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08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0
第九十章 皇帝駕到!

  天子駕臨國子監,在張壽的想像中,必定要灑水淨街,兵馬開路,法駕鹵簿,萬民焚香……反正一定會是一個非常繁瑣的過程,來得也一定很慢。

  然而,出乎他的預料,就如同裕妃和永平公主駕臨月華樓時,四周圍兵馬雖有數百,但也遠遠稱不上森嚴一樣,從朱瑩一大早風風火火地傳達消息,到作為皇帝前哨的數百騎兵抵達國子監街以及更前頭的集賢街佈防,然後傳來皇帝出發的消息,中間總共只有一個多時辰。

  這其中,還包括了皇帝宣佈這個消息時的那個朝會。

  至於國子監從學官到監生,烏泱泱四五千人全體出迎,那也是沒有的。不是怠慢無禮,純粹是因為從最門口的牌坊到中線上的彝倫堂……根本站不下這麼多人!

  人太多站不下這幾個字,張壽是親耳聽到國子監祭酒周勳說的。

  張壽心中卻也知道,如今這樣的承平盛世,國子監掛名監生四五千那是肯定有的,說不定還不止。然而,如同張琛陸三郎這樣名為坐監,實則就是掛個名頭的監生,絕對不可能在少數。哪怕堂堂天子不可能數人頭,但差個幾十人不要緊,差個一兩千,站出來哪能不露餡!

  作為學官的一員,此時,張壽和一群國子博士們站在一塊,而按照出身家世和未來官職來說,很可能要高過他們的張琛以及朱二,卻反而帶著陸三郎和一大群貴介子弟落在後面,朱瑩和齊良鄧小呆則是更後面,學官、監生、家眷,三層涇渭分明,直到馬蹄聲打破寂靜。

  然而這次卻不是黑壓壓的護衛隊,來的只有一騎人。隨著人越來越近,張壽很快認出,那是他曾經在月華樓見過一面的司禮監秉筆楚寬。

  只見人獨自策馬過來,就跳下馬背,皮笑肉不笑地一點頭,隨即淡淡地說:“皇上口諭,學官也好,監生也罷,該讀書的讀書,該講課的講課。皇上要看的是讀書的實景,而不是出迎那點虛禮。”

  說完這話,見周勳帶著眾人大揖行禮不迭,他就笑著說道:“所以,大司成,少司成,這就讓大家散了吧。皇上沒用大駕鹵簿,也沒用法駕鹵簿,就是銳騎營護送過來的,大夥兒不用在這乾等。”

  楚寬話說得溫煦,可周勳和羅毅這祭酒和司業卻哪裡不知道,這閹宦看似不顯山不露水,似乎談不上攬權,人卻極其精明厲害,所以被視作為接替司禮監掌印的不二人選?於是,一貫喜歡凡事退後不擔責的羅司業,本著謹慎的原則,破天荒上前了一步。

  “那敢問楚公公,皇上多久到?”

  “這我哪知道呢?”楚寬打著哈哈,目光在人群中一掃,卻是落在了一身博士冠服,卻依舊顯得鶴立雞群的張壽一眼,隨即輕描淡寫地說,“總之,皇上要看的是讀書,講課。”

  徹底明白了楚寬的言下之意,周勳和羅毅立刻二話不說轉過身來,對著學官們大聲吩咐了起來。自然,新官上任卻根本沒有拜見過他們這兩個上官,還惹出了一大堆事情的張壽,完全就被人撂在了一旁。甚至這兩人急匆匆攆學官們回講堂的時候,也忽略了張壽。

  還是官居二品的周勳在走出去幾步後想起這一茬,隨即連忙轉身吩咐道:“張博士,既然皇上此來還有犒勞張琛等有功監生的意思,那就勞煩你帶他們在這兒迎一迎皇上,我這就去國子監中巡視了!”反正張壽是在御前掛了名的人,他也沒法在乎人在御前再露臉了!

  張壽還沒來得及答應,就只見周勳以一種和年紀毫不相稱的敏捷飛快地一溜小跑離開,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當然也聽懂了言下之意。

  反正你暫且沒派職司,張琛那些監生也從不上課,你們不迎天子誰迎?

  而等到張壽回過頭來,就只見張琛和陸三郎等人已經是笑容可掬地圍著楚寬,七嘴八舌套起了話,稱呼亂七八糟什麼都有,然而,卻沒有一個人試圖鬼鬼祟祟塞點金銀玉珮之類的貴重物品賄賂。

  很顯然,楚寬早已經不是能用這點小東西打發的人物。

  張壽瞅了一眼正在和齊良鄧小呆說話的朱瑩,略一思忖,便向楚寬走去,打算再嘗試著探問一下,皇帝到底幾時到。然而,就在這時候,就只聽耳畔一陣馬蹄疾響,和之前那一次預先抵達的數百騎兵一樣,一隊人馬倏然從集賢街拐上了這條國子監街。

  而在經過文廟時,一應人等整齊劃一地下馬疾行,等過了那一段之後便再次翻身上馬。

  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乍一眼看去,那素養完全不遜色於他曾經見過的雄威那支騎兵。

  然而,等到這一行人到了大學牌坊前時,他只聽一聲令下,百多人再次下馬,唯有當先那位騎著黃驃馬,蓄著一抹漂亮小鬍子,看上去有些慵懶隨便的三十出頭英偉青年高踞馬上,下一刻,人緩緩策馬過來,到牌坊前才一躍落地,動作極其矯健。

  而與此同時,剛剛還被張琛等人圍在當中的楚寬,已經是排開人群,迎上了前去。

  “奴婢恭迎皇上。”

  張壽此時此刻已經驚呆了。這麼一個混在一大群騎兵之中,令行禁止,剛剛還瀟灑演出了一場默契配合的似武將青年,竟然是當今天子?

  不是說人之前還被什麼臨海大營發生營嘯給氣病了嗎?看人眼下這樣子,怎麼也不像是會輕易被氣病的病弱天子啊!

  這一刻,他突然明白自己的這個國子博士是怎麼來的了;也明白了為何皇帝會如此輕易地答應朱瑩,甚至在國子監犒勞自己身後那些所謂有功的貴介子弟;更明白了人為什麼會帶著永平公主微服私訪,默許了什麼月華樓文會……總之,這一看就是個任性的天子!

  前有楚寬帶頭上前恭迎行禮作為模板,後有張琛帶頭的一大群名門子弟在那作為參照系,張壽不禁輕舒了一口氣,非常慶幸不用成為磕頭蟲。他依樣畫葫蘆來了一個深深長揖,緊跟著就聽到了一個和煦的聲音。

  “你就是張壽?抬起頭,讓朕看看瑩瑩口中的世外竹君子,天上謫仙人,到底是何風範。”

  張壽心裡咯噔一下,等直起腰時,卻只見那位尚在壯年的天子已經不慌不忙地走到了距離自己不過七八步遠的地方。只見人負手而立,眼睛上上下下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才笑了一聲:“確實一表人才,不過朕很好奇,你怎麼收服這群小子的!”

  還沒等張壽回答,皇帝就右手一劃,一一點過張琛等人:“當然,朕更好奇的是,怎麼帶著這些烏合之眾,拿下那些亂軍的?”

  大小姐不會把夤夜下藥的事情說漏嘴了吧?還有花七……

  張壽心念一轉,卻知道此時絕對不能去看朱瑩,也不能指望朱瑩來提醒他,之前她到底在御前說了些什麼,只能就自己對這位千金大小姐性格的瞭解賭一賭。

  因此,他微微一笑,滿面誠懇地說:“回稟皇上,當然是示敵以弱,誘敵深入。”

  “哦?怎麼個示敵以弱,誘敵深入?”

  “很簡單,臣在村口安排了人,和前來村中的那撥亂軍首領說話,道是眾人擔憂路上亂軍,因此一面派人急告京城求援,一面仗著護衛眾多,繼續安然呆在老師的翠筠間中。”

  張壽頓了一頓,見皇帝微微點頭,他就繼續往下編。

  “而等亂軍突入時,瑩瑩撫琴,張琛和陸築在旁邊敲邊鼓,其他人則帶著護衛在屋子裡假裝毫無防備。亂軍三隊突入三間竹屋,結果一路被一網打盡,剩下兩路人因為首腦被瑩瑩拿下,倉皇來襲之際,被阿六和趙國公府護衛拿下。可以說,因為大家齊心協力,才有此勝。”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了朱瑩的聲音:“沒錯沒錯,皇上,這次能夠幾乎毫髮無傷全殲亂軍,多虧了大夥兒眾志成城,齊心協力!”

  張壽頓時暗自鬆了一口大氣。看來他賭對了,朱瑩在皇帝面前也是這麼說的!

  小先生真厚道!大小姐真厚道!

  這一刻,除卻張琛和陸三郎之外的所有人全都在心中這般念叨。只不過,當皇帝一眼掃過來時,他們還是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一面心中打鼓,一面暗自鼓勵自己千萬別露餡。萬幸,足足好一會兒之後,他們終於聽到了皇帝的笑聲。

  “呵呵,那倒是不錯。人人都道他們浪蕩不中用,誰知也有一鼓作氣,膽色過人的一天,你這個老師倒是名副其實……張琛!”

  一群混功勞的厚臉皮!張琛正在心裡腹誹,驟然聽到這一聲,他登時打了個激靈,慌忙應道:“在!”

  “剛剛你家小先生所言是真的嗎?”

  要是從前的張琛,那是絕對會拆穿張壽的謊言,可此時的他只是一猶豫就朗聲答道:“是……真的!”

  張壽和朱瑩兩個功勞最大的都願意分潤,他就算不樂意也只好算了!畢竟那天他鬥嘴也沒鬥過那個指揮使,還是靠著張壽反唇相譏找回了面子,動手時他也沒幫上忙……

  陸三郎見皇帝又朝自己看來,趕緊也把頭點得如同小雞啄米:“皇上明鑑,當然是真的!”

  “哦。”皇帝這才呵呵一笑,彷彿十分滿意似的頷首道,“不錯,很好,浪子回頭金不換,所以朕今天特地要借國子監這好地方,犒賞一下你們這群小子!好了,張壽帶路,你們都跟著,朕難得來國子監,正要好好看看這太祖親自帶人修建的大學重地!”

  那一刻,第一次見皇帝的齊良和鄧小呆不由得心中驚嘆。

  皇帝竟是如此雷厲風行,言談舉止更是讓人如沐春風!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2
第九十一章 太祖題匾藏密卷?

  聽皇帝親口講太祖皇帝的故事,這種場景,張壽之前甚至連想都沒想過。

  現在他隱約明白了,朱瑩常常掛在嘴邊的太祖皇帝說,也許是和她父親趙國公朱涇學來的,也許是和太夫人學來的,但還有一個可能的學習途徑,那就是和皇帝本人學的!

  因為皇帝在信步前行的同時,也是口口聲聲的太祖皇帝說。這位天子似乎並不是第一次來國子監,每當來到一處建築時,都不太理會那些行禮不迭的學官或是雜役,而是會指指點點,來一段當年太祖皇帝的故事。

  “太祖皇帝常說,跪拜乃大禮節,男兒膝下有黃金,哪能沒事就當磕頭蟲。宋時就連上朝也不是回回都要下跪,既然我朝驅除北虜,那麼禮節上也應該恢復古禮,不可輕易讓人屈膝。所以即位之初,就只每年三大朝行跪拜禮,其餘一律從簡。”

  張壽第一次聽這些掌故,因此津津有味,而其他人都不知道聽自家大人講過多少次太祖皇帝的故事了,還不敢露出倦容,那真是折磨。

  然而,比他們更受折磨的,無疑是沒想到楚寬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周勳等國子監學官們。

  誰都沒想到皇帝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當皇帝在一個個講堂門前佇立旁聽的時候,別說博士和助教們都緊張得開始結結巴巴,早上氣喘吁吁趕來,聚集一堂的監生們甚至連大氣都不敢出,簡直快憋死了!

  而如果不是皇帝並沒有打斷人問問題,羅司業覺得自己到了嗓子眼的心就要蹦出來了!

  可即便如此,看著張壽和那群紈袴子猶如護衛似的跟在皇帝身邊,朱瑩還拖著朱二在旁邊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他還是不禁心生嫉妒,恨不得此時此刻陪伴君側的人是自己。

  四品這個坎再往上躍一步,放在六部是侍郎,而放在內閣,那也不是不可以……只要簡在帝心,有人就是這麼一步登天拔擢上去的!當然,不經廷推入閣,會被人笑話是真的……

  於是,羅司業只能帶著典簿廳的幾個小官遠遠跟在皇帝身後,卻很好奇周勳這個國子監祭酒為何這麼沉得住氣,真的把事情一股腦兒交給張壽,自己就袖手旁觀,連面也不在皇帝面前露了。當他跟著東兜兜西轉轉,最後終於遠遠看到一座建築時,他終於發現了周勳。

  同時,他也一下子恍然大悟,祭酒大人為什麼不出來……因為人帶著幾個提著水桶抹布的雜役,一旁地上還擱著一塊紅布裹著的長條形物體,赫然正在九章堂前與一個十六七歲的弱冠少年對峙!

  周勳是想要帶人去迅速收拾九章堂,然後掛上太祖皇帝御筆親題匾額,誰知道被攔了!

  儘管周勳這一方足足有十幾個人,可幾次沖上去卻都被人輕易阻攔,有抄著扁擔上去的雜役,竟是被反手奪去“兵器”,揍得抱頭鼠竄回來。

  面對這以眾凌寡卻被寡欺的一幕,羅司業不知怎的竟然有點想笑,可當瞧見皇帝饒有興致地帶著張壽一行人上前,他卻又覺得心裡七上八下。

  “阿六好樣的!”

  朱瑩這突如其來的嚷嚷,成功地驚醒了正咬牙切齒卻難破少年五指關的周勳。他徐徐轉過身,當發現皇帝已然駕臨的時候,他一張臉登時變得雪白。他之前已經計畫得很好,趁著張壽和其他人去迎駕的時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九章堂的問題先解決掉。

  縱使朽爛的地板沒辦法,但其他東西還是來得及換的!

  可當他安排好講課的博士助教以及聽課的監生們,連忙趕過來時,卻發現早就派來的雜役被一個少年所阻,他自己親自上去呵斥也無功而返,別說清掃工作沒法開展,特地拿出來的牌匾也沒法掛,偏偏皇帝竟然來得迅如閃電!

  因此,周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皇帝一馬當先越走越近,到最後竟是徑直來到了阿六跟前。眼見得剛剛那個一聲不響阻攔自己的少年默默往旁邊退了一步,隨即深深一揖行禮,他不禁更是恨得牙癢癢的。

  這個不懂禮的啞巴,居然認得皇帝!

  然而,讓周勳和張壽全都有些意外的是,皇帝居然停下步子問道:“你就是阿六?”

  “是。”即便當著皇帝的面,阿壽依舊惜字如金。

  可周勳卻氣壞了,既然不是啞巴,為什麼我剛剛無論說什麼,你都一聲不吭!

  “花七說,八月十四那天晚上你力戰亂軍,還挑飛了刺客一支箭,不錯,名師出高徒。”

  見阿六低著頭,對於這樣的誇獎似乎沒有什麼反應,皇帝也不以為忤,扭頭看了一眼周勳和那些雜役,他就淡淡地問道:“朕倒想知道,這算是怎麼回事?”

  張壽攔住了躍躍欲試的陸三郎,同時一個眼神止住了朱瑩。既然眼下自己的目的看似是達到了,那麼就沒必要忙著出頭去落井下石。萬一人家國子監祭酒信口雌黃,他再出面不遲。

  “皇上,這九章堂乃是太祖皇帝當年立算科所在之地,但因為多年沒有監生願意學算科,再加上博士助教也無人通曉算科,所以空置多年。”

  周勳把心一橫,索性實話實說:“太祖御筆親題匾額,乃是貴重之物,所以臣命人摘下來珍藏於國子監庫房,以防風吹日曬雨淋之後朽壞。至於九章堂中維護不善,以至於蛛網密佈,地板朽壞,家具蒙塵,臣確實有失察之過。若非昨夜張博士帶陸築清掃,臣還未曾察覺。”

  說完這話,他便屈膝長跪於地,一副誠懇請罪的架勢。

  面對這一幕,張壽不禁暗自哂然,心想矇混不過去就立刻光棍認罪,這還真夠果斷的。

  誰知道就在這時候,那包著紅布的匾額旁邊,一個原本低頭垂手的小吏突然抬起頭來叫嚷了一聲:“皇上,大司成這是避重就輕,他知道太祖匾額是空心的,藏著太祖密卷一百篇,這才摘下來藏到庫房,絞盡腦汁想要把密捲起出來!”

  此話一出,別說後頭偷偷摸摸跟過來的羅司業目瞪口呆,一大群紈褲子弟也同樣瞠目結舌。然而,最最驚訝的不是別人,竟是朱瑩。她下意識地使勁掐了一下身邊的二哥,直到聽見一聲慘叫,她這才惡狠狠地瞪過去一眼。朱二就猶如被掐了喉嚨似的雞,慌忙閉嘴。

  瞪完哥哥,朱瑩不禁低聲嘀咕道:“居然不是做夢……可這牌匾裡怎麼可能有太祖密卷?那不是和書坊裡那些傳奇話本似的!”

  而周勳卻是額頭冷汗涔涔。他張了張嘴卻發現發不出聲音,頓時驚慌失措,竟是下意識地重重一頭磕在地上,這才藉著疼痛終於叫出了聲來。

  “皇上,絕無此事!”

  皇帝卻沒有理會周勳的辯白,他直勾勾地看著那塊牌匾,突然大步走上前去,一把將蒙在上頭的紅布揭開,見那赫然是龍飛鳳舞的九章堂三個字,他突然用手在牌匾中央和邊緣各自敲了敲,凝神聽了聽聲音後,他就笑了起來。

  “你們說,朕是不是應該劈了這牌匾,找出太祖密卷?”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2
第九十二章 曹沖稱象和阿基米德定律

  皇帝這一問,國子監祭酒周勳那慘狀一下子被忽略了,氣氛空前活躍了起來。

  畢竟,這麼一群出身勳貴或官宦的少年們,平日裡就算尋歡作樂也都躲著學官們走,就這樣還沒少被人罵過不學無術,指望他們能同情周勳,那是不可能的。

  尤其是成天被人瞧不起的陸三郎,更是第一個開口嚷嚷道:“皇上,臣不敢說這太祖題匾中一定就藏有密卷,但臣卻知道,太祖皇帝深不可測,常常未雨綢繆,可以說是開天闢地以來難得的聖君,他做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陸三郎這一開口,張琛也唯恐天下不亂地附和道:“沒錯,太祖皇帝深意,豈是我等凡人能夠猜度的!”

  這兩個紈褲子弟的代表給出了意見,其他人自然也不甘落後,爭先恐後表達了對太祖的敬仰,順便不動聲色地黑一下國子監。

  對於怨念積攢了多年的他們來說,這幾乎是本能的選擇了,就連朱二也在朱瑩的推搡下,扭扭捏捏地表示太祖題匾藏密卷,也許、大概、或者……很有可能!

  眼見這些出身貴介的監生個個落井下石,羅司業有心幫著自家祭酒大人開脫,可又找不到好的理由,只能站在稍遠的地方乾著急。至於周勳自己,那卻是整個人顫抖得猶如篩糠,面上一絲血色也沒有,嘴唇哆嗦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在這亂哄哄的鼓噪聲中,皇帝嘴角含笑,卻看向了一旁沉默不語的張壽,突然興致盎然地問道:“張壽,你怎麼不說話?”

  張壽不慌不忙地說:“回稟皇上,臣在想,太祖題匾是什麼材質的。”

  “哦?居然在想這個?”皇帝若有所思地一挑眉。

  “如果朕沒有記錯,是陰沉木的。那是當年被地方官當成寶貝裝船送來京城的。太祖實錄上記載,整整十幾根陰沉木,除掉黑炭似的那些部位之外,質地細密,硬如銅鐵,入水即沉,所以等到國子監造好之後,算科和格物兩堂的牌匾,都是用陰沉木打造。”

  “太祖皇帝要求厚實,每塊題匾都很大,少說也要好幾個人才能抬,再想做那就不夠用了,剩下的都是邊角料。如今宮中內庫當中,還藏著不少,朕也就只讓人雕些小擺件。雖說各地也偶爾有發現陰沉木,可質料這麼好的就不多見了。”

  “而且,大老遠送到京城,勞民傷財,太祖皇帝當年是收了東西,申飭了守臣,所以如今是沒人大老遠往京城送這個了。就算如此,當年還有人覺得陰沉木陰氣太重,但被太祖皇帝一句國子監陽氣重,正好陰陽調和,就給堵了回去。”

  見張壽還在那攢眉沉思,他就乾脆招手道:“你要是好奇,可以過來敲一敲,這聲音很特別。”

  皇帝既然開了口,張壽當然不會客氣,當即走上前去,蹲下身伸出兩指在題匾邊緣和中央敲了敲。發現確實難以辨別是否空心,他沉吟了片刻,就直起身來面對著皇帝。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皇帝已然笑問道:“朕問你,可有辦法在不毀了這塊太祖題匾的情況下,辨別出內中是否有太祖密卷?”

  朱瑩嚇了一跳,正要開口給張壽推了這樁棘手差事,可卻沒想到張壽正好側過頭朝她看來,竟衝著她微微一笑。雖說不是說話,可她心裡忍不住生出了一個連她自己都詫異的念頭。

  張壽莫非真有辦法?

  “皇上,臣能否問這個出首指斥大司成的雜役兩句話?”

  見皇帝大手一揮,一臉你自便的表情,張壽就笑吟吟地躬身謝過,隨後走向了那個同樣長跪於地的雜役。然而,在距離人還有三四步遠的地方,他卻是停了下來,直到他眼角餘光瞥見阿六已經悄無聲息地挪到了他身邊,他才真正放心。

  沒辦法,一朝被箭射,人人是刺客……不能怪他疑心過重!

  他蹲下身來,用平視的目光看著那雜役,見人一臉豁出去的光棍表情,他就和顏悅色地問道:“你既然說大司成絞盡腦汁想要起出太祖皇帝題匾中的密卷,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親眼看到大司成日日去國子監庫房,每次都會圍著那牌匾轉悠,如痴如醉,還常常用手指叩擊,口中唸唸有詞,我曾親耳聽到密卷兩個字!”

  “哦,那你怎麼知道有密卷一百篇?”

  “大司成這三年派人收集了很多有關太祖皇帝的稗官野史,都放在國子監書庫裡。我去打掃的時候,翻到一頁他做記號的,寫的恰是太祖密卷一百篇!而且我偷偷溜進去庫房,敲過那匾額!若不是匾額中間部分完全空心,缺失了一大塊,敲上去不會聽不出端倪!”

  那雜役說著便當仁不讓地側頭直視周勳,一字一句地說:“若是不信我的話,可以問國子監中其他人,大司成是不是天天沒事就去庫房轉悠!國子監的庫房除了這塊牌匾,哪有什麼其他東西,值得他天天去!”

  此話一出,別說張琛陸三郎等人一個個恍然大悟,就連羅司業也不禁有些驚疑不定。

  他和周勳共事三年有餘,要說這太祖題匾是周勳摘下來的,那純屬瞎扯,可周勳沒事老是去存放這塊牌匾的庫房轉悠,那還真是有,他就見過好幾次!

  他一次好奇地探問,周勳卻說是瞻仰太祖皇帝書法,他想想也就沒放在心上。

  莫非真的是周勳不知道在哪稗官野史看多了,於是竟然信了這題匾藏密卷的鬼話?

  問題是你要起出密卷,必定就要毀了這塊珍貴的太祖題匾,而且你想幹嘛?

  這又不是那些神神鬼鬼的傳奇話本,題匾裡頭有藏寶圖又或者密庫之類的東西!

  而皇帝亦是似笑非笑地說:“沒想到居然有這樣的內情,周勳,你怎麼說?”

  “絕無此事,絕無此事!”羞憤驚怒的周勳彷彿已經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辯白了,只是涕淚齊流地叩首,重複著這四個蒼白無力的字。

  而皇帝眼見周勳這兒問不出什麼,而張壽已經站起身徐徐朝自己這邊走來,他就笑著問道:“張壽,話你問完了,辦法呢?”

  “皇上,臣有一個主意。”

  用肯定的語氣打了個頭,張壽就從容說道:“如果皇上說,當年做太祖題匾的陰沉木再也沒有了,那麼,臣自然束手無策,可既然宮中內庫還有很多當年的邊角料,那麼臣有一個想法。請問皇上,那些邊角料加在一起,可有這塊太祖題匾這麼重?”

  “這個嘛……”皇帝微微躊躇,隨即看向了楚寬。

  楚寬立時賠笑道:“那些邊角料好大一堆,雖說沒稱過,但我瞧著大略應該是有的。只不過,新舊太倉固然有用來秤糧的大秤,可要說稱出這麼一塊匾額的重量,再以此類推,稱出同樣重量的邊角料,恐怕不大準確。”

  張壽點了點頭:“稱不出也不要緊。三國志中曹沖稱象的故事,以皇上之博學應該聽過。”

  “哦,那是自然。”皇帝越發笑得欣然。

  張壽泰然自若地說:“這牌匾既然要數人才能抬起,要準確稱重,自然很難,既然如此,那就將其作為巨象處理,放入平靜水池上一個和牌匾長寬差不多的特製小船中,按照吃水位置刻痕。然後再將牌匾挪出,將陰沉木邊角料一一放入,直到吃水與刻痕平齊。”

  “既然是小塊,自然可以相對方便地準確判定與其等重的邊角料數量。”

  皇帝不禁微微頷首:“嗯,不錯,那接下來呢?”

  張壽看了一眼那邊廂正在竊竊私語,明顯是在交流曹沖稱像這個典故,他就繼續往下說。

  “然後,將這太祖題匾繫上繩索沉於一個完全注滿的水池中。匾入水,則一定會有相應的水排出。等水面徹底平靜之後,再將牌匾拉出,然後記下牌匾出水之後,水池中的水面高度刻痕。接下來,再將水池重新完全注滿,將等重的陰沉木邊角料裹上漁網入水。”

  “接下來再將那些木料一一撈出,看排水後水面高度是否與之前牌匾撈出後平齊。如果平齊,自然說明兩者無差,太祖題匾是實心的……”

  這一次,他還沒說完,陸三郎已經是恍然大悟地接口。

  “我知道了!如果後一次的刻痕與前一次有明顯差別,則說明同樣重量的東西卻大小不一,自然便是題匾空心,內藏玄虛!”

  對於陸三郎的數學天賦,張壽一向高看一眼,此時見其反應如此之快,他便笑著點了點頭:“不錯,如此不用毀壞太祖題匾,就可以知道內中是否空心,是否藏有所謂密卷!”

  其實,這麼大一塊牌匾,用這種純粹完美條件下可達成的理論辦法,其實並不精確,因為濺出水花的可能性很大,刻痕精度也很難保證,重心也不好說。更何況,看似外觀一樣的兩根陰沉木,密度其實未必相同,更不要說一堆很可能密度不一的邊角料了。

  所以,用曹沖稱象的辦法和阿基米德定律結合,也就是測個熱鬧。

  然而,皇帝的態度卻非常可疑,因此他懷疑這位天子只不過是想要聽到一個辦法,至於最終測定結果如何,其實不怎麼在乎……

  而被張琛等人擠到後面的朱二,那張嘴簡直是張得快合不攏了。張壽能想出辦法,這已經很令人驚奇了,可陸三郎怎麼能這麼快心領神會?他不是和自己一樣的紈褲子弟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2
第九十三章 帝王心術……和詩

  “好!不愧是葛太師關門弟子,就連陸家這小胖子在你門下熏陶了這麼些時日,竟然也有如此長進!”

  皇帝撫掌讚歎,繼而就看向那出首的雜役,用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若是按照張壽的辦法,確定牌匾並無空心,那麼,你誣告上官,心懷叵測,以反坐罪,斬。若是按照他的辦法,確定牌匾果然是空心,那麼,你久已知情卻不舉發,罪當連坐,大不敬,斬!”

  張壽沒想到皇帝竟是突然做出如此裁斷,先是一愣,隨即心中大為贊同和佩服。

  這種趁著天子駕臨舉發上官違法的行徑,絕對不值得提倡!

  因為周勳雖說是高官,卻只是國子監祭酒,並不能在整個京城中一手遮天,真要發現其舉止有異,有的是各種各樣的途徑和辦法舉發,可此人偏偏在今天跳出來,那就是居心叵測!

  在皇帝那聲調並不十分凌厲,但意味卻非常分明的話語之後,那雜役登時再也維持不住倔強長跪的姿勢,瞬間癱軟在地。下一刻,他終於再次抬起頭,滿臉絕望地大叫道:“是張壽,就是這張壽指使我……”

  他這接下來的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只見剛剛還靜如處子的阿六瞬間動如脫兔,一下子竄到了其人背後,一記手刀,結結實實把人砸昏在地。等到轉過身,他才滿臉無辜地看向皇帝:“我怕他暗藏凶器。”

  張壽比阿六的表情更加無辜。他連這傢伙是哪根蔥都不知道,指使個屁啊!

  我之前甚至都不認識國子監祭酒周勳!

  張壽還沒想好怎麼辯白,朱瑩就已經怒氣衝衝地趕上前來:“皇上,這傢伙血口噴人!”

  “朕要是不知道他血口噴人,會如此斷罪嗎?”皇帝又好氣又好笑,搖了搖頭後就斜睨了張壽一眼,復又看著朱瑩說,“你倒是眼光不錯,張壽這小子從容不迫,急智不凡,是個人才,回頭記得帶進宮裡讓太后看看,免得她老是覺得你任性嫁不出去!”

  不等惱羞成怒的朱瑩發作,楚寬便已經一個手勢吩咐了隨行衛士趕上前,將那被阿六打昏的雜役拖了下去,根本不曾搜身,找尋阿六口中可能存在的凶器。

  而張壽則是深深一揖行禮道:“皇上之贊,愧不敢當,但所謂大司成知道題匾藏密卷,因而有心探密甚至取出之事,臣覺得實屬無稽之談。不管題匾是否真的空心,臣都覺得,大司成身為文壇前輩,不大可能不會做出這種事情,還請皇上明察。”

  “呵。”皇帝似笑非笑地看著如在夢中,恍恍惚惚的國子祭酒周勳努努嘴道,“你去把人攙起來吧。”

  眼見張壽立刻走上前去把人扶了起來,他這才嘿然一笑。

  “堂堂北監大司成,犯得著天天在國子監庫房轉悠,結果鬧出小吏誣陷的公案?喜歡太祖皇帝御筆的人又不止你一個,說出來,朕也不是不可以准你去古今通集庫臨摹真跡,何苦來由?”見周勳終於抬起頭來,那眼神詫異羞愧感激……總之複雜到極點,皇帝又笑了一聲。

  “一個信口雌黃的叵測之徒而已,朕不會因其言治你的罪,此事到此為止。但這九章堂荒廢,卻是你的疏忽,罰俸半年。即日起,九章堂重新修繕,這太祖的牌匾,你也給朕好好掛上去!”

  如果不是一旁張壽攙扶自己時那力氣用得不小,心情大落大起復又大落的周勳腳下一個踉蹌,幾乎差點跌倒在地。他好半晌方才終於平復了心情,聲音艱澀地說:“臣知罪,立刻就去辦。”

  “明白就好。”

  皇帝轉身看著那一幫紈褲子弟。見不少人臉上還殘存著種種複雜情緒,顯然剛剛那大戲影響不小,他就輕鬆地一笑道:“好了,擇地不如撞地,就在這九章堂門口,設宴犒賞你們好了!浪子回頭金不換,別辜負你們葛門徒孫的名聲,否則朕這個葛太師親傳弟子不饒你們!”

  這下子,一大幫人頓時如夢初醒,慌忙應喏不迭。

  而有了皇帝敲山震虎,張壽心想,日後這幫坑老師的學生也許會好帶一點,心情不知不覺就輕鬆了不少。

  直到這時候,剛剛目睹連番風雲變幻的羅司業方才趕緊帶人上前來,從張壽這兒接手攙扶了步履蹣跚的周勳,旋即又吩咐那些同樣兩股顫慄的雜役們去備辦桌椅等物。等到看見那幫半大小子圍著皇帝拚命獻慇勤,他無心上前,乾脆扶著周勳小心翼翼往後挪。

  退開足夠遠之後,他才低聲說道:“大司成,剛剛實在是嚇得我魂都沒了,沒能出來給你說一句公道話,實在是對不住。”

  “別說是你,我自己那時候都幾乎以為,自己整日裡沉迷太祖御筆的那塊九章堂牌匾,是因為知道里面藏有太祖手跡。”周勳抬起袖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隨即低聲說道,“你說,皇上為何只是問張壽如何鑑別,卻並不真的去鑑別?”

  羅司業頓時無語。君心難測,更何況當今皇上出名的任性,那心思我怎麼可能猜到?

  周勳也只是隨口一問,發覺羅司業沉默以對,他便低聲說道:“真沒想到,那張壽不但想出了切實可行的辦法,竟然還會幫我說一句公道話,而出首告發我的,卻是在國子監兢兢業業多年的老人,而且還居然當著皇上的面胡亂攀咬張壽……簡直可恨!”

  國子監倒霉的主官和次官正在交流什麼,張壽卻沒在意。因為皇帝隨行的那些個衛士,竟然用最快的時間就在九章堂前設好了席位,而他的席次赫然在天子左下首。

  因為其他官職比他大的學官,不是如周勳羅毅那樣成了驚弓之鳥,就是還在那六堂中兢兢業業上課,再加上皇帝呼嘯而來,一個隨行的官員都沒有,他竟然陪坐首席!

  至於朱瑩……大小姐先是笑吟吟地給皇帝斟酒,然後被皇帝大手一揮吩咐去給“勇士們”斟酒,這會兒下頭各種賠笑和呼痛的聲音不絕於耳,明顯是心中不忿的朱瑩在那洩私憤。

  因為之前並沒有料到今天就會面對當朝天子,張壽昨天一下午騎馬趕路,又在九章堂打掃折騰了一整個晚上,眼下已經是睏意上來。所幸靠著阿六用冰涼的井水擰濕了軟巾悄悄遞過來,他用擦臉的方式醒腦,倒是撐住了。

  然而,這也禁不住皇帝命朱瑩親自勸酒,大小姐笑意盈盈給他斟了一杯又一杯,當酒過三巡,皇帝下令眾人在九章堂面前誦太祖詩詞時,他已經有些迷迷糊糊。

  但緊跟著,他就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那都是些什麼詩詞!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太祖抄太祖的帝王詩……據說還是太祖皇帝即將一統天下時寫的……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這是龔自珍的《己亥雜詩》?太祖皇帝你居然在即位後七八年的時候作出來,這不應景吧?難道是那個時候朝政已然不靖,堂堂開國天子大發感慨?對了,太祖在位時間是不長,很早就退位讓太宗登基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皇帝居然說,這是太祖皇帝在祭祀韓皇后之後在一棵冠蓋如茵的大樹下“偶爾”所作,被周邊人悄悄背下來,記入了起居注……

  幸虧我沒打算靠抄詩混日子,能抄的名篇幾乎都要被你抄完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3
第九十四章 溫厚竹君子

  在眾多耳熟能詳的詩詞歌賦中,多喝了幾杯的張壽伏案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他甚至還聽到了那些貴介子弟的歡呼雀躍,觥籌交錯,隱約還有皇帝賞賜什麼官職的承諾,以及朱瑩那清脆悅耳的笑聲。而很快,就連這些聲音,也從耳畔漸漸消失了過去。

  直到額頭傳來一縷刺痛,他才突然清醒了過來,再一看時,自己已經不在那露天的酒席上,而是正躺在一處屋子裡的軟榻上。

  他支撐著坐起身,茫然四顧,半晌才重新收回目光,有些奇怪地看著面前那個衝自己吹鬍子瞪眼的老者。

  “老師?我之前好像是在國子監裡,還見到了皇上……難道我是做夢?”

  “什麼夢,白日夢!”葛雍恨得並起食指中指在張壽的額頭上又戳了兩下,見人捂著額頭,依舊有些渾渾噩噩,他就沒好氣地說,“你呀,皇上特意在國子監給你們開慶功宴,你倒好,酒過三巡鼾聲四起,睡了個昏天黑地!”

  張壽頓時訕訕:“昨夜一宿沒闔眼,所以一個沒留神就睡過去了。”

  葛雍頓時無語。他沒好氣地扯了扯鬍子,這才沉著臉問:“瑩瑩之前送你來時告訴我,你在皇上面前說,八月十四那天晚上眾人齊心協力,於是方才把那二三十個臨海大營的亂軍一網打盡。我問你,你說的這些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假的。”張壽非常爽快地迸出了兩個字。

  見葛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便誠懇地說:“老師,我知道這是欺君之罪,但那時候我這麼說了,瑩瑩附和我,我就知道,她之前應該也是這麼說的。不是我要把功勞分潤其他人,平心而論,除了張琛,這些人雖說是貴介,但大多在家中也不過是不受重視的子弟而已。”

  “他們平日走馬章台,鬥雞遛狗,不務正業,不學無術,如果一直這麼下去,也許將來就是個浪費糧食的廢物,說不定還會闖出什麼大禍。可他們既然當初能在翠筠間留下來,甚至硬著頭皮學算經,哪怕不如陸三郎那樣有天賦,可終究還可以挽救。”

  “既然如此,用些許功勞激勵他們上進,用皇上的肯定和嘉許換取他們回頭,應該有效果。一個平民,浪子回頭只是拯救了他自己和家人。而一個貴介子弟,浪子回頭,不止是拯救他自己,挽回了家聲,而且可能惠及更多人,因為他們為惡則禍害一方,為善則造福一方。”

  “當然,我知道這就算出乎善心好意,其實也是不對的。所以我想寫一封謝罪書,老師能幫我呈送給皇上嗎?”

  張壽剛說完這話,就只聽到一陣響動,側頭一看,他就只見隔簾高高打起,然後露出了一張他完全沒想到的臉。在最初的驚愕過後,他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只能趿拉鞋子下榻,苦笑長揖謝罪道:“真沒想到,皇上居然也會聽壁角。”

  “嗯,聽你一席真話,朕覺得聽壁角也不錯。”

  皇帝見自己曾經的老師葛雍用不善的目光看著自己,分明是責備他說好不出來,卻還隨隨便便現身,他卻只當沒瞧見。他若無其事地從門內出來,隨即笑眯眯地端詳著張壽。

  “之前看你好夢正酣,朕想著九章堂還沒修繕,總不能讓你繼續呆著,就索性叫人用馬車載你到葛府。話說你倒大膽,之前居然在朕面前耍花招,難道沒想過花七會如實稟報?”

  “當然想過。”

  張壽已經從睡眼惺忪的狀態中徹底回過了神,當下直言不諱地說,“但臣抱著一絲僥倖,所以想試一試皇上是否不會拆穿臣那點謊言,賭一賭瑩瑩是否也會這麼說。臣以為,那些人未必需要真金白銀甚至官職的獎賞,也許只需要皇上一句話的嘉賞,他們就心滿意足了。”

  “小小年紀,心眼不少,但心眼卻不錯!怪不得在之前九章堂前,面對那種突發狀況,你不是作壁上觀,而是靈機一動,想到了那麼個辦法。否則朕要是真的一沖動,命人把太祖題匾給劈開了,結果卻找不到所謂的密卷,那時候就是氣得殺人也是白搭。”

  張壽頓時干笑:“臣記得皇上那時候面對出首之人,淡然若定,安之若素,處斷公道,怎至於如此?”

  “那可不一定,你看到的,說不定是朕想讓你這麼認為的。”

  皇帝嘿然一笑,隨即就衝著一旁的葛雍說:“老師,朕沒擺鹵簿就跑出來,肯定有一大堆人正等著勸諫,朕就先回去了。張壽今天那個妙斷太祖題匾藏密卷的好辦法,估計能讓周勳和羅毅日後對他的態度好一點,你幫朕測試一下是否可行,可行就回頭試試。”

  “雖說宮中古今通集庫裡太祖手跡堆了一屋子,不差什麼密卷,但朕有點好奇。對了,還有那件事老師您別忘了。”

  見皇帝衝著自己使勁眨了眨眼睛,還一臉此事需保密的樣子,原本準備拉著張壽一塊參詳的葛雍只能嘆了口氣,繼而委實不客氣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你一個日理萬機的天子,趕緊回去吧,別鬧得太后跑我這兒要人!”

  眼看皇帝呵呵一笑,就這麼轉身便要揚長而去。就在這時候,張壽終於忍不住開口叫道:“皇上之前說,如果周大司成懇請,能讓他進宮臨摹太祖皇帝手跡?那……”

  他後半截話還沒說出口,皇帝就頭也不回地說:“你也想看?可以,等你立下一樁別人無可置喙的大功再說,否則,朕倒是無所謂,那些閣老尚書們就能把你煩死!好好努力吧,很多人都很好奇瑩瑩四處宣揚的你這個溫厚竹君子!”

  直到出了房門,皇帝看到院子裡阿六正陪著兩個少年站在那兒,分明是張壽的兩個學生,而一見他出來,三人連忙行禮不迭,他就呵呵一笑,在幾個衛士上前拱衛之後,大步離去。然而,直到離開葛府上馬,他那漫不經心的表情方才收了起來。

  十六年了,當初寺中一場驚變後誕生的孩子們,居然一個個都這麼大了!

  哎,想當初永辰八年,他親政時,也才張壽這樣的年紀,那時候他在幹什麼?好像是想著把滿朝文武全都大清洗一遍,換上他看得順眼的人,想讓太后看看自己的雄才大略吧?然後接下來就闖出一連串亂七八糟的大禍,太后差點沒氣得打死他這個逆子……

  從這一點來說,張壽確實算得上是個溫厚君子……

  果然是當初趙國公朱涇說的,鄉野間長成的孩子更堅韌?

  他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快掐出狗腦子了,至於剛開始啟蒙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則是還看不出好壞……他要不要把他們也扔到鄉下或是軍中去磨礪一下?

  想當初太祖皇帝差點給皇子皇孫定下這麼個民間軍中的歷練制度了!

  話說回來,趙國公朱涇那場仗拖了這麼久,也應該有個結果了……

  心思千回百轉,皇帝終究躍上馬背,在數百騎兵的簇擁下,於長街上呼嘯而去。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3
第九十五章 葛氏術語手冊

  葛府書房裡,沒了礙事的皇帝,葛雍盯著張壽,剛剛那滿臉沒好氣的表情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笑眯眯。他甚至猶如從前逗自家小孫兒似的摸了摸張壽的腦袋,眼見關門弟子有些尷尬地忙不迭躲開,他也不以為忤。

  “你昨天夜掃九章堂,搗騰的這一出算是得罪了國子監很多人。可今天有人出首告發周勳,你沒有因為一點恩怨就對他落井下石,結果不但撇清了干係,反而還讓周勳不得不記你的情,做得好,沒給我老人家丟臉!”

  “而對皇上說假話,出自善意,也知道謝罪,總算彌補得過去了。”

  張壽頓時暗叫僥倖。在國子監那會兒,他固然發現皇帝似乎並沒聽出他話裡的破綻,但本著謹慎為原則,他確確實實是打算回頭請葛雍幫忙遞個謝罪書上去的!

  他覺得自己此時說什麼都有些標榜自己的味道,當下只能乾笑以對。

  而葛雍顯然也沒有揪著這麼一件事不放的意思,畢竟,皇帝說的那一茬,他不好拉上張壽幫手,但他很感興趣的是張壽測定牌匾是否空心的辦法!

  “皇上既然讓我來測定太祖牌匾是否空心或者有暗格,那我得先好好問問你此法的原理。如果真的好用,只用來對付一塊太祖題匾,小題大做了,判定有人是否在鑄造金錠和銀錠時造假,那才最有效果。來,具體說說你是怎麼想到的?”

  張壽只能乾笑。阿基米德定律可不就是相傳阿基米德在判斷皇冠是否純金時,冥思苦想後許久,方才靈機一動得出的?

  他想了想,到底還是決定仔細解釋一下:“老師,無論是陰沉木也好,金銀也好,只要同等質料同等重量,那麼它們的大小應該是同等的。但因為這些東西的外形,不像九章算術中提到的陽馬鱉臑之類的那般規則齊整,所以無法計算實際大小。”

  自詡算學宗師的葛雍當然明白張壽的意思,略一思忖就點頭道:“有道理,繼續說。”

  “既然計算不出大小,我們就只能用別的方法來計算和比較。所以,水就成了一種很方便的判定標準。因為同樣大小的物體入水,那麼排開水的大小應該是同樣的。如此通過在水池邊刻痕標記,就可以很方便地比較物體實際大小……”

  張壽一邊說一邊想,要想完全解釋這一原理,光是數學還不夠,簡單的物理學知識乃至於什麼質量、密度、體積、浮力等等術語,都有必要拿出來,否則日後對不是葛雍這等精通算學的人解釋起來,那無疑大費周章。

  九章算術裡的那些拗口術語也是一樣,最好能請葛雍出本書,推廣一下四棱錐三棱錐矩形正方形立方體之類的相關術語,否則光是陽馬和鱉臑之類的,那真是毫無直觀性。

  就如同羅司業徐黑子和那些個國子博士一樣,等閒人看到聽到那兩個字,根本一頭霧水。

  而葛雍已經恍然大悟:“很好,我明白了。如果那牌匾不是陰沉木,而是金絲楠木之類的軟木,就要麻煩多了,少不得要綁一塊重物入水。當然,此等辦法不能完全保證準確,只能說是大致準確,因為物體入水,很容易濺水花,出水則容易帶出水珠,刻痕也未必精準。”

  “老師說的是。”張壽呵呵一笑,隨即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

  “我回頭會讓人安排一下,盡快測定一下太祖牌匾到底有沒有空心暗格……說實話,我覺得沒有。”

  張壽暗想。我也覺得沒有,否則太祖怎麼會在宮中留下滿屋子手跡,還能讓楚寬這樣的閹宦視若珍寶,世代薪火相傳?

  葛雍說過正事,繼而就不滿地冷哼道:“對了,小瑩瑩之前也跟了皇上過來,但被我攆回去了,她昨天晚上把你娘安置在齊老頭那房子裡了,哼,忘恩負義的小丫頭!”

  知道母親並未借住在趙國公府,張壽不禁大為感謝看似大大咧咧的朱瑩。曾經閱盡千帆的他可以不在意趙國公府的富貴,但吳氏很難做到。大小姐能這麼心思細膩,實在是難為了。

  心念一轉,他連忙對葛雍問道:“老師,我之前帶來過的阿六,還有小齊和小呆呢?”

  葛雍這才意興闌珊地說:“都在門外呢,我吩咐了帶他們去客房,結果那兩個執意和阿六在外頭等你,顯見是不放心你。”

  張壽聞言連忙快步出門,隨即把兩人連帶阿六都給叫進了屋子。

  還不等他特意拎出鄧小呆給葛雍做個介紹,就再次得到了一聲冷哼:“少來這套,小齊我之前是見過了,小呆我也早就見過了,否則我知道融水村有你這麼個關門弟子?上次我在清風徐來堂就發現陸家老幺似乎有點算學天賦,剛剛聽皇上說,何止有一點,你運氣真不錯!”

  “氣死了,我老人家名義上收了那麼多學生,除了你小子,有半徒之份的順天府尹王大頭,竟找不到幾個有算學天賦——就算有,也都忙著做官上進,可你小子居然輕易碰到三個!”

  張壽沒想到桃李滿天下的葛老師竟然在嫉妒自己的學生運,除了笑別無他法,可葛雍因為想到王大頭,突然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當下便指著不孝弟子繼續噴。

  “順天府尹王大頭今天早上特意派人送信給我,說他昨天晚上召見小呆,小呆還獻了個什麼柱形圖和折線圖,說是統計賦稅、人口、收入、支出非常直觀,又是你搗騰出來的吧?有什麼新花樣也不知道先給我這個老師看,你這是先斬後奏上癮了是不是?”

  我這不是來不及,昨天晚上先回村了嗎?我哪想到鄧小呆區區一個令史,堂堂府尹竟然會沒事就見他,更沒想到鄧小呆動作這麼快……

  張壽心裡這麼想,卻也只能無奈地斜睨了一眼心虛低頭的鄧小呆,隨即就乖乖站著挨噴,最終趕緊保證,以後若有新想法,一定先和老師商量。

  有了這樣的保證,葛雍總算出了一口氣,心滿意足地輕輕吁了一口氣。等到鄧小呆有些惶恐地提出想回順天府衙,齊良也說要回去看看吳氏安頓得如何,他就大度地一擺手,讓兩人先離開。至於木頭人杵在角落一動不動的阿六,他掃了一眼就不管了。

  “阿壽,你記住,以後和太祖皇帝這四個字有牽涉的人也好,東西也好,你少碰。這次太祖題匾的事件除外,畢竟,你是莫名其妙被捲進去的。”

  張壽沒想到葛雍竟會警告自己,距離太祖皇帝相關事宜遠一點,不由得有些驚疑。然而,他正等著葛雍進一步解釋,這位當朝帝師卻乾咳一聲,岔開了話題。

  “小齊的府試名次,要不是順天府尹王大頭在御前強硬至極地駁了很多人,說不定會被人中傷。算科入府試也不知道他能堅持多久,所以,你在國子監是否能站住腳跟很重要,所以,我才很讚許你今天在國子監的那番作為。”

  “王大頭的算學天賦相當不錯,也算你半個師兄,小呆今天回去之後,肯定會把你今天這太祖題匾的事好好對王大頭說,嘿,比起那什麼折線圖柱形圖,這測定東西是否空心,是否摻雜質的辦法更有趣!”

  張壽頓時哭笑不得。我的老師欸,我等著你說太祖皇帝,你居然就給我東拉西扯,說什麼算科入府試,說什麼在國子監站穩腳跟,說什麼王大頭?

  您這岔開話題也太生硬了吧?

  他想了想,乾脆也不追問什麼太祖皇帝的事了,當下滿面誠懇地說:“老師,昨夜在九章堂,陸三郎拿著九章算術裡的陽馬和鱉臑,把羅司業和幾個國子博士,繩愆廳徐監丞問得啞口無言。雖說這是因為他們不讀算經的關係,但算經用詞太過繁難,也是一個原因。”

  他頓了一頓,笑容可掬地說:“老師能不能以算學宗師的名義,推出一本葛氏簡易術語和符號算式手冊?”

  聞聽此言,葛老師先是眼睛一亮,隨即就用某種微妙的目光,瞪著自己的關門弟子。

  老人家我要是說不願意,你就又打算先斬後奏,拿我的名義去出書了對吧?

  他哼了一聲,狀似不以為意地說:“可以,你先給老人家我說說!”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3
第九十六章 表決心和不知道

  寫了一份“僅供老師參考”的術語表請葛雍“斟酌”,張壽見老人家盯著那一個個術語陷入了沉思,他就趁機提出了告辭。果然,正在那琢磨密度、體積、容積、四棱錐等各種術語的葛雍壓根沒顧得上理他,一面扯著鬍子在那沉思糾結,一面非常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走吧走吧,回頭記得常來,不來我就去國子監揪你過來!”

  等到帶著一直裝透明人的阿六走出葛府書房,張壽瞥了一眼外間院子裡正在掃地的一個老僕,這才側頭瞧了瞧阿六。

  “我剛剛一直在和老師說些繁難複雜的東西,你如果聽著無聊,其實可以出去透口氣的。”

  阿六卻只是嘴角翹了翹,沒有答話。

  直到跟著張壽來到葛府大門口,他方才輕聲說:“很有趣。”

  張壽不知道阿六是在說,他和葛雍談論的東西很有趣,還是葛雍那種老小孩的脾氣很有趣,甚至是他在那坑蒙拐騙哄老師的手段很有趣……總之,跨出門檻的時候,他決定不想這麼多,免得自己反而被阿六簡簡單單三個字給帶到坑裡去。

  然而,他才剛站穩,就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阿壽,你總算是出來了!”

  循聲望去,見是朱瑩快步迎了上來,張壽不禁吃了一驚:“瑩瑩?”

  葛雍不是說,因為氣惱朱瑩把他的母親吳氏安置到了齊景山那院子裡,所以把人攆走了?

  難道她一直都沒走?這是等了多久?

  朱瑩在距離張壽不過兩三步遠處停下,見他滿臉訝異,好像還有些擔心,她就言笑盈盈地說:“葛爺爺就是這一言不合攆人跑的脾氣,我早就習慣了,哪會和他計較。我沒走,剛剛逗皇上身邊那些銳騎營的傢伙玩兒,其實也挺有意思的。”

  逗銳騎營那些天子親兵玩……這種事好像也只有大小姐你敢做吧?

  而且,皇帝也已經走了好一會兒了,朱瑩乾等他的時間其實並不短……

  張壽心裡這麼想,但朱瑩接下來說出的話,卻正經得讓他有些意料不及。

  “祖母也好,皇上太后也好,一個個都不和我說爹和大哥到底怎麼樣,外頭消息又是亂七八糟的,難得有這麼個機會,我也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看看能不能從這些皇上身邊人那兒打聽到什麼。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我總算撬開了兩張嘴,爹和宣府楚國公那邊即將出擊。”

  天子身邊的人會這麼嘴快?之所以透露出來,不會是皇帝早知道你耐不住性子,所以授意人說給你聽的吧?以為朱瑩正在擔心父兄的安危,張壽便思量著如何安慰她,可在聽到朱瑩的話之後,他就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

  “打仗的事情,我就是再擔心也沒用,也幫不上忙,所以阿壽你不用安慰我!但是,我想也許還能做到其他的事,希望你能幫我!”

  “好。”張壽明明一向喜歡做事之前先好好考慮,此時卻連究竟是什麼事情都不問,竟是鬼使神差地直截了當答應了下來,“你儘管說。”

  見張壽答應得如此爽快,朱瑩先是喜上眉梢,隨即卻垂下眼睛,面上的欣悅之色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凜然決意。

  “我想弄清楚,陸三郎的父親,兵部尚書陸綰,為什麼要指使人對付我爹,為什麼要做出想為陸三郎求娶我,極力拉攏二哥的樣子!”

  “前天你回去村子,我送了裕妃娘娘回宮後,剛一到家,二哥就找了來,醉醺醺找我哭了一場。他先說了那天找你茬,卻反而被祖母教訓的事情。他知道祖母不是為你教訓他,是氣惱他沒看出陸綰騙他。他還說,祖母前天送走你,回家後又對他說了一句話,你該長大了。”

  “我認認真真想著祖母這句話,最後覺著,不止二哥,我也該長大了!我也許幫不上爹和大哥,也不能像閱歷豐富的祖母那樣世事洞明,但我至少不能一無所知!”

  聽到這長大宣言,張壽一下子想到了前世裡曾經恣意妄為,卻最終不得不面對凜冽寒風中那困苦生活的自己,那一次,他也是一夜長大。

  相比他那會兒,眼前這位千金大小姐能在仍舊被無數人捧在手心裡的時候想到要振作,要長大,要分憂,說實在的已經很不錯了。

  他笑著點了點頭:“要是你爹和你大哥知道,你在京城還想著為他們做這些事情,一定會欣慰備至的。那麼,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不知道!”

  張壽的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你這決心表完,結果卻告訴我……你不知道?逗我玩呢!

  朱瑩理直氣壯地看著張壽,一點都沒有任何不好意思。

  “我從前只知道前呼後擁,鮮衣怒馬,人人都由著我的性子,身邊簇擁的都是張琛陸三郎那種沒用的豬頭……嗯,就算他們現在不是豬頭好了。總之,陸綰那種人當面對我都客客氣氣的,可我沒和他打過交道,也不瞭解他!所以,我這不是來找你了嗎?你肯定有辦法!”

  這種做派……真是很大小姐!

  張壽有些頭疼地揉著眉心,這京城我也是初來乍到,兩眼一抹黑啊!

  到處都是大佬,到處都是我不瞭解的情況,我又不是無所不能!

  就在張壽發愁的時候,一旁偏偏還傳來了阿六幽幽的聲音:“少爺,皇上說,九章堂修繕還需時日,還放了張琛他們幾天假,說是讓他們再享受幾天自由,接下來就滾去好好做一個監生。所以,你時間很充裕的。”

  張壽頓時扭過頭瞪著阿六。這是時間不夠的問題嗎?這明明是信息不夠!

  還有,你小子平日惜字如金,怎麼現在那麼多話了?

  張壽完全不知道,當日阿六帶朱瑩去齊良家裡看他給兩人上課,那時候也同樣話多。

  然而,朱瑩卻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大小姐喜上眉梢地對著阿六嫣然一笑:“我就知道,阿六你像你家少爺一樣,心地善良,急公好義。”

  張壽差點沒被阿六和朱瑩這一搭一檔嗆著。

  急公好義鄉下小郎君要是答應之後卻又退縮,那就變成膽小怕事了是不是?

  他只能非常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好吧,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辦法是想出來的……那就一邊走一邊想唄!”

  可他話音剛落,阿六就淡淡地說:“別算我!”

  這一次,就連朱瑩也撲哧笑出聲來:“阿六隻會動手,就和我也想不出好主意一樣,你要找臭皮匠,可不能指望他和我……我們回國子監去找陸三郎吧!他死活說要住在國子監,不回家,繩愆廳的徐黑子拗不過,只能捏著鼻子給他準備號舍!”

  面對兩個一攤手表示自己沒法動腦子的人,張壽還能怎麼樣?他只能認命地跟著朱瑩來到了葛府對面,只見朱宏正牽著幾匹馬等在那,除此之外,再不見半個護衛。

  雖然覺得趙國公府的護衛們也未免太由著朱瑩,可想想在剛剛皇帝才來過的葛府門前,朱瑩確實也不用擔心安全問題,他就在阿六攙扶之下上了馬。可才剛剛坐穩,他就想到另一件事,當下便問道:“對了,之前順天府衙判過的朱宇,如今情況如何?”

  一提到那個吃裡爬外的“叛徒”,朱瑩根本懶得回答,而朱宏的臉上,卻也流露出一絲複雜的表情。然而,後者到底是專業的家將,下一刻就冷靜了下來。

  “人還在西四牌樓乞討。順天府衙和府裡的人全都在盯著,雖說淒慘,但還活著。”

  按照趙國公府太夫人的說法,朱宇洩漏消息的對象,很可能也是陸三郎的父親,兵部尚書陸綰,因此張壽把這個訊息在腦袋裡一過,便點點頭沒有再追問,當即策馬往國子監方向而去。正如他當初安慰葛老師時所說,從葛府到國子監也就是一射之地,須臾即到。

  然而,當他帶著朱瑩和阿六尋到繩愆廳,再次見到徐黑逹這個監丞時,才剛一問陸三郎的號舍,就只見對面這位的黑臉更黑了。

  “陸築家裡剛來了人帶他回去!他這等紈褲子弟既然不想住國子監,就別浪費了號舍!”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3
第九十七章 求救訊號110

  “陸三郎那樣挑剔的人,之前竟然肯答應搬到這種屋子裡住?”

  站在國子監西邊那狹窄的一間號舍當中,摸摸那冰涼的大通鋪,再嫌棄地瞅一眼那廉價的鋪蓋,簡陋的杉木家具,朱瑩滿臉都是不可思議。聽到她嚷嚷出的話,張壽搖頭失笑,卻沒有嘲笑大小姐不知普通監生生活艱辛,而是在屋子裡來來回回轉了一圈。

  逼仄的號舍已經打掃乾淨了,顯然徐黑子哪怕不情願,卻也沒打算苛待陸三郎,架子上甚至還擺著一套相當簡陋的茶具。他伸手摸了摸,突然托起茶盤,等發現下頭並沒有留一張字條之類的東西,不禁有些失望。

  虧他前天晚上和陸三郎說了不少漢字和數字進行密碼編碼的原則,甚至還開玩笑拿了不少現代約定俗成的緊急暗號來舉例,這聰明的小子居然就沒想到給他留幾個字嗎?

  這個狡黠的小胖子之前就表示打死不肯回去自己家,但人又絕對不會死拼,如果發現無法抵抗,那麼一定會暫且順從。可那也該有點痕跡啊!

  朱瑩見張壽東翻翻西找找,一下子就明白他在找尋陸三郎可能留下的訊息,也連忙跟著搜尋了起來,甚至差點把整條被縟都給翻了過來。

  眼看兩人就要把這小小的號舍翻一個底朝天,阿六卻突然低聲說道:“門上有血跡。”

  這五個字頓時驚得張壽一個激靈,而比他動作更快的是朱瑩。大小姐一個疾步竄了過去,急急忙忙地叫道:“在哪在哪?莫非陸家不只是綁陸豬頭回去,還打傷了他不成?”

  她這一急,又把從前對陸三郎的習慣性稱呼給拿了出來。而當阿六指了指門上時,她卻足足好一會兒,這才分辨出了上頭那深褐色的幾條痕跡——因為那實在是和門的顏色混為一體,如果不是仔細辨認,絕對看不出來。

  然而,即便發現了,她仍舊一頭霧水:“這好像是……1……1……0?”

  托阿拉伯數字從明初太祖就開始推廣的福,朱瑩辨認出了這三個數字,可辨認出來之後,她就茫然看向了張壽,卻只見張壽麵色微妙。她一下子想到曾經帶張壽去葛府的時候,張壽對葛雍說過什麼密碼,她登時恍然大悟:“阿壽,這是密碼?”

  “不能說是密碼,算是……咳咳……我和他約定的暗號吧。他應該是不情願地被陸府來人強行帶走的,所以希望我看到之後,能立刻去救他。”

  張壽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有些好笑。剛剛還想著陸三郎沒留下暗號呢,沒想到這傢伙現學現賣,被家裡人綁走時總算在門上寫了110,想來是因為別的密碼太複雜顧不得去想。然而,畢竟人都用上血字了,他立刻丟掉了那點戲謔之心。

  “那還等什麼!”

  朱瑩立時把暗號密碼之類的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義憤填膺地說,“陸綰不但利用陸豬頭,還買通朱宏打探你的消息,更是唆使唐銘和謝萬權來村裡挑你的刺,鬼鬼祟祟的老陰人!乾脆現在就去陸家,阿壽你用老師的名義把陸豬頭救出來,我們當面質問陸綰!”

  雖說大小姐口口聲聲陸豬頭,但張壽聽得出來,她早就忘了當初差點被朱二許配給陸三郎那點芥蒂。只不過,這個當面問罪的主意,他可不敢隨便採納。

  儒家講的是天地君親師,老師的地位固然很高,但在親爹面前還要差一點。更何況,陸綰是正二品的兵部尚書,他卻是才七品的國子博士,差別不是一丁點大。而年紀的巨大差距,更是讓陸綰天生就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立場上。

  可轉念一想,他就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是該興師問罪,但不能我們去。你放心,我有主意了,我們先回你家!”

  離開國子監,張壽跟著引路的朱宏,沿著國子監街一路西行,拐上安定門大街,又從順天府街過了鼓樓,從銀錠橋過了什剎海,進入西城的範疇,最後總算是到了趙國公府。

  不得不說,國子監到趙國公府,相當於國子監到葛府距離的至少三倍……

  得知太夫人去楚國公府赴宴了,朱二從國子監回來後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沒出來,張壽總不能跑去朱瑩的閨房說話,當即提議仍然去太夫人的慶安堂商議。

  朱瑩自然並無異議,等到了慶安堂正房屏風後頭,累了一整天的她頓時顧不得其他,只把自己埋在了居中祖母常坐的軟榻上那軟綿厚實的引枕當中。

  大清早從家裡到國子監,接下來又跟著皇帝視察了一圈國子監,還去給一群從前只會混吃等死,這次還混了功勞的傢伙們逐席敬酒,最後一頓飯沒吃飽也就算了,還跟著去了一趟葛府,被葛爺爺攆了出來,在門口站了那麼久……她都要累死了!

  朱瑩抱著引枕使勁蹭了蹭,直到耳畔傳來了玉棠弱弱的聲音:“大小姐,壽公子還在呢。”

  糟糕,完全忘了!下一瞬間,朱瑩就一下子跳了起來。她第一時間審視身上的裙子有沒有被弄皺,自己的形象有沒有問題,是不是依舊毫無瑕疵,等發現張壽早已轉過身去裝作欣賞壁上那幅上次送給太夫人的葛雍真跡,她方才如釋重負,卻又有些羞惱。

  也不知道提醒她一聲,看她丟醜!

  聽到背後窸窸窣窣的聲音告一段落,知道朱瑩肯定又恢復了坐有坐相的樣子,張壽這才轉過身去,卻是衝著躡手躡腳上茶的丫頭笑道:“我想借太夫人的地方,和瑩瑩商量一件要緊事,能不能請大家退避片刻?一會兒就好。”

  這完全不合規矩的要求,迎來的卻是齊齊一片答應聲,就只見一群丫頭或抿嘴偷笑,或衝著自家大小姐打眼色,最後魚貫退出。最離譜的是,張壽就只見阿六竟也大步出門,很有可能是要去門前當門神!想想朱瑩要做的事情確實不想讓太夫人知道,他也只好聽之任之。

  他看著對這兩人獨處的環境毫無覺察,也毫無扭捏的朱瑩,見人眼神清澈地盯著自己,只等他起頭說正事,他就立時把那亂七八糟的念頭趕出腦海。

  “瑩瑩,之前那個陪你到村子裡來過一次的朱公權,還在趙國公府嗎?”

  “你問他幹什麼!”朱瑩頓時柳眉倒豎。

  “哼,我聽玉棠她們說,他回京之後,還在祖母面前說你的壞話,再加上那個被陸綰買通的朱宇固然說你清雅脫俗,但字裡行間也有些含沙射影,要不是祖母是個明白人,後來就不是派人送禮,而是派人找你麻煩了!後來祖母禁足了二哥,當然也把朱公權關了起來!”

  “那此人是什麼反應?可曾焦躁生氣?還是安之若素?”

  “我哪知道!”朱瑩輕哼了一聲,“我這些天都在融水村,回來之後事情又那麼多,他樂不樂意被關著,我哪有功夫去管!”

  “從前你是被人捧在手心裡的趙國公府大小姐,當然不必介意區區一個幕僚,但你既然已經覺得自己該長大了,那就不能由著性子來了。”沒等朱瑩反對,張壽就笑眯眯地說,“你連那些從前不假辭色的紈袴都能接納,願意幫他們謀劃前程和婚姻,何況你爹的幕僚?”

  “唔!”朱瑩頓時啞口無言。而張壽接下來的話,讓她更是無法抗拒。

  “再說了,不管是把陸三郎救出來也好,弄清楚陸綰為什麼要對付你爹也好,全都需要有人去直面那位兵部尚書。所以,當此之際,你這個千金大小姐出面,霸氣地收伏你爹的這位前幕僚,這是最好的辦法。當然,回頭也需要你二哥出面。”

  “所以,我去見你二哥,你去見朱公權,如何?你二哥那人,色厲內荏,我去和他說,應該不會太難。朱公權呢,心思縝密,卻又因人成事,與其我去大費唇舌,更適合你去嚇一嚇他,揪著人弱點為我們所用就行。”

  見朱瑩還有些不痛快,他就嘿然笑道:“放心吧,只要你收伏了朱公權,我保管讓你二哥親自帶著朱公權去陸家興師問罪,看看能不能把陸三郎救出來!”

  “那好,就這麼定了!”朱瑩終於轉怒為喜,一錘定音地說,“要真是把陸豬頭救出來,他這次人情欠我和你的人情就欠大了,預備好終身做牛做馬來還吧!”

  面對這樣的說法,張壽頓時無語。

  陸三郎如果有感應的話,是不是應該……噴嚏打到淚流滿面?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3
第九十八章 拯救陸三胖

  “這就是陸三郎他爹,兵部尚書陸綰的宅子。”

  坐在馬車上,聽著朱瑩的話,張壽通過車簾縫隙往外看去,就只見這一條寬度並不遜色於趙國公府門前大街的路上,和他們這輛靠邊停的馬車一樣,正停著眾多其他的車馬,單是熱鬧程度就比朱家高幾個層次都不止。然而,明明是這樣的喧鬧,四周圍卻顯得井然有序。

  至少,這裡完全沒出現當初葛府門前那般,有人圍堵門房喧嘩不休的場面。

  可要知道,無論是求陞遷還是求調職的武官們,耍賴起來應該比文人更加蠻橫才對!

  只看這幅情景,張壽就再度調高了對裡頭這位兵部尚書的預期。能在門庭若市的同時,維持住這樣的秩序,此人治家用人,確實手段還不錯。

  而朱瑩卻沒管這些,她湊上來也從張壽這邊的窗口往外看去,隨即就低聲說道:“看,二哥帶著朱公權已經去門前了!”

  今天同車出來的除卻朱瑩心腹二婢之一的湛金,還有太夫人身邊的江媽媽。朱瑩本來是不想帶後者的,奈何江媽媽直接堵在了車馬廄,跟著馬車候在了垂花門,她也沒法甩掉人。

  此時見朱瑩靠張壽那麼近,可憐的張小郎君只能盡力往後坐,同時目不斜視,兩人不禁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直到朱瑩如夢初醒一般,慌忙坐了回去,面色紅潤得明顯不正常,她們才暗自莞爾。

  張壽壓根不想評述剛剛朱瑩那很容易被人誤解為“調戲”的行為,乾咳一聲就強行岔開話題道:“瑩瑩,剛剛急著出來都沒問你。你是怎麼說服朱公權的?”

  朱瑩也試圖把剛剛那尷尬的一幕矇混過去,趕緊順著張壽的話題往下說。

  “那還不簡單。我對他說,別以為抬頭三尺沒有神明看著,我家裡雪亮的眼睛多著呢!我爹和大哥不在,他就能耍得我二哥團團轉?哼,那是我祖母故意放任,想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這些年他留下的把柄還少嗎?丟出去足夠他身敗名裂,萬劫不復!”

  張壽見朱瑩選擇了這麼個切入點,點點頭就壓低了聲音問:“他都有什麼把柄?”

  “我哪知道!”朱瑩直截了當地迸出了四個字,見張壽這才瞪大了眼睛,她就若無其事地解釋道,“當然是我故意詐他呀!這種滿腹心計的人,你說一句他能想十句,我就不信他能夠乾淨到一點塵埃都沒有。那會兒我說了這話之後,他一張臉白得和紙似的。”

  這樣簡單粗暴卻有效的辦法,果然是大小姐專用……

  張壽心裡這麼想,嘴上卻還順帶誇獎了朱瑩幾句。想想他自己之前再次在朱二面前扮演了一回知心先生,那真是馴狗馴貓一塊來,軟硬兼施,恩威並濟,費了不小的勁,他就想嘆氣。直到他看見朱二已經帶著朱公權來到了陸府門前,他才立刻專心致志了起來。

  陸府門前,面對那攔路的門房,朱二竭盡全力擺出了凶巴巴的表情:“我和你家老爺事先沒約定不假,可我不是來見他的,我是來見陸三胖的!這個死胖子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我相信了他,可他倒好,大老遠地跑去融水村,給一個鄉下小郎君做學生,他也不嫌丟臉!”

  本來只是做戲,可罵著罵著,朱二就罵出了真火。

  他和陸三胖一度是推杯換盞臭味相投的哥倆,否則也不至於想要把爹和祖母的掌上明珠“託付”給對方。可說好的大家一世人兩兄弟,你卻搖身一變成了算學天才,這叫怎麼回事?

  見那門房滿臉苦色地搪塞敷衍,朱二那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一個八度。

  “陸三胖,你別想躲,給我滾出來!你在融水村我拿你沒辦法,你在國子監我也拿你沒辦法,可你現在回家還想避而不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你……你還欠我一千兩銀子沒還呢!”

  朱二演技如此浮誇,張壽不由得啞然失笑。至於朱瑩,大小姐已經是笑得倒在了旁邊的江媽媽懷裡:“還人家陸三郎欠他一千兩銀子?他怎麼不去搶!他這個窮鬼借我的錢還有好多沒還呢,哪可能再借給陸三郎錢……誰信他誰就是豬頭!”

  跟在朱二身後的朱公權不用裝,臉上就是一陣青一陣白——一半是因為之前被朱瑩給恐嚇的,另一半是因為被自己曾經認定是趙國公府下一代家主的朱二給氣出來的——就算他知道朱二並沒有多少一家之主的氣質,可大家公子居然會說這種丟臉的話,他的臉都要沒了!

  他只能上前竭力阻攔道:“二少爺,有話不如等見到陸尚書之後再慢慢說……”

  “我沒話和陸三胖他爹說,我要見陸三胖!我不捶死他,他還以為我朱二好欺負!”

  陸府的門房中,早有人見勢不妙拔腿去裡頭報信,此時其他幾個也慌忙上前,各式各樣的好話說了一籮筐。奈何朱二從前在京城就是出了名的犯渾性子,今天在國子監一番“熏陶”,張壽在趙國公府對他的“勸解”,之前還在車上喝了半葫蘆酒的他乾脆半真半假撒起了酒瘋。

  “誰也別勸我,今天要是見不到陸三胖,我就在你們陸家住下不走了!”

  陸府外書房裡,當聽到下頭的稟報,素來長袖善舞的兵部尚書陸綰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心。他還以為幼子是真的長進了,結果特地讓人將其押回來,讓陸三郎看了那封密信,結果陸三郎看了之後就犯渾了,和他大吵一架,也沒見有什麼心得,白費他最後一番期待。

  什麼算學天賦,不過是朱家人造勢糊弄人的!

  “帶朱二去見陸築,就算他把陸築那兒砸了,也不用再來煩我!”

  侍立在陸綰身邊的陸家老大和老二對視一眼,不禁得意地一笑。

  要說他們誰都瞧不上的那頭肥豬是算學天才,他們當然是不信的,可要說朱二那廝明進退知羞恥懂大體,那更是無稽之談!那兩個紈袴撞在一起,估計真的要打一架……

  但事後,這件事不管怎麼說,都能作為彈劾趙國公朱涇教子無方,縱子行兇的把柄!

  “對了,既是那朱公權跟著朱家老二來的,一會尋機把人帶來見我!”

  朱公權半真半假地勸著朱二,眼看人酒氣噴得幾個門房躲避不迭,而裡頭卻遲遲沒有回音,他不禁越來越焦躁,眼神頻頻飄往陸府門外那長長的一溜牆根,卻無法找出朱瑩和張壽可能乘坐的馬車。終於,他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

  “二公子,您不是要找我家三少爺嗎?有話好說,小的這就帶您去,帶您去!”

  隨著聲音快步迎出來的,是陸府一個管家,他笑容可掬地對著朱二打躬作揖,隨即笑容可掬地親自在前頭引路。直到這時候,陸三郎方才打了個響亮的嗝,陰著臉跟了上去。

  至於朱公權,他剛想說些什麼,背後那股陰寒之意卻如同跗骨之蛆,揮之不去,想到朱瑩提過背後那少年的厲害,他只能認命地緊隨其後。

  而在他之後,跟著一個青衣小帽,平平無奇的少年小廝。引路的總管不過瞅了人一眼,就不感興趣地收回了目光。料想那位朱家的準女婿就算再出奇招,也不至於扮隨從混進來!

  煞星阿六,就這麼堂堂正正地進了陸府大宅。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3
第九十九章 密信和密碼

  過去某一段時間曾經常來常往陸府,朱二哪裡用得著引路,走到一半,腳下虎虎生風的他就已經甩開那帶路的管家,捋起袖子往自己的目標之處衝了過去。然而,還只是遠遠看到院門,他就聽到了陸三郎那憤恨的叫囂。

  “有本事就別關著我,索性把我打死算了,反正你也從來就沒把我當成兒子!”

  聽清楚這一番話之後,剛剛還想見面先不管其他,好好臭揍陸三胖一頓的朱二,頓時腳下稍稍一慢,緊跟著就生出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他還不是一樣,在家爹不疼祖母不愛,親娘還早就死了……

  想到這裡,朱二再次加快了腳步。當他悍然突破兩個目瞪口呆的陸府護衛,進入了陸三郎那個院子時,看到的就是小胖子正在院子裡猶如困獸一般團團轉圈,尋死覓活地拚命嚷嚷。

  “我還不如撞牆死了算了……”

  朱二深深吸了一口氣,旋風似的衝了過去,揪住人的領子便甩了陸三郎一個大耳刮子。緊跟著,他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一把拽住被打懵了,比自己沉重許多的小胖子就往房裡拖。

  落後一步的朱公權見此光景,猶豫片刻,便轉身看向一旁那總管:“我家二少爺就是這樣的脾氣,實在冒犯了。能否請陸尚書賜見?我想代二少爺當面賠禮。”

  然而,朱公權只是姑且試一試,想著接觸一下陸綰探一探口氣,並沒有抱著多大的希望,卻沒想到那總管只是微微一愣,隨即就笑容可掬地說:“誰不知道朱公權乃是趙國公留在京城坐鎮的心腹肱股,我家老爺就算不見別人,也一定會見您的,請。”

  走出去幾步的朱公權見背後阿六並沒有跟上來,他不禁心中一動。

  被朱二強行拖進屋子,陸三郎這才驚醒過來。他還沒來得及發火,就只見朱二擺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竟是反客為主地強行把兩個丫頭都攆了出去。

  面對這般反常情景,他眼睛一亮,不怒反喜,完全忘了臉頰上火辣辣的疼痛,連忙問道:“朱二,是我家小先生讓你來的?”

  “你還提什麼小先生!”氣不打一處來的朱二黑著臉頂了一句,隨即才滿臉氣惱地說,“我信得過你才想把瑩瑩託付給你,你倒好,不但和你爹一樣,耍我玩兒,居然還把……還把情敵當成先生,你有沒有志氣!”

  “別拿我和我爹相提並論!”惱羞成怒的陸三郎先是駁了朱二此言,隨即才沒好氣地說,“再說了,你家妹妹我哪消受得起,不過是被我爹逼急了,不得不演戲而已,她又看不上我!至於小先生……我最初也只是隨便試試,誰曾想他真有本事,還是葛太師關門弟子!”

  說到這裡,陸三郎就不耐煩地說:“到底是不是小先生讓你來的?要不是,我忙著呢,沒工夫和你浪費時間!”

  “你……好好,和我說話就是浪費時間!”氣壞的朱二發了狠,“有本事張壽不靠我,就能把你救出去!”

  意識到朱二真是張壽支使來救自己的,陸三郎立時打疊出了滿臉笑容。正當他準備好好安撫一下朱二的時候,下一刻,他就只聽房門吱呀一聲,扭頭一看,卻是阿六進了屋子。

  嚇了一跳的朱二登時頭皮發麻,打了個激靈,想到之前阿六在祖母面前揪了自己去見張壽,事後好像也沒人追究,他立時意識到這小子不好糊弄,正要辯解,他就只見阿六已經面無表情地來到自己面前,一副我不想說話,只是看著你的樣子。

  朱二於記起了自己的任務,慌忙環目四顧,突然衝過去踢倒凳子,掀翻筆架,大聲叫囂道:“陸三胖,你敢耍我,我要你好看……”

  見朱二一個人在那兒開始唱獨角戲,阿六這才看著目瞪口呆的陸三郎,淡淡地說道:“帶話還是帶信,直說。”

  “哦哦,是這個!”陸三郎趕緊從懷裡拿出一張摺疊成小方塊的紙,展開給阿六一看,就只見上頭赫然是一封看似極其平常的家書,每一句話都用標點加以分割。

  但連續幾個字,又或者跳開一兩個字中間,往往會出現一條莫名其妙的橫線,看上去顯得異常古怪。

  阿六顛來倒去看了一陣子,隨即若有所思地說:“用了密碼?”

  陸三郎沒想到阿六還知道什麼是密碼,登時眉飛色舞:“你也知道?小先生昨天在國子監和我一塊夜掃九章堂的時候還說呢,這密碼有很多種方式,還教了我不少手段。咳咳,這不是我寫的,我爹派人抓我回來,就是想看看我能不能解開這個密碼,我瞞著他偷抄了一份。”

  聞聽此言,還在那邊一個人大鬧的朱二登時手上嘴中同時一停,心裡更加發苦。

  難道陸三郎竟然真有什麼算學天賦?

  陸三郎本意是炫耀老爹總算重視他了,見阿六盯著他不說話,他便悻悻說道:“我沒解出來。”

  朱二頓時為之氣結,劈手砸了個筆筒。沒解出來你炫耀什麼!

  還沒等兩個曾經的紈褲子弟再次相爭,阿六卻突然打斷道:“好像有人來了!”

  朱二還在那乒乒乓乓砸東西呢,阿六如此耳尖,這都能聽見?

  陸三郎大為意外眼前這位的順風耳,而讓他沒想到的是,阿六竟是再不理會他,反身朝大門走去。他猶豫片刻,也不管朱二會怎麼糟蹋自己這屋子裡的東西了,連忙快步跟上。他們這一前一後走了,朱二頓時覺得自己就像個不知所謂的跳樑小丑,悻悻住了手。

  “三郎,三郎!”

  隨著這聲音,卻是一個中年婦人快步進了院子。一見來人,陸三郎滿臉盛怒頓時化作了委屈,立時越過阿六,一溜煙跑上前跪下抱住了人的大腿,說哭就哭,毫不含糊。

  “娘,孩兒好不容易才得到一次皇上嘉獎,打算在國子監頭懸樑錐刺股好好讀書!可爹居然蠻不講理派人把我抓了回來,看,還把我手都打破了!”

  嗯,這時候,絕對不能說老爹抓自己回來是破解什麼密信……

  陸三郎一面說,一面給母親看手指上的破口,繼而就嚎啕大哭:“明明是爹惹出的事情,他剃頭挑子一頭熱要我去娶朱瑩,現在倒好,惹得朱二鬧上門來找我要說法,我真是比竇娥還冤哪!娘,我現在可是葛門弟子,小先生說回頭就讓我當齋長,那可是國子監齋長……”

  阿六淡然若定地將紙條往懷裡一塞,見陸三郎還在那繼續哭訴,朱二在那張大嘴如同傻瓜似的看著,他就靜靜地退進了陸三郎的屋子裡。

  等悄然從後門離開,趁沒人躍上牆頭高處看了一下地形,他也懶得管外頭那一團亂糟糟的是個什麼光景,須臾就藉著剛剛黑下來的夜色從陸家前院側門溜了出去。當他出現在張壽和朱瑩那馬車旁敲響窗戶的時候,外間車伕和隨從竟然尚未反應過來。

  而打起窗簾的張壽同樣吃了一驚,尤其是看見只有阿六,不見朱二和朱公權,那更是如此。他還沒來得及問話,阿六就二話不說拿出紙條遞了過來,他連忙接了在手,仔仔細細看了這平平無奇的家書,就盯著那一條條看似雜亂無章的橫線沉思了起來。

  這個……好像,應該,大概是密碼吧?陸三郎這是傳話呢,還是考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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