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929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5
第一百四十章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如果換成從前,聽到秦園張公子親自過來探問趙園狀況,李媽媽一定會理所當然地認為,肯定是那個被慣壞了的秦國公獨子張琛又來對大小姐大獻慇勤了,接下來她就不得不頭疼地尋思如何把人搪塞敷衍回去。可此時此刻,她的第一反應卻是……側頭去看張壽!

  她一直都很驚嘆,就算有葛雍這個老師,張壽居然真能讓張琛這個情敵服氣!

  而這時候,她就只見張壽笑問道:“是張琛嗎?”

  “正是。”那家將答話時,忍不住還抬頭偷瞥了一眼張壽,隨即迅速低下了頭,“張公子聽說壽公子和大小姐全都在,就說想見見壽公子。”

  “他居然也正好來海淀園子裡住,這還真巧。”

  張壽說著就看了李媽媽一眼,李媽媽何等乖覺的人,連忙笑道:“我們家和秦國公張家也算是世交,再加上張公子又是壽公子您的學生,當然應該請進來說話。這樣吧,我去大小姐那兒看看,也對她說道一聲張公子過來的事。”

  只是剎那間,本想從張壽口中問問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李媽媽就改了主意,見那進來稟報的家將匆匆出去,她更是隱約覺著,張琛會在這時候過來,恐怕不一定是昨天晚上這趙園的動靜驚動了對方,而很有可能是她此番過來時,還帶了幾十個家將家丁的緣故。

  要知道,她這一行幾十個人,之前剛好路過了和趙園相距不遠的秦園,如果張琛那時候本想出門的話,發覺這動靜,順道跟過來看看,那自然一點都不奇怪。

  李媽媽匆匆趕去了曉翠堂,那家將也連忙出去,不一會兒就帶了張琛過來。

  雖說明明知道張壽在趙園,可打照面的時候,想到這是朱家的別院,張壽卻猶如主人似的住在這兒,朱家下人甚至都不以為奇,和朱瑩那關係顯然已經是鐵板釘釘,想到自己當初對朱瑩那一腔心思全都白費,張琛到底有點心情鬱悶,好一會兒才無精打采地叫了一聲老師。

  他如今是半山堂的齋長,張壽則是管著半山堂的國子博士,師生關係比從前更名正言順。

  張壽親自點了張琛為齋長,此時只當沒瞧見張琛那低落的表情,因笑道:“這大門口不是說話的地方,瑩瑩這會兒在曉翠堂中發落人,我們去沁芳亭好了。”

  趙園外頭守著幾十個如臨大敵的家丁家將,而進了趙園,張琛發現偌大的地方幾乎瞧不見什麼人影,心中早就覺得狐疑,因此,張壽既然這麼說,他猶豫片刻就點了點頭。

  往年他也是來過趙園的,此時他跟著張壽,沿那條曲徑通幽的小徑熟門熟路穿過假山,來到沁芳亭前時,他就忍不住問了出來。

  “趙園中這是出了什麼事?”

  “昨天晚上在園子裡發現了臨海大營死裡逃生的兩個叛賊,鬧了一場,後來瑩瑩生怕有什麼萬一,抄檢了一夜。趙園畢竟在京外,她生怕有人和叛賊勾結,就這後半宿,查出來很多烏七八糟的東西,所以這會兒曉翠堂裡應該正一片鬼哭狼嚎。”

  張壽言簡意賅地說明了一下,卻是絕口不提別人盯上了自己這種內情,更沒說朱瑩因為安神香的效果,其實睡到了一大清早。果不其然,張琛先是吃了一驚,隨即便勃然大怒。

  尤其是當此時此刻西邊的曉翠堂裡無巧不巧隱約傳來了求饒聲和慘叫聲時,正好聽到的他就更按捺不住了。

  “好大的膽子!”

  要說誰對臨海大營的叛賊最痛恨,那麼,絕對是張琛莫屬,朝中無論皇帝還是其他官員們全都要往後站。想當初他“仗義執言”,揭破了臨海大營裡的某些黑暗勾當,就這被不少人當成眼中釘肉中刺,而之前丁亥那伙叛軍去翠筠間更是主要衝著他去的。

  因此,一想到那一次被丁亥逼得險些丟醜,怒火中燒的張琛已經忘了自己剛剛才坐下來,蹭得站起身,義無反顧地說:“我也是偶爾出城到園子裡散散心,平常都是那些下人打理內外,說不定秦園裡也有一兩個害群之馬……不行,我也要立刻回去好好整治一下內外!”

  再一想昨夜若是叛賊也竄入了他家的秦園,自己很可能在自家地盤上被那些叛賊羞辱,張琛就覺得一股邪火在四肢百骸中竄動。他生硬地朝著張壽拱了拱手,隨即扭頭就走。當快步衝出南邊趙園大門口時,他就二話不說地伸手叫來了隨行護衛。

  自從那次在翠筠間遇險,哪怕在京城時,他但凡出門必要帶上八個武藝高強的護衛家將,這次趁著國子監半山堂休沐,他出城到秦園小住,更是一口氣帶了二十四個人!

  “全都給我打起精神來!有臨海大營的漏網之魚在附近出沒,跟我回去把秦園好好搜撿一遍,以防萬一!”

  遠遠目送張琛離開,張壽就知道,自己這三言兩語算是奏效了。他來到大門口,見李媽媽帶來的一群家丁家將不但留著人盡職盡責地守在那兒,而且從大門口開始,沿著圍牆隔一段距離就守著一個人,分明是嚴防有人趁機脫逃,他就招手叫了其中一個家將過來。

  “趙園和秦園附近,應該還有其他不少園子吧?”得到了一個肯定的回覆之後,他就又吩咐道,“你們撥出兩三個人去打聽一下,這些園子裡哪些是正好京中主人過來住的。打聽到之後,你們就順便提醒一聲,說有臨海大營叛賊在附近出沒,然後拿趙園和秦園舉個例子。”

  被叫來的那個家將登時心中瞭然。若只是趙園這麼一亂,回頭也不知道有多少盆髒水潑過來,可如果其他各家園子也來一場大抄檢,那麼就算最終各家查出點什麼誰也不知道,但至少趙園這場騷亂就不會那麼顯眼了。他當下畢恭畢敬答應了一聲,立時就趕出了門去。

  當朱瑩身心俱疲地帶著李媽媽出了曉翠堂時,得到的便是海淀附近十幾個園子,以秦園為首,全都在雞飛狗跳大搜大檢的消息。朱瑩滿面茫然,而李媽媽想到剛剛張琛來找張壽的事,立刻意識到這對於趙國公府來說,確實是最好的分謗。

  她連忙低聲說道:“應該是壽公子對張琛說了些什麼。”

  “是阿壽……”剛剛一口氣或輕或重發落了二三十個人,朱瑩只覺得到現在太陽穴還突突直跳。她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非常懊惱地說,“阿壽真是被我連累了,昨天晚上才冒了一次險,今天就又幫我想主意!從融水村到現在,都是因為我,給他帶去了多少麻煩!”

  “大小姐怎麼能這麼說!”李媽媽知道朱瑩看似開朗,但一旦事涉身邊親近人,她卻常常鑽牛角尖,趕緊勸解道,“若不是遇到大小姐,壽公子也許就會一直呆在那小小的村子,世人哪裡會知道他的才華?如今他是皇上親口點的國子博士,就連皇子也要叫他一聲老師。”

  見朱瑩總算是表情鬆動了一點,李媽媽連忙趁熱打鐵地說:“昨夜他以身犯險,但到底是促成了叛賊被生擒活捉。以皇上對他的一貫態度,說不定又要給他陞官。大小姐您要是覺得心裡過意不去,回頭好好督促阿六練好劍術,壽公子日後學會了,也就防身有術了。”

  有些悶悶不樂地嗯了一聲,朱瑩便徑直往暖香塢去找張壽,誰知卻撲了個空。屋子裡空空蕩蕩,別說人了,鬼都不見一隻。待要找人詢問,她才想起,趙園被她狠狠清洗了一回,如今非戰鬥性減員三分之一,剩下的人都被她勒令回房裡呆著了!

  趙園這麼大的地方,她上哪去找人?

  就在這時候,朱瑩突然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小姐!”

  循聲抬頭望去,她就只見阿六竟是不知什麼時候蹲在了牆頭。還不等她發火,少年就一字一句地認真說道:“少爺在大門口茶房,說請您一塊去秦園。”

  滿頭霧水的朱瑩來不及細想,立刻匆匆往外趕。當來到大門口左手邊的茶房時,她就只見張壽正坐在門房們往日嘮嗑時常常坐著的長凳上,神情輕鬆自如,直到她上前方才站起身。

  “阿壽,我們去秦園幹什麼?我聽說張琛從這回去就搜撿秦園,不只是秦園,鄰近各家園子聽說都在那緊急搜撿盤查,亂成一鍋粥了。”

  “就因為如此,趙園作為率先傳出消息的地方,也得有個相應的慰問和表示啊。我們去一趟秦園,告訴張琛,我們這抄檢出了什麼結果,發落了多少人,主動張揚一下家醜,其他那些因為我們遞過去的消息而不得不大動干戈的人家,也就能少幾分怨氣,不是麼?”

  只一細想,朱大小姐就恍然大悟。一回頭發現阿六不知道什麼時候把他們三人的馬匹也給牽了出來,她也就不耐煩派人再去找李媽媽,當即叫來門口一個家將,吩咐給李媽媽捎個信,隨即就立刻躍上了馬背,眼看張壽在阿六托扶下上了馬,她就立刻使勁一抖韁繩。

  “快,我們走!”

  正如剛剛李媽媽一行人前腳剛到,張琛就追來了一樣,張壽和朱瑩阿六從趙園出發,策馬小跑不到半盞茶功夫,就已經到了同樣在湖邊圈了老大一塊地的秦園大門口。還沒等他們下馬,裡頭就傳來了張琛那憤怒的咆哮。

  “私藏兵器,還有來路不明的金銀古董,這也就算了……秦園裡竟然多出了不在名冊上的人,而且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七個,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5
第一百四十一章 甩鍋和背鍋

  秦園大門口,張壽和朱瑩就只見裡頭那一條青石甬道上正跪著一排人,人人都耷拉著腦袋,衣衫都是一樣的形制。可只憑剛剛張琛那憤怒的聲音,他們就知道,這些人就是張琛憤怒的主要原因。

  用一句易於理解的話來說,這些人都不是秦園,又或者說秦國公府的在編人員。

  果然,下一刻,張琛的聲音就一下子提高了不止一個八度:“私自容留外人?你信不信朝中那些嗡嗡嗡的御史逮著機會就敢參咱們家一個私納亡命?簡直無法無天!全都給我綁了,綁嚴實一點,然後給我送順天府衙,就說他們……”

  對於送順天府衙的時候給這些人安設什麼罪名,張琛卻一下子卡住了。他對律例這玩意實在是不怎麼熟悉,此時聽到一陣哭天搶地的求饒,他卻不但沒有大發慈悲,反而打手勢命令堵嘴。可他越是冥思苦想罪名,就越覺得煩躁,越煩躁就越怒火高熾。

  恰正在此時,他聽到外間傳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不在秦園名冊上卻莫名其妙在秦園裡頭,那自然是擅闖民宅,圖謀竊盜。”

  “沒錯,擅闖民宅,圖謀竊盜!”張琛附和了一句,隨即才立刻看向了門外。

  發現是張壽和朱瑩聯袂而來,他連忙丟下馬鞭迎上前去。還不等他開口,朱瑩就搶著說道:“我家之前也是,查出來被外人矇混了進來,而且那幫我之前還以為兢兢業業的下人,有藏污納垢的,有私做賬目的,有鬼混的,更有竊盜的……反正什麼烏七八糟的人都有!”

  得知趙園中也是這麼一個狀況,不僅僅是自家出了糟心事,張琛的臉色終於和緩了一些。

  而朱瑩又接著說道:“我一早上在曉翠堂眼看板子打得劈啪作響,一口氣把十幾個人攆去了石場和煤場,又連好些跟過我爹的老人也給一併發落了,現在想想也覺得心裡難受。不過,早發現總比晚發現好,否則日後不知道會是個什麼光景。”

  “我這也已經抽了十幾個人的鞭子,而這揪出來的七個外人,要按照我的性子,恨不得把石頭綁腳沉了海子,至不濟也狠狠抽一頓!”張琛說著便氣不打一處來,“家裡那些人平日裡在我面前全都畢恭畢敬的,誰知道背後會引外人進來,私設賭局聚眾濫賭!”

  朱瑩瞥了一眼張壽,見他在剛剛給張琛提了個醒之後,就不做聲了,此時也是一樣,她就只好開口說道:“聽說其他各家接到我家的消息也都在查檢,所以我打算和阿壽去各家轉一圈,順便賠個禮。畢竟,事情也是從我家而起。”

  “那我也一塊陪著去好了!”張琛那是想到什麼就做的性子,當即竟是忘了自家的雞飛狗跳都還沒徹底平定,“萬一有人沒把你家的提醒當一回事,那我也好提醒他們一聲。我這就真的審出了一個從前和臨海大營叛賊有過勾連的傢伙,還常常洩漏我的行蹤,簡直混賬!”

  於是,跟在朱瑩和張琛身後的張壽,淡定地眼看著京城頂尖的千金大小姐連同世家貴公子聯袂出馬,旋風似的在鄰近各家園子裡颳起了一場絕大的風暴。

  鑑於如今恰是一年之中最後一個適合在海淀莊園小住的時節,各家園子裡大約一半是有主的,再加上叛賊兩個字非同小可,所以少說也有三分之一的園子聽了朱家的傳話,在急急忙忙地抄檢整頓。

  尤其是朱瑩和張琛親自蒞臨,不怕家醜外揚,唾沫星子亂飛地形容了一番亂象之後,大多數人家甚至還加大了力度。

  至於剩下的三分之二,一多半是主人不在,但看園子的總管也是慌忙開始隱秘並快速地敲打整頓,乃至於毀滅證據;而剩下的一小半,也虛應故事地少許處置了幾樁小事。

  反正,等這一日傍晚,張壽和朱瑩約了張琛一塊回京時,整個海淀區域的名門莊園,那就如同颱風過境似的被狠狠掃蕩了一遍,也不知道多少人在淒淒慘慘慼慼地被嚴厲發落時,詛咒趙國公府和秦國公府吃飽了撐著沒事幹。誰都沒想到,這只是張壽的甩鍋。

  而由於這些名園的主人不僅僅是勳貴,還有不少文官——這其中便有家境殷實的陸尚書,以及家境清貧,卻被皇帝賜予園林的幾位大學士和高官大佬。就算消息也傳回了京城,但一貫嗅覺最靈敏的御史們,也因為牽涉到文武至少十幾二十位大佬而不敢妄動。

  阜成門內,當張壽這一行人剛被查驗的守卒畢恭畢敬放進去之後,就有幾個身穿皂衣的差役迎了上來。領頭恭恭敬敬地行禮問好後,刑房捕頭林老虎就賠笑說道:“張博士,我家大人剛收監了那兩個叛賊,他讓小的給您帶一句話。”

  雖說朱瑩那不悅的目光有若實質,張琛那眼神也分明有些惱火,可再大的貴人,也頂不住現管的府尹大人,因此林老虎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他知道這裡是人來人往的城門口,於是索性又上前了兩步,隨即進一步壓低了聲音。

  “王大尹說,張博士您這一趟出城,順天府衙牢房裡先是關了一個宗室,緊跟著又被人扔過來兩個臨海大營的叛賊。緊跟著還有幾家莊園送來了一堆所謂擅闖民宅的不法之徒。順天府衙監牢就算地方再大,再這樣下去也要關不下了!”

  “關阿壽什麼事,都是別人招惹他的!”朱瑩頓時氣惱得幫忙辯解,可緊跟著,林老虎又轉向了她和張琛。

  “朱大小姐,張公子,王大尹還說,他也知道這事不怪張博士,因為歸根結底,如今這各種官司案子層出不窮,大多要歸結到您二位身上。勞煩二位安分守己一些行嗎?否則年關歲末他老人家實在是太忙,到時候指不定因為忙昏了頭,誤傷了兩府裡頭的誰誰誰。”

  這個誰誰誰不用特別指代,朱瑩和張琛就都能明白。誰家頭上沒幾個蝨子,朱家有個從前成天在外闖禍的朱二,至於張家……不說別人,張琛從前自己就沒少闖禍!至於打著主家名義胡作非為的豪奴,那更是很難禁絕。

  就算心裡再不痛快,礙於王大頭實在是鐵面名聲遠颺,再加上剛剛這話其實也沒說錯,朱瑩和張琛卻都沉著臉沒做聲。

  而當林老虎畢恭畢敬行禮帶人準備告退時,張壽卻突然出聲說道:“勞煩給王大尹帶個話。我也不想的,可事情既然都被推給了王大尹,他這位大忙人能者多勞,只當是大掃除吧!古人云,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對他來說,一京不掃,何以掃朝堂?”

  林老虎迅速環視左右,確定帶來的都是心腹差役,應該都不敢亂說話,他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但心裡卻忍不住犯嘀咕。

  張壽這位國子監博士怎麼會知道王傑的心願?就連他,也是偶爾一次聽宋推官提起過府尹大人的這句原話,一京不掃,何以掃朝堂?

  不過他只要面前這三位得罪不起的別把氣撒在自己頭上,那就足夠了,當下便滿臉堆笑地一口答應了下來。然而,他這次還是沒有走成,因為張壽竟是又叫住了他。

  “對了,九章堂面試的名單,王大尹之前答應我說,這兩天就讓順天府衙派出差役把名單張貼出去,再一個個通知到位。但我忘了國子監畢竟是監生讀書和上課的地方,不適合用來面試,所以,我想借用一下貴方寶地,這件事也請你稟報一聲王大尹,就在府衙面試吧。”

  林老虎頓時愣住了。這招監生的事情,為什麼要借用順天府衙?莫非是……

  不用說了,自家府尹大人那張臉一黑,那是小孩兒都會被嚇哭,更不要說某些僥倖之徒!

  只不過,這一次林老虎很小心,他不敢滿口答應,只說回去一定轉達。等他一走,張琛頓時惱火地罵了一聲,但字句卻有些含糊不清。很顯然,張大公子很不希望有人聽到自己怎麼罵王大頭。他板著臉對張壽和朱瑩打了個招呼告辭,隨即就用力一鞭打算揮下。

  可還沒等他打馬狂奔,朱瑩就沒好氣地說:“京城街頭打馬狂奔那是犯忌的,小心王大頭拎你過去狂噴一頓!”

  張琛慌忙使勁一收勁頭,結果半道上拐了個彎的馬鞭險些打到自己。

  而瞧見他那狼狽的樣子,忍不住笑出聲的朱瑩這才心情好了許多。眼看張琛慍怒地策馬小跑離去,她咯咯一笑,斜睨張壽道:“阿壽,今晚你回國子監,還是……”

  “當然是回去看我娘。”張壽若無其事地聳了聳肩,笑吟吟地說,“如何,你也來做個客?我今天心情不太好,所以打算做點好吃的犒勞犒勞自己!”

  朱瑩微微一愣,隨即便喜笑顏開:“好,你可得等我,我回府和祖母和娘先說一聲,然後就去你家!”

  張壽笑著點了點頭,隨即卻在心裡想,無論是求萌妹子的陸三胖,還有其他幾個希望求門當戶對婚姻的貴介子弟,也該請朱瑩出面動腦筋給他們做做媒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5
第一百四十二章 母親

  一頓豐盛的晚飯之後,送了興高采烈的朱瑩離開,當張壽關上院門時,他想到剛剛朱瑩對做媒的事興致勃勃的樣子,忍不住莞爾。要知道,剛剛晚飯時,他和朱瑩商量之後發現了一個問題,朱瑩平日確實也和一些千金大小姐來往,但是……那些姑娘們層次都太高!

  也就是說,如果是命中注定要繼承秦國公爵位的張琛,那麼和這些名門千金自然門當戶對,而無論陸三郎還是張武張陸乃至於其他人……對不住,他們的家世也許還算足夠,但他們在家中不是長子,也不是受器重的兒子,沒功名沒出身,那些千金大小姐多數瞧不中他們。

  所以,很少去參加什麼遊園會、茶會、賞花之類的朱瑩,已然決定主動出擊,至於那些個還算相處不錯的千金貴女,她也打算去探探口風——畢竟陸三郎如今是皇帝親口稱讚過的天才小胖子,也許有人會喜歡他呢?

  越想越覺得有趣,張壽忍不住喃喃自語道:“真不知道那些從前只是例行給趙國公府發帖子的人家,在看到瑩瑩登門參加什麼賞秋會賞花會的時候,是什麼反應……”

  “阿壽。”

  聽到聲音,張壽連忙轉身,卻只見是吳氏站在身後。他連忙歉意地說:“娘,難得休沐兩天,我還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自己和瑩瑩出去玩了,實在是對不住您。”

  “你長這麼大了,有那麼多事情要做,我也沒指望你一天到晚呆在家裡陪著我。男子漢大丈夫,本來就應該志在天下。可你說是帶瑩瑩出去賞秋,可我剛剛聽你們兩個說話,這趟出去,竟然不是去遊山玩水,而是去以身犯險,引蛇出洞的?”

  張壽從來沒見吳氏如此橫眉冷對的樣子,頓時暗叫糟糕。他正要解釋,可吳氏卻一時怒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條命來得多麼不容易,怎麼就捨得一次又一次拿去冒險?你要是有什麼閃失,你讓我拿什麼臉去面對……你娘?”

  吳氏頓了一頓,到底還是把那兩個字說了出來。見張壽麵色漸漸變了,她就苦笑一聲道:“如果我早知道你不單單是和瑩瑩去賞秋,而是去當什麼釣餌,我怎麼也不會放你出去的!你大了,我是管不了你,有些事,如今也是時候了該告訴你了。”

  見提著燈籠的吳氏不由分說地伸手拉住了他,張壽頓時生出了一種預感,繼之前裕妃對他說過一段當年之事的真相之後,吳氏只怕也準備對他說出她知道的那部分實情了。

  果然,進正房之前,吳氏見阿六正把張頭探腦的楊好和鄭虎給攆了回房,她也不在意,徑直拉了張壽進門。跨過門檻,她將手中的燈籠塞給了張壽,隨即又親自關好了房門,又下了門閂,這才轉過身來,正視著屋裡昏暗的燈光下,那個丰神俊朗的少年。

  哪怕當年在他睡著時,她不知道多少次仔仔細細端詳過他那清俊的臉,可她就是覺得百看不厭,此時也是一樣。她甚至忍不住想伸出手去,猶如小時候那樣摸一摸那下巴和眉眼,可最終手卻還是停在了半空中。

  “阿壽,你知道嗎?你能生在這個世上,是你娘拼了命的。”她頓了一頓,聲音一下子低沉了下來,“你小的時候,村裡很多人就私底下議論過,說我這樣普普通通的女子,卻能生出你這樣彷彿聚集了天地靈秀的兒子,不是你爹實在太出眾,就是我運氣太好。”

  見張壽彷彿有些發愣,吳氏這才拖著此刻猶如灌鉛的雙腿,一步步挪到椅子邊上,頹然跌坐:“其實,我根本就不是你的親生母親,所以你才不像我。我軟弱無能,當年若不是娘子收留,早就成了路邊餓殍,可你卻承襲了娘子那有擔當敢拚命的脾氣,所以才有今天。”

  儘管已經從裕妃那兒聽到過母親張寡婦人生最後時光的那段故事,可此時真正聽吳氏這另一個當事人提起,張壽還是覺得整個人有些恍惚。他沒有做聲,而是緩緩上前,就這麼默默站在了吳氏跟前。而吳氏沒有抬頭,只是自顧自地繼續講述。

  “外人都叫娘子張寡婦,她當然並不姓張,姓張的是你爹張秀才。娘子收留我的時候,他正在準備讀書應考,夫妻倆生活美滿。”

  “張秀才是個很有前途的讀書人,父母雙亡,卻還十八歲就考中了秀才。當一次路過看見披麻戴孝,剛給父親辦完喪事的娘子豁出去拿著鐮刀對抗要她嫁人的宗族長輩時,他就一下子動了心,好容易才成功娶了她回來。他們倆一個和氣,一個善良,都是最好的好人。”

  吳氏抬頭看著張壽,見他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專注地聽著自己說話,她覺得很欣慰。

  “我對你說,我家中開過織坊,其實那是假話。我從前在家裡的時候,是學過繡花,但那是因為家裡太窮,不做活就要挨打挨餓,要不是我拼了命學了一手繡藝,早就被親生爹娘賣了。可就算我那一手繡活能養家,那場雪災之後,家裡房子塌了,最後只活了我一個。”

  “娘子好心收留了我,我自然也拚命想回報。家務、灶上的事,我都會做,我還跟娘子學織補、界線、染色,娘子就靠著那個繡坊,一針一線,辛辛苦苦賺錢維持這個家,給你爹張秀才備考。在發現懷了你時,娘子就和張秀才說好,不論男女,都起名叫阿壽。”

  “可誰都沒想到,張秀才在備考時染了風寒,又被庸醫耽擱,不過半個月就去世了。街坊四鄰都說娘子命硬克親,娘子卻不哭不鬧,她說傷心垂淚對腹中胎兒不好,更對不起一直愛她護她的夫君。可是,不管是夫家還是娘家族中來鬧,她都寸步不讓。”

  “我真的沒想到,她留我在家裡繡一件別人高價定製的嫁衣,自己去寺中為即將降生的孩子祈福時,卻碰到了那樣一場天大的亂子。當她帶著那兩位夫人渾身浴血回來的時候,我簡直都快嚇呆了。而我更想不到的是,三個人一個接一個地臨產,偏那穩婆卻喝得爛醉。”

  說到這裡,吳氏已經渾身劇烈顫抖,幾乎再也無法說下去。

  而張壽通過她的話語,逐漸在心中刻畫出了一個堅韌善良的母親形象。他蹲下身子,雙手按在了吳氏膝頭,而下一刻,吳氏突然抬頭看向了他,隨即伸出手來一把將他死死抱住。

  “阿壽,娘子是拚死催了那爛醉的穩婆在她身上動了刀,這才把你最終平安生了下來!你不知道那時候有多亂,那兩位夫人生的都是女兒,可因為那穩婆昏頭轉向,最後連誰生了誰都分不出來,趙國公府的人找來時,那簡直都快氣得發瘋了!”

  聽到吳氏口口聲聲都只說是兩位夫人,張壽便隱隱有個猜測,只怕吳氏並不知道裕妃的身份。可等到吳氏居然告訴他說,九娘和裕妃生下女兒之後,竟是難以辨別誰是誰的,他就不由得愣住了。

  這是說,朱瑩和永平公主兩人,誰也不能確定哪個是皇家公主,那個是國公之女?

  怪不得當初太夫人暗示過他,所謂婚約,並沒有鐵板釘釘的文字,一方是他,另一方說是朱瑩也可,說是永平公主也可。朱瑩和永平公主從小就彼此看不順眼,難不成是這與生俱來的孽緣?又或者是,明顯心思更細膩的永平公主察覺到了這段隱情,所以才對朱瑩有敵意?

  他搖了搖頭,暫時制止自己繼續發散思維,緩緩站直身子,輕聲說道:“娘,如果這些舊事說出來很難受,那你就先不要說了。”

  吳氏微微一怔,隨即苦笑道:“我已經說了,娘子才是你的親生母親,我只不過是張家收留的一個無依無靠婢女,只不過是一個代替她看著你長大的外人而已,你還叫我娘?”

  見張壽沒說話,淚流滿面的她忍不住把臉埋入了雙手之中。

  “當瑩瑩去了村子之後,我一直都在問我自己,若不是我當年一念之差,總覺得趙國公府會不會覺得女兒身世有疑就想奪子,也許能讓你在趙國公府長大。如果不是我發現你讀書讀著讀著就越來越病弱,氣急敗壞趕走了啟蒙先生,也不至於趙國公府的人就不來了……”

  “如果不是瑩瑩第一次見你就慧眼識珠發覺你的好,你一直長在鄉間,豈不是白白被我耽誤了?可我實在是怕,所以我拚命告訴村子裡的人,如果發現你往外走,一定要攔著你,把你送回來。我害怕娘子拼了命留下來最寶貴的兒子,卻在我眼皮子底下丟了……”

  “娘,不要再說了,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張壽沉聲打斷了吳氏那形同自怨自艾的話,隨即一字一句地說:“生恩自然重如山,但養恩也一樣不可忘。娘,等今年冬至的時候,我會去拜祭母親的。還記得我曾經在你拜祭祖宗的時候說的話嗎?我會努力活得精彩,不辜負她給我的血肉和生命,不辜負此生。”

  吳氏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張壽,見他眼神清澈地看著自己,那口吻卻堅定而不容置疑,她終於徹底確信,張壽在前一次從京城回村子時,已經知道了身世,可那時候的他卻依舊對她一如從前,依舊口口聲聲認她為娘!她死死地握緊了張壽的手,低下頭來泣不成聲。

  這樣的兒子,娘子在天之靈,一定會時時刻刻看著,不會讓他受到半點損傷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6
第一百四十三章 聲聲驚堂木

  “琛哥,這麼大的事情你也不叫上我!上次咱們組團抓到那二三十個叛賊,皇上之前往我家裡賜了一套文房四寶,我家嫡母那張臉,簡直拉得比馬臉還長!”

  “就是,張哥你就算快馬往京城送個消息也好,我趕去海淀莊園,至少也能把我家莊子上那些個比主子還神氣的僕人給狠狠處置上一批,讓他們只知道捧我家大哥臭腳,不把我放在眼裡!”

  “張琛,快給我和三哥說說,老師和瑩瑩姐姐前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大發神威,把兩條漏網大魚給抓到的?聽說之前那些天鎮海大營再加上好幾支兵馬在整個京畿和北直隸拉網搜查了一次又一次,卻都沒發現他們的蹤跡!這次人落在老師和瑩瑩姐姐手裡,他們丟臉極了!”

  陸三郎嘴裡叼著毛筆冷眼旁觀,見張琛被眾星捧月似的圍在當中,你一言我一語,全都在那追問其在海淀園子裡的所見所聞,他不禁打心眼裡嗤笑了一聲,但還是有點不痛快。

  張琛怎麼可能抓到人,那是因為張壽朱瑩正好撞上了!否則就憑張琛這個衝動的蠢傢伙,能對生擒活捉叛賊有什麼貢獻?

  張琛壓根沒注意到陸三郎那鄙視的目光,因為就四面八方那些打探的、吹捧的、盤問的、冷嘲熱諷的……他就已經應付不過來了。他壓根沒想到,就在昨天傍晚自己匆匆回京到了家裡之後,宮中就突然來人頒賞,理由讓他聽了瞠目結舌。

  雖說只是口諭,但卻大大誇獎了他一通,核心意思是,他這個秦國公獨子在此番抓獲叛賊中出力不小,立功了!他聽了之後滿心都是懵的,他好像只是在自家秦園狠狠清洗了一番,抓到了幾個偷溜進來聚賭的傢伙,然後揪出了一個從前和臨海大營有往來的僕役吧?

  他還做什麼了?他怎麼就立功了?他頂多就是把那幾個人按照張壽建議的罪名,一股腦兒綁了扔去順天府衙,僅此而已!

  張琛直到現在還覺得滿頭霧水,可表面上卻還得裝得冷硬高傲,對於大多數人的問題全都無視了。唯獨對著三皇子和四皇子時,他不得不表現得稍微耐心一些,但這份耐心也就只是在回答時敷衍得稍微認真一點:“等回頭老師來了,大家再問他吧。他才是真正的功臣。”

  於是,當張壽走進半山堂時,就看到一大堆目光猶如探照燈一般倏然間全都落在自己身上。鑑於他剛剛來到國子監時,已經遇到過繩愆廳的徐黑子,所以他大致瞭解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對於皇帝高調給張琛頒賞這件事,他在最初的意外過後,就不禁暗讚妙計。

  這和他之前在抄檢趙園時,特地慫恿張琛回去抄檢秦園,此後又放出消息讓其他各家全都開始自查自糾的做法簡直是異曲同工之妙!

  但此時,他絲毫沒有給這些學生們說一說昨晚那個故事的意思,嘴角翹了翹,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今天的兩堂課,全都是……考試。”

  頃刻之間,他就發現偌大的半山堂中,那氣氛頓時凝滯到了僵硬的地步。他自己在這種突然襲擊的隨堂測驗中嘗過許多苦頭,可此時卻沒事人似的,好整以暇地說:“只要之前那些課全都仔細聽講了,課後也有鑽研精神地去翻過一些書,那麼絕對能通過。”

  張壽頓了一頓,這才直接點名道:“張琛,你上來。題目由你口述。張武,下一堂課的卷子在繩愆廳的徐監丞那裡,你回頭去取,屆時題目由你口述。至於你們兩個,唸完題目之後,在上頭監考。但凡交頭接耳,試圖舞弊的,全都記下來,就這樣。”

  等到滿臉不知該如何是好表情的張琛上來,張壽便不由分說地把卷子往人手裡一塞,隨即很不負責任地說:“我要到順天府衙去一趟,今天要面試九章堂未來的學生。陸築,你這個未來的齋長跟我去打下手!”

  在半山堂混了幾天旁聽的陸三郎頓時精神大振。畢竟,他對於考試兩個字也有點發怵,萬一這卷子做得有什麼差池,回頭被人笑話,他這個被皇帝都誇過的天才豈不是沒面子?這又不是做算學題,做那些題他不會怕任何人!

  於是,陸三郎沒在意自己的大名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張壽叫了出來,應聲而起,昂首挺胸地跟著張壽走了出去。

  他們兩人這一前一後走了,半山堂中在片刻的沉寂之後,立刻炸開了鍋。氣急敗壞的張琛只能拚命拍擊驚堂木叫嚷肅靜,等眾人好不容易安靜了下來,他才沒好氣地說:“全都給我坐好了,考試總得有個考試的樣子!”

  生怕底下再鬧翻天,心想自己好不容易逃過考試這一關,張琛連忙念出了試卷上的第一道題:“第一堂課中,藏機和尚真名是什麼?他做過什麼官,試舉出三職。”

  這題目一出,下頭頓時再次喧嘩了起來。其中最突出的一個呼聲便是——藏機和尚的真名,張壽之前在課堂上根本就沒提過!然而,三皇子和四皇子對視一眼,卻全都覺得又高興,又慶幸。因為他們回去之後,纏著父皇又問了更多的細節和內情!

  別說藏機和尚真名是什麼了……藏機和尚的父親叫什麼,他們都問出來了!

  而張琛使勁又拍了兩下驚堂木後,沒好氣地說:“老師沒說,你們就不知道自己去琢磨去請教別人?沒出息!我當初回去之後就問過我爹,立時三刻就知道答案了!至於藏機和尚當過的官職,老師說了不止三個,只要你們曾經仔細聽過,就絕不至於不會!”

  張琛在半山堂中擺齋長威風的時候,張壽帶著陸三郎已經快走到了大學牌坊下頭,卻是迎面撞上了周祭酒。陸三郎搶先上去恭恭敬敬打招呼,才一說起要去順天府衙面試,他就只見周祭酒立刻打哈哈,隨即藉口有事,飛也似地走了。

  他這一走,陸三郎方才得意洋洋地低聲說:“小先生,對這種動不動就要掉書袋的老夫子,老學究,用王大頭來做搪塞,最有效了。”

  “哦,你倒聰明。”張壽呵呵一笑,這才若無其事地說,“你上次提的事情,我拜託瑩瑩了。她這幾天會去各家茶會宴請之類的露個面,幫你打聽物色一下。”

  陸三郎頓時喜出望外,連忙謝了又謝:“要是事情真的能成,我回頭一定給小先生和朱大小姐準備一份最重的謝媒禮!對了,你讓我找的能工巧匠,我前天昨天跑了兩天,已經找到了幾個,只不過……”

  張壽一直都覺得,這世上最不靠譜的就是只不過三個字。一下子生出一種不好預感的他沒顧得上迎上前的阿六,停下步子看著陸三郎,接下來,小胖子果然吞吞吐吐迸出了一句話。

  “找人時我剛好碰到渭南伯,結果他得知是小先生您要的……說有空請小先生你到聽雨小築坐坐。”

  比張壽率先開口的,卻是阿六:“大小姐一塊去嗎?”

  陸三郎頓時臉色發苦。要知道,他那天突然提出此事的時候,張壽也是如出一轍的回答。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說:“我對渭南伯說了,小先生如果去,朱大小姐很可能會一塊去。他卻說無所謂,還道朱大小姐想一塊去也成,反正聽雨小築不是那种放浪形骸的地方。而且……”

  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了實話:“小先生,我人是物色到了,但京城最有名的幾個能工巧匠,全都隸屬於軍器局,至少從名冊上來說如此。所以,小先生你要做的東西,如果普通匠人做不出來,那很可能就要管著軍器局的渭南伯開口,才能讓那些大匠出馬。”

  “所以,你和朱大小姐一塊去一趟,有利無害。”

  張壽沒想到渭南伯張康一個蠻人居然是軍器局的首腦,此時微微一沉吟,他就最終決定,去赴一赴這個邀約。

  當然,帶著朱瑩去,那是他當初徹頭徹尾的玩笑話。倒是朱二可以考慮。雖說朱二連日來在半山堂中低調到存在感都幾乎察覺不到,但據朱瑩的話,那是老紈袴一個,帶著去聽雨小築這種地方,至少熟門熟路。

  國子監到順天府衙,那也就是一箭之地,因此張壽和陸三郎一路走一路說,索性安步當車走了過去。等到了順天府衙大門口,早早等候在此的差役連忙上前,行禮問好後,就笑容可掬地把他一行三人帶到二堂。

  一進門,他就只見偌大的地方已經坐了二三十個人。其中有老有少,蒼老的少說也有四五十,年少的也就和他年紀差不多。當瞧見他時,他就只見不少人都猶如認識他似的,慌忙站起身行禮,連帶著那些反應較慢的也慌忙起身不迭。

  “張博士!”

  就在有人因為動作太急踢翻了椅子,四下里一片亂哄哄的時候,只聽啪的一聲脆響,竟是有人拍響了驚堂木,緊跟著就傳來了一個冷冽的聲音:“人已經到齊,張博士既然來了,你們就全都退回去坐好!若是誰敢喧嘩,那就取消資格!張博士,三堂留給你面試!”

  見一大堆人猶如潮水一般退下,規規矩矩地正襟危坐,張壽想到半山堂中那一幕,頓時莞爾,心想鐵面監學御史這種角色,那還真是不可或缺。

  要是後世上課也能用驚堂木,那學生們保管沒人敢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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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四章 自己蠢就不要找藉口

  王傑之前和鄧小呆特意走一趟送來的卷子,張壽花了點時間快速翻了翻,已經大略明白了大多數人的水平。至於試卷雷同的抄襲者,他也並不在意。畢竟,有面試這種三言兩語就可以看出人真水平的利器在,怕什麼抄襲?

  因此,他的面試名單上,那幾個試卷雷同者,自然是放在最前面的面試序列。於是,當第一個氣宇軒昂,一表人才,而且顯然也對這幅相貌極度自信的年輕人昂首挺胸走進來時,他面對那極度敷衍的躬身行禮,卻僅僅是不動聲色地溫和點了點頭。

  “十息之內,快速計算從一到一百的百數之和。”

  不等對方有任何異議,他就慢條斯理地念道:“十、九、八……”

  率先進來的正是英俊書生頓時驚呆了。博聞強記的他算是把九章算術倒背如流,可如今張壽一上來也不考問他諸如背出九章算術哪一章節之類的題目,徑直出了一道難題?

  這和試卷上第一道複雜乘法運算的題目有少許相似,雖說是加法不是乘法,數字卻更多,要是給他足夠的時間,從一加到一百他卻也算得出來,可張壽竟是要求十息之內!眼看那倒數眼看就要逼近三時,急中生智的他立刻叫道:“這不公平!”

  眼看張壽壓根不理會自己,還在繼續往下數,他更是氣得七竅生煙:“只不過十息時間,怎麼可能算出如此繁複的題目……”

  下一刻,張壽的倒數算是停止了,侍立在張壽身邊的陸三郎卻嗤之以鼻道:“十息功夫?我只要不到三息功夫就能給你算出來從一加到一千的準確答案!自己蠢就不要找藉口,別浪費了老師的寶貴時間!”

  英俊書生簡直又驚又怒:“這題目怎麼不繁複?你如果不是早就做過,又怎可能做出來?”

  “自己不會做就認為別人不會做,有意思麼?”陸三郎其實早就認出了對方正是老爹常用來打擊自己的有才有貌兵部侍郎公子趙英,此時卻故意裝成不認識,還笑得雲淡風輕,“不信你可以試著出題考我,四位數之內,無論是從一加到幾,我都能最快速度給你算出答案!”

  趙英哪裡肯信,當即怒聲喝道:“從一加到兩千,你能知道答案?”

  “2001000,不信你自己一個個數字死板地去加好了。自己蠢就不要找藉口!”

  被自己從前瞧不起的死胖子連罵了兩次自己蠢就不要找藉口,趙英頓時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怒火中燒:“陸三胖,你少給我擺這臭架子,我才不信你才跟人家學了幾天就能是什麼天才……”

  就在這時候,張壽卻淡淡地打斷道:“陸築被皇上稱讚是浪子回頭的天才,你是覺得,皇上看錯了人?”

  眼見對方那張臉頓時漲得通紅,他就哂然一笑道:“看你的考捲上,那三道題中的兩道也算是解答得不錯,如今卻連這麼一道簡單到極點的題還答不上來,這未免不符合你那卷面成績。既然你覺得這道題難,那我再問你,998-33-67-22-78-46-54,結果為多少?”

  陸三郎幸災樂禍地看著對面那張因為正在緊張計算而顯得有些變形的俊臉,心中簡直解氣極了。老爹眼裡千好萬好,只恨不是自己兒子的傢伙,刨除一張挺不錯的臉,還有那能騙幾個姑娘家的酸臭詩文,眼下原形畢露之後,還剩下什麼?

  瞧眼下這手忙腳亂的樣子,顯然之前那卷子就做得有貓膩!這傢伙明顯人品不好!

  十幾息過去,見人已經算得額頭冒汗,張壽這才突然叩擊了兩下扶手,淡淡地說道:“連簡便計算都沒摸著邊,之前那試卷上五十個數相乘的題目,我也不問你是一個個數字算到底,還是請了人一塊算。好了,你可以離開了。”

  而陸三郎見那趙英遽然色變,逮著機會的他立時洋洋得意地說:“如今這麼簡單的題目還答不上來,這麼愚鈍不知變通,還學什麼算經?不用算了,698,我直接告訴你答案,自己蠢就不要找藉口。來人,趕緊叫下一個人進來!”

  聽到大門驟然打開,兩個黑衣差役重重咳嗽一聲,催促之意不問自知,趙英這才怒氣衝衝地轉身拂袖而去。可他前腳剛一出門口,就只聽後頭陸三郎在那叫囂了起來。

  “他要是不來考九章堂,這才子還能繼續當下去,他現在來了,這才子的真面目我算是看清楚了!回頭我倒要問問我爹,阿貓阿狗都叫才子,這京城才子也太不值錢了!光有一張臉念幾句酸詩算什麼?他能有小先生你更俊?他那詩能比太祖皇帝更好?”

  正氣急敗壞出門的英俊侍郎公子趙英險些腳下一個趔趄,心底把死活勸他來考九章堂的家中長輩罵得狗血淋頭。要不是他們期冀於討好皇帝,他怎麼會受辱!

  一個之後便是第二個、第三個。張壽見了試卷雷同的前三個人,結果一個個全都是趾高氣昂進來,隨即在連續不斷的各種簡單數學問題考問下敗退,走的時候還不約而同擺出了自己遭到了不公正對待的樣子,直到陸三郎毫不客氣冷嘲熱諷之後方才狼狽而走。

  一口氣面試了這麼三個人,張壽這才側頭看了一眼三堂之中埋首做速記的鄧小呆,隨即開口說道:“小呆,把你記下的東西讓差役拿出去。如果三人還沒走,就告訴他們一聲。如果他們不服,他們的題目和答問情況,我可以貼在順天府衙,又或者國子監門口。”

  “對了,也順便告訴二堂中的王大尹一聲。”

  當王傑看到差役捧著墨跡淋漓的字紙回來,聽到張壽捎帶的這話時,他便掃了一眼那些正在極力鎮定自若等待面試的其餘人,冷冷說道:“若是在面試時就覺得有什麼不公的,可以當面提出,可若是當面辯駁不過,背後大放厥詞,別說張貼卷子,別怪我不客氣。”

  順天府衙大門口,面試失敗的三人確實還氣咻咻地不曾走。然而,當府衙差役追出來,轉達了張壽和王傑的話,就連剛剛準備破口大罵的趙英,看到那答題記錄,也登時閉上了嘴。

  被陸三郎罵蠢貨,這口氣是很難忍,可要是事情張揚到滿城皆知,屆時被皇帝乃至於其他高官大佬罵蠢貨,那他就真的是得不償失了!

  於是,當其他兩人忍氣吞聲的時候,他就算快要氣爆了,卻也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咽。

  而張壽此時見著第四個進來的人時,對照卷子上的名字,他不禁暗嘆了一聲。四份卷子雷同,總脫不了是三個人抄一個人的,如今其中三個都已經確證是理科學渣,剩下這一個毫無疑問,應該是真正做出兩道題的人。而眼前這個閻方恰是他認得的。

  當初跟著朱瑩第一次進京時,他就在葛雍門前見過對方,還送過人一本書。而也正是此人第一個流淚承認是被人指使來鬧事的,方才讓剩下的人不得不掩面退走,一場堵門事件最終不了了之。據楚寬說,此人給不少商人做過帳房卻被攆走,如今以寫書信為生。

  和上一次見尚還算體面的衣著不同,此時,閻方一身漿洗到略微發白的布衣,布鞋上甚至還打著補丁,整個人乍一看卻還算整潔。他有些侷促地長揖行過禮,隨即就站著不做聲了。

  張壽端詳了人片刻,就開門見山問道:“你之前這卷子,在送到順天府衙前給人看過?”

  閻方一張臉頓時變得煞白。足足好一會兒,他才痛苦地低下了頭:“我答完之後本想立刻送到府衙,可鄰居正好來訪,我和他出門辦了點事,回來卷子就不見了……我沒辦法,只能重新答了一份。如果真因為有人偷拿了我的卷子抄,因此判我不能入選,我也只能認了。”

  張壽盯著閻方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隨口對一旁的陸三郎問道:“陸築,你是九章堂未來的齋長,你說吧,怎麼辦?”

  陸三郎沒想到張壽竟然會問自己的意見。在一愣神過後,自覺受到了重視的他就想都不想地昂首挺胸問道:“我問你,從一加到一千,答案是多少?”

  閻方沒想到陸三郎會突然問這個,在躊躇了片刻之後,他就坦然答道:“500500。”

  接連面試了三個蠢貨,如今終於碰到一個足夠聰明的人,陸三郎頓時非常滿意,緊跟著又問道:“五層塔,掛了九十三盞燈,從上往下,下一層的燈都是上一層燈的兩倍,我問你,每一層都掛著多少燈?”

  “最上頭是三盞燈,接下來是六、十二、二十四、四十八盞燈。”

  面對這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答案,陸三郎的滿意頓時化作了驚疑。

  他乾脆拿出了張壽從前拿來考問他的追擊問題、水池問題等各種難題,題目由淺入深,直到對方終於啞然,他這才志得意滿地暫時收手。

  “小先生,此人是不是出賣自己的答卷,我暫且不知,但此人算學功底還是很不錯的。暫且收入九章堂,如若發現將來他在其他事情上有什麼差池,再革除出去也不遲!”

  閻方剛剛被陸三郎問得幾乎滿頭大汗,對這個肥胖貴公子頓時忌憚到了極點。

  他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能一口氣出十幾道千奇百怪的題目來考人,很多還不是那些算經典籍上有的題目!

  聽到陸三郎這麼說,張壽就笑道:“你這齋長既然有信心管人,那便取吧!是不是有才無德,日後再見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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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做人不能鹹魚

  當半山堂午休的鈴聲快要搖響的時候,張壽帶著陸三郎回來了。

  站在講堂上監考的張武如釋重負,而下頭的監生們,卻是形態各異。有人神情輕鬆,有人喜氣洋洋,也有人愁眉苦臉,有人冥思苦想,至於抓腦袋的,咬筆桿的,唸唸有詞的……總歸什麼人都有。而反應最大的,卻還是三皇子和四皇子。

  四皇子便第一個揮舞捲子跑了上來:“老師,老師,我第二張卷子也答完了!”

  一上午面試了那麼多人,最終遴選出二十一個監生,再加上陸三郎和齊良,張壽打算報上去作為九章堂的學生就二十三個,比當初翠筠間收的人都少。但以比例來說,張壽已經很滿意了。

  尤其是這其中除卻閻方之外,他還看到了好幾張曾經在葛家門口堵過門的熟面孔,親自考問過後,他對於這些人的算學功底,已經沒有多少懷疑了。

  他唯一不確定的便是德。但就連堂堂天子用人,都未必能保證不看走眼,因此他也並不打算在一開始太過嚴苛,而是打算姑且邊教邊看。因此,心不在焉的他直到四皇子衝到近前,這才一下子驚醒,結果跑得太快的四皇子一頭撞入他的懷裡,小腦袋直接頂在了他的肚子上。

  非常慶幸四皇子個頭長得挺高,倒吸一口涼氣的他揉了揉肚子,便對四皇子強笑道了一聲無妨,等接過卷子看到那一手端端正正的毛筆字,他不禁微微一愣,隨即就有些驚訝地看向了面前那虎頭虎腦的童子。

  雖然很多字中間都是空著的,足有一小半不會寫,可只要數一數,就知道,四皇子至少會寫一二百字,而這一二百字中間,也沒什麼錯字。

  “你居然會寫這麼多字?”

  四皇子頓時得意了起來:“我和三哥很早就識字啦!不只是我們,大哥二哥當年也是如此!就是很多字我會認,但不太會寫……”

  他說著似乎有些心虛,吞吞吐吐地說:“所以我只能空著了。因為父皇說過,不會寫的字寧可空著,也不能用其他的字代替。但老師你問的那些問題,我全都能答上來!因為我全都記得清清楚楚,回宮之後我還問過父皇,做過實驗……”

  沒等四皇子真打算現場來個口頭回答,張壽就搖手阻止了他,隨即笑呵呵地說:“不用了,你能有這樣的向學之心就好。皇上沒說錯,不會寫的字,確實不能用其他同音的簡單字來代替。因為一而再再而三,你將來很可能就會形成一種寫錯的習慣。”

  笑著把四皇子送回了座位上,張壽又順便看了看三皇子的答卷,以示自己沒有厚此薄彼,隨即便示意張武下去收卷子。眼看有些人神清氣爽,有些人卻唉聲嘆氣,他就來到講堂上,不輕不重拍響了驚堂木。

  “和你們從前經歷過的考試不同,今天這考卷,我想大家應該都有體悟。只要上課專心的,那麼至少能答出八成的題目,而如果上課專心之外,回去還能舉一反三翻一翻書,請教一下長輩師長的,那麼輕輕鬆鬆就可以答出所有的題目。”

  “如果連三皇子和四皇子兩個稚子都能做到的事情,有些人卻做不到,那麼,是不是該反省一下自己了?每天上課都來,每天虛應故事聽講,那只是一條被人任意撥弄抹鹽曬太陽,永遠都不會動的鹹魚。是願意堂堂正正做人,還是做一條死鹹魚,就看你們自己的了。”

  張壽說到這裡,便搖了搖鈴示意下課。

  等到心情各異的監生們和三皇子四皇子都先後離開,陸三郎見剩下的也就是還在磨磨蹭蹭收拾東西的朱二,還有張氏三人組,他就搶先問道:“老師,回頭九章堂的學生們過來之後,你這半山堂的課怎麼上?你就一個人,總不能分成兩半吧?”

  “這邊上午,那邊下午。”

  張壽淡定地迸出了八個字,見陸三郎又驚又喜,他這才懶懶地說:“你回頭出去對阿六說一聲,讓齊良晚上在家等著我。小呆是立志做個良吏,但小齊不同。有可能德行有虧的人我都收了,沒道理他我卻不收。”

  “還有,你們兩個都做好準備。算學不比其他課程,有些東西,你們可以代我教。”

  否則全都靠我一個人,一天上整天課,我豈不是要累死?

  陸三郎簡直驚到眼珠子都要掉了,不可思議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那不是……助教?”

  “沒錯。”張壽點頭的同時,心裡卻在想,什麼博士、助教,這些後世常見的稱呼,全都是從國子監來的!

  “雖說不能給你掛助教的名頭,也不能讓皇上給你發助教的俸祿,但事實就是如此,你回頭得給我干助教的活,否則這九章堂和半山堂放一塊,我沒辦法周顧。記得回去好好翻翻你葛祖師的那幾本書,那是日後九章堂的教材。雖說最初是最淺的幾本,但進度很快。”

  朱二眼見陸三郎喜形於色,隨即慨然答應,轉身就一溜煙跑了,看那架勢很可能就要趁著午休去學那自己簡直會認為是天書的葛氏算學,當了十幾年鹹魚,自認為今後也一定會鹹魚下去的他頓時大為不是滋味。不說別的,今天他那兩場考試就全都考得一塌糊塗!

  張琛和張武就好了,藉著監考,還各逃過了一場考試!

  然而接下來,朱二就瞠目結舌地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因為張壽竟是隨口對張琛考問了幾道講史課的考題,結果張琛對答如流。而張武亦是如此,自然課的某些原理,人赫然說得頭頭是道,讓他簡直覺得天底下只有自己一個紈袴。

  張壽卻假裝沒看到朱二那精彩的表情變化,笑著對張琛和張武說:“你們兩個不錯,今後這種隨堂考試會越來越多,下一次張陸也上來監考,張琛你就作為巡視,你在半山堂中威望高,有你巡場,等閒人大多就不敢作弊了。別辜負皇上一片殷切希望。”

  一說到皇上希望云云,張琛頓時想到了自己那莫名其妙的封賞,可他才剛開口,根本沒來得及說話,張壽就笑眯眯地搶在了他的前面。

  “不用謙虛,那都是你該得的。聖天子神目如電,你應該相信這一點才是。”

  張琛簡直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上次在翠筠間,他和陸三郎只是演一場戲,結果事後就雙雙“擒賊建功”,得到了皇帝的讚揚和賞賜。這次更離譜,他根本連叛賊的影子都沒瞧見,居然就再次“立下大功”。

  昨天他前腳到家,後腳賞賜也跟著到家的時候,他母親固然高興得喜形於色,就連他那一貫不管事也不管他的父親,也破天荒讚揚了他一句——“到底長大了,懂事了”。

  從前他還不滿陸三郎搖身一變成了天才,現在,他發現自己也可能成為各家長輩教育晚輩時的榜樣,卻簡直覺得這是做夢……因為他和陸三郎還不一樣,他壓根就沒做什麼!

  唯一和從前不同的,好像就只有他莫名其妙成了張壽的“學生”這一條了。

  張壽依樣畫葫蘆,接下來又勉勵了一番張武和張陸。這兩人心氣就不如張琛和陸三郎那麼高了,如今在家裡地位上升,兩人揚眉吐氣,自然很高興鹹魚翻身。

  等到送走了這三個和自己同姓的“得意門生”,張壽不由在心中感慨,當今皇帝真是個妙人,這種有人托底的感覺實在是不賴。正這麼想時,他就見陸三郎對自己使了個眼色,隨即溜之大吉出了門,他這才瞥見,朱二正磨磨蹭蹭地往他這邊湊了過來。

  朱二這些天那是不得不低調。被家裡祖母和繼母強行送到這國子監半山堂來當學生,他已經覺得夠倒霉了,更讓他五雷轟頂的是,他需得對著未來的妹夫叫老師!所幸他的座位靠後,更是在邊角,所以他每每縮著腦袋,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最怕被人嘲笑。

  可此時此刻,鹹魚似的二少爺眼看陸三郎和張姓三人團全都漸漸出彩,終於有些無法忍耐。趁著沒了外人,他努力告訴自己,一切都是為了振興朱家,這才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

  “老……師,”這老師兩個字,著實讓朱二費了老大的力氣。但既然叫出了口,他隨即就小心翼翼地說:“我也很想一心向學的,但我又不像大哥那麼文武雙全有資質。如今我家那樣子老師你也是知道的,我到底該怎麼做?”

  聽到朱二這問題提得誠懇,張壽不由得上上下下端詳了一番這位仁兄,隨即他就笑道:“我看過你每天下午的選課表,禮樂你選的是鼓瑟,健體你選的是投壺,而且我那幾日去旁聽的時候,覺得你鼓瑟手法不錯,投壺更是算得上佼佼者。”

  朱二沒想到准妹夫居然還觀察過自己,立時眉飛色舞。

  “那是,我從小就喜歡鼓瑟,琴和箏算什麼,要說真正的雅,那還是瑟,秦漢盛極一時,唐時亦是名家多多,據說孔夫子便是鼓瑟高手,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不是還說秦王鼓瑟嗎?可居然加上才兩個人選鼓瑟,真不識貨!”

  可吹噓完自己最擅長的樂器,他見張壽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那股子剛剛高漲的氣焰一下子就沒了:“投壺只不過是富貴人家玩樂的博戲。我也知道玩物喪志,可蹴鞠馬球之類的,我實在是玩不過人家,也只有投壺從小到大常玩,不容易被人笑話。”

  愛音律,好博戲,這還真是個天生享樂的紈袴!

  張壽心中這麼想,隨即就好整以暇地說:“天生我材必有用,這世上就沒有無用的才能。還有,不是在講課的時候,你不用那麼勉強叫我一聲老師。你叫著心裡不痛快,我聽著也覺得彆扭。進取不能就守成,但你得好好想一想,自己如果未來出仕當官,準備做些什麼?”

  準備做些什麼?眼看張壽離去,朱二不禁糾結得眉頭緊蹙。

  他要是知道自己能做什麼,還用得著問張壽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6
第一百四十六章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阿六做事,自然雷厲風行,這天晚上回到家時,張壽就發現,除卻齊良之外,鄧小呆竟然也來了。他原還以為是阿六一塊把人請了過來,誰知道齊良上前後,卻是笑吟吟說出了他意料之外的一番話。

  “小先生,王大尹讓我帶話給您,明天他親自審那三樁案子,您這個證人要是有空可以去旁聽,當然沒工夫去就算了。王大尹說,牢房都快關滿了,不能再拖,爭取趕在秋決之前!”

  這就是很明顯要殺人見血立威的意思。對照王大頭的脾氣,張壽覺得一點都不意外,當下就笑呵呵地說:“王大尹做事,不用我一個外人去指手畫腳,你代我看看熱鬧就行了。”

  鄧小呆並不意外地答應了一聲,隨即就退了回來,使勁拿胳膊肘撞了一下齊良。

  見輪到了自己,齊良遲疑片刻方才訕訕說道:“小先生,我……”

  “我什麼我?為什麼不去順天府衙送你的答卷?怕人說我徇私,還是怕你被人家說近水樓台先得月?陸三郎都虛應故事地交了一份卷子,小呆是一心想當他的小吏,你卻還沒有功名,又沒有去處,在國子監呆著,總比你到處亂撞參加什麼文會來得好!”

  齊良被張壽一席話砸得啞口無言,足足好半晌才硬著頭皮說:“我是聽說兵部趙侍郎家裡的二公子趙英對陸三郎能進九章堂,傳言還要當齋長很不服氣,在外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陸三郎畢竟還是尚書公子,可我……我怕老師讓人說閒話。”

  “刺殺、送劍威脅、綁架挾持……我都已經領教過了,還怕閒話?”張壽哂然一笑,隨即語氣輕鬆地說,“如今人盡皆知你和小呆是我帶出來的學生,不是你覺得不去國子監,就能給我少帶去點非議的。小呆脫不開身,我已經少一個臂膀了,你還想躲?”

  “我不是這個意思。”齊良慌忙把頭搖成撥浪鼓,可張壽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陡然色變。

  “再者,明年的院試你要想有所建樹,去國子監才是正理。整肅學風的上命壓著,你在國子監裡能夠找到更多踏踏實實可以交流所學的人。”

  而且,國子監也是唯一他能夠公然撬牆腳招兵買馬的地方,沒幾個幫手怎麼行!

  見齊良終於凜然答應,鄧小呆滿臉羨慕,張壽這才說道:“好了,我今天提早讓阿六把半山堂的那些卷子帶了回來,答案我也早就留了,你們可都批改完了?”

  他這個光桿老師要沒幫手,日後怎麼可能兼顧得了九章堂和半山堂?皇帝光說話不干,不給錢也不給人,他總不可能什麼都靠自力更生!

  次日一大早,半山堂中,張壽讓張武和張陸講前一次的考卷一一下發,同時隨口表揚了幾個成績可圈可點的監生,卻又重點突出了三皇子和四皇子的作答,甚至還把兩人的卷子在整個教室裡傳閱了一遍。之前四皇子因為不會寫而空缺的字,全都被他授意齊良補了上去。

  於是,眾多監生便心情複雜地發現,年紀還不到他們一半的兩位皇子,那真是每一道題都答得不錯——儘管漏字多了一些——可無論如何都能看出努力的表現。而得到誇讚的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個靦腆羞澀,一個神采飛揚。

  而評點完這半山堂中第一次考試的卷子,張壽才再次開始講課。這一次,卻是正兒八經的春秋——《春秋》為輔,講史為主。他已經摸透了,對半山堂中這些出身貴介,而且生性不好學的貴介監生來說,四書五經那就是最頭疼的玩意,他就索性側重講史。

  一上午的課講完,張壽卻提早了一點時間下課,隨即便直接去了博士廳。作為皇帝欽點的國子博士,他卻還是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因此才一踏進門檻,他就收穫了齊刷刷一大片目光。儘管此時並非所有的學官都在這裡,但這樣集中的目光洗禮卻依舊非同小可。

  然而,張壽早就習慣了集體注目禮,站定之後,他一眼就看見了羅司業,當下就拱拱手笑問道:“少司成,請問大司成在嗎?”

  羅司業見其餘學官那副瞬間猶如遇到了天敵似的刺蝟模樣,他不禁心有慼慼,隨即就故作從容地說:“大司成在東邊屋子裡。”

  因為國子監學官太多,不比那些在外做一方父母的官員,一整座衙門全都仰你鼻息,這小小的博士廳不但要容納所有博士和助教,而且司業和祭酒這樣的高層官員,如果不是兼任,而是在本衙坐鎮的話,那便不得不屈尊和其他學官分享這博士廳了。

  至於繩愆廳,那就是另一個領域了。

  而張壽之前幾乎是在號舍和半山堂中間兩點一線,偶爾回家又或者趙國公府,這博士廳很少涉足,此時聽到羅司業這解釋,他有些訝異,隨即就謝了一聲,來到東屋前通報了一聲。等到進去之後,他見國子監祭酒周勳放下了手頭的筆,少不得上前揖禮見過。

  “大司成。”

  周勳對張壽的觀感極其複雜,又感謝其為自己洗脫了他覬覦太祖題匾的污名,卻也懊惱這麼一個並非進士出身,甚至也稱不上正經讀書人的小子猶如一根刺似的紮在國子監。可是,他到底直接把半山堂這個包袱甩給了人家,人家如今也幹得不錯,他自然也不會太倨傲。

  他笑容可掬地點了點頭:“張博士坐下說話。”

  “多謝大司成。”張壽神態自若地落座,這才說道,“九章堂此次重開,招收監生的事多虧有順天府衙王大尹傾力相助,如今我已經大致遴選完畢了。總共二十三名,還請大司成過目名單。”

  見張壽從袖中取出名單站起身雙手呈上,周勳只是微微一愣,隨即就趕緊搖搖手道:“這件事乃是皇上金口玉言決定的,你既然已經選好了人,直接上書皇上就好了。別說是我,羅司業還有其他學官,誰都沒什麼意見。”

  九章堂和半山堂不同,意義微妙,他可不希望回頭被人說是自己和錄取這些監生有任何關係。因此,見張壽躊躇片刻,便把那份名單收了回去,他不禁如釋重負。

  “那大司成,下官還有一事請示,九章堂正式重開授課那一日,是否要請我家老師等算學宗師蒞臨指正?”

  “這個……”周勳頓時糾結了。要知道,當初半山堂開課第一天,皇帝都微服來轉了一圈,如今皇帝親口下令重開的九章堂重開授課,按照規格來說,理應比半山堂更重要才對。然而,他一點都不希望九章堂鬧出太大的風波,可細細一想,他就決定放手不管。

  “張博士,九章堂是皇上交給你的,那是對你的信賴,只要你覺得好,那就放手去做!”

  周大司成你也打算用那句放手做,別要錢的名言搪塞我?

  張壽心裡嗤笑一聲,隨即滿臉認真地說:“既如此,那下官明白了。”

  他壓根不說自己到底明白了什麼,詞鋒一轉道:“另外國子監對舉貢和歲貢的監生素來是月給廩米,季給布帛衣料,逢年過節有歲賜,如今這些九章堂監生可有?”

  一提這一茬,周勳就和剛剛外頭那些學官似的,一下子變得猶如刺蝟,聲音也一下子有些尖細:“誰告訴你的?”

  話一出口,他就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隨即深深嘆了一口氣:“張博士,你說的這都是開國時期太祖皇帝的老黃曆了。哎,太祖皇帝對國子監的監生那是真的好,供給優厚不說,還常常親自蒞臨講課,而當年皇后也拿出內庫糧米資助監生的妻室,可現在不是當年了。”

  他索性站起身來,直接走到張壽麵前,坦然直視著這位年輕國子博士的眼睛:“現在,科舉為重,就算是率性堂齋長謝萬權那樣的京城才子,想的也是先桂榜題名,然後杏榜提名,一舉考上進士,國子監的監生那份廩米……哎,那都是只有考中秀才的廩生才有的。”

  見張壽皺了皺眉,沒有反駁,周勳索性對張壽又大嘆了一番如今國子監每況愈下的苦經。可當他以為沉默的張壽應該已經接受了現實的時候,張壽又問出了一句話。

  “那九章堂所用教材,下官打算用我家老師所著的一系列算學書籍。但此次招收的監生中,家境貧困的佔了絕大多數,只怕這些書也未必置辦得起,所以請問大司成,國子監連這些書,也莫非不能出官費為九章堂提供嗎?”

  說這話的時候,張壽絕口不提陸三郎那個土豪整整有四家書坊,閉著眼睛也能把僅僅二十多人的書本費全都包圓了。

  果然,周勳立時苦笑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更何況,不患寡二話不均,實在是國子監其他六堂,也素來不提供書籍的——當然,四書五經的話,監生們大多家中有自備。唉,若是張博士你能從皇上那兒爭取到特旨賞賜,那自然是可以。”

  張壽頓時暗自哂然。皇帝要給錢的話,我還要問你?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6
第一百四十七章 善惡有報,陸三難人

  要糧米衣食補貼沒有,要書本費沒有,張壽最終做出一副退而求其次的樣子,終於從周勳那兒要來了十間供監生住宿的號舍。至於對方如何騰出屋子的問題,他才懶得去理會。

  再一次確認周勳這邊得不到任何支持,張壽暗想,幸虧他對這種糟糕的狀況早有預計,如今過來不過是履行最後的程序,否則日後要什麼沒什麼,還上個什麼課?虧得有陸三郎這個有錢的齋長撐著,很多事都能想到轉圜的辦法。

  見張壽一言不發地拱手一揖,隨即轉身要走,周勳知道自己不是搪塞就是拒絕,這態度確實有些說不過去,連忙叫住他道:“張博士,你既然還管著半山堂,那裡頭的學生非富即貴。他們既然對你敬畏有加,你只要說句話,書本和糧米之類的……”

  沒等周勳把話說完,張壽就沉聲說道:“大司成此言差矣。既然都是監生,彼此身份平等,豈有平白無故就厚顏接受他人資助的道理?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也許九章堂未來那些監生未必都是君子,可如果甫一入學便低人一等,日後再要直起脊樑,就不那麼容易了。”

  他轉過身來,見周勳臉上有些不自在,他就欠了欠身說:“此事我會去想辦法,多謝大司成費心了!”

  從東屋出來,張壽就只見外間那群學官一個個都是眼觀鼻鼻觀心,似乎認認真真在那埋頭工作,他不禁暗自呵呵。

  他是抽了大中午的時間過來例行請示匯報——免得回頭他折騰出事時,頂頭上司們臉上不好看——可眼前這些人一個個全都不去吃飯在外頭杵著,不就是想知道他的目的,然後看個熱鬧嗎?當下他略一點頭,隨即就大步走出了博士廳。

  本來就沒指望官方資源,這下更是可以徹底死心了!

  回到自己那作為臨時居所的號舍,張壽一推門進去,就只見桌子上琳瑯滿目擺滿了各色菜餚,小胖子陸三郎正在那饞涎欲滴,一見他方才連忙迎上來。

  “阿六剛送來,說是趙國公府特地預備的。”解釋了這麼一句之後,陸三郎就滿臉期待地問,“大司成那邊怎麼說?九章堂重開授課的那一天,是不是要好好辦一辦?”

  “好好辦一辦?涼拌還差不多!”張壽懶洋洋地到桌子旁邊坐下,隨即大致把自己和周勳的對話複述了一遍,見陸三郎滿臉失望,他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飯菜,示意人坐下來一塊吃,隨即就吩咐道,“教材你先預備一下。不過你放心,不白要你的。”

  就算白要,這點錢我也無所謂的……上次你不是還拿我那兒的書去白送人麼?

  陸三郎心中這麼想,臉上卻一點都沒表露出來,只是連連點頭。

  “至於開課第一天,上午是報到,下午正式上課。在此之前,你這個齋長好好樹立一下你的威信。”張壽說到這裡,便皮笑肉不笑地說,“至於客人,明面上一個都不請,我哪天晚上去葛府的時候,隨口透一句給老師就行了。”

  等到了晚上回到號舍,阿六溜進來報說了順天府衙白天那幾樁公案的結果。

  栽贓的小宦官竟當堂招認是受鄭懷恩指使,隨即被重杖八十,發皇陵種樹;柳參將和馬師爺兩個毫無意外地被判了斬立決;至於趙園和秦園等等丟過去的一堆閒雜人等,從笞刑到杖刑不等。而張壽最好奇的那個出身宗室的鄭懷恩,恰是正好撞在了王傑的矛頭上。

  那位堂堂順天府尹,竟然不顧英宗嫡孫,如今爵封嗣和王的鄭懷恩之父求情,拿著皇帝御旨他主理案子作為憑恃,判了鄭懷恩杖刑二十,一頓板子把人打得死去活來。

  這還不算,王傑揚言上奏天子,革除鄭懷恩的宗籍,話還說得振振有詞——反正嗣和王你又不是只有一個兒子!

  聽到這裡,張壽不得不懷疑,皇帝是不是看準了王大頭強項,所以才什麼疑難都丟過去?

  王大頭既然把事情都料理乾淨了,他也就揭過了這一茬。等到了九章堂重開授課這一天一大早,當他照例在半山堂中開始新一天的課程時,陸三郎和齊良,則是分工明確。

  齊良在九章堂中指揮雜役們再一次打掃內外,檢查桌椅佈置。而陸三郎則是早早就等候在大學牌坊下頭,畢竟,跟著張壽全程面試過來的他認得每一個人。

  他今天特地打理了一下自己的容貌。

  雖說國子監號舍理論上只能住監生,不能住家人乃至於僕役,但他自有辦法,直接安排了兩個貼身小廝就近租了房子,每天權充家人探望,實則是全程照料他的生活起居,晚上再去租的房子睡。

  所以,在兩個小廝的精心打理下,此時圓滾滾的小胖子容光煥發,賣相甚佳。而他也充分發揮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特質,不管別人在見到他時那態度如何,他都能鎮定自若地說出一大通歡迎的話,隨即吩咐身邊帶著的雜役把人領去九章堂。

  他原本預計要站上整整一個早上,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錄取的二十一個監生全都來得格外早,不到兩刻鐘時間人就齊全了。

  “老師之前不是說上午不管什麼時候來都行嗎?你幹嘛跑這麼急?”

  “趕早不趕晚,萬一張博士是以此考驗我們呢?”年紀不小的閻方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一會兒,這才低聲說道,“我這輩子都沒想到能進國子監,如今能夠躋身其中,怎麼能晚?”

  陸三郎一直都對監生這個頭銜不以為然,甚至嗤之以鼻,此時雖說仍然很難理解,可想想張壽提及的閻方家境,他最終還是沒笑話對方。

  “好了,你是最後一個,其他人都到了。”見閻方微微色變,他就沒好氣地說,“別想那麼多,老師還在半山堂中給人講課呢,所以你們到得早到得晚真的無所謂,只要下午開課前到就行了。對了,國子監監生如今是沒有廩米,不供三餐書本,老師只要來了十間號舍。”

  閻方臉色平靜地點了點頭:“我就是京城人,當然知道國子監的難處。能有住的地方就很夠了,我才剛把祖傳的屋舍賣了出去,那點錢大概能夠我在國子監讀書。”

  饒是陸三郎之前是揣摩張壽心意,這才收下閻方的,此時仍舊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你就不怕下這麼大本錢卻沒讀出什麼前程來?”

  “我活了大半輩子,張博士是第一個明知道我做了錯事,卻依舊和顏悅色贈書勉勵的人。”

  張壽有這麼好嗎?

  儘管陸三郎對張壽的算學天賦和功底那是佩服到了極點,對人為人處事的手段評價也很高,可他卻從來不覺得張壽就是個好人——在他的心目中,好人和濫好人要畫上等號。所以,他盯著閻方看了好一陣子,最終呵呵笑了一聲。

  “橫下一條心去走獨木橋,勇氣可嘉。好了好了,我們走吧!”

  當陸三郎帶著閻方來到九章堂前時,他見閻方抬頭看著那那整修一新的九章堂,以及那塊被紅布蒙著,高高懸掛在正中的太祖題匾,臉上分明很激動,他就看向了其他那些還在九章堂前尚未進去的監生們。

  毫無疑問,和不喜歡守規矩的半山堂中那些貴介子弟相比,這兒的人大多受過磋磨和挫折,所以都分外小心謹慎守規矩。

  可陸三郎眼下,卻並不願意這些人都循規蹈矩。他直接走到最前頭,就站在九章堂的牌匾之下,使勁清了清嗓子。

  “這九章堂是奉皇上旨意重開的,招生也是奉聖命出題招生,所以不管你們從前如何,如今都是九章堂監生。老師還在半山堂中講課,他這個人很好講話,對自己的學生只有一個宗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這八個字是他聽張壽口述過的,所以他直接把這一層中心意思給點到了位,隨即就開始自我介紹:“至於我,是老師親自點選的齋長。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人年紀比我大,大概免不了自忖學問比我精深。若想要取我而代之,很簡單,你出一題,我答,我出一題,你答。”

  陸三郎說著就昂首挺胸,顧盼自得:“誰若是落後兩題,便算是輸。誰要來試試?”

  閻方這種被殘酷現實折磨過很多次的,又曾經在面試那天被陸三郎問得汗流浹背的過來人,自然一點都沒有爭強好勝的心思。然而,陸三郎這圓滾滾肥頭大耳的樣子實在太具有欺騙性,不少人雖認得他是面試那天隨侍張壽左右的,卻都覺得他是那種飽食終日的富家子弟。

  可即便如此,依舊沒有人貿貿然上前。

  這種一點挑戰都沒有的局面,壓根不是陸三郎想要的,當下他就不悅地皺了皺眉:“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算亦是如此!你們之中很多人都年歲不小了,若不是因為對自己的天賦有自信,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卯足了勁考九章堂幹什麼?”

  被他這使勁一撩撥,當下便有一個衣著寒酸的書生上前一步,高聲道:“好,那我來!”

  “今有竹九節,下三節容四升,上四節容三升。問中間二節慾均容,各多少?”

  聽到這麼一個問題,陸三郎簡直無語了。這是挑戰呢?還是故意捧他呢?

  他沒好氣地冷笑道:“九章算術我能倒背如流,這種第六卷均輸裡頭原封不動的題,你居然也敢拿來考我?”

  “下初一升六十六分升之二十九。次一升六十六分升之二十二。次一升六十六分升之一十五。次一升六十六分升之八。次一升六十六分升之一。次六十六分升之六十。次六十六分升之五十三。次六十六分升之四十六。次六十六分升之三十九。”

  他一副我記得滾瓜爛熟的樣子報出了數字,見那書生滿臉意外,他才沒好氣地說:“我來問你,一輛駑馬拉的馬車日行四十里,先行兩日,一輛良馬拉的馬車日行八十里,需要用多少時間追上前車?”

  “這……只需兩天!”那書生仔細算了一陣子,最終給出了答案。可還不等他問下一道,陸三郎就露出了一個陰惻惻的獰笑。

  “答對了!那如果變換一下,有甲、乙、丙三輛馬車,各以一定的速度從京城開往通州,乙車比丙車晚出發一刻鐘,出發後半個時辰追上丙車。甲車比乙車又晚出發兩刻鐘,出發後一個時辰又兩刻鐘追上丙車,那麼甲出發後需多少分鐘才能追上乙?”

  他掃視了一眼那個蹙眉計算的書生,這才笑眯眯地說:“你們其他人也可以一塊算算,只要算出來,就算是贏了我一道題,看看,這不是很划算嗎?”

  剛剛帶了這二十多人進來的齊良只覺得啼笑皆非。都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可陸三郎這性子簡直是,自己受過的苦難,一定要拿出來讓別人也嘗嘗厲害!想當初剛進翠筠間的時候,這種追擊問題簡直是折磨得陸三郎憔悴苦惱。現在,輪到陸三郎拿出來折磨別人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7
第一百四十八章 揭幕

  當張壽結束了半山堂的上午的課,連忙趕到九章堂時,看到的就是一大堆人在那唸唸有詞,抓頭髮,揪鬍子,掰手指頭,苦惱到極點的樣子。毫無疑問,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的到來。別說他了,就連他特意吩咐雜役們去買來當作午飯的饅頭熱湯,也都沒人動用。

  眼見陸三郎洋洋得意,張壽不用想都知道,這小子肯定出題難人了。

  他並不反對陸三郎用這樣的方法立威,當下就朝齊良招了招手,等人悄悄閃過來後,他就問道:“這是出了多少題?”

  “原本是斗題決定齋長,但後來,陸三郎一道題難住了所有人,就變成他出題考人了,這已經總共出了十道題。”

  齊良一臉的笑意,又細細解說了最開始那番原委,隨即才說:“這些人真不錯,雖說上來第一道題就把人難住了,但接下來每個人都至少答對了五六道題。只不過陸三郎肚子裡的習題實在是太多——因為他在翠筠間時做過得實在是太多,我估摸著他們撐不了多久。”

  就和陸三郎當初被翠筠間竹牌上的那些題給折騰得欲仙欲死一個樣!

  張壽呵呵一笑,隨即就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

  見陸三郎立刻換成一副笑容可掬的樣子迎上前來,其他人也都如夢初醒,慌忙圍上來見禮,他就笑道:“這一上來就如此好學,雖說是好事,但也不能廢寢忘食。這是午飯的時候,全都先好好吃完那頓飯,然後讓陸三郎帶你們去號舍。”

  等到眾人忙不迭地答應,他又勉勵了兩句,這才看著陸三郎雄糾糾氣昂昂,猶如頭羊似的領著眾人離開。他不用猜都知道,陸三郎這廝一定會領人去看他那逼仄狹小的單人間,順路曬一曬他這個老師的另一個單人間,從而進一步樹立師生同甘共苦的印象。

  從這一點來說,陸三郎這個最好的捧哏,從來都是兢兢業業,盡職盡責。

  因為下午便是九章堂第一次課,張壽中午這頓飯就不像往日吃得那麼奢靡了。雖說趙國公府照例派人送來了滿滿噹噹一個大食盒,但裡頭都是各式各樣易存放易食用的饅頭糕點,底下還用炭火加熱,立等可食。

  知道號舍那邊必定都是人,他不想回去,索性叫了齊良回沒人的半山堂吃午飯。

  果然,他才吃完一個花捲,喝了半碗湯,就聽到門前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咳嗽,抬頭一看,神氣活現的葛雍打頭,齊景山和褚瑛緊隨其後,直接進了半山堂。褚瑛的臉上還明顯帶著不情願,不知道是不是硬被人拽來的。當下,他便連忙帶著齊良迎上前去。

  “老師和兩位先生怎麼來了?”

  “哼,我當初還在九章堂講過課,如今九章堂終於重開,我怎麼也得拉人來觀瞻觀瞻,誰知道跑到那邊就只見鐵將軍把門,太祖題匾還遮了塊紅布,當然只能跑到半山堂來問你。”

  “下午才開課呢,中午時分陸三郎帶人去號舍了。這不是擔心有閒雜人等闖進去嗎?所以才把門先鎖了。至於那塊紅布,回頭揭幕,也算是一個開班儀式。”

  葛雍頓時眉頭倒豎:“掛那麼高的匾額蒙上紅布,怎麼揭?讓人爬樓梯上去?那還不如等正式重開授課的時候再掛上呢!”

  “老師自己測過,難道忘了那塊牌匾有多重?那天九章堂總算是修好,這牌匾掛上去的時候,用了一堆滑輪,好幾個人,就這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張壽見葛雍頓時啞口無言,他就笑眯眯地說:“老師既然和齊先生褚先生一塊來了,以你們三位算學宗師的名聲,不如親自揭幕,也算是給此次招收進來的監生們一個驚喜?要知道,看到您三位,他們才會給將來設定一個長遠的目標。”

  “算了算了,我一個老頭子,出這風頭幹什麼?”

  齊景山瞅著葛雍明明很得意,卻還要故作客氣的模樣,忍不住暗自搖頭。而褚瑛卻最看不慣葛雍這名為謙虛實為炫耀的做派,沒好氣地說:“這九章堂是張壽親自招來監生,重開授課的地方,你本來就不該和自己的學生去搶。要揭幕,那也該張壽來!”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

  葛雍氣咻咻地朝死對頭瞪過去一眼,但到底還是輕哼道:“老人家我本來也是這意思!張壽,你是我的關門弟子,這什麼揭幕儀式,你親自來,我們三個老頭子幫你看著!”

  說到這裡,老頭兒往裡瞅了一眼,見食盒還放在地上,他就知道張壽恐怕還沒吃午飯,當下立時改口說:“這麼著,他們倆都有一陣子沒來國子監了,我帶他們四處轉轉,你不用管我們,回頭在九章堂見。”

  聽出了葛雍是想讓自己好好吃這一頓午飯,張壽不禁莞爾,自然一口答應了下來。等送走了兩人,他見一旁的齊良正在笑,當下打趣道:“怎麼,笑話你這三位祖師爺像老小孩?”

  “不是不是。”齊良趕緊搖頭,隨即壓低了聲音說,“我是覺得,葛祖師這三位一來,國子監大司成還有其他人這頓午飯,卻是吃不好了!”

  此話一出,張壽頓時大笑。周勳咬死了沒錢沒資源,其他學官看熱鬧看得起勁,現如今葛雍這三位老人家到場,活該這些人去發愁!

  午後未初時分,當張壽帶著齊良來到九章堂外時,就只見陸三郎已經帶著一大群老少不一的監生來了。等到葛雍三人也由周勳和其他一大堆學官簇擁了過來,他就笑著點點頭道:“今日九章堂正式開課,承蒙葛先生和齊先生褚先生蒞臨,各位日後也有個努力的目標。”

  說到這裡,他就舉頭望了一眼那塊太祖題匾上蒙著的紅布,下一刻,他卻只覺得手中被人塞了一樣什麼東西。側頭一看見是面無表情的阿六,他連忙舉手一瞧,這才發現,手中赫然是一截線頭。他立時心領神會,因笑道:“既如此,現在就讓太祖御筆九章堂重見天日!”

  隨著他暗自用力一拽,其他還在懵懂渾噩之中的監生就只見那匾額上的紅布就猶如一隻有力的大手猛然一抓,騰空而起,露出了當年那蒼勁有力的太祖御筆。

  而張壽只覺得手頭那根線突然被人搶了過去,不用看他都知道,那必然是阿六。眼看著那紅布猶如風箏似的從空中飄遠了,他心裡忍不住暗自嘀咕阿六真會玩,但臉上卻表現淡定。

  相比剛剛這揭幕,要知道,他一開始是打算讓阿六直接一躍而起將那紅布揭開帶走的。

  看著如此情景,葛雍撚鬚微笑,褚瑛暗自嘀咕好大的玄虛,齊景山早就把目光投向了早已跑遠變成一個小黑點的阿六……至於其他監生,有人目不轉睛,有人長嘆連連,有人讚口不絕,也有人激動興奮。當然,追逐空中那紅布的目光不在少數。

  “好了,都進去吧,桌椅已經都安放好了。”

  說完這話,張壽當先踏入了九章堂,等到陸三郎招呼了其他監生們魚貫而入,他就指著偌大地方那空空落落的幾十套桌椅發了話。

  “前面三排桌椅是你們的,後面的桌椅是以備日後不時之需。每套桌椅上,都刻著你們的名字,都坐下吧。”要知道,除卻半山堂,就連國子監其餘六堂都沒這待遇。

  眼看眾人輕而易舉地就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陸三郎喜滋滋地在頭排落座,站在中央講台的張壽這才沉聲說道:“日後每日上午的課,由齋長陸三郎代授。主要是核對每日下午佈置的功課,同時預習下午的功課。”

  他嘴角一勾,沒等任何人開口質疑,他就慢條斯理地說:“算學之道,博大精深。從前你們應該都是自學,而現在既然進了九章堂,那麼就要循序漸進,重新把整個體系都重新學一遍。首先要背的,就是葛太師的術語手冊。然後,是葛太師所著簡易數學入門。”

  接連聽到兩個葛太師,葛雍先是眉飛色舞,緊跟著臉色卻不由自主地一黑。現在滿大街都是葛氏算學典籍,天知道除卻這術語手冊之外,其他真心都只是掛羊頭賣狗肉——只不過那狗肉還比較香甜,他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

  張壽卻沒注意到葛雍的反應,笑吟吟地說:“當然,這對你們來說太簡單。所以簡易數學入門第一卷只學一天。但相應的習題,你們必須做,以便加深記憶。最初的十天,應該就是簡易數學十捲,但相應的習題量很大。等基礎牢固之後,才是真正的授課。”

  “好了,陸三郎,你把書都發下去。”

  眼見陸三郎神清氣爽地開始發自己三三書坊印的教材,張壽這才繼續說道:“九章堂不比其餘各堂,所用教材並不是四書五經,更不是坊間常見的那些經史集注,這些書,都是我的老師葛太師所著,書坊才新印不久,要價不菲。所以,這不是送給你們,而是借給你們!”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7
第一百四十九章 書非借不能讀也

  張壽話一出口,葛雍和褚瑛齊齊扭頭去看國子祭酒周勳,而這位大司成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不太好看。而這時候,其他學官誰都沒吭聲,只有羅司業硬著頭皮相當仗義地賠笑為自家大司成解釋了一句:“葛太師,您知道的,國子監歷來都是監生自備課本……”

  沒等羅司業把話說完,就只見葛雍突然掉頭朝他看了過來,那眼神中滿滿噹噹都是譏嘲,以至於他接下來的話一下子就被堵回了喉嚨口。

  而這時候,張壽卻不慌不忙地說:“你們當中的某些人,還曾經在葛府門口得到過老師送的書,那是為老師印製新書的書坊,特意以幾乎相當於成本價的價錢賣給老師的。而如今,其實也有好心的書坊肯低價提供這些書。”

  作為所謂好心書坊的真正東家,陸三郎不由得挑了挑眉,心想他是願意全程免費提供各種教材,可這不是張壽不願意嗎?

  而張壽這才提高了聲音:“不提供九章堂上課所需要的書,而是借給你們。不是因為國子監沒錢,更不是因為朝廷沒錢。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書非借不能讀也!”

  此話一出,剛剛還對羅司業橫眉冷對的葛雍立時收回了目光,面露疑惑。而褚瑛則是皺了皺眉,低聲嘀咕道:“書非借不能讀也?還有這歪理?”

  張壽在國子監這些天,也算是把太祖詩詞文選都好好研究了一下,以免一個不好和人撞車。此時見學官們面面相覷,而監生們則茫然不知所措,他這才放心大膽地繼續往下說。

  “書非借不能讀也。七略四庫,天子之書,然天子讀書者有幾?汗牛塞屋,富貴家之書,然富貴人讀書者有幾?其他祖父積,子孫棄者無論焉。”

  張壽原想省略袁枚的原文中,對天子之書的評論,但想到皇帝看似是開明君主,更何況省略掉此言,格調直線下降,再加上他另有目的,就索性原文引用,隨即又繼續往下說。

  “非獨書為然,天下物皆然。非夫人之物而強假焉,必慮人逼取,而惴惴焉摩玩之不已,曰:‘今日存,明日去,吾不得而見之矣。’若業為吾所有,必高束焉,庋藏焉,曰‘姑俟異日觀’云爾。”

  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了一頓,隨即就一字一句地說:“這是老師從前對我的教誨,現在,我原封不動送給諸位!”

  葛雍一下子完全懵了,然而,也許因為這不是第一次,老人家的臉上還一副從容淡定的模樣。尤其是當他看見齊景山和褚瑛全都往自己看過來的時候,他心中糾結到了極點,有心不承認張壽往自己臉上貼的金,可想想當眾拆穿對張壽不利,他終究是忍了。

  最重要的是,張壽說出來的這話怎麼聽怎麼有道理!

  見葛雍一副默認乃至於默許的樣子,張壽膽子就更大了:“老師曾經嘆息,少時見宮中古今通集庫一書,往借,不與,歸而形諸夢。其切如是。故有所覽輒省記。通籍後,俸去書來,落落大滿,素蟫灰絲時蒙捲軸。然後嘆借者之用心專,而少時之歲月為可惜也!”

  葛雍只覺得無數道目光朝自己匯聚而來,其中學官們的目光頗有贊同,而監生們的眼神則滿是崇敬,他唯有繼續硬著頭皮死撐,但心裡卻也不無訝異。

  他年少時隨祖父進宮,有幸逛過大學士們都不得一觀的古今通集庫,那會兒死活想借一本書,奈何就算英宗對葛氏子弟頗為器重,可到底沒準許,他因此遺憾了很多年。等後來他官至帝師,古今通集庫裡除卻密庫的書,其餘他盡可一覽之後,那種讀書的迫切性卻沒了。

  這事兒他確實對張壽提過,沒想到這小子居然記住了!

  張壽知道在座這些都是能看懂九章算術這種晦澀語言編撰算經典籍的人,所以沒有再浪費口舌用通俗易懂的語言重新解釋這篇黃生借書說節選,而是直接總結。

  “所以,這些書也好,以後那些更加艱深的算學典籍也好,全都是借給你們的。若是學完之後保存完好,不收分文。若是不愛惜以至於損毀,卻要你們賠補。我只希望,借者用心專,你們能切切實實做到這五個字!”

  聽到這裡,剛剛一直沒說話的齊景山不禁側頭看著葛雍道:“葛兄,若不是張壽這別開生面的訓誡,我還不知道你又寫了一篇絕妙好文。”

  “哼,就知道藏著掖著!”褚瑛不屑地哼了一聲,隨即不太情願地說,“似乎生怕別人忘了你七元及第似的,動輒長篇大論教訓人!”

  老人家我真是比竇娥還冤!

  葛雍心裡氣壞了,可一旁國子祭酒周勳和羅司業等人卻也一個個衝他讚口不絕,而那些監生在張壽訓誡之後的齊聲答應,卻沖淡了他那心中的鬱悶。只是痛定思痛的他下定了決心,回頭一定要狠狠教訓動不動就來一句“老師說”的張壽!

  這世上哪有這樣隨隨便便往老師臉上亂貼金的關門弟子!事先都不和他說一聲!

  既見下頭的監生們充分接受了借教材這樣一個設定,張壽少不得又拋出了另一個設定。

  “算學不同於經史,不需要寫大量文章,卻需要做大量習題。這些習題雖說也可以讓書坊印出來,但因為老師尚未整理完全,我手抄了不少,所以,等你們做習題的時候,也就直接傳抄,這也是每日上午齋長陸築和齊良需要組織大家做的事。”

  時至今日,張壽還記得年少時那物資不充裕的歲月裡,老師佈置作業時的不二法寶,直接寫上一黑板的題目,學生們抄下來作為回家習題!至於陸三郎在過一陣子之後會不會因為實在太累,把抄題改成聽寫,反正他不管。

  而葛雍發覺四周圍目光又有朝自己匯聚的架勢,頓時輕哼了一聲:“算學題本來就應該多做,一道道手抄更有利於記憶和理解。張壽這法子不錯,他不是正好上午在半山堂抽不出空嘛,讓陸三郎和小齊兩個組織大家做題,正好兩不誤!”

  可就在這時候,旁邊一個學官冷不丁說道:“可若是照張博士這說法,要做很多題就意味著要很多紙。京城書貴,但京城的紙可也不便宜!”

  葛雍還沒來得及回答,講台上的張壽就又開口說道:“之前九章堂招生的時候,順天府衙收進了將近兩千份各式考卷。這些卷子幾乎用的都是好紙,如若就這麼堆積浪費,卻也可惜了,所以我早已和王大尹說好,把廢卷一部分贈予京城平民書院,剩下的送到九章堂來。”

  “贈予平民書院的卷子,那些學生可以用來練字。而送到九章堂的卷子,你們可以用來演算。我日後會在半山堂中吩咐他們蒐集寫廢的字紙,都可以供大家做演算用。”

  聽到這裡,之前一而再再而三推搪了張壽要錢請求的國子祭酒周勳還只是五味雜陳,可其他之前聽到張壽去向周勳要廩米要書本卻遭拒的學官們,那就真的是心裡不痛快極了。她們背地裡閒言碎語,甚至在看張壽的笑話,哪曾想人已經想得面面俱到?

  “好!廢物利用,借書來讀,這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正契合了當年國子監草創時,太祖皇帝常常掛在嘴邊的艱苦樸素四個字!”這一次,褚瑛終於忍不住撫掌讚歎,隨即滿臉嫉妒地斜睨葛雍道,“葛老頭你真是運氣好,張壽不但天賦高,治學也有一手!”

  “哼,那是我眼光好!”葛雍才不會說自己當年鄉居數月都沒見到張壽,一氣之下拂袖回京,結果如今卻得到了一個自學成才,還很會教學生的關門弟子。他盯著講台上口若懸河的張壽,突然覺得自己有點老了。

  這麼年輕的關門弟子都已經當老師了,他能不老嗎?

  可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背後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葛太師,我們能旁聽老師上課嗎?”

  葛雍立刻回頭,卻只見三皇子和四皇子不知道什麼時候也擠了進來,此時兩人正眼巴巴地站在自己身後。他本能地開口問道:“不是說你們兩個下午要回宮學四書嗎?怎麼沒回去?”

  四皇子才不像三皇子那樣怯生生的,他立刻搶著說道:“父皇聽說九章堂今天重開授課,所以特准我們下午放假,晚上再回去!”

  見葛雍一臉頭疼的表情,他卻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緊緊抓住了葛雍的袖子:“葛太師,求求你了,你和父皇去說嘛,我和三哥想留下來多上點課!至於四書,我們回宮再補!”

  小小年紀這麼長時間上課,不怕揠苗助長嗎?

  葛雍只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可是,他還沒答應,就只見四皇子一把拉起三皇子,兩個人竟躡手躡腳溜進了九章堂。晚了一步沒來得及阻止的他張了張口,最終悻悻說道:“算了,讓他們兩個湊湊熱鬧,張壽既然說了進度極快,想來他們跟不上進度聽不懂,也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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