吃它……」

  「蝗蟲又沒毒,為何吃不得!」馬超雙眼一瞪,目光如刀,掃過之處,眾皆噤聲:「它再能耐,也不過是只蟲子罷了!爾等平日裡在田間、菜圃踩死的螞蟻、捏死的毛蟲不知有多少,也沒見蒼天怪罪,吃幾隻蝗蟲會要人命不成!」

  別看馬超年紀輕輕,當年跟著其父馬騰帶兵縱橫涼州的時候沒少殺過人,入了太學以來便收斂了不少,平日裡倒還藏得住,此時一旦流露出來,眾人皆被馬超凌厲的氣勢嚇住。

  蘇則站在一邊沒有說話,他知道要真正使這些人信服,還得以身作則才行。

  這時候農婦從亭長手中取過鹽袋,信手拈了一把,灑在上面。很快,一股酥香的味道迅速飄散。

  圍在火旁的眾人接連抽著鼻子,面露驚訝。

  『撒了把鹽就這麼香?』

  『倒是有些像蟬的吃法……』

  『或許……真的能吃。』

  等到酥香更濃之後,馬超這才讓農婦停手,當先拿起一串。眾人的眼神隨之移動,緊張的看著馬超。

  馬超嘴上說的輕鬆,此時真讓他下口卻是有些沒底,眾目睽睽之下,又有蘇則在一旁殷切的看著,馬超不敢露出半分猶豫,一口便將微燙的蟲子吃進嘴裡。

  「咔嚓咔嚓……」

  嘴裡發出酥脆的響聲,像是在吃鍋巴,馬超臉上露出一絲驚訝,說道:「味道上佳!」

  蘇則立即跟上,雖是也是用手擼串,卻帶著一股瀟灑自如,與馬超的粗魯半點不沾邊。他吃了一口後,便知道馬超並不是有意作假,而真的足以當做一道美食。

  見身份尊貴的蘇則與馬超都吃了,而且沒有半點不好的症狀,眾人一時都有些心動,但還是沒有人出頭,顯然是在做最後的思想鬥爭。

  已經做好心理建設的長門亭長見狀,出聲鼓舞道:「咱們當年逃荒的時候,餓極了連土都吃過,更別說什麼蚯蚓樹皮了,現如今不過是幾隻蟲子,吃了又怎樣!何況,不就是蟲子,你們小的時候難道就沒粘過樹上的蟬吃?」

  於是話一說完,立即伸手拿了一串放進嘴裡。

  見到亭長都這麼說,其餘的人紛紛效仿,凡試過的人無不是眼前一亮,連聲說好。後面的人瞧見異樣,再不猶豫,跟人搶了起來。

  眾人一開始都是閉著眼睛下嘴,像是服毒一樣帶著股決絕的神色,沒想到隨意嚼了嚼,神情陡然一變。

  「好吃!」

  不僅香,而且比小時候在瓦片上烤的蟬要好吃多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有的人吃了兩口,居然有種吃蝦干的味道。

  很快,抓來的蝗蟲被一掃而空,尤其是孩童無所禁忌,接受得最快,幾乎把這個當成了零嘴,幾家孩童聚在一起,哄鬧著說要再去抓蝗蟲來吃。大人們也頗為意動,蝗蟲不僅可以攢起來去官府換糧食、還能捉來下飯,至於報應,這世上哪還有比禾苗被啃**光、再也吃不上飯的報應大?何況就連天子、貴人們都吃了,自己還有什麼可怕的?

  蘇則見到眾人由一開始被動的組織捕蝗,轉變為積極主動的態勢,心裡深感安慰。

  正如蘇則所料想的,皇帝在當眾表演了生吃蝗蟲的節目後,緊接著便賜下宴席,邀承明殿諸公赴宴。

  未央宮清涼殿中,司徒馬日磾一臉糾結的看著身前桌案上漆碗漆盤,食具裡分別是油炸蝗蟲、菘菜煮蝗蟲、炙蝗蟲……

  再看依次坐在別處、神情淡然的司空趙溫,面色凝重的太尉董承,表情冷硬的侍中楊琦……還有徬徨四望,不知所措的尚書僕射吳碩。顯然大部分人都被皇帝這一出宴席唬住了,馬日磾還想著如今正是旱蝗時節,宮中不該設置宴飲,本想借此勸諫,沒想到一來便遇上這種場面。饒是思維靈便,最擅長強諫的楊琦一時也不知如何說起了。

  皇帝見眾人不語,先笑說道:「自當日以後,我便想到這世間萬物,皆有造化,宜於鳥獸食者,人食之未嘗不可。乃詔令太官,將此物設法烹製,或烤或蒸,沒想到其味頗為鮮美,宮中諸黃門,未有不交口稱讚者。故特開此宴,詔諸公前來,是為一同嘗新,好以身作表率,使天下人知,所以莫要拘束了。」

  眾人明白皇帝的苦心,以蝗蟲為食,不同於以前皇帝弄出酸梅湯這種飲品小道,就算弄得再好吃,高門豪強、普通百姓之家也不會吃這種地裡亂跳的蟲子。只有那些沒了生計,飽受蝗災之苦的貧寒黎庶,才會借此活命。

  趙溫率先離席,伏身拜道:「陛下仁愛黎庶,心存萬民,臣溫服膺,願助陛下宵旰之憂。」

  董承等緊隨其後,齊聲道:「陛下誠乃仁德之君。」

  皇帝笑了一笑,他可不會因為眾人誇他幾句,就可以讓人逃過這一餐了。

  自從皇帝從上到下發起轟轟烈烈的滅蝗運動以後,落實貫徹者有之,不以為然者亦有之。譬如前些天,公卿百官祈完雨之後,就有個太學的博士上疏,對皇帝大張旗鼓的滅蝗表示異議:『自古除災者,未嘗不以修德為要……天災豈可以人力制之?且殺蝗甚多,必傷和氣,伏願陛下思之』。

  對於這種愚昧昏聵的言論,說來說去都是要皇帝修德、罪己,然後將一切託付給上天的垂憐。皇帝當時便氣笑了,訓斥說『庸儒泥古不化,不知變通,何堪為師』?然後當即罷免了該博士的一切官職,殺雞儆猴,狠狠地震懾了一番。

  此後朝廷上下再也沒有人敢阻撓皇帝滅蝗的決心,就連深受經學影響、很是信服『修德自省』這一套的司徒馬日磾,一時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大放厥詞了。

  穆順極有眼色的在一邊說道:「諸公幸食。」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15:26
第三百三十八章 食不甘味

  「曝可代米,盡力捕之既除害又佐食,何憚不為!」」范仲淹疏

  馬日知道皇帝這一連串的舉動都是做給他看的,不然為什麼在那麼多內容相似的奏疏中,單就挑出他的親族、明經科教習馬畢的奏疏來發作?這件事看似是皇帝一次信手為之,但往深處想,難保不會讓做賊心虛的馬日聯想到上個月私遣馬畢赴右扶風老家警告族人馬訪收手的事情。ranena`

  莫非皇帝已經知道了?不然為何單是拿馬畢來敲打他?

  皇帝似是不知馬日心中所想,也不讓穆順代為布菜,徑直執箸,當先夾起一隻炸成金黃色的蝗蟲,毫不遲疑的放進嘴裡。唇舌之間,頓時傳來一陣久違的酥香。這可是純天然無污染的高蛋白食物,皇帝在前世也曾與人吃過,但前世裡幾十上百塊一斤的蝗蟲,哪有這個新鮮?

  連皇帝都自得其樂的吃著,底下眾人不敢不動筷,以董承、趙溫為首的一幫人神色複雜的吃下蝗蟲,雖然經過了太官的精加工與調味,味道尚且過得去,但這些士大夫的心裡仍有個過不去的坎。皇帝看到這裡不免覺得好笑,古人能夠吃蜂蛹、蠐螬,卻唯獨吃不下蝗蟲,可見還是心裡對蝗蟲存在懼怕。

  越是深信蝗蟲成災是天咎的人,在吃蝗蟲的時候就會越有顧忌。

  此時在清涼殿用宴的人,雖然一個個面上從容淡定,但隨著進食的時間過長,皇帝很快就看出端倪來。

  這裡他才將手中筷箸放下,底下一直用餘光觀察著皇帝的馬日立即迫不及待的放下筷箸,如釋重負。皇帝看了座中就數馬日身前的飯菜跟沒動過一樣,莞爾笑道「馬公可是不喜歡吃這等膳食?」

  「說來也是。」皇帝不等馬日開口,顧自往下說道「扶風馬氏數百年家傳,家中自然是錦衣玉食,如何吃得下此等蟲類?」說著,他便對穆順說道「去把馬公的飯食撤下,換一份上來。」

  在外人看來,這完全是皇帝對待樞臣的一片親厚之意,可馬日本就心虛,又不敢吃『災蟲』、又在思慮皇帝罷黜馬畢的真實意圖,一頓飯下來竟是味如嚼蠟、如坐針氈。此時被皇帝問起,他自是不敢認下,不然外間不知該如何說他了「臣不敢。」他忙離席拜倒,說道「只是臣有生之年,只知蝗乃災蟲,撲殺滅絕已屬駭聽,更遑論以此進食?故雖明陛下深意,心中卻仍未寬釋。」

  「有人說蝗乃天蟲,是由天災,人皆應祈禱虔誠,務自修省,至於驅逐撲殺,卻並非長策。」皇帝抖了抖衣袖,身子往後靠了一靠,施施然說道「我卻以為此等言論,著實大謬。天生蝗蟲,正如天生盜賊,盜賊之患,不遜於蝗。而天下官府未有不盡力誅之者,何故到了蝗蟲這裡,反而是膽怯畏葸了?水旱也是天災,蝗蟲不敢捕殺,那水旱卻敢疏導?時人沉浸災異之說、種種異象皆附會於天,難免過猶不及了。」

  這似乎是要將傳繼至今的災異學說重新定義一番,將對待災異的消極態度轉變為積極主動,馬日心裡也是暗罵自己糊塗,都這麼久了,在明知皇帝態度的前提下還應答出這番話來,實在是不得體。這樣想著,馬日不免將一顆心提了起來,愈加謹慎。

  「那些都是庸儒之言,馬公開明之士,自然是沒有這些意思。」皇帝倚在憑幾上看著對方,話裡卻是說向所有人「諸公位尊,即便曾經飯疏食飲水,也不曾真的過過尋常黎庶家貧苦的日子。不說旁人,就說我,蝗蟲炒制後,其味雖美,但如何比得上宮中麋鹿魚雁、菰米茭白?有此等珍饈佳餚,何至於去吃區區蟲類?但黎庶卻不一樣,只要能苟活於世,幾隻蝗蟲有何食不得?」

  馬日的臉色漲紅,身邊像是放了只火爐似得燥熱不已,皇帝口中的旁人句句都是在說他挑挑揀揀,不肯與百姓共苦。不僅如此,一旁的董承還看熱鬧似得,起身拜伏道「陛下仁德愛民,臣等欽服。」

  「近來我偶得一夢。」皇帝看著眾人附和稱頌,不以為然的笑了笑,顧自說道「夢見一國荒亂,百姓餓死者眾,其君異之,言『何不食肉糜』?」

  天子做的夢,只要宣之於臣下,就必然會有他的一番深意。聽了這個荒誕的故事之後,楊琦皺了皺眉,揚聲說道「此主不知疾苦,為近旁小人矇蔽甚矣!為君者當親近賢能,體察民間,舜有納言之命,周有采詩之官,今有樂府之制,此皆帝王耳目,是所以施政不有失也。」

  「楊公說的在理。」皇帝頷首道,他本就想借此譏諷一番當朝許多只知空口說大道理的儒生,此時他將目光移到馬日身上,說道「為君者當如此,諸公秉國之要,一令一政,干係萬千,不可不察。適才所言雖是一夢,但『何不食肉糜』之句,當為警示,今後之後,可莫要學此愚頑之語才好。」

  說到這裡,皇帝像是才注意到馬日忐忑憂慮的神色,立時吩咐道「馬公快起來,我見你未曾進食多少,若是餓著走出宮門,倒是我這個設宴的過失了。」

  「臣惶恐。」馬日絲毫不覺鬆了一口氣,反倒從身上感受到皇帝宛如實質性的目光,以及心裡強烈的驚懼。他回到席上,猶如拿起千鈞鐵棒似得緩緩拿起筷箸,然後在皇帝飽含期許的目光之下,將筷箸伸向盤中。

  那黑底紅紋的漆盤中盛放著十幾隻炸得金黃酥脆的蝗蟲,雖說這些蟲子都被去掉了頭、足、翅等肢體,只剩下一副軀幹,但那飽滿如蛇腹蠍尾的蟲肚、還有胸甲附近未摘除乾淨的殘肢,簡直與生前並無兩樣。馬日強忍著心裡的反感與不適,頂著巨大的壓力夾起一隻蝗蟲,微微顫顫的吃進嘴裡。

  偏就不巧,那隻蝗蟲正是只受孕的雌蟲,裡頭還有不少蟲卵也一併被油炸了留在腹內。馬日這一口正好將蟲子的腹肚咬破,裡面的蟲卵露出來,一想到這些蟲卵在自己舌頭上滾動,那種異樣與噁心,讓馬日不禁眉頭大皺,險些吐出來。

  楊琦不禁在席上跪立起身,有些焦急的說道「陛下!」

  馬日縱有不是,當庭折辱,卻有些過了。

  這話並未宣之於口,但皇帝顯然明白了楊琦說情的意思,只不過讓他適可而止、留些體面,那馬日又為何不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

  皇帝眼底掠過一絲冷意,一番思慮後,很快點頭道「時下朝廷要賑濟關中數十萬百姓,倉廩支應,難免會有所不足,鼓勵百姓食蝗,正可稍解燃眉之急。諸公此番既已知蝗蟲可食、其味不壞,此後理應督勸各地郡府,在捕蝗之餘,認真推行,這也是給黎庶多一條度過災年的活路。」

  此時馬日臉色十分難看,頭上冒出一陣虛汗,他已將蝗蟲吞嚥了下去,趁著皇帝發令、眾人附和之際,也跟著離席應諾。不過這個時候他已然是徹底懾服,再不敢打什麼念頭了「臣等謹諾。」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15:26
第三百三十九章 殃必及身

  「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ranena`」

  散席之後,馬日沒有與董承、趙溫等人一同回承明殿理政,而是託辭身體不適,先提前回府休息去了。

  董承與趙溫見馬日面色發白,知道對方是被剛才這一遭威嚇致使心神動盪,要好生休養,於是也不說什麼,說了幾句客套話後便任其離去了。

  楊琦最後說道「夏日暑熱,馬公身體不適,不妨多在家修養,朝政雖是急務,卻非一時之功。」

  馬日心裡急躁,哪能仔細理會?只虛應了幾句後,便緩步走出清涼殿,才一出來,便被外間強烈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感覺全身烘熱,他伸手在眼前擋著光,渾濁而滾燙的空氣被吸入肺腑。

  燥熱的氣流充斥著清涼殿前的廣場,絢爛的陽光照得人暈眩不已。

  馬日身體陡然顫了一顫,差點跌下去,幸而身邊有個中黃門扶住了他,饒是如此,他也已經虛弱無比。在中黃門的扶持下,他佝僂著腰,步態遲緩的走回馬車上。

  也是在這個時候,趙溫才發覺馬日竟也是老態龍鍾,全然沒有以往的那幅精神氣了。

  與趙溫並肩而立的董承忽然出聲道「司徒也老了。」

  馬日年近七旬,而董承不過四十餘歲,趙溫也才五十餘歲,在他們眼中,馬日確實是老了。承明殿諸大臣的年紀說起來都不小,除了荀攸是三十餘歲以外,尚書僕射吳碩、侍中楊琦都是四五十餘歲。而皇帝才十四,年輕氣盛,需要老成持重的大臣不假,但身邊想來是更喜歡積極敢為的人才。

  趙溫心裡默默轉動著念頭,沒有接口搭話。

  董承也不以為忤,又自言自語的說道「說起來,尚書令自中暑過後,身子便再也沒好起來過,等到旱蝗等災稍有紓解,吾等自要拜訪探問一二。」

  他這番話說的虛情假意,卻沒人主動附和,本來站在董承等人身後的吳碩是想出言附和幾句的,但轉頭看見楊琦面色冷漠,似是沒聽見董承的囈語一般,忽然自覺的在這詭秘的氣氛中閉了嘴,不敢多言。趙溫轉身往後看了一眼,皇帝早他們之前離席而去,此時的清涼殿只剩下幾個中黃門收拾桌案,殿內帷幕垂落,清涼靜謐。

  出宮之後,馬日匆匆回府,直到在婢女的服侍下換取朝服,這才驚覺自己的後背不知何時出了一陣冷汗。因罷官而賦閒在家的馬畢此時迎了上來,見到馬日入宮的時候還好好的,回來就變了一副虛弱的模樣,頓時大吃一驚。馬畢連忙屏退奴僕,將馬日扶到席上安坐,憂心的問道「聽聞國家今日邀諸公宴飲,提早出宮,可是出了什麼變故?」

  說起這個,馬日就心理性的反胃,他臉色難看的擺了擺手,道「今日我可是吃了一番苦頭。」

  「這是何故?」馬畢奇道。

  接著,他便在馬日斷斷續續的敘述中得知了前因後果,不禁吁嘆道「誒!蝗蟲即便可食,直接將做法付諸天下即可,黎庶餓極了,如何不會吃?何必要親自為之,倒讓君臣做榜樣?國家明知你厭惡此等蟲類,非逼著你吃,我看這分明是有意警示。我當日雖上疏失言,但早已遭受懲處,國家如何要發作在你身上?」

  「今年災異頻仍,天子既不願緊跟著去年才下詔罪己不久,再頒新詔、又不願反悔前言,降罪於三公,便打著不聞不問的主意,君臣視其不見,只言救災、不談修省,想將其忽視過去。」馬日喝了一大口冷水,勉強將腹內的不適感壓了下去,他將茶碗往桌案上重重一放「可此等大事,豈是一個不聞不問就能避免得了的?即便是光武、孝明等皇帝在時,遇見災異,如何不是救治與修省並舉?到了如今,承明殿諸公竟無人應言,說出去豈不貽笑於天下?」

  馬畢也是極為無奈,皇帝有時候開明,有時卻固執的讓人難以想像,其實他也想不明白,不過是一件簡單的罪己、或是推責三公的事情,如何在皇帝眼中竟如虎狼那般望而畏之了。

  「國家今日在席上說了幾番話,各有其意。」馬日此時冷靜下來想了一想,說道「一是災異之事須得救治,但修省一事不得再提;二是吾等高門之家,往往不體念下民辛苦,須得明白下民辛苦之處,方才施政無虞。」他琢磨了一下,道「國家這是有意警醒我等,不得再言修德自省等事、也不得對救災虛與委蛇,只不過,我等如何不明白下民苦楚了?」

  馬畢跟著想了會,臉色忽地一白,說道「國家莫不是知道什麼了?」

  「何事?」馬日奇怪的問道,忽然想起皇帝最後提到的那個夢,夢裡的君主被近臣矇蔽,不知天下事,但當今的皇帝如何是一個會被矇蔽的君主?這個夢顯然是在對馬日說『你什麼都瞞不了我』,而馬日自詡瞞著皇帝的事情,也只有讓馬畢藉機傳些流言、以及右扶風馬訪哄抬糧價的那檔子事。

  馬日再次嚇出一身冷汗,他本已將今日宴飲當做一次敲打,敲打過後,有所收斂就好了這並不算什麼大事。可若是真像他想的那樣,皇帝知悉他私底下一切私隱,如今引而不發,分明是還有後手針對他。

  可他記得上個月朝廷整治長安不法糧商的時候,就已經派馬畢去右扶風制止馬訪囤積居奇、讓他及時收手了,怎麼皇帝突然又提起來,暗諷他食慣了錦衣玉食,而不知百姓的苦楚?

  馬日怒視著馬畢,問道「右扶風可是又生了什麼事?」

  「其實在下也不甚了了。」馬畢離席跪伏,一臉歉疚的說道「那日我本已督勸馬子謀趁早收手,後來確實見右扶風糧價平抑,只是當時馬訪辦下的錯事到底是太多了,一時彌補不完,難免會有所疏漏,另外此時蝗群肆虐扶風,黎庶愈發衣食無著,賣田鬻宅有之……」

  這個疏漏有多大已經不重要了,只要皇帝有心,什麼錯都值得興師問罪,何況又是馬訪可能忍不住重利之誘,做出趁火打劫的事來。馬日聯想起近日來逐漸活躍的黃琬一系,還有他幾次上疏清算劉焉親族而得不到回覆,眼前突然一黑。

  「明公、明公!」馬畢瞧著不對,趕緊上前扶住馬日。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0 15:27
第三百四十章 靜聽風雷

  「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若歲大旱,用汝作霖雨。」————————【尚書‧說命上】

  馬日深呼吸了幾口氣,大聲罵道「那個混賬!這是要妨害我馬氏滿門啊!」

  在旁的馬畢深感慚愧,說來這事也是他沒辦好,到底小看了馬訪利益熏心,才老實了沒多久,便又開始肆無忌憚了起來。如今馬日是馬氏的頂樑柱,是萬萬倒不得的,馬畢在一旁勸慰了好久,馬日這才緩過氣來,不過已是神色灰敗,目光黯淡了。

  就在這時,外間忽然一陣喧鬧,馬畢起身看去,卻是小黃門穆順奉命造訪。

  穆順與勉力起身的馬日互相見禮過後,開口說道「國家聽說司徒有恙,特派了太醫令來診治。又擔心席上規矩頗多,司徒拘於禮教,未曾盡興,是故特送了幾盒膳食,賜予尊府上下一併進用。」

  說著,穆順似若無意的看了馬畢一眼,轉身從跟來的中黃門手上拿來一方食盒,雙手奉給馬畢。馬畢戰兢的接過,穆順見狀,也不多留,施施然回宮覆命了。

  馬畢掂量了下食盒的輕重,不禁鬆了口氣,只是當他打開食盒的時候卻愣住了。只見那食盒中放著一盤油炸的蝗蟲,個個全須全尾,沒有去首除足,黑亮的眼睛反射著室外的陽光,炯炯有神、仿若活物。

  「這……」馬畢心裡發毛,尚未說話,便只見馬日的臉上頓時沒了血色,在生理與心理雙重壓力之下,終於忍受不住,躬著身子嘔吐起來。

  「明公、明公!」

  未央宮,釣台。

  皇帝站在欄杆邊上,低頭看著欄杆下,自從朝廷開始大規模的放任使用昆明池、滄池等池澤用水以後,再加上久經不絕的酷旱,關中的水域面積銳減,就連未央宮中的滄池也未能倖免。水位減退以後,裸露出來的地面很快就被曬得乾燥龜裂,四下無風,幾隻白色的水鳥在乾裂的土地上慢悠悠的走著,試圖在縫隙深處的淤泥中找尋藏著的蝦螺。

  「陛下。」穆順悄無聲息的走了過來,奉上了一碗冷飲「司徒上疏告病了。」

  皇帝轉過身來,伸出右手接過冷飲,卻不急著喝下「太醫令怎麼說?」

  「司徒到底年邁,身子虛弱,吃不得太多油膩的東西,今日膳食不乏此物。司徒回去的路上又遭受炎日暴曬,多有不適,幾次嘔吐,眼下雖是好了不少,但精神卻恍惚得很。」穆順迎上皇帝的目光,輕聲說道「太醫令說,唯恐熱毒入體,得多靜養。」

  「到底是我思慮不周,一番好意,卻成了過失。」皇帝輕嘆了口氣,低頭飲了口冷飲,其實馬日會有這副動作在皇帝的意料之中,對方多半是噁心極了,所以才會有這些不良反應。就像是後世人在嶺南一帶親眼見人生吃竹蟲,縱然不是自己吃,也會噁心反胃一樣。這本來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懲處,馬日若是機警,這些天就會一直告病不出,像尚書令楊瓚一樣,如此也能保有幾分體面。

  穆順趕緊拜倒,驚駭的說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心念天下黎庶,為了救治蝗災,日夜憂嘆。好不容易想出讓百姓食蝗,以渡過艱難的法子,豈能因此一例而擱置?奴婢以為,司徒年紀大了,身體不免有些隱疾,若是盡然歸咎於蝗蟲上,倒是有失偏頗,即便是太醫令也不敢妄自下次論斷。」

  「此話難得。」皇帝讚許的看了眼穆順,看來這半年多以來讓穆順跟著聽眾人議論政事,長了不少見識,他點頭道「起來吧。」

  「謹諾。」穆順聽出了皇帝語氣裡的滿意,欣喜的應了一聲,低著頭站起來,跟在皇帝后面。

  皇帝才從清涼殿來釣台沒一會,這回又打算起駕離開了。在臨去前,皇帝看著水榭廊下低垂不動的帷幕,以及池中央將要與地面連成一體的漸台,忽然說了句什麼,聲音輕微,連近旁的穆順都險些沒聽清楚。

  「池水一少,風也跟著消停了。」

  建安元年八月十二,公卿百官奉詔祈雨禮畢,天氣不僅仍酷熱難當,反而連前些天太常陳紀祭祀華山,好不容易起的風、聚的雲也消失得無影無蹤。朝臣惶恐,不知道這一次更高規格的祈雨究竟哪裡出了差錯,就在惶然無計之時,左馮翊又發生了亂子。

  原來左馮翊經過前年的大肆整頓,水利設施十分健全,在一定程度上使百姓農田勉強得到灌溉,減少了部分損失。但由於大量水源用於農桑畎畝,導致其餘地方用水不足,許多草木因為河流乾涸而枯死。散居此處的羌人部族大都是半農半牧,沒了草料與水源,為此損失了大批牛羊不說,又眼紅於左馮翊官府對漢人百姓的接濟,於是起兵造反,聚眾數千,寇擊雲陽等屬縣。

  左馮翊的羌人大都是當年朝廷征討東西羌時所收降、安置在關中內地的後裔,勢力弱小、部落貧乏、又缺乏能人組織。本來這等叛亂根本不夠此時的朝廷放在眼裡,但如今正處多事之秋,弘農等地早先也因旱蝗而發起叛亂,各地民情不安,羌人叛亂的時機又太過蹊蹺,難保不會讓人多想。

  更何況北軍長水營有不少當年從左馮翊徵召來抵禦李等人的羌胡義從,非我族類,朝廷怎麼也要提防著些。

  為此,皇帝特意宣詔承明殿眾人,當即下詔,以光祿大夫皇甫嵩為車騎將軍,領北軍中候兼中壘校尉高順、步兵校尉趙雲、射聲校尉嚴顏等兵馬萬人平息羌亂。為了防止羌人叛軍從左馮翊北上逃至安定、西河等郡引發連鎖性動亂,又從涼州調來護羌校尉楊儒,領麾下兵馬五千人於安定郡設防阻擊。

  緊接著,皇帝在所有祈雨的行動都徒勞無功之後,終於下詔有所表示「告司徒、錄尚書事日、太尉承、司空溫,及諸卿各府。朕素聞成湯遇旱,齊景逢災,並不由祈山川而致雨,皆由至誠發乎於心,乃降甘霖……萬方有罪,在予一人。今普天喪恃,幽顯同哀,神若有靈,何忍見黎庶遭難?唯當考躬責己,以待天譴。」

  不等朝臣有何表示,皇帝又極有效率,毫不見絲毫拖沓的前往未央宮前殿東廂,露坐請雨。這份詔書責己而非罪己,但態度之誠懇,一時連那些急迫催促著皇帝盡快出面求雨的人都無話可說。

  接著,皇帝又詔令靈台令劉琬,為其擇選良日,預備大雩之禮。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13:59
第三百四十一章 承負厄會

  「災異謂天譴告國政,疾病天復譴告人乎?」————————【論衡‧譴告篇】

  建安元年八月十四。

  前殿,東堂。

  未央宮前殿除了朝廷的象徵三大殿以外,其左右還有數百間附屬的屋舍,有的是守衛人員的居所或辦公用地、有的是大臣上朝前臨時休息的朝房、有的存放著部分兵器與錢谷。由於早已下過詔書,中殿路寢正東邊的廊房被提前清理出來,讓皇帝避正殿,退居此處露坐祈雨。

  廊房是『前堂後室』的結構,露坐雖是露天而坐,但皇帝不會真的坐在太陽底下暴曬,而是坐在四面圍牆都開有一門洞的『堂』內。

  小黃門穆順侍立在門邊,一臉犯愁的看著簷外的天空,晴朗湛藍,幾團雲朵懶洋洋的懸浮在天穹,絲毫不見有低垂下來的意思。

  皇帝已經露坐祈雨兩天了,在靈台令劉琬推算出祈雨的良日、太常準備好一應儀式流程之前,皇帝都要在這間四處漏光的堂塾內虔心靜坐。自從皇帝打算親自祈雨以來,朝廷內外可謂是翹首以盼,但云雖是飄來了幾朵,天卻不見有何涼快的跡象,穆順心裡不禁為此擔憂,若是連天子都求不來雨,那接下來還能怎麼辦?

  像穆順這般心存憂慮的人並不算少,可當事人皇帝卻絲毫不見任何緊張與焦慮的神情,每日安之若素的在此露坐、寡言少語,像個一心修道的方士。

  穆順側身望去,看見門洞之中盤膝坐著的背影,不由敬服對方的定力。

  皇帝端坐正中,低垂著眉眼,置於腹間雙手正翻來覆去的把玩著一方精巧的方紐玉印。那方玉印長寬約寸許,玉質細膩溫潤,底部鐫刻著六個朱色篆字,皇帝伸出拇指在每個字上撫摸了一遍後,難得開口問道:「李堅還沒來?」

  穆順在門邊躬著身子,對著皇帝的背影答道:「奴婢這就去探看。」

  說著他便移步下階,還沒走到南邊的宮門,便瞧見不遠處一前一後的走來兩個人,為首的正是穆順的故交、內謁者令李堅,在他身後跟著個一臉忐忑的中年男子,頭戴皮冠、身著褐衣,低眉垂首,跟許多初次入宮的人一樣,一眼都不敢多看、一步都不敢多走。

  穆順站在門下,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眼,這才略帶責備的對李堅說道:「如何這時才來?」

  李堅與穆順是老相識了,此時也不客套,解釋道:「我也是未曾料到,車駕途徑槀街時,街上會躺著幾個餓殍,人聚在一起,路不得通,只好繞道過來。」

  「餓殍?」穆順一愣,也顧不得多想,擺手道:「國家等得急了,先隨我進去。」

  李堅『欸』了一聲,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帶著身旁那褐衣男子走了進去。

  褐衣男子經過穆順時停了一步,很是知覺的向穆順拱手作了一揖。

  穆順沒有還禮,幾步追了上去,先在堂前低聲說道:「陛下,李堅帶人來了。」

  門塾外肅立著二十來個殿前羽林、虎賁,個個精悍無比,身穿的甲冑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其中一人更是健碩如熊,站在門邊幾乎快把數丈寬的門洞遮去了大半。堂內背對著門洞、坐著一個身穿素服的人影,在那名虎賁的對比之下,更顯得單薄瘦削。

  褐衣男子不敢再看,低著頭跪在方格紋的鋪地磚道上,跪伏稽首道:「罪人張魯叩見陛下!」

  還沒聽清堂內傳來什麼話語,穆順便開口叫他入內。張魯趕快起身,弓著腰從一側登上台階,走進堂中重新行了一禮,愈加不敢抬起頭來。

  沒過多久,只聽身前傳來衣袂擦動的窸窣聲,是皇帝轉過身來,先將趴伏在地的張魯打量了一眼,開口說道:「你來長安有多久了。」

  「罪人承蒙聖顧,至長安已將近三月。」張魯心中對這個少年天子充滿了敬畏,戰戰兢兢的說道。

  雖然幾個月前張魯便帶著杜濩、朴胡等七姓夷王投降,為朝廷順利接手益州提供不少便宜,但大軍班師數月以來,這還是皇帝第一次單獨召見他。自入朝後,張魯便沒少憂心過自己今後的歸宿,朝廷雖不會做出害他性命的舉動,但他也著實不願就此困在長安城裡籍籍一生。

  「受降之後,你已是關內侯,不必自稱罪人。」皇帝將那方玉印握在掌心,聲音清越:「詔你入宮,是有話要問你。」

  張魯仍不敢起身,伏在地上甕聲甕氣的說道:「罪臣不敢,陛下但有垂詢,罪臣知無不言。」

  曾經在巴蜀聞名一時、在漢中意氣風發的五斗米道師君,在皇帝面前全然無昔日的氣勢,倒有些卑躬屈膝的意思。畢竟自己的身家性命皆在對方一念之間,吃過苦頭的張魯寧肯將姿態放到塵埃裡,也不敢輕易干犯尊長。

  「天道自然,自然無為,是這樣吧?」

  這是黃老的理論,五斗米道與道家淵源頗深,張魯略一遲疑,簡單答道:「是。」

  皇帝點了點頭,又追問道:「既如此,人君為政失道,天用災異譴告之。如此便是有為,有為則非自然,又談何天道?」

  這個問題就很棘手了,災異是儒家學者假借上天的名義譴責無道之君、制約君權的武器,皇帝這話卻是在質疑這個的理論基礎。張魯不在朝中,對近來的朝局與流言也有所耳聞,他勢單力孤,可不願牽涉進去,於是說道:「上天之譴,臣不敢妄言,但聞《五千言》有載『道常無為,而無不為』。」

  皇帝沉默了會,復又說道:「我繼位以來,昧旦丕顯,明斷庶獄。自謂無愧於天地、黎庶,若依你所言,天道無不為,則彼以災異譴告於我,又是何故?」

  這一問正好是張魯所能回答的專長,他說道:「罪臣自入朝以來,所見關中百姓翕然昌樂,皆自以為得遇太平。陛下聰仁,未見失德無道之舉,如何能以災異附會天譴?只是先王為治,不得天地心意,故災異萬端,後之在位者復承受其不德。」

  等若是既承認了當今儒者士人信奉的天人感應學說、避免了推翻否定這一得罪人的行為;又很好的為皇帝開脫,將天譴的過錯推給先帝、乃至於以往的歷代皇帝。皇帝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解釋問題的角度,不免感到新奇,他略挑了挑眉,說道:「這番話倒未曾聽過,卿為我論之。」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13:59
第三百四十二章 先人餘殃

  「天下悉邪,不能自知。帝王一人,雖有萬人之德,獨能如是何?」————————【五事解承負法】

  張魯已有了些悔意,剛才這番話其實是《太平經》裡的論點,當年張角就是靠著太平道掀起叛亂,如今他居然敢當著漢家天子的面講述『反書』……幸而皇帝沒有讀過《太平經》,不然自己可能要橫著出未央宮了。

  他心裡已有了退縮之意,可聽皇帝饒有興趣的語氣,卻不甘放棄這麼好的機會,於是狠下心來說道:「先人有功,後人行惡還可得善;而先人有過,人行善反會得惡。如今災異頻仍,是中古以來,政綱缺失之故。災變萬種,不可勝紀,此等積久復久。愚人無知,反以怪罪當時之君,以責當時之人,豈不冤結?」

  話一說完,張魯便戰兢的等待著答覆,皇帝沉默了許久,就在張魯一顆心都被提起來的時候,方才說道:「宦寺之禍,起於孝和,後繼之君疏於治亂,以致孝桓、孝靈以來,政多缺失。如今輾轉承負,卻傳到了我的頭上,恐怕這就是為什麼說『禍福不在善惡,善惡之征不在禍福』的緣故吧?」

  張魯心裡一突,險些癱軟在地,當他聽見皇帝說『承負』二字的時候,就已經覺得不妙了,這說明皇帝看過《太平經》!

  『承負說』是《太平經》針對東漢中後期的社會危機、以及頻發的災異所提出的一套理論體系,它認為人們行善或行惡均可以傳承給後代,多發的『災異』也不一定是當時之君失道的結果。這是承繼『天人感應』說逐漸不適應當時的需要、屢被世人質疑之後,對其進行修繕補充的新理論。

  但它到底是造就了太平道的教旨,皇帝為什麼會對這卷書有所涉獵?難道說……

  張魯越想越覺得不對,心裡隱然有一個驚人的猜測,卻想也不敢往下想。

  「你不要想岔了。」皇帝冷漠的語氣給張魯澆了一盆冷水。

  張魯身子一抖,低聲道:「臣不敢。」

  皇帝見狀,嗤笑了一聲,道:「賨邑侯杜濩及朴胡等七姓夷王、部族皆已遷至三輔,習我漢家風俗與教化,蜀地五斗米道信徒也大致遷入隴右等郡。你在長安也有些時日,與彼等昔日治頭、祭酒可還有往來?」

  「罪臣不敢!」張魯驚懼道:「罪臣當年受駱曜等奸人矇蔽,意圖據地自守,孰料此舉違逆天道。幸而得遇王師,使罪臣醒悟,如今蒙受國家寬赦,罪臣自當改革本心,豈敢再有是非?」

  場面一時靜了下來,桌案上小巧的博山爐垂直地冒著細煙,堂塾裡飄著清香。

  張魯在漢中治理數年,設義舍、寬大刑罰,當地漢夷皆便宜心悅。皇帝對這個治理理念頗為好奇,但此時看張魯膽顫心驚的模樣,知道還不是繼續深問的時機,作為一個宗教領袖,皇帝絕不會將張魯就這麼白白的拘禁在長安城,而是要找到合適的位置讓他發揮出更大的效用——比如說西域,相較於後世的綠色,以及數百年後由此東傳、盛行的佛教,當地有個經過改造後的本土宗教更符合朝廷的利益。

  當然這一切都還很長遠,要想徹底紮根西域,除了軍事與政治上的舉措以外,經濟與文化也是不可或缺的軟實力。皇帝打算現在開始未雨綢繆,他已經在太學屬下新設了一個宣化科,專用於向歸附內地的異族宣揚漢文化,使其徹底同化,此次歸附來的巴郡夷人、賨人,以及在並州的南匈奴,都是宣化科的試點。

  等到一切水到渠成,就是皇帝向外開拓的時候了。

  「回去以後,多想想今日為何要詔你來,等想明白了,再上奏疏與我。」皇帝擺了擺手,示意對方退下,奈何張魯始終低著頭,沒有看見皇帝的動作,還是穆順在門外眼尖,出聲催促了幾句。

  張魯這時才行禮告退,趁著起身的功夫,他飛快的看了皇帝一眼,只見這個幾乎以一己之力收復半壁江山的皇帝竟是出奇的年輕,十四五歲的模樣,面皮白皙,下頜有點尖,顯得清瘦;那一雙劍眉和飽滿的額頭,卻帶著少年人鮮見的沉著與剛毅。姿顏雄偉,也勿怪乎會有這般功績,張魯心裡愈加懾服,不等皇帝察覺,便立即移開目光,匆匆告退。

  直到張魯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皇帝這才展開手掌,露出其中久握的玉印。其身後的桌案上除了那隻焚香的博山爐以外,還有一方印泥,以及一張白紙。紙上鮮紅的印著六個篆字,並列兩排,上書:『陽平治都功印』。

  這方玉印相傳是天師張道陵所制,不僅象徵著教內權柄,在後世之人的眼中,被口口相傳,成了能夠克制鬼神的法器。此時這件『法器』好端端的躺在皇帝的掌心,皇帝想起後世的種種傳言,又看了看這塊樣式平凡的玉印,不免有些好笑:「是以訛傳訛,還是有意附會,到底不得而知。」

  他將這方玉印重新放回桌案上,另一邊穆順悄然又走了回來,輕聲道:「陛下,靈台令求見。」

  皇帝心中立時想到,這是祈雨的日子推算好了:「宣。」

  果然,劉琬入內見禮之後,說的就是此事:「陛下,經由靈台候風、候氣待詔日夜司候,終不負詔命,推得祈雨時日。」說到這裡,他壓低了聲音,小心說道:「三五日內,必有雨下。」

  按照皇帝在後世所知的常理,七月上旬就該有東南季風北上進入華北乃至於東北地區,可如今小冰河期引起氣候反常,很多自然現象不能遵照常理,所以往年七月上旬就該來的雨季,一直到八月中旬才姍姍來遲。

  不過,事關朝廷的威信與皇帝的顏面,這等事還得萬分謹慎為好,皇帝問道:「靈台是如何探知的?」

  劉琬坦言道:「靈台待詔除了依往例司候以外,又奉陛下先前之諭,暗中查訪十數名以往每逢陰雨之前、便會骨節痠痛的人。此番彼等大多皆有痠痛之兆,又與靈台司候所得若合一契,是以臣敢斷言,近日內必有雨下。」

  皇帝這才心安,可惜此時尚且沒有測量大氣壓的氣壓計,不然測算天氣會更準確,穩妥起見,皇帝說道:「那就取個整數,定為八月廿日好了。」

  劉琬自無不可,其實他心裡也是沒有底,能穩妥些也是好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7-15 13:59
第三百四十三章 景公求雨

  「倬彼雲漢,昭回於天。王曰於乎!何辜今之人?」————————詩經‧大雅‧雲漢

  自打出伏以後,天氣就慢慢在變了,本來每天驕陽如火的天氣,此時也常或有陰天。橫貫東西的驛道上快馬星火馳傳,或言弘農函谷、陝縣一帶有微雨,或言京兆東南的藍田谷中有層雲聚集、遮蔽群山。雖然這點雨猶如杯水車薪,皇帝也不仰賴這點微末小雨來化解旱情,但這個消息足以安慰,也讓他對接下來的大雩禮充滿了信心。

  這幾日靈台令劉琬為了加深消息的準確性,也不斷往宮中報來消息,說是由張衡親手製作的、放置於靈台最高處的相風銅烏一直轉著東南風的方位。

  於是皇帝著素服,減膳撤樂,露坐聽政,這一官方活動帶到了民間,閭裡坊門也跟著閉市禁屠,家人祀灶。

  建安元年八月廿日。

  長安,南郊。

  此時的南郊已新起一壇,高四丈、周十二丈,其上插著七根赤繒旗,一條長約七丈的紅色土龍盤踞中央,又有六條小龍守在南方,各長三丈五尺。土龍前具備酒脯、犧牲用的黃牯牛、還有一堆乾柴。設土龍祈雨的方式由來已久,大致的原理是《易》上說『雲從龍,風從虎』,故而以類求之,不僅官方如此,就連民間孩童也會去捉些蜥蜴、小蛇等類龍的動物,私下祈雨。

  就連一生都在批判唯心、鬼神的王充都對土龍求雨極為認可,甚至還列舉了許多理由來論證其可行性。雖然這在後世人看來,祭土龍跟鞭春牛一樣象徵意義大於實際意義,但在當時飽受酷旱的人們眼中,即便是再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也會不由自主的轉變信念。

  為求雨而舉行的祭典稱作『雩』,雩祭分為常雩和大雩,常雩是每年照常舉行的求雨儀式,而大雩只有在旱情特別嚴重時才舉行。雩祭從先古便流傳至今,歷代朝廷最重視、規格最高的,便是大雩。

  皇帝頭戴冕旒,身著玄上纁下的朝服,衣裳文采,赤舄絇屨,緩步登上雩壇。在祭台前,他先要以六事謝過自責「天有譴歸,乃降斯旱,是政不善與?民失職與?宮室崇與?婦謁盛與?苞苴行與?讒夫倡與?元元無罪,罪在朕躬,願降予一人,勿害黎庶。」

  然後跪拜兩次,向天稽首後,跪在蒲團上進陳道「昊天生五穀以養人,今五穀病旱,恐事不成。敬進清酒膊脯,再拜請雨。雨幸大澍,奉牲禱。」

  接著便有太宰指使屠者以清酒四升洗濯牛首,大祭五方天帝,以及此前讓人所祭祀的一切山川、社稷等大小神靈。隨著赤色土龍前那堆乾柴被點燃,壇上熱浪滾滾,跟著皇帝一同登壇的童男童女各八人,身穿玄服,手持羽翳,圍在四週一邊舞蹈呼雩、一邊高唱《雲漢》之詩章。《雲漢》之詩,是周宣王向天祈雨的禱詞,用以修德禳災,和諧陰陽。

  皇帝站在中央,靜靜地看著十幾個孩童圍著他跳得起勁,他們穿著寬袖長袍,圓圓的臉上掛滿了豆大的汗珠。孩童不知憂愁,饒是在這個極度莊嚴的場合,他們仍滿臉真誠的笑著,像是遊戲一般唱歌跳舞。他忽然想到《論語》裡的一句話『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或許自己在這個位置上永遠也無法做到逍遙遊樂,那麼就只能盡力讓眼前這些人一生平安。

  興亡盛衰,皆是底層的百姓受苦受難,行善事不得福報、行惡事不得惡報,普通人辛苦半生,一場雨就能毀去所有,這也佐證了天道無為,不會對任何事施以援手,而倘若真是有為、無不為……

  皇帝微微抬頭,目光透過垂動的玉旒望向天空,心中誠心發願道就該助我度過此難。

  大雩禮結束後,皇帝當即回宮,繼續露坐東堂。

  為了配合皇帝的祭禮,董皇后這些天在掖庭帶領伏壽、宋都等人跟著皇帝穿素服,蔬食減膳,也算是出了一份力。聽到皇帝結束了雩禮,而氣候卻愈加悶熱,一絲風也不見,董皇后心裡焦急,害怕祈雨失敗、會對皇帝造成什麼打擊,於是特意派了身邊長御過來探問。

  才至宮門前,長御便見到伏壽身旁的采女趙氏正與穆順說著話,身後跟著一個高挑的采女,手上捧著一隻食盒。

  「趙采女還請回吧。」穆順兩手攏在袖子裡,眼角餘光看了眼隨後走來的長御,拱手推脫道「陛下仍要露坐,不便見女眷。」

  「這些是貴人親手……」趙采女張口欲說。

  「貴人這是嫌奴婢不會伺候人了。」穆順笑眯眯的說道,滿臉和善,他兩手握在一處,仍不肯從袖子裡伸出來「這些也請拿回去吧,陛下先已說過不急著進用膳食,等到哺食的時候,太官自有湯餅呈上。」

  聽到這裡,長御輕咳一聲,慢悠悠的走近前來。趙采女這才看見身後的長御,輕輕往旁邊避讓了一下,低頭行禮道「見過長御。」

  長御之於皇后,猶如侍中之於皇帝,其品秩、地位僅在皇后、貴人之下,加上此人常隨董皇后左右,執掌宮規,與掖庭令、永巷令懲處有罪宮人,使掖庭眾人無不聞之生畏。趙采女對其備盡禮數,對方卻冷傲著不甚領情,目下像是沒見到一般,徑直從趙采女身邊走了過去,笑著對穆順說道「皇后不便來前殿,故遣我問候國家起居。」

  「皇后費心了。」穆順對誰都是一副笑臉相迎的樣子,但語氣裡微妙的態度卻是如何也遮掩不了的「祈雨禮節繁複,陛下只是累著了,歇一歇就好。」

  長御點了點頭,轉身就準備回去,走之前還不忘在趙采女身邊停留了一陣,毫不客氣的伸手掀開高挑采女捧著的食盒,看了眼裡面簡單的膳食,不由嗤笑了一聲。笑聲未畢,她忽地抬頭見到那名采女柔媚動人的容貌,頓時愣了一下。

  饒是向來穩重有度的趙采女,此時也不禁被對方輕蔑的舉動氣得臉色發白,她移步攔在兩人中間,冷聲道「長御這是做什麼?」

  「就是想見見伏貴人的一番『用心』。」看見對方護雛一樣的舉動,長御不免有些好笑,她的目光在那采女的面容上打量了幾眼,然後什麼也沒說,斂了眉目離開了。

  「姐姐。」身姿高挑的采女正是鄒氏,見長御那幅神色,她有些不忿的嘟囔道「她也太無禮了。」

  「閉嘴。」趙采女小聲打斷了鄒氏的抱怨,回頭對仍笑吟吟的站在階上的穆順說道「有勞穆黃門了。」

  穆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縫,和和氣氣的說道「無妨、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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