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67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5
第一百一十章 十萬火急

  轎子這玩意,張壽在各種影視劇以及景區見過很多次,然而前後兩次進京,他在這偌大的帝都也算是溜躂了一大圈,卻幾乎就沒見到人力轎子。所以,被順天府衙這位王府尹猶如催命似的從趙國公府裡催出來,聽說還派了轎子接,他著實有些好奇。

  可等到門口,他就恍然大悟。這說是轎子卻也沒錯,因為偌大的轎廂被兩頭健壯的騾子高高馱起,赫然是一座馱轎!而在轎子旁邊,正訕訕地侍立著一個人,不是鄧小呆還有誰?

  “小先生。”鄧小呆到底還是上前幾步迎了迎張壽,隨即就小聲說道,“我也是沒辦法,府尹大人有命,沒法不來。這幾天他老人家火大得很,說話越發少了,一張臉冷如冰塊,從上到下誰都不敢惹他生氣,就怕他那刀子似的眼神剜你一眼。”

  張壽還能說什麼?就連太夫人這般面面俱到,有些時候甚至膽大妄為的老人尚且不得不送他到垂花門,還特意命人去瞞哄拖住朱瑩,足可見老師葛雍口中的這位王大頭是何等強項之人。因此,他只能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道:“廢話不說了,既然十萬火急,那就走吧!”

  馱轎很高,必須要先用特製的樓梯上去,進入之後,張壽才發覺這裡很寬敞,再說既然用的是畜力,他也不想讓鄧小呆在下頭隨轎步行,乾脆就叫了他一塊上馱轎。兩人便這麼相對而坐。可能是久久無言,鄧小呆覺得喉嚨有些癢,便不得不沒話找話說。

  “小先生,當初太祖皇帝登基之後,認為人力轎子純屬浪費,所以下令樹立鐵牌於天下大小城池,無論官職高低,不許坐人力轎子,只有七十以上的老人和腿腳不便者,可以雇乘兩人抬的竹製滑竿。可因為馬車顛簸,更舒適的馱轎就應運而生。”

  張壽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隨著騾子前進,馱轎一上一下微微顫動,但相比馬車在地面行進時的顛簸,這點顫動完全在可以接受的範圍之內。他右手拄在面前的小方桌上,突然開口問道:“那這馱轎應該是有品級的才能用吧?否則我進京之後也不至於沒見過幾輛。”

  “是,太祖皇帝定的是,京城之內,三品以上官才能有一輛,但可以借給家眷朋友用。畢竟,馱轎這麼高,上上下下必定要用木梯,七十以上老者和腿腳不便的人根本不可能去坐。”

  “太祖常說,不要覺得天下人多,所以就過分役使人力,天下廣袤,需要人力的地方多,不要浪費了。一頭牲畜幾年就可以長成,一個人卻要二十年才能成為壯年,不要把人當成牲畜使喚。”

  儘管聽說過很多太祖皇帝的故事,但聽著這樣一條律令,張壽的面前,不知不覺呈現出一個知性到有些感性的男子形象。在豪取天下,定鼎大都之後,能夠用這樣的形式愛惜人力,著實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細緻入微的君主,更不要說那種重視教育的態度了。

  怪不得時至今日,他遇到的那些有識之士,甚至就連朱瑩,每每說到太祖,那都是追憶惘然,恨不能與其生於同代。

  而鄧小呆說著頓了一頓,隨即才小聲說道:“小先生,這都是府尹大人告訴我的。我雖說依舊在戶房,可府尹大人常常會把我調過去算些東西。舅舅高興得差點沒發瘋,可我實在是心裡七上八下。其他原本瞧不起我的人最近不是說怪話,就是圍著我拍馬屁,我……”

  鄧小呆囉囉嗦嗦地說著自己的擔心,自己的不安,而張壽就靜靜地坐在那兒,只是純粹地聽,不說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下馱轎時,跟在鄧小呆後頭穩穩落地,他這才做出了回答:“得到莫大的機緣,當然就要承受相應的善意和惡意,習慣就好。”

  這種話,他並不指望年紀太小,閱歷太少的鄧小呆能夠明白,但他相信,對方那位老於世故而又日日朝夕相處的舅舅,多少能理解一二,至於會不會把人指點歪了,他並不十分擔心。畢竟,他就在京城,而不是在隔著數十里之外的融水村。

  白天在對面致公樓上居高臨下俯瞰,此時這傍晚時分,張壽卻堂堂正正被人家順天府尹請進了這座順天府衙,他想想也覺得有些奇妙。一個師爺模樣的人在門口接了他,隨即就滿臉堆笑在前引路,一直帶著他來到中軸線上的三堂附近,這才回過頭。

  “張博士,府尹大人請您來,為的是驗算臨海大營叛賊和兵部內鬼之間的往來密信。”

  張壽此前猜測時,也覺得是為了這件事,否則,堂堂府尹居然說還管他吃喝睡的話?

  他正要說話,那師爺又賠笑道:“張博士的學生,齊郎君和陸三郎,也都被府尹大人十萬火急地請了過來,加上您和小鄧,人就齊全了。”

  竟然連陸三郎都被拎過來了?

  張壽一回頭,見鄧小呆也同樣呆若木雞,他不由覺得,王府尹這種寧可殺錯也不可放過的精神實在讓人“欽佩”。於是,無話可說的他只能搖頭往前走,等來到三堂門外,他就聽到了陸三郎那中氣十足的聲音。

  “府尹大人你這是請對人了!我爹那是放著真佛不去求,反而去拐彎抹角另尋高人,最後還不是撞在了我那小先生手裡?昨夜我那字條送出去時,小先生前後才琢磨了多久,就道破了其中關鍵……”

  陸三郎,求不吹行嗎?如果這些密信真的全都是二進制編碼,然後轉十進制,再加一本千字文就能解決的,這關節他都已經道破了,裡頭這位順天府尹還請我幹什麼?

  張壽簡直想為收徒不謹慎哀嘆三聲,當下只能加快腳步,等到了三堂之前,他就重重咳嗽了一聲,隨即準備伸手去推門。可緊跟著,門就被一把拉開,竄出了個陸三郎。

  “小先生你可來了!快快,咱們得抓緊,絕不能落在我爹後頭!”

  張壽懶得理會陸三郎的慇勤,徑直進入三堂,就只見一個身材頎長瘦削,年紀約摸四五十的中年人正坐在主位上,見他進來便起身致意,只是那表情卻顯得有些刻板。他從鄧小呆和葛雍的形容中大致能猜出,對方性格一貫如此,當下就上前拱了拱手。

  “張博士,我就不說閒話了。”被葛雍稱作王大頭的順天府尹王傑,確實擁有一張和身材相比略不相稱的大臉。他單刀直入地說,“褚先生午時差了個人傳話給我,所以如今密信十三封,其中十二封我都解出來了,正是在傳遞孔大學士即將去臨海大營私訪的種種細節。”

  “其中,有一封信提及的是具體日期和時間,丙日應該是被算成甲日。就是這封信出了差錯,才會使得營中某些叛軍在早兩天兵部郎中預先前去的時候誤以為是孔大學士,因此提早發動,功虧一簣。”

  “但是,最後還有一封信沒有解出來,而我明天早朝,必須把一應內情對皇上稟明,所以不得不把你和學生們請來。要知道,我審這樁案子的時候,是對皇上立了軍令狀的。若是不能在案犯一一認罪伏法的同時,斷出這些密信的玄虛,今次順天府試便要重考。”

  張壽頓時滿臉不可思議。審案子立軍令狀,竟然賭注是順天府試重考?

  然而,接下來王傑說出的話,卻讓他不得不心動。

  “如若不是算科多年乏人,朝堂官員不少人連個賦稅數字都常常鬧笑話,更不要說看懂這些密信,怎能顯出我在此次順天府試當中加入一道算學題確有必要?張博士,只要能解出來,你此番國子監九章堂招生,我這順天府尹自然竭力相助!”

  雖說談不上把握,但張壽只是猶豫片刻,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加密容易,解密卻難,之前我是湊巧和那個編密文的人想到一塊去了,如今我只能說盡人事,聽天命,畢竟一晚上的時間,可以說完全不夠。”

  雖說這年頭的加密不可能太難,但現在又沒有電子計算機和一大堆解密軟件!

  話音剛落,他就只聽王傑一錘定音地說:“可以,就這麼定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5
第一百一十一章 編碼方式

  深夜的京城內城北面順天府衙,燈火通明。

  深夜的京城內城南面千步廊中的兵部衙門,燈火通明。

  然而,南面的兵部衙門中,當得知北面順天府衙那邊都有哪些人在挑燈夜戰時,兵部尚書陸綰,卻破天荒沉不住氣丟下了手中的筆。

  而後,跟了他十幾年,眼看陸綰從郎中一路擢升到尚書的一個心腹小吏牛頭不對馬嘴地勸解了兩句,竟是被攆出了門,其他人就更不敢說話了。

  “他王大頭可以阿貓阿狗全都請到他的順天府衙去幫忙,我這兵部衙門卻乾乾淨淨,容不得外人擅入!”嘴裡說著這義正詞嚴的話,陸尚書心裡卻窩火不已。

  之前在致公樓上被張壽點出關鍵,他也不是沒動過把兒子陸三郎提溜了過來解密的打算,可兵部衙門這種要緊地方,就算他這個尚書,也不能隨隨便便把兒子帶進來!結果倒好,就是他這一猶豫,又不曾吩咐家人把陸三郎禁足,居然被王大頭截胡搶先了!

  那個不孝子還居然真的會屁顛屁顛去幫王大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冷淡卻又嚴峻的口氣說:“張博士已經把那些密信的關節挑明了,兵部所有最擅長數字和計算的小吏也都匯聚於此。如若在天明之前解出來,那麼所有人都能將功折罪,如果算不出來,我固然要向皇上請罪,你們也人人有過!這次兵部丟臉丟大了!”

  兵部衙門需要一次性破解密信十三封,但順天府衙中有個算學水平相當高明的府尹王大頭,因此張壽再加上三個學生,需要解決的密信只有一封。

  然而,就是這一封信,之前早到一步的齊良和陸三郎顛過來倒過去看了很多遍,琢磨來琢磨去,卻是一頭霧水。

  張壽接手之後,卻先把之前號稱解開的十二封信一併檢視了一遍,最後方才去看最後那封尚未解開的信,隨即就沉思了起來。

  大約是因為生怕密信要經過檢查又或者其他,避免引起懷疑,解出來那十二封信的內容全都是平淡的家書。這些密信,靠著字與字之間有無橫線來代表一和零,然後用標點符號加以分隔,於是引入二進制數字,再配合千字文作為密碼本,如此就可以輕鬆解開。

  而最後這一封信,簡簡單單一張紙,幾十個字,卻竟然是完全前言不搭後語,根本就稱不上句子的字,文筆猶如孩童塗鴉,末了還有一行筆跡娟秀的附註,道是孩子照著千字文裡頭的字,胡亂練筆,雖說有些稚氣,但瞧著有趣,所以寄給在軍中的丈夫瞧一瞧。

  看到千字文這三個字,張壽頓時微微一笑,心想這恐怕又是一封用了千字文當密碼本的信,只不過編碼方式和之前十二封不同。雖說用了一大堆雜亂無章的字,但如果按照前頭十二封信那些看似複雜,其實簡單的編碼方式,這封密信理論上也複雜不到哪去。

  畢竟,就算相對簡單,來往密信都已經出了天大的紕漏,接收方居然會把日子算錯了……

  這大概是最烏龍最悲傷的事件,怪不得會導致送信方和收信方雙雙自盡。

  如果說這加密很簡單的話,移位密碼的可能性最大。

  也就是說,把最初的字替換成一定間隔之後的字。而按照簡單密碼的邏輯來說,這種間隔必定存在某種顯而易見的規律。直接把每個字都替換成同一個間隔之後的字,那是最方便的,但也是最容易破解的,如此說來,移位的公式不妨設定為最簡單的y=ax+b,再複雜……

  再複雜的話,那就是更複雜的兩次方程式,但既然移位距離肯定是整數,這個x也絕對是整數,所以其實難不到哪去,先從簡單的開始試算好了。

  按照簡單密碼的規律來說,密信上的第一個字是原字對應數字的基礎上間隔a+b位置的那個字,第二個字是原字對應數字的基礎上間隔2a+b的字,第三個字就是3a+b……

  因為那封信上總共才幾十個字,字數不多,可但凡是移位,則還要考慮到循環的因素,畢竟千字文對應的數字也就到一千為止,從第九百多個字再移位個兩三百,就要回到千字文的開頭去了。

  如今他也只需要驗算前四個數字,說起來計算強度還在可接受範圍之內。

  張壽一面想,一面隨手在紙上寫寫畫畫,渾然沒發現那位順天府尹王大頭已經悄然站在了自己身後。他自己都沒注意花費了多少時間,就推算出了那個簡單的加密方程y=2x+3。

  可倒過來推算那原文起頭四個字時,他著實好生無語……因為仍然是孔大學士!

  看來孔大學士真是此次最倒霉的人啊……

  代表移位變量的x=1,2,3……

  代表移位結果的y=5,7,9……也就是說,把密信上的這些字,分別往回減去5,7,9,然後去找對應位置的字就行了。

  照著解出的明碼數字,張壽對照王府尹親自命人抄錄的千字文對應數字表覆核了一下記憶,然後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幾十個字。

  孔大學士過臨海大營之日,命主將杜衡,盡發叛軍困孔,如帝京恐惶,則伐罪無道,改天易地。

  “狂妄!”

  張壽剛剛把所有字寫出來,就只聽身後一聲惱火的厲喝,一扭頭看到背後順天府尹王傑赫然怒髮衝冠,他見正算到愁眉苦臉的陸三郎一個激靈跳起衝了過來,他就伸手阻止了陸三郎,一手拿起那張紙,隨即對王傑說:“如今固然已經聯字成句,但王大尹不覺得蹊蹺?”

  怒過之後,王傑立時冷靜了下來。他從張壽手中接過那張紙,仔仔細細又端詳了好一會兒,他才沉聲說道:“莫非是,寫信的人分明既為叛臣,卻自稱叛軍?”

  “這是其一,我也覺得,如果是真正的叛軍,也許反而會自稱義軍。”

  王傑不禁眉頭微挑:“哦,你的意思是,還有其二?”

  “這只是我的一個感覺。”張壽微微一笑,若無其事地說,“十二封信都是用一種密碼寫的,卻偏偏多了這一封用另一種密碼寫的信,還特意生怕人解不出來似的,附註了一句,這是孩童抄的千字文。可試想哪個孩子抄千字文會東抄一個字,西抄一個字,而不成整句?”

  鬼鬼祟祟還是湊了過來的陸三郎立刻恍然大悟道:“沒錯沒錯,如此做派,簡直是直接告訴別人,這封信有問題!”

  那邊廂放下筆齊良和鄧小呆對視了一眼,齊良也若有所思地說:“我也覺得,那封信上看似孩童塗鴉的文字有些刻意,彷彿是大人模仿孩子筆跡寫的。”

  鄧小呆則是突然靈機一動道:“會不會是寫這封信的人本來就沒參透那十二封信的奧妙,卻知道密信的參考是千字文,所以才絞盡腦汁換了一種方式加密,寫了這麼一封信?”

  被眾人你一言我一語這一提醒,王傑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為之大凜:“如果我單單只是把張博士你解出來的這封信稟奏上去,臨海大營主將杜衡就會被當成主謀的叛臣。但只憑你們說的這些疑點,並不足以洗清他的嫌疑。”

  “但也不足以坐實他的嫌疑。”張壽終於忍不住打了個呵欠,這才懶洋洋地說,“說不定,所謂兩邊自盡的人,其實也只是替死鬼。說不定,有人想拉下礙事的那位主將,自己頂替上去,說不定……反正萬事皆有可能。但我看來,最大的疑點,莫過於密信編碼方式突然改變。”

  “這封王大尹之前沒解出來的信,是按照日期,排在當中的一封信,沒道理後面往來的信沒有一改到底,仍舊沿用原來的加密方式。總之,這是我從算學角度的看法,是非曲直需要王大尹您自己斟酌裁斷。”

  “好,很好。我總算沒白給趙國公府料理掉那兩個吃裡爬外的傢伙,否則太夫人未必會同意把你放來。”

  王傑那嚴峻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隨即淡淡地說道,“今夜張博士辛苦了,但夜色太深,委屈你和他們一同留宿我順天府衙,客房我早已命人打掃乾淨,夜宵熱水等等也都在預備。還請不要誤會我軟禁各位,事關重大,我明日朝會把關節稟明時,不會忘記你們的功勞!”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5
第一百一十二章 請君再上轎

  張壽從來沒有擇床的壞習慣,因此,哪怕是第一次進京時借宿趙國公府慶安堂也好,昨夜睡在齊景山借給他們母子的那座小宅院中也好,如今又暫住順天府衙客房也好,他都睡得不錯。當然,也可能是要歸功於最近太累,所以連個夢都不太做。

  然而,這一次一大清早,難得晚上腦力勞動了一會,不得不吃了夜宵消食了一陣子,比平常晚睡的他,卻不是睡到自然醒,而是……被額頭上那突如其來的冰涼感給冷醒的。當他睜開眼睛,看到面前恰是阿六那張熟悉的臉時,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合上眼睛。

  嗯,這是噩夢……

  可下一刻,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一個冷淡的聲音:“少爺,太后召見。”

  當這幾個字鑽入耳朵之後,張壽愣了片刻,突然翻身坐起,滿腔睡意一下子就醒了。見阿六站在床邊,滿臉無辜地看著自己,他見其手上拿著一條軟巾,再想到剛剛那冰涼的觸感,不用想都知道,必定是阿六用井水泡過的軟巾給自己來了一下突然襲擊。

  “你就不能好好說話嗎?”

  “我站很久了才叫你。”

  聽明白這言下之意是,我還體貼地讓你多睡了幾分鐘,張壽唯有自認倒霉。他掀開被子下床,卻只見旁邊衣架上,赫然是一套一看便是熨得整齊筆挺的簇新國子博士官服,他不禁有些訝異地看著阿六:“你特地帶來的?”

  “是。”阿六本來已經閉上了嘴,可似乎考慮了一下,他才繼續補充了一句,“織坊趕做,大小姐命我帶來的。”

  想到阿六每次多說話,大多都是在涉及朱瑩的時候,他不禁狐疑地瞅過去一眼。然而,見人在自己的盯視下臉色紋絲不動,他也就放棄了看出個端倪的打算。等到他洗漱之後,阿六送來分明早就預備好的清粥小菜和三色點心,他只能趕緊先填肚子。

  沒有外人,他也不在乎食不言寢不語這點規矩,一面吃一面問道:“太后怎會突然召見我?”

  “愛屋及烏?”阿六挑了挑眉,見張壽差點被嗆著,他才嘴角翹了翹,“因為您出名了。”

  這算什麼回答?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託大小姐和陸三郎當初幫我造勢的福,再加上大前天那天晚上入京城之後,陸三郎張琛那百多人簇擁我去國子監,我好像在京城早就出名了吧?

  張壽還帶著一點不情不願的起床氣,沒好氣地呵呵一聲,隨即狠狠咬了一口柔軟的香蔥花捲。下一刻,他就聽到了阿六難得的進一步解釋。

  “今早,王府尹大殺八方。”

  呃,這說的是早朝吧?有這麼誇張嗎?

  張壽認真地想了一下朝會上可能發生的爭執,突然覺得原本鮮香可口的花捲有些沒滋味。而就在他嘆氣的時候,阿六又補充了好幾句:“您最好快點,否則大小姐興許會從門口打進來。昨晚她就想來,結果被太夫人夫人和娘子勸住,今天一大早就在順天府衙門口等了。”

  “你不早說!”阿六終於變身囉嗦少年,張壽卻著實氣壞了。

  朱瑩在其他地方門前等他,那不要緊,但這裡是……順天府衙!

  順天府統轄整個京畿地面上諸多縣鎮,位於京城北面的府衙自然進出人等又多又繁雜,每逢特殊的放告日,還有來告狀的。當然在有大興縣衙和宛平縣衙的情況下,這種越級上告的比例很低,負責刑名的宋推官大多數時候都相對清閒,但今天,他卻希望自己忙一點。

  因為站在門口的他面對豔若桃李,冷若冰霜的朱瑩,那簡直是磨破嘴皮子,也沒能勸大小姐挪動一步。這一刻,他多麼希望府衙之中人人噤若寒蟬的王府尹能趕緊回來。

  “大小姐……”

  朱瑩終於不耐煩了:“我一沒硬闖,二沒喧鬧,三沒擋路,你還想怎麼樣?我就是等人而已,怎麼,你們大晚上的硬是把人請來這裡,還不許我在這等一等?”

  宋推官好容易等到朱瑩開口,可卻被那一二三給說得作聲不得。和這位朱大小姐從前在京城的驕橫做派相比,她今天確實算得上很克制了。可她是沒硬闖喧鬧擋路,問題是別人不敢進來啊!

  總不能讓那些來辦事的人全都走後門吧?說到底,昨夜確實是王大尹搶人……

  正當他暗自腹誹的時候,卻只聽背後傳來了一個聲音:“瑩瑩!”

  他尚未來得及回頭,就只見面前的朱瑩瞬間轉怒為喜,臉上那笑容竟是比大紅衣裙還要嬌豔,就連一直認定自己為人重賢重德不重色的他,都差點看得目不轉睛。直到他察覺到身旁有人匆匆走過,而後朱瑩笑吟吟地朝那人迎了上去,他這才如夢初醒。

  看清楚那是身穿國子博士官服的少年,想到自己之前放了另一個簡直如同藏在那高舉的一套官服後頭,看不見頭臉的少年進去,宋推官忍不住覺得好笑,可當昨天正好沒和張壽打過照面的他看清楚對方那張臉時,卻忍不住生出了幾分說不出的怨艾。

  想當初殿試,據說他差點就能被點為二甲第一名傳臚,可其中一位青年進士不但氣宇軒昂,一表人才,於是被主考官力薦,得到了傳臚,而他落到了二甲第六……

  想當初館選,他差點就能考取庶吉士的,但和他文章不相上下的那位,長得比他好,照樣是得到了翰林院掌院學士的青睞……

  想當初授官的時候,他本來有望出任行人司行人的,但因為這一職司要經常出外差,頒詔、賞賜、傳旨、冊封,是朝廷的門臉,於是,他因為容貌差一點又與之失之交臂。

  如今他是從六品順天府推官,王府尹也對他頗為賞識,看似前程正好,但是……這已經是他的第三任官了!如果他也長得好一點,官路是不是能更平順一點?要知道,他考上進士的時候,也是難得的頂尖年輕才俊,才剛二十,現在卻二十六了……

  真是一把辛酸淚啊!

  宋推官那複雜的心理活動,張壽沒有察覺,但人家那看著自己和朱瑩的幽怨目光,他卻察覺了,少不得催促朱瑩趕緊走。而朱瑩接到了他就心滿意足,自然無心在這順天府衙大門口繼續杵著,當下便連忙指了指牆角,恰也是一乘馱轎,但抬轎子的卻是前後兩匹駿馬。

  “太后娘娘特意派了馱轎來,我們從北安門入宮,直接到玄武門下轎,能少走很多路!”

  張壽當然知道北安門位於皇城北側,距離順天府衙最近,但這要穿過北面的外皇城,經過眾多宦官衙門。他不確定如今的皇城宮城規制如何,可心裡卻不免生出了幾分期待。就因為這麼一恍惚,他直到上了馱轎,方才想起了一件事。

  這馱轎頂多只能兩人對坐,朱瑩這是要和他同乘?

  可下一刻,轎門卻突然就這麼關上了。緊跟著,他就聽到外頭傳來了大小姐那喜氣洋洋的聲音:“快,趕緊走了,太后娘娘正等著呢!”

  當馱轎起行時,張壽簡直有一種被人押上花轎的即視感。雖說他很快就趕走了這種無稽的念頭,可接下來的一路上,他再沒有興致打起窗簾去看沿途風景,就算進入北安門之後也是如此,乾脆眼觀鼻鼻觀心似的坐在想著昨夜那些密信。

  記性極好的他死記硬背下了那些二進制數字,如今乾脆一個個推敲,當在玄武門前下轎時,心不在焉的他已然將其都轉成了十進制,正在腦海裡的千字文中搜尋一個個字眼。因此,當又是兩乘小轎抬過來時,他沒怎麼在意就再次坐了進去,直到再次落轎方才回過神來。

  “清寧宮到了。”

  剛剛一路不曾注意過路上建築,此時下轎時,張壽就發現入目的儘是紅牆琉璃瓦,迎面的門上,赫然是清寧門三個字。扭頭看了一眼太陽,他就意識到,這應該是清寧宮的北門。按照宮中南向乃是正門的規矩,毫無疑問,這裡乃是後門無疑。

  他略一猶疑,就只見朱瑩提著裙子快步跑了過來:“走前頭長信門還要繞過去老遠,還是這清寧門近!阿壽,快走,太后娘娘和我家祖母一樣,都是很和善好說話的人!”

  張壽笑著微微點頭,可當他正要進入清寧門時,卻只見一個小宦官突然從裡頭竄了出來,險些和他撞了個滿懷。

  朱瑩登時眉頭倒豎,然而,還不等她發脾氣,那小宦官卻連聲賠禮後一溜煙跑了。

  張壽幾乎本能地伸手一按胸前,隨即立時毫不猶豫地突然探手入懷,左腿邁前一步,與此同時右手一揚,來了個標準到無以復加的直球投擲動作。

  尚未回過神的朱瑩就只見張壽手中一樣東西猛然擲出,隨即準頭極好地正砸中那個小宦官後背。頃刻之間,人就撲通一聲被砸爬下了。她目瞪口呆地看著張壽,隨即就只見清俊小郎君有些不好意思地對她笑了笑。

  “很久沒丟過了,手有點生。”

  朱瑩瞅了一眼地上那個捂著腰爬都爬不起來的小宦官,忍不住笑開了。這就手生了,如果手熟,那個倒霉的小宦官豈不是會被砸死?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5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覺得你樣樣都好

  “太后娘娘你看,就是這個,居然是掐絲琺瑯瓷盒!那小宦官就這麼和阿壽一撞,便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東西藏到了他身上,要不是阿壽警覺得快,發現之後立刻乾坤一擲,就讓這傢伙栽贓成功了!”

  清寧宮正殿,朱瑩當仁不讓地坐在居中太后身邊,還把那已經碎成兩半的藍色掐絲琺瑯瓷盒捧到了太後面前:“這是清寧宮的東西吧?看那個賊骨頭動作之快,絕對是和人配合過很多次了,絕對是個慣偷!”

  自從剛剛進來拜見過太后,張壽就一直都三緘其口,只坐在那若有所思地看著朱瑩一個人唱獨角戲。至於今天在場的另外一位勉強能稱得上認識的永平公主,還有那兩位皇子,他只在最開始一塊行禮見過之後,就再也沒有多看上一眼,彷彿他們只是無關人士。

  藉著偶爾抬頭去看朱瑩,他暗自打量這位曾經垂簾聽政過的太后。畢竟,如今這位是本朝開國以來,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垂簾聽政,而且據朱瑩說起來歸政時毫不拖泥帶水的太后。

  按照趙國公朱涇在先帝睿宗時就已經建功立業封爵的時間以及皇帝的年紀來算,張壽覺得,她應該要比趙國公府那位太夫人年輕十幾歲,可比太夫人更顯老氣的玄青色常服,再加上首飾也都選的是深色系,表情又更顯得刻板威嚴,竟是如同與那位太夫人同歲。

  更不同的是,朱瑩的祖母看人素來是慈祥寬和,然後偶爾顯露出幾分鋒芒和銳意,可太后卻大約是居高臨下慣了,任何時候都帶著一種挑剔的傲氣,很容易讓初見者無所適從。所以,他索性就如同真的久居鄉下的少年似的沉默不語。

  直到聲音清脆如同百靈鳥似的朱瑩終於告一段落,永平公主這才開口說道:“張壽雖說反應快,但只要叫一聲抓賊就行了,何至於就把東西扔出去?萬一摔壞的不是一個琺瑯瓷盒,而是印章等等更貴重的物品,豈不是糟糕?”

  張壽看了一眼朱瑩,見她同樣先朝自己看來,他甚至覺得自己能讀懂她那眼神——無非是你要想說話,我就先不說了的表情……他只覺得好笑,索性就回了一個隨便你的表情。

  見張壽不打算辯解,朱瑩立刻接過了這一重任。

  “那麼短的時間,阿壽哪知道人家鬼鬼祟祟塞給他的是什麼?這萬一是刀子又或者其他凶器呢,他豈不是有一百張嘴也說不清了?要知道,我們進宮的時候可沒搜過身!再者,要是一個不留神被別有用心之徒跑了呢?總之,要是換成我,我也絕對先拿下人再論其他!”

  太后似乎對振振有詞的朱瑩已經司空見慣,再次去看張壽。見其身姿筆挺,神態略有幾分僵硬,凜然如對大賓,分明是和剛剛進來時一個坐姿,想想人自從最初被朱瑩帶進來之後就沒說過話,她便從朱瑩手中接過東西,遞給了一旁侍立的一個中年女官。

  “玉泉,你先看看這瓷盒是不是清寧宮的。”

  張壽剛剛就注意到,那中年女官和太后是一個風格的打扮,只是衣服刺繡更顯得樸素淡雅。此時,他看見女官拿著那摔成兩半的瓷盒反反覆覆看了好一會兒,最終朝他笑著頷首,繼而就搖了搖頭:“太后娘娘,應該不是清寧宮的。看這式樣,倒像是之前分賞下去的。”

  分賞給誰,女官玉泉提都沒提,但朱瑩卻立刻用不善的目光盯著張壽對面,坐在左下首的那兩男一女。永平公主被她瞪得心裡直冒火,差點反唇相譏,可想想那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還是硬生生忍住了。

  而她上首,長了一雙鳳眼的二皇子卻笑道:“瑩瑩,你瞪我們幹什麼?你從小到大就喜歡那些長得好的人,不管男女老少,就連小孩子都逃不了你的毒手,現在好容易碰到一個才貌雙全的如意郎君,就把我們全都丟一邊去了?你也太無情了吧?”

  “什麼叫逃不了我的毒手?呵,我是吞了他們,還是怎麼著了他們?你們男人但凡遇上美人也都喜歡多看幾眼,我也不過是遇上了多看幾眼,多說幾句話,那又怎麼了?再說,小時候覺得粉妝玉琢,冰雪可愛,長大了變成祿蠹蠢物就面目可憎的,又不是一個兩個!”

  永平公主終於忍不住了,霍然起身質問道:“朱瑩,你這是說誰?”

  “我又沒指名道姓,難不成你堂堂公主,卻覺得自己是祿蠹蠢物?”

  見朱瑩那炮火全開的彪悍模樣,張壽終於忍不住笑了,隨即就發現對面投來了兩道截然不同的視線。四方臉,表情就好像人欠他三百萬似的大皇子,目光冷硬如鐵;男生女相,鳳目長眉,表情彷彿見誰都很親切似的二皇子,則是衝著他笑得意味深長。

  他純當自己沒看出這兩位皇子有什麼不對,彷彿完全下意識似的開口叫道:“瑩瑩!”

  朱瑩聞言本能地閉嘴,隨即就悻悻瞥了氣得直發抖的永平公主一眼,沒好氣地說:“看在阿壽麵上,我不和你一般計較!”

  太后似乎對這些小兒輩的吵吵鬧鬧容忍度很高,剛剛一直不言不語,此時等爭執告一段落,她這才淡淡地說:“二郎,你若是還想禁足宮中,不能踏足宮門一步,那就儘管指桑罵槐好了。明月,你平時素來冷靜自持,怎麼一碰到瑩瑩就如同點著了的爆竹?”

  二皇子這才微微色變,連忙起身謝罪。永平公主則更是羞憤,尤其低頭時看到朱瑩在笑,她恨得簡直咬碎了銀牙。而這時候,反而是自始至終沒說話的大皇子站起身來。

  “太后娘娘,二弟和明月素來便是這般脾氣,還請您息怒。倒是張博士昨夜才在順天府衙輔佐王府尹破了密信之謎,想來勞乏得很,所以進了清寧宮之後,累得話都沒說幾句,還是為了瑩瑩這才開尊口。您就放他們早點出宮去,省得瑩瑩心疼她的未婚夫。”

  這種語帶雙關的話,張壽早就有免疫力了。因此,當大皇子一說完,他就順勢站起身來:“太后娘娘,臣進京三天,只睡了一晚上好覺,確實有些恍惚,但要說到精神不濟到不能答話,卻也言過其實了。臣沒想到能面見慈駕,所以就像在國子監面聖時,整個人都是懵的。”

  他說著就理直氣壯地拿出了前日的例子:“那時候皇上賜宴賜酒,原本極其榮耀,但臣卻半路大醉不起,多虧了皇上抬愛,帶了臣去葛府老師那兒醒酒。如今臣腦子裡一半是昨天晚上苦苦琢磨的那些密碼和數字,一半是面見太后的惶恐不安,當然說不出什麼話來。”

  看到張壽那眼神朝自己瞟來,朱瑩只微微一躊躇,就把幫腔的話改成了小聲嘟囔:“就是,頭一次見太后娘娘,能滔滔不絕那才是咄咄怪事。”

  “瑩瑩,你啊,從來都是老脾氣!”太后終於啞然失笑,隨即就鬆開了朱瑩的手道,“好了,帶著你家如意郎君去吧,省得他在這兒呆得彆扭,你也著急。我見過就行了,終究是你祖母你爹覺得好就好……當然,你覺得好才最要緊……”

  當張壽和朱瑩從清寧宮中出來,照樣由北面走清寧門,張壽剛上了馱轎,就只見朱瑩竟是打開門,同樣也跟了上來。他微微一愣,隨即就笑道:“怎麼,在生氣?”

  “誰有功夫生那三個的氣?一個看似端方,其實卻心眼最小,你以為他那話是幫你開脫?是諷刺你藐視太后娘娘!一個長得像女人,一肚子壞水,像三姑六婆,沒事就喜歡和永平公主聯手算計我!永平就不說了,我從小和她不對盤!幸好有太后娘娘,我看她還挺喜歡你的。”

  朱瑩的抱怨,張壽左耳進,右耳出,心裡卻想,太后喜歡他嗎?未必。

  和太夫人那相對明顯的善意比起來,太后要疏遠冷淡得多。從始至終,太后就沒有有過一句單獨的話是對他說的。而且,把兩位皇子一位公主請來作陪,看似是重視他這個外臣,實則何嘗不是一種宣示親疏有別的方式?

  說起來,一貫和朱瑩不和的永平公主倒無所謂,大皇子二皇子看著都挺不靠譜的,不像明主,希望那個任性散漫卻分明很有主意的皇帝能夠長命百歲!

  那個瓷盒的公案,多半會死個手腳不乾淨的小宦官,然後就到此為止。呵呵,如今他是不能拿背後的人怎麼樣,日後就不一定了!

  張壽心不在焉地想著,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再一看時,卻只見朱瑩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他,那種專注的目光讓已經習慣她視線的他都有些吃不消。還不等他發問,朱瑩竟是抿嘴一笑。

  “阿壽,他們確實沒說錯,我從小就喜歡好看的人,男女老少,只要長得好,我都會對他們好一點。但除了葛爺爺和極少數人之外,很多最初一見時讓我覺得很驚豔的人,只要相處多了,總能看出各種各樣不好來。可你不一樣。”

  她眼眸明亮,臉上滿是歡喜和驕傲:“你不但長得好,還性子和善,說話風趣,做事周到,而且好像什麼都會……總之樣樣都好!我第一次知道,世上還有完人!”

  張壽愕然看著她,足足好一會兒,他突然笑了起來。直到笑得暢快的他瞧見她面露薄嗔淺怒,他才止住了笑聲,饒有興致地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既然瑩瑩你覺得我樣樣都好,那麼我一定會努力,不負你這完人二字!”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6
第一百一十四章 密度實驗和妖法

  出宮的路上,朱瑩索性把馱轎的窗簾高高挑了起來,竟是絲毫不怕被外人看到和張壽坐同一乘轎子。於是,張壽也就得以大大方方地從窗口一覽這沿途經過的北面皇城諸多建築。

  而且,旁邊還有朱瑩這個最好的解說員,他一面聽著她那涉及到很多掌故和人物的解釋,一面把六宮局和那些內官衙門的外觀都粗粗看了一遍。

  在如今這個年代,以尚宮局為首的女官體系,和以司禮監為代表的宦官體系,至少在朱瑩口中,彷彿是分庭抗禮。而從人數上來說,宮女和女官的數量比起宦官和太監,竟是佔了絕對優勢。而宮中放出去的那些年齡屆滿的女官,甚至是官宦人家續絃的不錯選擇。

  之所以如此,據說是因為太祖反感歷朝歷代多用閹宦,以至於民間無數百姓自殘身體。

  但如此一來,楚寬那薪火傳承靠閹黨的說法,就得打上一堆問號了。

  張壽聽著朱瑩的介紹,漸漸就將話題漸漸轉向皇帝此前提到過的古今通集庫。朱瑩可不像葛雍那樣顧左右而言他,立時輕哼一聲說:“原來你是說內書庫啊,那在內書堂後頭,聽說是從宮城南邊搬過去的!那裡藏著很多太祖皇帝留下的手稿,可很少給人看。”

  一聽朱瑩這話,張壽立時眉頭一挑:“如此說來,當初皇上對國子監周大司成表示,如果他懇請,不是不能放人進去抄錄,這話應該只是撫慰大司成被人冤枉了一場?”

  “可不是?別說周大司成,幾位大學士都難得進古今通集庫,為此把司禮監的人恨得牙癢癢的。睿宗爺爺的時候,也有官員氣不過一群太監把持著太祖皇帝遺物,結果就連睿宗爺爺都沒理睬。其實我也很好奇啊,我小時候還偷偷溜進去過,結果糊裡糊塗就被人送回來了。”

  聽到這裡,張壽已然覺得,皇帝之前對自己說,立下什麼讓人無可置喙的大功,才能去古今通集庫這種話,很可能也只是忽悠自己的。

  可越是這麼想,他越覺得心裡癢癢,尤其是想到之前接觸到的密信,一則是利用二進制編碼,一則是利用移位密碼,他忍不住對古今通集庫裡的東西生出了不少設想。

  難不成古今通集庫裡說是藏著無數太祖手稿,其實卻用的英文法文甚至拼音這種特殊語言寫的,又或者……純粹用了密碼機制,把大多數想看懂的人都攔在門外?

  話說回來,雖說發明二進制的外國友人覺得中國古代八卦就是二進制的雛形,可從九章算術到其他算經十書,全都不涉及逢二進一這種最基礎最樸素的二進制原理,說之前那二進制密碼和太祖沒關係,他才不信!

  就在這時候,突然只聽到一聲“停下,快停下”,馱轎立刻在毫無徵兆地情況下停了。正在出神的張壽陡然一個前傾,而正看他的朱瑩微微一愣神,兩人的腦門竟砰的撞了個正著。

  下一刻,張壽捂著頭慌忙靠後,而朱瑩則是一面揉著腦門,一面直接探頭出去,惱火地質問道:“喂,怎麼回事?”

  “哎喲,我的大小姐,總算是追上你們了!”

  滿頭大汗飛奔過來的,正是曾經裕妃身邊的“小管事”常寧。大概是因為跑得實在太急,他不得不支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好一會兒這才得以站直身子。

  “皇上帶著內閣孔大學士,兵部陸尚書,國子監周大司成,順天府王府尹,還有好幾位官員去了葛府,葛太師要當面實驗張博士的辦法。雖說皇上沒發話,但裕妃娘娘覺得,主意是張博士出的,又是葛太師親自主持,張博士不去可惜了,所以特地命小的來稟告一聲……”

  他才剛說到這,朱瑩已經是大聲嚷嚷了起來:“還愣著幹什麼,快,趕緊去葛爺爺家!那邊肯定戒備森嚴,太后娘娘的馱轎,就算銳騎營也肯定不敢攔著!”

  見朱瑩壓根沒理會自己就做出了決定,剛剛差點跑斷腿的常寧頓時黯然神傷。這宮裡不論大小太監,全都不許騎馬,不許坐轎,有什麼事只能靠跑。就在他暗自安慰自己,朱大小姐素來就是這脾氣的時候,卻只見窗口一道金光飛出。

  他下意識地伸手一探,立時覺得有一樣沉甸甸的東西入手,再一看,可不是一錠金錁子?再一抬頭,他就只見一隻瑩白如玉的手縮了回去,可不是朱瑩?

  而與此同時,他又聽到了一個溫和的笑聲:“常總管,多謝你特地跑這一趟!以後要是核算什麼東西犯難,可以隨時來找我!”

  常寧見張壽從另一邊車窗探出頭來衝自己打了個招呼,想到賞賜也有了,面子也有了,他終於覺得自己這一趟跑得很是值得,笑吟吟地直接拱了拱手送目送這一行人離去,隨即才暗嘆不枉自己沒用尋常小宦官傳話,而是親自一路追趕,人家總算是領情了。

  正如同朱瑩叫嚷時所說,御駕再加上一幫大臣突然蒞臨葛府,鄰近幾條街自然都是銳騎營兵馬給直接封了。而靠著他們這一乘掛著清寧宮牌子的馱轎,以及那幾個出自宮中的馬伕和侍衛,朱瑩拉了張壽縮在轎中連面都不露,竟是輕輕巧巧地來到了葛府門前。

  直到朱瑩第一個鑽出馱轎,踩著梯子落地,迎上前來的雄威方才意外至極地問道:“大小姐怎麼來了?不是說太后在清寧宮召見您和張博士嗎?”

  “那兒結束得早,我聽說皇上帶了大堆人跑到葛府看九章堂牌匾是否空心,立刻就帶著阿壽來了!”

  趁著朱瑩和雄威說話,張壽也已經下了梯子。當腳踏實地的時候,他突然覺察到一旁伸手攙自己的人有些不對,側頭一看才發現是阿六。想到之前進宮沒停留就進了北安門,他甚至有些不確定,阿六到底是不是也跟著自己來了趟皇宮半日遊。

  但此時,他已經顧不得想阿六到底有沒有偷偷摸摸混進皇宮了,因為朱瑩已經顯然說服了雄威,正在招手示意他快點進去。於是,他二話不說就反手拽了阿六,快步追上了朱瑩。

  與其讓這小子一不留神就不知道溜去了哪,還是他先把人揪住來得好!

  葛府之內依舊是從前那僕從多為聾啞的光景,銳騎營雖說多在圍牆以及出入口佈防,人員卻並不多,尤其是看到雄威親自帶人進來,每個人都沒有離開崗位上來查問。當張壽經過葛府書房,來到圍牆處一扇並不起眼的小門前時,他就聽到內中傳來了葛雍熟悉的聲音。

  “好,好,可以了,快,撈起來,動作輕一點,儘量少濺出水!”

  已經開始了?

  張壽和朱瑩交換了一個眼色。可緊跟著,雄威卻搶先重重一聲報,隨即跨前一步來到門口:“皇上,國子監張博士和趙國公府……”

  他這通報聲還沒完,裡頭就傳來了皇帝的一聲笑:“不用說,一定是瑩瑩長了千里耳,追風腿!朕前腳到,他們就後腳來,朕還指望太后絆住他們呢,現在看來沒指望了!既然是來看熱鬧的,就都進來吧。老師正在先拿內庫和戶部的金子做實驗呢!”

  一聽到竟然是先測金子,張壽頓時輕輕吸了一口氣,心想果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要知道,古代鑄金也好,鑄銀也罷,雜質本來就不可能完全去除,禁不住還有人貪圖重利,悄悄往裡頭摻其他的金屬,可以說,造假很多時候是公然的秘密。如今這一層遮羞布即將在皇帝和一群大佬面前揭開,也不知道多少人會倒霉。

  當他入內的時候,就只見面前是一個特製的四四方方小木盆,一錠金子正被兩個僕役用一張小網小心翼翼撈起,殘留的水珠正一點一滴掉落在盆中,直到最終幾乎不滴水為止,方才有人前去盆壁上做記號。很快,他就聽到了一個聲音。

  “皇上,葛太師,諸位大人,同樣用戥子稱重是一斤二兩,這錠金子比之前那一錠排水少,水面之下能看到之前的刻痕,約摸差距目測是在兩釐左右,”

  皇帝親自帶著一大堆人走上去圍觀,頃刻之間,小小一個木盆被圍得水洩不通。正當張壽覺得,接下來皇帝必定要因為內庫和戶部黃金純度不同大發雷霆,卻不想裡頭那位天子無所謂地說:“好了,金子試過了,接下來,把銀子扔進去。還有銅鎮紙和銅塊,一樣樣試!”

  接下來,張壽就只見相同材質、相同重量卻不同形狀的各種小玩意被投入滿水的木盆,隨即得到各種不同的結果。

  有純度大致相同的銀子,有證明是空心的銅鎮紙,也有被證明是造假的黃金飾品……

  當最後當成實驗品的諸多小玩意試得差不多時,那塊太祖題匾終於在各種簡易滑輪的幫助下,緩緩地平穩吊入葛府後院一個緊急趕製的特大實木大水箱上方。而在此之前,那些邊角料的排水量已經在水池邊留下了一個鮮明的刻痕。

  隨著那牌匾即將入水,張壽見周邊眾多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也不禁為了即將揭曉的結果而微微出神。可就在這時候,他突然聽到一個很大的聲音。

  “皇上,這等妖法一旦傳揚出去,民間官場必定處處相疑,再無信賴可言,請皇上三思,立時將張壽這無德無才,譁眾取寵之輩驅逐出國子監,萬萬不要再褻瀆太祖御筆了!”

  妖法?看清楚那痛心疾首下跪的是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張壽簡直想大笑三聲。

  你不懂的東西就是妖法?那天底下的妖法可多極了!

  把你扔後世去,你要麼指著什麼都叫妖怪,要麼就跪地上拜神仙拜到腦袋磕破!

  不能接受新事物的死腦筋,也只剩下信口雌黃一條路可走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6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世間運行之理

  “你胡說八道什麼!”

  見朱瑩一時又驚又怒地呵斥了上去,張壽就笑道:“瑩瑩,不要爭了。”

  他看也不看那個側頭對他怒目相視的老頭兒,徑直來到皇帝面前,深深長揖行過禮後,他就從容自若地說:“臣不認識這位老大人,但聽到他剛剛說妖法,臣就實在是不吐不快了。如果說,這利用水箱來測物品純度以及是否空心是妖法的話,我還有很多妖法。”

  張壽一邊說,一邊瞟了一眼四周圍其他幾位認識的熟人,包括國子監祭酒周勳,兵部尚書陸綰,分明是跑來湊熱鬧的褚瑛,齊景山,以及其他不太認識的官員,這才看向老師葛雍道:“老師,敢問家裡可有雞蛋和鹽?”

  葛雍正因為妖法兩個字而怒火高熾,聽到張壽這沒頭沒腦的問題,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思忖片刻,他二話不說衝著一旁一個啞僕打了個手勢。隨著人快步跑開,他就冷冰冰地說:“好歹是讀過書的,卻和那些民間愚夫愚婦似的嚷嚷什麼妖法,簡直是書讀到狗身上去了!”

  那白髮蒼蒼的老頭兒登時惱羞成怒:“葛雍,別人怕你,我張懷禮卻不怕你!都是因為你眼珠子瞎了亂收徒弟,怎麼會以至於他妖言惑眾……”

  “我呸呸呸!”葛雍怒髮衝冠,沖上前去竟是直接往人臉上噴了一臉的唾沫。

  “你才眼瞎,心也瞎了!你以為你一大把年紀卻當了這戶部尚書,是因為你能耐?那是因為老頭子我那個得意弟子丁憂守制去了,否則輪得到你!連個賦稅數字都老眼昏花看不清更記不清,每次奏事都要在御前結結巴巴個老半天,要我是你,早就無地自容請辭了!”

  “你……你這口出惡言的老東西,有辱斯文!”

  張壽沒理會那邊廂的低水平言語交鋒,眼看那之前的啞僕已經去而復返,一手拿著兩顆雞蛋,一手拿著一袋鹽,他正要上前去接,卻不想朱瑩竟是搶在了他的前面,隨即才轉身笑意盈盈地遞了給他。

  他從大小姐手中接過了其中一個雞蛋,似笑非笑地向其他眾人展示過之後,這才來到了之前用來做金銀銅等密度試驗的小木盆旁邊,隨手把那一個雞蛋放了進去。

  “大家看,雞蛋沉底了。”

  眼看眾人齊齊圍了上前,確定過這一結果,張壽便從水中取出雞蛋還給朱瑩,接下來又從朱瑩手中拿過鹽,往木盆裡頭倒了不少,隨即捋起袖子直接用手攪拌。

  直到覺著溶解得差不多了,他才將之前那一顆雞蛋重新放入。眾目睽睽之下,就只見橢圓的雞蛋落入水中之後,晃晃悠悠了一陣子,隨即赫然浮了起來!

  見四周圍一大堆官員,有人皺眉,有人驚嘆,而皇帝則是一臉閒淡,彷彿早有所料,葛雍已然撇下地上跪著的戶部尚書張懷禮湊了過來,見這狀況,正輕輕揪著鬍子,他就淡淡地說:“同樣是水,雞蛋先是沉底,而後卻浮了起來,這也是妖法?”

  白髮白鬚的張懷禮又驚又怒,立時爬起身趕了過來,只看了一眼便怒聲叫道:“自然是你使的妖法……”

  “那大街上表演滾油中取銅錢的那些江湖騙子,在張尚書眼中,難道也是會妖法的妖怪?所謂滾油中取銅錢,不過是因為江湖騙子在油的底下放醋,利用醋的密度比油大,所以會沉底,沸騰時需要的溫度卻比油來得低,因此讓人把沸騰的醋認定為沸騰的油,由此坑蒙拐騙。”

  見張懷禮頓時嘴角抽搐,面色鐵青,他就繼續不慌不忙地說:“而這雞蛋入水則沉,入鹽水則浮起,利用的同樣是水和鹽水密度不同,浮力也不同的特質。和剛剛測定金銀銅鐵等等純度的手法,不過是異曲同工之妙。”

  “你讀聖賢書,不是自認為自小就學世間萬物之理嗎?既然如此,我之前出的主意,老師如今實驗的,也不過是世間運行,亙古不變之理,你為什麼卻一竅不通,一無所知?”

  見張懷禮被噎得臉紅脖子粗,他這才淡淡地說:“有時間的話,日後不妨去讀讀老師即將付梓的葛氏術語手冊,弄清楚什麼叫密度,什麼叫浮力,什麼叫體積,什麼叫質量,見了什麼你從前沒見過的東西就嚷嚷什麼妖法,簡直是無知!”

  “好一個世間運行,亙古不變之理!”皇帝一時撫掌讚歎,連連點頭道,“朕當年小時候聽太后講太祖往事時,便聽說太祖當年常常感慨,一個個都是讀死書死讀書,沒幾個開竅懂世間運行之理的,如今看來,雖過去那麼多年了,竟然還是如此!”

  他說著就輕蔑地斥道:“堂堂朝廷命官,不懂就嚷嚷妖法,簡直無知!”

  和之前周勳這個國子監祭酒被人出首告發,把太祖題匾鎖在倉庫是為了起出密卷時,皇帝的態度相比,此時皇帝的話竟是凌厲到無以復加。

  只可憐一大把年紀的張懷禮先是和葛雍對罵了幾句,而後又被張壽一大通“亙古不變之理”砸得頭昏眼花,此時皇帝竟然也下了這無知二字評語,他又羞又怒,竟腦袋一歪,整個人就這麼軟軟倒了下來。

  而接下來,讓張壽更意料不到的一幕就發生了,因為皇帝竟眼疾手快地把張懷禮一把接住,隨即就蹲下把人平放地面。

  緊跟著,皇帝才沒好氣地說:“來人,掐人中……不對,乾脆來兩個人,輪流給張尚書做心肺復甦,太祖皇帝留下的手段,你們也難得練練手!”

  太祖皇帝居然還留下了心肺復甦術……

  張壽見皇帝身後搶出了兩個內侍模樣的中年人,蹲到張懷禮身邊就要施為,他就不由得咳嗽了一聲,隨即小聲說道:“皇上,臣在民間好像聽人提過這太祖皇帝的心肺復甦術,是不是要嘴對嘴吹氣,而後按壓胸口?”

  說這話時,他眼角餘光分明瞥見,地上那個筆直躺屍的老頭兒眼瞼微微顫動了一下。顯然,人沒有真暈,嘴對嘴吹氣這幾個字,著實把人嚇得不輕,但卻沒臉面立刻“甦醒”。

  而皇帝瞅了他一眼,立刻心領神會地說:“沒錯,而且按壓胸口的力氣還得大,否則不足以起效!”

  張壽故作好奇地問道:“可臣聽說,如果按壓的力氣過大,似乎有可能按斷肋骨?”

  皇帝簡直差點要笑出聲來,可表情卻還不得不裝得更加嚴肅:“救人如救火,哪顧得這麼多!朕記得當初太祖皇帝那會兒,為了救人,是曾經按斷過誰的五根肋骨……快,給朕用心肺復甦術,難得碰到一個這麼好的案例!”

  在皇帝的催促下,兩個內侍再不猶豫,其中一個立刻就要伸手往張懷禮胸口按去。然而,他還壓根沒用力氣,就只聽地上的老尚書突然極其響亮地呻吟了一聲,繼而幾乎是用堪比鯉魚打挺的速度倏然坐起。那種詐屍一般的敏捷,差點沒把正準備施為的那個內侍嚇一跳。

  而直到坐起身,張懷禮方才發現從皇帝到張壽,還有四周圍其他那些官員,竟是一個個都盯著他。意識到自己這裝暈的真相只怕是根本藏不住,他只能臉色赤紅地支撐起身,隨即頹然說道:“既然皇上不聽臣忠言,那麼臣只好……”

  “你要請辭就請辭,和朕不聽你那有人耍妖法這種笑話沒關係。”

  皇帝挑了挑眉,口氣異常刻薄:“戶部藏金的純度出了問題,朕原本沒打算立刻就追究誰,但你既然硬是想要朕追究一下,那朕就遂了你心願好了。來人,到戶部傳口諭,張尚書出首戶部藏金造假,朕決意徹查!”

  眼見張懷禮這一次那是真的面色慘白,搖搖欲墜,皇帝這才笑容可掬地說:“其他人全都可以作證,是張尚書親口對朕出首的,對吧?”

  這一次,張壽就只見一大堆官員面面相覷,卻沒有一個站出來反對皇帝這睜著眼睛說瞎話的發言。

  面對這沉重的打擊,張老頭終於真的撐不住了,捂著胸口就倒了下來,而這一次,不用皇帝發話,剛剛那兩個沒做成心肺復甦的內侍就一個抬頭,一個抬腳,飛也似地把這個沒水平更沒眼色的戶部老尚書抬了下去。

  至於會不會再繼續做心肺復甦,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直到這時候,皇帝方才懶洋洋地說:“痛心疾首,指桑罵槐,言過其實……然後還一個不好就暈,都這麼多年了,就沒點新招數嗎?”

  見眾人齊齊不語,張壽則是正在那盯著右手看,原來是朱瑩正揪住了他的袖子,皇帝不禁莞爾,隨即就開口說道:“老師,礙事的人沒了,繼續吧。朕想看看,這太祖題匾,到底有沒有空心能藏東西的暗格!”

  葛雍須臾就接受了一個對手已經徹底出局的事實,來不及高興另一個即將丁憂起復的學生很可能得以重掌戶部,他立刻一聲令下。

  隨著那剛剛吊在半空好一會兒的太祖題匾終於入水,平靜的木箱中大量的水滿溢而出,每一個人都忘了剛剛那一出鬧劇,專心致志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因為等題匾再次從水中吊出之後,就該見分曉了!

  此時,容光煥發的朱瑩站在他的身邊,忍不住低聲說道:“阿壽,你剛剛說話時,氣定神閒,揮灑自如,和皇上一塊演戲時,更是好玩極了。”

  “那是因為皇上配合太默契。”張壽呵呵一笑,隨即就聽到葛雍一聲起吊。隨著題匾緩緩出水,他立刻對朱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隨即幾乎屏氣息聲地看著那水面一點一點下降,最終,他就聽到了一個鮮明的聲音。

  “水面在刻痕之下,差距估算至少一分!”

  葛雍先是一愣,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這水池一丈長,半丈寬,一分的話,換算成體積得是多少立方尺……哦,長寬和體積這些術語,你們聽不懂回頭可以去看我的術語手冊。”

  “唔,用尺來做單位,體積應該是二十分之一立方尺。換算一下,這塊牌匾和同樣重量的邊角料,至少還差一尺長,半尺寬,一寸高的一個暗格。當然,未必就那麼精確,就是這麼一個意思。不過,為了精確,先把此次的刻痕標好,用尺子量,咱們再多測幾次!”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7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不良和皇子都交給你了

  多次測量,正是現代實驗可重複性的精髓。畢竟,一次實驗做出了結果,也許只是各種偶然的堆積,而多次實驗全都指向一個結果,那麼這個結果就可以確認了。

  當然,實驗過程中浪費的資源,那就是對實驗室經費的一大考驗了。

  而對於現在的葛府而言,浪費的資源不多——人力資源對這年頭來說根本不算事,幾個啞僕似乎也非常樂意在皇帝和大臣們面前展露一下尚結實的肌肉。至於每次滿溢出來的水,全都會經過木箱子下頭的木盆和竹管,重新流回一旁的水缸,可以說,基本不浪費。

  最終十次反覆測量的結果,太祖題匾相比同樣重量的陰沉木邊角料,確實體積要更大。

  而葛雍更是表示,在此之前,他用宮中庫房剩餘的陰沉木邊角料也做過實驗,證明但凡同等重量的邊角料,排水量幾乎一致,誤差可以忽略不計。也就是說,這一批當年留存下來的東西,其材質幾乎相同。

  事情到了這份上,決定反而都匯聚到了皇帝一個人身上。

  為了證明太祖題匾是否藏有密卷,是否要毀掉太祖當年親筆為國子監九章堂題寫,而後請能工巧匠篆刻的這塊匾額?

  面對那些意味不一的目光,皇帝卻只是呵呵一笑,隨即就突然轉向張壽:“張壽,論理你也算是朕的小師弟,此次多虧了你,揭開了一個挺大的謎題。只不過,朕想要知道的是結果,卻不想因此毀掉太祖皇帝的題匾,等回頭九章堂修繕好,這塊匾就掛回去吧。”

  對於這樣一個結果,張壽事先有所猜測,但還是挺佩服皇帝在關鍵時刻的決斷力。他立時彎腰行禮,答應了下來,可緊跟著,皇帝突然又拐到了另外一個話題。

  “今天早朝,順天府尹王卿把兵部內鬼和臨海大營往來的十三封密信全都解了出來,聽說,是昨夜你帶著學生們在順天府衙挑燈夜戰的結果?”

  “回稟皇上,臣解開的只是一封信,而不是十三封。其餘十二封,王大尹一個人輕輕鬆鬆就解出來了。他只是時間不夠,否則,只要知道移位密碼的原理,他一定能夠找到算法,解開最後那封密信,根本不必我和三個學生幫忙。”

  張壽說到這裡,眼角餘光就瞥見,一旁兵部尚書陸綰黑了臉,葛雍滿臉與有榮焉的自豪,順天府尹王傑淡然自若,彷彿並沒有因為他的誇讚而得意,更不要說忘形,至於其他人,那就很顯然一臉看熱鬧的表情了。

  他不知道王傑今天在朝會上究竟是怎麼個大殺四方的,因此接下來就決定……與其謙虛地深藏功與名,不如稍微張揚一點。

  在剛剛被無知的人痛罵物理和數學是妖法之後,他覺得自己有必要為理科正名。

  “不懂算學的人去解移位密碼,只能一個個字去試,去死摳,但臣深受老師熏陶,所以知道,如何去揣摩他人的計算思路,如何用算學的辦法來解決實際問題。所以,臣才能想出測定太祖題匾是否空心的辦法,解開那封密信背後的玄虛。”

  “朕也覺得,你這是學以致用,不愧是朕的小師弟!”

  皇帝一邊說,一邊笑眯眯地輕輕摩挲了一下自己那漂亮的小鬍子,沒注意到旁邊兼任禮部尚書的孔大學士對於他這隨便的行為是如何無奈的表情,隨即一錘定音地說,“話說陸家那小胖子你教得很不錯,上次在國子監時,他那機靈勁頭就讓朕簡直不敢信了。”

  他說著就看一眼兵部尚書陸綰,一臉的羨慕:“陸卿真是好運氣,老師都對朕說,你家那小胖子天賦很好,只可惜被張壽搶了先。浪子回頭尚且金不換,更何況浪子變成天才?”

  如果皇帝是稱讚自己的長子又或者次子,陸綰一定會興高采烈,驕傲自豪,然而,皇帝如今特意在這麼多人面前提起的人卻偏偏是自己一貫瞧不起的幺兒,自視極高的兵部尚書大人不禁覺得極其不是滋味,卻還只能硬著頭皮訥訥稱是。

  而接下來皇帝說出的話,更是讓他極其意外。

  “國子監祭酒周卿告訴朕,九章堂要想整修到煥然一新,還得花費至少一個月。而在此期間,朕也不希望張壽你就這麼閒散沒事幹。據周卿所說,國子監半山堂的那些學生,一個個都是刺頭,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比如張琛和陸家小胖子就曾是代表,既如此,半山堂給你。”

  見張壽愣住了,皇帝就進一步補充道:“你這個國子博士,就專轄九章堂和半山堂。繩愆廳不好教訓的那些小子,你替朕好好收拾。他們裡頭有些人,大約連啟蒙的三字經,千字文,也未必能背得出來。背不出來就背不出來吧,可一群睜眼瞎還惹禍,那朕就忍不得了!”

  張壽頓時異常頭疼。這是把我當成專管不良少年的魔鬼教師嗎?其實我沒那麼大本事啊!

  之前要不是朱瑩和陸三郎亂造勢,根本就不會變成這個局面的!

  天知道竹林農家樂怎麼會變成高大上的竹林數學講堂……

  瞥見葛雍正在拚命衝他搖頭,似乎也贊成他辭掉這件麻煩差事,張壽立刻苦著臉說:“皇上,臣沒那麼大能耐,之前繩愆廳徐監丞就說過,便是張琛陸三郎等人,其實也是劣跡斑斑,臣無可奈何,只能對他們許諾之前的事情可以既往不咎,然後罰他們抄書。”

  “可他們到底是曾經和臣在竹林中共抗亂軍,有過一番同甘共苦的情誼。但半山堂中的其他人卻不同,臣自忖不過是一介凡人,懾服不了那麼多刺頭,所以不敢擔此重任。”

  “張博士何必妄自菲薄?”此時開口的卻不是皇帝,而是順天府尹王傑。昨天張壽投之以桃,今天王大頭就果斷報之以李。

  他非常誠懇地說:“張博士能管住張琛和陸築等人,自然能管住其他人。但師生名分卻架不住父子天倫,張博士無非是怕當嚴師卻招來他們家裡埋怨。所以,皇上若要讓他背上如此重責,自然要給他相應的權限。否則,日後別說是張博士,國子監周大司成也會不勝其煩。”

  這話說得陸綰再次面色非常不自然——他絕不是埋怨張壽對他那胖兒子嚴厲,他是討厭張壽對他那胖兒子太寬縱,把人抬得太高!而且,要是張壽能像對陸築似的,把一個個紈褲子弟全都調教成天才棟樑,那豈不是說他們這些當父親的全都太糟糕了嗎?

  王大頭這個狡猾的傢伙,比他們兵部多解開一封他們誰都沒弄明白的密信也就罷了,偏偏卻還勸諫皇帝給張壽更大的權限!

  想到這裡了,陸綰只能以目示意孔大學士,希望這位閣老能夠站出來力挽狂瀾。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這位內閣次輔竟然在……發呆,一點都沒注意到他那期冀的目光。

  而接下來更讓他意外的一幕發生了,就只見國子監祭酒周勳,竟然也站了出來!

  “皇上若是想要將半山堂交給張博士,想要讓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監生回頭是岸,確實要給張博士更高的權限才行。否則,難道他每日裡去各家府邸,把那些請了病假事假喪假各種假的監生,全都給拎回國子監嗎?”

  皇帝頓時眉毛一揚,見張壽臉色驚愕,他突然轉向一旁喜上眉梢的朱瑩,因笑道:“小瑩瑩,瞧把你高興的,怎麼,你想讓你這如意郎君去勞心勞力,管著那群從來就掛名不去國子監的傢伙?你對他這麼有信心?”

  “那當然!”朱瑩想都不想便點了點頭,隨即又補充了一句,“我家祖母就說過,打算把我二哥交給阿壽去管教,他就是欠收拾!”

  “呵呵,姨母還真是……”皇帝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繼而就輕描淡寫地說,“那好吧,朕就特賜張壽一把戒尺,但凡誰要是遲到曠課不守規矩等等,把他們手心打爛再說!說來老三老四也已經到入學的年紀了,回頭朕一併把人送到半山堂來!”

  哪怕是之前贊成張壽接管半山堂那群紈褲子弟的人,頃刻之間,他們的表情也和其他人一樣,全都凍在了臉上。

  張壽更是覺得自己猶如見了鬼,可當皇帝轉頭朝自己看來時,想到如今這世上遺留著很多熟悉的東西,卻有更多彷彿強大不可動搖的東西橫亙在面前,他只覺心裡沉甸甸的。

  “皇上是希望三皇子和四皇子,學習剛剛被戶部張尚書指斥為妖法的世間運行之理嗎?”

  “沒錯!”皇帝一時撫掌嘆道,“太祖皇帝當年常感慨,朕生而能文,稍大能武,奈何對世間萬物之理,卻只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想用時卻已經悔之晚矣。老師替朕教過老大老二,如今他年紀大了,也應該享清福了,你就幫朕調教一下老三老四吧!”

  張壽沒注意後半截話,因為皇帝前半截話實在是信息量巨大。

  難道太祖皇帝是個文科生?也許……但更可能的是,那位前賢會的東西有點雜。既有二進制,也有北京老地圖,更有心肺復甦術。至於數學物理這些基本學科,也許那位前輩因為離開學校太久,印象不夠深刻。這其實是絕大多數人在畢業之後的通病。

  想到這裡,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次深深一揖行禮:“既如此,臣奉詔!”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7
第一百一十七章 引蛇出洞,興師問罪

  帶著一幫大臣圍觀了整個實驗,隨即很不負責任地把兩個剛到啟蒙年齡的皇子,以及一大堆不良少年扔給了張壽之後,皇帝就神采飛揚地辭別了自己敬重的老師葛雍,帶著一大堆人離開了葛府。至於那塊擦乾了水漬的太祖題匾,則是交給了國子監祭酒周勳。

  至於這位曾經因為這塊匾吃了頗大苦頭,如今卻驚聞匾題匾中真的存在空心暗格的大司成,事後會如何糾結,天子就撒手不管了。

  然而,也不是沒有人留下來。葛雍的老友兼死敵褚瑛和齊景山就沒走。而順天府尹王傑,竟然也用有事向葛先生請教這個藉口,堂而皇之地留在了葛府。

  然而張壽非常意外的是,兵部尚書陸綰本來就磨磨蹭蹭走在最後,而朱瑩瞅了個空子突然上前一攔,人竟然順勢留下了!

  葛雍原本就打算留著張壽,探討一下術語手冊的問題——天知道他近些日子成了書坊裡頭出書最多的名人,卻沒有一本是他事先知道的,每次都是後知後覺,如今他打算正兒八經印一本書給自己正正名聲。因此,他不免覺得這麼多人扎堆實在太煩。

  尤其是陸綰這種專心致志青雲直上的祿蠹,那更是不在受歡迎之列,就連齊景山褚瑛和王大頭留下,他也只不過是當成可供炫耀的對象而已——陸綰這種根本聽不懂那些名詞的人,對其炫耀那簡直是對牛彈琴!

  所以,他乾脆懶得理會朱瑩把人截下來到底是什麼名堂了,吩咐一個啞僕回書房,把整理好的術語手冊取了過來,繼而得意洋洋地說:“你們有眼福了,這是我這關門弟子張壽和我一塊鑽研出來的簡易術語手冊,把算經上頭那些拗口的術語,都改成了通俗易懂的詞。”

  褚瑛頓時習慣性地譏諷道:“你和張壽一塊鑽研出來的?你這當初連阿拉伯數字都不太肯用的老傢伙,什麼時候這麼新潮了?誰不知道你一直都叫囂傻瓜沒資格學算經!”

  “我新潮怎麼了?誰讓這世上傻瓜太多,連個九章算術都好多人看不懂?長此以往,算學就我們幾個老頭子鑽研,很有意思麼?廣撒網才能多捕魚,這點道理也不懂,老糊塗了你!”

  被歸在傻瓜類別中的朱瑩頓時撅起了嘴,隨即發狠似的想,哪怕為了以後和張壽有話可說,她看來也得去好好補一補那些知識。

  而被另一個歸在傻瓜類別中的陸綰,那則是差點臉色發抽,再一次想起當時張壽解釋他卻怎麼都聽不懂的情景。那真是太丟人了!

  齊景山沒理會兩個抬槓的老友,拿著其中一卷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翻閱。而同樣算學頗有造詣的順天府尹王傑,則是手中拿著書,卻把張壽叫到了一邊。

  “有件事我之前沒來得及和你說。”王傑那大大的臉上,表情非常平淡,彷彿就在說著一樁無關緊要的事情,“你解出來的那封信,我在朝會上沒有說出實情,而是稍稍改換了幾個字,把它粉飾成了十三封信裡頭無關緊要的一封。”

  張壽在片刻的意外之後,立刻若有所思地說:“您是想讓別人誤會我其實沒解出來,釣出背後的大魚?”

  “沒錯。”王傑很滿意自己如今是在和明白人說話,臉上浮現出了淡淡的笑容,隨即低聲把自己篡改過的信對張壽讀了一遍,然後才繼續往下解釋。

  “真正的信,我已經悄悄密奏過了皇上,剛剛皇上也很贊同我的做法。畢竟,不管是不是有人故意魚目混珠,只要消息傳出去,那個人必定會左思右想,只要他坐不住再出招,那麼就容易抓住馬腳……”

  沒等王傑繼續說個明白,張壽就笑著打斷道:“王大尹您自己有主意就好,反正我只管破解密信,怎麼處置,怎麼釣魚,那是你的事。倒是你這主意有沒有和陸三郎小齊和小呆說過?只要他們三個不多嘴,那就行了。”

  “如果不是今天太后召見,得等到我回去,你才能離開順天府衙。那三個想必還在順天府衙裡團團轉呢。”王傑說得若無其事,隨即就低頭翻了翻手中的書,目光在那些術語上一掃,他就再次抬起眼睛,“葛先生和你研究出來的東西,必定不錯,回頭付梓了送我一套。”

  他頓了一頓,彷彿生怕張壽聽不明白似的再補充了一句:“書太貴,我買不起。”

  這最後七個字,他提高了一點聲音。

  這下子,剛剛和褚瑛從誰更古板爭執到一道難題的葛雍,竟是耳朵很尖地捕捉到了。葛太師頓時氣急敗壞地叫道:“王大頭,你還好意思哭窮?這書是我定價這麼貴的嗎?是那些奸商!再說,書要是便宜到和白菜一個價,不是被傻瓜糟蹋了!”

  再次遭到傻瓜暴擊的陸綰終於忍不住了,眼見王傑若無其事地把手稿還給張壽,隨即對葛雍行了個禮,竟是就這麼揚長而去,本來就是為了堵住王傑這才留下來的他立刻拔腿就預備去追人,誰知道再次被朱瑩堵住了去路。

  惱火的兵部尚書大人氣得面色鐵青,硬梆梆地質問道:“朱大小姐這是何意?”

  “我是何意?呵呵。”朱瑩咯咯一笑,隨即收起笑容,冷冰冰地問道,“我還想問你是什麼意思呢!支使了陸三郎像狂蜂浪蝶似的追著我不放,蠱惑我二哥說要和我家聯姻,其實卻在背後唆使人對付我爹……陸尚書你倒說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張壽剛剛看到朱瑩攔住陸綰時就心道不好,等聽到朱瑩連珠炮似的開始質問,本待勸阻的他只是稍稍一猶豫,她已經把那一系列問題盡數拋了出來。可想想他之前答應她的事,確實沒有完成,他最終還是走上前去,站在了她的身邊。

  陸綰不知道剛剛先走了的王傑有沒有因為聽見朱瑩這話而止步,但至少他知道,剛剛正在爭執的葛雍和褚瑛,以及一旁看戲狀的齊景山,同時抬頭看向了自己。

  儘管三人淡出朝堂已久,但全都是曾經聲名顯赫之輩,朱瑩這番話一旦經過他們之口傳揚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羞惱之下,他下意識地看向了張壽,冷冰冰地說:“原來昨日張博士在致公樓上代朱大小姐問我那個問題的時候,早就在心裡認定是我攻譖的趙國公?”

  朱瑩不可置信地側頭看了一眼張壽,見他照舊面色淡然,她想到他不但答應了自己,還切切實實履行了承諾,如今自己這莽撞地攔下陸綰質問,很可能壞了他的計畫,她不禁覺得面上微微有些發燒。

  可就在這時候,她恰是看到張壽也向她看來,只是一眼,她那點不安就煙消雲散。

  那眼神彷彿是在安慰她說,沒事,說了就說了。

  張壽收回目光,見陸綰面色不善,他就似笑非笑地說:“陸尚書昨天不是沒回答我嗎?”

  自己剛剛砸出去的話,卻又被人反擊了回來,陸綰頓時恨得牙癢癢的。當著葛雍三人的面,他自然抵死不能認這樣的指控,當下憤怒地一甩袖子道:“簡直無稽之談!朱瑩,你父兄自己戰事不利,你和張壽卻委過於人,怪不得聖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

  他這最後兩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心情經歷了一番大起大落的朱瑩立刻反唇相譏道:“賴不過去就想罵人?這就是尚書涵養?別以為這世上就你讀過論語,接下來那一句不是‘近之則不遜,遠則怨’,誰要和你近了?就你這性子,誰都恨不得離你遠遠的!”

  張壽知道,朱瑩既然被歸為女子,自己就當然是小人。他滿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隨即譏誚地說:“陸尚書瞧不起女子和小人,可大概有一句流傳在女子和小人之間的民間俗話你沒聽過。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

  不等陸綰惱羞成怒,他就不慌不忙地說:“昨夜我在順天府衙,聽說了那些密信的來龍去脈。事起兵部,然後事發則是臨海大營,還請陸尚書三思。”

  聞聽此言,陸綰方才強行壓下了滿腔怒火。自己現在正後院起火,如果真的被趙國公府認定是之前攻擊趙國公父子的主謀,那無疑是死敵,接下來人家要是傾力反擊,他這個本來還以為躲在暗處的攻擊者就要倒霉了!

  於是,他將雙手背在身後,借此遮掩攥拳又鬆開,鬆開又攥拳的動作,冷冰冰地說道:“我和趙國公父子無冤無仇,再說文臣武將毫不相干,他若真是敗北迴來,我自當參劾,如今只不過沒有消息,聞風而動的是那些御史,我哪有那閒工夫!”

  說完這話,他便冷笑道:“你們兩人要興師問罪,不妨去好好查一查大學士張鈺,都督張信陵,這兩個人互為表裡,和趙國公府朱家是死對頭!還有張琛的父親,那個人人都覺得平庸沒本事的秦國公張川,他覬覦趙國公和楚國公在勳臣中那中流砥柱的地位很久了!”

  見陸綰說完便拂袖而去,張壽見朱瑩又驚又怒,他就開口說道:“瑩瑩,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正看著呢,別哭了,有什麼委屈去對他們說!”

  朱瑩簡直驚呆了。誰哭了?我連眼睛都沒紅好不好!

  下一刻,她就看到張壽伸手過來,一副要給她擦眼淚的樣子。一下子就懵了的她壓根就沒注意到,張壽悄然在觀察陸綰離去的背影,自然就更不會看到,陸綰腳步一停,緊跟著就逃也似地走得更加快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7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司禮監的底子,紛爭的源頭

  精通借位之道的張壽非常有把握,哪怕陸綰回過頭,他這貌似給朱瑩擦眼淚的動作也不會露出任何破綻。直到人完全消失在門外,他才放下手,隨即歉意地對呆立在那兒的朱瑩笑道:“陸尚書這人,說話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沒人分得清,我覺得唬一唬他會比較好。”

  朱瑩簡直羞怒交加,尤其是看到葛雍和褚瑛齊景山全都是笑眯眯的樣子,她更是氣不打一處來:“阿壽!你要唬人幹嘛非說我哭了!”

  “就是因為你在他印象裡,不是那種會氣哭的人,說你哭了他才會震驚不是嗎?他這種細膩多思的人,嚇嚇他,他能好幾天睡不好覺吃不好飯。畢竟,咱們現在也不能拿他怎麼樣。”

  張壽猶如逗小孩似的呵呵一笑,隨即非常無辜地說,“誰要你不相信我,突然就衝出來質問他?不嚇嚇他,萬一他回去之後破釜沉舟,聯合那些和你爹有仇的人發動總攻怎麼辦?”

  “我……”朱瑩頓時啞然。好一會兒,她才不得不低下了頭,“我又不知道你昨天已經遇上他,已經問過了,我給你賠禮還不行嗎……”

  “當然不行!剛剛興師問罪的你威風凜凜,神氣十足,連陸綰這個兵部尚書都被你震住了,更不用說我。要說錯,也是我沒有先對你把話說明白,怪我,怎麼能讓你對我賠禮?”

  “我……”朱瑩被張壽前四個字噎得面色發白,等聽到最後,縱使大方如她,也不禁面紅耳赤,不得不大叫一聲道:“你又耍我!”

  眼見得朱瑩露出了鮮明的小兒女之態,葛雍不禁嘖嘖一聲,隨即對左右兩人道:“看看,瑩瑩這麼刁鑽厲害的丫頭,就降伏在張壽手上了!”

  褚瑛卻和齊景山交換了一個眼色。

  今天張懷禮和陸綰,一個是直接折在張壽手上,一個是間接敗在張壽手上,而且,張壽還得到了王傑和周勳的雙雙支持,獲得了一個國子博士原本不可能得到的極大權限,說起來,葛雍這算學天賦不錯的關門弟子,桃花運固然不錯,其實官場運也算是挺強的。

  可就在這時候,張壽已經逗完了朱瑩,笑意盈盈地來到他們面前。

  “老師,褚先生,齊先生,今天皇上突然帶著這麼多人過來,怎麼沒見到那天去過國子監的司禮監秉筆楚寬?”

  此話一出,葛雍頓時臉黑了。他惱火地上前一步,突然駢指就去戳張壽的腦門。早已經領受過老師這一手厲害的張壽下意識地一個滑步,葛雍這一招頓時落了空。

  “你還敢躲?你還好意思問楚寬!你小子昨天跑去司禮監外衙,一大幫蠢貨都以為你是二皇子,你這簡直是平白無故惹麻煩!”

  “知不知道司禮監外衙是什麼地方?那邊是太祖曾經閹人的地方!司禮監最早一批宦官,全都是選的北虜南蠻孤兒,從三四歲開始洗腦教育,五六歲閹割,洗腦這兩個字也是太祖皇帝發明的……反正一代代下來,全都養得忠心耿耿,哪怕祖先和父母站在面前也照砍不誤!”

  張壽頓時倒吸一口涼氣,那一刻,他想到了奧斯曼帝國的德米舍梅制。蘇丹派人去被征服的基督徒村莊徵召奴隸,然後收入近衛軍培養,和親人完全隔絕。這些人經過長久的洗腦和軍事訓練,終身保持獨身,不娶妻,不生子,成了蘇丹身邊最強大的軍隊。

  後來近衛軍廢除獨身制,漸漸又廢除了德米舍梅制,那時候奧斯曼帝國的近衛軍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沒有,一支曾經赫赫有名的軍隊也差不多垮了。

  雖說獨身制和閹宦還是有差別的,但不得不說,情不同而理同。

  正因為這一走神,張壽就被葛雍戳中了腦門。他站直了身體,沒有再閃躲,訕訕地說道:“那一日在月華樓上,楚寬提到皇上讓我出任國子博士的時候,我不是提出條件,讓他把曾經到這兒鬧事的那些人找來給我當學生嗎?我就是問他去要學生的。”

  “哦?”葛雍這才收回了手,皺了皺眉,彷彿有些糾結。而一旁的齊景山當時也是親歷那場葛府堵門事件的人,知道張壽曾經判斷這些人都至少通曉算學,當下便饒有興致地追問道:“那楚寬怎麼說?”

  張壽想了想,乾脆把楚寬當日對自己所說的話一五一十如實道來。當他說到當年國子監僅剩的那些算科監生官路大多不順,最後不少都被達官顯貴召了去教授僕役,就只見面前算科三老面色全都很不好,直到他說出當時回答楚寬的話,葛雍那僵硬的臉才和緩了一些。

  “豪門家僕,傲下欺上,縱使學到了一點算經皮毛,心術不正的佔了大多數,先別說國子監清靜之地,別人斷然難以容忍和僕役同列,就真把人招進來,也很容易壞了風氣!你做得對,先看看那些身家清白的人如何,不夠就出題招生,這事兒我和老齊老褚可以給你撐腰。”

  張壽見齊景山微微頷首,一旁褚瑛也連連點頭,他不由問出了自己連日以來最想問的一個問題:“老師,齊先生,褚先生,我不明白,你們也都是算學宗師,若是你們堅持,皇上也堅持,國子監九章堂不至於傾頹成那個樣子……為什麼是我?”

  朱瑩終於從剛剛那複雜的情緒中解脫出來,聽到張壽這最後一句話,她不由得愣了一愣。等看到葛雍和齊景山褚瑛全都不說話,她忍不住開口說:“那當然是因為阿壽你教得好!”

  葛雍頓時笑了:“小瑩瑩,你這話算是說對了一半。張壽,你在融水村帶出了兩個不錯的學生,等後來張琛陸三郎一窩蜂似的過去之後,你又發現了陸三郎,從這一點來說,你學生運很強,最重要的是,你這些學生,都是風華正茂的少年郎。”

  褚瑛本來不打算說話,可這會兒也忍不住說道:“沒錯,從前就算有些天賦的那些算科監生,也都是衝著當官去的,小則二十多,大則三四十,等不起,一旦官路蹉跎,誰還會執著所學?”

  齊景山也笑道:“我們三人,老葛是太祖皇帝嘉許的世代名門,老褚是家境殷實,考了進士當敲門磚後就懶得做官,我當年也是二甲進士,管過欽天監,一路官當到了太常寺卿。王大頭是被老葛發現的天賦,硬拉上了賊船。再加上老葛那個當過戶部尚書的弟子……”

  他頓了一頓,意味深長地說:“你數一數,朝中精通算學的高官,就這麼幾個,可後繼者幾乎就沒有年輕的……就連老葛的兒孫,那都幾乎一竅不通,我和老褚也是一樣,當年的學生,如今也都四五十歲了。算經十書……太艱深了,年輕人很少有能下力氣去學的。”

  嗯,九章算術起初還簡單,但商功篇能看到人發狂,就不要說其他書了……中國古代算學,從術語到字句再到問題,全都對初學者太不友好,能學進去的人幾乎都是天才!

  張壽終於大體明白讓自己出任國子博士的用意,而這時候,葛雍卻來了一記絕殺。

  “太祖皇帝當年,倒是留下過一些極其粗淺的算學書籍,但就是因為太粗淺,文武官員家裡只不過用來教自家剛啟蒙的兒女,後來太祖皇帝退位,船隊出海卻因為風暴傾覆……”

  退位的太祖竟然死於翻船?張壽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他就只見葛雍一下子頓住了,彷彿在猶豫是不是應該往下說,但終究,他的這位老師還是說了出來。

  “那場海難,朝廷諱莫如深,對外只說太上皇病故,這也改變了後續很多事情。流血流多了,太祖皇帝的功業固然還有很多人欽佩,但那些粗淺的啟蒙書,漸漸也失傳了,不成體系。這時候大家才發現,那些東西當年覺得簡單,可如果少了其中一兩卷,同樣不好理解。”

  “而大船航行四海,所到之處,所見之南夷和西夷,在我朝中人看來,根本談不上什麼繁華,更不要說盛世,尤其太祖皇帝口口聲聲道是要警惕的西夷那邊,大家只看到小國林立,不過我國一府之地,也敢稱王,見到絲綢茶葉更是視若珍寶,那真是讓人越看越失望。”

  “我朝從太祖初年就開始發展各種火炮,大船上轟兩下,甭管哪一國,立刻就老實了。西夷之地的土地還不如我朝富庶殷實,不免讓人覺得這種小國就算佔下來也壓根沒意思。”

  “而那些西夷文字和圖畫,一則鬼畫符,一則傷風敗俗,拿回來就被人斥之為離經叛道,很多東西翻譯過來也牛頭不對馬嘴。”

  “總之,很多東西其實爭了很多年。”

  一句很多東西其實爭了很多年,張壽算是隱隱明白了其中的複雜。

  元末天下人口本來就不多,那會兒連自己的土地都種不完,就算那位前輩提到要殖民,也會引來無數反對。而等到探索的結果卻發現外頭那些不過彈丸小國,人人都不如自己,一定會有官員會覺得,在那種地方耀武揚威這種事一點意思都沒有。

  那美洲呢?那可是世間極其富庶的地方,甚至可以說沒有之一。因為只有美洲,不存在沙漠,戈壁之類的也沒有,只有無盡的叢林。為什麼就沒有海船去美洲圈地?

  也許,當初太祖退位後組織的船隊,便是在去美洲的路上傾覆的?現在的年代換算成公曆,似乎還不到哥倫布發現美洲的年代吧?

  而國內幾次爭位,似乎不止牽涉到宮廷流血,還牽涉到內戰,這也使得某些天朝中心者自然更覺得,花費在外的力氣完全沒必要,還不如專心致志,先經營好自己的天朝大國。

  “如今朝廷兩黨爭的,一是不許外來書入境,二是不許西夷人在我國永居。至於海船嘛,南夷和西夷都相當傾慕我朝絲綢瓷器,而且朝廷對南洋還是很重視的,那邊的國王和貴族都很好打發,只要大批奢侈品運過去,就有無數香料、寶石和紅木運來,紅木素來是太祖最愛!”

  葛雍卻本能地隱去了一件事沒說。

  三來,是朝廷擔心太祖當初沒死,卻也不曾回國,有後裔流散在外,開國稱王,所以一直在悄然找尋!否則,商船固然不禁,可朝廷官船每次下海耗費巨大,哪有功夫老是派出去?

  大明火炮為何如此強?還不是太祖重賞能工巧匠,甚至親自指點,這才能造出那些重逾千斤的不可思議武器?只可惜,子孫不肖,竟然有些巧匠的後人流落到了北邊,否則,北虜就算勾結東胡,怎麼可能是大明的對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10
第一百一十九章 差點進司禮監和領袖潛質

  順天府尹王傑快刀斬亂麻,斷完了那一樁臨海大營官兵勾結,謀逆叛亂的案子,同時又破解了來往密信十三封,展示了算學功底在解決某些事情上是非常必要的。

  而皇帝帶著大臣們來到葛府旁觀太祖題匾空心測試的時候,戶部尚書張懷禮揭發戶部藏金有假,皇帝雷霆震怒,拿來內庫藏金和戶部藏金一測試對比,果然此言不虛。

  於是,張尚書指斥妖法卻被反過來斥之為無知的那一幕,被當時在場的所有相關者默契隱下了。事後,因為太過激動而突發小中風的張尚書光榮致仕,得到了一個太子少師的榮譽職銜,就和順天府尹王傑被賜爵一級的榮耀一樣,被無數百姓津津樂道。

  與這兩位朝廷高官的境遇相比,皇帝御准,日後順天府試和院試時,將加入一道算學題作為例行加試科目,如果考生不會,不降低評價;但如果會,則評等升一級,這方才稱得上是引發好一陣軒然大波的話題。

  因此,當國子監九章堂另行招生,順天府衙的差役按照順天府尹王傑的吩咐,滿城張貼試題時,自然引發了萬人空巷圍觀的場面。

  而那位本來只管算科的國子博士張壽,如今竟是還接管了半山堂,皇帝欽賜了一把戒尺,甚至還把兩個剛啟蒙的皇子送過來,這消息就簡直讓官場民間完全炸鍋了。

  “張博士,這是我的卷子!”

  “勞煩您看看我做的題!”

  “我能把九章算術倒背如流!”

  直到晚間,吳氏在老劉頭和劉嬸,還有喬虎和楊好陪護下,苦著臉進了趙國公府後門時,她想到白天家門外頭那嚷嚷,仍舊有些心有餘悸。

  多年之後重回京城,她正兩眼一抹黑的時候碰到這種事,就連尋思找點事情做打發下半生,也好在對張壽說出身世之後安然度日的那點心思,也全都被這突發堵門事件給嚇沒了。

  見朱瑩親自站在後門迎接她,她便按著胸口說:“嚇死我了,哪怕是晚上,我都不敢走瑩瑩你家正門,聽說還有人堵著你們大門那兒叫嚷的?白天那會兒,我生怕別人把門打破,又甚至翻牆進來!不就是加一道題嗎,怎會如此離譜?”

  一旁的李媽媽聞言苦笑:“哪怕做不出並不會影響對文章的評價,可做得出就能加分升等,誰能放棄這機會?吳娘子,考出秀才,那才算有功名,能夠免一部分錢糧,而且也是考舉人考進士的前提。如果說從前九章堂沒人願意讀,那現在九章堂一定有人願意去!”

  朱瑩卻笑呵呵地說:“人多才好,其他幾堂都是幾百號人,九章堂若是學生少了,那阿壽豈不是不夠威風?”

  “九章堂就那麼點地方,哪能阿貓阿狗誰都收?反正王大尹您自己答應的,卷子你來初選批閱,初選名單您來定,我可不希望回頭面試需要一連見幾百個人那麼多!”

  同樣覺得齊景山那宅子暫時已經不適合居住的張壽,無可奈何地把母親吳氏和其他人託付給了朱瑩後,自己卻正在順天府衙和王大頭扯皮。見這位順天府尹那張臉拉得老長,他就誠懇地說:“小呆之前對您說的折線圖和柱形圖,可還好用嗎?”

  本來打算說話的王傑頓時閉嘴。雖說那幾個戶房小吏被他折騰得叫苦連天,但等到圖表畫出來之後,打格子打到手軟的他們不得不承認,這玩意比表格直觀得多。

  而張壽又笑呵呵地說:“那天晚上,我在您這兒解開那封密信用的手法,其實就相當於天元術,要不,咱們探討探討?”

  聽到天元術三個字,王大頭頓時完全軟化了下來。

  於是,當張壽悄然從後門離開順天府衙的時候,招生初選的事宜,他已經完全丟給了裡頭那位正在一頭翻看三三書坊新印的那本《方程》,一頭琢磨一元和兩元一次方程的順天府尹大人。

  而在後門和接他的阿六會合時,張壽雖說腳步輕鬆,神情更輕鬆,可走出去幾步,他仍然忍不住問出了一句話。

  “阿六,之前行刺我的那個刺客,還有後來在國子監譭謗我的那個雜役,好像至今都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說法吧?”

  話音剛落,他就聽到一旁傳來了淡淡的四個字:“難得糊塗。”

  張壽頓時為之氣結,轉過身瞪那個表情平板的小子:“你明明知道我當時只能姑且這麼說!誰知道你那個師父到底對我是個什麼態度,誰知道他是不是故意放縱人射那一箭的!”

  “瘋子確實做得出來。”阿六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隨即看向張壽,認認真真地問道,“少爺要我去查?”

  “你只有一個人,又不是神仙,怎麼查?”張壽呵呵一聲,沒等阿六說話,他就突然問道,“阿六,我不問你怎麼到我家來的,我只想問你,你喜歡呆在我家嗎?”

  這樣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阿六卻整整想了很久,最後才點頭道:“喜歡。”

  “真的?”

  “比跟瘋子練武更喜歡。”阿六說著一頓,竟少有地特意多說了幾句話,“當年我是被瘋子扔在娘子必經之路上的。如果娘子不要我,也許我會進司禮監。”

  見張壽那張臉一下子僵住了,阿六一副似乎並不知道進司禮監是何等可怕情景似的樣子,繼續聲音平板地說:“瘋子是皇家的人,不是朱家的人。我是張家的人,不是朱家的人,但是……我很喜歡大小姐。”

  如果不是阿六說出很喜歡大小姐六個字時,聲音也一如既往地毫無起伏,張壽差點以為朱瑩又多了一個身份特殊的傾慕者。然而,不知怎的,他卻毫無保留地相信了阿六這前後信息量巨大的話。

  因此,他忍不住伸手想去拍阿六的肩膀,可手伸到一半,想到這小子其實是絕頂高手,他的手不免僵在了那兒,隨即就不自然地放下了。

  “喜歡就長長久久留著,反正我一直都把你當家人。至於查刺客和雜役的事情,我只是那麼一提,你有時間就想想怎麼做,慢慢來,不用急。”

  “嗯。”

  得到了一個簡潔的回覆,習以為常的張壽並沒有在意,甚至也沒看到阿壽那平淡臉上的一絲凜然冷意。兩人就這麼順著順天府後街,悄然步行拐入了國子監所在的國子監街,然後在夜色的掩護下進入了國子監那太學牌坊,在修繕了一大半的九章堂前站了站,就去了號舍。

  還沒到陸三郎那號舍門口,他就聽到了那熟悉的嚷嚷。

  “我爹那是什麼人?他一輩子都不會承認自己有錯,可現在呢?這兩天一見我就恨不得繞道走。因為什麼?因為葛祖師也承認我這個徒孫很優秀,因為皇上也說我這個小胖子有出息!浪子回頭金不換?不,現在是浪子回頭變天才!”

  聽到陸三郎這得瑟到極點的嚷嚷,張壽簡直哭笑不得。他三兩步趕到了門前,沒好氣地敲響了房門。下一刻,他就聽到陸三郎嘿然笑道:“瞧見沒有?這幾天不停地有人來拜訪我這個皇上御口嘉獎過的天才……”

  隨著門一下子被拉開,陸三郎那張肥嘟嘟的大臉上,得意洋洋的表情在瞬間就被凍住了。看清楚張壽的一剎那,他就訕訕然地咳嗽了一聲:“小先生,您怎麼來了?”

  張壽見陸三郎堵在門口,視線被遮擋,他就努努嘴示意阿六上前。等到阿六毫不費力地把沉甸甸的陸三郎給撥開到了一邊,他跨過門檻進去,就只見狹窄的地方正擠著三個人,正是張氏紈袴三人團。他沒想到窩在這的竟然是他們三個,不禁大為詫異。

  “小先生,之前我去過您家,可您正好還在睡,我也不好攪擾,只能告辭了。”搶著起身行禮說話表示親近的,是致力於出人頭地揚眉吐氣的張武。

  “小先生,從今往後,我也在國子監號舍住,我和五哥一個屋。”這是性子滑胥的張陸。

  而張琛則是最後一個才開口,聲音也有些硬梆梆的:“我爹說陸三胖都能住國子監,我也沒道理吃不起這苦頭,所以攆了我來住號舍……既然我們四個都得在這吃苦頭,沒道理其他人例外。回頭我會和陸三胖一塊想辦法,讓人全都來這住!”

  如果這一大堆牛鬼蛇神全都住到國子監的話,繩愆廳監丞徐黑子得瘋啊!

  想當初在翠筠間,那是因為有朱瑩不是巡視鎮場,現在這國子監總不能照此辦理!

  而他別說一把御賜戒尺,就算一把御賜板子又或者鍘刀也扛不住!

  張壽不假思索地拿出了最語重心長的口氣:“陸三郎那是躲他爹,你們湊什麼熱鬧?他是要讀九章堂的,你們自己問問自己,願意成天學永遠不可能懂的數學?半山堂的監生一律不住校,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你們要表決心,先把之前我罰你們抄的東西交給瑩瑩!”

  見張琛如釋重負,張武滿臉不甘,張陸眼睛亂轉,張壽就頭也不回地說:“陸築,罰你抄的東西,抄完了嗎?”

  突然聽到張壽叫自己的名字,陸三郎那簡直是驚呆了。他下意識地想要討價還價,可當張壽轉過身來,他瞅著人眼神彷彿像是你敢囉嗦我就直接叫鹵煮了,他慌忙點頭如搗蒜地說“抄,抄,我回頭就交!”

  打掉了陸三郎的氣焰,張壽這才淡淡地說:“九章堂不出意外,齋長應該是陸三郎。半山堂也需要一個齋長,張琛你來當吧。”

  張琛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隨即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等發現張壽一點都沒開玩笑的意思,他不由心情複雜地問道:“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很有領袖潛質。”張壽睜著眼睛說瞎話——真要說起來,應該是張琛很有不良頭目,紈袴首腦的潛質。接下來,他就發現張琛彷彿瞬間被注入了一股天外來的精氣神似的,腰桿挺得筆直。於是,他順勢就看了張武和張陸一眼。

  “半山堂的科目,日後上下午各有不同,上午的大致會分成文理兩科。你們兩個拈一下鬮,一個管文科,一個管理科,監督遲到早退曠課,收我佈置的課業本子,全都交給你們!至於張琛,你給我以身作則,監督好所有人,陸三郎你將來也一樣!”

  頃刻之間,阿六就發現,屋子裡四個不良的代表一時昂首挺胸,竟是異口同聲迸出了一個字:“是!”

  眼見這班幹部的班子算是搭起來了,張壽這才笑道:“從明天開始,你們給我到各家登門勸學吧。九章堂還沒修繕完成,招生也尚需時日,但半山堂卻該上課了!陸三郎你也去,作為皇上親口嘉獎過的人,你該出去做個表率,傳到你爹耳朵裡正好讓他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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