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64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1
第一百二十章 不良勸學記

  “快,上,咬死它!對,就這樣,咬,給我狠狠咬!”

  聲嘶力竭的叫嚷聲中,兩個衣衫鮮亮的富貴公子時而揮動拳頭,時而圍著欄杆轉圈,看那全身心投入的專注模樣,彷彿恨不得變身惡犬進入那鬥狗場中。等到場中終於分出勝負,戰勝者趾高氣昂歡呼雀躍,失敗者卻罵罵咧咧滿臉不甘,四周圍觀者亦是起鬨不已。

  當眾人一一回座,準備下一場的時候,剛剛贏了的那人便接過僕役遞來的手帕,擦了擦手後就得意地說:“去半山堂讀書?開什麼玩笑,老子寧可不要這個監生,也絕不娶受這個罪!真當老子是陸三胖和張琛那兩個蠢貨嗎?好端端的開心日子不過,卻去受人管?”

  “你說誰是蠢貨?”

  高談闊論的某人就猶如喉嚨被掐住的雞似的,瞬間沒了聲音。而其他人卻也不敢當成事不關己,紛紛扭頭望去,就只見那面色冷冰冰一馬當先走過來的傢伙,不是張琛還有誰?至於他身邊的張武和張陸,則是習慣性地被忽略成了兩個跟班。

  有知情識趣的已經笑吟吟地迎了上去:“哎喲,小公爺可是稀客,今天是來看鬥狗的?”

  張琛平日雖不是長袖善舞的性子,可也伸手不打笑臉人,可剛剛聽了人背後大放厥詞罵自己蠢貨,他就是再好的性子也忍不住。

  他隨手推開那個搭訕的傢伙,上前之後突然一腳踹飛了最初那個罵自己的傢伙坐的椅子,把上頭的人也摔了個四腳朝天,隨即才拍拍手說:“一群浪費糧食的廢物,還覺得很開心?”

  如果張壽在這兒,絕對會被張琛這話給逗樂——因為這話簡直和當初他刺激翠筠間那幫紈褲子弟時的話如出一轍。而此時此刻,張琛這話也果然激起了眾怒,立時便有暴脾氣的傢伙反唇相譏:“總比你跟在情敵背後搖尾巴好……哎喲!”

  張琛這才火氣乍起,就只見那個罵他的傢伙突然手舞足蹈地從人群中飛起,隨即屁股朝天地摔趴在了地上,哎喲哎喲慘叫不絕。雖說知道今天會有阿六跟他們出來,但親眼見證了那小子神出鬼沒的架勢,他還是暗自凜然,但隨即便生出了一絲快意。

  “老子做什麼,還輪不到你鐘十五說三道四!天涯何處無芳草,世間美人又不是只有一個朱瑩!”他又不是犯賤,朱瑩都已經有心上人了,他還跟在她後頭不放!

  嗯,一定是這樣,絕不是他怕了張壽……

  張琛上前又狠狠踹了那個被摔出來的傢伙一腳,這才環視了一眼其他人。見這一次終於人人噤若寒蟬,他方才冷冷說道,“半山堂從明日開始開課,我不管從前齋長是誰,反正現在換我擔當齋長,誰要是不來,我就直接上你們家裡對你們長輩說!”

  “小先生有皇上欽賜的戒尺,回頭處罰的時候,由我和張武張陸三個輪流執掌!”說到這話,張琛的臉上不禁露出了一絲獰笑,“所以,別犯在我手裡,否則別怪我打爛你們手心!”

  從前京城紈袴圈子裡的頭面人物張琛,如今竟然要當國子監半山堂的齋長了?

  人還居然學會了向家長告狀的大招?這還給不給人活路了!

  那位張博士竟然會把御賜戒尺這種大殺器交給張琛這三個人執掌?

  這一刻,鬥狗場裡也不知道多少人眼珠子掉落在地,只覺得這個世界已經變得不現實了。

  眾人想死的心都有了。尤其是那些往日和張琛不對付的人,更是琢磨著是否要回家對著疼愛他們的長輩哭一哭鬧一鬧,哪怕不當這個監生,也不去半山堂受罪。

  豈料就在這時候,剛剛形若跟班的張武似笑非笑地說:“皇上在交託皇子給小先生之前,據說特意提過,不求兩位皇子文武兼通,但至少不能跟著某些人沾染一身壞習氣。所以自覺受不了讀書辛苦的,那確實是可以不去半山堂。只要不當這個監生,隨便你們怎麼胡混。”

  “不過,”這一次接話茬的卻是張陸,滑胥到極點的他嘿然一笑,陰惻惻地說,“但凡退學的人,將在午門之前張榜公佈名單,永不恩蔭,打入別冊。”

  這實在是太狠了!就算他們家裡長輩再願意寬縱他們,那也是絕對不能容忍他們的名字掛在那恥辱柱上供人瞻仰的!

  誰也沒想到,皇帝會突然把刀揮向了紈袴,一時間眾人你眼看我眼,全都絕了心思。而張琛的下一句話,又打碎了他們那剛剛生出的小算盤。

  “對了,張博士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偏偏後台死硬。那些亂七八糟的鬼主意,最好少打!你們先想想是否扛得住朱瑩,再想想是否扛得住葛先生,”

  撂下這番話之後,張琛這才頭也不回轉身就走,一面走還一面對旁邊的張武和張陸說:“快一點,今天要趕幾個場子,別讓陸三胖那傢伙搶了先!這傢伙明明要去九章堂,還要來摻和咱們半山堂這檔子事,真黑心!”

  趕幾個場子這種說法,張武和張陸聽著不過對視一笑。

  而剛剛那些才剛被張琛恐嚇過的紈褲子弟們,則是震驚失語了。

  聽這話,這姓張的三個人是一路,陸三郎是另外一路,兩撥人分頭趕場子似的奔波,這是真的準備把滿京城掛著個監生名頭不務正業的貴介子弟們一網打盡?

  剛剛因為出言不遜,被先後打翻在地的兩個人痛苦呻吟,而一旁沉默的人群中,終於還是站出了一個勇敢的人:“張琛,陸三郎是被皇上親口稱讚是天才,可你又不是他!你難道真學得進去那些讓人聽了昏昏欲睡的東西?”

  張琛腳下步子突然一停,緊跟著,他便沒好氣地說:“蠢貨,今後半山堂的事情,甭管國子監大司成還是少司成,乃至於那些國子博士,誰都不能指手畫腳。好容易能翻身自己做主,學什麼只要自己提要求,誰還樂意學什麼子曰詩云,誰還樂意學那些看不懂的天書?”

  當張琛三人消失在視線中時,紈褲子弟們面面相覷,隨即便漸漸有人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如果真的能自己選要學什麼,那國子監還是可以試著去廝混一陣子嘛!

  如果陸三郎知道張琛又是打又是罵的簡單粗暴,他一定會得意地將自己的做法稱之為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此時此刻,他正在致公樓上雅座包廂請人喝茶,這一日順天府衙並沒有對外公開審理的案子,所以這個曾經熙熙攘攘的市口異常雅靜。

  而他笑容可掬地給幾個應邀而來的貴介子弟分茶之後,這才放下茶壺,慢條斯理地說:“大家想想,皇上都震怒了,以後再紈袴下去,還有好下場嗎?沒有。不但沒有,就連你們家裡人看你們都要覺得嫌惡膩味,既然如此,何不換一種活法?”

  雖說仇人多,而且長得不咋的,但有智慧的陸三郎在紈袴圈子裡,其實是個挺有人緣的人。此時此刻,在他這和煦的笑容下,被請來的人當中,便只有人小小嘀咕了一聲。

  “可我們又沒有陸三哥你的天賦。”

  陸三郎如今是一聽到有人說自己的天賦,他就笑得眼睛都更小了,此時也是一樣。他笑意盈盈地衝人舉起茶盞,算是對這變相誇讚表示感謝,隨即便語重心長地說:“所以,只有我去九章堂,你們要感興趣就去把街頭那些題目抄回家試著解一解,不感興趣就去半山堂。”

  “小先生說,太祖取名半山堂,並非嘲諷我們,而是說所有讀書人都只不過是在書山的半山腰,那些背後嘲笑半山堂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半桶水!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優點,所以回頭半山堂中,課程會分成選修和必修,就和科舉必修四書,五經只選其一一樣!”

  見眾人個個聽得眼睛一亮,陸三郎又給眾人分了一輪茶,隨即眉飛色舞地說:“而且,除了我這個可憐不受老爹待見的,你們都不用在國子監號舍裡頭住。每七天為一週,每週連續上五天課,其他兩天休息。至於課,每天加一塊也不會超過兩個時辰。”

  “每天上午兩堂課,每堂半個時辰,下午兩堂課,每堂半個時辰,課間還有兩刻鐘休息。”

  國子監平常可是每旬才休沐一次,每次才一天!至於每天上課……每天四個時辰!尤其是半山堂,很多時候都是嚴厲的老師監督你搖頭晃腦讀書,讀一遍又一遍,腦袋都讀大了!

  聽到這樣的好消息,原本已做好準備要硬著頭皮愁眉苦臉去國子監的眾人頓時大為振奮。

  而陸三郎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們喜形於色。

  “而且,小先生說了,咱們可不能學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每天都要上活動課。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總得都學起來!現在是不用學御車了,但馭馬得好好學!”

  “騎馬射箭學不會,沒事。蹴鞠投壺會不會?蹴鞠投壺不會,還可以打板球、打乒乓、打排球……別看我,反正我是不知道他說的都是什麼。總之一句話,不會讓你們天天讀死書!”

  說得口若懸河,陸三郎心中卻不由得想,反正騎馬射箭這各項活動,他是敬謝不敏的,他哪來的這力氣!回頭他和小先生好好說說,半山堂要遷就這些紈褲子弟,九章堂可不能搞這些,一天就那點時間,他節省下來多看幾本算經,多做兩道題不行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1
第一百二十一章 放手做,別要錢!

  “哦,當時張琛真的這麼說?”

  隨著這聲音,剛練了一趟劍回到乾清宮的皇帝,臉上笑容那是根本掩蓋不住。如果不是因為剛剛在外頭還要維持身為天子的形象,他簡直想放聲大笑。而等到進了東暖閣坐定之後,他就用手指輕輕敲著扶手,繼續聽著楚寬的稟報。

  可當張琛那邊大鬧了幾個場子的事都聽完,他才若有所思地盯著楚寬直看:“你說得宛若親見,栩栩如生,難不成是派人去盯梢了張琛?要不就是在那幾個場子都安設了眼線?”

  楚寬沒想到皇帝剛剛還聽笑話聽得眉飛色舞,此時卻突然問到這一茬。他慌忙小心翼翼地說:“因為皇上把半山堂交給了張博士,奴婢生怕有人作梗,所以不得不小心一點……”

  他絞盡腦汁淡化此事,解釋的話說了一籮筐,但最後迎來的,卻只是天子的一聲嗤笑。

  “你應該知道,外頭那些人對宦官有多忌諱,覺得司禮監外衙有多礙眼。你的小心思,朕知道,你的小動作,朕也知道。朕更知道,你在外頭招兵買馬的時候,打的是朕的名義。朕之所以從來沒點穿,是因為很多官員已經認定此事是朕指使你做的。”

  見楚寬慌忙垂手跪下,不敢作聲,皇帝就沒好氣地拿腳尖捅了捅人:“用得著這副死樣子來糊弄朕嗎?太祖、太宗、英宗、先皇……我朝幾位有作為的天子,誰沒幹過監察百官的事情?誰沒幹過因為宦官密報就撤換官員的事情?朕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不許欺瞞!”

  “是是,奴婢遵命。”楚寬慌忙連聲答應,結果,皇帝似乎是因為話匣子打開了,竟是沒有就此打住。

  “說起來,太祖當年無數樁事情都做對了,就是有一樁事情沒能堅持到底。既然曾經廢了十年的科舉,那麼他在退位之前恢復科舉時,如果把科舉變成進士最終入國子監就好了。”

  “朕覺得,所有考上進士的人,必須在國子監三年學習和下放地方歷練一年之後,然後看實務再決定如何授官,那不論如何也不至於養出一堆根本不懂地方事務的草包!”

  一貫最推崇太祖的皇帝突然出此之言,楚寬不禁大為意外。然而,皇帝顯然並不需要他的安慰又或者勸解,不消一會兒就懶懶地說道:“當然最傷元氣的,還是立儲立賢而不是立長……立長確實有千般萬般不好,因為很可能就是個廢物登基,可立賢的紛爭,太大了。”

  “元後無子,六宮無主,太宗皇帝作為四皇子,被太祖皇帝認定為賢明而栽培登基,可接著太祖皇帝退位兩年揚帆出海就出了事,哪怕按住消息,朝中還是風雲陡變。”

  “結果,太宗即位六年就駕崩,十六歲的大皇子莫名其妙摔斷了腿黯然就藩,二皇子早早夭折,才六歲的高宗這個三皇子登基,連個母后都沒有。呵呵,高宗這人,皇帝倒是當得不怎麼樣,四十多了居然還是偏愛幼子,駕崩前硬是立了世宗……”

  “要不是前後兩次廢長立幼,後來世宗死後諸子紛爭的時候,怎麼會英宗突然打著報仇的旗號繼位?只可惜英宗沒因為腿疾在謚號上沒為難前頭兩位皇帝,自己也頗為厲害,可他藩王當久了,年紀大了,兒子養得不怎麼樣,結果死後亂了一場,父皇又來了一遭……”

  “唐初奪嫡,太子幾乎沒一個好下場,後期更是宦官專權皇權旁落,元就更不用說了,為了繼承皇位幾乎就沒打出狗腦子來。雖說我朝每次紛爭,全都第一時間保住軍器局,可那些火炮火銃和圖紙,還是有極少數一些流去了北虜和東胡,否則也不會邊疆不靖!”

  儘管這是楚寬早就知道的舊事,他還曾經慷慨激昂地在張壽麵前說過一些,可此時他聽著仍舊覺得後背隱隱見汗。

  因為他不確定,皇帝在這兒感慨太祖皇帝不該撇開立長的規矩,是不是想冊立大皇子為東宮太子。更何況,皇帝感慨唐代末期宦官專權,這對他來說,絕對不是什麼好話題。

  好在皇帝終於沒有順著舊事繼續往下說,發呆了片刻就懶洋洋地說:“算了,不說了,總之你做事用人的時候要小心,萬一出了岔子,朕說不定要壯士斷腕。還有就是……”

  楚寬對皇帝那壯士斷腕四個字沒什麼驚懼——事實上,這位天子如此說過很多回,但在位二十六年的他如果不是某些時候足夠強硬,司禮監外衙早就不可能存在了。

  在天子還是幼主的時候,不知道多少人前赴後繼地想把宦官這設在宮外的唯一一座橋頭堡給拔除了。結果,太后想過委曲求全,尚在童稚的天子卻當眾發怒。

  因此,聽到此刻皇帝停頓了一下,他畢恭畢敬地低頭應道:“但請皇上吩咐。”

  “古今通集庫裡的那些東西,你別打張壽的主意。他也許是有不小的才能,但朕還想看一看。大學士都不能進去的地方,他卻進去了,你知道會導致什麼結果!”

  楚寬嚇了一跳,急忙賭咒發誓不敢造次,同時將張壽上次來司禮監外衙所求之事說了一遍,最後才訕訕地說:“沒想到,他後來沒用葛太師出面,而是利用順天府尹王大頭的那個人情直接招生……我還以為朝中那些老大人們和周大司成,會反對的……”

  “因為朕需要安撫,葛太師需要安撫,九章堂裡太祖皇帝的題匾也需要安撫。如此一來,好處當然會落在他的身上,因為我朝開國以來算科格物固然有些人才,但從來沒有他這樣年輕的。”

  皇帝呵呵一笑,直接擺了擺手:“派人看著點九章堂那塊太祖題匾,朕不希望有人去打那主意……”

  就在這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個通報的聲音:“皇上,朱大小姐送了一封信進來。”

  “瑩瑩的信?”皇帝只覺得又新鮮,又好笑,“她平常一抬腳就上宮裡來了,居然還會送信,這是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快,拿進來!”

  隨著這話,楚寬慌忙親自起身快步去到了東暖閣門口。等從一個小宦官手中接過信之後,他低頭一看,見是一封用印章封口的信,他不禁暗笑一聲小丫頭還挺謹慎,隨即就連忙轉身來到了皇帝面前,雙手把信呈送了上去。

  皇帝捏了捏信封的厚度,不由得嘖嘖一聲,隨即很隨意地撕開信封,拿出了那幾張的信箋。可看了第一張,他就忍不住輕咦。

  原來,上頭朱瑩開門見山地說,她只是個幫忙轉呈張壽奏摺的熱心人。

  “還熱心人……這丫頭!”皇帝笑著搖了搖頭,正要把朱瑩的信箋先撂一邊,他卻只見她在後頭還趾高氣昂地提出一個要求——聲稱將來要隨時去國子監半山堂探班,以編外監學御史的名義,看看那些貴介子弟有沒有好好上課。

  “朕看你是關心張壽這個老師,而不是那些學生才對!”

  啞然失笑的皇帝隨手把信箋給挪到了最後一張,等看清楚接下來第二張紙上的字,他不由得就面色古怪了起來。和張壽那深厚的算學功底,那非常合他脾胃的言論比起來,這一手字嘛……唉,說得好聽那是欠風骨,說得不好聽……太爛了,還得練!

  然而,他到底還是按捺下了這一絲不滿意,專心致志地看了下去,等發現這赫然是一份關於半山堂的課程計畫,然後還問他要東西,他就不由得笑罵道:“這小子居然還來向朕要人,還說不給人的話,就給他外聘老師的權限,還要場地,要錢糧,簡直是……”

  他頓了一頓,突然若有所思地嘖嘖一聲:“楚寬,取紙筆來!”

  一個時辰之後,正在趙國公府中等著朱瑩幫自己上書結果的張壽,等到了來自宮中的回覆——又或者說回信。當裁開信封,取出那張信箋,看到龍飛鳳舞的鮮紅字跡時,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放手做,別要錢!”

  湊過來看信的朱瑩頓時大為懊惱:“皇上居然這麼小氣!”

  “沒關係,其實我是漫天要價,落地還錢,真正要的,只是皇上前面三個字就足夠了。”張壽笑著將信箋鄭重其事地折好,隨即衝著朱瑩輕輕一揚,“不是事後可以不承認的口諭,而是這樣的御筆,皇上已經很大度了。”

  “哼!”朱瑩心裡卻想,這是不是也能看成皇帝對她的鼓勵?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當下便笑道:“後天就開課了,阿壽,你第一堂課給他們講什麼?”

  張壽微微一躊躇,隨即便笑道:“既然是第一課,很簡單,彼此認識一下,僅此而已。”

  兩個皇子外加一大堆貴介子弟,這種組合容易對付才怪!正路子不行,出歪招吧!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2
第一百二十二章 第一堂課

  國子監素來最冷清的半山堂,這一天從一大清早開始,便開始熱鬧了起來。

  某些往日裡幾乎從不露面的監生們,從四面八方或坐車或騎馬或坐馱轎來到這裡,然後按照往日那些小圈子三三兩兩竊竊私語,最後在半山堂開門之後,亂哄哄地進入其間。

  發現每張桌子上都有人名,不免就有人抱怨了起來,可想要換位子的時候,卻發現那人名是直接刻在桌子上的,想要調換位子就要搬桌子。再加上張琛帶著張武張陸猶如巡海夜叉似的四處轉悠,一個個紈褲子弟們只能無可奈何按照位子和人名坐了下來。

  等到人差不多都坐齊了,門口卻有兩個明顯不過七八歲的孩子突然出現,在那探頭探腦。眼尖的張武見狀連忙輕咳了一聲:“門口那是不是三皇子和四皇子?”

  他這聲音不輕不重,不多時,偌大的半山堂便安靜了下來。不是兩位年幼的皇子有多大震懾力,是因為眾人擔心皇帝派了什麼人護送他們過來,回頭還要負責觀察其他人的表現。當眼見個頭很矮的兩個小傢伙還在門外猶猶豫豫的,不免有人就冷笑了一聲。

  “皇子都來了,先生卻還沒來,好大的架子……呃!”

  下一刻,他就只見兩個皇子中間突然插進來一個人,隨即一手拉了一個,溫和卻不失強硬地將那兩個小傢伙給帶進了半山堂。

  當把兩人一一送到第一排僅有的兩個座位按著坐下之後,那個剛剛牽他們進來時略略彎腰的人就站直了身體。就只見他十六七歲光景,一身青色國子博士的官服,五官容貌極其出色,此時淡淡笑著,眉目疏朗,清俊可親,乍一看彷彿是個溫和很好相處的人。

  而隨著人來到最當中站了,每個人都明白了,來的正是號稱國子監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國子博士,從今往後就會將他們管得死死的那個張壽!

  “看樣子人都坐滿了。那我就點個名,勞煩被叫到的監生,站起來給大家做個自我介紹。比方說,我叫張壽,我最擅長和數字相關的東西,諸如此類。當然,如果覺得自己沒優點,說點喜好也無妨。比方說,我最喜歡騎馬遊獵,也無不可。”

  張壽說完,也不理會下頭的竊竊私語,更不翻名冊,隨口叫道:“張琛。”

  發現張壽進來之後,就趕緊在第二排三皇子身後位子的張琛,立時站了起來。對於自我介紹這種事,他當然是一點都不會發怵,甚至還傲然回頭環視了眾人一眼,這才一字一句地說:“我乃秦國公長子張琛,跑馬射箭只能說馬馬虎虎,但打人絕不含糊!”

  這打人兩個字,他刻意加重了語氣,以至於一旁從小一塊長大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不由得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認定張琛是一個危險人物!

  而接下來被張壽點到名字的張武,說話就顯得很溫和:“我是南陽侯之子張武,我沒什麼特長,也就是細緻耐心還算是長處。唔,我喜歡寫字,一手書法還行。”

  “我是懷慶侯之子張陸,我這人嘛,和誰都能說到一塊去,只可惜沒生在春秋戰國,否則肯定是頂尖的策士。”張陸則是比張武浮誇多了,笑嘻嘻地衝著四面八方拱了拱手,“今後同窗,還請大家多多關照!”

  有了這三個人做例子,再加上三皇子和四皇子還在前頭坐著,有人扭頭去看門口時,還偷窺到那邊除卻站著如同樁子似的衛士,還有其他國子監官員似乎在觀摩,卻也不敢太過放肆,波瀾不驚地介紹過自己,隨口胡扯一兩句,大約兩刻鐘之後,這一幕就算是結束了。

  直到這時候,張壽方才笑吟吟地說:“很好,請三皇子和四皇子也來說說吧!”

  突然被點名,三皇子頓時有些措手不及,然而,見張壽笑得溫和,他想了想,到底還是站起身說:“我是三皇子鄭鎔。我擅長……嗯,畫畫!父皇也讚過我有天賦!”

  而四皇子大概是因為有哥哥做榜樣,答得更是極快:“我是四皇子鄭锳,我很會下棋,父皇還輸給過我!”

  此話一出,一時滿堂哄笑。

  人人都知道皇帝是臭棋簍子,如今聽說堂堂天子連自己才七八歲的兒子都能輸,怎能不笑?可笑過之後,半山堂卻鴉雀無聲,因為人人都想到了嘲笑皇帝的後果……這不是找死嗎?

  見四皇子因為別人這哄笑氣得臉色通紅,張壽暗嘆把兩個才這麼一丁點大的孩子和一群半大少年丟一塊放養,真不知道皇帝的心是怎麼長的。而且,這兩個皇子瞧著似乎沒有龍子鳳孫的天生傲慢,反而有些天真淳樸。

  於是,他當即笑著讚歎道:“以四皇子的年紀,若真的能夠贏過皇上,足可見棋藝天賦確實上佳。下棋講的是縱橫之道,縱橫之道在於計算,只要在國子監好好學,說不定將來,你不止贏皇上一兩回,還能成為一代國手。”

  四皇子頓時面上放光,那喜悅之情怎麼都蓋不住,哪裡還有剛剛生氣的樣子?

  而張壽又笑看三皇子道:“三皇子將來若有空,不妨把畫帶來,讓大夥鑑賞一二。”

  “好!”三皇子頓時也眼睛發亮,差點沒立刻跑回宮去取自己的畫。

  作為兩個序齒靠後的皇子,他們並不像歷朝歷代大多數那些皇子似的遠離皇帝,而是一有空就會被叫到乾清宮去,皇帝或和他們下棋,或看他們畫畫,待他們非常親近。

  而且,他們倆一個母妃過世早,一個母妃出身民間,性情嬌憨,他們身邊的人全都是皇帝親自精挑細選,有一點某種苗頭便立時調走,因此竟養得和民間童子似的,頗有幾分天真爛漫。那一刻,兩人同時覺得,張壽這人挺有意思。

  而他們認為挺有意思的張壽,接下來卻拿出了更有意思的東西。

  “九章堂尚未修繕完成,那塊太祖題匾也尚未掛上去,但想來你們都聽說過那塊題匾的一段公案。是非曲直暫且不提,緣何判斷那塊牌匾是否空心,如今不能現場演示,那也沒什麼好說的,但我曾經借此向幾位老大人闡釋過世間之理,今天也想讓大家看看同樣手段。”

  說著,張壽就將一小包米倒在桌子上,繼而將一根筷子插入其中,就只見筷子搖搖晃晃了兩下,最終插不穩掉在桌子上。

  見眾人大多面露疑惑,還有人滿臉不屑,他便拿出一個瓷杯,將米一撮一撮倒入其中,將筷子插進去,又將米壓實,等到差不多之後,他隨手一提筷子,整杯子米竟然穩穩當當就被提了起來。面對這一幕,其他人反應尚可,三皇子和四皇子卻立刻呆住了。

  “誰能告訴我,眼前這一幕做何解?”

  話音剛落,張武便第一個起身高聲發言:“老師是想教導我們,若是人人眾志成城,便可移山倒海,無所不能!”

  呃……這年頭的文科生聯想真豐富……

  張壽只覺哭笑不得,一手依舊用筷子提著那一杯米,一手示意張武坐下,見其他人並沒有跟著發言的意思,他就笑道:“張武說的,頂多只能算是引申義,實際情況是,米粒被壓緊之後,米粒和筷子之間存在摩擦力,摩擦力大於米和杯子的重量,所以杯子不會掉。”

  “摩擦力是什麼?當你的手摩挲過桌子,扶手,任何東西,都能感覺到一種阻力,這種阻礙你移動,又或者即將移動趨勢的東西,就是摩擦力。”

  緊跟著,他也不管下頭眾人是什麼表情,到底聽不聽得懂,隨手拿出一張紙,轉身往背後牆壁上一貼,就只見其倏然落地。他彎腰將其拾起,放平在講桌上,又用毛筆的筆桿在上頭反反覆覆刷動了十幾下,繼而將其拿起,轉身再次往牆壁上一貼。

  這一次,白紙就猶如被施了法術一般,牢牢粘咋了牆上。

  “居然粘住了!”四皇子險些跳了起來,大聲嚷嚷道,“這是戲法嗎?”

  “不,這不是戲法,這就是世間之理。”張壽沖四皇子一笑,見人這才驚覺過來,慌忙坐下,他便淡淡地說,“這並不能持久,再過上一陣子,這張紙就會掉落下來,因為剛剛毛筆與紙摩擦產生的靜電,這才讓其吸附到了牆壁上。”

  “這世間有很多這樣不易被人發現的道理,但也有很多你們看了,卻會覺得習以為常的道理。果子熟了,為什麼會從樹上掉落;水為何從高處往低處流?當用鍋子燒開水時,如果你在鍋蓋壓上重物,沸騰的蒸汽會有何等威力?為何從來都是先看到閃電後聽到雷聲?”

  和眾人原本以為枯燥乏味的宣講聖賢書相比,張壽這上來就是兩個奇怪的小實驗,而後又問了一番為何,頓時引來了不少人竊竊私語,尤其是三皇子和四皇子興奮地對視了一眼,全都覺得這位老師比想像中更加有趣!

  “世間之理,博大精深,這也是太祖皇帝當年設算科和格物等等諸多科目的緣由所在。但那些艱深的大道,對一般人太不友好,所以並不適合絕大多數人深入去學,但卻不可不知道。敬畏天道,敬禮聖賢,和追尋世間之理並不違背。”

  “爾等為何比販夫走卒高貴?不僅僅是因為顯赫的出身,不僅僅是因為家世的富貴,真正的高貴在於你們知道得比他們多,看的比他們遠。當你們靈機一動的一項創造,苦心孤詣的一條政令,就能夠改變平民百姓的生活,讓他們過得更好時,那才是真正的高貴。”

  “燧人取火,倉頡造字,神農辨藥……造紙、設計農具、造水車……正是因為一代又一代高貴的聖賢和前賢從一個個為何中找出了世間之理,這才有今人如今的生活。縱觀歷史,正是世間之人在逐漸認識世間之理,日子才一天比一天過得好!”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2
第一百二十三章 今人勝古

  半山堂門外,國子監周祭酒和羅司業並肩而立,幾個國子博士聽張壽在那推崇世間之理時,不由大多露出了不忿之色。其中一個年紀最大的終於忍不住大聲咆哮道:“上古聖王所處的時代,那是聖明治世,如今怎能和當年相提並論,你簡直狂妄荒謬!”

  屋子裡的學生們全都沒想到,外頭竟然有人會在這時候突然發難,縱使有些剛剛走神的人,那也一下子激動了起來。這可是國子監,往常全都是各堂各管各的,那些國子博士甚至連各自負責的那一堂,也不過是偶爾監督一下,大多數事務都交給齋長。

  如今竟然有人出面和他們的新老師針鋒相對,這熱鬧可大了!

  張壽早就料到,一旦自己崇今而不是復古,肯定會挨噴。認出忿然反駁他的人,是國子監管著率性堂的博士楊一鳴,他就呵呵笑道:“楊博士說上古聖王的時候最好,那我敢問你,你知道上古聖王的時候,疆域有多大?那時候天下有多少人?那時候有幾個人認字?”

  見老頭兒被自己問得頓時一愣,他就連珠炮似的繼續說道:“上古聖王的時候,江南還是一片澤國,荊楚還是無數叢林,遼東一片冰天雪地,有人煙的不過中原那小小一塊地方,也就是如今一個布政司之地。你覺得,是治理一個布政司難,還是治理如今的天下難?”

  不等老頭兒重新理清頭緒,他就再次不慌不忙開了口。

  “《尚書·多士》曰,惟殷先人,有冊有典。就連書史,也不過是殷商時才漸漸有的,你說的上古時代,縱使有再多的先賢語錄,可記錄下半點?須知殷商尚血祭,周時方才崇禮!我們如今磨麥食麵,可在當年兩漢時,不過貴族才能吃到麵粉,尋常百姓只能吃到麥飯。”

  “秦無紙,漢無水力石磨,晉無火藥,唐無活字,宋無火銃,元朝的火器遠遜如今……更不要說如今億萬百姓開墾出來的田地遍及四海,一朝熟而天下足。對了,我記得就連木棉也是本朝方才大規模種植,敢問楊博士,上古的時候用的是什麼禦寒?”

  見楊一鳴已經整張臉都抽搐了起來,張壽這才淡淡地說:“是,那時候有毛皮,可既然是你推崇禮儀王道的上古,如果只能殺戮野獸取肉和皮用來果腹保暖,那怎麼比得上如今什麼都能從田裡取用,飽暖自足?”

  眼見楊一鳴被駁得體無完膚,其他國子博士在面面相覷的同時,不禁非常慶幸沒貿貿然出去加入駁斥的行列,如今方才不至於陷入狼狽。

  而周祭酒和羅司業兩人對視一眼,那就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了。

  歷朝歷代,全都推崇復古,奈何本朝……咳咳,本朝太祖那就是最討厭別人說上古聖王如何如何的,當年曾經在某大儒一開口說道這話題時,他就立刻雷霆大怒地駁斥,上古先民還茹毛飲血呢,聖王再能耐,赤手空拳,怎可能比如今之天下更繁華?

  就在他們暫且卡殼的時候,就只聽身後傳來了一聲低低的讚歎。

  “說得不錯!都說上古聖王如何如何,當初太祖皇帝就說過,別說上古了,秦時沒有馬鐙,漢時男子漢大丈夫都還穿開襠褲!本來古往今來便是日子一天比一天過得好!”

  正在絞盡腦汁想詞的國子博士楊一鳴憤怒地扭過頭去,就只見說話的人不是別人,恰是女扮男裝的朱瑩!還不等他告誡自己好男不與女鬥,就認出了她身邊的另外一個人。

  這下子,他登時面色蒼白。

  因為,饒有興致站在他們身後旁聽的,不是別人,恰是當今天子。

  平日在背後拚命推崇上古聖王不要緊,推崇上古之世必定勝過如今也不要緊,因為就連天子在某些特定場合也會姑且動輒上古如何。然而,在眼下這種場合下,他叫囂如今不如當年的話明顯被天子聽去,那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掘墓!

  皇帝卻只是眸色深沉地看了一眼這位口口聲聲推崇上古的老博士,隨即對其他人打了個手勢,阻止了周勳等學官圍過來見禮。他並不希望自己的到來,影響裡頭的那一堂課。

  而屋子裡的張壽,卻也正好聽到了朱瑩的聲音。他並不知道外間天子居然也興致勃勃地來旁聽了,卻是收回了剛剛看楊老頭的目光,笑吟吟地掃了一眼半山堂中的學生。

  “其實我說的,很多都能從古書典籍中找到證據。上古也許是有不少神秘卻失傳的東西,但如今,我們也打造出了一個上古人想像不到的盛世。至少,上古人絕不會有人如我朝這般揚帆天下,縱覽四海。”

  說到這裡,他方才詞鋒一轉:“我知道,如今坐在這裡的人,除了兩位正值啟蒙的皇子,其他人讀書天賦大約只是尋常,又或者說,不大喜歡死記硬背這一套。所以,我設定的課程也很簡單,每日四堂課,上午下午各兩堂課,每堂課半個時辰,休息兩刻鐘。”

  “一為講史,半個時辰,講歷朝歷代的史書,也講些古今中外文人筆記裡的事,結合講一些四書五經,大家可以權當聽故事。課堂中不禁提問。”

  “二為自然,簡單地給大家解說一下世間之理,至少,日後不會有人無知到叫嚷妖法。”

  門外的皇帝和朱瑩聽到張壽這話,一個莞爾,一個嗤笑,恰是同時想到了那位致仕在家的戶部原尚書張懷禮。只可憐人如今已經中風癱倒,不能說話,不能寫字,縱然此時在場,聽到張壽正在諷刺妖法,那也沒辦法憤怒地反駁。

  “三為禮樂,簡單說來,便是陶冶情操的各種選修課,琴棋書畫等等都歸入其中。各種樂器不論雅俗,全都在其中。”

  “四為健體,騎射、武藝、蹴鞠、馬球等等皆可。若是對這些對抗太激烈的都不感興趣,投壺、板球、乒乓……回頭會發三四節課的選課表。生命在於運動,不說出將入相,下馬治民,上馬治軍,至少,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是書生這些評價,不應該屬於國子監的監生!”

  同樣鬼鬼祟祟湊在皇帝身後看熱鬧的陸三郎差點高聲叫好,可想想如此太過浮誇,他只能強自按捺這股情緒。而下一刻,他就聽到裡頭傳來了一個充滿童稚的聲音。

  “太好啦,我最怕天天被人逼著背書了!”

  四皇子的雀躍只維持了片刻,就因為袖子被一旁的三哥使勁拉了拉戛然而止。意識到今天自己幾次失態,他頓時羞窘極了。

  然而,他片刻就完全鬆弛了下來,因為張琛接在他後頭撫掌叫好,當初翠筠間裡混過的那些紈袴們全都在賣力起鬨充當捧哏,至於其他人……雖說仍然有人將信將疑,可這種課程安排比他們想像中那種被人揮舞戒尺逼著背經史寫文章實在是好太多了。

  因此,在最初稀稀拉拉的掌聲之後,不斷有人加入了進來,屋子裡的一百餘人中,也就少數幾個刺頭仍舊硬扛著。甚至還有人趁著掌聲漸漸低落下去的瞬間大聲問了一句。

  “剛剛張博士說一天四節課,莫非你所說的這些,你都樣樣精通嗎?”

  “那當然……不可能!”

  張壽一個停頓之後,微笑卻從容地吐出了那三個字:“如今這天下,大約不存在經史精通,武藝嫻熟,音律絕頂,禮儀出眾,還能玩得好蹴鞠,打得好馬球的人,我當然也不例外。但是,精通一樣東西的人,在這匯聚天下人才的京城,自然不乏。”

  “再者,何為選修?不過是讓大家能夠真正學一些感興趣的東西,以你們各自的出身家境,真的有心鑽研,日後自然能請到獨步天下的大家來教授,如今的課,只不過啟發而已。所以,必修的講史和自然,我講,其餘的老師,大家可以自己提出人選,而後外聘。”

  “每一門選修課外聘的人選,由選修這一門課的人投票決定。而選定了之後,也由大家自己去想辦法禮聘請過來。當然,國子監的進出是有規矩的,如果有人想著請哪裡的頭牌來講授風花雪月,趁早死了這條心。如果自己擅長蹴鞠投壺之類,也可以毛遂自薦充當教授。”

  聽說老師還可以自己決定自己請,甚至毛遂自薦自己當,雖說張壽把請青樓楚館裡那些精通音律的頭牌給杜絕了,但眾人還是極其振奮,直到一聲清脆的驚堂木,他們方才再次安靜了下來。

  誰都沒發現,雖然絕不能說就這麼服了這位師長,可他們已經不知不覺願意聽他說話。

  張壽知道,如果皇帝願意,可以為三皇子和四皇子請天下最好的大儒,又或者講課水平最高的先生,甚至葛雍也未必會推托隔三差五給兩位皇子講課的請求,可皇帝卻把兩個皇子連同一堆不良少年一塊丟給自己,因此他打一開始便定了自己在半山堂的策略。

  講故事,而不是講學問;做普及,而不是做研究。

  去過翠筠間的二十四個人,他都未必能讓人全部浪子回頭,更何況眼下這一百多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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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唐時有個和尚

  既然最初的介紹已經耗費了不少時間,張壽便照著之前的準備,開始正式講課。

  “國子監監生數千,其中認真坐監,一直升到率性堂的,多半是想考進士,博功名,而半山堂監生,大多卻都是不考科舉的,和其餘六堂不同,但今天,我們既然身在國子監,又是上的第一堂講史課,那麼,我就隨便講講科舉的故事。”

  “唐時有個和尚,當然,他並不叫唐三藏。”

  張壽這起頭一句,只是習慣性地抖個包袱,可下頭卻立時來了一陣笑。當他聽到有人在那叫嚷什麼西遊記的時候,他就意識到,得,估摸又是太祖皇帝提早把西遊記給弄出來了。

  好在他從來沒生出過當文豪的奢求,當下便只當沒聽見那亂哄哄的聲音,自顧自往下說。

  “這個和尚當厭了,突發奇想,覺得道士也不錯,於是,就蓄髮還俗,去了廬山當道士。然而,三年餐風飲露做不成神仙,他終於大徹大悟,做神仙哪有做官好。於是,他就發憤圖強,準備去考進士,然後……考中了。”

  聽到下頭一片嘩然,張壽就笑眯眯地說:“大家是不是覺得簡直荒謬?其實一點都不荒謬。唐時考進士,靠的是名聲,只要你當過和尚的名聲不大,但詩詞歌賦卻寫得不錯,能夠有權貴賞識你,當然就能中選。主考官輕輕一點,就把曾經混跡僧道兩界的這位取中了。”

  從小就被父親覺得讀書沒天賦,張琛一個忍不住,嘴裡迸出來六個字:“這是譁眾取寵!”

  張壽卻沒理會張琛,自顧自往下說:“這位和尚出身的進士,甚至有人號稱他的文章能和韓愈柳宗元相提並論。當然,我們現在大多只知道韓柳,不知道這位和尚。可人家當過侍御史,做過一任刺史,也算是成就不俗了。哦,這和尚叫做劉軻,大家有興趣的可以去查查。”

  沒等張琛再插嘴,他又笑眯眯地說:“唐時還有個和尚,大概他也挺崇拜三藏法師,所以法號藏機。他從小喜好佛經,於是在長安大慈恩寺出家,還混出了一個大德的名頭,名揚關中。可就是這麼一個和尚,廣明之亂的時候,他被打到長安的黃巢嚇壞了。”

  “堂堂一代年輕高僧,結果卻因為時勢大變,趕緊還俗留了頭髮,帶著年事已高的父母躲避戰亂。一躲就是十多年。等最後亂事消弭,他終於意識到,亂世之中,當一個和尚甚至連獨善其身都做不到,未必是好歸宿,所以他就決定倣傚前輩和尚劉軻,也去考進士。”

  張壽微微一頓,見張琛已然眉頭倒豎,他就慢吞吞地說:“而這一位曾經的高僧,就不比他那位前輩一般幸運了。他遇到個耿直的主考官,看到他這個大慈恩寺的有名和尚來考,極其鄙視,卷子都不看就將其黜落。可藏機和尚不死心。他一琢磨,又去報考博學鴻詞科。”

  此話一出,半山堂中頓時一片驚嘆。雖說是紈袴,但常識還是有的。本朝制科雖說不常開,但偶爾還是有博學鴻詞科這種針對山林隱逸高人雅士的制科——大名鼎鼎的葛太師就曾經在這一科中拿下了一個制元。

  而這一科的難度,因為太祖不大喜歡隱士,號稱天下最難。

  張壽停頓了片刻,就解釋道:“唐時的博學鴻詞科,不比我朝,但難度也不算低。而這位藏機和尚文辭雅麗,自忖十拿九穩,可是,他很倒霉地又撞上了從前那個主考,而這時候,人家已經是吏部尚書了,毫無疑問,他再次被黜落。”

  “然而,藏機和尚卻不服氣,當面前去抗辯,還舉出了前輩和尚劉軻及第作為例子,結果,主考官憤然大罵,你說的劉軻雖說當了和尚,但沒你這麼大的名氣。你父親是容管經略使,你無故卻去當和尚,我主考十次,就黜落你十次,不但如此,還把事情大肆宣揚開來!”

  聽到這裡,張琛大聲叫好:“一個還俗的和尚居然想考進士,六根不淨,活該被黜落!”

  卻也有人提出異議,覺得時勢大變,和尚不得不還俗而已,那位主考官太過不近人情。

  而剛和自家四弟嘀嘀咕咕,弄明白了黜落是什麼意思的三皇子,也忍不住訥訥說道:“都已經讓人家落榜了,這就夠了,那個主考官為什麼還要宣揚?父皇常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個主考官是不是太沒有寬容之心了?”

  門外皇帝聽到寬容二字,不禁哂然一笑,朱瑩卻沒好氣地輕哼道:“一個當和尚的時候就不先考慮清楚,一個太苛刻不近人情。不過還是和尚錯多些,父母還在,出家當什麼和尚!後來知道孝順,早幹嘛去了?”

  半山堂中,張壽沒有回答三皇子,卻掃了其他人一眼。就只見其他人全都在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卻沒有一個人去搶著接口劇透。很顯然,這樣一個偏門的故事,並沒有幾個人讀過。

  當下他就繼續說:“藏機和尚到底會鑽營,所以就算被人兩番阻路,還是被他鑽營成功,進了廣文館為博士。他博聞強記,文章也寫得好,接連幾位節度使都搶著徵召他入幕府,最後替一位節帥去朱溫那兒出使的時候,他又被朱溫留下來當節度掌書記,後來又推薦入朝。”

  “朱溫那時兵權在握,藏機和尚被他親自推薦入朝,自然而然便官運亨通,一路當到了中書舍人,翰林學士。”

  說到這裡,張壽隨口普及了一下唐末那段極其混亂的歷史,見不少原本似乎不看書不讀史的貴介子弟都漸漸很好奇後續,他便不慌不忙地說:“而後,朱溫代唐,成了梁太祖,而這位曾經的藏機和尚呢,先是當了工部侍郎,翰林學士承旨,後來居然一路當到了宰相。”

  這時候,三皇子終於忍不住追問道:“可那位主考官呢?”

  “連和尚考進士都看不慣的人,怎麼會看得慣朱溫代唐?”

  張壽嘴角垂落下來,淡淡地說:“當然,他看不慣也說不了話了。就在朱溫代唐的前一年,這位本來已經以三公之一的太保而致仕的主考官趙崇,就和當時的宰相裴樞等百十個人,一塊在白馬驛被賜死了,連屍體都被扔進了黃河。藏機和尚在這樁事裡,功勞不小。”

  “浮圖可惡!”

  拍案而起的不是張琛,而是四皇子。就只見這位整個半山堂最矮的小皇子氣得滿臉通紅,揮舞拳頭大聲叫道:“怪不得太祖皇帝嚴禁天下佛寺自行剃度僧人,不許僧眾過三百,不許他們據有超過千畝田地,不許他們擅入官衙……簡直太壞了!”

  門前的皇帝見朱瑩亦是眉頭緊皺,分明已是生出了幾分義憤,他都不用上前,就知道周祭酒和羅司業,還有那些國子博士會是如何面色微妙。

  沒想到,張壽居然藉著講和尚,給那些聽不進去四書五經的貴介子弟們講起了唐末那段極其慘烈的白馬之禍,而且還是從另外一個角度去詮釋。

  “朱溫代唐,更準確地說,是朱溫篡唐,在白馬驛一殺上百人,凶暴慘烈,但說一句不好聽的,以當時朱溫手握兵權,這些文官哪怕螳臂當車,也根本阻擋不住他篡唐稱帝,而且有些人也根本就不打算抵抗於他。那麼,為什麼他還會殺那麼多人?”

  張壽頓了一頓,聲音低沉:“因為,他要一舉剷除舊日那些自詡清流,瞧不起他的高門望族,清除日後潛在的反對者,給他麾下效力的那些曾經落第士人騰出更多的位子,同時也給他們一個出氣的口子。而這些人為何要出這口氣?很大程度上,只為四個字,科舉不公。”

  “科舉起自隋,但漸漸有了規矩,卻在於唐。和咱們現在從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一級一級考上來不同,唐時也就是解試和禮部試相對正規,解試之下的選拔,那就遠遜如今的嚴謹了。”

  “而且,就連解試和禮部試,取士的時候上下囑託,好友通榜,那簡直是群魔亂舞,也不知道多少人才飲恨。說是年年考,可每年考中進士的,也就十幾個,遺才無數。而就因為年年都要考,不知道多少人不敢回家,年復一年寓居京城,乞食同鄉,困頓不堪。”

  “而到了唐末,藩鎮林立,你朝廷那些取士的主考官不屑一顧的人才,藩鎮卻求之不得,故而當藩鎮倒逼中樞時,昔日自詡權重的清流士族,自然便成了當年落第士子,如今藩鎮謀士們報復的對象。就連廣明之亂的黃巢,也是因為屢試不第,這才忿然造反。”

  “所以,從唐宋至今,科舉漸漸公平,從糊名到謄錄,從一個主考官定下所有人的名次,到各房考官層層閱卷,主考官審核,甚至大搜落卷,至少,尋常人終於有了一條上升之路。富貴權門也有了一個警醒。”

  三皇子和四皇子還小,也就是聽懂了和尚害死了主考官這第一重意思;而包括張琛在內的大多數貴介子弟,則聽懂了和尚因為科舉不公,藉著投靠了篡位的朱溫,狠狠報復了主考官這一群清流士人的第二重意思;然而,張武張陸和少數幾個人,則聽懂了第三層意思。

  本朝不存在世家大族,因為太祖皇帝大封功臣時,就定下了不建大功,爵位則逐代遞減的永制。睿宗功臣,除卻趙國公楚國公秦國公這三位世襲不降等,餘下的全都是遞減。內閣大學士不許同宗同族,父子和族人任官迴避等等種種原則。

  所以,今天坐在這兒的,勳貴子弟大多都是睿宗功臣的子孫,文官子弟上溯三代,祖先也有不少都籍籍無名。就算現在家中再富貴,若是沒有傑出子弟繼承,甚至用不著五代,也許兩三代也就敗落了。

  這世上有多少藏機和尚那樣不得志的人,正盯著佔據高位的世家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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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天子激學官

  利用融水村家中看過的書,講過一段唐史,張壽卻又笑吟吟地回過頭去講春秋。

  在這個春秋列國志還不存在的年代,他引兩句春秋裡的原文,然後加入馮夢龍春秋列國志中豐富的細節,編織出一堆真假難辨的小故事,就連外頭那些旁聽的國子監學官也有不少聽得入了神,可哪怕皇帝仍在,國子博士楊一鳴卻還是退場了。

  當整整半個時辰的課講完之後,別人倒還把持得住,三皇子和四皇子卻是連忙離座而起,不假思索地左右夾擊把張壽圍在當中,心急的四皇子一開口便問道:“張博士,以後你的課都這麼講嗎?”

  “當然。”張壽瞅著四皇子那虎頭虎腦的樣子,突然很想摸摸他的頭,可他到底還是忍住了,只笑著點點頭道,“唐太宗說過,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咱們現在便是以古為鏡,以史為鏡。”

  門外,早早就溜了過來,卻發現前頭人太多,於是隻鬼鬼祟祟在後頭觀望的陸三郎終於忍不住竄回到皇帝跟前,滿臉堆笑地說:“皇上,九章堂如今還沒開課,我能不能也去半山堂旁聽旁聽?”

  “腿長在你身上,朕還能攔得住你?”皇帝啞然失笑,摺扇輕輕在陸三郎腦袋上一打,“朕倒是覺得,回頭九章堂真的重開之後,張壽只怕一個人劈成兩半都顧不過來。”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隨即就看著此時等到一堂課完結方才一塊迎上前的眾多學官,似笑非笑地說:“你們應該知道朕是什麼意思吧?”

  見周勳面色一陣青一陣白,羅司業正在那躲躲閃閃不敢看自己的目光,其他幾個博士更是人人低頭,皇帝這才呵呵笑了一聲。

  “這年頭從縣學府學,再到國子監,絕大多數為人師長的,也只是生硬地把書念一遍,然後把所謂前賢的註解再讀一遍而已,多一個字都不肯說。因為很多人也不過是自己學得好,卻難以對人講得好。而且多說一個字,就容易給人留下把柄挑他們的錯處。”

  “正因為公學裡的人,往往都會把講學當成虛應故事,而那些秀才也不過是把考中生員當成榮譽,並不是真的把在公學讀書當成一回事,所以,太祖皇帝立下的這一層層循序漸進的公學,才會漸漸不如私學。”

  “朕並不針對你們,因為天底下公學裡,大多數師長們想的都是做官,而不是育人。而且,這天底下公學裡的學官,品級太低,和府縣主司比起來,話語權也太低。”

  眼看一大堆人要請罪,皇帝直接伸手攔住,沉聲說道:“從前國子監學官如何,朕不追究。你們這些人全都是進士,所以,朕希望你們能夠在國子監學官的任上,好好履行為人師表的責任。當然,如果哪個監生膽敢胡鬧,直接就革除出去,朕給你們這個權限。”

  “一年之內,若是國子監學風整肅,朕升你們官階一級。三年之內,若國子監肄業的監生裡,能出幾個讓朕滿意的英傑,朕可以許諾,想去翰林院去翰林院,想去六部就去六部,想去誥敕房制敕房也隨意,六品的官缺,全都任憑你們擇選!至於周卿和羅卿,再升一級。”

  “只有一件事,國子監的監生得把這裡當成讀書,而不是參政的地方。什麼都不懂,妄言什麼政事!而你們這些學官也是一樣,把這裡當成教學育人的學府,老師還沒當好,就別想著鑽營官路!”

  此話一出,不論是年長的周祭酒羅司業,還是其他國子博士,登時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慌忙躬身行禮,慨然應喏。這一刻,沒人想到,天子如此獨斷專行,朝臣若是反對怎麼辦。

  因為太祖皇帝的國子監,歷代皇帝全都下過死力整飭,比這更優厚的許諾也不是沒有!

  正值下課,幾個監生聽到動靜,探頭出來看熱鬧,見一大堆學官全都猶如矮了一截似的彎腰控背連聲答應,等發現朱瑩時,認識她的人頓時大多縮回了腦袋。其中卻有一個眼尖的看到了朱瑩身邊的皇帝,慌忙回身的同時,就對半山堂裡嚷嚷了一聲。

  “皇上來了!”

  頃刻之間,偌大的半山堂中鴉雀無聲。而剛剛還圍著張壽的三皇子和四皇子,則是在片刻的安靜之後,慌忙往外衝去。然而,等他們到門口,看到的卻只有皇帝在幾個侍衛簇擁下離去的背影。兩個人下意識想拔腿去追,卻輕輕鬆鬆被張壽一手一個拖住了。

  “現在你們是半山堂的學生,不要隨便亂跑。要見皇上,放學回去就見著了。”

  雖說最開始時還有些發愁怎麼和皇子們相處,畢竟張壽在清寧宮見到過大皇子和二皇子,對他們的做派非常不感冒,可如今對著兩個年紀不大教養卻不錯的小皇子,他卻覺得心態不知不覺就挺放鬆的。

  尤其是當他看到學官們紛紛散去,只有朱瑩揪著陸三郎正笑吟吟往這走來的時候。

  “陸三郎說,回頭他要在你這半山堂旁聽一陣子。”

  朱瑩隨手把肥碩的陸三郎往門裡一推,又探頭張望了一下,見百多個貴介子弟在她的注視下,低頭的低頭,扭頭的扭頭,裝說話的裝說話,除卻張琛等少數幾個大膽的,多半都避開了她的審視,她就若無其事地收回了目光。

  “你可知道,皇上剛剛可是許了老大一個承諾!”

  朱瑩沒有避諱無數豎起耳朵聽的人,笑意盈盈地將皇帝剛剛的話一一道來,見一大堆監生們個個瞠目結舌,她這才對張壽嗔道:“你剛剛這課是講得不錯,可你以為那些國子博士也和你這麼講課?人家就是每天去轉一圈,其他時候,那都是齋長管著底下。”

  “就是國子監排名最靠前的率性堂,監生大多數時候就是讀書背書昏天黑地,不停地根據師長佈置的題目做文章,偶爾才能輪到師長專門點評你的文章。像你這樣認認真真講,呵,那是只有皇家又或者顯貴之家專門請的西席才會這麼幹,又或者那些最好的書院才會如此!”

  說到這裡,朱瑩頓了一頓,隨即衝著半山堂中叫道:“張琛,你說,是不是如此?”

  張琛沒想到還會在這種地方被朱瑩點名,正猶豫時,他就被陸三郎搶了先。

  “怎麼不是?否則你以為我,還有其他人,為什麼不樂意到國子監讀書?因為那就是他娘的讀死書……呃,老師不好意思,我實在忍不住說髒話!”

  在如今這種場合,他就把小先生三個字收了起來,換成了正式而嚴肅的老師兩個字。

  陸三郎賠笑道了歉,這才沒好氣地說:“因為真的學不到東西,真要背書,我不知道在自己書房裡,由丫頭伺候著背,用得著看這些傢伙那一副晚娘臉?家裡四書之類的註解,百八十本總是有的,我為什麼要來聽學官們照本宣科?”

  發洩過後,他不等其他人附和自己,立時就又滿臉堆笑,那笑容之真誠,彷彿就像是路邊慇勤叫賣的小販。

  “可老師您講課,我聽了實在心癢癢,所以特地向皇上陳情,在九章堂沒開之前,我就在這兒旁聽了!”

  馬屁精!

  張琛差點把這三個字罵出口。而和他同樣心情的,還有張武和張陸。至於其他人貴介子弟,有承認第一堂課比想像中有那麼一丁點意思的,但也有覺得不過打發時間的,可當三皇子和四皇子先後說話之後,他們縱使有什麼意見,也只能吞了回去。

  “老師上課確實有意思!”不知道是不是隨著陸三郎,四皇子也非常自然地改了稱呼,“父皇前些天前前後後請了好多人來給我和三哥試講,說的東西雲裡霧裡,沒意思極了!老師,趕緊上下一堂課吧,我還想看看那些有趣的實驗!”

  三皇子瞧見其他那些比自己兄弟倆年長的人裡,有不少頓時面色發僵,他連忙拽了一下自家四弟,小聲說道:“四弟,你不休息,別人要休息,老師也要休息的。”

  “呃……”四皇子頓時有些訕訕地對張壽一笑。

  張壽嘴角卻露出了淺淺的笑意:“四皇子以後就會明白,準時上課,準時下課,那是作為一個老師最美好的品質。”

  如果你知道,那些有意思的實驗,意味著從最初簡單直白到漸漸複雜深奧的物理;如果你知道,聽來的那些故事,來自言簡意賅卻意思晦澀的古文;如果你知道,世間之理還牽涉到種種化學元素,種種變化就是各種化學方程式,配平一個方程式能折騰到初學者發瘋……

  學問只對一小撮人來說是有趣的,對大多數人來說,冰冷且不友好。我就做個普及,四書五經,你還是得回宮去好好學……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2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看劍!

  國子監裡半山堂所有監生到齊全的第一天,波瀾不驚地結束了。

  事後,大多數監生心有餘悸地表示,幸虧聽了張琛三人的暴力勸學,幸虧從了陸三郎的溫柔勸學,否則,在皇帝突然駕臨的情況下,任何曠課不到的人都會如同夜晚的明燈那麼顯眼。反而是三皇子和四皇子這兩個未成年皇子成了同學,他們都覺得沒什麼壓力。

  在前頭還有大皇子和二皇子兩個皇后嫡子在的情況下,小皇子就是小皇子。

  相形之下,張壽的講史第一堂課,竟然是白馬之禍,更多還是從科舉的方向加以詮釋,這自然引來了一部分人的非議。可比起他最初那今定勝古的言論,白馬之禍的這個故事就成了完全可以忽略的一茬了。然而,皇帝對國子監學官的承諾,蓋過了這些爭議。

  那一刻,原本就羨慕國子博士這種稀缺卻又精貴官職的低品官員們,簡直羨慕到發狂!

  一年一等,三年任選六品官缺,這簡直是要……在原本就已經噴香撲鼻的紅燒肉上,再加上一塊讓人饞涎欲滴的蹄髈!

  第一天下午的選修課,不過是亂糟糟的選課統計,因此傍晚時分,張壽再次踏入了順天府衙。已經不是第一次到這裡來的他談不上熟門熟路,但之前見過的那位師爺卻如同對待最熟悉的人那樣,熟稔地和他說著話,熟絡地將他送進了順天府衙二堂。

  而踏進此間的張壽,看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一幕。

  那真是……文山卷海!

  他曾經知道,高考的試卷是要用屋子來堆的。而眼下這順天府衙的二堂一角,赫然也摞著一沓沓各式各樣的捲軸和紙張,乍一看便顯得極其凌亂。

  當中大案後頭,一貫不苟言笑的順天府尹王傑王大頭正冷著臉坐在那,在其下手,是一個他似乎在順天府衙大門口見過一面的年輕官員。只不過那天他很快就被朱瑩推上了馱轎,忘了問人是誰。若按照他之前聽過的那些消息來推測,那應該是宋推官。

  兩人案頭全都是猶如小山一般的文卷。

  而在這位宋推官下手邊,一個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少年根本沒注意到他的進來,正伏在一張小小的桌子上,麻木地一張一張看著卷子,看完就往地上扔。

  直到張壽站在那張小書桌旁,擋去了光線,少年才突然抬起了頭,臉上滿是怒氣。等認出他後,人突然就氣惱地大叫了起來。

  “小先生,你看看這些卷子!狗屁不通,也敢送進順天府衙來!”

  張壽蹲下隨手撿起一張地上的卷子,看了一眼,便不禁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如果他是評卷老師,寧可收到一張白卷,也絕不願意在一張只有三道數學應用題的卷子上,看到三篇立意深遠,闡述聖賢大道理的八股文!

  這都是什麼見鬼的玩意!

  正在他想罵娘的時候,上方主位上,王大頭那冷冷的聲音已經傳了過來:“我打算吩咐人去四方佈告底下附加條件,從明天開始,再要送卷子進來,需要裡保簽押,胡亂作答者,兩科之內不得參加府試院試鄉試!若是敢在答題時以聖賢書搪塞的,再加一科不得應考!”

  看來,也是讀聖賢書考上進士,一路當官當到順天府尹,卻同時又精通算學的王大頭,也很憤怒這種幸進似的做法——這和科舉考試時,力圖把字寫得好看一點,於是期冀於獻媚取悅座師的做法有什麼兩樣?畢竟,除了鄉試會試殿試,一般是不謄錄的,沒人手……

  同樣疲憊不堪的宋推官終於忘記了自己的上司是如何難伺候的人,嘆了一口氣說:“早該如此了,若是在張貼佈告時就如此,想必那些抱著僥倖之心的人會少很多。”

  張壽有些尷尬似的笑了笑:“我實在是沒經驗,所以才拜託了王大尹。”

  有經驗的王大頭面色明顯陰沉了一下,但當他聽到張壽接下來的話時,他就漸漸眉目舒展了開來。

  “老師也算是當世第一名士,帝師光環加身,可當初還是有人被人驅使,堵了他家的門。如今關係到功名和前途這麼大的事情,王大尹就算出此律令,說不定還會有人買通了別人前來投卷搗亂。畢竟,禁考也只能對付那些想參加科舉的人,對付不了一般人。”

  “所以,”張壽微微笑了笑,“就算是廢紙,也不妨收進來。這個京城雖然有很多讀書人,但也有很多想讀書卻讀不起的人。這些紙大多是好紙,背面哪怕不能用毛筆蘸墨寫出好看的簪花小楷,但也足夠他們練字用了。我覺得,核驗身份非常可行,處罰就不用了。”

  熟悉小先生的鄧小呆清清楚楚地看到,張壽的面上浮現出了一絲很溫和的笑容。但他知道,那種溫和的背後,在村子裡則必定是某些調皮的小傢伙要倒霉了。至於現如今嘛,那當然是某些耍小心眼的人要倒霉了。

  “再者,回頭我那九章堂中,也需要很多演算的稿紙。招進來的學生未必都是陸三郎那樣的富貴子弟,所以他們正好能用得上。看到這些自作聰明的人答出的題,看到那一個個他們也許聽說過的讀書人的名字,他們對自己的能力,自己的未來,說不定能更有信心一點。”

  即便素來不苟言笑,但聽到這最後一句話時,王傑那張大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一閃即逝的笑容。他輕輕點了點頭,繼而沉聲說道:“也好,你說得對,浪費東西實在可惜。就讓這些卷子廢物利用也好。不過也不都是廢物點心,還是有一些卷子可供一觀。”

  儘管大多數卷子答非所問,而張壽出的那三道題,又是在這個年代不走尋常路得難,但是,仍然有人答了出來。解題思路自然稱不上簡潔,更不能說完美,而且情況最好的也就答對兩道題,可仍舊讓他看到了一種全新的可能性。

  所以,看到那十幾份被特意挑出來的卷子,他真心實意地謝過了閱卷閱到頭昏腦脹的王府尹和宋推官。至於鄧小呆,學生嘛,有事弟子服其勞那是應該的,他私底下安撫了可憐巴巴的小傢伙一番,又承諾回頭送他一本近來的數學筆記,這才告辭回去。

  讓他這個今天上課上到口乾舌燥的再去看卷子……他就該掀桌子了。

  當張壽再次回到趙國公府時,已經是夜幕降臨的時刻。想到人家齊景山好心好意借給了自己一個小宅院,如今卻因為無數人堵門沒法住,他不禁嘆了一口氣。可這口氣剛出口,他就聽到前頭傳來了一個幽幽的聲音。

  “看劍。”

  張壽一下子從唏噓中回過神,而面前那一道逼近的寒光,也讓他嚇了一大跳。可只是一瞬間,剛剛才繃緊肌肉的他立馬就鬆弛了下來。前頭阿六才剛剛去門上,這又是在趙國公府大門口,真要是遇到刺客……呵呵呵,那別人也就該都死光了!

  果然,那寒光在距離他只有幾步遠處倏然停下,緊跟著,他就看清楚了那個把持寒光的人,不是阿六還有誰?只見少年反手把劍柄朝他遞了過來,那臉色還難得地認真。

  難不成,所謂看劍,真的只是單純讓他看這把劍?

  張壽啼笑皆非地接過那把劍,可左看右看看不出玄虛,他只能沒好氣地瞪著阿六道:“有話好好說。”

  “這是剛剛有人特意送來門上,指名送給少爺的。還沒來得及送給太夫人,你就回來了,所以門子就拿了給我。”阿六終於一本正經多說了幾句,隨即竟是還主動補充道,“裝著盒子送來的,沒有劍鞘。”

  這下子,張壽要是再不明白,那就是豬腦子了。送把沒劍鞘的劍,還能幹什麼?恐嚇唄!這和他當年收到郵包血衣和疑似炸彈比起來,真的是小巫見大巫了!

  他呵呵一笑,拿著劍隨手揮舞了兩下,這才遞給了阿六:“都說寶劍贈英雄,回頭配把劍鞘,我帶了正好防身。”

  和張壽的輕鬆寫意相比,當他來到慶安堂之後,一說出“喜得寶劍”這件事,太夫人頓時面沉如水。而今天早在國子監看了一上午熱鬧,最後還是被繩愆廳徐黑子攆了兩回才不得不回來的朱瑩,亦是氣得不輕。

  可祖孫倆還沒說話,一旁已然脫下緇衣,換上常服的九娘,雖說柳眉倒豎,卻是冷冷說道:“不招人嫉是庸才,都有人給阿壽送寶劍了,足可見他這些天確確實實做出了一點成績。既然如此,那與其藏著掖著讓人去查,還不如把事情宣揚開來。”

  張壽本來也是這麼一個打算,沒想到竟是被人搶在了前頭,一時不禁笑道:“九姨真是巾幗英豪,我之前還和阿六說呢,配把劍鞘,這把劍我就帶著權當防身了!只不過,我不會用劍,等回頭休沐的時候……”

  他正想說,等回頭休沐的時候,請趙國公府挑個穩妥的家將教自己兩手,可他沒料到,下一刻,他就迎來了兩個異口同聲的聲音。

  “我來教你!”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2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情難自禁

  彷彿是誰都沒想到對方竟然會開口說這話,九娘和朱瑩母女一時大眼瞪小眼,足足好一會兒,就在張壽不知不覺有些擔心她們會起爭執的時候,兩個人卻同時笑開了。

  “娘,祖母和爹一直都對我說,您當年是巾幗英豪,正好,您教阿壽,我就在旁邊看著學著,以後也好不墮了您的威名!”

  “聽你爹胡說!”九娘的臉上難得紅了紅,但卻到底沒有連婆婆一塊掃進去,只是沒好氣地說,“我倒忘了,你祖母寵著你,你爹更是縱著你,性子養得比我當初更野,武藝說不定也比我如今精湛。你和阿壽遲早是夫妻,你來教他也好。只不過……”

  沒等九娘把只不過三個字說出口,實在吃不消的張壽趕緊重重咳嗽一聲道:“真的不用了!我就是學兩手防身,沒準備練成個高手,在府裡隨便找個家將,應該就能教我了。再說,我這年紀再想當個武藝超群的高手,那也來不及了不是嗎?”

  張壽原本只不過是想把此事姑且搪塞過去,可沒想到,他迎來的又是異口同聲的回答。

  “那可不一定!”

  見母親微微頷首,示意自己先開口,朱瑩立時喜笑顏開地說:“阿壽,你可別被那些傳奇話本之類的東西騙了。練武其實並不需要太早,因為小孩子的筋骨還沒長成,小時候練過度,又容易受傷,進展也未必很快。除非是天賦異稟的人,否則十二三開始練就行了。”

  “當然,像我爹和我大哥那樣天賦好的人,從小先藥浴養身,七八歲開始長身體時,又是各種好東西補著,十歲前招式入門,十四武藝小成,漸漸就已經可以獨領一支偏師了!你雖然大了些,但我們朱家的家傳武藝很厲害,你現在練也不晚的。”

  家傳武藝原來也能隨便傳人的嗎……

  張壽忍不住瞅了一眼太夫人,卻不想這位溫和慈厚的老人竟是衝他笑了笑:“想當初九娘進門之後,也把家傳武藝教了不少給瑩瑩她爹,就連大郎也承惠頗多。家傳的東西敝帚自珍,長久下來只會失傳,只會明珠蒙塵,所以我朝之初,太祖皇帝便力倡交流。”

  似乎是無意間又說到太祖皇帝,於是有些傷感,太夫人頓了一頓,便若無其事地說:“只不過,如今風氣不比當初,家傳的學問也好,武藝也好,漸漸也都喜歡藏著掖著不教給外人。阿壽你要學劍術的話,還是回頭讓阿六先在這練好了,再讓他教你來得好。”

  朱瑩沒想到祖母竟然會打岔出這樣的主意,忍不住嬌嗔道:“祖母!”

  見九娘略有些疑惑地朝自己看來,張壽就笑著解釋道:“阿六是娘當初撿來的孩子,他好像跟著花七爺學過武藝,一身藝業相當不俗。”

  這不是什麼秘密,也許朱瑩在高興的時候都對太夫人和九娘說過,因此張壽也就說了出來。在阿六已經對他坦白說花七實則來自皇家之後,他也想看看朱家人對這個朱瑩口中的瘋子到底是個什麼反應。果然,當他提到此事的時候,太夫人還好,九娘卻笑了一聲。

  “原來是那個殺人如殺狗的瘋子!”嘴上說殺人如殺狗的瘋子,這位趙國夫人卻難得露出了笑容,卻是衝著還有些不大樂意的朱瑩說,“瑩瑩,花七那個瘋子教出來的徒弟,肯定和他一樣學什麼精什麼,等那阿六學了劍術再來教阿壽,可比我們這種半吊子的好多了。”

  朱瑩只能怏怏答應,而張壽很快岔開了話題。等到他和她從慶安堂出來時,張壽卻並沒有立刻回客院去見吳氏,而是看著一旁依舊有些悻悻的朱瑩,輕聲說道:“瑩瑩,有件事,我想了有幾天,但不知道合適不合適,所以想問問你。”

  脾氣來得快去得更快,這就是朱瑩一貫的性格。她立時把剛剛那一絲小小的懊惱拋到了腦後,興致勃勃地問道:“什麼事,快說來聽聽?”

  “你知道的,陸三郎那些個人,我當初還收了他們不少束修,二十四個人的錢加在一塊,說實話很不少了。大多數是綢緞布帛,也有些金銀,留著壓箱底也是浪費,所以我打算用出去,當然,不是我缺錢花,是為了我娘。”

  朱瑩到了嘴邊的疑問頓時吞了回去。自從太夫人見到張壽卻當面失態後,她軟磨硬泡從祖母口中問出了很多東西,而等到九娘回來之後,她更是從藏不住話的母親嘴裡撬出了更多的細節。所以,哪怕兩人都沒有明說,可難得願意動腦子的她還是意識到了一件事。

  吳氏恐怕並不是張壽的親生母親。

  她都知道了,以張壽的聰明,當然不可能不知道,可張壽還是願意把吳氏當成母親那樣看待,她也自然無所謂——反正吳氏見到她的時候,從來都是輕聲慢語,眉開眼笑,壓根不像某些人家那些出身低下就苛待媳婦的惡婆婆。

  “嗯,你是打算用這些錢給吳姨置辦什麼禮物嗎?”

  張壽不料朱瑩想到的竟然是給吳氏買禮物,不由得呵呵一笑:“你說對了一半,是想買一件禮物,但不是一般的禮物。本來趙國公府後街齊先生借給我們的那座小宅子很宜居,可因為九章堂招生的事,暫時不適合住了。而且我沒時間陪娘,所以打算給她找點事情做。”

  見朱瑩大為訝異,他就誠懇地說:“我想讓她開個小小的鋪子,一來消磨時光,二來也讓楊好和鄭虎有點事做,順便也可以賺點錢。你覺得,開家脂粉鋪子如何?”

  終於聽明白的朱瑩,這一次認認真真地思量了起來,隨即搖了搖頭:“阿壽,胭脂水粉這行當,京城有的是各式各樣的老鋪,吳姨一個初來乍到的人要想立足,恐怕很不容易。別人不說,我就從來不用外頭的東西,我的胭脂水粉,大多是湛金和流銀親手做的。”

  見朱瑩還真的仔細考慮了,本來就只是用胭脂鋪三個字做個引子的張壽不禁覺得,這位認真的姑娘真的很可愛。

  他著實忍不住從村裡就有的那個疑問,開口問道:“瑩瑩,當初在翠筠間也是如此,你怎麼就從來不覺得,我這個人實在是太財迷市儈了?”

  “唔……”朱瑩頓時詫異了,她盯著張壽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最後異常肯定地說,“因為阿壽你從來都不缺錢,從來都不把錢放在眼裡啊,你怎麼可能財迷市儈呢?財迷市儈的人,怎麼會在村裡免費教人背詩和九九歌;財迷市儈的人,怎麼會跟著葛爺爺學算學?”

  “誰都知道,朝中很有一批人是覺得,算經之類的東西不登大雅之堂,純屬奇器淫巧,根本比不得那些聖賢書,像葛爺爺他們,都是後來才暴露出這樣天賦的。你這麼早就以算學聞名,踏上官場一定會走得很艱難。像你這樣迎難而上的勇士,怎麼能說財迷市儈?”

  張壽本待說我怎麼不缺錢,怎麼不把錢放在眼裡,這世上就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然而,當朱瑩竟然把他比作是迎難而上的勇士時,他就不知不覺沉默了。

  足足好一會兒,他才若有所思問道:“可是,你從來都沒有勸過我,如果我這樣亂來一氣的話,未來之路會很艱難。”

  “為什麼要勸你?我雖然算學天賦差到葛爺爺常常罵,可既然那是你認為對,我也認為挺好的事情,你堅持到底,那當然沒錯!而且,你能讓陸三郎那種人人都覺得是廢物點心的人變成天才,能讓張琛對你服氣,能讓那些老古板啞口無言……那不是很好嗎!”

  朱瑩說著就眉飛色舞:“我又不是永平公主那樣的女人,好像只要考不上狀元進士的,她就都看都不看一眼!我爹從前就告訴我,沙場殺敵是人才。設計亭台樓閣的是人才,懂得造橋修路的也是人才……反正,阿壽,你要做什麼,就儘管去做,有我給你做後盾!”

  哪怕此時此刻身處的是趙國公府,可聽到這樣的宣言,心情激盪到難以平靜的張壽,卻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步跨上前去,突然伸手把面前那個神采飛揚的姑娘攬入了懷中。

  那一刻,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什麼溫文端方有禮君子,全都被他拋在了腦後。

  只是在那溫軟的身體切切實實就抱在懷中之後,他才一下子醒悟了過來,慌忙鬆手退後了一步,這才低頭賠禮道:“對不起,唐突你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情難自禁。”

  朱瑩的臉上紅撲撲的,根本還沒從張壽那突如其來的動作中回過神。然而,當她突然發現,張壽那張清俊的臉竟是也在燈光照耀下露出了可疑的紅暈,她剛剛生出的那羞澀立刻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小聲嘟囔道:“要是換成別人,早就被我打翻在地了!”

  張壽只覺得,剛剛瀰漫四周的那一點旖旎在朱瑩這霸氣的宣言中瞬間煙消雲散。他甚至不由得看了一眼這小小的穿堂,見前後都不見人,簡直有些懷疑朱家人是不是故意給他們留出了足夠的空間。好半晌,他才壓下這些綺思,強行把話題拐回了正軌。

  “既然胭脂鋪不容易做,我記得娘曾經很喜歡刺繡織補,但後來大約是害怕傷眼睛,漸漸就不怎麼動針了,偶爾提起的時候,她還有些遺憾。如今既然閒來無事,那麼,為她招幾個人學藝,她可以把技藝傳承下去,如此也不至於呆著無聊,你覺得這樣如何?”

  阿壽還說自己市儈呢,看看,這不是開繡坊賺錢,而是為吳氏找徒弟傳承技藝?

  這一次,朱瑩卻沒有回答,她迅速瞥了張壽一眼,隨即笑吟吟地說:“如果這事你信得過我,那我去幫你挑人!”

  張壽頓時莞爾:“那好,我可就放心大膽做個撒手掌櫃了!畢竟,接下來我恐怕會常常住國子監,未必能常常回來。”

  他的身世遲早要真相大白的,也許他稱呼吳氏為娘的時間,不會那麼長了。而在此之前,她更是要在這座陌生的趙國公府中,忍耐常常沒有他這個“兒子”的寂寞,既然如此,那就讓她能有一件可以忙活的事情,有幾個能說話的伴。

  而且,這也是為了其他的事情做點準備…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3
第一百二十八章 唾面自乾?

  那把裝在禮盒中鄭重其事送來的無鞘之劍,太夫人到底還是讓人仔仔細細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淬毒,沒有安設什麼毒針之類陰毒的機簧,也挑不出其他毛病,至少從表面上來說,這就是一把吹毛斷髮,極其鋒利的寶劍。

  於是,很快便有一位巧匠滿心惴惴地連夜被召進了趙國公府,隨即喜出望外地接下了這筆豐厚的訂單,直接連夜留在了府中客房,趕製劍鞘。

  當張壽第二天在半山堂上完上午的課,下午又看著張琛把選修課結果統計了出來,看著一群人亂哄哄定下了各自要請的老師,怎麼請人,怎麼確定相應的上課場地,卻被阿六強行從他向徐黑子要來的國子監號舍請回趙國公府之後,他便收到了意料之中的禮物。

  那把裝上了簡樸的劍鞘,乍一看收斂了所有鋒芒的寶劍。

  而朱瑩把劍遞給他時,卻還有些不滿意:“這劍鞘太不起眼了。我還是喜歡鑲金嵌玉的風格,但祖母說,金子襯你顯得俗,我又覺得,劍鞘上單單只鑲玉不怎麼起眼,浪費了你這好相貌,用玉作劍穗,又很容易碰裂,所以只好算了!”

  張壽對這把沒有鑲金嵌玉的樸素佩劍卻非常滿意,等到第三日他再去國子監時,半山堂的監生們一個個全都是人精,一眼就發現了他身上多了個掛件。

  其他人還能忍得住,可如四皇子這樣被皇帝嬌慣長大,性格張揚的好奇寶寶,便忍不住趁著尚未上課之前問道:“老師怎麼突然想到佩劍?我好像沒看到國子監裡有其他人佩劍。”

  張壽將這把劍帶出來,本來就打算高調的。此時此刻,他環視眾人一眼,笑了一聲:“在我朝,佩劍是官員和有功名讀書人的特權,監生自然也可以,但時至今日,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越來越多,坊間甚至用百無一用是書生這話來罵人,佩劍的人越來越少了。”

  他頓了一頓,隨即呵呵笑道:“從前,讀書人上馬治軍,下馬管民,出將入相。婁師德進士及第應猛士舉,李青蓮書生仗劍走天涯,辛稼軒投筆從戎矢志北定中原,本朝初年,這樣的前輩也很多,只是到了現在,讀死書,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漸漸多了。”

  聽到這裡,門口兩個悄然而至,打算挑刺的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國子博士頓時臉色發黑,當即拂袖而去。而和他們迎面撞上的繩愆廳監丞徐黑逹,因為剛到,完全不知道張壽剛剛在裡頭說了什麼,猶豫片刻,他到底還是悄然上前,站在了門後一角旁聽。

  四皇子卻沒有注意到門外的閒人,眼睛閃亮地問道:“老師,那您佩劍是為了倣傚前賢?”

  張壽很喜歡虎頭虎腦卻又有個性衝動的四皇子,聞聽此言就笑道:“這把劍是別人指名送給我的,用了精緻的錦盒包裹,但卻沒有劍鞘。我想,人家大概是想告訴我,做人就要如同一把劍似的,一往無前,鋒銳無匹。所以我特意定製了劍鞘,隨身佩帶。”

  三皇子和四皇子年紀太小,沒聽懂張壽這話的意思,但很多監生卻聽懂了——至於沒聽明白的,自然有鄰桌的人悄悄解釋。不消一會兒,上百號人便已然明了張壽傳達的訊息,一時全都生出了一種唯恐天下不亂的看熱鬧心思。

  不知道是誰送了一把無鞘之劍,去威脅這位新官上任才沒多久的國子博士!可張壽不但沒在意,還把劍加了個劍鞘隨身佩帶……這可是挑釁啊!

  在半山堂混了個旁聽資格的陸三郎眼神閃爍,忍了又忍,聽到張壽輕輕敲響了桌上的銅鈴,這才悻悻閉上了嘴,心裡卻尋思著回頭找張琛,看看兩人能不能聯手,把那個膽敢送劍威脅的傢伙深挖出來。

  既然被皇帝和葛先生都誇了一通,他得做點實事……竹林裡頭擒殺亂軍的功勞畢竟是騙人的,他和張琛兩個人加一塊也沒做什麼!

  這一天的課,張壽就順著四皇子剛剛的問題,拿出婁師德來舉例,講了這位進士出身的宰相波瀾起伏的一生,卻又著重點出了唾面自乾的典故。

  一堂講史課完結,他不知不覺就拖了堂……可發現其他人沒在意,他就接著又上了一堂自然課。和之前一樣,他深入淺出地解釋了一些自然現象,又找人上來做了幾個實驗,這才結束了一上午的課。

  然而,當他宣佈了午休,隨即走出半山堂之後,卻只聽身後一聲老師,扭頭一看,卻只見四皇子急急忙忙衝了出來:“老師,婁師德幹嘛要唾面自乾?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張壽頓時一樂。他就知道,他在這半山堂不特意講四書五經,但皇帝未必不會請別人給兩位皇子補上這些。說不定,在這正式入學之前,兄弟倆就學過不少了。而這時候,三皇子竟然也匆匆追了出來,上前之後卻沒發問,而是偷偷拽了拽四皇子的袖子。

  張壽剛剛在課堂裡還等著有人就這個成語提問,卻沒想到這個問題卻拖到了課後。抬頭看見半山堂門口,那些本待去附近覓食的監生們似乎在那探頭探腦,他就索性直言做了解答。

  “因為婁師德遇到的,是有史以來最難伺候的一位皇帝,而這位皇帝,還是有史以來唯一的一位女皇帝。她擅長用人,卻也為人多疑,文臣武將,能得善終的極少,尤其是獨當一面的帥才,如裴行儉、王方翼、黑齒常之……一個個或貶或死,只有婁師德得到善終。”

  見四皇子似乎還有些茫然,張壽就溫和地笑道:“簡單一點說,婁師德沒有遇到四皇子您父皇那樣寬厚的明主,所以,如果他不能小心隱忍,而是因大富大貴而恣意飛揚,那麼他早就死了。所以,唾面自乾這四個字,不是形容寬容忍讓的品格,而是誇讚審時度勢的智慧。”

  半山堂中,聽到這話的陸三郎眼神閃爍,直到三皇子和四皇子那些隨從侍衛簇擁了兩人離去——年紀和其他監生相差懸殊的他們並沒有每天都留下參加下午其他半山堂監生們那千奇百怪的選修課。據他打聽,這是太后堅持下,皇帝不得不退讓的。

  直到大多數監生或若有所思,或若無其事地離去,他這才悄然溜出半山堂。

  結果,他迎面撞上了從半山堂側面踱步過來的徐黑子!

  兩人迎面打了個照面,陸三郎不自然地拱了拱手算是見禮,可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只希望趕緊躲開這瘟神,可徐黑子一點頭後,走路姿勢竟是有些不太自然。直到感覺莫名其妙的他找到了張壽在國子監的臨時號舍,他才突然恍然大悟。

  徐黑子難不成是站了一早上,之前一直都在偷聽張壽給他們講的課?

  找到張壽的號舍,預備敲門時,陸三郎心情還有些唏噓。他放棄條件豪奢的家裡不住,忍受國子監的蝸居,那是因為他不想對著老爹那張臉,可張壽呢?趙國公府對這個準女婿根本就已經快當成半個兒子了,朱瑩又明擺著對張壽喜歡得不得了,人居然還願意住在國子監。

  人比人,真是氣死人……

  可陸三郎兩個指頭放在門上正打算敲下去,那扇房門突然就打開了。嚇了一跳的他險些兩根手指敲在了張壽的腦袋上,好在縮回得還算及時。

  張壽剛剛是聽到門外有異樣動靜,所以開門看看,卻沒料到陸三郎突然殺來。見小胖子和自己大眼瞪小眼之後,他就笑問道:“你這是想上我這蹭午飯?好靈的鼻子!”

  “咦!”陸三郎趕緊使勁吸了兩口氣,等聞到面前那號舍裡果然飄出了一股說不出的香氣,他才趕緊涎著臉道,“只是剛巧碰上。小先生,您這真會過日子,居然還自己在號舍裡做好吃的……”

  “我就算想做,那也得有食材才行!”張壽對陸三郎這拍馬屁的功底早已經免疫了,索性直截了當地說,“見者有份,進來吧,把門關了!”

  “是是是。”陸三郎頓時嘿然一笑,趕緊跟著張壽進了屋子,又關好了門。

  等看清楚屋子中間恰是一個銅火鍋,旁邊攢珠似的一個個盤子裡盛著各種素材葷菜,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大中午的,小先生居然在涮鍋!”

  “瑩瑩特意讓阿六送來的,那小子連面都不露,找了個雜役給我送到號舍裡,自己也不知道跑哪鑽沙去了。我一個人哪吃得了這許多,總不能浪費了這大好食材。正好你撞上,就算便宜你了。”張壽說著又輕描淡寫地補充道,“正好我也有事問你。”

  陸三郎正一面數桌子上那一個個碗盤到底要幾個三四層的食盒才能裝下,阿六到底是怎麼提來的,一面想朱瑩那種暴脾氣的千金大小姐居然也會有這麼體貼的時候,雖說他從來沒有真正去追求過朱瑩,只不過裝個樣子,心裡也不知不覺有些酸溜溜的。

  朱大小姐也就算了,怎麼就沒有別的女郎慧眼識珠認出我的好呢?我雖然胖了點,可現在好歹也是皇帝親口稱讚的有天賦小胖子……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3
第一百二十九章 陸三胖求萌妹子

  等聽到張壽有話問自己,陸三郎這才從那怨艾中回過神,趕緊抬起了頭:“小先生有事要問我?什麼事?”

  “邊吃邊說話,一上午課上下來,也餓了,我這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

  張壽說著就坐下,見陸三郎立刻答應一聲毫不扭捏地在他對面坐了,袖子一卷就撈起筷子開始往裡頭下羊肉,他也動手下了幾片冬瓜,幾片鴨血,隨即問道:“你之前那家三三書坊怎麼經營的?”

  陸三郎沒想到張壽竟然問這個,剛燙好一片羊肉塞到嘴裡的他險些被燙著了。等好容易吸著涼氣吞下了肉,他又趕緊自己倒了一杯茶,這才抬起頭來,得意洋洋地說:“我從前是想向我爹證明自己有能耐,所以京城開了家書坊,雇了幾個讀書人寫傳奇本子。”

  他說著便眉飛色舞,筷子都跟著舞動了起來:“太祖皇帝不是寫過西遊記嗎?當時是好久才從宮裡流出來一章,那真是京城紙貴。我這人雖說沒有寫書的本事,看書的品味還是有的,所以我花了三年時間暗訪了好多書生,這才雇下了這些人。”

  “別看葛祖師他們這樣的人名氣大,要說真賣得好的書……嘿,除卻四書五經那些書以及註解,就數我這些小說話本!朱大小姐大概不知道,她改的杜十娘那本書,那也是我這書坊印的!嘿,她可大方了,印那麼一千本書,給了好大一筆錢。”

  張壽頓時笑了,如此說來,陸三郎竟然算是大明小說行業的知名出版人麼?

  怪不得那幫翠筠間的紈袴子,幫葛雍印書印到最後,生意都被陸三郎兜攬去了!

  他也涮了幾片羊肉蘸麻醬吃了,又問道:“除了書坊,你還有什麼其他產業?”

  要是別人,陸三郎還真懶得炫耀——那些世家子裡,張琛這樣的純粹靠家裡的錢過活,張武張陸這樣不受寵的則是四處打秋風,他和這些人說自食其力,自給自足,日後做出點成績讓家裡瞧瞧,簡直是對牛彈琴。可張壽不同,他很願意在對方面前多多顯擺一下自己。

  他慇勤地給張壽斟了一杯茶,這才嘿嘿笑了一聲:“小先生你可別不信,這京城人道是風雅之地的聽雨小築,那裡頭有我四成股。”

  雖說是故意炫耀,可眼見張壽有些茫然,陸三胖不禁懊惱地想要拍自己的腦門。張壽這才剛到京城幾天,就被皇帝給塞進了國子監,怎麼會去那種地方?想到張壽雖說容貌才學全都在自己之上,但在見識上卻絕對比不上自己,他精神大振,連忙繪聲繪色地解釋。

  “小先生,那是聽琴吟詩,欣賞歌舞的高雅地方。別說京城那些達官顯貴,就連到京城來趕考的那些才子,也往往會以在聽雨小築聽上一曲為榮。聽琴對弈,書畫談詩,就之前半山堂下午那兩堂課,若不是小先生你嚴令在前,說不定會有人動念從聽雨小築請人來。”

  剛剛裝作聽不懂的張壽,其實早就心中瞭然。這種起名相當玄虛的地方,十有八九就是打著高雅幌子做皮肉交易的場所——嗯,也可以說得更好聽一點,不是皮肉交易,是靈肉交易,在肉體關係之前,先來一段所謂靈魂的交流。

  當然,在這種地方,多半也存在那種賣藝不賣身的清倌人。

  他還沒說話,陸三郎就已經神秘兮兮地說:“小先生要不要我趕明兒帶你去見識見識?”

  “哦,可以。”張壽淡定地點了點頭,“既然是這樣的風雅之地,回頭叫上瑩瑩一起。”

  正吞下一塊羊肉的陸三郎差點被噎死。

  叫上……朱瑩?張壽到底知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就算聽雨小築中絕對不會像那些低層的青樓楚館一般,到處都是濃妝豔抹花枝招展的女人,確實是談風雅,講風趣,你情我願……甚至絕不會留男人過夜,可本質上卻是尋歡作樂之地!

  朱大小姐在京城風月界那是出了名的惡客,想當初她女扮男裝去晃悠了一圈,一位風雅高貴裙下之臣無數的花魁哭哭啼啼成了商人妾,一位八面玲瓏周旋於數位貴介公子之間的行首匆忙自己贖身許了一個窮書生,反正那真是雞飛狗跳。

  當然,那也是因為,那兩位紅極一時的青樓美人迷住的人當中,恰有一個朱二……

  於是,按著胸口好容易把食物吞嚥下去,隨後又喝了一口熱茶定神的陸三郎,連忙滿臉堆笑地說:“是我想岔了,那種附庸風雅的地方,怎麼適合小先生您這種仙風道骨的真正謫仙人去?咱們還是回頭去雲中觀吧,那是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去過的……”

  張壽卻不吃陸三郎這一套,見他顯然被自己說要帶朱瑩同行的話給嚇住了,他就好整以暇地打斷道:“我更好奇的是,那種達官顯貴和文人墨客都趨之若鶩的地方,你怎麼拿到的四成乾股?”

  “這個麼……”

  沒想到張壽感興趣的是這個,陸三郎頓時眼珠子亂轉,剛剛還覺得鮮嫩的羊肉,美味的菜蔬,此時全都沒有一點味道了,心裡滿是後悔。吹捧吹捧自己的三三書坊那就夠了,寫傳奇話本這種事,並不拘泥聖賢書的張壽肯定無所謂,可那種風月場所他拿出來吹什麼吹?

  如果他剛剛真的成功蠱惑了張壽,他敢保證,只要他和張壽在聽雨小築一露面,回頭朱瑩就絕對會打上門來,那就是潑天的禍事了!

  他想了又想,考慮到聽雨小築四個字出現在朱瑩耳中的後果,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地說:“聽雨小築的主人,尋常人都以為是京城第一有錢人萬元寶,可實際上,那傢伙背後是有人的。渭南伯張康這個人,小先生你聽說過嗎?”

  姓張的……唔,當初朱瑩提過。記得還是個真名如今已經少有人記得的蠻人,救過睿宗皇帝幾次,甚至為此身負重傷?張壽一面想,一面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自己究竟知道多少。

  而陸三郎既然知道張壽聽過這個名字,他那到了嘴邊的驚天地泣鬼神故事,也就不得不省略了下來,只乾笑道:“總之,我陰差陽錯救了渭南伯張康一命,他本來想把聽雨小築全都轉給我的,我死活不肯要,他覺得我挺仗義的,就把聽雨小築的四成股子送了給我。”

  一個蠻人出身的勳貴,如今卻經營著整個大明帝都最高雅的風月之地?

  張壽怎麼想怎麼覺得滑稽,但緊跟著卻更覺得,陸家小胖子實在是一個很聰明很知足的人。換成大多數人,別人基於救命之恩回贈的東西,又是在京城如此名聲赫赫的所在,說不定心安理得,興高采烈地接受了下來。

  他撈起一片鮮嫩的鴨血,若有所思地吃了,這才笑問道:“照這麼說,那聽雨小築應該是按照你分到的四成股子,定期給你送利錢?那可是很大的一筆錢,你這個人表面看荒唐,實則卻很聰明,不是那些縱情聲色揮霍無度的傢伙,錢都花在哪了?”

  雖說從小就被人戳脊樑骨的陸三郎,近些日子得到過許多誇讚,但此時聽到張壽讚他聰明,想到人家正是第一個慧眼識珠的人,陸三郎還是不由得眉開眼笑。

  “小先生,你可得為我保密,我從來沒告訴過其他人。我可不像張琛那種自大的敗家子,成天帶著人前呼後擁,我這錢一點都沒亂花。”

  他頓了一頓,隨即得意洋洋炫耀道:“第一年的分紅,我那書坊從一家變成了四家,同時從最初的四個書生,到後來的二十個書生,就這樣錢還沒花完,我又買了近郊兩百畝地。”

  “第二年的分紅和書坊的出息還有田莊的錢加在一塊,比第一年多了快一半。我本來還想買地,可想著父母在,萬一我置私產太多,回頭被我爹發現,他一心偏向我兩個哥哥,我就虧大了,所以,我在前門大街買了兩家鋪子,請渭南伯幫忙找了家穩妥錢莊存著剩下的錢。”

  “要知道,錢莊裡是憑票即兌,不記名,誰也不知道那錢是我的。”

  陸三郎說著便沖張壽樂呵呵一笑:“感謝太祖皇帝,錢莊存錢還有利息,光是那點錢再加上我娘私底下貼補我的零花,就夠我每年開銷了。現如今第三年的分紅還沒到手,要知道,聽雨小築這五年一年比一年紅紅火火,我估摸著我拿到手的錢能有這個數!”

  見陸三郎得瑟地直接伸出了五根手指頭,張壽不禁暗嘆,這小胖子還真是有錢之後還能繼續腦袋清醒。在這個父母在不允許置私產的年代,置產太多,那很可能是為兄弟作嫁衣裳。

  他沖陸三郎豎起了大拇指,隨即說:“如今你從浪子搖身一變成了天才,卻又從家裡搬了出來,和你爹確實鬧得太僵了。你得好好打算將來,不要一味賭氣慪氣。”

  說到將來,陸三郎頓時拉長了臉,財產他不擔心,他現在擔心的是婚姻!

  當初,他自以為假裝追求朱瑩裝得很好,孰料被老爹耍得團團轉,他現在想想都覺得恥辱。而且,他這浪子回頭的名聲傳出去這麼久了,也沒聽到哪家女郎看上他的風聲!

  於是,陸三郎完全忘記,自己來找張壽,是為了自告奮勇,設法找出送劍威脅張壽的幕後主使,自顧自地鬱悶上了。

  “我最恨的就是這年頭成親離不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娘那邊好辦,我一想到我爹要是再使什麼幺蛾子,我就得被摁著頭娶哪家見都沒見過姑娘,我就煩到死,要不我也不會從家裡搬出來!”說到這,他突然想到了當初在翠筠間時,威逼利誘某些人打探到的某個傳聞。

  那時候張壽還扮成老先生的時候,據說曾答允過某幾個人,為他們物色合適的親事?

  他一下子兩眼放光,壓根顧不得吃了,兩隻眼睛死死瞪著張壽:“天地君親師,我家老爹好像挺怕小先生你的,要不,你給我找一門牢靠的親事?我要求不高,姑娘沒錢沒門第都不要緊,只要天真可愛,對我好,肯和我過日子就行!”

  這不就是想找一個天真萌妹子嗎?

  張壽頓時啼笑皆非。我讓你打算將來,是希望說服你這個有錢人回頭拿到今年的紅利,給我這個窮光蛋來一筆天使投資,怎麼說著說著就變成要負責給你做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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