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乘龍佳婿 作者:府天(連載中)

 
Babcorn 2019-6-29 18:06:5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3 101163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3
第一百章 二進制?

  雖說剛剛才因為忘記車裡還有其他人犯過錯誤,但此時見陸三郎真的捎了信出來給張壽,一旁的朱瑩還是立刻湊過來。看了老半天,只發現是一封牛頭不對馬嘴的問候家書,還不知道是誰的,不得要領的她就有些氣惱地衝阿六問道:“陸豬頭這是打什麼啞謎呢?”

  阿六對著張壽素來沉默是金,此時卻開口解釋道:“他被抓回去,就是為瞭解謎。”

  這下子,張壽一下子便聽懂了。

  看樣子,這封信不是陸三郎寫給他的,而是陸綰抓了陸三郎這個兒子回去,試圖讓人破譯密信?阿六你早說啊,我想陸三郎也不至於那麼閒!

  他一下子來了興致,立刻把剛剛那點玩笑的心思丟開,專心致志開始計算。

  凡事最怕認真,這仔仔細細一看,他便隱約覺得,如果把句讀看成是分隔,字與字之間的橫線代表一個符號,而那些字與字之間沒有橫線的則代表另一個符號,那麼……

  是摩爾斯電碼?一個是嘀,一個是嗒?記得當年中國開始有電報時,曾經就用四位數來代表漢字……

  但在如今這年頭,就算有太祖這位前輩在,這似乎也有點太先進了,通信兩方得備上厚厚的編碼本才行,不便保存啊!

  那麼,也許是二進制?對了,計算機老師說過,周易八卦其實也是一種二進制……

  就算周易八卦只是後人牽強附會,那也不要緊。畢竟,前頭還有個太祖皇帝在,雖然人現在肯定是早就涼了,但很可能傳下來了不少東西,不妨先試試看。

  相比立刻開始解謎的張壽,朱瑩的反應亦是不慢:“陸綰想讓陸豬頭解開這封看似家書的信?不是單純抓了他回去給阿壽添堵使絆子?沒想到他還挺有眼光嘛!不過,陸豬頭雖說是有點天賦,但他跟著阿壽才學了幾天?本事還沒學好,他有這能耐嗎?”

  見阿六果然搖頭,大小姐知道陸三郎確實沒解出來,頓時笑話了兩句。可聽到身邊張壽久久沒有動靜,她立刻側頭看去。見人正攢眉沉思,那張好看的臉上滿是專注和認真,她不禁盯著他的側臉,不知不覺眉飛色舞。

  之前還想著怎麼去和陸綰打交道呢,如果阿壽解開了這封信,那不是就容易了?

  既然判斷是二進制,張壽很快就通過句讀的分隔,找出了前幾個數字。

  101100001,10010110,100110001,1000101110……

  換算成十進制,應該是353,150,305,558……

  居然是這麼大的數字?尋常密碼應該是不可能的,說不定對應的是哪本書?

  對了,他之前還一直都和便宜老師葛雍說,用千字文來當密碼本,就是衝著千字文中一千個字都沒有重複這個特色,不如把前面四個數字代進去試試?

  即便如今有記性超常這麼個特色,張壽還是很費了一番功夫,這才從腦海中的千字文中找出了四個對應字——孔大學士。

  發現這四個字竟然能夠表達一個明確的意思,張壽顧不上解接下來的字,連忙側頭對一旁的朱瑩問道:“瑩瑩,孔大學士是誰?”

  “阿壽,你這是解出來了?”朱瑩登時大喜過望,連忙說道,“孔大學士是當朝次輔,新黨領袖,就是他力主一定要放開關禁,把西夷人和西夷的書都放進來,如此去蕪存菁,優勝劣汰,選出最適合我大明的東西,如此方才不負太祖皇帝當年一片苦心!”

  摸著下巴沉吟了片刻,張壽就笑了一聲:“要說全都解出來,那卻也未必,我只是試了試前面四個字。不過,憑著這個,我們應該可以去見一見陸三郎的父親了。”

  “我也正這麼想呢!”

  就在朱瑩大喜過望的時候,卻不防外間阿六突然幽幽說出了一句話:“少爺,大小姐,好像有人往我們這邊過來了。”

  話音剛落,張壽再往車窗外看時,就只見剛剛明明還好好站在那兒說話的阿六,竟是倏忽間人影全無。

  嘀咕這小子就知道神出鬼沒,他索性大大方方挑起了車簾,見那個剛剛才接待過朱二一行三人的管家走出了陸府大門,東張西望一陣子,就直奔牆根這邊停著的一溜馬車而來,他就對朱瑩說道:“瑩瑩,看來人家已經知道我們來了。”

  朱瑩見張壽探身下車,她連忙緊隨其後,落地之後見那管家果然一下子就瞅準了他們,她不禁大為氣惱:“是我二哥還是朱公權洩漏了風聲?”

  “別想了,事到如今,那些小節都已經無所謂了。”發現那些等著求見陸綰的人們不少都朝自己這邊看了過來,張壽就笑眯眯地捏著手中那摺疊起來的紙片,“有陸三郎送出來的這東西,我們就不再僅僅是登門找茬了。”

  他和朱瑩說話間,那管家已經一溜煙跑了過來。他滿臉堆笑地深深一揖,這才恭恭敬敬地說:“老爺聽說朱大小姐和張博士一塊來了,特意吩咐小的出來相請。”

  張壽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巧得很,我們也正要過府拜會陸尚書。”

  朱瑩本待不假辭色,可張壽都已經應了,她只能硬梆梆地說:“囉嗦什麼?前面帶路!”

  同樣從車上下來的江媽媽用眼神示意湛金且在這兒等,又招手暗示朱宏跟上,卻是低眉順眼地跟在了朱瑩和張壽身後。落在最後一個的她進了陸府大門,身後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被隔絕了在外,她不用想都知道,趕明兒大小姐和張壽同車的消息就會散佈開來。

  就算如今風氣比唐宋還要更開放一點,可大小姐也確實太大膽了。好在,太夫人早說了,等老爺回來就立刻辦婚事,省得夜長夢多。

  可是,大小姐和張壽要干的事情,已經品出滋味的她卻著實捏著一把汗!

  相比趙國公府,陸府雖說也同樣庭院深深,卻似乎少了幾分歲月沉澱。而引路的管家也很好地解釋了一點——陸家祖上出過一位豪富的商賈,故而家底豐厚,這房宅是陸綰當了兵部員外郎之後買下重新翻修過的,此後又擴建了幾次。和窮京官比起來,這手筆確實大得很!

  張壽對這些並不在意,直到循著甬道走到一處垂花門,瞧見門前兩個青年正等候在那,看眉眼和陸三郎有那麼一點點相似,他就知道那很可能是陸三郎的兩個哥哥。當兩人迎上來說些極其漂亮客氣的話時,他就理所當然地雲淡風輕地打著太極。

  而朱瑩卻最不耐煩和這種兜來轉去的傢伙打交道,見張壽還在敷衍兩人,她索性大步走在了前面。當徑直闖入陸府外書房時,眼見自己見過幾次的兵部尚書陸綰正微笑坐在書案後頭,她險些一沖動就把堵在心頭的那個問題拋出來。

  我爹和你什麼仇什麼怨,值得你那樣千回百轉地算計他!

  然而,大小姐到底還有點分寸,死死壓住了到喉嚨口的這句質問。不但如此,當張壽終於也進了屋子之後,她甚至微微退後一步,和張壽正好並肩而立。

  朱瑩的這種態度,陸大郎和陸二郎看在眼裡,沒怎麼當一回事,可陸綰看在眼裡,瞳孔卻微微一縮。當看到張壽從容不迫拱手行禮,而朱瑩分明不大情願,卻也跟著非常勉強地行了一個禮時,他更是忍不住生出了一個很無稽的念頭。

  這到底算是珠聯璧合……還是夫唱婦隨?

  然而,陸尚書到底不是真的想給自己的幼子找個京城有名的任性媳婦,那樁婚事也不過是一個糊弄人的障眼法。

  此時此刻見這閒雅少年和美豔少女,他再次眯了眯眼睛,這才似笑非笑地說:“若是二位為了犬子陸築而來,直接拜訪就是了,何必要讓朱二郎打頭陣?朱二郎雖說在京城沒什麼好名聲,可今天他上門尋釁撒酒瘋,卻好像不是出自本意,這黑鍋也背得太冤枉了吧?”

  朱瑩頓時氣壞了,可隨之卻只覺得一隻手猛地伸了過來,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儘管她曾經和張壽單獨相處過不止一兩次,可這樣親密的接觸卻還是頭一回。儘管那隻手須臾就鬆開了,可她在最初的驚愕過後,還是生出了一種安穩的感覺。

  而本能地選擇了用行動安撫朱瑩之後,張壽隨手用兩根手指夾出那摺疊成豆腐乾似的紙片,不慌不忙地說:“不愧是陸尚書,慧眼如炬。也許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如果不是這般迂迴,我也不會知道,陸尚書堂堂大司馬,會有閒情雅緻和幼子解密猜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4
第一百零一章 知道你聽不懂

  放心大膽地將應對陸綰的重擔交託給了張壽,朱瑩就乾脆把注意力放在了陸家兩兄弟身上。見他們聽了張壽的話滿臉驚愕,隨即目光微妙地盯著那紙片,分明不知道張壽所說的是什麼,她不禁心中一動,竟是笑了一聲。

  “誰都知道陸尚書你一貫瞧不起小兒子,沒想到這次居然反其道而行之,真稀罕!”

  陸綰看也不看左右二子,淡淡地吩咐道:“大郎,二郎,你們去三郎那兒,把他和那個鬧事撒酒瘋的朱二都帶過來。”

  不管父親是故意不想讓他們聽接下來的對話,還是僅僅吩咐他們去把那頭肥豬和朱二這兩個最好用的籌碼帶來,陸大郎和陸二郎都沒辦法抗拒,更不要說拒絕。於是,兩人只能唯唯諾諾答應,隨即一前一後出了屋子。離去之前,兩人還不忘掃了一眼張壽。

  這到底是打的什麼啞謎!

  而等到他們都出去了,陸綰這才斂去了剛剛那微微有些凝重的表情,竟是流露出了幾分輕鬆之色:“張博士怎麼能確定,我給我家幺兒看的那封信是正本?如果真的是要緊文書,我兵部有的是人才破解。而如果不要緊的,我也許只是摘錄幾段,考校一下兒子。”

  “不過,果然和那朱公權說得一樣,張博士身邊那個小廝很厲害,就連我這尚書府邸都能出入如無人之境。”

  張壽沒有因為陸綰那明顯戲謔的表情,以及瞬間察覺到阿六從中穿針引線而有什麼挫敗,只是用陳述性的語氣說:“也許陸尚書給陸三郎信並不是原來的那封信,但我想那些分隔字和字的橫線,陸尚書應該是請人依樣畫葫蘆從原來那封信上照原來的位置挪下來的。”

  拆穿此言後,見陸綰果然沉下了臉,他就笑道:“當然,要想讓這些橫線和漢字的個數嚴絲合縫,那個絞盡腦汁再寫一封信的人辛苦了。”

  陸綰剛要反唇相譏,接下來張壽說出的四個字,卻直接將他的話堵在了嘴邊。

  “孔大學士。”

  四個字說出口,張壽見陸綰仍舊若無其事,彷彿根本就不在乎他說的話,他仍鎮定自若。

  “陸三郎算學天賦雖說已經是上上之選,但是,他的眼界還不夠寬廣,因為他畢竟也是從小到大被逼著讀四書五經的人,有些東西束縛了他的想法。如果再學個兩年,那麼他一定能輕而易舉看明白這密信奧妙,但現在他不行。”

  “那張博士的意思是說,你可以?”

  “也許。”

  張壽哂然一笑,輕描淡寫地說:“前提是,陸尚書認為,我剛剛說的這四個字,和你想要破解的那封密信,有相通之處。當然,陸尚書如果覺得我解錯了,那我就回去。但只要那封你造出來的贋品上,所有橫線都按照原有位置排布,那麼我回去也能解出一些東西。”

  “重要的不是文字,而是那些分隔字與字,看上去猶如小孩塗鴉的橫線。”

  朱瑩頓時心花怒放,連忙附和道:“阿壽,既然陸尚書口口聲聲兵部人才多,能解開這封信,我們就回去吧。陸三郎留在國子監就是九章堂齋長,偏偏當爹的非要把他扣在家裡,寧可讓他繼續被人恥笑是不學無術的廢物,這樣望子成蟲的爹,我還第一次見!”

  “瑩瑩別這麼說。”張壽見陸綰面色紋絲不動,彷彿根本沒把這冷嘲熱諷放在心上,他便阻止了朱瑩,隨即沉聲說道,“相比陸尚書的大業,陸三郎區區一個兒子的前程,自然不算什麼。但有件事我必須提醒陸尚書,今天在國子監,皇上確實很賞識令郎。”

  見張壽說完這話,拱拱手後竟是真的要走,而朱瑩則是步子更快,兩人竟是一後一前已經到了門邊上,陸綰終於有些沉不住氣地問道:“張博士真覺得三郎有算學天賦?”

  “下午我在老師那兒,他就對我抱怨說,他這輩子收了無數弟子,但真正有算學天賦的鳳毛麟角,其中不少人還熱心於功名利祿,所以覺得我運氣很好,輕而易舉就找到了三個有天賦的學生。也許在別人看來,陸三郎是朽木不可雕,但在我看來……”

  張壽頓了一頓,這才加重了幾分聲音:“他是魚目裡混著的一顆珍珠,一直以來,包括陸尚書在內的人,全都沒發現他的光彩!”

  那一刻,正好在來老爹外書房半道上碰到兩個兄長,剛剛趕到門口才一會兒的陸三郎只覺得眼睛有點濕熱。哪怕他一向覺得男子漢大丈夫,掉眼淚什麼的最不像話了,他仍是使勁吸了吸鼻子,心裡第一次生出了一個奇妙的念頭。

  怪不得人家都說,士為知己者死!他娘的這種感覺真好!

  而朱二則是滿臉悻悻。這世道真是瘋了,豬頭居然也能變天才!

  至於一貫偏疼體態偏肥幺兒的陸夫人甄氏,此時則是忍不住拿著手絹抹眼淚,心中對張壽的好感那簡直是突破天際。這麼多年了,小兒子氣跑了多少先生,如今竟然有人稱讚他是璀璨的珍珠……就沖這一點,她也一定要維護好這位先生!

  更何況,她生怕老爺真的把朱瑩娶進來給她當兒媳婦,如今人家連這一重隱憂也解決了!

  屋子裡的兵部尚書陸綰沒有去想,張壽是不是特意把話說給外面的人聽。他只是沉默著,彷彿在試圖接受自己一貫瞧不起的小兒子也許真是個天才的事實。

  足足許久,他才冷淡地說:“張博士想用你已經破解了一部分的這橫線奧妙,換取我放走三郎去國子監九章堂當你的學生?三郎既然已經為皇上和葛太師賞識,我不可能一直留他在家,你不覺得如此交易,你有些虧嗎?”

  張壽見朱瑩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直到聽見此言方才立刻轉身,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懾人的異彩,分明期望他能夠將她心中的那個疑問給順勢拿出來。然而,面對她期冀的目光,他卻搖了搖頭,隨即才轉過身去。

  “不虧。用一封不知道是什麼內容,更不確定內容真假的密信,換取一個老師都尚且讚許賞識,也許將來能夠光耀九章堂的學生,絕對不虧。事實上,我之前解出了那四個字,懶得繼續解下去。我可以告訴陸尚書,這隱藏在文字當中的橫線到底何意。”

  “把橫線看成一,字與字沒有橫線的看成零,然後以每個標點作為一個數字的結束。然後,再把這整合起來的一系列數字從二進制換成十進制……陸尚書你問什麼是二進制?很簡單,十進制便是我們日常所用的,逢十進一,而二進制,當然就是逢二進一……”

  朱瑩先是眉頭緊蹙,可聽到張壽竟然真的開始對陸綰解說如何破譯,她更是氣惱了起來。可聽著聽著,她的臉色就變得非常微妙。因為,她完全聽不懂!

  然而,當她看見在朝中也算是文章學問頗受好評的兵部陸尚書,此時此刻一張臉從陰沉變成死沉,再從死沉變成死人……她突然就笑了起來,心裡痛快極了!

  很顯然,陸三郎很有算學天賦,但陸綰那是根本一點都沒有!

  張壽是故意的,他知道就算明說,那位兵部尚書大人也聽不懂!

  別說朱瑩正在那幸災樂禍,門外陸三郎眉飛色舞的同時,看到兩個一貫自命不凡的兄長那滿面茫然卻還要佯裝無事的樣子,他也同樣覺得痛快到了極點。他瞥了一眼面色發黑的朱二,惡趣味地嘿然笑道:“朱二,要不要我給你解說一下,什麼叫做逢二進一?”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4
第一百零二章 禮遇和麻袋

  逢二進一這檔子事,張壽對兵部尚書陸綰解說了一刻鐘,陸三郎對朱二也解釋了一刻鐘。而四周圍的其他人,不論是朱瑩,還是陸夫人甄氏和陸大郎陸二郎,又或者剛剛跟進陸府,卻侍立在這外書房門外院子裡的江媽媽和朱宏,全都跟著深刻領受了一番算學熏陶。

  然後……也就沒有然後了。

  逢二進一這種二進制的精髓,對現代的很多理科學渣來說,尚且要花費一陣子才能接受,最初換算起來還可能出錯,更不要說只知道文科的古代人士以及簡單認字人群了。於是,朱二頭昏眼花,陸大郎和陸二郎頭皮發麻,江媽媽和朱宏交換了一個眼色,全都為之駭然。

  未來姑爺跟著葛太師學了多久?好像沒多久吧?這都是看那些算經看來的?

  這得是什麼樣的腦子才能學會這些!葛太師真是太厲害了,想當年七元及第不說,這算學宗師的名頭,還真不含糊,所以姑爺這個關門弟子才能這麼厲害!

  姑爺厲害,陸三郎才能這麼厲害!

  書房裡,書案前頭,早就已經習慣從張壽口中迸出無數艱深詞彙的朱瑩,依舊站得淡定秀挺,只是那明亮的眸子不時看向身邊的少年,滿是與有榮焉的自豪——雖然聽不懂。

  而書案後頭,陸尚書卻不得不咳嗽一聲打斷了張壽。

  如何把那些橫線轉化成二進制,他明白了;需要把這些二進制數字轉變成日常生活用的數字,他也明白了;然而,怎麼轉換這種事,他還在似懂非懂。

  “張博士不用說了,我只想問一句,三郎若是知道原理,是否能……”

  張壽哂然一笑:“陸尚書未免小看了自己兒子觸類旁通,舉一反三的天賦。”

  門外的陸三郎終於沒法再這麼聽下去了,他也不管三十二十一,上前徑直推開書房大門,這才昂首挺胸地說:“爹,小先生既已道破那些橫線奧妙,我自然能解。不過,你下頭那些成天和各種軍需數字打交道的小吏,他們只要弄清楚關鍵,也總有幾個人能解。”

  “這就叫,術業有專攻!”

  他說著就昂起頭,用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說:“從前要不是因為你流露出那意思,我也不會像條癩皮狗似的追在朱大小姐後頭亂轉,現在我既知道你只不過是耍個障眼法,那正好我也把話說清楚!我陸三有自知之明,你要再聯姻做樣子,麻煩拿大哥二哥去湊數,別找我!”

  “放肆!”

  陸綰頓時拍案而起,尤其是看到剛剛還慷慨激昂的陸三郎嚇了一跳,想都不想就直接躲在張壽和朱瑩背後,才剛覺得小兒子如今總算有了那麼一丁點長進的他更是氣得心疼肝疼哪都疼。可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陸三郎身後,妻子甄氏竟是也匆匆進門,滿臉懇求之色。

  夫妻多年,他還不知道甄氏那脾氣?當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總算是竭力壓下了心頭怒火,意興闌珊地說:“好,好,你既然翅膀硬了,今後愛怎麼著就怎麼著,我也懶得管你了!”

  “那我可就搬回國子監去住了?”陸三郎只覺得今兒個雲開霧散,風和日麗,從張壽背後探出半個腦袋,就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可當看到老爹面色轉厲,他卻又連忙縮回了腦袋,可口氣卻異常理直氣壯,“小先生答應我的,只要我考頭名,今後就是九章堂齋長!”

  “好好,你就去國子監住,但休沐日一定要回來!”甄氏搶在陸綰之前先答應了下來,隨即偷瞥了一眼丈夫,見他一副不想多說話的樣子,她就笑容可掬地看著張壽道,“張博士,三郎就託付給你了。我不求他有多大學問,只求他今後昂首挺胸,從容自信。”

  “夫人這個願望,一定會達成的。”張壽對甄氏微微頷首,因笑道,“等將來陸三郎當上齋長時,再回來給您這個母親磕頭。”

  “好好,我這個當娘的就多謝張博士吉言了!”

  想到幼子將來能有個好前程,甄氏不但感激張壽,此時此刻就連看朱瑩也比從前順眼得多。反正不會成為自己的兒媳婦,朱瑩身上那些她從前看不慣的缺點,眼下就都成了優點。

  未婚千金嘛,自然要開朗活潑,任性蠻橫一點也無傷大雅,難不成要規行矩步死氣沉沉的嗎?哎,她這輩子就生了三個兒子,少個女兒……

  於是,甄氏便順勢上前拉住了朱瑩的手:“瑩瑩,我一向欽佩你祖母,如今你家中多事,你可一定要好好和你二哥一道孝順她老人家。你二哥也不過是和三郎一時誤會,這才鬧出了一點小事端,咱們兩家既是通家之好,讓三郎和你二哥好好說清楚就是了……”

  朱瑩幾乎下意識地就想甩開手——誰和你家是通家之好啊?陸尚書還是攻擊我爹的主謀之一!再說了,我的名字是你叫的嗎?然而,眼看就要炸了的朱瑩,卻發現張壽正在衝自己眨眼睛,只是一猶豫,她就硬著頭皮聽完了甄氏的一大堆嘮叨。

  而甄氏見朱瑩再也沒有從前話不投機就甩臉子走人,頓時笑容更深了,心裡一千個一萬個念叨有未婚夫的姑娘到底知道待人接物了。

  她見好就收地縮回了手,瞥見主位上的陸綰正黑著一張臉,她就上前笑道:“老爺,這麼晚了,不如留張博士在府裡用了飯再走?”

  他把你兒子都拐走了,你還要留他吃飯?

  陸綰簡直要被妻子這豬腦子給氣出毛病來,可他眼下正在琢磨想兵部小吏可以勝任解謎,這到底是真是假,卻也懶得敷衍了,當下不假思索地說:“你既然喜歡,那就在你院子裡擺上一桌好了,讓三郎作陪。”他說著就突然看到了朱二,一時煩躁之意再次大起。

  都是朱二帶來的那個朱公權,什麼造膝秘陳,什麼事關重大……如果不是那個自作聰明的傢伙告密,他也不至於把張壽和朱瑩給招進府來!

  於是,才大鬧陸府,還以為會被人打出去的朱二,就這麼如同夢中似的被請到了陸夫人甄氏的小院,享受到了通家之好的待遇。席上看到陸三郎笑意盈盈地安箸擺飯斟酒,別說把甄氏這個母親伺候得眉開眼笑,就連張壽和朱瑩也服侍周到,他不禁越發不是滋味。

  要是他也知道這樣伺候祖母太夫人……興許他在家裡也不會慘到那光景吧?

  朱二那點自怨自艾,張壽也好,朱瑩也好,全都沒注意,就連陸三郎也是一樣。因為張壽和陸三郎昨夜熬了一整個晚上,朱瑩一整天東奔西跑,因此,勉強混了個半飽,忍不住睏倦的張壽就起身告辭,順便還按住了要送的陸三郎。

  “這兩日九章堂整修,你以後直接去葛府就是,我也常常會去那兒,老師正在編一本術語手冊,而且他老人家正好對密信編碼之類的東西的挺感興趣。”張壽見陸三郎又驚又喜地連聲答應,而陸夫人甄氏則是比陸三郎還要高興,他暗自莞爾,卻不妨衣角被人用力拽了拽。

  不用看,張壽也能知道那是朱瑩,甚至能明白她此時那窩火的勁頭。

  我們並不僅僅是為了救陸三郎來的,要問陸三郎他爹陸綰的那件事呢?

  他依舊沒有側頭,只是語帶雙關地說:“瑩瑩,天色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別急,他會來找我們的。”

  就因為這句話,朱瑩一直憋到離開陸府。在上馬車之後,眼見張壽竟然要去騎馬,她方才氣惱地從車窗探頭叫道:“阿壽,你就不能把話說清楚?”

  張壽微微一愣,隨即便笑著說出了幾個數字:“353,150,305,558。”

  面對這麼四個莫名其妙的數字,朱瑩頓時狐疑了起來:“什麼意思?”

  “之前陸三郎遞出來的那份家書,前四句從二進制轉成十進制,也就是這麼四個數字。可是,不知道密碼本,天下之書浩若煙海,陸尚書得靠一點運氣,才能找出數字對應的字。”

  說到這裡,他就笑呵呵地說:“如果他運氣不那麼好,當然會再來找我們。如果他運氣好,也許也會來找我們。因為他那時候也許會覺得,陸三郎的那張字條洩漏的東西太多了。到時候,我們才有可能反客為主。”

  朱瑩頓時喜出望外,而緊跟著,她就聽到了一個冷淡的聲音:“少爺,大小姐,這麻袋擱哪?”

  張壽聽出是阿六的聲音,不禁也循聲望了過去,可當看見不算高大的少年竟是扛著一個極大的麻袋時,他便醒悟了過來:“哪來的?”

  阿六見朱瑩也趴在車窗上,好奇地盯著自己,他便指了指陸府大門:“撿的。”

  至於怎麼撿的,這值得說嗎?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4
第一百零三章 閒極無聊的出題

  阿六“撿”來的麻袋,最終被護衛們帶進了趙國公府大門,而張壽也和朱瑩揮手告別,然後在阿六的帶路下回家——這時候,打著呵欠的他完全沒有去想,之前阿六也算是跟著他東奔西走,為什麼卻知道齊景山借給他們母子的這座小院子在哪。

  而回到家之後,他強打精神應付了吳氏的一系列問題,接下來洗澡的時候幾乎睡著,等爬到了床上,他這一覺更是睡得昏天黑地。

  等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用左手手背搭著額頭,甚至都記不清今夕是何夕,此地是何地,恍惚間甚至伸出右手,想去拿一旁依稀記得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直到伸出去的手碰到了架子床那寬大的圍欄,足足好一會兒,他才脫離那種夢幻現實的感覺。

  他離開手機已經好多年了……在這個生活規律到乏味的年代,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為了保護眼睛鮮少點燈看書乃至於寫字,他就連視力也恢復到了二點零。

  也就是最近這段時日,波瀾不驚的日子被那位大小姐突然砸了個粉碎,他才終於覓到了幾分滋味,尋到了幾分精彩。

  鄉間教書的小郎君,竟然搖身一變成了什麼國子博士……

  窗外天光大亮,不用想都是一個好天氣,而熬過一宿之後,偶爾打破生物鐘,睡到自然醒,那也是常常睡懶覺的人體會不到的小小樂趣。不知不覺的,張壽突然不怎麼想爬起來,而是躺在那繼續看著頭頂的帳子出神,直到聽見門外傳來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阿虎,阿六哥也拒絕你了?”

  “是啊!我是真心誠意想學點武藝的,可阿六哥也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就這麼靜靜看著你……那眼神讓人發毛!唉,我怎麼就沒讀書的天賦呢?”

  “我也沒有……幸虧我爺爺還沒從臨海大營回來,否則送我來之前,指不定狠狠揍我一頓!他老說小齊哥和小呆哥跟著小先生學得如何如何,可我一看書就想睡覺,一看那些數字,我就想跑……”

  張壽辨認出這是楊好和喬虎的聲音,不禁為之莞爾。

  讀書真的是要看天賦的,就比如當年他和表弟同時入學,他就算不怎麼看書也能天天第一,表弟卻從一年級就開始磕磕絆絆,小學六年留了兩級。雖說他那點天賦到全國重點高中就有點不夠看了,但至少高考馬失前蹄,還能落到普通211大學繼續裝裝學霸。

  他輕輕閉上了眼睛,聽兩人先是在那抱怨阿六的冷面無情,而後讚美吳氏的善良仁慈,最後竟是肆無忌憚地議論老劉頭和劉嬸平常怎麼過夜的問題,他終於忍不住坐起身來,捶床叫道:“你們小心老劉頭的蘆柴棍!”

  下一刻,門外立時鴉雀無聲。不一會兒功夫,房門被人微微推開一條縫,探進來那個圓滾滾的小腦袋東張西望了一陣,等後知後覺地發現床上張壽正坐在那看他,他方才輕呼一聲,隨即就訕訕地挪了進門。而在他身後,另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也躡手躡腳地鑽進了屋子。

  張壽懶得教訓他們背後非議人,打了個呵欠就問道:“怎麼就你們倆在門外?”

  “早起趙國公府派人來請娘子去,劉嬸就陪著娘子出了門。老劉頭跟在阿六後頭鬼鬼祟祟也出去,不知道是去哪。小齊哥去順天府衙看小呆哥了。”

  喬虎搶著解釋了幾句,又連忙說道:“早起還有人來求見小先生,但聽說您還沒起,就先怏怏回去了。對了,人是去過村裡求學的,叫……”

  說話沒個條理的喬虎絞盡腦汁也沒想起人是誰,只能側頭看向一旁的楊好。結果,楊老倌的次孫比他還要更加懵懂,甚至還小聲說:“我和阿虎忘記問他叫什麼了。”

  知道他們從前在村裡,學的是如何做好一個莊稼漢,也許還有如何當好一個兵,但絕對沒學過如何當好門房,當好僕役,張壽想了想,最後不負責任地決定回頭把這任務丟給老劉頭——因為指望阿六去教,那還不如指望空氣會和人說話。

  起床洗漱更衣之後,吃過灶上留給自己的白粥畫卷,張壽便認真想了想今天的日程。

  九章堂尚在整修,這時候去國子監容易被人視作為顯擺又或者尋釁。

  去葛府,會被葛雍拉去算各種各樣這年頭有意義今後無意義,繁瑣到極點的數學題。

  去趙國公府容易被人圍觀,而且性急的朱瑩恐怕正等待自己說的陸綰登門……其實他並沒有完全把握昨夜解的那些密碼就是對的。也許孔大學士四個字能戳中陸綰只是巧合。

  他想了好一會兒,最終隨口問道:“你們到京城之後出去過嗎?最近有什麼熱鬧?”

  張壽不過是隨口一問,喬虎卻立刻叫道:“我們沒出去過,但聽說了一樁事情!小先生,之前想攻進咱們村子裡的那幫臨海大營反賊,今天要在順天府衙公審。”

  見一旁的楊好也在那拚命點頭,張壽先是有些意外,但隨即就釋然了。

  那位來自銳騎營的指揮使雄威把二三十個俘虜從融水村押回京,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據說被氣病的皇帝,昨天竟然還生龍活虎地出現在了國子監。既然反常的事情天天都有,那麼本來應該是管民政的順天府衙,突然卻越權管起了軍人叛亂這檔子事,也可以理解。

  說不定是皇帝和朝中大臣又鬧什麼彆扭了……

  想到這裡,他就笑眯眯地說:“那好,把門鎖上,給我把馬牽出來,我們去看熱鬧!”

  好容易進了夢寐已久的京城,活動範圍卻只限於這條堂子胡同,楊好和喬虎早就快憋瘋了,有張壽這句話,兩人自然歡呼雀躍。等跟隨出門之後,那更是在張壽背後不停地竊竊私語,對路上的所見所聞加以各種評述。

  直到進了順天府街,發現前方儘是黑壓壓的人群,嚇了一跳的他們才漸漸閉嘴。

  京城這麼大也就算了,居然人也這麼多!

  看到兩個小傢伙被這人多的樣子給嚇了一跳,騎在馬上的張壽就笑眯眯地問道:“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

  張壽說著一頓,隨即側頭問道,“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這異口同聲的三個字,張壽不禁笑了起來:“這是形容戰國時齊國都城臨淄的熱鬧。車轂相撞,人的肩膀互相摩擦,人的衣襟連起來可以當成幔帳,人們衣袖舉起時幾乎就成了帳篷,大家一塊揮灑的汗水就是一場雨。而如今這座京城,幾倍於臨淄。”

  閒極無聊,他就隨口說道:“既然你們現在看到了,京城人很多,那麼,如果把京城劃分成一個橫八格豎八格,總共六十四格的棋盤,第一個格子裡是兩個人,第二個格子裡是四個人,第三個格子是八個人……以此類推,你們覺得,京城有多少人?”

  喬虎還沒覺得這是出題,滿臉疑惑地問道:“小先生,京城怎麼可能才那麼點人?這樣算下來,第四個格子是十六個人,第五個格子三十二,第六個格子六十四……”

  然而,當他算到第八個格子之後,就開始頭皮發麻,第十個格子,他的眼睛就變成小圈圈了。而比他更加不濟的,則是楊好。小傢伙滿臉苦色,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小先生,我不算了,肯定算不出來!”

  張壽原本就是逗兩個小傢伙玩兒,見他們果然算不出來,惡趣味的他便呵呵一笑。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耳畔傳來了一個聲音:“小郎君,你說的這道題,自己你算得出來嗎?”

  沒想到自己隨口給兩個小傢伙出題,居然會有人突然這麼問,張壽不禁循聲望去,就只見說話的是身側三四步遠處,並肩站在一座茶樓門口的一個陌生矮胖老者。只不過,這老者身邊卻還站著一個他認識的人,正是葛雍老友齊景山。

  張壽微微一笑,隨口報數道:“很簡單,答案是18446744073709551615個人。”

  這種數學題放在古代,算學宗師都要算到頭昏眼花,可現代卻不一樣,計算機真是個強大的玩意!

  我小學一年級就能背圓周率小數點後五十位……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4
第一百零四章 自投羅網的陸尚書

  齊景山清清楚楚地看到,在張壽報出那個巨大無比的數字之後,老友褚瑛的臉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愕。他本想向褚瑛介紹一下,葛雍引以為豪的關門弟子,卻不想褚老頭在片刻的驚愕過後,立時笑眯眯地捋起了鬍子。

  “小郎君可莫要信口開河,回頭我要親自去驗算的!”

  張壽不慌不忙地下馬,微笑頷首:“老先生隨便算,絕不會有錯。”

  “呵呵,你這話我可記住了。不過,京城能有這麼多人嗎?”

  “別說京城,古往今來,興許都不會有那麼多人。老先生見笑了,我只是見到剛剛這順天府街水洩不通的樣子,隨口給這兩個小子出道題。”

  見這乾淨清爽的小郎君談吐從容,相貌出眾,風度閒雅,尤其是那笑容怎麼看怎麼可親,讓人心生好感,褚瑛不禁心中一動,當下就開口邀約道:“小郎君這是來順天府衙看王大頭公審臨海大營的叛賊?我在三樓定了雅座,若不介意,不妨和我們擠一擠?”

  張壽見一旁齊景山先是一愣,隨即就衝他一笑,竟是就此三緘其口並不引薦,他不禁有些好笑,當下就爽快地答道:“恭敬不如從命,多謝老先生。”

  “小事一樁,何足掛齒。”矮胖老者褚瑛得意地一翹腦袋,順便還揪了揪鬍子。

  功底不錯,形象極佳……嗯,回頭他得看看這小郎君有師承沒有,省得葛老頭成天拿關門弟子來炫耀!你有關門弟子,我就不能找一個嗎?

  喬虎和楊好雖說第一次進京,不怎麼有見識,可看到張壽尚且對兩位老先生尊敬備至,兩人自然小心翼翼,大氣不敢吭一聲。等到上了二樓,進了那一看就收拾得極其雅緻的包廂,他們更是束手束腳,可當發現窗口正好能看到順天府衙,他們便興奮了起來。

  不消一會兒,發現張壽陪著兩位老者說話,那邊廂人家的僮僕也在偷瞥窗口,他們就躡手躡腳往那靠,沒多久就忘乎所以全都趴在欄杆上去看熱鬧了。

  “這邊臨窗之處,正好可以看到順天府衙中公堂審案。當然,聲音其實很難聽得清楚。按理來說,堂堂府衙重地,本來門前不應該有這種可以俯瞰公堂的茶樓酒肆之類的建築,只不過……”褚瑛故意姑且打住,見張壽笑意盈盈地立時給他斟上茶來,他這才滿意地一笑。

  “只不過太祖皇帝當年說,公堂審案,有些案子不妨供人旁聽,也算是公諸於眾。更何況,僅憑主官判斷,說不定會出現冤假錯案,有見識的人就更該聽聽。所以,太祖皇帝命人在這順天府衙正對面,蓋了這麼一座茶樓,剛剛小郎君進來沒注意招牌吧?這叫致公樓!”

  已經聽過太祖皇帝不少祖訓和故事的張壽並不意外,甚至還笑著讚歎了兩句太祖皇帝英明之類的話,果然取悅了面前這位老者。只不過,對方邀了他卻不說出身份,而他也沒找到可以說的機會,明顯兩邊都認識的齊景山又不從中作介紹,他乾脆也就裝糊塗。

  就在這時候,下頭傳來了一個猶如炸雷似的大喝:“全都肅靜,府尹大人升堂了!”

  這大喝連著重複了三遍,接下來,張壽就發現從樓上到樓下,原本鼎沸的人聲頃刻之間小了許多。儘管算不得鴉雀無聲,仍有竊竊私語聲,但公堂之上威武喝聲不絕,而從自己這憑窗而坐的極好視野,恰恰能看到大批鐐銬加身的漢子被押上公堂的景象。

  作為抓到那些亂軍的功臣之一,張壽見對面這矮胖老者目不轉睛,他忍不住問道:“老先生,我有一事不明。臨海大營這些叛亂的官兵,按理來說不歸兵部處置,那麼也應該是刑部又或者大理寺都察院這三法司來審理,為什麼會交給順天府衙?”

  “嘿嘿,你這就問對人了,事情和兵部陸尚書有關!”褚瑛得意地一挑眉,這才用極其輕描淡寫的口氣說,“但我不能告訴你!”

  正等著人答疑解惑的張壽頓時氣樂了。你前面半句話省略不就得了?先說問對人,再說不能說,賣關子不是這麼賣的!然而,他正這麼腹誹,對面老頭兒卻又笑容可掬地說:“外人我自然不能隨便說,但自己人那就無妨了。”

  張壽沒來由想到了那一句“一般人我不告訴他”的廣告語,忍不住好一陣無語。他瞥了一眼齊景山,見這位還在那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順天府衙大堂審案的情景,對他和矮胖老頭的交鋒充耳不聞,他想了想,乾脆就照著人家預備好的戲路往下走。

  “敢問老先生,如何才算自己人?”

  “嘿嘿。”眼看魚兒上鉤,褚瑛終於得意了起來。他目光炯炯地盯著張壽,一本正經地說,“只要你能答上我幾道題,那我就告訴你。”

  這是什麼調子?

  張壽頓時愣住了。緊跟著意識到自己竟是遇到了考校,他簡直啼笑皆非,偏偏齊景山還在一旁繼續裝聾作啞,他只能無可奈何地說:“還請老先生出題?”

  想想面前這位小郎君剛剛考兩個少年跟班的題目就很有些意思,褚瑛輕咳一聲,預備也從自己珍藏的題庫當中拿出兩道題來難一難對方,外頭卻傳來了一個聲音:“褚老先生,齊老先生,在下有一道極其難解的題,想要當面請教,不知可否賜見?”

  聞聽此言,張壽頓時露出了極其古怪的表情。聽這聲音,門外好像、大概、可能……唉,不用那些不確定的詞了,畢竟他昨天晚上才剛和人打過交道,肯定絕對是兵部尚書陸綰!

  而褚瑛也沒想到,這背後議論人的下場就是人直接出現在門外。有心拒絕吧,人家卻偏偏說有一道極其難解的題求教,拒絕了說不定會被人說自己畏難。更何況,要是自己拒絕,指不定人就跑到葛雍那兒去了!

  因此他只能悻悻哼了一聲:“哪敢讓你陸尚書說什麼請教,小康,去,把題目拿進來!”

  這竟是打算不見陸綰,只看題……

  生出如此體悟的張壽頓時莞爾。而當褚瑛身邊的那個小僮僕走到門前,打起門簾時,他就只見一身便裝的陸綰正站在那兒。

  當對方目光不經意間和他對上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這位兵部尚書的臉色一連數變,本來拿在手中那薄薄一張紙彷彿變得重若千鈞似的,墜得那隻手都在微微顫抖。

  見張壽似笑非笑地看他,陸綰雖說一千個一萬個打算扭頭就走,可到底腳下還是如同生了根似的沒動彈。他昨夜叫了個精通算學的小吏,確實找出了那些所謂二進制數字。可之後換成日常所用的十進制之後,他就看著那些數字傻了眼。

  他要這一連串數字有什麼用?可接下來該怎麼辦,張壽竟然沒說!

  一氣之下,他甚至都沒去質問幼子,早朝過後打聽到齊景山約了褚瑛出門,他就特地趕了過來——京城除卻這葛雍師生倆,也就要數褚瑛和齊景山精通算學了!

  猶豫再三,他終究還是將手中紙片遞給了那個少年僮僕,眼見人微微頷首就撂下他進門,他也顧不得其他,一把接住了那即將落下的門簾,就這麼站在了門口。可下一刻,就只見褚瑛竟是看也不看自己專程請教的這道題,直接伸手指向了對面的張壽。

  “小康,你拿給這位小郎君解解看。小郎君,只要你解出來了,剛剛那關節,我回頭可以好好解說給你聽!”

  那一刻,張壽覺得陸綰射過來的目光有若實質。他覺得這位兵部尚書甚至很想撲進來搶走這小小的紙片,然後氣急敗壞地拂袖而去。覺得自己很無辜,他只能衝著人聳肩一笑,隨即就淡然自若地展開紙片,毫無疑問,起頭四個數字正是他對朱瑩報過的。

  353,150,305,558……

  他只掃了一眼後面解出來的那些,就笑容可掬地對褚瑛說:“老先生,陸尚書誠心而來,還是請他進來坐吧?至於這紙上的數字,是我昨夜沒對他說清楚,說起來都是我的疏失。”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4
第一百零五章 不簡單

  什麼叫我昨夜沒對他說清楚?都是我的疏失?

  這都是什麼和什麼?

  褚瑛登時瞪大了眼睛,滿臉莫名其妙。而直到這時候,齊景山這才輕咳一聲道:“陸尚書請進吧,老褚就是這輕慢人的脾氣,你不要和他一般見識。”

  眼見陸綰稍微猶豫了一下,繼而就打起簾子進了屋子,知道這左右鄰近的都是各處官衙人物,曾經的太常寺卿,如今寓居京城的老閒人齊景山便笑吟吟地說:“我們是在這致公樓下遇到湊熱鬧的張博士,老褚一時起意,於是就叫了人上來坐,他們兩邊還沒互通名姓呢。”

  張壽剛剛就猜到,對面這矮胖老者很可能就是葛雍曾經提到過的老褚,又或者說褚老頭,此時此刻,搶在對方發脾氣之前,他就立時誠懇地起身拱手道:“褚老先生,剛剛實在是對不住,我因見齊先生不肯說破,所以也就順水推舟裝了糊塗。”

  褚瑛氣鼓鼓地怒瞪老友,見齊景山照舊沒事人似的,想到自己往日裡和葛雍爭得面紅耳赤時,往往是這傢伙漁翁得利,他不禁恨恨低罵了一聲。然而,左右隔壁都是認得自己的人,他也就板著臉沖張壽伸出手去,直到人客客氣氣雙手將紙條遞了過來,他這才面色好看了點。

  這小子至少比葛老頭知情識趣……哼,就是長得也和葛老頭年輕時候似的,招蜂引蝶!

  然而,紙條入手,褚瑛只瞅了一眼便立時眉頭緊皺。他微微屈指——雖說心算遠遠比這種小動作來得快,但他這習慣還是蓋過了一切。等確定這些數字完全談不上關聯,他就臉色不善地看向了張壽:“怎麼,這是你給陸尚書出的題?”

  張壽立刻搖頭:“我哪敢出題去考陸尚書?”

  見褚瑛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隨即露出了然的表情,陸綰雖說很希望張壽這個閒雜人等趕緊退避,可人坐得安之若素,他也只能低聲說:“褚老先生,我也是病急亂投醫……”

  “哼,”褚瑛瞅了一眼那邊廂正在過堂的順天府衙大堂,突然開口說道,“小康,你們幾個別悶嘴葫蘆似的,該說什麼說什麼,和張博士帶來這兩個小傢伙好好聊聊天。”

  張壽就只見喬虎和楊好最初還有些懵,可等到被褚瑛和齊景山的幾個僮僕團團圍住,嘰嘰喳喳問個不停,兩個本來就聽不懂深奧談話的少年立時忘記了拘束,興奮地和人交流起了在鄉下生活的那些日子。他一下子就明白,這是擾亂可能存在竊聽者的最好辦法。

  果然,在這種亂糟糟的氣氛中,褚瑛似笑非笑地看著陸綰低聲說道:“剛剛張博士還問我,為什麼這臨海大營的亂軍叛賊不是你們兵部審,也不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審,偏偏被丟到刑部……呵呵,還不是因為順天府尹王大頭是個難得精通算學的異數?”

  這是個張壽完全沒料到的答案,而接下來褚瑛說的話,進一步揭開了這個謎底。

  “這次臨海大營的營嘯策劃已久,但真正爆發的時機其實卻不對,原因就是密信傳書時,臨海大營接收的人在計算時間日期時出現了差錯。事後兵部那個內鬼被抓的時候,破口大罵後就撞牆死了,而臨海大營那邊接收密信的人據說也是引恨自盡。”

  說著這種理應算是絕密似的大消息,褚瑛卻依舊若無其事,甚至不在意旁邊還有幾個小傢伙在嘰嘰喳喳,很可能聽見自己說的話。

  “可就算密信出了差錯,人家卻到底是探知了孔大學士奉旨視察臨海大營的時間,只不過傳遞時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如今順天府尹王大頭手裡,捏著整整十三封兵部內鬼與臨海大營中某人往來的密信,陸尚書你手中解出的這些數字,是不是其中一封信上的暗號?”

  面前明明是一個早已退出官場,悠遊世外,閒散度日的糟老頭,可聽著這些話,素來處變不驚的兵部尚書大人,那張臉上終於難以維持平板到刻板的表情。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沉聲說道:“請褚老先生和齊老先生賜教。”

  “你以為我沒解過嗎?”褚瑛有些氣惱地一拍桌子,“昨天這些密信抄本送到我家,我就看過了,我連這些數字都沒算出來過,只盯著那一個個字拆得頭昏眼花,你放著正主兒不求,卻求我?哼,葛老頭運氣好,居然被他撿到個天賦絕頂的好學生。”

  張壽見陸綰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最終又轉向了齊景山,得到的卻是這位素來恬淡的老者微微一笑並搖頭作為答案,他不禁心中唏噓。

  他並不是真的勝過這些長者,勝過的只是他擁有多幾百年的見識,僅此而已。

  因此,張壽沒有太大的猶豫,便將昨夜對陸綰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見褚瑛和齊景山對視一眼,一個手指輕輕點著桌面,彷彿在驗算什麼,另一個則是右手摩挲著左上臂,分明也在計算,他就知道,兩人很可能早就看過某些密信了。而在他們之外,興許葛雍也是如此。

  至於他為什麼事先一點風聲都沒聽到……因為在此之前,他只是表現出一定天賦,興許人家還信不過他。如果不是陸三郎誤打誤撞,也許眼前那樁案子直到塵埃落定,也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很快,褚瑛和齊景山交換了一個眼色,繼而,後者就溫和地說道:“記得你曾經在葛家說過暗號密文和密碼編碼,那這些數字……”

  “我只是隨便那麼一想,也許對應的真是千字文?”張壽哂然一笑,輕鬆寫意地說,“因為千字文整整千字卻沒有一字重複,相比四書五經唐詩宋詞,用來當密碼本簡單合適。所以,昨夜告訴陸尚書的孔大學士四個字,也是從中而來的。”

  見陸綰立時坐立不安,分明是打算立刻回去查書求證,他就笑呵呵地說:“陸尚書既然歸心似箭,要不然,我送送你?”

  見褚瑛和齊景山亦是在攢眉沉思,陸綰只猶疑片刻就點了點頭。

  然而,等到張壽把自己送出雅座,甚至一路送到了樓梯口,素來敏感的他就輕聲問道:“張博士還有話對我說?”

  “其實不是我,是瑩瑩。”張壽頓了一頓,坦然直視著陸綰的眼睛,“瑩瑩想請教陸尚書一件事,她父兄之前戰事不遂,但除卻那些真的憂心戰局,痛心失敗的人之外,還有誰在背後唆使人攻擊他們?”

  面對如此直截了當的問題,饒是陸綰在問話時有相應思想準備,仍舊有些措手不及。

  要知道,這是大庭廣眾之下,來來往往都是人,張壽的聲音還不輕,只要稍微有幾個人聽到,趕明兒趙國公府準女婿問他這個問題的消息就會傳遍京城!

  如果換成朱瑩問這話,那還不奇怪,可張壽明明精通算學,心細如髮,怎會如此莽撞?

  虧他剛剛還覺得這個鄉下少年不簡單!

  陸尚書只覺得樓梯口附近的雅座包廂中投來了無數關注的目光,過往的茶樓夥計等也悄悄窺視著自己,在這種難言的壓力之下,他強擠出一絲笑容,這才打哈哈道:“清者自清,張博士無需替趙國公父子多擔心,皇上和朝堂諸公都會給戰場將士一個公道的!”

  說完這話,他立刻蹬蹬蹬逃也似地下了樓去,直到一口氣來到一樓,快步出了大門。

  而眼看陸綰走得飛快,張壽站在樓梯口,卻沒有立刻回去。

  如果說千字文也許只是巧合,那麼,用二進制充當密碼機制這個問題,要說別人從八卦易經裡頭理解出來的,說實話有些牽強,畢竟,古代所有算經和相關典籍當中,從來不曾提到過什麼二進制。這一點,只要看如葛雍和裡頭那兩位算學宗師都尚且沒有立刻想到便知。

  還有,主謀叛亂的人是誰?還居然謀算一位內閣大學士,還在兵部有暗線?

  嘖嘖,這個太平盛世,不簡單啊!

  不簡單也不關他的事,他只想讓這個經史重新佔據世間正道,排斥其他的時代不要這麼死板,同時追尋一下前輩的足跡。作為一個發明創造不怎麼在行的理科狗,改變世界就只能靠教育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4
第一百零六章 尋人司禮監

  順天府衙的這一場審案,對於看熱鬧的百姓來說,也許一下子斷了二十幾個人的死刑,另外幾個人的杖刑和苦役終身,宣示了接下來一段時間的秋決將會非常有看頭,那就已經心滿意足了。但對於今天同樣是來看熱鬧的張壽來說,著實有些乏善可陳。

  沒有劫法場……哦,不對,是沒發生有人悍然闖公堂,而後什麼驚天大逆轉似的戲碼。

  也沒有人犯在公堂上和府尹大人硬頂,而後一方震怒,用刑逼供,一方桀驁,抵死不招。

  更沒有什麼宮中來使突然降臨,給這場審案帶來難以名狀的變數。

  總之,對於他來說,熱鬧完全沒看著。之前他甚至還指望那個在翠筠間中作為反派卻話很多的丁亥能在公堂上有所建樹,結果人卻老老實實就認罪了,而那位傳說中的王府尹竟然沒有窮追猛打追尋幕後主謀。

  因此,眼看順天府衙派出差役來大聲宣示此番結果,圍觀的百姓漸漸散去,他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呵欠。

  而原本以為今天運氣好,撞見一個資質不錯的學生可以試試收徒弟的褚瑛,那才是心裡極其不是滋味。他站起身時,見張壽也跟著站了起來,風度絕佳地行禮感謝道歉告辭,他終究忍不住開口說道:“我家住在東城羊肉胡同,沒事也常來我那坐坐。”

  齊景山不禁啞然失笑:“老褚,我就借給張壽一座小宅子,老葛就險些和我勢不兩立,如果他聽到你想要拐走他徒弟,還不和你拚命?”

  “哼,我管他!”嘴裡說得強硬,但褚瑛看著張壽那張乾淨清爽一如葛雍當年的臉,還是忍不住上前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臂膀,“國子監算科凋零至今,難得有皇上願意重振,你這個算科博士可得好好幹!等九章堂修好了,只要你願意,我和老齊也可以去講兩堂課!”

  張壽頓時笑容滿面,隨即再次長揖行禮:“那我就預先代國子監那些運氣實在是太好的算科學子,謝過二位先生了!”

  眼看張壽欣然帶著喬虎和楊好告辭離開,褚瑛慢吞吞地走到窗口,突然側頭對一旁的老友說:“就算是老葛,就算是你還有我,當年從小喜歡算經十書,可還是一心想著先做好官,然後把我們會的東西教給精挑細選的學生。可我好像覺得,張壽並不在乎做官?”

  齊景山微微愣了一愣,隨即輕笑道:“因為他是趙國公的未來女婿,葛太師的學生,而我們這些很希望看到算學大興那一天的老骨頭,也會支持他。他不用像老葛那樣為了傳承葛氏那樣去官場搏殺,也不用像我們那樣不得不竭盡全力先向上走。”

  “人無後顧之憂,有些人就會墮落享樂,縱情聲色;但也有些人,就會一心鑽研自己喜歡的東西,一心一意,樂在其中。張壽嘛……也許是後者,就和當年的長安公主駙馬一樣。”

  褚瑛眉頭頓時舒展了開來,繼而輕輕舒了一口氣:“你說得沒錯,生活無憂,自然可以把興趣當成終生追求。你我當年雖說沒那能耐,但好在命還挺長,老來還可以鑽研這從小就喜歡的算學。唉,也是我們這些年無能,否則也不至於讓國子監九章堂落得那般模樣。”

  齊景山也嘆了一口氣,隨即就笑道:“對了,你有沒有興趣去老葛那兒?我們三個人都沒看出那十三封信的玄虛,卻被一個小字輩先解出來了,如今乾脆再去算算?”

  “哈哈哈,咱們只能算是幫忙的。你沒看兵部尚書陸綰急成了那樣子?走走,去看看葛老頭到底是否驗算清楚了,哼,做老師的未必比得上學生!”

  兩個前半輩子努力做官,後半輩子努力做學問的老者興之所至地前往葛府時,離開致公樓繼續在京城路面上閒晃的張壽,找了個地方帶著兩個小傢伙品嚐了一番京城名特小吃算是午飯,而後不知不覺就騎馬溜躂到了皇城東面的東安門大街。

  這邊是進宮的一條主幹道,路旁衣甲鮮亮的官兵如同樁子似的矗立,一路整整齊齊排到了東安門,而讓他詫異的是,沿著這條街,除卻光祿寺和四夷館這樣明代老地圖上有的官署之外,還座落著一些他完全沒想到的官署。

  比方說……司禮監?

  司禮監怎麼會到宮外來了?

  東安門大街兩側並非御道的部分,尚且有衣著尋常的百姓在行走,而諸如光祿寺四夷館之類的官署,門前雖說杵著兩個兵卒,守備也並不森嚴。然而,司禮監前甚至別說兵卒,連個門房都沒有,來往路人全都繞道走,那架勢,張壽看著不知不覺想到了臭名昭著的廠衛。

  一時好奇,他就帶著同樣鄉下人進城的喬虎和楊好,慢悠悠踱了過去,在司禮監門前往裡頭張望了兩下。而即便如此,門內卻沒有竄出什麼彪形大漢呵斥叫罵,一點動靜都沒有,彷彿只是無人之地。

  想到之前在月華樓見過楚寬提出的那個要求,他尋思自己這個國子博士都已經上任了,學生的事情,楚寬卻依舊沒個說法,他就乾脆直接走到高高的門檻邊上,探出身子叫了一聲:“請問有人嗎?”

  聽到門內沒動靜,楊好和喬虎對視一眼,兩個剛剛在茶樓灌了不少茶水和點心,吃飽喝足了的小傢伙就立刻搶上前來。

  “小先生,您要找人?要我們進去幫您打聽打聽嗎?”

  “我聲音大,我來叫人!”

  路旁行人也好,鄰近衙門的兵卒也好,不禁人人為之側目。這是哪來的鄉下小子,竟敢看這冷清的模樣就不知天高地厚地靠近,還亂嚷嚷?可是,當他們看清楚張壽那張臉時,大多數人卻又不由悻悻。自恃長得好,就可以去招惹人人避之不及的司禮監外衙?

  雖說張壽沒好氣地阻止了兩個活力過剩的小傢伙,但這吵吵嚷嚷的動靜,到底驚動了裡頭的人。不一會兒,一個身穿灰褐色袍子的中年人就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此人富態圓臉,小眼睛,乍一看倒很像是富家財主。和張壽打了個照面之後,他就笑呵呵地開了口。

  “小郎君這是要找誰?”

  四面正偷偷摸摸關注這邊的人不禁都屏氣息聲,等待著司禮監這位有名的笑面虎在聽到答案之後突然翻臉發作。然而,轉瞬間他們就都愣住了。

  “我找楚公公,請問他在不在?”

  大多數時候笑口常開,但一旦發作就比鬼還凶的司禮監一虎呂公公呂禪,也同樣愣在了那兒。他盯著張壽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端詳了許久,終於恍然大悟。

  “哎呀,原來是您!我家老祖宗之前還念叨您呢!稀客稀客,快請進快請進!”

  眼看那位先頭還認定是莽撞不懂事的小郎君,竟是被人客客氣氣請進了司禮監,四周圍也不知道掉落了多少眼珠子。很快,這個消息就猶如龍捲風似的傳遍了附近各個衙門。

  之前被皇帝禁足在宮中的二皇子終於被放出來了,人已經進了司禮監外衙!

  為什麼是二皇子?這不是廢話嗎!據說二皇子素來就長得丰神俊朗,氣度不凡,待人接物很和氣,只是很少出宮,出宮也不走東安門,所以他們不大見得著,可光是那些形容就和剛剛那位少年公子的形貌對上了。

  再說,不是二皇子,笑面虎呂禪會對人這麼畢恭畢敬?還說自家老祖宗,那位未來就會成為司禮監頭號人物的楚寬楚公公在背後念叨?

  而進了司禮監的張壽,只略一打量兩側那古樸有年頭,簡單卻不顯簡陋的屋舍,他就用一種好奇的語氣對引路的中年人問道:“這位大叔,你認得我?敢問你尊姓大名?”

  對方說話聲音雄渾,而且下頜隱約還能看到寥寥幾根鬍子,和之前他見過的那個號稱在裕妃身邊伺候的常寧不同。萬一真的不是太監,他一聲公公叫上去,鬧笑話不要緊,得罪人就得不償失了。

  反正他來自男的都叫帥哥,女的都叫美女的時代,在不知道對方來歷的情況下,叫一聲大叔又不會少一塊肉。

  大叔……呂禪不禁腳下一頓。從入宮時的小呂或小禪,到後來的呂公公,呂總管,除了偶爾便裝上集市逛逛的時候,那些不明就裡的小販會熱情地叫一兩聲,少有人這麼叫他。

  不過難得聽見這個稱呼,竟是比公公也好,總管也好,都要來得親切……

  因此,呂禪足足愣了好一會兒,這才賠笑道:“張博士這容貌,整個京城打燈籠也找不到,我又怎會例外?我是司禮監隨堂呂禪,楚公公正是我家老祖宗,他常常提起您!他今天不在御前當值,正好在這兒,您真是趕得巧了!”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5
第一百零七章 特招還是統考

  司禮監人很少,屋舍不多,排場不大,也沒有滿臉諛笑的小宦官站在簷角,隨時預備聽候上頭大太監一聲令下,撲上前去搶做各種雜務。張壽從門口來到最深處的東廂房門外,總計就遇到了包括呂禪在內的三個人,其中一個掃地雜役,一個種花園丁,外加一條狗。

  那不是蹲在人腳邊打盹的雪白獅子狗,而是一條皮毛油光水滑,眼睛漆黑髮亮,咧嘴時可見那尖牙利齒,高度都快趕得上自己一大半的猛犬。雖說不是獒犬,但張壽絲毫不懷疑這條狗的戰鬥力,因此壓根不會不自量力地伸手去逗弄。

  而這條狗一路很有靈性地跟在他的背後,一直等到他跟著呂禪來到東廂房門口站定,它才狀似無聊地搖了搖尾巴,隨即撇下呂禪和張壽,徑直往外院而去。

  而看到張壽回頭饒有興致地端詳著這條犬,呂禪方才小聲說:“這是老祖宗最喜歡的黑月,平日只在這司禮監外衙範圍之內活動。之前張博士你在門口時幸好沒進來,否則它絕對會撲上來就咬,只有老祖宗喝得住。”

  一聽這話,喬虎和楊好頓時出了一身冷汗。他們在鄉下也不是沒養過狗,可哪裡見過這麼高大威猛,比狼都凶的狗!一想到剛剛要是擅自闖進來,那絕對要被狗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兩人就覺得腿肚子直哆嗦。

  幸好我向來知道,闖空門是犯法的,制止了兩個莽撞的小傢伙!

  張壽的心裡也轉過了這麼一個念頭,隨即少不得讚歎了一番有其人必有其狗。而這時候,屋子裡傳來了楚寬那有幾分熟悉的聲音:“小呂,你帶了誰在外頭?”

  “老祖宗,是張博士。”

  這聲音過後,張壽就聽到屋子裡竟是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不一會兒,大門就在他的面前被打開了。眼見親自開門的楚寬笑吟吟地衝自己點了點頭,他就拱了拱手算是回禮。

  緊跟著,他就直截了當地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昨日皇上駕臨國子監,人多嘴雜,我不好問楚公公,現在我親自來向您要學生了。”

  呂禪沒想到剛剛還對自己客客氣氣的這位張博士,面對楚寬這位比自己高不止一層的司禮監秉筆楚寬時,竟然如此開門見山,毫不客氣。然而,更讓他驚訝的是,楚寬只是微微一愣,隨即竟是笑著把人拉進了屋子。

  “這事情好說,來來,張博士屋裡坐……小呂,去找點待客的好茶!”

  雖說這司禮監外衙看上去人不多,但也不至於真的連個端茶遞水的人都沒有,需要呂禪這個隨堂親自去動手。所以,呂禪聞言一愣,等聽到楚寬一聲呼哨,瞧見黑月又搖著尾巴過來在門口蹲下了,他就意識到楚寬真的有要緊事和人說,所以只讓自己這個心腹進去送茶。

  於是,他立刻連聲答應,等快步跑去中堂翻箱倒櫃,找出一小罐據說是貢品的茶,又去小廚房用滾水燙過紫砂壺,眼看著一個手腳麻利專司泡茶的小宦官把茶給泡上,他這才端著茶盤一溜煙地趕到了書房前。等到用肩膀推開門進去,他就聽到了楚寬說話的聲音。

  “張博士,你說說,這是不是噁心人?”

  剛剛聽楚寬訴苦罵娘,此時,張壽不動聲色,但心裡已經是完全明白了。

  “楚公公的意思是,我拜託你去找的那些學生,那個聲稱做了幾任帳房卻都被趕走的閻方,是因為每次都愣頭青似的揭穿別人做假賬中飽私囊,其餘的還有幾個潦倒至極給人代寫書信過活的沒功名窮書生,剩下絕大多數都是幾家勳貴又或者官員的僕從?”

  聞聽此言,就連不知所以的呂禪,雙手也不禁微微顫抖了一下,托盤上的茶盞因此發出了微微雜聲,他趕緊上前把東西放下,隨即專心致志地倒茶分茶。

  “如今國子監裡的監生那是一個個都一心只讀聖賢書,肯學算科的越來越少。而那些達官顯貴家裡,卻養了一批從小就學算經,看賬目的僕役!這也就算了,之前若不是你在葛府門前應對得宜,轉瞬間你堂堂葛門弟子和一群窮酸和僕役爭風的消息,就會傳遍滿京城!”

  說到這裡,楚寬不禁深深嘆息:“你要知道,算經十書的深奧,不是光讀書就能夠無師自通的,必得要有資質的老師去言傳身教……十幾年前國子監還有算科的時候,那幾個算科出來的監生,官路全都不順當,而他們人去了哪裡?全都被高薪蒐羅去給人當西席了!”

  張壽接過呂禪遞來的茶,還欠了欠身對他倒了一聲謝,這才微微笑道:“也就是說,朝堂上的那些文武大人們,正在讓僕役們修習算學,如此他們的賬目有人計算,他們的產業有人打理經營,對不對?”

  楚寬立時附和道:“沒錯,他們就是覺得,國子監這種大雅之堂,根本就不需要算科!”

  對於這樣一個結果,張壽並不意外。就算在歐洲,領主們和貴族們最初也只是養著會計師,為自己的小金庫和賬目服務,直到金融投機開始大行其道,精通計算的人才開始變成了香餑餑,十六七世紀那些一度稱霸歐洲的大國。財務大臣拎出來,一堆堆都是精通數學的。

  純粹的數學只能吸引一小撮愛好者,只有和金融連接起來,數學天賦才會顯得珍貴重要。否則那些複雜的金融衍生品和保險產品是怎麼計算出來的?

  因此,在楚寬那期冀的目光之下,張壽便放下茶盞:“那麼,楚公公告訴我這些,是想說,我要的學生沒指望了?”

  楚寬見張壽眼神清澈,臉色誠懇,一時不知道他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還是真的不明白。

  他只能加重語氣說:“試問這國子監重地,那些監生或為天下縣學舉貢,或為恩蔭,或為捐監,誰會甘心和僕役同列?張博士,所有人的名字和下落我都可以告訴你,但這些人,我就算真的絞盡腦汁要來,那也進不了國子監啊!”

  “那就先不要這些人。”張壽彷彿真的聽不懂楚寬的言下之意,無奈嘆氣道,“先把那位率先供述自己是受人指使的閻方,還有幾個沒功名的書生找來就行。至於招生嘛,我會出三道題,勞煩老師和齊先生褚先生幫我張貼出去,但凡答得上來的,都能到國子監參加面試。”

  “您問面試是什麼意思?當然是為了避免有人拿著別人做的題目來矇混過關。”

  “相比去那些達官顯貴家裡挖牆腳,這樣滿城招人的方法反而更容易不是嗎?”

  “如果那些僕役真有向學之心,我當初送書的時候就和他們說過,他們可以去老師家裡請教的。有教無類,老師也好,我也好,都願意答疑解惑,未必一定要國子監……”

  直到張壽對楚寬誠懇有禮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又謝過之前的找人,他就起身告辭離開,臨走時又婉辭了呂禪的相送,竟是笑容可掬地跟著那條旁若無人的帶路狗往外走。

  楚寬站在書房門口,見這位年輕的國子博士帶著兩個僮僕走得從容自如,他忍不住眯了眯眼睛,這才開口問一旁的呂禪道:“你覺得這位張博士性子如何?”

  “性子……”呂禪冷不丁想到之前那大叔的稱呼,不由小心翼翼地說,“似乎挺隨和,挺溫潤厚道的,好像沒什麼脾氣?”

  “沒脾氣?那是你沒看到月華樓文會的時候,他把徐鳳陽那個自稱京畿第一時文選家的傢伙頂得下不來台的樣子。”

  楚寬呵呵一笑,但那笑聲卻沒有任何喜悅之意:“你大約不知道,今天他在順天府衙對面致公樓三樓雅座,和齊景山褚瑛同桌,兵部尚書陸綰專程前去求見,我估摸著,兵部那個內鬼和臨海大營內應勾連的那些密信,也許被解出來了。”

  “啊?”呂禪簡直難以置信,“昨天葛太師和齊褚二位老先生,不是也沒算出結果嗎?”

  “所以說,達者為先,不分年齡。”楚寬煩躁地吸了一口氣,

  本待想一開始好好訴苦說難,然後再設法把那些人全都蒐羅過來給張壽送去當學生,他有把握讓那些竟敢縱容僕役去葛家鬧事的人家不敢放個屁,屆時張壽就欠他一個人情。畢竟,他可是真的查證過,這些人確確實實是從小學習算經十書,具備一定算學基礎的人才。

  當老師沒學生怎麼行?

  至於讓張壽欠下這個人情有什麼用……古今通集庫裡的太祖文卷堆積如山,但有些東西他們能鑽研能理解,有些東西卻猶如天書,就連西夷之人也只能辨認出些許詞語,他們這些自詡為繼承太祖遺志的閹宦,已經不知道多少人抱憾而終了。

  就算死馬當成活馬醫,也不妨讓張壽試試看,就算皇帝不允許,他可以私底下抄錄出來。可眼下這個人情沒送成功,他日後怎麼向人張口?

  一路向外走時,看看那隻搖頭擺尾的黑月大狗,瞧瞧兩個明顯變得小心了許多的小傢伙,張壽的心情並沒有受到太大影響,更談不上壓力。

  為了一群才能和品行說得好聽叫不能確定,說得不好聽叫才能待定,品行有瑕疵的人,就要去和養著這麼一批人的文武官員群體硬扛,他瘋了嗎?

  有統一錄取考試外加面試的強大武器不用,他卻非要去特招?如果這些人真的因為他代葛雍贈書之恩前來求教,那時候再徐徐辨別對方心性,總比現在楚寬用盡手段把人給他一股腦兒都收進來強。

  就算招考失敗,大不了,就讓陸三郎在九章堂做個光桿齋長!

  只要小胖子能在某些方面大放異彩,他還愁日後沒有好苗子?來日方長,他不著急!

  自從當年跌過一個很大的跟頭之後,他就已經吸取了教訓,凡事不可急躁!

  正當這麼想的張壽跨出門檻時,便只聽門外傳來了一聲大喝:“阿壽!”

  抬頭一看,見是騎著火紅色駿馬,一身朱紅色的朱瑩如同烈焰一般倏忽而至,張壽不禁微微一愣,而緊跟著,他就聽到了一句讓他呆若木雞的話。

  “快,跟我去見我娘!”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5
第一百零八章 丈母看女婿

  哪怕不是第一次瞧見朱瑩,可當看到這位大小姐一躍下馬,隨即一把揪住了張壽的袖子時,喬虎和楊好還是忍不住面紅耳赤。

  在村裡的時候,也不是沒有哪家懷春少女在背地裡眼睛亮晶晶地議論過小先生,但小先生雖說永遠都在笑,可給人的感覺卻是,他始終都在很遠的地方。所以,和小先生搭話的永遠都是嫁人生子的婦人們,女孩子們大多數都只是張望。等到朱瑩來了之後,那更是如此。

  那個鮮衣怒馬,彷彿能灼傷人眼睛的千金大小姐,怎麼看都讓人自慚形穢!

  張壽見朱瑩不由分說拽住自己就要走,他不得不無可奈何地提醒道:“瑩瑩,我這邊還帶著兩個人呢!”

  朱瑩一扭頭,這才看到了慌忙挪開視線的喬虎和楊好,當下就立刻嚷嚷道:“朱宏,朱實,你們兩個帶上楊好和喬虎一程!阿壽,快跟我走,娘好不容易才肯回家的,你再不去,她走了那可就糟糕了!”

  無可奈何的張壽反覆提醒,這才讓大小姐記起自己能騎馬,馬術卻還沒好到能策馬飛奔。

  因此,朱瑩只能耐著性子忍受那策馬小跑的慢速。尤其是抄近路從布糧橋走皇城北大街,還要路過北安門下馬步行,她差點心急火燎,直到眼看趙府大街在望,她方才稍稍放下心來。

  她出來時特意吩咐人,如果娘走了,那麼便在街口畫一張哭臉,現在牆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那麼娘應該沒有走吧?

  當到了趙國公府大門口時,她甚至來不及下馬就大聲問道:“我把阿壽帶來了,娘還在吧?”要是真的走了,她就帶阿壽去昭明寺,就算軟磨硬泡也要把人接回來!

  門前幾個門房使勁忍笑,尤其是見後頭馬上的張壽也是一臉無奈的樣子,其中一個乖覺的就一本正經地說:“大小姐放心,夫人就在太夫人的慶安堂,她今天不見著姑爺,肯定是不會走的!”

  “那就好!”朱瑩才不是那種被人調侃就紅臉的性子,一轉身她就直接拉過了張壽的韁繩,“我們直接到慶安堂再下馬,別讓祖母和娘久等了!”

  既然已經進了趙國公府,下馬步行,比騎馬直入,統共也浪費不了多少時間,但朱瑩一錘定音決定騎馬直入慶安堂,張壽也只能聽之任之。

  等到在那道熟悉的垂花門前下馬,他扭頭看見喬虎和楊好被朱宏和朱實直接從馬背上拎了下來,連藉口都找不到的他只能在朱瑩的催促下進了門。

  和之前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見太夫人不同,自從見過裕妃,他一想到朱瑩這位似乎因為當年事遁入空門的母親,總覺得有些異樣。和裕妃不同,朱瑩的母親給人的感覺是固執強硬。

  此時,他跟著朱瑩進入正房,轉過那道隔屏,就看到客位上坐著的吳氏已經站起身來。想到之前兩個小傢伙說吳氏一早就帶著劉嬸去了趙國公府,如今這情形已經很明顯了,分明是太夫人請了吳氏這個當年的熟人,來一塊接待自己那位從昭明寺回來的兒媳。

  等他轉過那長長一溜椅子,最終看清楚隔屏後主位上那兩人時,他一眼便瞧見了那個灰帽緇衣,右手把玩著一串黑色佛珠的女子。

  和朱瑩那美到讓人不可逼視的驚豔相比,她的容貌乍一看便顯得冷豔,當仔細看時,她那始終筆挺的脊背,微微翹起的下巴,更顯出了幾分隱約和朱瑩如出一轍驕傲和剛強。

  而她的聲音亦是有幾分鏗鏘:“你是阿壽?”

  張壽定了定神,這才上前長揖行禮道:“張壽見過夫人。”

  “起來吧。還有,不要叫我夫人。”緇衣女子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了一絲平日極其罕見的笑容,“我在娘家排行第九,出嫁之後,長輩和同輩都叫我九娘,你可以叫我九姨。”

  見已經來到九娘身邊攙扶著她的朱瑩對著自己使勁眨眼睛,彷彿催促他答應,張壽便從善如流地說:“是,九姨。”

  只是聽到這一聲簡簡單單的九姨,九娘便立時神采飛揚,剛剛眉宇間籠罩的一絲陰霾完全散盡,這一刻,她那明朗的氣質和朱瑩的明豔似乎合二為一,再無差別。

  而朱瑩也立刻撒嬌道:“娘,你平時見了我都不大說話的,你偏心!”

  九娘微微一愣,隨即輕輕拍了拍朱瑩的手:“我怕和你說多了話,就想回來。我怕我因為想你們,於是就向你爹服軟!”

  她非常坦然地說出了你們兩個字,尤其是見吳氏偷偷擦眼淚,她不知不覺就聲音大了些。

  “你爹那個人,從來就只知道杞人憂天,如果阿壽養在我們朱家,我一定會對他和大郎二郎還有你一視同仁,絕不會讓惡語中傷的人有立錐之地!他自己只顧著教導大郎,忽視了二郎,憑什麼還覺得別人就不如他會教導孩子?”

  “什麼把阿壽放在鄉間養著,挑好先生去教導,把他養得性情疏闊,為人端方之後,然後在你和明月當中挑一個嫁給阿壽,這簡直是兒戲!不是眼前長大的人,怎麼知道性情如何?如果這話是敷衍,那麼實在沒誠意。如果這話是真的,對你們對阿壽都是不負責任!”

  張壽只覺得朱瑩之前說娘揍爹一頓就能和好的話,如今看來也許是有理由的,這位趙國夫人性格分明和朱瑩極其相似,有什麼說什麼。而下一刻,他就再次認識到了這一點。

  “娘,我這麼多年都沒盡孝,您也沒有為瑩瑩她爹休了我這個固執的妻子,我很感激您。但我還是要說,當年的事情,您應該和瑩瑩她爹爭一爭的!”

  面對這樣一個倔強到極點的兒媳婦,太夫人忍不住想到九娘當初作為兒子的續絃妻子進門之後,婆媳兩人也常常會因為瑣事爆發小衝突的情景。然而,如今十六年過去,她再看老脾氣發作的兒媳婦,卻已經不再像當年那樣輕易就會動氣了。

  畢竟,正是因為九娘和裕妃張寡婦一同拚命,朱瑩也好,張壽也好,永平公主也好,三個人才能平安降世。

  她嘆了一口氣道:“你說得沒錯,當年是我一念之差,沒有苦勸到底。好在得天之幸,阿壽不但品貌出眾,而且才華橫溢,和瑩瑩正是天作之合。”

  身世倒是沒有多出一個別的版本,張壽正鬆了一口氣,可沒想到對話這麼快就進展到天作之合這一茬了,不禁有些措手不及。見剛剛一直沒說話的吳氏滿臉喜悅,他下意識地想要打個岔,可下一刻,他就發現九娘的目光猶如利箭一般,突然死死鎖住了他。

  “阿壽這孩子,生得確實比京城那些龍子鳳孫,貴介子弟都還要更好些,學問有葛太師把關,我自然更是無話可說。但是,阿壽,我聽你娘說,你馬術才只是剛學,武藝也一竅不通?那樣不行,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文武雙全!”

  沒等九娘把話說完,吳氏就嚇了一跳,趕緊站起身叫道:“夫人,阿壽他自幼體弱……”

  “就是因為自幼體弱才要好好練武打熬身體!”九娘柳眉倒豎,卻是對著吳氏怒斥道,“慈母多敗兒的道理,你就是不懂!上次聽說村子裡還進了亂軍,還有刺客?這次阿壽沒傷著,下一次呢?想當初要不是我和裕妃會武藝,張……她又肯拚命,怎麼能逃出來?”

  說到這,九娘就看著張壽,眼眸神采畢露:“而且,阿壽,你總不想將來夫妻吵架的時候,被瑩瑩追著打吧?”

  那一瞬間,張壽就只見朱瑩一張臉燦若紅霞,他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是長著一張看似文弱書生的臉,可這三年在鄉間每日健走上山,其實沒那麼文弱。那些當年學過的防身術,他這三年也常練。當然,人家這建議,他自己其實是一百個贊成的,因為他會的東西,和這年頭刀槍弓箭冷兵器精通的高手沒法比。

  可是,這勸君習武的最後一條理由,難不成是趙國公夫妻當年生活的真實寫照?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9 20:05
第一百零九章 問君心意

  也許是因為丈夫趙國公朱涇不在;也許是因為婆婆太夫人姿態很低,語氣柔和;也許是因為女兒朱瑩撒嬌賣痴,苦苦勸留;也許是因為丈母娘看準女婿,越看越歡喜……總而言之,九娘最終還是勉強答應了留下,但仍是一口咬定只“住兩晚”。

  而等到朱瑩和太夫人咬耳朵說了一陣子話,隨即喜出望外地攙扶著母親回去梳妝,還連吳氏一塊請了去,太夫人就留著張壽問了些今日見聞。

  張壽很坦誠地說了在致公樓見到褚瑛齊景山,以及後來見兵部尚書陸綰的經過,本以為太夫人會結合自己昨夜和朱瑩跑去陸府,追問此番來龍去脈,誰知道她只是輕描淡寫地置之一笑,問出了一個完全無關的問題。

  “阿壽,你知不知道,瑩瑩怎麼能在司禮監外衙門口,把你堵個正著?”

  張壽之前跟著朱瑩一路緊趕慢趕,後來又要應付比朱瑩更有性格的九娘,此時突然被太夫人這一提醒,他方才發覺了這個問題,當下皺眉問道:“如此說來,確實很奇怪。”

  “那是因為,別人把你當成了宮中素來以相貌出眾著稱的二皇子,消息傳得附近衙門全都知道了!要知道,司禮監外衙那地方,旁人避之惟恐不及,你居然會那麼大大咧咧直接進去,別人不誤會都難!剛剛瑩瑩偷偷告訴我時,我都嚇了一跳!”

  嗔過之後,見張壽有些尷尬,太夫人這才搖頭失笑道:“瑩瑩因為母親回來,跑到你家不見人,聽說順天府衙審案子,琢磨著你可能去了那,結果到致公樓,正好聽說你在這見過褚先生齊先生和陸尚書,就急匆匆一路去找你。”

  “她一路見人就問有沒有看見一個俊得不得了的小郎君,後來聽說什麼二皇子進了司禮監外衙,她就知道錯了。她這兩日都進過宮,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之前鬧了一場雙雙被禁足,不可能被放出來,跑去司禮監外衙找楚寬的說不定就是你,結果,真的被她猜對了!”

  張壽一時哭笑不得,然而,太夫人接下來說的話,卻讓他更加意外。

  “我朝不比漢唐宋,太祖皇帝說,皇子落地就封王,憑什麼?是精英人才,還是酒囊飯袋都還不知道呢!都先長到十八歲,看看是龍是鳳還是老鼠再說!反倒是公主們,落地就有封號,比皇子們還嬌貴一些。其實,當初你那樁婚事,只是口頭說,並沒有定下是誰。”

  見張壽頓時微微一愣,太夫人就誠懇地說:“也就是說,說不定裕妃也看中了你,想要招你做永平公主駙馬。當然,這是因為你不但才華橫溢,而且還生得一表人才。世人以貌取人,往往其貌不揚的人,要花費千百倍的努力才能證明才華。”

  張壽這才啞然失笑,對太夫人的直言不諱並沒有多少怨艾。只是,對於所謂的駙馬之說,他卻不以為然,當下也同樣直言不諱:“裕妃娘娘之前關切垂詢,想來也是因為母親的緣故,絕對不會有您說的那種意思。至於永平公主,以我之見,她眼高於頂,看不上我。”

  “哦?如果你猜錯了,其實她們也看上了你呢?”

  見太夫人一臉饒有興致的模樣,張壽便哂然笑道:“有些事情要的是兩廂情願,就算人家看上了我,我卻未必樂意。”

  “那你的意思是,瑩瑩比永平公主更好?”

  張壽沒料想太夫人竟然如此步步緊逼,沉默片刻,他就坦然說道:“對我來說,其實從來就很難接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種事,我的婚事,我想自己做主。”

  面對如此狂妄到稱得上大膽的宣言,太夫人先是一怔,隨即眉間戲謔之色便漸漸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那種祖母維護孫女的謹慎和審視;“你不喜歡瑩瑩?”

  “最初她出現時,我是錯愕意外,敬而遠之,但我很快便發現,很難做到。她很真實,很美好,不像賢良淑德的木偶假人,相處時間長了,沒有人會不心動,包括我。”

  坦然說著心中深處的真正感受,張壽便直視著太夫人那老辣而尖銳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說:“我不希望她將來後悔。所以,我想多讓她看看真實的我,也想多看看真實的她。如果她看到了我真正的性情和為人之後,依舊不改初衷,那麼,再談將來也不遲。”

  “你呀……直說你還需要時間,不想這麼快成婚,而是想自由自在和瑩瑩相處一段時間就行了。”太夫人啞然失笑,見剛剛還從容侃侃而談的張壽頓時有些狼狽,她便泰然自若地說,“你承認對瑩瑩心動就好,她好容易真心喜歡一個人,我可不希望她錯付真心。”

  正當她表現得完全像是一個慈愛祖母時,卻突然詞鋒一轉道:“阿壽,你昨夜陪著瑩瑩,還攆了二郎和朱公權一塊去陸府,是去追問陸綰為什麼要對付瑩瑩她爹嗎?”

  剛剛預備好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太夫人東拉西扯,如今張壽明明因為她的問題而不得不正視自己的心意時,卻又偏偏被問了這麼一個問題,要說他沒一點發懵,那是不可能的。一愣之後,他才乾脆坦然說道:“是,因為瑩瑩說,她覺得自己該長大了。”

  這是個意料之中的答案,太夫人微微一笑,隨即又反問道:“那為什麼是你去說服二郎,而讓她去說服朱公權?你去說服二郎很簡單,而她那點簡單粗暴的手段,未必就能懾服老於世故的朱公權,她不明白,難道聰明機敏的你也不明白嗎?”

  “我那時候覺得,她恐嚇朱公權的手段有那麼一點不妥,可後來想想,那又如何?縱使朱公權在進陸府之後反而去對陸尚書通風報信,二公子也應該見到陸三郎了。陸尚書多半會請我和瑩瑩進府去來一番敲山震虎,那時候我們正好可以正面接觸他,結果,也一如預想。”

  “瑩瑩傻大膽,你啊,居然也不勸她,還依著她!”太夫人說是責備,但臉上的笑意卻根本掩藏不住,“罷了,你們兩個孩子誤打誤撞,卻還破開了密信迷局,陸尚書投鼠忌器,也許有些事情就暫且偃旗息鼓了。”

  她說著就站起身,竟是鄭重其事地對著張壽襝衽行禮:“不管如何,我都要謝你。我這些天來做的最對的一件事,便是送瑩瑩去鄉下。”

  張壽微微一愣,這才側身避過,隨即還禮道:“這些年能衣食無憂,我們母子也承惠頗多,這次只不過是誤打誤撞,太夫人不必言謝。倒是……”

  他躊躇了片刻,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昨夜阿六帶回來的那個麻袋……”

  “當然是沉了什剎海。”太夫人若無其事地淡淡說了一句,見張壽頓時瞪大了眼睛,她就笑道,“哄你玩的!你當初都能說服瑩瑩把朱宇送去順天府,如今一個背主的幕僚,那還有什麼可說的?瑩瑩不是威脅朱公權,小心捏在朱家手中的把柄嗎?”

  “我把他送順天府衙了,還有他往日挪用錢糧的罪證。好在他幫著瑩瑩她爹處理的都是些瑣事細務,並不涉及來往私信。王大頭能者多勞,我只能勞煩他了。”

  張壽頓時瞠目結舌,深刻同情那位近來人多事忙的順天府尹。然而,他很快就發覺,他同情錯了人,因為門外須臾就傳來了江媽媽的聲音。

  “太夫人,順天府衙來人了,說是王大尹召見姑爺。”江媽媽頓了一頓,隨即著重補充道,“王大尹說,十萬火急,姑爺要沒吃飯去他那吃,要想睡覺他那也可以睡。總之,半個時辰他要見人,否則他就親自來了!他還派了轎子來,就在門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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